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起身,哈利抓住我的手。“你干什么?”他问。
“找她聊聊。”我说。
“确定你想这么做?”他问。
“你胡扯什么?”我说,“当然确定。”
“我只想说,也许可以让杰西或我先找她聊聊,”哈利说,“看她是不是想见你。”
“妈的,哈利,”我说,“又不是他妈的六年级。那是我老婆。”
“不,约翰,那不是你老婆,”哈利说,“而是彻底不同的另一个人。你连她愿不愿意跟你说话都不知道。”
“约翰,就算她愿意跟你说话,你们也完全是两个陌生人,”杰西说,“无论你想从这次偶遇中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如愿以偿。”
“我没想得到任何结果。”我说。
“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杰西说。
“我不会有事的,”我看着他们两人,“求你了,哈利,让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哈利和杰西互视一眼。哈利放开了我的手。
“谢谢。”我说。
“你想跟她说什么?”哈利追问道。
“感谢她救我一命。”我说着站了起来。
这时候,她和两名同伴已经拿到汉堡,在食堂里面的一张小桌坐下了。我左右穿梭,来到那张桌前。他们三个人正在聊天,看见我走近,就都不说话了。她背对着我,注意到同伴抬头看我,于是转过身。我停下脚步,端详着她的面容。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了。除了显而易见的肤色和眼睛,她比我认识的那个凯西年轻得多——这张脸属于半个世纪以前的凯西。但即便如此,也还有不同之处:她比从前的凯西瘦削,这要归功于防卫军在基因中设定的良好身材。凯西的头发总是乱蓬蓬地难以梳理,就算她年岁渐长,其他女人都换成更庄重的发型,她也还是那个样子。我面前这个女人的头发却留着不到衣领的齐耳短发。
最让我不习惯的是发型。我有很久没见过不是绿皮肤的人了,因此肤色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这个发型和我的记忆却是天差地别。
“盯着人看很不礼貌,”那女人用凯西的嗓音说,“别急着开口,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当然是,有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
“很抱歉,我不想打扰你,”我说,“你恐怕认不出我了。”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的确不记得,”她说,“相信我,基本训练的时候咱们不在一起。”
“你救了我,”我说,“珊瑚星。”
听见这句话,她有些动容。“我操,”她说,“难怪我没有认出你。上次看见你,你的脑袋缺了下半边。别介意。还有一点也别介意,因为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我可不敢打赌说你能挺过来。”
“我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我说。
“显然如此。”她说。
“我叫约翰?佩里,”我伸出手,“不好意思,能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吗?”
“简?萨根。”她和我握手。我握的时间稍微有点长。等我松开,她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表情。
“佩里下士,”她的一名同伴说,他用刚才这几秒钟通过脑伴查询了我的信息,“我们在赶时间,半小时内必须归舰,如果你不介意——”
“你不记得在其他地方见过我了?”我打断他的话,问简。
“不记得,”她开始变得冷淡了,“谢谢你过来问候,但现在我更想吃东西。”
“有件东西我想传给你,”我说,“一幅照片,用脑伴。”
“没这个必要。”简说。
“一幅照片而已,”我说,“传完就走。求你了。”
“好吧,”她说,“快点儿。”
我离开地球时带走的少数几件物品中有一本数码相册,收有家人、朋友和我喜欢的地方的照片。脑伴激活后,我把这些照片都上传进了本地存储空间。回想起来,这个举动非常明智,因为相册和其他来自地球的物品都跟着莫德斯托号消失了——只有一样东西幸免。我找到某张特别的照片,发送过去。我看着她接通脑伴,忽地再次转过头来,瞪着我。
“现在认出我了吗?”我问。
她的动作比普通防卫军士兵更快,她一把揪住我,砰地将我按在旁边的舱壁上。我很确定有根才修复不久的肋骨又断了。食堂另一头,哈利和杰西一跃而起,跑了过来。简的同伴拦住他们。我挣扎着想呼吸。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简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想玩什么花样?”
“我是约翰?佩里,”我哑着喉咙说,“没想玩任何花样。”
“放屁。照片从哪儿来的?”她逼近我,压低声音,“谁帮你合成的?”
