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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吴晗讲大明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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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之建国与开国规模

蒙古人在中国所施的种族压迫政策引起了汉族的反感,发生一场战争,二十年的民族革命,终于被逐回蒙古去。这教训,明太祖是很记得的。他北征时的口号虽然是“驱逐胡虏”,但其意义只限于推翻异族的统治权,对蒙古人、色目人并不采歧视的态度。在北征檄文中并特别提出这一点说: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国之人抚养无异。(王世贞:《弇山堂别集》 卷八五)

即位以后,蒙古、色目的官吏和汉人同样登用,中央官如以鞑靼指挥安童为刑部尚书,以咬住为副都御史,以忽哥赤为工部右侍郎(《明太祖实录》卷一九九),以高昌安为吏部侍郎(《明太祖实录》卷二〇二)。外官如以高昌安为河东盐运司同知,以脱因为兼州知府,以道同为番禺知县(《明史》卷一三八《周祯传》;卷一四〇《道同传》)。

军官如以鞑靼酋长孛罗帖木儿为庐州卫指军佥事,仍领所部鞑官二百五十人(《明太祖实录》卷一九〇)。即亲军中亦有蒙古军队,如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之置蒙古卫亲军指挥使司,以答失里为佥事(《明太祖实录》卷七一)。洪武二十二年(公元1389年)特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于兀良哈之地,以居降胡(《明太祖实录》卷一九六)。时蒙古人、色目人多改为汉姓,与汉人无异,有求仕入官者,有登显要者,有为富商大贾者(《明太祖实录》卷一〇九)。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

曾一度下诏禁止擅改汉姓:

四月甲子禁蒙古、色目人更易姓氏,诏曰:朕尝诏告天下,蒙古诸色人等皆吾赤子,果有材能,一体擢用。比闻入仕之后,或多更姓名。朕虑岁久,其子孙相传,昧其本源,诚非先王致谨氏族之道。中书省其告谕之,如已更易者听其改正。(《明太祖实录》卷五〇)

但此项法令不久即自动取消:

永乐元年九月庚子,上谓兵部尚书刘俊曰:“各卫鞑靼人多同名,无姓以别之,并宜赐姓。”于是兵部请如洪武中故事,编置勘合,给赐姓名,从之。(《明成祖实录》卷三三)

可知在洪武时代已有编置勘合、给赐姓名之举。其唯一的限制为特立一条蒙古人、色目人的婚姻法:

凡蒙古、色目人听其与中国人为婚姻,务要两相情愿。不许本类自相嫁娶,违者杖八十,男女入官为奴。其中国人不愿与回回、钦察为婚姻者,听从本类自相嫁娶,不在禁例。(《明律》卷六,《户律》)

这禁例的用意一面是要同化蒙古人、色目人,一面是防止其种类之繁殖。法令虽然颁布,可是实行的程度,也许和禁改汉姓一样,实际上并不发生效力。在生活习俗方面,太祖登基后立刻下令将衣冠恢复如唐制,并禁止生活习惯之蒙古化:

洪武元年二月壬子,诏复衣冠如唐制。其辫发、椎髻、胡服(男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胡语、胡姓,一切禁止。(《明太祖实录》卷三〇)

元制尚右,吴元年(公元1367年)十月令百官礼仪尚左(《明史》卷一,《太祖本纪》)。元人轻儒,至有九儒十丐之谣,谢枋得记:

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儒也。(《叠山集》卷六,《送方伯载归三山序》)

郑思肖说:

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心史》卷下,《大义略》)

这虽都是宋末遗老的话,但元人也有同样记载,余阙《贡泰父文集序》:

至元初奸回执政,乃大恶儒者,因说当国者罢科举,摈儒士。其后公卿相师,皆以为当然,而小夫贱隶亦以儒为嗤诋。当是时士大夫有欲进取立功名者,皆强颜色,昏旦往候于门,媚说以妾婢,始得尺寸。(《青阳文集》卷四)

可见儒者在元代之被摈斥。而明则在太祖初起时已重儒者,建国以后,大臣多用儒生,后来流弊至以科举为入官之唯一途径。反之,元人重吏:

国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无所专主,然用儒者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虽执政大臣亦以吏为之。自是中州小民,粗识字能治文书者,得入台阁供笔札,累日积月皆可以致通显。(《青阳文集》卷四,《杨君显民诗集序》)

方孝孺《林君墓表》也说:

元之有天下,尚吏治而右文法。凡以吏仕者捷出取大官,过儒生远甚。(《逊志斋集》卷二二)

因法令极繁,案牍冗泛,故吏得恣为奸利,为弊最甚。明典即革此弊,从简、严法令下手:

吴元年十一月壬寅,上谓台省官曰:近代法令极繁,其弊滋甚。今之法令正欲得中,毋袭其弊。如元时条格极繁冗,吏得夤缘出入为奸,所以其害不胜。今立法正欲矫其旧弊,大概不过简、严下手,简则无出入之弊,严则民知畏而不敢轻犯。(《明太祖实录》卷二七)

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又立案牍减繁式颁示诸司:

初元末官府文移案牍最为繁冗,吏非积岁莫能通晓,欲习其业,必以故吏为师。凡案牍出入,惟故吏之言是听。每曹自正吏外,主之者曰主文,附之者曰帖书曰小书生,骫文繁词,多为奸利。国初犹未尽革。至是吏有以成案进者,上览而厌之曰:繁冗如此,吏焉得不为奸弊而害吾民也。命廷臣议减其繁文,著为定式,镂版颁之,俾诸司遵守。(《明太祖实录》卷一二六)

自后吏员遂为杂流,其入仕之途唯外府、外卫、盐运司首领官,中外杂职、入流未入流官,由吏员、承差等选(《明史》卷七一,《选举志》)。这是一个大变化,一面用严法重刑来肃清元代所遗留的政治污点,《明史》说:

太祖惩元纵弛之后,刑用重典。凡官吏人等犯枉法赃者不分南北,俱发北方边卫充军。

采辑官民过犯,条为《大诰》《续诰》,后又增为《三编》,诸司敢不急公而务私者,必穷搜其原而罪之。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者无虑千百,弃市以下万数。《三编》稍宽容,然所记进士、监生罪名自一犯至四犯者犹三百六十四人,幸不死还职,率戴斩罪治事。郭桓之狱,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

郭桓者户部侍郎也。帝疑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赵全德等与桓为奸利,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核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空印之狱,也施行了一次官吏的大屠杀:

十五年,空印事发。每岁布政司、府州县吏诣户部核钱粮、军需诸事,以道远,预持空印文书,遇部驳即改,以为常。及是,帝疑有奸,大怒,论诸长吏死,佐贰榜百戍边。(《明史》卷九四,《刑法志》)

由此中外官吏均重足凛息以“不保首领”为惧,以生还田里为大幸(《明史》卷一三八,《杨靖传》附《严德珉传》)。

元的统治虽然被推翻,但是元统治机构的组织方式却大部分被保存下来,这是因为元的统治机构组织方式基本上因袭唐、宋,便于镇压人民。最明显的是官制和教育制度,一直沿用到朱元璋统治集团内部发生矛盾,展开剧烈的斗争以后才放弃了旧的机构,建立新的统治机构。

中央的官制,在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以前,大抵依据元制,行政最高机关为中书省,置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等官,下设吏、礼、户、兵、刑、工六部为执行机关。监察最高机关则为御史台,置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等官。军政最高机关改元之枢密院为大都督府,置左、右都督,同知都督等官。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党案发生后,更改官制,提高皇权,集中军政庶务一切权力在皇帝个人手中。废中书省不设,提高六部地位,使得单独执行政务,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分大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均直隶于皇帝。地方行政则置行中书省,设行省平章政事等官,改路为府,设知府,州设知州,县设知县。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改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广西、四川、山东、河南、陕西、湖广、山西诸行省俱为承宣布政使司,后增设云南、贵州为十三布政使司(北平后改为京师,与南京称为两京,直隶中央),置布政使参政、参议诸官;司法则仍元制,置各道提刑按察司,设按察使及副使、佥事领之。军政则置都指挥使司十三(北平、陕西、山西、浙江、江西、山东、四川、福建、湖广、广东、广西、辽东、河南),行都指挥使司三(陕西、山西、福建),后增都司三(云南、贵州、万全,北平改为大宁),行都司二(四川、湖广),置都指挥使领之,掌一方军政(《明史》卷七六,《职官志》)。

在兵制方面,元代内廷设左、右、前、后、中五卫,卫设都指挥使,下设镇抚所、千户所、百户所,以总宿卫诸军。又因各族兵设阿速、唐兀、贵赤、蒙古、西域、钦察诸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外则万户之下置总管,千户之下置总把,百户之下置弹压,立枢密院以总之。军士则蒙古壮丁无众寡尽签为兵,汉人则以户出军,定入尺籍伍符,不可更易,死则役次丁,户绝别以民补之(《元史》卷九八,《兵志》;卷八六,《百官志》)。明兴后,中外皆用卫所制,亲军都尉府(后改为锦衣卫)统左、右、前、后、中五卫,其下有南、北镇抚司。又别置金吾前、后,羽林左、右,虎贲左、右,府军左、右、前、后十卫,以时番上,号亲军。外则革诸将,袭元旧制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诸官号,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有十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联比以成军。卫以指挥使领之,外统之都指挥使司,内则统于五军都督府。这是依元亲军制扩充的。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卫所,将无专兵,兵无私将。这又是模仿唐代的府兵制度(《明史》卷八九,《兵志》)。其内军之分配训练则又略近汉制,刘献廷说:

明初军制仿佛汉之南、北军。锦衣等十二卫卫宫禁者,南军也。京营等四十八卫巡徼京师者,北军也。而所谓春秋班换,独取山东、河南、中都、大宁者,则又汉调三辅之意也。

(《广阳杂记》卷一)

军士则行垛集令,民出一丁为军。三丁以上,垛正军一,别有贴户,正军死,贴户丁补。外又有从征,有归附,有谪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为留戍。归附则是元和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的降兵。谪发以罪迁隶为兵者。其军皆世籍(《明史》卷九〇,《兵志》)。

在教育制度方面,元制于京师立国子学、蒙古国子学、回回国子监,教授汉、蒙、回学术。监设祭酒、监丞、博士、助教,教授生徒。地方则诸路、府、州、县皆置学,其他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立为书院。凡师儒之命于朝廷者曰教授,路府上中州置之。命于礼部及行省、宣慰司者曰学正、山长、学录、教谕,路州县及书院置之。又有医学及阴阳学教授专门人才。生徒皆廪饩于官,诸学皆有学田。各行省设儒学提举司,提举凡学校之事(《元史》卷八一,《选举志·学校》)。明代完全接受这制度,于京师设国子监,府、州、县、卫、所皆建儒学,生员各地皆有定额。生员考试初由地方官吏主持,后特设提举学政官以领之。士子未入学者通谓之童生,入学者谓之诸生(有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之别),三年一次考试,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试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试者再经皇帝亲自考试曰殿试,分三甲,一甲只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者皆为翰林官。其他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举人、贡生不第、入监而选者,或授小京职,或授府佐及州县正官,或授教职。由此入仕必由科举,而科举则必由学校,《明史》说:

盖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明史》卷六九,《选举志》)

学校的教育和科举的范围,元初许衡即提议罢诗赋,重经学。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中书省臣言:

夫取士之法,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今臣等所拟,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专立德行明经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帝然之。(《元史》卷八一,《选举志·科目》)

由此专重经学,“四书”“五经”成为学者的宝典,入仕的津梁。至明更变本加厉,专取“四书”“五经”命题取士,又特定一种文体,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通谓之制义(《明史》卷七〇,《选举志》)。解述指定限于几家的疏义,不许发挥自己见解。文章有一定的格式,思想又不许自由,这是明代科举制度的特色。学校和科举打成一片,官吏的登用必由科举,而科举则必由学校,政治上一切人物均由学校产生,而训练这些未来政治人物的工具,却是过去几千年前的古老经典,这些经典又不许用自己的见解去解释去研究。选用这一些政治人物的方法,却是一种替古代人说话,替古代人设想,依样画葫芦的八股文。这个办法从元传到明,明传到清,束缚了多少人的聪明才智,造成了无量数的八股政治家,是一个消磨民族精力的最大损失。

红军之起,是要求经济的、政治的、民族的地位之平等,就政治的和民族的要求来说,目的是达到了。在经济方面,虽已推翻了蒙古人、色目人对汉族的控制特权,但就汉族和各族人民而说,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压迫却完全没有改变。

元末的地主是拥护旧政权的,在混乱的局面之下,他们要保存自己的地位,便用尽可能的力量组织私军来抵抗农民的袭击。等到新政权建立,事实证明能够保持地方秩序的时候,他们便毫不犹疑地参加了新政权,竭力拥护。同时一大批新兴的贵族、大臣、官吏获得了大量的田地,成为新的地主。新兴的政权和旧政权一样是为地主服务的。虽然在表面上不能不对农民做了一些让步,以便恢复和发展生产,巩固自己的统治。但在实质上,依然骑在农民的头上,吮吸农民的血汗。但是在革命的过程中,他们又不得不靠地主的财力和他们合作。在这矛盾的关系之下,产生了对地主的双重矛盾政策。他们一面仍旧和地主合作,让地主参加政治,如登用富户,《明史·选举志》:

俾富户耆民皆得进见,奏对称旨,辄予美官。(《明史》卷七一,《选举志》)

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特下诏举富民素行端洁达时务者(《明史》卷二,《太祖本纪》)。如用地主为粮长: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上以郡县吏每遇征收赋税,辄侵渔于民。乃命户部令有司科民田土,以万石为率。其中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且谓廷臣曰:此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明太祖实录》卷六八)

《明史》记:

粮长者,太祖时令田多者为之,督其乡赋税。岁七月州县委官偕诣京师勘合以行。粮万石长、副各一人,输以时至,召见语合,辄蒙擢用。(《明史》卷七八,《食货志·赋役》)

但在另一方面,则又极力排除地主势力。排除的方法第一是迁徙,如初年之徙地主于濠州:

吴元年十月乙巳,徙苏州富民实濠州。(《明太祖实录》卷二六)

建国后徙地主实京师,《明史》记:

太祖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右贫抑富。尝命户部籍浙江等九布政司、应天十八府州富民万四千三百余户,以次召见,徙其家以实京师,谓之富户。(《明史》卷七七,《食货志》)

第二是用苛刑诛灭,方孝孺《采苓子郑处士墓碣》:

妄人诬其家与权臣(胡惟庸)通财。时严党与之诛,犯者不问实不实,必死而覆其家。当是时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宗。(《逊志斋集》卷二二)

不问实不实,必诛而覆其家,这是消灭地主的另一手段。

对农民方面,在开国时为了应付农民过去的要求和谋赋税之整顿,曾大规模地举行土地丈量:

元季丧乱,版籍多亡,田赋无准。明太祖即帝位,遣周铸等百六十四人复浙西田亩,定其赋税。复命户部核实天下土田。(《明史》卷七七,《食货志》)

以后每平定一地后,即派人丈量土地,如:

洪武五年六月乙巳,命户部遣使度四川田,以蜀始平故也。(《明太祖实录》卷七四)

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又再丈量一次,方孝孺《贞义处士郑君墓表》:

洪武十九年,诏天下度田,绘疆畛为图,命太学生莅其役。(《逊志斋集》卷二二)

量度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鱗,号曰鱼鳞图册。另一方面则调査人口,编定黄册:

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十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

黄册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诸原阪、坟衍、下隰、沃瘠、沙卤之别毕具。以鱼鱗图册为经,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赋役之法定焉。凡买卖田土,备书税粮科则,官为籍记之,毋令产去税存,以为民害(《明史》卷七七,《食货志》;梁方仲:《明代鱼鳞图册考》,载《地政月刊》,第8期)。这法度虽然精密,可是地主舞弊的方法也随之而进步,农民仍然和过去一样,要负几重义务,生活之困苦,并不因政权之转换而稍减(吴晗:《明代之农民》,载《盖世报史学》,第12~13期)。

最后,元代滥发交钞的结果,财政破产,民生困瘁。《元史》记:

至正十一年置宝钞提举司,掌鼓铸至正通宝钱,印造交钞,令民间通用。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逾十倍。又值海内大乱,军储供给,掌赐犒劳,每日印造,不可数计。舟车装运,轴轳相接,交钞之散满人间者无处无之。昏软者不复行用,京师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既而所在郡县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倶不行,人视之若弊楮,而国用由是遂乏矣。(《元史》卷九七,《食货志·钞法》)

原来在初行钞法时,钞本和钞相权印造,钞本或为丝,或为银,分存在中央和地方,所以钞和物货能维持稳定的比率,流通无阻。到末年钞本移用一空,却一味印发,用多少就印多少,自然物价愈高,钞价愈跌,导致不能行使市面了。明兴以后,仍沿其弊。洪武初年铸大中通宝钱,商贾用钞惯了,都不愿用钱。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设宝钞提举司,造大明宝钞,命民间通行,分六等,曰一贯,曰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可是并无钞本,政府唯一的准备是允许用钞交纳赋税,初期凭政治的威力,虽然滥发,钞法尚通,后来钞价渐跌,钱重钞轻,一贯只值钱一百六十文,物价愈贵,政府虽屡次想法改进钞的价值,严禁其他货币行使,可是仍不相干。宣德初年米一石至用钞五十贯,成化时钞一贯至不值钱一文。这是蒙古人传给明代的一个最大祸害。

