“噢,你醒了,”我睁开眼睛,有人对我说,“听着,别说话。你浸泡在溶液里,通过脖子上的插管呼吸。另外,你还没有下巴。”
我扫视四周。我漂浮在温暖的透明粘稠液体里。浴盆外有些东西,但我的眼睛无法对焦。正如对方所说,浴盆内侧的控制板上伸出了一根呼吸管,蜿蜒通向我的脖子。我想顺着它看看自己的身体,但围绕我头部下半截的设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伸手去摸,但无法挪动胳膊。这让我非常担心。
“别担心,”那声音说,“我们关闭了你的行动能力。等你从治疗槽出来,我们就给你恢复原样。两三天的事情而已。顺便说一句,你仍旧可以访问脑伴。要是想说话,可以使用脑伴。现在我就在用脑伴跟你沟通。”
我他妈在哪儿——我发送道。我怎么了——
“这里是凤凰星上空的布伦尼曼医疗中心,”那声音说,“全宇宙最好的康复机构。你正在进行深度治疗。我是菲奥里纳医生,从你进来那天就在照顾你了。至于你怎么了,嗯,让我看看。首先,你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了,所以请别担心。说完这个,我要告诉你,你失去了下颚、舌头、右耳和大半张右脸。你的右腿从股骨中央折断;左腿粉碎性骨折,左脚缺了三个趾头和脚后跟——我们觉得这些是被咬掉的。好消息是你胸腔以下的脊骨严重受损,因此这些痛苦你大概都没有体验到。说到肋骨,你断了六根,其中一根刺穿了胆囊,导致大量内出血。还有伤口暴露数日导致的败血症和其他几种全身感染和特异性感染。”
我以为我死了——我发送道。至少是快死了——
“你反正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告诉你也无妨。”菲奥里纳医生说,“如果你的身体没有经过改进,你现在确实应该死了。还好智能血维持着你的生命,在你流血致死前凝结了,而且控制住了感染。不过还是险过剃头。如果搜救人员当时没有找到你,你恐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他们把你抬回雀鹰号,塞进维生器,一路送到这儿来。他们在船上没法抢救你,你需要特殊治疗。”
我看见我妻子了——我发送道。她在救我的队伍里——
“你妻子也是士兵?”
她已经死了好几年——
“哦,”菲奥里纳医生说,“呃,你当时已经濒临死亡。在那个阶段,幻觉并不罕见。光亮的隧道,死去的亲属,等等。听着,下士,你的躯体还需要大量治疗,让你睡过去更方便我们做事。你在治疗槽里除了漂浮反正也无事可做。我这就把你送回睡眠模式。下次醒来,你就在治疗槽外面了,下巴也长了回来,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好吗?”
我的班情况如何——我发送道。我们坠机了——
“睡吧,”菲奥里纳医生说,“等你出来我们再聊。”
我刚开始构思一个很能表达愤慨的回答,但一波倦意猛地袭来。我还没来得及想我要多久才能睡着,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嘿,看看是谁醒来了,”有个新声音说,“一个笨得连死都不会的家伙。”
这次我不再漂浮在一缸粘液里了。我望过去,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哈利。”我的下巴没法动弹,只能勉强说话。
“还是那个老哈利。”他微微欠身。
“抱歉,我起不来,”我咕哝道,“受了点儿小伤。”
“瞧您说的,‘受了点儿小伤’,”哈利翻个白眼,“马屁股上的耶稣啊。大半个你都丢在珊瑚星上了,约翰。我知道。我看着他们把你那几块肉从珊瑚星上救回来。听说你还活着,我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笑话不错。”我说。
“对不起,”哈利说,“不是存心一语双关的。但我差点没认出你来,约翰,你就是一堆肉块。别误会我的意思,但我当时真希望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他们还能把你拼回去。”
“很高兴让你失望了。”我说。
“很高兴我失望了。”他说。这时有人走进了房间。
“杰西。”我说。
杰西绕到床的另外一边,亲亲我的面颊。“欢迎回到生者的国土,约翰,”她后退一步,“看看咱们,又碰头了。三个火枪手。”
“两个半。”我说。
“别那么煞风景,”杰西说,“菲奥里纳医生说你可以完全康复。下巴明天就能长好,不过腿还得多等两天。你很快就能四处溜达了。”