“不是合成的,”我也同样压低了声音,“照片来自我的婚礼。那是……我的结婚照。”我险些说我们的结婚照,但及时控制住了舌头。“照片里的女人叫凯西,是我妻子。她没来得及入伍就去世了。他们取过她的dna,拿来制造了你。她有一部分在你身上。你有一部分在这张照片里。你有一部分给了我这个。”我举起左手,给她看结婚戒指——这是我唯一还没失去的地球物品。
简咆哮一声,抓起我,扔向房间的另一头。我滑过几张桌子,撞飞了汉堡、调料包和纸巾架,最后落回地面。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脑袋撞到了什么突出的金属物,太阳穴渗出血水,但一瞬间就凝固了。哈利和杰西撇下堵住他们的特种部队士兵,朝我跑来。简大步走向我,不过半路上被同伴拦住了。
“听我说,佩里,”她说,“从现在开始,他妈的给我滚远点儿。再让我碰见你,你就后悔当初没让我扔下你等死吧。”她大步走开。一名同伴跟了上去,先前和我说过话的另外那名同伴走向我们。杰西和哈利起身去拦他,他举起双手,表示休战。
“佩里,”他说,“你搞什么名堂?发了什么给她?”
“自己问她,老兄。”我说。
“你要叫我泰戈尔中尉,下士。”泰戈尔看看哈利和杰西。“我认识你们俩,”他说,“汉普顿锚地号上的。”
“是的,长官。”哈利说。
“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他说,“我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无论你们搞什么名堂,都别把我们牵扯进去。想怎么吹牛就怎么吹牛,但只要出现了‘特种部队’这四个字,我保证会亲自动手,让你们军旅生涯剩下的时间既短暂又痛苦。我不开玩笑。老子会操爆你们的脑袋。听懂了?”
“懂了,长官。”杰西说。哈利点点头。我喘着粗气。
“带你们的朋友去找医生吧,”泰戈尔对杰西说,“被人把屎都给踢出来了。”他转身离开。
“天哪,约翰,”杰西拿起一张餐巾纸,清理我的头部创口,“你干了什么?”
“发了张结婚照给她。”我说。
“够含蓄的,”哈利左右张望,“你的拐杖呢?”
“大概在她按住我的那面墙附近。”我说。哈利走过去拿拐杖。
“你还好吧?”杰西问我。
“好像断了根肋骨。”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就目前情况来看,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也断掉了。”
杰西用手捧住我的脸。哈利带着拐杖回来。他们陪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医院。菲奥里纳医生大为光火。
有人推醒了我。等我看清对方是谁,我开口想说话。她伸手捂住我的嘴。
“安静,”简说,“按理说我不该来。”
我点点头。她松开手。“小声说话。”她说。
“可以用脑伴。”我说。
“不行,”她说,“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小声点就行了。”
“好的。”我说。
“今天我很抱歉,”她说,“实在太意外了。遇到这种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没事,”我说,“都怪我,不该那么冒失。”
“伤得厉害吗?”她问。
“被你打断了一根肋骨。”我说。
“对不起。”她说。
“已经愈合了。”我说。
她前前后后打量着我的脸。“听着,我不是你的妻子,”她忽然说,“我不清楚你认为我是谁,有什么身份,但我绝对不是你的妻子。要不是你今天给我看照片,我都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总得让你知道你从哪儿来,对吧?”我说。
“为什么?”她气呼呼地说,“我们知道我们是用其他人的基因造出来的,但上头不肯说基因属于谁。有何必要呢?那个人反正不是我们。我们甚至不是克隆体——我的dna里有些片段甚至并非来自地球。我们是殖民防卫军的小白鼠,没听过这个说法?”