在这样一个局面之下,农民并没有从革命中得到什么好处,也许比从前还更糟,可是新的统治权并不因此而发生动摇。这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第一是已经经过几十年的战争,农民已经厌倦了,不能再忍受那样的生活了,暂时能够苟安一下,虽然还是吃苦,也比在兵火之下转侧强一点。并且壮丁多已死亡,新统治者的军力超过旧政府远甚,农民只好屈服。第二是战争的结果,天然地淘汰了无数千万的人口,空出了大量无人耕种的土地,人口比过去少,土地却比过去多,农民生活暂时得到一个解决。元末残破的情形试举一例:

丁酉(公元1357年)十一月甲申,元帅缪大亨取扬州克之。青军元帅张明鉴降。明鉴日屠城中居民以为食,至是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知府李德林以旧城虚旷难守,乃截城西南隅而守之。(《明太祖实录》卷五)

这是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的事,扬州是江南最繁富的地方,几年的战争,便残破如此,其他各地的情形可想而知。土地空旷的情形也举一例: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六月丁丑,济南府知府陈修及司农官上言:北方郡县近城之地多荒芜,宜召乡民无田者垦辟,户率十五亩,又给地二亩,与之种蔬。有余力者不限顷亩,皆免三年租税。其马驿、巡检司、急递铺应役者各于本处开垦,无牛者官给之。守御军在远者亦移近城。若王国所在,近城存留五里以备练兵牧马,余处悉令开耕。从之。(《明太祖实录》卷五三)

可是一过几十年,休养生息,人口又飞快地增加,土地又不够分配,同时政府的军力也逐渐衰敝,政治的腐化,政府和地主的苛索,又引起了接连不断的农民革命(吴晗:《明代之农民》)。

靖难之役与迁都北京(节选)

明太祖的折中政策

自称为淮右布衣,出身于流氓而做天子的明太祖,在得了势力称王建国之后,最惹他操心的问题是怎样建立一个有力的政治中心,建立在何处。第二是用什么方法来维持他的统治权。

明太祖在初渡江克太平时(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当涂学者陶安出迎:

太祖问曰:“吾欲取金陵,何如?”安曰:“金陵古帝王都,取而有之,抚形胜而临四方,何向不克?”太袓曰:“善!”(《明史》卷一三六,《陶安传》)

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叶兑献书论取天下规模曰:

今之规模,宜北绝李察罕(元将察罕帖木儿),南并张九四(吴张士诚),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进则越两淮以北征,退则画长江而自守。夫金陵古称龙蟠虎踞,帝王之都,借其兵力资财,以攻则克,以守则固。(《明史》卷一三五,《叶兑传》)

部将中冯国用亦早主定都金陵之说:

洪武初定淮甸,得冯国用,问以天下大计。国用对曰:“金陵龙蟠虎踞,真帝王之都,愿先渡江取金陵,置都于此。然后命将出师,扫除群寇,倡仁义以收人心,天下不难定也。”上曰:“吾意正如此。”(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一;《明史》卷一二九,《冯胜传》)

参酌诸谋士的意见,经过长期的考虑以后,以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六月拓应天城,作新宫于钟山之阳。至次年九月新宫成。这是吴王时代的都城。同月灭张士诚,十月遣徐达等北伐。十二月取温台,降方国珍,定山东诸郡县。

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称帝建大明帝国。至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元纳哈出降,辽东归附,天下大定。在这二十几年中,个人的地位由王而帝,所统辖的疆域,由东南一隅而扩为全国。元人虽已北走,仍保有不可侮的实力,时刻有南下恢复的企图。同时沿海倭寇的侵轶,也成为国防上重大的问题。在这样情形之下,帝都的重建和国防的设计,是当时朝野所最瞩目的两大问题。

其于天然环境的限制,东南方面沿海数千里,时时处处有被倭寇侵犯的危险。东北方面,长城以外即是蒙古人的势力,如不在险要处屯驻重兵,则黄河以北便非我有。防边须用重兵,如以兵权付诸将,则恐尾大不掉,有形成藩镇跋扈的危险。如以重兵直隶中央,则国都必须扼驻边界,以收统辖指挥之效。东南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东北为国防关系,又必须成为全国的军事中心。国都如建设在东南,则北边空虚,无法防阻蒙古人的南侵。如建设在北边,则国用仍须仰给东南,转运劳费,极不合算。

在政治制度方面,郡县制和封建制的选择,也成为当时的难题。秦、汉、唐、宋之亡,没有强藩屏卫是许多原因中之一。周代封建藩国,则又枝强干弱,中央威令不施。这两者中的折中办法,是西汉初期的郡国制。一面设官分治,集大权于中央;一面又封建子弟,使为国家扞御。这样一来,设国都于东南财赋之区,封子弟于东北边防之地,在经济上,在军事上,在统治权的永久维持上,都得到一个完满的解决。这就是明太祖所采用的折中政策。

定都南京[1]

明太祖定都南京的重要理由,是受经济环境的限制。第一因为江浙富饶为全国冠,所谓“财赋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丘濬:《大学衍义补·都邑之建》)。定都于此,可省转运的劳费。第二是吴王时代所奠定的宫阙,不愿轻易弃去。且若另建都邑,则又须重加一层劳费。第三从龙将相都是江淮子弟,不愿轻去乡土。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四月取汴梁后,他曾亲到汴梁去视察,觉得虽然地位适中,可是四面受敌,形势还不及南京(刘辰:《国初事迹》)。而在事实上则西北未定,为转饷屯军计,不能不有一个军事上的后方重镇以便策应。于是仿成周两京之制,以应天(金陵)为南京,开封(汴梁)为北京。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八月陕西平,九月以临濠(安徽凤阳)为中都。事前曾和群臣集议建都之地:

上召诸老臣问以建都之地,或言关中险固,金城天府之国。或言洛阳天地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汴梁亦宋之旧京。又言北平元之宫室完备,就之可省民力。上曰:所言皆善,惟时有不同耳。长安、洛阳、汴京实周、秦、汉、魏、唐、宋所建国。但平定之初,民力未苏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给力役悉资江南,重劳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宫室不能无更,亦未易也。今建业长江天堑,龙蟠虎踞,江南形胜之地,真足以立国。临濠则前江后淮,以险可恃,以水可漕,朕欲以为中都。何如?君臣称善。至是始命有司建置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焉。(黄光昇:《昭代典则》)

在营建中都时,刘基曾持反对的论调,以为凤阳虽帝乡,非建都之地(《明史》卷一二八,《刘基传》)。

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四月罢营中都(《明史》卷二,《太祖本纪》)。

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诏以南京为京师(《明史》卷四〇,《地理志》)。太祖对于建都问题,已经踌躇了十年,到这时才决定。可是为着要控制北边,仍时有建都的雄心。选定的地点仍是长安、洛阳和北平。当时献议都长安的有胡子祺:

洪武九年监察御史胡子祺上书请都关中,帝称善。遣皇太子巡视陕西,后以太子薨,不果。(《明史》卷一四七,《胡广传》)

他的理由是:“天下形胜地可都者四:河东地势高,控制西北,尧尝都之,然其地苦寒。汴梁襟带河、淮,宋尝都之,然其地平旷,无险可凭。洛阳周公卜之,周、汉因之,然嵩、邙非有函、终南之阻,涧、瀍、伊、洛非有泾、渭、灞、浐之雄。夫据百二山河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关中者也。”(《明史》卷一一五,《兴宗孝康皇帝传》)皇太子巡视陕西在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则太祖在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定都南京以后,仍有都长安之意。皇太子巡视的结果,主张定都洛阳:

太祖以江南地薄,颇有建都之意。八月命皇太子往视关洛。皇太子志欲定都洛阳,归而献地图。明年四月以疾薨。(姜清:《姜氏秘史》卷一)

郑晓记此事始末,指出迁都的用意,在控制西北:

国朝定鼎金陵,本兴王之地。然江南形势终不能控制西北,故高皇时已有都汴、都关中之意,以东宫薨而中止。(郑晓:《今言》卷二七四)

《明史》记:

太子还,献陕西地图,遂病,病中上言经略建都事。(《明史》卷一一五,《兴宗孝康皇帝传》)

是则假使懿文不早死,也许在洪武时已经迁都到洛阳或长安了。又议建都北平:

逮平陕西,欲置都关中。后以西北重地,非自将不可。议建都于燕。以鲍频力谏而止。(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一)

何孟春记鲍频谏都北平事说:

太祖平一天下,有北都意。尝御谨身殿,亲策问群臣曰:“北平建都可以控制边塞,比南京何如?”修撰鲍频对曰:“元主起自沙漠,立国在燕,今百年,地气天运已尽,不可因也。南京兴王之地,宫殿已完,不必改图,《传》曰在德不在险也。”(何孟春:《余冬录》卷二)

明太祖晚年之想迁都,次要的原因,是南京新宫风水不好,顾炎武记:

南京新宫吴元年作。初大内填燕尾湖为之,地势中下,南高而北卑,高皇帝后悔之。二十五年《祭光禄寺灶神文》曰: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有绪。维宫城前昂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劳民。且兴废有数,只得听天。惟愿鉴朕此心,福其子孙。(《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一三,《江南一》)

由此看来,从洪武初年到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这一时期中,明太祖虽然以南京作国都,可是为了控制北边的国防关系,仍时有迁都的企图。迁都北边最大的困难是漕运艰难,北边硗瘠,如一迁都,则人口必骤然增加,本地粮食不能自给,必须仰给东南,烦费不资。次之重新创建地池宫阙,人力和财力也耗费过多。懿文太子死后,这老皇帝失去勇气,从此就不再谈迁都了。

封建诸王

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四月编《祖训》,定封建诸王之制(《明史》卷二,《太祖本纪》)。在沿边要地,均建王国:

明兴,高皇帝以宋为惩,内域削弱,边圉勿威,使胡人得逞中原而居闰位。于是大封诸子,连亘边陲。北平天险,为元故都,以王燕。东历渔阳、卢龙,出喜峰,包大宁,控塞葆山戎以王宁。东渡榆关,跨辽东,西并海,被朝鲜,连开原,交市东北诸夷,以王辽。西按古北口,濒于雍河,中更上谷、云中,巩居庸,蔽雁门,以王谷若代。雁门之南,太原其都会也,表里河山,以王晋。逾河而西,历延、庆、韦、灵,又逾河北,保宁夏,倚贺兰,以王庆。兼殽、陇之险,周、秦都圻之地,牧坰之野,直走金城,以王秦。西渡河,领张掖、酒泉诸郡,西扃嘉峪,护西域诸国,以王肃。此九王者,皆塞王也。莫不敷险狭,控要害,佐以元戎宿将,权崇制命,势匹抚军,肃清沙漠,垒帐相望。(何乔远:《名山藏》卷一,《分藩记》)

沿古长城线,东起辽阳,西到甘肃,建设了辽、宁、燕、谷、代、晋、庆、秦、肃九个王国,组成一条对蒙古的反包围防线。在内地则有“周、齐、楚、潭、鲁、蜀诸王,护卫精兵万六千余人,牧马数千匹,亦皆部兵耀武,并列内郡”(何乔远:《名山藏》卷一,《分藩记》)。

诸王国皆设重兵,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置亲王护卫都指挥使司,每王府设三护卫(《明史》卷九〇,《兵志·卫所》)。护卫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万九千人(《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传序》)。此为直属于亲王之军力,此外边地诸王国内,中央所派之守镇兵亦得归王调遣:

凡王国有守镇兵,有护卫兵。其守镇兵有常选指挥掌之,其护卫兵从王调遣。如本国是险要之地,遇有警急,其守镇兵、护卫兵并从王调遣。(《皇明祖训·兵卫条》)

中央调发守镇兵,除御宝文书外,并须得王令旨,方得发兵:

凡朝廷调兵,须有御宝文书与王,并有御宝文书与守镇官。守镇官既得御宝文书,又得王令旨方许发兵。无王令旨,不得发兵。(《皇明祖训·兵卫条》)

扼边诸王,兵力尤厚,如宁王所部至“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明史》卷一一七,《宁王传》)。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又以羽林等卫军益秦、晋、燕三府护卫(《明史》卷二,《太祖本纪》)。时蒙古人犹图恢复,屡屡南犯。于是徐达、冯胜、傅友德诸大将数奉命往北平、山西、陕西诸地屯田、练兵,为备边之计。又诏诸王近塞者,每岁秋勒兵巡边(《明史》卷九一,《兵志·边防》)。远涉沙漠,校猎而还,谓之“肃清沙漠”(祝允明:《九朝野记》卷一)。诸王封并塞居者,都得预军务。内中晋、燕二王尤被重寄,数次奉命领兵出塞及筑城屯田,大将如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皆受节制(《明史》卷一一六,《晋恭王传》)。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三月又诏二王军务大者始以闻(《明史》卷三,《太祖本纪》)。由此军中事皆得专决。

明太祖一面以诸王领兵守边,一面又预防后人懦弱,政权有落于权臣之手的危险,特授诸王以干涉中央政事之权。诸王有权移文中央索取奸臣:

若大臣行奸,不令王见天子,私下传致其罪而遭遇不幸者,到此之时,天子必是昏君。其长史司并护卫移文五军都督府索取奸臣,都督府捕奸臣奏斩之,族灭其家。(《皇明祖训·法律条》)

甚至得举兵入清君侧:

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镇兵讨平之。(《皇明祖训·法律条》)

又怕后人变更他的法度,特地把天子、亲王、大臣所应做和不应做的事,都定为祖训,叫后人永远遵守。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九月正武颁布《皇明祖训》条章于中外,并着令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明史》卷三,《太祖本纪》)。由此诸王各拥重兵,凭据险厄,并得干涉国事,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握大权,酿成了外重内轻之势。

分封建制之害,在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叶伯巨即已上书言之。他说: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明史》卷一三九,《叶伯巨传》)

书上以离间骨肉坐死。其实这时诸王只建藩号,尚未就国,有远见的人便已感到不安的预兆了。到洪武末年诸王数奉命出塞,强兵悍卒,尽属麾下。这时太祖已衰病,皇太孙幼弱,也渐渐感觉到强藩的逼胁了。有一次他们祖孙曾有如下的谈话:

先是太祖封诸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九国皆边虏,岁令训将练兵,有事皆得提兵专制便防御。因语太孙曰:“朕以御虏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太孙曰:“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默然良久曰:“汝意何如?”太孙曰:“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太祖曰:“是也,无以易此矣。”(尹守衡:《明史窃·革除记》)

太孙又和黄子澄密谋定制削藩之计:

惠帝为皇太孙时,尝坐东角门,谓子澄曰:“诸王尊属,拥重兵,多不法,奈何?”对曰:“诸王护卫兵才足自守,倘有变,临以六师,其谁能支。汉七国非不强,卒底亡灭,大小强弱势不同,而顺逆之理异也。”太孙是其言。(《明史》卷一四一,《黄子澄传》)

即位后高巍、韩郁先后上书请用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子弟分封于北,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弱。当局者都主削藩,不用其计而靖难师起(《明史》卷一四三,《高巍传》)。

靖难之役

明太祖在位三十一年(1368—1398),皇太子标早卒,皇太孙允炆继位,是为惠帝(1398—1402)。时太祖诸子第二子秦王樉、第三子晋王都已先死,第四子燕王棣、第五子周王和齐、湘、代、岷诸王都以叔父拥重兵,多不法。朝廷孤立。诸王中燕王最雄桀,兵最强,尤为朝廷所嫉。惠帝用黄子澄、齐泰计谋削藩,讨论应该先向谁动手:

泰欲先图燕,子澄曰:“不然。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懿文太子标、秦王樉、晋王棡,李淑妃出。燕王棣、周王,妃出。参见吴晗:《明成祖生母考》,载《清华学报》,第10卷第2期),削周是削燕手足也。”(《明史》卷一四一,《黄子澄传》)

定计以后,第一步先收回王国所在地之统治权,下诏:“王国吏民听朝廷节制,唯护卫官军听王。”(《明史》卷一四一,《齐泰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一五)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二月又下诏诸王毋得节制文武吏士(《明史》卷四,《恭闵帝本纪》)。收回兵权及在王国之中央官吏节制权。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八月废周王为庶人。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四月湘王柏惧罪自焚死,齐王榑、代王桂有罪,废为庶人。六月废岷王楩为庶人。