我伸手摸摸右腿。右腿还在原处,至少我感觉它在。我拉开被单仔细一看,的确在:我的腿。好吧,差不多算是我的腿。膝盖底下有条翠绿色的滚边。滚边之上,我的腿看着像是我的腿,滚边之下,我的腿看着像假肢。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一个手下曾经在战斗中被炸断了腿,他的腿就是这么复生的。医生把一条富含营养物的假肢接在截肢创面上,然后在弥合区域注射一剂纳米机器人。纳米机器人以你的dna为引导物,将假肢里的营养物质和原材料转换成肌肉和骨骼,连接上既有的肌肉、神经、血管及其他。那圈纳米机器人沿着假肢逐渐下移,直到假肢完全被转换成骨骼和肌肉组织。任务完成,纳米机器人随着血液进入肠道,随粪便排出体外。
这套方法称不上优雅,但很管用——不需要外科手术,不需要等待克隆肢体,不需要装上笨拙的人工器官,只需要等待几周而已,时间长短取决于断肢长度。我的下巴想必就是这么长回去的,还有现已完好无缺的左脚脚趾和后跟。
“我在这儿躺了多久?”我问。
“你在这个房间躺了一天,”杰西说,“之前在治疗槽里睡了差不多一周。”
“我们花了四天赶到这里,那几天你都在维生器里——你知道吗?”哈利问。我点点头。“被发现前,你在珊瑚星上躺了好几天。因此,加起来你昏迷了两周左右。”
我看着他们两人。“很高兴见到二位,”我说,“别误会我的意思,但你们为啥在这儿?怎么不在汉普顿锚地号上?”
“汉普顿锚地号被击毁了,约翰,”杰西说,“跃迁刚一结束,就挨了他们的迎头痛击。我们的交通艇险些没能飞出停机舱,路上还撞坏了引擎。幸免于难的只有我们这艘船,漂了快一天半才被雀鹰号发现。差点全员窒息而死。”
我回忆起当时见到的场景:勒雷伊飞船在我方巡航舰结束跃迁时发动攻击。不知道挨打的是否就是汉普顿锚地号。“莫德斯托号怎么样了?”我问,“你们知道吗?”
杰西和哈利交换了一个眼神。“莫德斯托号也被击毁了,”哈利最后说,“所有飞船无一幸免,一边倒的屠杀。”
“不可能全死了吧,”我说,“你说雀鹰号救起了你们。我也是他们救回来的。”
“雀鹰号来得比较晚,第一波攻击结束后才到,”哈利说,“结束跃迁的地点离珊瑚星很远。不管勒雷伊人是怎么侦测到我方飞船的,反正漏掉了它,但雀鹰号在你坠机的地方停船时也还是被发现了。好不容易才逃掉。”
“有多少幸存者?”我问。
“莫德斯托号上只有你。”杰西说。
“还有其他的交通艇也起飞了。”我说。
“被击落了,”杰西说,“勒雷伊人干掉了所有大于保鲜盒的东西。我们的交通艇之所以幸免,只是因为引擎死火。他们大概懒得浪费导弹。”
“一共有多少个幸存者?”我问,“不可能只有我和你们那艘交通艇吧。”
杰西和哈利默不作声。
“不他妈的可能吧。”我说。
“我们中了埋伏,约翰,”哈利说,“所有飞船都在跃迁入珊瑚星空域时立刻被击中。不清楚勒雷伊人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就是做到了,而且接下来还扫除了他们能找到的每一艘交通艇。所以雀鹰号才冒着全员牺牲的风险去救你,因为除了我们,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只有你那艘交通艇勉强抵达了地面。他们跟着交通艇的信标找到你。你们的驾驶员在坠机前打开了信标。”
我回忆起菲奥娜和艾伦。“损失了多少人?”我问。
“六十二艘满员的营级巡航舰,”杰西说,“差不多九万五千人。”
“我快吐了。”我说。
“所谓瓮中捉鳖,”哈利说,“毫无疑问。所以我们都还在这儿,咱们现在无处可去了。”
“还不止呢,他们没完没了地盘问我们,”杰西说,“好像我们知道什么似的,但飞船被击中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交通艇了。”
“他们等你复原等得望眼欲穿,”哈利对我说,“殖民防卫军的调查员很快就会来拜访你。”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人。”哈利答道。
“很抱歉,佩里下士,我们没有心情开玩笑,”纽曼中校说,“损失了六十艘飞船和十万士兵,无论是谁都会变得非常严肃。”
可我只是在纽曼问我怎么样的时候回答了一句“粉身碎骨”而已。原以为拿自己的身体开开玩笑没那么不合时宜。看来我错了。
“很抱歉,”我说,“但我不完全是在开玩笑。你估计也知道,我把好大一部分躯体留在了珊瑚星上。”
“那么,你是怎么登上珊瑚星的呢?”哈维娜少校问。她是另一位盘问我的人。
“我大致记得我登上了交通艇,”我说,“但最后那段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哈维娜瞥了纽曼一眼,像是在抱怨这家伙怎么说笑个没完?“下士,在你的事故报告中,你说你命令交通艇的驾驶员炸开了莫德斯托号停机舱的门。”
“没错。”我说。昨天夜里,哈利和杰西走后不久,我提交了事故报告。
“谁授权你下这个命令的?”