“听过。”我说。
“所以,我不是你的妻子。我来找你就是想说明这一点。我很抱歉,但我不是。”
“没事。”我说。
“好吧,”她说,“行了。我走了。今天把你扔过了整个房间,对不起。”
“你几岁?”我问。
“什么?问这个干什么?”她问。
“好奇而已,”我说,“再说我还不想让你走。”
“我几岁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
“凯西去世已经九年了,”我说,“我想知道他们等了多久才把她的基因挖出来制造你。”
“我六岁。”她说。
“你和我遇见过的绝大多数六岁小孩不一样,希望这么说你别介意。”我说。
“显老呗,”她说,等了一会儿,“开玩笑的。”
“我知道。”我说。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她说,“因为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是这个年纪。”
“什么感觉?”我问,“我是说,这种生活是什么样的?六岁,没有过去。”
简耸耸肩。“某天我忽然醒来,既不知道我在哪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我就在这具躯体里了,而且知道很多事情。知道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思考,怎么打仗。他们说我是特种部队的人,现在该接受训练了,还有,我叫简?萨根。”
“好名字。”我说。
“随便选的,”她说,“名字都是常用名,姓氏基本上来自科学家和哲学家。我那个班上有泰德?爱因斯坦,有朱莉?巴斯德。刚开始当然不知道。等他们帮助我们发展出自我认同感,那时候我才逐渐了解自己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认识的人都没有多少记忆。直到第一次遇到胎生人,我才意识到自己非常与众不同。我们很少有机会遇到他们。两种人界限分明。”
“‘胎生人’?”我问。
“我们对你们这些人的称呼。”她说。
“要是真的界限分明,那你去食堂干什么?”我问。
“我想吃汉堡,”她说,“倒不是禁止来往,只是习惯了而已。”
“就从没琢磨过自己是用谁制造出来的吗?”我问。
“偶尔也会,”简说,“但得不到答案。他们不肯说出我们的原型是谁。要知道,有些人采用了不止一个人的dna。但原型反正都死了。必须是过世的人,否则政府也不会拿来制造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有谁认识他们,他们的熟人如果参军,恐怕也很难遇到我们。胎生人进了宇宙死得很快。我还不知道有谁遇到过原型的亲属,或者丈夫。”
“你把照片给上司看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他问了我。我说你发了张自己的照片,已经被我删除了。我的确删除了,这个动作会被记录在案,他就算去查我也不怕。我没有把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能再给我一次吗?那张照片?”
“当然可以,”我说,“如果你要,我还有其他照片。如果想了解凯西这个人,我很愿意给你说说。”
简在昏暗的房间里盯着我,模糊的光线让她显得更像凯西了。看着她,我一阵心痛。“不知道,”隔了一会儿,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了解什么。让我先想想吧。暂时只给我那张照片就行。谢谢。”
“正在发送。”我说。
“我得走了,”她说,“听着,我没来过。要是以后再碰到我,别让人知道咱们见过面。”
“为什么不行?”我问。
“反正很重要就是了。”她说。
“好吧。”我说。
“结婚戒指能给我看看吗?”简说。
“当然。”我摘掉戒指,拿给她看。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仔细端详内圈。
“上面写着什么。”她说。
“‘挚爱永恒——凯西’,”我说,“她刻了这几个字给我。”
“你们结婚了多久?”她说。
“四十二年。”我答道。
“你有多爱她?”简问,“你妻子,凯西。结婚时间长了,呆在一起也许只是出于习惯。”
“有些人的确是,”我说,“但我非常爱她。从结婚那天到现在,我一直爱着她。”
简站起来,再次打量我,然后把戒指还给我,没有道别就离开了。
“快子[12]。”哈利说着走近我和杰西吃早饭的桌子。
“上帝保佑你。”杰西说。
“非常好笑,”他坐了下来,“快子也许能解释勒雷伊人为何能预测我们的跃迁。”
“好极了,”我说,“要是杰西和我知道快子是什么东西,也许还能表现得更加兴奋一些。”
“快子是一种亚原子奇特粒子,”哈利说,“速度快过光速,沿时间轴逆向运行。迄今为止只存在于理论中,因为你很难追踪一个既比光速快又逆时间运行的东西。但按照跃迁引擎所基于的物理理论推断,快子存在于任何一次跃迁之中:将物质和能量转送进另外一个宇宙,快子则从目的地宇宙返回前一个宇宙。跃迁引擎在转送过程中会产生特别的快子聚集模式。如果你能观测到快子开始按照这个模式聚集,就会知道有一艘带跃迁引擎的飞船正在路上,而且还会知道确切的抵达时间。”
“这是你从哪儿听来的?”我问。
“我和你们俩不一样,没有四处游荡消磨时间,”哈利说,“我在一些有意思的地方交朋友。”
“如果我们知道这个快子聚集模式什么的,以前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呢?”杰西问,“你的言下之意是我们一直都是活靶子,只是运气好才活到了现在。”
“呃,我不是说了吗?快子到目前为止都只存在于理论中,”哈利说,“这么说都还是轻描淡写了。快子根本不是实在物质,顶多只是数学上的抽象概念,它和我们生活起居的实在宇宙毫无联系。我们所知道的各个智慧种族都没有利用快子做过任何事情,它没有实际用途。”
“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说。
哈利打个赞同的手势。“如果快子猜想正确,那就意味着勒雷伊人的这项科技远远超过我们的研发能力。我们在科技竞赛中落后了。”
“怎么迎头赶上呢?”杰西问。
哈利笑了:“哈,谁说要迎头赶上了?还记得我们在豆杆上初次见面的情形吧?我们谈起过殖民地的科技水平远高于地球,还记得我怎么说那些技术的来源吗?”