燕王棣智勇有大略,妃徐氏为开国元勋徐达女。就国后,徐达数奉命备边北平,因从学兵法。徐达死后,诸大将因胡惟庸、蓝玉两次党案诛杀殆尽。燕王遂与秦、晋二王并当北边御敌之任。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正月与晋王率师往讨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征虏前将军、颍国公傅友德等并听节制。三月师次迤都,咬住等降(《明史》卷三,《太祖本纪》)。获其全部而还,太祖大喜。是后屡率诸将出征,并奉命节制沿边士马,威名大震(《明史》卷四,《成祖本纪》)。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四月督傅友德诸将出塞,败敌而还。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三月冯胜、傅友德备边山西、北平,其属卫将校悉听晋王、燕王节制。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正月率总兵官周兴出辽东塞,自开原追敌至甫答迷城,不及而还。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率师巡大宁,败敌于彻彻儿山,又追败之于兀良哈秃城而退。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率师备御开平(《明史》卷三,《太祖本纪》)。太祖死后,自以为三兄都已先死,论序当立,不肯为建文帝下。到周、湘诸王相继得罪,遂决意反,阴选将校,勾军卒,收才勇异能之士,日夜铸军器(《明史》卷一四五,《姚广孝传》)。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七月杀政府所置地方大吏,指齐泰、黄子澄为奸臣,援引《祖训》,入清君侧,称其师曰靖难。

兵起时建文帝正在和方孝孺、陈迪一些文士讨论周官法度,更定官制,讲求礼文。当国的齐泰、黄子澄也都是书生,不知兵事,以旧将耿秉文为大将往讨。八月耿秉文兵败于滹沱河,即刻召还,代以素不知兵的勋戚李景隆。时燕王已北袭大宁,尽得朵颜三卫彍骑而南。景隆乘虚攻北平不能克,燕王回兵大破之。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四月燕王又败景隆兵于白沟河、德州,进围济南,三月不克,为守将盛庸所掩击,大败解围去。九月盛庸代李景隆为大将军。十二月大败燕兵于东昌,燕大将张玉战死,精锐丧失几尽。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燕兵数南下,胜负相当。所攻下的城邑,兵回又为朝廷拒守。燕王所据有的地方,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恰好因建文帝待宫中宦官极严厉,宦官被黜责的逃奔燕军,告以京师虚实。十二月后复出师南下。朝廷遣大将徐辉祖(达子,燕王妃兄)据山东,与都督平安大败燕兵,燕军正预备逃回北平,建文帝又轻信谣言,以为燕兵已退,一面也不信任徐辉祖,召之还朝。前方势孤,遂接连战败。燕兵乘胜渡淮趋扬州,江防都督陈瑄以舟师迎降,速渡江围南京,谷王橞及李景隆开金川门迎降,宫中火起,建文帝不知所终。燕王入南京即帝位,是为成祖(1402—1424)(《明史》卷三,《恭闵帝纪》;卷四《成祖本纪》;卷一四四,《盛庸传》;卷一二六,《李文忠传》;卷一二五,《徐达传》;

《明史纪事本末》卷一六)。

成祖入南京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对主削藩议者的报复,下令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大行屠杀,施族诛之法,族人无少长皆斩,妻女发教坊司,姻党悉戍边。方孝孺之死,宗族亲友前后坐诛者至八百七十三人(《明史纪事本末》卷一八)。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释坐孝孺谪戍者后裔凡千三百余人(《明史》卷一四一,《方孝孺传》)。第二件事是尽复建文中所更改的成法和官制,表明他起兵的目的,是在拥护祖训,和建文帝擅改祖制之罪(《明史》卷四,《成祖本纪》;《燕王会旨》)。由此《祖训》成为明朝一代治国的经典,太祖时所定的法令,到后来虽然时移事变,也不许有所更改。太祖时所曾施行的制度,也成为一代的金科玉律,无论无理到什么地步,也因为是祖制而不敢轻议。内中如锦衣卫和廷杖制,最为有明一代的弊政。为成祖所创的有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的制度,和皇帝的侦察机关东、西厂。

迁都北京

成祖以边藩篡逆得位,深恐其他的藩王也学他的办法,再来一次靖难,即位之后,也采用建文帝的削藩政策,以次收诸藩王兵权,非唯不使干预政事,且设立种种苛禁以约束之。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徙谷王于长沙,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徙宁王于南昌,以大宁地畀从靖难有功之朵颜、福余、泰宁三卫,以偿前劳(《明史》卷三二八,《三卫传》)。削代王、岷王护卫。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削齐王护卫,废为庶人。永乐十年(公元1412年)削辽王护卫(辽王已于建文元年徙荆州)。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谷王以谋反废。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周王献三护卫。尽削诸王之权,于护卫削之又削,必使其力不足与一镇抗(万言:《管村文抄内编》卷二,《诸王世表序》)。到宣宗时汉王高煦(成祖次子,宣宗叔父,学他父亲的办法要诛奸臣,入清君侧),武宗时安化王寘鐇、宁王宸濠果然援靖难之例,起兵造反。由此政府更设为厉禁,诸王行动不得自由,甚至出城省墓,亦须奏请。二王不得相见(《明史》卷一二〇,《诸王传》;卷一一九,《襄王传》)。受封后即不得入朝(《明史》卷一一九,《崇王传》)。甚至在国家危急时,出兵勤王亦所不许(《明史》卷一一八,《韩王传》;卷一一八,《唐王传》)。只能衣租食税,凭着王的位号,在地方上作威福,肆害官民(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二,《明分封宗藩之制》)。王以下的宗人,生则请名,长则请婚于朝,国家养之终身,丧葬予费(《明史》卷一一六,《诸王传序》)。仰食于官,不使之出仕,又不许其别营生计,怕亵渎了皇家的尊严,“不农不仕,吸民膏髓”(《明史》卷二一四,《靳学颜传》)。到后来生齿日繁,皇族的口数到了七八万,国家也养不起了。世宗(1521—1566)时御史林润上疏说:

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诸府禄米至八百五十三万石。以山西言,存留百五十二万石,而宗禄二百二十二万。以河南言,存留八十四万三千石,而宗禄百九十二万。(《明史》卷八二,《食货志》)

不得已大加减削,宗藩日困。枣阳王祐楒请“除宗人禄,使以四民业自为生。贤者用射策应科第”。政府要顾面子,还是不许(《明史》卷一一九,《枣阳王传》)。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郑世子载堉再请求特许“宗室皆得儒服就试,毋论中外职,中式者视方品器使”(《明史》卷一一九,《郑王传》)。从此宗室方得出仕。国家竭天下之力来养活十几万游荡无业的贵族游民,不但国力为之疲敝不支,实际上宗室又因不许就业而陷于困穷,衣食无着,势不能不作奸犯法,扰害平民。国家费钱,宗室挨饿,平民受罪,这也是当时创立祖制的人所意想不到的。

成祖削藩的结果,宁、谷二王内徙,尽释诸王兵权,北边空虚。按照当时的形势,“四裔北边为急,倏来倏去,边备须严。若畿甸去远而委守将,则非居重取轻之道”(章潢:《图书编》卷三三,《论北龙帝都垣》)。于是有迁都北京之计,以北京为行在,屯驻重兵,皇帝亲自统率,抵御蒙古人之入侵:

太宗靖难之勋既集,切切焉为北顾之虑,建行都于燕,因而整戈秣马,四征弗庭,亦势所不得已也。銮舆巡幸,劳费实繁,易世之后,不复南幸,此建都所以在燕也。(顾炎武:《读史方舆纪要·北直方舆纪要序》)

合政治与军事中心为一,以国都当敌。朱健曾为成祖迁都下一历史的地理的解释。他说:

自古建立都邑,率在北土,不止我朝,而我朝近敌为甚。且如汉袭秦旧都关中,匈奴入寇,烽火辄至甘泉。唐袭隋旧亦都关中,吐蕃入寇辄到渭桥,宋袭周旧都汴,西无灵、夏,北无燕、云,其去契丹界,直浃旬耳。景德之后,亦辄至澶渊。三治朝幅员善广矣,而定都若此者何?制敌便也。我朝定鼎燕京,东北去辽阳尚可数日,去渔阳百里耳。西北去云中尚可数日,去上谷亦仅倍渔阳耳。近敌便则常时封殖者尤勤,常时封殖则一日规画措置者尤亟,是故去敌之近,制敌之便,莫有如今日者也。(朱健:《古今治平略》)

建都北京的最大缺点是北边粮食不能自给,必须仰给东南。海运有风波之险,由内河漕运则或有时水涸,或被寇盗所阻,稍有意外,便成问题,朱健说:

今国家燕都可谓百二山河,天府之国。但其间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给东南,而运河自江而淮而黄,自黄而后自汶而卫,盈盈衣带,不绝如线,河流一涸,则西北之腹尽枵矣。元时亦输粟以供上都,其后兼行海运。然当群雄干命之时,烽烟四起,运道梗绝,惟有束手就困,此京师之第一当虑者也。(朱健:《古今治平略》)

要解决这两个困难,则第一必须大治河道,第二必须仍驻重兵于南京,镇压东南。成祖初年转漕东南,水陆兼挽,仍元人之旧,参用海运。而海运多险,陆运亦劳费不赀。永乐九年(公元1411年)命宋礼开会通河。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陈瑄凿清江浦,通北京漕运,由运河直达通州,而海陆运俱废(《明史》卷八五,《河渠志》)。运粮官军十二万人,有漕运总兵及总督统之(《明史》卷七九,《食货志》)。十九年(公元1421年)迁都北京后,以南京为留都,仍设五府六部官,并设南京守备,掌一切留守防护之事,节制南京诸卫所(《明史》卷八九,《兵志》)。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以北平为北京。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诏以明年五月建北京宫殿。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北京郊庙宫殿成,诏以北京为京师,不称行在(《明通鉴》卷一七)。在实际上,自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以后,成祖多驻北京,以皇太子在南京监国。自丘福征本雅失里汗败死后,成祖五入漠北亲征(《明史》卷五至卷六,《成祖本纪》)。自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北巡以后,即不再南返。南京在事实上,从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成祖北巡以后,即已失去政治上的地位,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始正式改为陪都。

迁都之举,当时有一部分人不了解成祖的用心,力持反对论调。《明史》记:

三殿灾,诏求直言。群压多言都北京非便。帝怒,杀主事萧仪,曰:“方迁都时,与大臣密计,久而后定,非轻举也。”(《明史》卷一四九,《夏原吉传》)

仁宗(1424—1425)即位后,胡从经济的立场,“力言建都北京非便,请还南都,省南北转运供亿之烦”(《明史》卷一六九,《胡传》)。胡是武进人,为南方士大夫的领袖,他的意见可说是代表南方人民的舆论,政府于是又定计还都南京,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三月诏北京诸司悉称行在。五月仁宗崩,迁都之计遂又搁置不行(《明史》卷八,《仁宗本纪》)。一直到英宗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北京三殿两宫都已告成,才决定定都北京,诏文武诸司不称行在,仍以南京为陪都(《明史》卷一〇,《英宗前纪》)。

成祖北迁以后,北京三面临敌,边防大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初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又加上太原、固原,是为九边(《明史》卷九一,《兵志》)。每边各设重兵,统以大将,副以偏裨,监以宪臣,镇以开府,联以总督,无事则画地防守,有事则犄角为援(黄道周:《博物典汇》卷一九,《九边》)。失策的是即位后,即徙封宁王于江西,把大宁一带地(今辽宁省平泉、内蒙古自治区赤峰等地)送给从征有功的朵颜三卫,三卫的占地,大致上从古北口到山海关隶朵颜卫,自广宁前屯卫西至广宁镇白云山隶泰宁卫,自白云山以北到开原隶福余卫。从此幽燕东北之险,中国与蒙鞑共之,胡马疾驰半日可到阙下。辽东、广宁、锦、义等城从此和宣府、怀来隔断悬绝,声不相连(严从简:

《殊域周咨录》卷一六,《鞑靼》)。又以东胜(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及茂明安之地)孤远难守,调左卫于永平,右卫于遵化,而墟其地(《明史》卷九一,《兵志》)。兴和(元兴和路,自今张家口以北至内蒙古苏尼特旗皆其境。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为府,后废。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置兴和守御千户所。

今河北省张北县治即兴和故城)为阿鲁台所攻,徙治宣府卫城而所地又虚(《明史》卷四〇,《地理志·京师》)。开平(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多伦县地)为元故都,地处极边,西接兴和而达东胜,东西千里,最为要塞。从弃大宁后,宣府和辽东隔绝,开平失援,胡虏出没,饷道艰难,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从薛禄议,弃开平,徙卫于独石(《明史》卷四〇,《地理志》;《殊域周咨录》第一七,《鞑靼》;方孔炤:《全边略记》卷三,《宣府略》)。后来“三岔河弃而辽东悚,河套弃而陕右警,西河弃而甘州危”(《博物典汇》卷一九)。国防遂不可问。初期国力尚强,对付外敌的方法,是以攻为守,太祖、成祖、宣宗三朝并大举北征,以兵力逼蒙古人远遁,使之不敢近塞。英宗以后,国力渐衰,于是只以守险为上策,坐待敌来,长城以北诸要塞尽弃不守,只靠长城来挡住胡骑,而边警由之日亟。英宗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瓦剌也先入寇围北京。世宗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鞑靼俺答入寇薄都城。这两次的外寇,都因都城兵力厚,不能得志,焚掠近畿而去。思宗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流寇李自成北犯,宣府和居庸的守臣都开门揖敌,遂长驱进围北京,太监曹化淳又开门迎入,北都遂亡。由此看来,假如明成祖当时不迁都北京,自以身当敌冲,也许在前两次蒙古人入犯时,黄河以北,已不可守,宋人南渡之祸,又要重演一次了。

明初的恐怖政治

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正式颁布《皇明祖训》。这一年,朱元璋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衰翁了。

在这一年之前,桀骜不驯的元功宿将杀光了,主意多端的文臣杀绝了,不顺眼的地主巨室杀得差不多了,连光会掉书袋子搬弄文字的文人也大杀特杀,杀得无人敢说话,甚至出一口大气了。杀,杀,杀!杀了一辈子两手都涂满了鲜血的白头刽子手,踌躇满志,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皇基永固,子子孙孙吃碗现成饭,不必再操心了。这年五月,特别下一道手令说:“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措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长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并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明太祖实录》卷二百三十九)

其实明初的酷刑,黥刺剕劓阉割还算是平常的,最惨的是凌迟,凡是凌迟处死的罪人,照例要杀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慢慢地折磨,硬要被杀的人受长时间的痛苦(邓之诚:《骨董续记》卷二十,磔条,引《张文宁年谱》;计六奇:《明季北略》,记郑鄤事)。

其次有刷洗,把犯人光身子放在铁床上,浇开水,用铁刷刷去皮肉。有枭令,用铁钩钩住脊骨,横挂在竿上。有称竿,犯人缚在竿上,另一头挂石头对称。有抽肠,也是挂在竿上,用铁钩钩入谷门把肠子钩出。有剥皮,贪官污吏的皮放在衙门公座上,让新官看了发抖。此外,还有挑膝盖、锡蛇游种种名目(吕毖:《明朝小史》卷一,《国初重刑》)。也有同一罪犯,加以墨面文身,挑筋去膝盖剁指,并具五刑的(《大诰》,奸吏建言第三十三,刑余攒典盗粮第六十九;《读诰》,相验囚尸不实第四十二;《三编》,逃囚第十六)。据说在上朝时,老皇帝的脾气好坏很容易看出来,要是这一天他的玉带高高地贴在胸前,大概脾气好,杀人不会多。要是揿玉带到肚皮底下,便是暴风雨来了,满朝廷的官员都吓得脸无人色,个个发抖,准有大批人应这劫数(徐祯卿:《翦胜野闻》)。这些朝官,照规矩每天得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出门以前,和妻子诀别,吩咐后事,要是居然活着回家,便大小互相庆贺,算是又多活一天了(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十二,《明祖晚年去严刑条》,引《草木子》)。

四十年中,据朱元璋自己的著作,《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和《大诰武臣》的统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有几千案,弃市(杀头)以下有一万多案。《三编》所定算是最宽容的了。“进士监生三百六十四人,愈见奸贪,终不从命三犯四犯而至杀身者三人,三犯而诽谤杀身者又三人,奸容戴斩、绞、徒流罪在职者三十人,一犯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二十八人。”(《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大诰三编》二,进士监生戴罪办事)有御史戴死罪,戴着脚镣,坐堂审案的,有挨了八十棍回衙门作官的。其中最大的案件有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和郭桓案,前两案株连被杀的有四万人,后两案合计有七八万人(《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所杀的人,从开国元勋到列儒裨将,从部院大臣、诸司官吏到州县胥役、进士监生、经生儒士、富人地主、僧道屠沽,以至亲侄儿、亲外甥,无人不杀,无人不可杀,一个个地杀,一家家地杀,有罪的杀,无罪的也杀,“大戮官民不分臧否”(《明史》卷一三九《周敬心传》:“洪武二十五年上疏极谏:洪武四年录天下官吏,十三年连坐胡党,十九年逮官吏积年为民害者,二十三年罪妄言者,大戮官民不分臧否。”)。早在洪武七年,便有人向他控诉,说是杀得太多了,“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明史》卷一三九,《茹太素传》)。到洪武九年,单是官吏犯笞以上罪,谪戍到凤阳屯田的便有一万多人(《明史》卷一三九,《韩宜可传》)。十八年九月在给萧安石子孙符上也自己承认:“朕自即位以来,法古命官,列布华夷,岂期擢用之时,并效忠贞,任用既久,具系奸贪?朕乃明以宪章,而刑责有不可恕。以至内外官僚,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身家诛戮者多。”(《明朝小史》卷二)郭桓案发后,他又说:“其贪婪之徒,闻桓之奸,如水之趋下。半年间弊若蜂起,杀身亡家者人不计其数。出五刑以治之,挑筋剁指足髡发文身,罪之甚者欤?”(《大诰三编》,逃回第十六)