“我自己,”我说,“莫德斯托号正在接连遭受导弹攻击。我觉得在紧要关头发挥一下个人主动性没什么不好的。”
“你知道全舰队有多少艘交通艇成功出舱吗?”
“不知道,”我说,“但看情况恐怕不多。”
“少于一百,但莫德斯托号占了七艘。”纽曼说。
“你知道有多少艘登上了珊瑚星吗?”哈维娜问。
“据我所知,只有我那一艘。”我说。
“没错。”哈维娜说。
“所以?”我问。
“所以,”纽曼说,“你似乎非常走运,及时炸开舱门,让你的交通艇及时离开,然后又活着登上了珊瑚星。”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纽曼。“你在怀疑我什么吗,长官?”我问。
“你必须承认,这可是一连串的巧合。”哈维娜说。
“绝对是,”我说,“莫德斯托号被击中后,我下令炸门。飞行员受过训练,而且头脑冷静,带着我们驶向珊瑚星,到足够接近地面的地方才中弹,我因此幸免于难。如果你记性够好,应该记得我也险些送命——大半个身子散落在罗德岛那么大的一片区域内。要说走运,我唯一走运的就是在死前被人发现了。其他的都得怪我或飞行员技术好和有头脑。不好意思,我们大概过于训练有素了,长官。”
哈维娜和纽曼交换了个眼神。“我们只是在遵循规范调查罢了。”纽曼轻描淡写地说。
“老天在上,”我说,“想想看,如果我真有背叛防卫军的计划,而且还打算活下去,难道不会想办法保住我那该死的下巴吗?”处在我这种情况,朝长官咆哮几声应该不会受到追究。
我猜对了。“咱们接着说。”纽曼说。
“随便你,接着说。”我答道。
“你说你看见防卫军巡航舰刚跃迁进入珊瑚星空域,就有勒雷伊战斗巡航舰朝它开火。”
“没错。”我说。
“你居然能看见这个,真是稀奇。”哈维娜说。
我叹息道:“你们打算从头到尾都这么问下去?如果你们不是总想着要我承认我是间谍,咱们的进展估计能快不少。”
“说到导弹袭击,下士,”纽曼说,“还记得导弹发射是在防卫军飞船进入珊瑚星空域之前还是之后吗?”