“通过接触外星种族。”杰西说。
“没错,”哈利说,“或许是买来的,或许是战利品。依我看,如果真有办法追踪两个宇宙间的快子流,那我们自己多半也能开发出这种技术。但研究需要时间和资源,我们消耗不起,因此,更有可能性的办法是直接从勒雷伊人手里抢夺。”
“防卫军难不成打算反攻珊瑚星?”我说。
“那是当然,”哈利说。“但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止是夺回珊瑚星了,这甚至不是首要目标。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搞到他们的快子探测技术,然后找到克制它的办法,或者拿来对付勒雷伊人。”
“上次去珊瑚星,我们被打得很惨。”杰西说。
“我们别无选择,”哈利柔声说,“我们必须获取这项技术。如果它被传播出去,所有种族就都能跟踪殖民防卫军的行动了。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会比他们晚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一边倒的大屠杀。”杰西说。
“这次估计要投入更多的特种部队了。”哈利说。
“说到特种部队。”我把前一天夜里和简见面的事情告诉了哈利,哈利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跟杰西说这个。
等我说完,哈利说:“看来她不打算杀你了。”
“和她谈话感觉肯定很奇怪,”杰西说,“就算你知道她真的不是你妻子。”
“更别提只有六岁了。老兄,这够诡异的。”哈利说。
“六岁的影响很明显,”我说,“她在情感上很不成熟,情绪波动的时候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之所以把我扔过整个房间,是因为她不清楚还能怎么处理那一刻的感情。”
“是啊,她只知道战斗和杀戮,”哈利说,“一辈子的记忆和历练能帮助我们稳定情绪。就连普通军队里的青头小兵也有二十年人生经历。实话实说,特种部队都是些儿童士兵。这有点触及伦理底线了。”
“我不想揭你的旧疮疤,”杰西说,“不过,你在她身上看见凯西的影子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显而易见,她外形很像凯西,”我说,“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丝凯西的幽默感,还有她的暴脾气。凯西也很容易冲动。”
“她有没有把你扔过整个房间?”哈利坏笑着问。
我也咧嘴一笑。“如果她有这个力气,有好几回恐怕是会动手的。”我说。
“基因遗传得分。”哈利说。
傻逼忽然自动激活。佩里下士,那条消息说,请于1000去凤凰太空站艾森豪威尔舱的行动总部,参加基冈将军主持的简报会。切勿迟到。我确认收到,然后把内容告诉了哈利和杰西。
“还以为只有我在有意思的地方交了朋友呢,”哈利说,“约翰,你瞒得我们好苦。”
“我完全不清楚这是为啥,”我说,“从没见过基冈这个人。”
“他只是殖民防卫军第二集团军的指挥官而已,”哈利说,“小人物,小人物。”
“真好笑。”我说。
“现在是0915,”杰西说,“你还是赶紧动身吧。要我们陪你走过去吗?”
“不用了,你们继续吃早饭吧,”我说,“散步有助于我的康复。绕着太空站外圈走两公里就到艾森豪威尔舱了。我能准时赶到。”我站起来,抓起一个甜甜圈准备路上吃,以朋友的姿态亲了亲杰西的面颊,然后转身离开。
事实上,艾森豪威尔舱不止两公里远,但我的腿终于长完全了,我需要锻炼一下。菲奥里纳医生说得对——新腿不止是新,让我感觉精力更加充沛。当然了,我刚刚从重伤中恢复过来,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死里逃生的人恐怕都会有精力更加充沛的感觉。
“别转身。”简在我背后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险些被一口甜甜圈噎死。“可别再这么偷袭我了。”我没有转身,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对不起,”她说,“不是想存心吓唬你的。但我不该和你说话。听着,事情和你要去参加的简报会有关。”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
“不重要。重要的是,答应他们的请求。一定要答应。这样才能保证你在接下来的事情中的安全——尽可能地安全。”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我问。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她说。
“我的朋友呢?”我说,“哈利和杰西。他们有麻烦吗?”