政权的维持建立在流血屠杀、酷刑暴行的基础上,这个时代,这种政治,确确实实是名副其实的恐怖政治。

胡惟庸案发于洪武十三年,蓝玉案发于洪武二十六年,前后相隔十四年,主犯虽然是两个,其实是一个案子。

胡惟庸是初起兵占领和州时的帅府旧僚,和李善长同乡,又结了亲,因李善长的举荐,逐渐发达,洪武三年拜中书省参知政事,六年七月拜右丞相。

中书省综掌全国大政,丞相对一切庶务都有专决的权力,统帅百官,只对皇帝负责。这制度对一个平庸的、唯唯否否、阿附取容“三旨相公”型的人物,或者对手是一个只愿嬉游逸乐、不理国事的皇帝,也许不会引起严重的冲突。或者一个性情谦和容忍,一个刚决果断,柔刚互济倒也不致坏事,但是胡惟庸干练有为,有魄力,有野心,在中书省年代久了,大权在手,威福随心,兼之十年宰相,门下故旧僚友也隐隐结成一个庞大的力量,这个力量是靠胡惟庸作核心的。拿惯了权的人,怎么也不肯放下。朱元璋呢,赤手空拳建立的基业,苦战了几十年,拼上命得到的大权,平白被人分去了一大半,真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想想又怎么能甘心!困难的是皇帝和丞相的职权,从来不曾有过清楚的界限,理论上丞相是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相权是皇权的代表,两者是二而一的,不应该有冲突。事实上假如一切庶政都由丞相处分,皇帝没事做,只能签字画可,高拱无为。反之,如皇帝躬亲庶务,大小事情一概过问,那么,这个宰相除了伴食画诺以外,又有什么可做?这两个人性格相同,都刚愎,都固执,都喜欢独裁,好揽权,谁都不肯相让,许多年的争执、摩擦,相权和皇权相对立。最后,冲突表面化了。朱元璋有军队,有特务,失败的当然是文官。在胡惟庸以前,第一任丞相李善长小心怕事,徐达经常统兵在外,和朱元璋的冲突还不太明显严重,(刘基自己知道性子太刚,一定合作不了,坚决不干。)接着是汪广洋,碰了几次大钉子,末了还是赐死。中书官有权的如杨宪,也是被杀的。胡惟庸是任期最长、冲突最厉害的一个。被杀后,索性取消中书省,由皇帝兼行相权,皇权和相权合而为一。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手令:“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明太祖实录》卷二三九)这里所说的“事皆朝廷总之”的朝廷,指的便是他自己。胡惟庸被杀在政治制度史上的意义,是治权的变质,也就是从官僚和皇家共治的阶段,转变为官僚成奴才,皇帝独裁的阶段。

胡惟庸之死只是这件大屠杀案的一个引子,公布的罪状是擅权枉法。以后朱元璋要杀不顺眼的文武臣僚,便拿胡案作底子,随时加进新罪状,把它放大、发展,一放为私通日本,再放为私通蒙古,日本和蒙古,“南倭北虏”是当时两大敌人,通敌当然是谋反。三放又发展为串通李善长谋逆,最后成为蓝玉谋逆案。罪状愈多,牵连的罪人也更多,由甲连到乙,乙攀到丙,转弯抹角像瓜蔓一样四处伸出去,一网打尽,名为株连。被杀的都以家族作单位,杀一人也就是杀一家。坐胡案死的著名人物有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太师韩国公李善长、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宣德侯金朝兴、靖宁侯叶升、中国公邓镇、济宁侯顾敬、临江侯陈镛、营阳侯杨璟、淮安侯华中和高级军官毛骧、季伯畏、丁玉、和宋濂的孙子宋慎。宋濂也被牵连,贬死茂州。坐蓝党死的除大将凉国公蓝玉以外,有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傅友文、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普定侯陈桓、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兴、东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徽先伯桑敬和都督黄辂、汤泉等。胡案有《昭示奸党录》,蓝案有《逆臣录》,把口供和判案都详细记录公布。让全国人都知道这些“奸党”的“罪状”(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潘柽章:《辩史考异》;吴晗:《胡惟庸党案考》,载《燕京学报》十五期)。被杀公侯中,东莞伯何荣是何真的儿子,何真死于洪武二十一年,被帐下旧校捏告生前党胡惟庸,勒索两千两银子,何家子弟到御前分析,朱元璋大怒说:“我的法,这厮把作买卖!”把旧校绑来处死。到二十三年何荣弟崇祖回广东时:“兄把袂连声:弟弟,今居官祸福顷刻,汝归难料再会日。到家达知伯叔兄弟,勿犯违法事,保护祖宗,是所愿望!”

可是,逃过了胡党,还是逃不过蓝党,何家是岭南大族,何真在元明之际保障过一方秩序,威望极高,如何放得过?据何崇祖自述:

洪武二十六年,族诛凉国公蓝玉,扳指公侯文武家名蓝党,无有分别,自京及天下,赤族不知几万户。长兄四兄宏维暨老幼咸丧。三月二十日夜鸡鸣时,家人彭康寿叩门,吾床中闻知祸事,出问故,云:“昨晚申时,内官数员滞官军到衔,城门皆闭。是晚有公差出城,私言今夜抄提员头山何族,因此奔回。”……军来甚众,吾忙呼妻封氏各自逃生。

崇祖一房从此山居岛宿,潜形匿迹,一直三十一年新帝登极大赦,才敢回家安居(何崇祖:《庐江郡何氏家记》〔《玄览堂丛书续集》〕本)。

李善长死时已经七十七岁了,帅府元僚,开国首相,替主子办了三十九年事,儿子做驸马,本身封国公,富极贵极,到末了却落得全家诛戮。一年后,有人替他上疏喊冤说: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藉今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人情爱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善长弟存义子佑是胡惟庸的从女婿),安享万全之富贵者,必不侥幸万一之富贵。善长与惟庸,犹子之亲耳,于陛下则亲子女也。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且善长岂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当元之季,欲为此者何限,莫不身为齑粉,覆宗绝祀,能保首领者几何人哉!善长胡乃身见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为此者,必有深仇激变,大不得已,父子之间,或至相挟以求脱祸。今善长之子祺,备陛下骨肉亲,无纤芥嫌,何苦而忽为此?若谓天象告变,大臣当灾,杀之以应天象,则尤不可。臣恐天下闻之,谓功如善长且如此,四方因之解体也。今善长已死,言之无益,所愿陛下作戒将来耳。

说得句句有理,字字有理,朱元璋无话可驳,也就算了(《明史》卷一百二十七,《李善长传》)。

二案以外,开国功臣被杀的,还有谋杀小明王的凶手德庆侯廖永忠,洪武八年以僭用龙凤不法等事赐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于十三年被鞭死。临川侯胡美于十七年犯禁伏诛。江夏侯周德兴于二十五年以帷薄不修,暧昧的罪状被杀。二十七年,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周德兴是朱元璋儿时放牛的伙伴,傅友德、冯胜功最高,突然被杀,根本不说有什么罪过,正合着古人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话(王世贞:

《史乘考误》;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潘柽章:《国史考异》)。

不但列将以次诛夷,甚至替他坚守南昌七十五日,力拒陈友谅,造成鄱阳湖大捷,奠定王业的功臣,义子亲侄朱文正也以“亲近儒生,胸怀怨望”被鞭死(刘辰:《国初事迹》;孙宜:《洞庭集》,《大明初略》三;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一)。义子亲甥李文忠,十几岁便在军中南征北伐,立下大功,也因为左右多儒生,礼贤下士,有政治野心被毒死(王世贞:《史乘考误》卷一;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卷五;潘柽章:《国史考异》卷二)。刘基是幕府智囊,运谋决策,不止有定天下的大功,并且是奠定帝国规模的主要人物,因为主意多,看得准,看得远,被猜忌最深,洪武元年便被休致回家(刘辰:《国初事迹》),又怕隔得太远会出事,硬拉回南京,终于被毒死(《明史》卷三〇八《胡惟庸传》,卷一二八《刘基传》;刘璟:《遇恩录》)。徐达为开国功臣第一,小心谨慎,也逃不过。洪武十八年病了,生背疽,据说这病最忌吃蒸鹅,病重时皇帝却特赐蒸鹅,没法办,流着眼泪当着使臣的面吃,不多日就死了(徐祯卿:《剪胜野闻》)。这两个元功的特别被注意,被防闲,满朝文武全知道,给事中陈汶辉曾经上疏公开指出:“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视萧何、韩信其危疑相去几何哉!”(《明史》卷一三八,《李仕鲁传》附《陈汶辉传》)

武臣之外,文官被杀的也着实不少。有记载可考的有宋思颜、夏煜、高见贤、凌说、孔克仁,这几人都是初起事时的幕府僚属,宋思颜在幕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李善长。夏煜是诗人,和高见贤、杨宪、凌说一伙,专替朱元璋“伺察抟攀”,尽鹰犬的任务,告密栽赃,什么事全干,到末了也被人告密,先后送了命(《明史》卷一三五,《宋思颜传》)。朝官中有礼部侍郎朱同、张衡,户部尚书赵勉,吏部尚书余,工部尚书薛祥、秦逵,刑部尚书李质、开济,户部尚书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许存仁,左都御史杨靖,大理寺卿李仕鲁,少卿陈汶辉,御史王朴、纪善、白信蹈等(《明史》卷一三六《朱升传》,卷一三七《刘三吾传》《宋纳传》《安然传》,卷一三八《陈修传》《周祯传》《杨靖传》《薛祥传》,卷一三九《茹太素传》《李仕鲁传》《周敬心传》)。外官有苏州知府魏观,济宁知府方克勤,番禺知县道同,训导叶伯巨,晋王府左相陶凯等(《明史》卷一四〇《魏观传》,卷二八一《方克勤传》,卷一四〇《道同传》,卷一三九《叶伯巨传》,卷一三六《陶凯传》)。茹太素是个刚性人,爱说老实话,几次为了话不投机被廷杖,降官,甚至镣足治事,一天,在便殿赐宴,朱元璋赐诗,说:“金杯同汝饮,不刃不相饶。”太素磕了头,续韵吟道:“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元璋听了倒也很感动。不多时还是被杀。李仕鲁是朱熹学派的学者,劝皇帝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想学韩文公辟佛,来发扬朱学。料想着朱熹和皇帝是本家,这着棋准下得不错,不料皇帝竟不买朱夫子的账,全不理会,仕鲁急了,闹起迂脾气,当面交还朝笏,要告休回家。元璋大怒,叫武士把他掼死在阶下。陶凯是御用文人,一时诏令封册歌颂碑志多出其手,做过礼部尚书,制定军礼和科举制度,只为了起一个别号叫“耐久道人”,犯了忌讳被杀。员外郎张来硕谏止取已许配的少女作官人,说“于理未当”,被碎肉而死,参议李饮冰被割乳而死(刘辰:《国初事迹》)。叶伯巨在洪武九年以星变上书,论用刑太苛说:

臣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国祚长短,悉由于此……议者曰,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致亡灭。主上痛惩其弊,故制不宥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惧而莫测其端也。臣又以为不然。开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动一静,必使子孙有所持守,况刑者,民之司命,可不慎欤!夫笞、杖、徒、流、死,今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狱之吏,务趋求意旨,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狱之平,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又删定旧律诸则,减宥有差矣。然未闻有戒饬治狱者,务从平恕之条,是以法司犹循故例,虽闻宽宥之名,未见宽宥之实。所谓实者,诚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惟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此非可以浅浅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为士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其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此岂陛下所乐为哉!诚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劝不明,善恶无别,议贤议能之法既废,人不自励而为善者怠也。有人于此,廉如夷、齐,智如良、平,少戾于法,上将录长弃短而用之乎?将舍其所长苛其所短而置之法乎?苟取其长而舍其短,则中庸之材争自奋于廉智;倘苛其短而弃其长,则为善之人皆曰某廉若是,某智若是,朝廷不少贷之,吾属何所容其身乎?致使朝不谋夕,弃其廉耻,或自掊克,以备屯田工役之资者,率皆是也。若是非用刑之烦者乎!汉尝徙大族于山陵矣,未闻实之以罪人也,今凤阳皇陵所在,龙兴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怨嗟愁苦之声,充斥园邑,殆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

朱元璋看了气极,连声音都发抖了,连声说这小子敢如此!快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书省官趁他高兴的时候,奏请把叶伯巨下刑部狱,不久死在狱中(《明史》卷一百三十九,《叶伯巨传》)。

照规定,每年各布政使司和府州县都得派上计吏到户部,核算钱粮军需等账目,数目琐碎畸零,必需府合省,省合部,一层层上去,一直到部里审核报销,才算手续完备。钱谷数字有分毫升合不符合,整个报销册便被驳回,得重新填造。布政使司离京师远的六七千里,近的也是三四千里,册子重造不打紧,要有衙门的印才算合法,为了盖这颗印,来回时间就得一年半载。为了免得部里挑剔,减除来回奔走的麻烦,上计吏照例都带有预先备好的空印文书,遇有部驳,随时填用。到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忽然发觉这事,以为一定有弊病,大发雷霆,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杖一百充军边地。其实上计吏所预备的空印文是骑缝印,不能作为别用,也不一定用得着,全国各衙门都明白这道理,连户部官员也是照例默认的,算是一条不成文法律。可是案发后,朝廷上谁也不敢说明详情,有一个不怕死的老百姓,拼着命上书把这事解释明白,也不中用,还是把地方长吏一杀而空。当时最有名的好官济宁知府方克务(建文朝大臣方孝孺的父亲)也死在这案内。上书人也被罚充军(《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卷一百三十九,《郑士利传》)。

郭桓是户部侍郎,洪武十八年,有人告发北平二司官吏和郭桓通同舞弊,从六部左右侍郎以下都处死刑,追赃七百万,供词牵连到各直省官吏,死的又是几万人。追赃又牵连到全国各地,中产之家差不多全被这案子搞得倾家荡产,财破人亡。这案子激动了整个社会,也太伤了中产阶级和中下级官僚的心,大家都指斥攻击告发此案的御史和审判官,议论沸腾,情势严重,朱元璋一看不对,赶紧下手诏条列郭桓等罪状说是:

户部官郭桓等收受浙西秋粮,合上仓四百五十万石,其郭桓等止收六十万石上仓,钞八十万锭入库,以当时折算,可抵二百万石,余有一百九十万石未曾上仓。其桓等受要浙西等府钞五十万贯,致使府州县官黄文等通同刁顽入吏边源等作弊,各分入己。

其所盗仓粮,以军卫言之,三年所积卖空。前者榜上若欲尽写,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若将其余仓分并十二布政司通同盗卖见在仓粮,及接受浙西等府钞五十万张卖米一百九十万不上仓,通算诸色课程鱼盐等项,及通同承运库官范朝宗偷盗金银,广惠库富张裕妄支钞六百万张,除盗库见在金银宝钞不算外,其卖在仓税粮及未上仓该收税粮及鱼盐诸色等项,共折米算,所废者二千四百余万(石)精粮。

其应天等五府州县数十万没官田地夏秋税粮,官吏张钦等通同作弊,并无一粒上仓,与同户部官郭桓等尽行分授。

意思是追赃七百万还是圣恩宽容,认真算起来该有二千四百万。这几万人死得决不委屈。话虽如此说,到底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借审刑官的头来平众怒,把原审官杀了一批,再三申说,求人民的谅解(《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大诰》二十三郭桓卖放浙西秋粮,四十九郭桓盗官粮)。一年后,他又特别指出:“自开国以来,惟两浙、江西、两广、福建所设有司官,未尝任满一人,往往未及终考,自不免于赃贪。”(《大诰续篇》)可见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错的,是千该万该的。不过,倒过来说,杀了二十年的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还是那么多,沿海比较富饶区域的地方官,二十年来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做满任期,都在中途犯了赃贪得罪,由此可见专制独裁的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根本分不开,单用严刑重罚,恐怖屠杀去根绝贪污,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在鞭笞、苦工、剥皮、抽筋,以至抄家灭族的威胁空气中,凡是做官的,不论大官小官,近臣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测之祸,人人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日子。这日子过得太紧张了,太可怕了,有的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当老百姓,不料又犯了皇帝的忌讳,说是不肯帮朝廷做事:“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大诰》,奸贪诽谤第六十四)大不敬,非杀不可。没有做过官的儒士,怕极了,躲在乡间不敢出来应考做官,他又下令地方官用种种方法逼他们出来,“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还立下一条法令,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大诰二编》,苏州人才第十三)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各剁去左手大指,立誓不做官,被拿赴京师面审,元璋气呼呼发问:“昔世乱居何处?”回说:“红寇乱时,避兵于福建、江西两界间。”不料红寇这名词正刺着皇帝的痛处:

朕知伯启心怀忿怒,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谓伯启曰:尔伯启言红寇乱时,意有他忿。今去指不为朕用,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愚夫做效之风。