“要我说,就是进入之前的那一瞬间,”我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们很清楚我们的船将在何时何地出现。”
“你觉得真有这种可能性吗?”哈维娜问。
“我不知道,”我说,“直到被袭击前的一天,我甚至都还不知道跃迁引擎的工作原理。就我所知道的,似乎不该存在能预测飞船将在何时何地出现的办法。”
“‘就你所知道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纽曼说。
“艾伦,另一个班的班长——”我没有说他是我的朋友,搞不好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说跃迁引擎的原理是把飞船送进另一个非常相似的宇宙,无论消失还是出现的概率原本都低得不可能再低。如果真是这样,那似乎就不该存在能预测飞船将在何时何地出现的办法。飞船只会忽然出现。”
“那么,你认为珊瑚星究竟发生了什么?”哈维娜问。
“什么意思?”我反问。
“如你所说,不该存在能预测飞船跃迁路线的办法,”哈维娜说,“因此,我们只可能认为被伏击是因为有人通风报信。”
“又绕回来了,”我说,“你们看,就算真有这么一个叛徒,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就算他想方设法通知了勒雷伊人,说我们的舰队马上就到,也不可能预知每艘飞船具体出现在珊瑚星空域的哪个地方——请记住,勒雷伊飞船在等我们。我们正在跃迁进入珊瑚星空域的时候,他们就发射了导弹。”
“那么,还是老问题,”哈维娜问,“你认为珊瑚星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耸耸肩。“也许跃迁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并非那么难以预测。”我说。
“别对盘问太在意了,”哈利递给我一杯从医院餐厅端来的果汁,“‘你活下来了,所以很可疑’这套把戏我和杰西也见识过了。”
“你有什么感觉?”我问。
“妈的,”哈利答道,“我还挺赞同的。实在太可疑了。好玩的是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回答。不过说到底,你也不能责怪他们。殖民联盟这次被干得人仰马翻。要是搞不清楚珊瑚星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麻烦可就大了。”
“好吧,你看问题的角度很有意思,”我说,“你觉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哈利说,“也许跃迁并非那么难以预测。”他喝了一口自己的果汁。
“有趣,我也这么说来着。”
“好吧,不过我的确这么认为,”哈利说,“我不像艾伦那么懂理论物理学,愿上帝让他安息,但我们理解跃迁的理论模型不知哪儿出了错。很显然,勒雷伊人有办法预测我方飞船的跃迁位置,而且精确度极高。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觉得他们不该有这个能力。”我说。
“说得好。但他们就是做到了。结论显而易见,我们的跃迁模型是错误的。如果观测结果和理论有冲突,那就该把理论扔出窗外。因此,现在的问题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有几个,但这实在不是我擅长的,”哈利说,“我的数学知识不够。”
我哈哈大笑:“知道吗?没多久以前,艾伦也说过同样的话。”
哈利笑着举起果汁杯。“敬艾伦。”他说。
“敬艾伦,”我说,“以及所有缺席的朋友。”
“阿门。”哈利说,我们一起喝了一口果汁。
“哈利,你说他们把我带上雀鹰号的时候,你也在场。”我说。
“是的,”他说,“一堆烂肉。别在意。”
“没关系,”我说,“还记得带我回来的那个小队吗?”
“略有印象,”哈利说,“但印象不深。我们整个旅程都被隔离在一个区域内。他们把你带上船的时候,我们正好在做体检,我在医疗室看见了你。”
“救我的那个小队里是不是有个女人?”
“是的,”哈利说,“高个子。棕色头发。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了。实话实说,当时我更关注你,而不是把你抬进房间的人。我认识你,不认识他们。怎么了?”
“哈利,我老婆就在救我的那几个人里面。我敢发誓。”
“你老婆不是死了吗?”哈利说。
“我老婆的确死了,”我说,“但那就是她。不是跟我结婚的那个凯西,而是一个防卫军士兵,绿皮肤……”
哈利面露疑色。“你很可能出现幻觉了。”
“是啊,但如果真是幻觉,幻觉里的凯西为啥是殖民防卫军的士兵呢?为什么不是我记忆中她原来的样子呢?”
“不知道,”哈利说,“按照字典上说的,幻觉不是现实。不需要遵守规则。没什么理由禁止你幻觉中的老婆是个防卫军士兵。”
“哈利,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说胡话,但我确实看见我老婆了,”我说,“我的身体也许被切碎了,但大脑很正常。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哈利呆坐片刻。“我的班在雀鹰号上闷了好几天,”他说,“我们挤在一间休闲室里,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们甚至不准我们接入船上的娱乐服务器。连上厕所都有人押送。我们只能随便聊天,谈论这艘船的船员,谈论特种部队的士兵。有意思的事情来了:谁也不认识从普通士兵转入特种部队的人。这本身没什么。我们大部分人都还处于服役的最初几年。但还是很有意思。”
“也许必须服役很长时间才有机会进去。”我说。
“有可能,”哈利说,“但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他们毕竟有个‘幽灵旅’的名号。”他又喝了一口果汁,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我决定去深入挖掘挖掘。要是我一去不回,记得替我复仇。”
“我尽量,不过得看情形。”我说。
“很好,”哈利咧嘴一笑,“你也做点儿调查吧。你至少还得接受好几次盘问,不妨试试盘问一下他们。”
“雀鹰号怎么了?”紧接着的一轮面谈中,哈维娜少校问。
“我想给他们发个信,”我说,“感谢他们救我一命。”
“没这个必要。”纽曼中校说。
“我知道,但这么做符合礼节,”我说,“想想看,若不是他们,树林里的动物就会把我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吃掉,别的不行,我至少可以发个小小的感谢信吧。实际上,我很想直接发给找到我的那几位弟兄。我该怎么做呢?”