“我们全都有麻烦,”简说,“我没法帮助他们。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你推销出去。照我说的做。很重要。”一只手飞快地碰了碰我的胳膊,片刻之后,我能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
“佩里下士,”基冈将军向我还礼,“稍息。”
我被带进一间会议室,高级军官济济一堂,军衔上的黄铜加起来足够装饰一艘十八世纪的纵帆船。我无疑是房间里军阶最低的人,而第二低的就已经是中校了。这位中校不是别人,正是我最尊敬的调查员纽曼先生。我不怎么自在。
“小伙子,你看着有点找不到北。”基冈将军对我说。和房间的其他人一样,和防卫军的所有士兵一样,他看着顶多二十五六岁。
“我的确有点找不到北,长官。”我说。
“嗯,可以理解,”基冈说,“请坐。”他指着桌边的一张空椅子说,我走过去坐下。“我听说了你的不少事情,佩里。”
“谢谢,长官。”我尽量不去看纽曼。
“听着怎么不太兴奋呢?下士。”他说。
“我没想出风头,长官,”我说,“只是尽我的本分而已。”
“即便如此,你已经很出风头了,”基冈说,“珊瑚星上空有百来艘交通艇勉强升空,但着陆的只有你那一艘,基本上都要归功于你下令炸开舱门,果断逃生。”他朝着纽曼一竖大拇指。“纽曼一五一十全跟我说了。他觉得应该发你奖章。”
就算基冈说纽曼觉得你应该担纲主演本军今年的《天鹅湖》汇演,我恐怕也不可能更加惊讶了。基冈注意到我的表情,咧嘴一笑:“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纽曼那张黑脸闻名遐迩,所以他才最适合这份工作。好吧,怎么样,下士?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枚奖章吗?”
“恕我直言,长官,配不上,”我说,“我们坠机了,除我以外没有第二个生还者。这很难称得上什么功绩。再者说,成功降落珊瑚星都该归功于我那艘船的机长菲奥娜?伊顿。”
“伊顿机长已获追授,”基冈将军说,“她已经过世,奖章只是个小小安慰,但对于殖民防卫军来说仍然很重要,可以让大家知道,我们记住了她的英勇行为。尽管你很谦逊,下士,但勋章还是要发给你的。珊瑚星战役还有其他幸存者,但都是出于幸运,你却在困境中主动出击,展示了领导才能。另外,你以前也展示过头脑敏捷的特点。对付康苏人的射击程序,在预备排时的领导能力。鲁伊兹军士长特别提及你在最后一场实战演习中使用脑伴的方式。我跟那个狗日的一起服过役。鲁伊兹甚至不会赞扬他老妈把他生了下来,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长官。”我说。
“我也这么想。那么,小子,你获得了一枚铜星。祝贺你。”
“是,长官,”我说,“谢谢你,长官。”
“不过,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基冈将军朝桌子另一头打个手势,“你大概没见过斯奇拉德将军吧,特种部队的司令官。稍息,不用敬礼。”
“长官。”我还是朝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下士,”斯奇拉德说,“跟我说说,你对珊瑚星的局势有何耳闻。”
“没什么了解,长官,”我说,“只跟朋友闲聊过几句。”
“真的吗?”斯奇拉德干巴巴地说,“还以为你那位朋友威尔逊二等兵已经跟你全面介绍过了呢。”
我意识到自己本来就不甚出色的扑克脸工夫近来越发退化了。“没错,我们当然听说了威尔逊二等兵的事迹,”斯奇拉德说,“你不妨告诉他,他的打探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隐蔽。”
“哈利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我说。
“毫无疑问,”斯奇拉德说,“我还敢肯定,他也跟你说了特种部队士兵的性质。顺便说一句,这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但我们没有把特种部队的信息放进通用数据库。我们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执行高度机密的任务上,很少有机会和其他士兵厮混——而且也没什么兴趣。”
“斯奇拉德将军和特种部队将领导我们在珊瑚星反攻勒雷伊人,”基冈将军说,“想占领这颗行星,首要难点就是找到他们的快子侦测设备,尽量关闭而不是摧毁它,但被逼无奈时也可摧毁。戈尔登上校——”基冈指了指纽曼旁边那位面容严肃的男人,“——认为我们知道它的位置。上校。”
“简单说两句,下士,”戈尔登说,“第一次向珊瑚星发动进攻前的监视结果显示,勒雷伊人在环珊瑚星轨道上部署了一系列小型卫星。我们当时认为它们是间谍卫星,帮助勒雷伊人识别地面的殖民地和军队活动,但我们现在认为它们是监测快子聚集模式的阵列。我们相信解析卫星数据的跟踪站就位于地面,是在勒雷伊人第一波进攻时登陆的。
“之所以认为它在地面上,是因为勒雷伊人会认为那里最安全,”斯奇拉德将军说,“放在船上,就有可能被来袭的防卫军飞船意外击中。你也知道,除了你那艘交通艇外,我们的飞船都未能接近珊瑚星地表。因此追踪站位于地面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扭头看基冈。“允许我提个问题吗?长官。”