特派法司押回原籍处决(《大诰三编》,秀才剁指第十;《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苏州人才姚润、王谈被征不肯做官,也都被处死,全家籍没(《大诰三编》,苏州人才第十三;《明史》卷九十四,《刑法志》)。

洪武朝朝臣幸免于屠杀的,只有几个例子:一个是大将信国公汤和,原是朱元璋同村子人,一块儿长大的看牛伙伴,比元璋大三岁,起兵以后,诸将地位和元璋不相上下的,都闹别扭,不听使唤,只有汤和规规矩矩,小心听话,服从命令。到晚年,徐达、李文忠死已多年,汤和宿将功高,明白老伙伴脾气,心里老大不愿意,让诸大将仍旧掌兵权,苦的是嘴里说不出。他首先告老交出兵权,元璋大喜,立刻派官给他在凤阳盖府第,赏赐稠渥,特别优厚,算是侥幸老死在床上(《明史》卷一百二十六,《汤和传》)。一个是外戚郭德成,郭宁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爬在地上去冠磕头谢恩,露出稀稀的几根头发,元璋笑着说:“醉风汉,头发秃到这样,可不是酒喝多了。”德成仰头说:“这几根还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元璋不作声。德成酒醒,才知道闯了大祸,怕得要死,只好索性装疯,剃光了头,穿了和尚衣,成天念佛。元璋信以为真,告诉宁妃说:“原以为你哥哥说笑话,如今真个如此,真是疯汉。”不再在意,党案起后,德成居然漏网(《明史》卷一三一,《郭光传》)。一个是御史袁凯,有一次朱元璋要杀许多人,叫袁凯把案卷送给皇太子复讯,皇太子主张从宽。袁凯回报,元璋问:“我要杀人皇太子却要宽减,你看谁对?”袁凯不好说话,只好回答:“陛下要杀是守法,东宫要赦免是慈心。”元璋大怒,以为袁凯两头讨好,脚踏两头船,老滑头,要不得。袁凯大惧,假装疯癫,元璋说疯子不怕痛,叫人拿木钻来刺他的皮肤,袁凯咬紧牙关,忍住不喊痛。回家后,自己拿铁链锁住脖子,蓬头垢面,满口疯话,元璋还是不放心,派使者去召他做官,袁凯瞪眼对使者唱月儿高曲,爬在篱笆边吃狗矢,使者回报果然疯了,才不追究。这一次朱元璋却受了骗,原来袁预先叫人用炒面拌砂糖,捏成段段,散在篱笆下,爬着吃了,救了一条命,朱元璋哪里会知道?(《明史》卷二百八十三,《袁凯传》;徐祯卿:

《翦胜野闻》;陆深:《金台纪闻》)

吴人严德珉由御史升左佥都御史,因病辞官,犯了陈讳,被黥面充军南丹(今广西),遇赦放还,布衣徒步做老百姓,谁也不知道他曾做过官。到宣德时还很健朗,一天因事被御史所逮,跪在堂下,供说也曾在台勾当公事,颇晓三尺法度。御史问是何官,回说洪武中台长严德珉便是老夫。御史大惊谢罪,第二天去拜访,却早已挑着铺盖走了。有一个教授和他喝酒,见他脸上刺字,头戴破帽,问老人家犯什么罪过,德珉说了详情,并说先时国法极严,做官的多半保不住脑袋。说时还北面拱手,嘴里连说“国恩!国恩!”(《明史》卷一三八,《周祯传》)

元璋有一天出去私访,到一破寺,里边没有一个人,墙上画一布袋和尚,有诗一首:“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有何妨。”墨迹还新鲜,是刚画刚写的,赶紧使人去搜索,已经不见了(徐祯卿:《翦胜野闻》)。这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不过,所代表的当时人的情绪却是真实的。

明教与大明帝国(节选)

吴元年与明之国号

我国历史上之朝代称号,或从初起之地名,或因所封之爵邑,或追溯其所自始,要皆各有其独特之意义,清赵翼曾畅论之:

三代以下建国号者,多以国邑旧名:王莽建号曰新,亦以初封新都侯故也。公孙述建号成家,亦以据成都起事也。人李雄建号大成,盖亦袭述旧称也。金太祖始取义于金之坚固,遂不以国邑而以金为号(按《金志》太祖以国产金,且有金水源,故称大金)。然犹未用文义也。金末宣抚蒲鲜万奴据辽东,僭称天王,国号大真,始有以文义而为号者。元太祖本无国号,但称蒙古,如辽之称契丹也。世祖至元八年(公元1271年)因刘秉忠奏,姑建国号曰大元,取“大哉乾元”之意,国号取文义自此始。

其诏有曰,“诞膺景命,必有美名,唐之为言荡也,虞之为言乐也,……世降以还,事殊非古;称秦称汉者,著从初起之地名,曰隋曰唐者,即因所封之爵邑,是皆徇百姓见闻之狃习,要一时经制之权宜。今特建国号曰大元,取《易经》乾元之义”云。命世之君,创制显庸,必有以新一代之耳目,而不肯因袭前代,此其一端也。(《廿二史札记》卷二九《元建国始用文义》)

唯明太祖以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称吴元年,次年即帝位,始定国号曰大明,纪元洪武。吴非国号,亦非年号。至大明则既非初起之地名,亦非所封之爵邑,亦非如后唐后汉之追溯其所自始,如以其文义“光明”言,亦无所归属。《明实录》《明史》诸书记太祖即位诏书,仅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一语,明清两代学人著述,亦从未涉及“吴元年”及“大明”一名词之意义者。(日人和田清君曾撰《关于明之国号》一文,刊《东洋学报》,滇中无从得此书,未能论列。)

按太祖起自红军,奉宋帝小明王韩林儿正朔。宋龙凤七年(公元1361年,元至正二十一年)封吴国公(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引俞本《皇明纪事录》,《明史·太祖纪》系称吴国公事于至正十六年),十年进爵为吴王(《国初群雄事略》引《龙凤事迹》)。军中文移布告均称“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国初群雄事略》)。十二年弑宋帝,宋亡。是所谓吴元年者,如以为吴王受封之吴,则当为吴四年,如以为国号,则先此张士诚已据吴称吴王,且太祖时方遣将伐吴,不应踵袭敌国之称号。如以为纪元之称,则有史以来,从未有一字之年号!又其时天完吴夏汉诸国,国号纪元,皆粲然备具。太祖后起,且承宋后,为红军正统,不应既无国号,又无纪元,仅称无所指属之吴元年也。太祖幕中多儒生,不应瞢忽至此!颇疑太祖于杀韩林儿后,仍称宋国,仍奉龙凤十三年正朔。其称吴元年者,开国后讳其起于红军,更讳言臣于小明王,曾奉其正朔。遂于宋明之际,追改龙凤十三年为吴元年,以示其非承宋而起也。推度当时情事,应是如此。然明初史迹经《太祖实录》之三修,已湮没不可详,姑系臆说于此。

至“大明”之国号,则私见以为出于韩氏父子之“明王”,明王出于《大小明王出世经》。《大小明王出世经》为明教经典,明之国号实出于明教。明教自唐代输入,至南宋而益盛,穷流溯源,因并及之。明教又与出自佛教之弥勒佛传说及白莲社合,文中牵连述及,仅凭史书。至二教经典则以滇中无从得书,参合比较,请俟异日。所述明教唐宋二代史迹,大部分多从沙畹(e.chavannes)《摩尼教流行中国考》(冯承钧译,商务印书馆版)、王国维先生《摩尼教流行中国考》(《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册一一)、陈垣先生《摩尼教入中国考》(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一卷二号)、牟润孙先生《宋代摩尼教》(辅仁大学《辅仁学志》七卷一、二期)诸文引用,他山之助,谨申谢意。

明教

明教即摩尼教(manichaeism),波斯人摩尼(mani,216—277)所创。我国史籍中有称之为牟尼者,摩尼之异译也。有称之为末摩尼者,古波斯文(pehlavi)mar mani之译文,华言摩尼主也。有称之为末尼者,末摩尼之省文也(沙畹《摩尼教流行中国考》,8~9页)。其教杂糅祆教基督教佛教而成,主要经典有《二宗三际经》,二宗者明与暗也,明暗斗争,时有轩轾,明终克暗,至安乐处。法国巴黎图书馆藏《摩尼教残经出家仪》第六《初辩二宗》:

求出家者,须知明暗各宗,性情悬隔,若不辩识,何以修为?

三际者,过去未来现在也。同上《次明三际》:

一、初际;二、中际;三、后际。

初际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明性智慧,暗性愚痴,诸所动静,无不相背。

中际者,暗既侵明,恣情驰逐,明来入暗,委质推移,大患厌离于形体,火宅愿求于出离,劳身救性,圣教固然,即妄为真,孰闻听命?事须辩识,求解脱缘。

后际者,教化事毕,真妄归根,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二宗各复,两者交归。

初际明暗相背,中际明暗混糅,后际明暗划分。明为善,为理;暗则为恶,为欲。其神为明使,亦称明尊,即摩尼也。有净风善母二光明使。又以净气、妙风、妙明、妙水、妙火为五明使。北平图书馆藏《摩尼教残经》:

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

又云:

其惠明使亦复如是,既入故城,坏惠敌已,当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杂乱。又云:

《应轮经》云:若电勿(denavari,玄奘《西域记》译作提那跋)等身具善法,光明父子及净法风,皆于身中每常游止。其明父者即是明界无上明尊,其明子者即是日月光明,净法风者即是惠明。

经述“明”以种种方法困“暗”,“暗”后以种种方法囚“明”。“明”“暗”交争,一起一伏,最后明使为植十二明王宝树:

惠明相者,第一大王,二者智惠,三者常胜,四者欢喜,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忍辱,九者直意,十者功德,十一者齐心一等,十二者内外倶明。如是十二光明大时,若入“相”“心”“念”“思”“意”等五种国土,一一孽,无量光明,各各现果,亦复无量,其菓即于清静徒众而具显现。

此明教徒之十二美德也。每一树又有五记验,如第一大王树有五记验,一者不乐久住一处,二者不悭,三者贞洁,四者近智惠,五者常乐清静徒众。每一记验又各有定义,如不悭:“所至之处,若得衬施,不私隐用,皆纳大众。”合十二树六十记验,教徒具备六十种美德,乃入光明极乐世界。明使讲经已,结云:

如是等名为十二明王宝树,我从常乐光明世界,为汝等故,持至于此。欲以此树栽于汝等清静众中,汝等上相善慧男女,当须各自于清净心中栽植此树,令更增长,犹如上好无砂卤地,种一收万,如是展转,至无量数。汝等今者欲成就无上大明清净果者,皆当庄严如宝树,令得具足。何以故?汝等善子,依此树果,得离四难,及诸有身,出离生死,究竟常胜,至安乐处。

又有《大小明王出世经》等经,释志磐《佛祖统纪》引《释门正统》:

准国朝(宋)法令,诸以《二宗经》及非《藏经》所载不根经文传习惑众者,以左道论罪。二宗者谓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语,病不服药,死则裸葬等。不根经文者,谓《佛佛吐恋师》《佛说啼哭》《大小明王出世经》《开元括地变文》《齐天论五来子曲》之类。

《日光偈》《月光偈》等偈,《宋会要·刑法门二上》:

明教之人所念经文,及绘画佛像,号曰《讫思经》《证明经》《太子下生经》《父母经》《图经》《文缘经》,《七时偈》《日光偈》《月光偈》《平文》《策汉赞》《策证明赞》,《广大忏》《妙水佛帧》《先意佛帧》《夷数佛帧》《善恶帧》《太子帧》《四天王帧》。已上等经佛号,即于道释经藏并无明文该载,皆是妄诞妖怪之言,多引尔时明尊之事,与道释经文不同。至于字音又难辨认,委是狂妄之人,伪造言辞,诳愚惑众,上僭天王太子之号。

其教仪节为经典所规定者为斋食。巴黎藏《摩尼教残经·寺宇仪》第五:

私室厨库,每日斋食,俨然待施。若无施者,乞丐以充。唯使听人,勿蓄奴婢及六畜等非法之具。

且日食一餐,日晚乃食(李肇《唐国史补》,《新唐书》卷二一七上)。

北平图书馆藏《摩尼教残经》:

日一受食,不以为难。

不饮乳酪(李肇《唐国史补》,《新唐书》卷二一七上)。死则裸葬。巴黎藏《残经》:

□宿死尸,若有覆藏,还同破戒。

其僧侣有拂多诞,古波斯语fur-sta-dan之译音也,华言“知教义者”。有慕阇,亦古波斯语mozak之译音,华言“师”也(沙畹《摩尼教流行中国考》)。

明教之传播

明教在北宋末南宋前期,流行于淮南两浙江东江西福建诸地,深入农村。农民入其教者,一因素食节用而食足;一因结党互助而事济,向之受官吏地主压迫剥削者,均得借入教而得荫庇。信仰既深,蟠结愈固,在平时安居乐业,固皆良民,一旦政府诛求过甚,揭竿而起,立成劲旅,成为农民暴动农民革命之核心力量。

宋代明教徒所领导之暴动,恰与其传教地域合,前仆后起,历久勿衰。其著者如北宋徽宋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方腊吕师囊起于睦州台州(方勺《泊宅编》,《宋史·童贯传》附《方腊传》)。南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王念经(宗石)起于信州(《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二—三六)。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余五婆起事于衢州(同上书卷六三,庄季裕《鸡肋编》中)。十年东阳县“魔贼”起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八)。十四年俞一起事于泾县(同上书卷一五一),二十年信州贵溪“魔贼”起事(同上书卷一七六)。理宗绍定六年(公元1233年)陈三枪张魔王据松梓山,出没江西、广东,跨三路数州六十寨(《宋史》卷四一九《陈传》)。

方腊之起事,以红巾为识,《泊宅编》记:

腊自号圣公,改元永乐。置偏裨将,以巾色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无甲冑,惟以鬼神诡秘事相扇怵。

余五婆之起事,其徒亦衣赭服,《鸡肋编》中:

(绍兴)三年,偶邑人以私怨告众事魔,有白马洞缪罗者杀保正,怒其乞取。其弟四六辄衣赭服,传宣喧动,乃遣官兵往捕,一方被害。

明教徒以明使为白佛,故其徒白衣白冠。至宋南渡前后,又有尚红色紫色之新风气。洪迈所记三山明教徒为首者紫帽宽袗,及方腊余五婆之红巾赭服是也。此种变化,或与祆教佛教有关,以明教原系杂糅祆教佛教而成,祆教之火神色尚红,而佛教净土宗之阿弥陀佛又属红色之故也。白莲社奉阿弥陀佛,明教与白莲社之混合或早在北宋已开其端,故明教徒党又以红色为其举事之标识也(沙畹《摩尼教流行中国考》73页)。方腊之起事,其徒又佩明镜,楼钥《跋先大父(异)徽猷阁直学士诘》,记其祖楼异守处州日,方腊徒党以舟师进犯情形:

少随侍处州。闻其来处也,止以数舟载百余人,绛帛帕首,带镜于上,日光照耀,自龙泉山间,乱鸣钲鼓,顺流而下。(《攻媿集》卷七三)

各地起义行动虽均被政府军所镇压,然明教之流行固自若也。且其势力更进而渗入军伍。李心传记:

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二月庚辰,上曰:“闻军士亦有吃菜者,此曹多素食,则俸给有余,恐骄怠之心易生,可谕诸统兵官严行禁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三)

军士吃菜,事至寻常,何至劳皇帝注意?因素食而俸给有余,正应奖励之不暇,何至严行禁饬?盖此吃菜实加入明教之别名,而又不欲显言其为明教,惧失军心,故隐约言之耳。越十一年而有朝绅吃菜之狱,则朝野士大夫亦有皈依明教者矣。李心传又记:

绍兴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十月庚申,太府寺丞兼权刑部员外郎史祺孙令吏部差监临江军新涂县酒税。时武臣孙士道等习幻怪之术,而朝士或与之游。祺孙至执弟子礼。大理正石邦哲、谢邦彦皆从之。侍御史魏师逊奏祺孙伤俗败教。上曰:“士大夫学先王之道,乃从妄人习妖怪之术,以欺愚惑众,若不罢斥,无以戒后人。”乃有是命。时士道已系狱,于是邦哲、邦彦皆坐免官。(同上书卷一六五)

此记朝官史祺孙、石邦哲、谢邦彦从孙士道执弟子礼,习妖怪之术,伤俗败教。曰妄人,曰妖术,究不知其何教何术,记录不明。越三年邦哲、邦彦再被论罢,始知前后二贬,皆与明教有关,案中诸人皆明教徒也:

绍兴二十六年四月己卯,左朝请郎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谢邦彦、大理寺丞石邦哲、右通直郎提举两浙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司马倬,并罢。先是平江土居右朝散郎曹云召邦彦、倬于其家,与之蔬食。侍御史汤鹏举论云平江大侩,以卖卜为业,交结士大夫,遂得一官。邦彦、邦哲顷与妖人交游,论列放罢,因钟世明荐于魏良臣,复得起用,尚不知自新。倬与王会、曹云为死党。今又赴云吃菜之会,闻坐间设出山佛相,邦彦为师,云为弟子,事实怪诞,臣安得不论。乃并罢之,仍移云郴州居住。(《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三)至宁宗时,沈继祖弹朱熹,亦加以吃菜事魔之罪,叶绍翁记:

庆元三年(公元1197年)春二月癸丑,省劄:“臣窃见朝奉大夫秘阁修撰提举鸿庆宫朱熹,……剽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以簧鼓后进,收召四方无行义之徒,以益其党伍,相与飧粗食淡,衣褒带博,……潜形匿影,如鬼如魅。”(《四朝见闻》丁集)

朱熹居山中,食惟脱粟饭(《宋史》卷三九四《胡纮传》)。其刻苦节约类明教徒。其所言理欲二元论又与明教之二宗说,明与暗,善与恶之斗争近。故当时抨击道学者,持以为中伤之柄。道学遭禁,朝廷欲驱斥儒者,则指为道学。明教久已遭禁,时人欲中伤异己,亦指为吃菜或事魔。林栗论熹,太常博士叶适独上《对事》辩之曰:

近忽创为道学之目,郑丙唱之,陈贾和之,居要路者密相付授,见士大夫有稍务洁修,粗能操守,辄以道学之名归之,殆如吃菜事魔影迹犯败之类。(《宋史》卷三九四《林栗传》)

由此可知庆元党禁正密时,明教所处之地位,以及明教与道学之关系。当时政府对明教之禁令极严,《宋会要稿·刑法门》记绍兴敕:

吃菜事魔,或夜聚晓散,传习妖教者绞;从者配三千里;妇人千里编管。托幻变术者减一等,皆配千里;妇人五百里编管。情涉不顺者绞。以上不以赦降原减。情重者奏裁。非传习妖教,流三千里。许人捕至死。财产备赏,有余没官。其本非徒侣而被诳诱,不曾传授他人者减二等。

明教徒因再改名称,或与他教合,以逃避法律制裁。温台等处或名白衣礼佛会及假天兵号迎神会,千百成群,夜聚晓散(《宋会要稿·刑法》二上,111页)。宁宗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李谦任台州守,著戒事魔诗十首,刻石传布,以劝郡人(《嘉定赤城志》卷三七《风土门》)。至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江浙闽等地有所谓“道民”“白衣道者”“女道”,看经念佛,烧香燃灯,私置庵寮,混杂男女,亦明教也(《宋会要稿·刑法》二下,120、132、136页)。降至元代,亦被禁斥,《元史·刑法志》:

诸以白衣善友为名,聚众结社者,禁之。

然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有祀摩尼佛之草庵,元代所建也,至万历时犹存(何乔远《闽书》七《方域志》)。

弥勒降生,明王出世

白莲社遭禁后十七年,民间又流行“弥勒降生”之传说,《元史》记:

泰定二年(公元1325年)六月,“息州民赵丑厮、郭菩萨妖言弥勒佛当有天下,有司以闻。命宗正府刑部枢密院御史台及河南行省官杂鞫之”。(《元史》卷二九《泰定帝纪》)

后赵丑厮、郭菩萨均被杀(《新元史》卷一九《泰定帝纪》)。息州今河南息县。十二年后棒胡又以弥勒为号召,起事于信阳。《元史》记:

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二月,“棒胡反于汝宁信阳州。棒胡本陈州人,名闰儿,以烧香惑众,妄造妖言,作乱,破归德府鹿邑,焚陈州,屯营于杏冈。命河南行省左丞庆童领兵讨之。……己丑汝宁献所获棒胡弥勒佛小旗、伪宣敕并紫金印、量天尺”。(《元史》卷三九《顺帝纪》)

信阳今河南信阳。棒胡为陈州人,盖即后梁贞明时明教徒母乙董乙之乡里。二次起事前后相距四百余年,在同一地区,此中亦不无线索可寻也。同年朱光卿等起事于广东,自拜其徒为定光佛:

正月癸卯,广州增城县民朱光卿反,其党石昆山、钟大明率众从之,伪称大金国,改元赤符。命指挥狗札里江西行省左丞沙的讨之。……四月……己亥惠州归善县民聂秀卿、谭景山等造军器,拜戴甲为定光佛,与朱光卿相结为乱。命江西行省左丞沙的捕之。(《元史》卷三九《顺帝纪》)

次年四月袁州(今江西宜春)民周子旺起义。据《明太祖实录》卷八:

庚子(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闰五月“戊午……初袁州慈化寺僧彭莹玉以妖术惑众,其徒周子旺因聚众欲作乱。事觉,元江西行省发兵捕诛子旺等。莹玉走至淮西匿民家,捕不获。既而麻城人邹普胜复以其术鼓妖言,谓弥勒佛下生,当为世主,遂起兵为乱。以(徐)寿辉相貌异众,乃推以为主,举红巾为号”。

彭莹玉为袁州僧,赣、饶、信一带盖南宋初明教徒屡次发难之根据地也。莹玉为西系红军之组织者及领导者,初命周子旺举事失败,亡命十数年,卒得邹普胜、徐寿辉等为徒侣,拥之起事。时人记蕲、黄红军,多属之彭和尚,如叶子奇云:

至正壬辰、癸巳(1352—1353)间,浙江潮不波,其时彭和尚以妖术为乱,陷饶信杭徽等州。未几克复,又为张九四(士诚)所据。浙西不复再为元有。(《草木子》卷三《克谨篇》)

明陆深《平胡录》亦云:

先是浏阳人彭和尚名翼,号妖彭,能为偈颂,劝人念弥勒佛号,遇夜燃火炬名香,念偈礼拜。愚民信之,其徒遂众。

彭翼即彭莹玉。莹玉所推举领袖徐寿辉以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称帝于蕲水,建天完国。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为其下陈友谅所杀。友谅因寿辉之基业建汉国。寿辉之别将朋玉珍先率兵入蜀,闻天完亡,不肯臣友谅,遂于至正二十三年称帝于成都,建国号夏,下令尽去释老二教,止奉弥勒(黄标《平夏录》)。汉夏后均为东系红军朱元璋所灭。

与彭莹玉同时活动于河南北一带者为白莲教首领韩山童。山童败死,其子林儿称小明王,建国号宋,建元龙凤。林儿立十二年为其下朱元璋所杀。元璋因小明王之基业,削平群雄,建大明帝国。《元史》卷四十二《顺帝纪》:

初栾城人韩山童祖父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谪徙广平永平县。至山童倡言天下大乱,弥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愚民皆翕然信之。(刘)福通与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复鼓妖言,谓山童实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福通等杀白马黑牛誓告天地,欲同起兵为乱。事觉,县官捕之急,福通遂反,山童就擒。其妻杨氏其子韩林儿逃之武安。

“时天下承平已久,法度宽纵,贫富不均,多乐从乱,不旬日众殆数万人”(《草木子》卷三《克谨篇》)。时顺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五月也。起事时以红巾为号,故号红军。以烧香礼弥勒佛,又号香军(权衡《庚申外史》)。林儿父子又倡“明王出世”之说,明代官书如《元史》及《明实录》多讳言之,清人修《明史》亦不之及。唯明代私家著述有涉及者,如高岱《鸿猷录》:

山童自其祖父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至山童倡言:天下当大乱,弥勒佛下生,明王出世。河南江淮之人翕然信之。(《鸿猷录》卷七《宋事始末》)

何乔远《名山藏》:

小明王韩林儿者,徐人群盗韩山童子。自其祖父为白莲会惑众,众多从之。元末山童倡言:天下乱,弥勒佛下生,明王出。江淮之人骚然皆动。黄河南徙,元用贾鲁凿求禹故道。山童阴作石人一眼,当道埋之,镌其背曰石人一眼,天下四反。河下掘得相惊诧。于是颍人刘福通与其党杜遵道、盛文郁、罗文素等告众曰:山童,宋徽宗八世孙也,当帝天下。我刘光世后,合辅之。聚众三千人于白鹿庄,杀黑牛白马,誓告天地,约起兵,兵用红巾为志。(《名山藏》卷四三《天因记》)

以“弥勒降生”与“明王出世”并举,明其即以弥勒当明王。山童唱明王出世之说,事败死,其子继称小明王,则山童生时之必以明王或大明王自称可决也。此为韩氏父子及其徒众胥属明教徒,或至少孱入明教成分之确证。韩氏父子自号大小明王出世,另一系统据蜀之明玉珍初不姓明,亦改姓为明以实之。朱元璋承大小明王之后,因亦建国曰大明。至明人修《元史》以韩氏父子为白莲教世家,而不及其“明王出世”之说。试证以元末明初人之记载,如徐勉《保越录》、权衡《庚申外史》、叶士奇《草木子》、刘辰《国初事迹》诸书,记韩氏父子及其教徒事(包括明太祖在内)均称为红军,为红巾,为红寇,为香军。言其特征,则烧香;诵偈;奉弥勒。无一言其为白莲教者。则知《元史》所记,盖明初史官之饰辞,欲为明太祖讳,为明之国号讳,盖彰彰明甚矣。

韩山童起事后,同年(至正十一年)八月萧县李二及老彭赵君用亦起义,陷徐州。李二号芝麻李,亦以烧香聚众起事(《元史》卷四二《顺帝纪》)。时彭莹王一系已起事于蕲、黄,亦以红巾为号。与韩林儿一系成东西呼应之局面,皆称红军。除此二大系之红军外,时又有南锁红军,北锁红军,权衡《庚申外史》云:

至正十一年五月,颍川红军起,号为香军,盖以烧香礼弥勒佛得名也。其始出赵州栾城韩学究家。已而河东襄陕之民翕然从之。故荆汉许汝山东丰沛,以及两淮红军皆起应之。起颍上者推杜遵道为首,陷朱皋,据仓粟,从者数十万,陷汝宁光息信阳;起蕲、黄者,宗彭莹玉和尚,推徐真逸(寿辉)为首,陷德安沔阳武昌江陵江西诸郡;起湘汉者,推布三王孟海马号南锁红军,奄有均房襄阳荆门归峡;起丰沛者,推芝麻李为首,亦奄有徐州近县,及宿州五河虹县丰沛灵璧,西并安丰濠泗。

明太祖与红军

明太祖曾为僧,为明教徒,为红军小卒,超擢以至为大将,封公封王,终至于杀其所尝臣事之宋主,代之而建新朝。中间其诸将且曾一度欲奉小明王,以诸将皆濠泗丰沛子弟,夙受彭莹玉之教化,且多为宋主部曲,天完汉降将,其人又皆明教徒也。终为新进之浙东儒生地主刘基、宋濂、叶琛、章溢等所阻。儒生斥佛为异端,且基辈均与小明王父子无渊源,又皆浙东巨室豪绅,遵封建礼法,重保守传统,相率团结土著,捍地方,卫家业,与红军异趣;自成一系统,利用明太祖之雄厚军力,拥之建新朝,以保持千年来传统之秩序习惯与巨室豪绅之特殊利益:遂与出自明教红军之诸将,成地主与农民、儒生与武将相持之局,赞助明太祖以阴谋杀小明王,自为领袖。明太祖亦利用巨室豪绅之护持、儒术之粉饰,建帝王之业。自树势力,终于取宋而代之。第以其部曲多红军,为笼络宋主旧部、徐陈降将,为迎合民心,均不能放弃“明王出世”之说。建大明为国号,一以示其承小明王而起,一以宣示“明王”已出世,使后来者无所借口。儒生辈所乐于讨论者:则以“明”义为光明,分之则为日月,礼有祀“大明”“朝日”“夕月”之文;千余年来“大明”日月均列为正祀,无论列为郊祭或特祭,均为历朝所重视;且新朝自南方建国,与历史上之以北定南者异势;以阴阳五行之说,则南方为火,为祝融,北方属水,为玄冥;元建都于北平,起自更北之蒙古,以火克水,以明制暗,斯又汉以来儒生所津津喜道者:故亦力赞以明为国号。一从明教教义,一从儒家经说,并行不悖,人自以为如其所计度。凡此皆明人所讳言,明官书所不载,今据明初记载及太祖自述,以年分列太祖与红军之关系,以实吾说。《明史·太祖本纪》:

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旱蝗大饥疫,太祖时年十七。

是太祖生于元天历元年(公元1328年)也。先是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棒胡起义于信阳,太祖时年十岁。次年周子旺起义于袁州,彭莹玉亡命淮西传教,太祖时年十一岁。《纪》又言:至正四年“入皇觉寺为僧,逾月游食合肥,……凡历光、固、汝、颍诸州,三年复还寺”。光、固、汝、颍诸州为红军杜遵道之根据地,亦即彭莹玉所曾布教之区域,太祖之接受明教教义,当为此三年内事。

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太祖年二十一岁。

复还皇觉寺。《御制皇陵碑》:“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时乃长淮盗起,民生攘攘。于是思亲之心昭著,日遥盼乎家邦。已而既归,乃复业于觉皇。”

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太祖二十四岁。

五月刘福通、徐寿辉东西二系红军兵起。

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太祖二十五岁。

二月定远人郭子兴与其党孙德崖等起兵濠州。子兴烧香聚众,称亳州节制元帅(《明史》卷一《太祖纪》,俞本《皇明纪事录》)。《御制皇陵碑》:

住方三载,而又雄者跳梁,起自汝、颍,次及凤阳之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旁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毙,亦奋臂而相戕。”知者为我画计,且默祷以阴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详?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

《皇朝本纪》:

天下兵乱,过寺,寺焚僧散。将晓,上归祝伽蓝,以珓卜吉凶。……时神意必从雄而后已,因是固守所居。未旬日友人以书从乱离中来,略言从雄大意,览毕即焚之。又旬日有人告旁有知书来者,意在觉其事,上心知之。复三日,斯人果至,与语观其辞色未见相,复礼待而归。复几旬日,又有来告,先欲觉知事者今云不忍,欲令他人来加害,乞幽察以从告。上深思之,以四境逼迫,讹言蜂起,乃决意从诸雄。(参看沈节甫《纪录汇编》本《御制纪梦》及《天潢玉牒》)

闰三月甲戌朔入濠州,《御制纪梦》:“以壬辰闰三月初一日至城门,守者不由分诉,执而欲斩之,良久得释。”《御制皇陵碑》:“即起趋降而附城,几被无知而创,少顷获释,身体安康,从愚朝暮,日日戎行。”“子兴收为步卒,入伍既两月余为亲兵,终岁如之。”(《御制纪梦》)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太祖二十六岁。

以功升镇抚(《明史》卷一《太祖纪》)。

宋龙凤元年(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太祖二十八岁。

三月郭子兴卒。时刘福通迎立韩山童子林儿于亳(号小明王),国号宋,建元龙凤。

檄授子兴子天叙为都元帅,子兴部将张天祐为右副元帅,太祖为左副元帅(同上,参《皇朝本纪》)。“乃用其年号以令军中。”

(同上)

九月都元帅郭天叙右副元帅张天祐战死,太祖独任元帅府事。(《皇明纪事录》)

宋龙凤二年(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太祖二十九岁。

三月亳都升太祖为枢密院同签,以帅府都事李士元为经历。寻升太祖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以故元帅郭天叙弟天爵为右丞。经历李士元改名善长,为左右司郎中,以下诸将皆升元帅。(同上)

宋龙凤四年(元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太祖三十一岁。

“五月宋将刘福通破汴梁,迎(宋帝)韩林儿都之。”十二月太祖自将克婺州,改为宁越府。“辟范祖幹、叶仪、许元等十三人,分直讲经史。”(《明史》卷一《太祖纪》)于宁越置中书分省,于省门建二旒大黄旗,上书:“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下揭二牌:“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皇明纪事录》)

宋龙凤五年(元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太祖三十二岁。

五月升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同上)

八月元察罕帖木儿复汴梁,(刘)福通以林儿(宋帝)退保安丰(今安徽寿县)。(《明史》卷一《太祖纪》)

宋龙凤六年(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太祖三十三岁。

三月戊子征刘基、宋濂、章溢、叶琛至。(同上)

宋龙凤七年(元至正二十一年,公元1361年),太祖三十四岁。

正月封吴国公。(《皇明纪事录》)

宋龙凤九年(元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太祖三十六岁。

二月张士诚将“吕珍破安丰,杀刘福通。三月辛丑,太祖自将救安丰,珍败走,以(宋帝)韩林儿归滁州”(《明史》卷一《太祖纪》)。

十四日制赠太祖曾祖父三代为司空司徒太尉等官。(钱谦益 《国初群雄事略》引《龙凤事迹》)

宋龙凤十年(元至正二十四年,公元1364年),太祖三十七岁。宋帝在滁州。

春正月丙寅朔,李善良等率群臣劝进,……乃即吴王位,建百官。(《明史》卷一《太祖纪》)

初太祖以韩林儿称宋后,遥奉之。岁首中书省设御座行礼,(刘)基独不拜曰:“牧竖耳,奉之何为?”因见太祖陈天命所在。(《明史》卷一二八《刘基传》,高岱《鸿猷录》二《宋事始末》:“诸将议于中书省设御座奉韩林儿,刘基从后踢上所坐胡床曰:‘牧竖子耳!奉之何为?’密陈天命所在。上意悟。会陈友谅来入寇,遂议征讨,不果奉。”何乔远《名山藏·天因记》:“龙湾之捷〔按陈友谅龙湾之败,事在至正二十年闰五月,时宋帝在安丰〕,诸将欲奉小明王为帝,刘基怒不许,陈天命所在,然高帝用其年纪如初。”)