“你做不到。”哈维娜说。
“为什么啊?”我假扮天真。
“雀鹰号是特种部队的飞船,”纽曼说,“他们保持通讯静默。特种部队飞船和舰队其他船只之间的联络受到严格限制。”
“喂,似乎有点不公平,”我说,“我服役一年多了,给其他飞船上的朋友寄信从没遇到过问题。特种部队的士兵再非同寻常,总也想听听宇宙里亲朋好友的消息吧。”
纽曼和哈维娜对视一眼。“跑题了。”纽曼说。
“我只不过想发个信罢了。”我说。
“交给我们吧。”哈维娜说,但听她的语气,其实是在说:想得美。
我叹了口气,然后第二十次叙述我为何要下令炸开莫德斯托号停机舱的门。
“你的下巴怎么样了?”菲奥里纳医生问。
“完全恢复,准备嚼点什么了,”我说,“倒不是说我不喜欢拿麦管吸汤,但喝了一段时间终归有些单调。”
“谨表同情,”菲奥里纳说,“给我看看你的腿。”我掀开被单让他看——那个环已经降到了小腿肚。“非常好,”他说,“你可以开始走路了。尚未长成的部分能支撑住你的体重,动一动对腿部肌肉有好处。等会儿我给你拿个拐杖。我看见有朋友来探视过你。让他们带你吃午饭去吧。”
“求之不得。”我说着稍微活动了一下那条新腿。“跟新的一样。”我说。
“而且更好,”菲奥里纳说,“你入伍以后,我们对防卫军的身体结构又做了几项增强。都放进这条腿里了,躯体的剩余部分也会受益。”
“这让我不得不琢磨一个问题,殖民防卫军为啥不干脆做到底?”我说,“把人类躯体换成完全为战斗设计的什么东西。”
正在用平板电脑看数据的菲奥里纳抬起头。“你一身绿皮,有双猫眼,脑袋里还装了个电脑,”他说,“你还想多不像人类?”
“有道理。”我说。
“当然,”菲奥里纳说,“我让勤务兵拿拐杖来。”他敲敲平板电脑,发送命令。
“哎,医生,”我说,“你医治过雀鹰号上的人吗?”
“没有,”他说,“可千万别,下士,你已经够挑战极限的了。”
“这么说,你没医治过雀鹰号的船员?”
菲奥里纳嘿嘿怪笑:“喔,没有。他们是特种部队。”
“所以呢?”