“请说。”基冈答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我只是个下士,所属的班、排、营一概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情况。”
“因为你是珊瑚星战役的少数幸存者之一,而且还是唯一一个不是靠运气活下来的人,”基冈说,“斯奇拉德将军和他的人相信,如果有曾经参加过第一次进攻的人提供临场建议和评论,就能提高反击成功的可能性,我也同意。这个人就是你。”
“恕我冒昧,长官,”我说,“我没怎么参与战斗,而且结果很灾难。”
“不比其他人更加灾难,”基冈说,“下士,我不想骗你——我也希望能有其他人选,但非常可惜,事实上并没有。就算你提不出什么建议,作用微乎其微,也总比没有强。再者说,你已经在战场上展示过了临场发挥和迅速反应的能力。你会派上用场的。”
“要我做什么呢?”我问。基冈望向斯奇拉德。
“你将派驻雀鹰号,”斯奇拉德说,“他们这支特种部队应付类似局势最有经验。你的任务是根据你在珊瑚星的经验向雀鹰号的高级军官提供建议和评论,并在需要时担任防卫军常规部队和特种部队之间的联络官。”
“我要参战吗?”我问。
“你是编外人员,”斯奇拉德说,“恐怕很难需要你参与实战。”
“你必须明白,这项任务非比寻常,”基冈说,“任务和人员差异使得特种部队和常规部队基本上从不混合作战。就算在战斗中对上了同一个敌人,两者往往还是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我明白。”我说。我明白的事情比他们知道的更多。简也驻扎在雀鹰号上。
斯奇拉德像是看穿了我的思路,忽然开口说道:“下士,我知道你跟我的一名手下有过冲突,这个人也驻扎在雀鹰号上。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是,长官,”我说,“那件事是个误会,我认错人了。保证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斯奇拉德对基冈点点头。“很好,”基冈说,“下士,考虑到你的新角色,我认为你的军衔不足以担当这个任务。现在提升你为中尉,即刻生效,请于1500向雀鹰号指挥官科里克少校报到。你有足够时间收拾东西和道别。还有问题吗?”
“没有,长官,”我说,“但我有个请求。”
“真是稀奇,”等我说完,基冈开口道,“换了其他场合,对这两个人,我都不会同意的。”
“我明白,长官。”我说。
“不过,我同意了。说不定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好了,中尉。解散。”
我发出信息,哈利和杰西尽快赶来了。我把我的任命和升职告诉了他们。
“你觉得这是简策划的?”哈利说。
“我知道是她,”我说,“她告诉了我。说不定我还真的能派上用场呢。她多半好好游说了一番。我过几个钟头就要出发了。”
“咱们又要拆伙了,”杰西说,“哈利和我那个排里剩下的人也要被拆开,分派到其他飞船上。我们正在等命令呢。”
“谁知道呢,约翰,”哈利说,“也许会跟你一起反攻珊瑚星。”
“不,不会的,”我说,“我请基冈将军把你们提升出普通步兵队伍,他同意了。你们的第一阶段役期已经结束,很快将得到其他任命。”
“你在胡扯什么?”哈利说。
“你调任殖民防卫军的军事研究部门,”我说,“哈利,他们知道你在四处打探。我说服了他们,这么处理对你对别人都有好处。你将研究我们从珊瑚星带回来的各种东西。”
“我做不到,”哈利说,“我的数学知识不够。”
“这点小事拦不住你,”我说,“杰西,你也去军事研究部,后勤队伍。时间太短,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不会很有意思,但去了以后可以参加其他内容的培训。你们都可以离开第一线了。”
“这么做不公平,约翰,”杰西说,“我们没有服满役期。排里的战友都将回去战斗,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留在后方。再说你也要回去。我不想这样。我愿意服满役期。”哈利跟着点头。
“杰西,哈利,求求你们,”我说,“你们看。艾伦死了。苏珊和托马斯死了。玛琪死了。我的班和我的排全死了。除了你们,我在宇宙里所有的朋友全死了。我有机会保住你们的命,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其他人我已经帮不到了,只能为你们做点事情。我需要你们活着。你们就是我在宇宙里的一切。”
“你还有简。”杰西说。
“我还不清楚简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我说,“但我知道你们对我来说是什么。你们现在就是我的家人。杰西,哈利,你们是我的家人。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想让你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吧,就当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