宋龙凤十一年(元至正二十五年,公元1365年),太祖三十八岁。宋帝在滁州。

冬十月戊戌,下令讨张士诚。(《明史》卷一《太祖纪》)

宋龙凤十二年(元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太祖三十九岁。宋帝在滁州。

五月二十一日,太祖以檄数张士诚罪状:

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近睹有元之末,王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忧,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千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误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其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元以天下钱粮兵马大势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终不能济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独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余本濠县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度江。……龙凤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吴宽《平吴录》,祝允明《九朝野史》卷一)

十二月遣廖永忠沈宋帝小明王韩林儿于瓜步,宋亡。(朱权《通鉴博论》,钱谦益《太祖实录辨证》)

宋龙凤十三年(元至正二十七年,公元1367年),太祖四十岁。大明洪武元年(元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太祖四十一岁。

春正月乙亥,……(太祖)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明,建元洪武。(《明史》卷二《太祖纪》)

大明帝国与明教

太祖因明教建国,故以明为国号。然“明王出世”“弥勒降生”均含有革命意义,明暗对立,互为消长,而终克于明。弥勒则有三十次入世之说。使此说此教仍继续流传,则后来者人人可自命为明王,为弥勒,取明而代之,如明太祖之于宋小明王。以此明太祖虽以红军小卒起事,自龙凤十二年以后即讳言其为红军支系。于讨张士诚檄中,且深斥弥勒之传说,以为妄诞,以为妖言,而于“明王出世”之说则不及只字。此盖受刘基、宋濂等反红军系儒生地主之劝说,隐去旧迹,为建新朝地步也。越一年而建国。洪武元年四月甲子幸汴梁,闰七月丁未还南京,因李善长之请,诏禁白莲社及明尊教。王世贞撰《李善长传》:

高帝幸汴还。……又请禁淫祀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邪术。诏可。(《名卿绩纪》卷三)

遂著于律。《明律》十一《礼》一:

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原注:“西方弥勒佛、远公白莲社、牟尼明尊教、释氏白云宗是四样。”

牟尼即摩尼,明尊教即明教也,说见前文。

时温州仍有大明教流行。熊鼎以洪武元年任浙江按察司佥事,分部台温(《明史》卷二八九《熊鼎传》)。以大明教名犯国号禁绝之,宋濂《故岐宁卫经历熊府君墓铭》:

洪武改元。……温有邪师曰大明教,造饰殿堂甚侈,民之无业者咸归之。君以其瞽俗眩世,且名犯国号,奏毁之,官没其产,而驱其众为农。(《芝园续集》卷四)

泉州晋江县华表山亦有明教徒所立之摩尼庵;因郁新杨隆请得不毁。何乔远《闽书》卷七《方域志》:

华表山山背之麓有草庵,元时物也,祀摩尼佛。摩尼佛名末摩尼光佛,苏邻国人,又一佛也,号具智大明使。……会昌中汰僧,明教在汰中。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授侣三山,游方泉郡,卒葬郡北山下。至道中,怀安士人李廷裕得佛像于京城卜肆,鬻以五十千钱,而瑞相遂传闽中。真宗朝,闽士人林世长取其经以进,授守福州文学。

皇朝太祖定天下,以三教范民,又嫌其教名上逼国号,摈其徒,毁其宫。户部尚书郁新、礼部尚书杨隆奏留之。(按《明史》卷一百十一《七卿年表》,太祖朝与郁新任户部尚书同时之礼部尚书为李原名、任亨泰、门克新、郑沂、陈迪、宋礼、李至刚等,无杨隆名。《明史》卷一百五十《郁新传》,“新,临淮人”,仕迹亦未尝履闽。)

温、泉之明教均相继以“教名上逼国号”被禁断。温之明教自后遂不见于记载。闽则易名为师氏法,亦式微矣。何氏又记:

今民间习其术者,行符咒,名师氏法,不甚显云。

政府对明教之压迫虽严,而明教徒仍数数起事。洪武永乐间陕西田九成自称后明皇帝,改元龙凤,帝号与年号均直承小明王。其党则称弥勒佛四天王等。《明成祖实录》卷六十五:

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七月戊戌,“妖贼王金刚奴伏诛。金刚奴陕西阶州人,自洪武初聚众作耗,称三元帅,往来劫掠,而于沔县西黑山天池平等处潜住,常以佛法惑众。后又与沔县贼首邵福等作耗。其党田九成者僭号后明皇帝,改元龙凤。高福兴称弥勒佛,金刚奴称四天王,前后攻破屯塞,杀死官军。会长兴侯耿秉文引兵剿捕,余党悉散。惟金刚奴与贼仇占儿等未获,仍逃聚黑山天池平,时出劫掠。至是潜还本州,为官军所擒,械送京师伏诛”。

永乐四年(公元1406年)蕲州有白莲社之狱。《明成祖实录》卷四十五:

九月丙子,“湖广蕲州广济县妖僧守座聚男女立白莲社,毁形断指,假神扇惑。事觉,官捕诛之”。

田九成起事于西北,即红军入西北者之余党,至蕲州则彭莹玉、徐寿辉起事之地也。至永乐七年复有李法良之起事,《明成祖实录》卷六十六:

九月“辛未,诛叛贼李法良。法良江西人,行弥勒教,流入湘潭,聚众为乱”。

江西又宋代明教之重要传教区也。至十六年又有刘化自称弥勒佛。《明成祖实录》卷一百一十:

十六年五月辛亥,“顺天府昌平县民刘化以谋叛伏诛。化初名僧保,畏避从军,逃匿保定府新城县民家,衣道人服,自称弥勒佛下世,当主天下,演说《应劫五公》诸经,鼓诱愚民百四十余人,皆信从之。已而真定容城山西洪洞等县人民皆受戒约,遂相聚为乱。事闻,悉捕诛之”。

永乐以后,类似之暴动史不绝书,姑举其著者数事,如宣宗朝转轮王出世之狱。《明宣宗实录》卷六十一:

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正月戊申,“山东文登县执妖僧明本、法钟等解京师。明本等皆栖霞县太平寺僧,以化缘至成山卫,依百户朱胜。因涂改旧领敕谕度牒,为妖言惑众,诈称转轮王出世,作伪诏记湧安年号,遣法钟持诣文登,诱惑愚民。县官执之以闻,而成山卫亦执胜等械至京,……付锦衣卫穷治之”。

英宗朝“七佛祖师”之暴动。《明英宗实录》卷十二:

宣德十年(公元1435年)十二月己亥,“妖贼张普祥伏诛。普祥真定卫军,以妖书惑众,潜居井陉县,自号七佛祖师,遣其党往河南、山东、山西、直隶等处度人,约先取彰德城,以次攻夺诸城。其党李名显等百余人入磁州城,焚千户所,官军攻败之。普祥挈家属窜伏柏乡县,递运大使魏景原引官军至其党张林家土洞内获之,械送京师。上命廷臣鞫实诛之”。

宪宗朝贵州有“明王”之起事,托称为明玉珍后裔,《明史》记:

成化十一年(公元1475年),总兵官李震奏:乌罗苗人石全州妄称元末明氏子孙,僭称明王,纠众于执银等处作乱,邻洞多应之。因调官军往剿,石全州已就擒,而诸苗攻劫未已,命镇巡官设策抚捕,未几平。(《明史》卷三一六《贵州土司传·铜仁传》)

至嘉靖时李福达自称弥勒佛,与武定侯郭勋交通,至起大狱(详《明史》《明史纪事本末》《世庙识余录》)。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有山东白莲教徒王好贤、徐鸿儒之起事(《明史》卷二五七《赵彦传》,《明史纪事本末》)。溯其源流,又皆明教之余响也。

明代的锦衣卫和东西厂

在旧式的政体之下,皇帝只是代表他的家族以及外环的一特殊集团的利益,比较被统治的人民,他的地位不但孤立,而且永远是在危险的边缘,尊严的神圣宝座之下,酝酿着待爆发的火山。为了家族的威权和利益的持续,他们不得不想尽镇压的法子,公开的律例、刑章,公开的军校和法庭不够用,也不便用,他们还需要造成恐怖空气的特种组织、特种监狱和特种侦探,来监视每一个可疑的人、可疑的官吏。他们用秘密的方法侦伺、搜查、逮捕、审讯、处刑。在军队中、在学校中、在政府机关中、在民间、在茶楼酒馆、在集会场所,甚至在交通孔道、大街小巷,处处都有这类人在活动。执行这些任务的特种组织,历代都有。在汉有“诏狱”和“大谁何”,在唐有“丽景门”和“不良人”,在宋有“诏狱”和“内军巡院”,在明有“锦衣卫”和“东西厂”,在袁世凯时代则有“侦缉队”。

锦衣卫和东西厂,明人合称为厂卫。从14世纪后期一直到17世纪中叶,这两机关始终存在(中间曾经几度短期地废止,但不久即复设)。锦衣卫是内廷的侦察机关,东厂则由宦官提督,最为皇帝所亲信,即锦衣卫也受其侦察。锦衣卫初设于明太祖时,是内廷亲军,皇帝的私人卫队,不隶都督府。其下有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掌本卫刑名,北镇抚司专治诏狱,可以直接取诏行事,不必经过外廷法司的法律手续,甚至本卫长官亦不得干预(王世贞:《锦衣卫》)。锦衣卫的正式职务,据《明史·职官志》说是“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凡盗贼奸宄街涂沟洫,密缉而时省之”。经过嘉靖初年裁汰后,缩小职权,改为“专察不轨妖言人命强盗重事”(《明史·刑法志》)。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侦察“不轨妖言”,不轨指政治上的反动者或党派,妖言指宗教的集团如弥勒教、白莲教、明教等。明太祖出身于香军,深知“弥勒降生”和“明王出世”等宗教传说,对于渴望改善生活的一般农民,所发生的政治作用是如何重大。他尤其了解聚众结社对现实政权有如何重大的意义和威胁,他从这两种活动中得到政权,也已为这政权立下基础,唯一使他焦急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永远子子孙孙都能不费事地继承这政权。他所感觉到的严重危机有两方面:其一是并肩起事的诸将,个个都身经百战,枭悍难制。其二是出身豪室的文臣,他们有地方的历史势力,有政治的声望,又有计谋,不容易对付。这些人在他在位的时候,固然镇压得下,但也还惴惴不安。身后的继承人呢,太子忠厚柔仁,只能守成,不能应变。到太子死后,他已是望七高年,太孙不但幼稚,而且比他儿子更不中用,成天和一批腐儒接近,景慕三王,服膺儒术,更非制驭枭雄的脚色。他为着要使自己安心,要替他儿孙斩除荆棘,便不惜用一切可能的残酷手段,大兴胡蓝党案,屠杀功臣,又用整顿吏治,治乱国用重刑的口实,把中外官吏地主豪绅也着实淘汰了一下,锦衣卫的创立和授权,便是发挥这个作用。经过几次的大屠杀以后,臣民侧足而立,觉得自己的地位已经安定了。为了缓和太过紧张的空气,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把锦衣卫所禁闭的囚徒都送刑部。再隔六年,胡党、蓝党都已杀完,不再感觉到政治上的逼胁了,于是又解除锦衣卫的典诏狱权,诏内外狱毋得上锦衣卫,大小案件都由法司治理。天下从此算太平了(《明史·刑法志》)。

不到十年,帝位发生争执,靖难兵起,以庶子出藩北平的燕王入居大位,打了几年血仗;虽然到了南京,名义上算做了皇帝,可是地位仍不稳固。因为第一,建文帝有出亡的传说,宫内自焚的遗体中不能确定建文帝是否也在内,万一建文帝未死,很有起兵复国的可能。第二,他以庶子僭位,和他地位相同的十几个亲王看着眼红,保不住也重玩一次靖难的把戏(这一点在他生前算是过虑,可是到孙子登位后,果然又闹了一次叔侄交兵)。第三,当时他的兵力所及的只是由北平到南京一条交通线,其他地方只是外表表示服从。第四,建文帝的臣下,在朝的如曹国公李景隆、驸马都尉梅殷等,在地方的如盛庸、平安、何福等都曾和他敌对作战。其他地方官吏文武臣僚也都是建文旧人,不能立地全盘更动。这使他感觉有临深履薄的恐惧。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用得着他父亲传下的衣钵,于是锦衣卫重复活动,一直到亡国,始终做皇帝的耳目,担任猎犬和屠夫的双重任务。

锦衣卫虽然亲近,到底是外官,也许会徇情面,仍是不能放心。明成祖初起时曾利用建文帝左右的宦官探消息,即位以后,以为这些内官忠心可靠,特设一个东厂,职务是“缉访谋逆妖言大逆等”,完全和锦衣卫相同。属官有贴刑,以锦衣卫千百户充任,所不同的是用内臣提督,通常都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第二人或第三人派充,关系和皇帝最密切,威权也最重(《明史》,《刑法志》和《职官志》)。以后虽有时废罢,名义也有时更换为西厂或外厂,或东西厂、内外厂并设,或在东西厂之上加设内行厂,连东西厂也在伺察之下。但在实际上,厂的使命是没有什么变更的。

厂与卫成为皇帝私人的特种侦探机关,其系统是锦衣卫监察侦伺一切官民,东(西)厂侦察一切官民及锦衣卫,有时或加设一最高机构,侦探一切官民和厂卫,如刘瑾的内行厂和冯保的内厂,皇帝则直接监督一切侦缉机关。如此层层缉伺,层层作恶,人人自疑,人人自危,造成了政治恐怖。

厂卫同时也是最高法庭,有任意逮捕官吏平民,加以刑讯判罪和行刑的最高法律以外的权力。

卫的长官是指挥使,其下有官校,专司侦察,名为缇骑。嘉靖时陆炳官缇帅,所选用卫士缇骑皆都中大豪,善把持长短,多布耳目,所睚眦无不立碎。所召募畿辅秦晋鲁卫骈胁超乘迹射之士以千计。卫之人鲜衣怒马而仰度支者凡十五六万人(王世贞:《锦衣志》)。四出迹访:“凡缉绅之门,各有数人往来其间,而凡所缉访,止属风闻,多涉暧昧,虽有心口,无可辩白。各类计所获功次,以为升授。凭其可逞之势,而邀其必获之功,捕风捉影,每附会以仇其奸,非法拷讯,时威逼以强其认。”(傅维麟:《明书》卷七十三)结果,一般仕宦阶级都吓得提心吊胆,“常晏起早阖,毋敢偶语,旗校过门,如被大盗”(《明史·刑法志》)。抓到了人时先找一个空庙祠宇榜掠了一顿,名为打桩,“有真盗幸免,故令多攀平民以足数者,有括家囊为盗贼,而通棍恶以证其事者,有潜种图书陷人于妖言之律者,有怀挟伪批坐人以假印之科者,有姓名仿佛而荼毒连累以死者”。访拿所及,则“家资一空,甚至并同室之有而席卷以去,轻则匿于档头火长校尉之手,重则官与瓜分”。被访拿的一入狱门,便无生理,“五毒备尝,肢体不全。其最酷者曰琵琶,每上百骨尽脱,汗下如水,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次,荼酷之下,何狱不成”(《明书》卷七十三)。

其提人则止凭驾帖,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刑部尚书何乔新奏:“旧制提人,所在官司必验精微批文,与符号相合,然后发遣,近者中外提人,只凭驾帖,既不用符,真伪莫辨,奸人矫命,何以拒之?”当时虽然明令恢复批文提人的制度,可是锦衣旗校却依旧只凭驾帖拘捕(《明史·刑法志》)。正德初周玺所说:“迩者皇亲贵幸有所奏陈,陛下据其一面之词,即行差官赍驾帖拿人于数百里之外,惊骇黎庶之心,甚非新政美事。”(《垂光集》一,《论治化疏》)便是一个例子。

东厂的体制,在内廷衙门中最为隆重。凡内官奉差关防皆曰某处内官关防,唯东厂篆文为“钦差监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刘若愚:《酌中志》十六)。《明史》记“其隶役皆取给于卫,最轻巧儇佶者乃充之。役长曰档头,帽上锐,衣青素裤褶,系小绦,白皮靴,专主伺察。其下番子数人为干事,京师亡命诓财挟仇视干事者为窟穴,得一阴事,由之以密白于档头,档头视其事大小先予之金,事曰起数,金曰买起数。既得事,帅番子至所犯家,左右坐曰打桩,番子即突入执讯之无有左证符碟,贿如数径去,少不如意,榜治之名曰乾酢酒,亦曰搬罾儿,痛楚十倍官刑,且授意使牵有力者,有力者予多金即无事,或靳不予,予不足,立闻上,下镇抚司狱,立死矣”。对于行政官吏所在,也到处派人伺察:“每月旦,厂役数百人掣签庭中,分瞰官府。”有听记坐记之别,“其视中府诸处会审大狱,北镇抚司拷讯重犯者曰听记,他官府及各城门缉访曰坐记”。所得秘密名为打事件,即时由东厂转呈皇帝,甚至深更半夜也可随时呈进,“以故事无大小,天子皆得闻之,家人米盐猥事,宫中或传为笑谑,上下惴惴,无不畏打事件者”(《明史·刑法志》)。