“就这么说吧,他们的需求也很特殊。”菲奥里纳答道,刚说完,勤务兵就拿着拐杖进来了。
“知道你能查出幽灵旅的什么消息吗?我说的是通过官方渠道。”哈利说。
“想必不多。”我说。
“‘不多’已经是往大里说了,”哈利答道,“一点都他妈的查不到。”
哈利、杰西和我在凤凰星太空站的食堂共进午餐。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病房,因此我建议尽量往布伦尼曼的远处走。这个食堂位于太空站的另一边,俯瞰某个小型船坞,没啥风景可看,但汉堡的美味却传遍了整个太空站。事实证明我们确实不虚此行,厨子参军前开过汉堡主题连锁餐厅。这里地方狭小,永远挤满食客。然而,我和哈利的汉堡却在逐渐变凉,因为我们谈论幽灵旅谈论得忘乎所以。
“我问哈维娜和纽曼该怎么给雀鹰号发信,结果被他们挡了回来。”我说。
“不足为奇,”哈利说,“从官面上说,雀鹰号的确存在,但顶多只能找到这么多信息了。查不到船员、尺寸、列装武器和驻守方位。所有信息都不在网络上。我在殖民防卫军的数据库里全面搜索了特种部队和‘幽灵旅’,同样一无所获。”
“这么说,二位什么也没查到。”杰西说。
“喂,我可没这么说,”哈利微笑起来,“找不到官方消息,非官方的消息却可谓车载斗量。”
“你又是怎么找到非官方消息的呢?”杰西说。
“唉,你要知道,”哈利说,“我闪亮的人格常能创造奇迹。”
“求你了,”杰西说,“我在吃东西呢。这比你俩说的话重要多了。”
“那么,你查到了什么?”我咬了一口汉堡,的确美味。
“请先记住,这都是传闻和小道消息。”哈利说。
“言下之意是多半比官方消息更接近事实。”我说。
“多半如此,”哈利赞同道,“最惊人的新闻是,他们雅号‘幽灵旅’确实有其原因。这不是官方称号,你要记住,而是民间别称。我不止在一个人那里听见传闻,说特种部队的成员都是死人。”
“你说什么?”我说。低头吃汉堡的杰西也抬起头来。
“从本质上说,不是真正的死人,”哈利说,“不是回魂尸。有很多应征者在七十五岁生日之前去世。碰到这种事情,殖民防卫军不会把他们的dna扔掉了事,而是拿来制造特种部队的士兵。”
我脑子灵光一闪:“杰西,还记得利昂?迪克死掉的那时候吗?医生怎么说来着?‘最后时刻志愿加入幽灵旅。’我当时还以为那是什么低级笑话。”
“怎么可以这么做?”杰西问,“完全有悖伦理。”
“是吗?”哈利说,“你申请参军,就给了防卫军权力,他们可以采取任何必要手段强化你的战斗能力,而死人是没有战斗力的。都写在合同里。就算不合伦理,至少也是合法的。”
“话虽这么说,但拿我的dna制造新躯体供我使用是一码事;脱离我的控制,随便使用我的躯体,这就是另一码事了。”杰西说。
“小差别,小小差别。”哈利说。
“想到自己的躯体在四处乱跑,我就心里不高兴,”杰西说,“我觉得殖民防卫军无权这么做。”
“他们做的难道还少吗?”哈利说,“你知道新躯体都受过深度基因改造吧?特种部队的躯体显然改造得比咱们的更多。特种部队的士兵是小白鼠,先拿他们试验新研究出来的改良和能力,然后再普及推广。据说有些改造非常彻底,躯体被改造得都不像人类了。”
“我的医生说什么特种部队有特殊需求,”我说,“但就算加上幻觉的因素,救我的那些人也还是很像人类。”
“我们在雀鹰号上也没看见变种人和畸形。”杰西说。
“他们不许我们随便走动,”哈利说,“而是把我们封闭在一个区域里,不许我们接触外面的任何东西。我们只看见了医疗室和休闲区。”
“经常有人看见特种部队参加战斗和四处闲逛。”杰西说。
“的确,”哈利答道,“但这不等于特种部队的全体成员都亮过了相。”
“你又犯猜疑症了,亲爱的。”杰西往哈利嘴里塞了一根炸薯条。
“谢谢,宝贝儿,”哈利嚼了起来,“但就算抛开特种部队受过彻底改造的传闻不谈,也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能解释约翰为啥看见他老婆了。不过,那其实不是凯西。只是有人在使用她的躯体罢了。”
“谁?”我问。
“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哈利说,“你老婆死了,所以他们不可能把她的人格放进那具躯体。特种部队的士兵要么是什么批量预制的人格——”
“——要么是别人拿这具新躯体换掉了自己的旧躯体。”我说。
杰西打个寒战:“很抱歉,约翰。但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约翰?你没事吧?”哈利问。
“什么?哦,没事,”我说,“只是一时间千头万绪想不清楚了。我老婆还活着,但不是真的活着,而是另外有人顶着这具躯体四处走动,这太难以接受了。我还宁可认为当时我是在幻觉中见到了她。”
我望着哈利和杰西。他们都像中了定身法。
“二位?”我说。
“说谁谁到。”哈利说。
“什么?”我说。
“约翰,”杰西说,“她在排队买汉堡。”
我猛然转身,撞掉了我的餐盘。紧接着的感觉像是被人塞进了一桶碎冰。
“天哪。”我说。
那就是她。毫无疑问,那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