锦衣卫到底是比不上东厂亲近,报告要用奏疏,东厂则可以直达。以此,厂权就高于卫。

东厂的淫威,试举一例。当天启时,有四个平民半夜里偷偷在密室喝酒谈心。酒酣耳热,有一人大骂魏忠贤,余三人听了不敢出声。骂犹未了,便有番子突入,把四人都捉去,在魏忠贤面前把发话这人剥了皮,余三人赏一点钱放还,这三人吓得魂不附体,差一点变成疯子。

锦衣卫狱即世所称诏狱,由北镇抚司专领。北镇抚司本来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属官,品秩极低,成化十四年(公元1478年)增铸北司印信,一切刑狱不必关白本卫,连卫所行下的公事也可直接上请皇帝裁决,卫指挥使不敢干预,因之权势日重(《明史》卷九十五)。外廷的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不敢与抗。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刑科给事中刘济上言:“国家置三法司以理刑狱,其后乃有锦衣卫镇抚司专理诏狱,缉访于罗织之门,锻炼于诏狱之手,裁决于内降之旨,而三法司几于虚设矣。”(《明世宗实录》)其用刑之惨酷,有非人类所能想象,沈德符记:“凡厂卫所廉谋反杀逆及强盗等重辟,始下锦衣之镇抚司拷问,寻常止曰打着问,重者加好生二字,其最重大者则曰好生着实打着问,必用刑一套,凡十八种,无不试之。”(《野获编》卷二十一)用刑一套为全刑,曰械,曰镣,曰棍,曰桚,曰夹棍,五毒备具,呼号声沸然,血肉溃烂,宛转求死不得(《明史·刑法志》)。诏狱“室卑入地,墙厚数仞,即隔壁号呼,悄不闻声,每市一物入内,必经数处检查,饮食之属十不能得一,又不得自举火,虽严寒不过啖冷炙披冷衲而已。家人辈不但不得随入,亦不许相面。惟于拷问之期,得遥于堂下相见”(《野获编》)。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遭党祸被害的顾大章所作《狱中杂记》里说:“予入诏狱百日而奉旨暂发(刑)部者十日,有此十日之生,并前之百日皆生矣。何则,与家人相见,前之遥闻者皆亲证也。”拿诏狱和刑部狱相比,竟有天堂地狱之别。瞿式耜在他的《陈时政急著疏》中也说:“往者魏崔之世,凡属凶网,即烦缇骑,一属缇骑,即下镇抚,魂飞汤火,惨毒难言,苟得一送法司,便不啻天堂之乐矣。”(《瞿忠宣公集》卷一)被提者一入抚狱,便无申诉余地,坐受榜掠。魏大中《自记年谱》:“十三日入都羁锦衣卫东司房,二十八日许显纯崔应元奉旨严鞫,许既迎二魏(忠贤、广微)意,构汪文言招辞而急毙之以灭口。对簿时遂龂龂如两造之相质,一桚敲一百,穿梭一夹,敲五十板子,打四十棍,惨酷备至,而抗辨之语不得宣。”“六君子”被坐的罪名是受熊廷弼的贿赂,有的被刑自忖无生理,不得已承顺,希望能转刑部得生路,不料结果更坏,厂卫勒令追赃,“遂五日一比,惨毒更甚。比时累累跪阶前,诃诟百出,裸体辱之,弛杻则受桚,弛桚则受夹,弛桚与夹则仍戴杻镣以受棍,创痛未复,不再宿复加榜掠。后讯时皆不能跪起荷桎梏,平卧堂下”(《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一)。终于由狱卒之手秘密处死,死者家人至不知其死法及死期,苇席裹尸出牢户,虫蛆腐体。“六君子”是杨涟、左光斗、顾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都是当时的清流领袖,朝野表率,为魏忠贤所忌,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相继死于诏狱。

除了在狱中的非刑以外,和厂卫互相表里的一件恶政是廷杖,锦衣卫始自明太祖,东厂为明成祖所创设,廷杖却是抄袭元朝的。

在元朝以前,君臣之间的距离还不十分悬绝,三公坐而论道,和皇帝是师友,宋朝虽然臣僚在殿廷无坐处,却也还礼貌大臣,绝不加以非礼的行为,“士可杀不可辱”这一传统的观念,上下都能体会。蒙古人可不同了,他们根本不了解士的地位,也不能用理论来装饰殿廷的庄严。他们起自马上,生活在马上,政府中的臣僚也就是军队中的将校,一有过错,拉下来打一顿,打完照旧办事,不论是中央官、地方官在平时,或是在战时,臣僚挨打是家常便饭,甚至中书省的长官,也有在殿廷被杖的记载。明太祖继元而起,虽然一力“复汉官之威仪”,摒弃胡俗胡化,对于杖责大臣这一故事,却习惯地继承下来,著名的例子,被杖死的如亲侄大都督朱文正、工部尚书薛祥、永嘉侯朱亮祖父子,部曹被廷杖的如主事茹太素。从此殿陛行杖,习为祖制。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以南巡廷杖舒芬等百四十六人,死者十一人。嘉靖三年(公元1523年[2])以大礼之争廷杖丰熙等百三十四人,死者十六人。循至方面大臣多毙杖下,幸而不死,犯公过的仍须到官办事,犯私仇者再下诏狱处死(《明史·刑法志》)。至于前期和后期廷杖之不同,是去衣和不去衣,沈德符说:“成化以前诸臣被杖者皆带衣裹氈,不损肤膜,然犹内伤困卧,需数旬而后起,若去衣受笞,则始于逆瑾用事,名贤多死,今遂不改。”(《野获编》卷十八)廷杖的情形,据艾穆所说,行刑的是锦衣官校,监刑的是司礼监:“司礼大珰数十辈捧驾帖来,首喝曰带上犯人来,每一喝则千百人一大喊以应,声震甸服,初喝跪下,宣驾帖杖吾二人,着实打八十棍,五棍一换,总之八十棍换十六人。喝着实打,喝打阁上棍,次第凡四十六声,皆大喊应如前首喝时,喝阁上棍者阁棍在股上也。杖毕喝踩下去,校尉四人以布袱曳之而行。”(《熙亭先生文集》四,《恩谴记》)天启时万璟被杖死的情形,樊良材撰《万忠贞公传》说:“初璟劾魏珰疏上,珰恚甚,矫旨廷杖一百。褫斥为民。彼一时也,缇骑甫出,群聚蜂拥,绕舍骤禽,饱恣拳棒,摘发捉肘,拖沓摧残,曳至午门,已无完肤。迨行杖时逆珰领小竖数十辈奋袂而前,执金吾(锦衣卫指挥使)止之曰留人受杖,逆珰瞋目监视,倒杖张威,施辣手而甘心焉。杖已,血肉淋漓,奄奄待尽。”

廷杖之外,还有立枷,创自刘瑾,锦衣卫常用之:“其重枷头号者至三百斤,为期至二月,已无一全。而最毒者为立枷,不旬日必绝。偶有稍延者,命放低三数寸,则顷刻殒矣。凡枷未满期而死,则守者掊土掩之,俟期满以请,始奏闻领埋,若值炎暑,则所存仅空骸耳,故谈者谓重于大辟云。”(《野获编》卷十八)

诏狱、廷杖、立枷之下,士大夫不但可杀,而且可辱,君臣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天皇圣明,臣罪当诛”,打得快死而犹美名之曰恩谴,曰赐杖,礼貌固然谈不到,连主奴间的恩意也因之而荡然无存了。

厂卫之弊,是当时人抗议最集中的一个问题,但是毫无效果,并且愈演愈烈。著例如商辂《请革西厂疏》说:“近日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网太密,官校提拿职官,事皆出于风闻,暮夜搜检家财,初不见有驾帖,人心汹汹各怀疑畏,内外文武重臣,托之为股肱心膂者也,亦皆不安于位,有司庶府之官,资之以建立政事者也,举皆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旅不安于涂,士卒不安于伍,黎民不安于业。”(《商文毅公集》卷一)在这情形下,任何人都有时时被捕的危险。反之,真是作恶多端的巨奸大憝,只要能得到宫廷的谅解,更可置身法外。《明史·刑法志》说:“英宪以后,钦恤之意微,侦伺之风炽,巨恶大憝,案如山积,而旨从中下,纵不之问。或本无死理,而片纸付诏狱,为祸尤烈。”明代二祖设立厂卫之本意,原在侦察不轨,尤其是注意官吏的行动。隆庆中刑科给事中舒化上疏只凭表面事理立论,恰中君主所忌,他说:“朝廷设立厂卫,所以捕盗防奸细,非以察百官也。驾驭百官乃天子之权,而奏劾诸司责在台谏,朝廷自有公论。今以暗访之权归诸厂卫,万一人非正直,事出冤诬,是非颠倒,殃及善良,陛下何由知之。且朝廷既凭厂卫,厂卫必委之番役,此辈贪残,何所不至!人心忧危,众目睚眦,非盛世所宜有也。”(《春明梦余录》卷六十三)至于苛扰平民,则更非宫廷所计及,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中曾特别指出:“东厂原以察奸细,备非常,非扰平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而且直以快恩怨,行倾陷,片语违,则驾帖立下,造谋告密,日夜未已。”(《杨忠烈公文集》二)甚至在魏忠贤失败以后,厂卫的权力仍不因之动摇,刘宗周上疏论其侵法司权限,讥为人主私刑,他说:“我国家设立三法司以治庶狱,视前代为独详,盖曰刑部所不能决者,都察院得而决之,部院所不能平者,大理寺得而平之,其寓意至深远。开国之初,高皇帝不废重典以惩巨恶,于是有锦衣之狱。至东厂缉事,亦国初定都时偶一行之于大逆大奸,事出一时权宜,后日遂相沿而不复改,得与锦衣卫比周用事,致人主有私刑。自皇上御极以后,此曹犹肆罗织之威,日以风闻事件上尘睿览,辇毂之下,人人重足。”结果是:“自厂卫司讥访而告奸之风炽,自诏狱及士绅而堂廉之等夷,自人人救过不给而欺罔之习转盛,自事事仰承独断而谄谀之风日长,自三尺法不伸于司寇而犯者日众。”

(《刘子全书》十六《痛陈时艰疏》,十七《敬循职掌疏》)

厂卫威权日盛,使厂卫二字成为凶险恐怖的象征,破胆的霹雳,游民奸棍遂假为恐诈之工具,京师外郡并受荼毒,其祸较真厂卫更甚。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给事中许国荣《论厂卫疏》历举例证说:“如绸商刘文斗行货到京,奸棍赵瞎子等口称厂卫,捏指漏税,密擒于崇文门东小桥庙门,诈银二千余两。长子县教官推升县令,忽有数棍拥入其寓内,口称厂卫,指为营干得来,诈银五百两。山西解官买办黑铅照数交足,众棍窥有余剩在潞铺内,口称厂卫,指克官物,捉拿王铺等四家,各诈银千余两……蓟门孔道,假侦边庭,往来如织……至于散在各衙门者,借口密探,故露踪迹,纪言纪事,笔底可操祸福,书吏畏其播弄风波,不得不醵金阴饵之,遂相沿为例而莫可问。”(《春明梦余录》卷六十三)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御史杨仁愿疏《论假番及东厂之害》说:“臣待罪南城,所阅词讼多以假番故称冤,夫假称东厂,害犹如此,况其真乎?此由积重之势然也。所谓积重之势者,功令比较事件,番役每悬价以买事件,受买者至诱人为奸盗而卖之,番役不问其从来,诱者分利去矣。挟忿首告,诬以重法,挟者志无不逞矣。伏愿宽东厂事件而后东厂之比较可缓,东厂之比较缓而番役之买事件与卖事件者俱可息,积重之势庶可稍轻。”(《明史》,《刑法志》三)抗议者的理由纵然充分到极点,也不能消除统治者孤立自危的心理。《明史》说:“然帝(思宗)倚厂卫益甚,至国亡乃已。”

晚明仕宦阶级的生活

晚明仕宦阶级的生活,除了少数的例外(如刘宗周之清修刻苦,黄道周之笃学正身),可以用“骄奢淫佚”四字尽之。田艺衡《留青日札》记:“严嵩孙严绍庚、严鹄等尝对人言,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于是竞相穷奢极欲。”《明史·严嵩传》记*懋卿之豪奢说:“*懋卿持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万历初名相张居正奉旨归葬时:“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舆后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3]这种闹阔的风气,愈来愈厉害,直到李自成、张献忠等起来,这风气和它的提倡者同归于尽。

其实,说晚明才有这样的放纵生活,也不尽然,周玺《垂光集·论治化疏》说:“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奢华,彼此相尚,而借贷费用,习以为常。居室则一概雕画,首饰则滥用金宝,倡优下贱以绫缎为袴,市井光棍以锦绣缘袜,工匠役之人任意制造,殊不畏惮。虽朝廷禁止之诏屡下,而奢靡僭用之习自如。”(《垂光集》卷一。)周玺是弘正时人(?—1508),可见在16世纪初期的仕宦生活已经到这地步。风俗之侈靡,自上而下,风行草偃,渐渐地浸透了整个社会。堵允锡曾畅论其弊,他说:“冠裳之辈,怡堂成习,厝火忘危,膏粱文绣厌于口体,宫室妻妾昏于志虑,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声伎优乐,日缘而盛。夫缙绅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风。于是有纨绔子弟,益侈豪华之志以先其父兄,温饱少年亦竞习裘马之容以破其家业,挟弹垆头,吁庐伎室,意气已骄,心神俱溃,贤者丧志,不肖倾家,此士人之蠹也。于是又有游手之辈,习谐媚以蛊良家子弟,市井之徒,咨凶谲以行无赖之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织,生涯问诸傥来,非士非商,自业寄于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盗质,此庶人之蠹也。如是而风俗不致颓坏,士民不致饥寒,盗贼不致风起者未之有也。”(《堵文忠公集·救时十二议疏》)

大人先生有了身份、有了钱以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而然会刻意去谋生活的舒适,于是营居室,乐园亭,侈饮食,备仆从,再进而养优伶,召伎女,事博弈,蓄姬妾,雅致一点的更提倡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这一集团人的兴趣,使文学、美术、工艺、金石学、戏曲、版本学等部门有了飞跃的进展。

八股家幸而碰上了机会,得了科第时,第一步是先娶一个姨太太(以今较昔,他们的黄脸婆还有不致被休的运气),王崇简《冬夜笔记》:

“明末习尚,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曰:改个号,娶个小。”第二步是广营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骇人听闻,田艺蘅记严嵩籍没时之家产,光是第宅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四间,在北京共一千七百余间(《留青日札》)。陆炳当事时,营别宅至十余所,庄园遍四方(《明史》卷三〇七,《陆炳传》)。郑芝龙田园遍闽粤,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数月,增置仓庄至五百余所(林时对:《荷锸丛谈》卷四)。

士大夫园亭之盛,大概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小柴桑喃喃录》下)奭龄是万历时代人,可见在嘉隆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士大夫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布置,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消夏闲记》卷上说:“前明缙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王世贞《游金陵诸园记》记南京名园除王公贵戚所有者外,有王贡士杞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汤太守熙召园、陆文学园、张保御园等。《娄东园亭志》仅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曹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园亭既盛,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召之者无虚日。”(黄宗羲:《撰杖集·张南垣传》。)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小柴桑喃喃录》卷上记:“近来人家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集,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肴,源源而来,非惟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平居则“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张岱《陶庵梦忆》自述:“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财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螆。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张岱:《陶庵梦忆》卷四,《方物》)衣服则由布袍而为绢,由浅色而改淡红。范濂《云间据目钞》记云间风俗,虽然只是指一个地方而言,也足以代表这种由俭朴而趋奢华的时代趋势。他说:“布袍乃儒家常服,周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绸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且从典肆中觅旧段旧服翻改新起,与豪华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用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生员冬必穿绒道袍,暑必用绉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稍富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余最贫,尚俭朴,年来亦强服色衣,乃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明代制定士庶服饰,不许混淆,嘉靖以后,这种规定亦复不能维持,上下群趋时髦,巾履无别。范濂又记:“余始为诸生时,见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缙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午(公元1606年)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两边玉屏花一双,而年少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贯发。”他又很愤慨地说:“所可恨者,大家奴皆用三镶宦履,与士官漫无分别,而士官亦喜奴辈穿着,此俗之最恶者也。”

士大夫居官则狎优纵博,退休则广蓄声伎,宣德间都御史刘观每赴人邀请,辄以妓自随。户部郎中肖翔等不理职务,日唯挟妓酣饮恣乐(《明宣宗实录》卷五六)。曾下饬禁止:“宣德四年八月丙申,上谕行在礼部尚书胡濙曰:祖宗时文武官之家不得挟妓饮宴。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妓歌唱,沉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礼坏俗。尔礼部揭榜禁约,再犯者必罪之。”(《明宣宗实录》卷五七)妓女被禁后,一变而为小唱,沈德符说:“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缙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野获编》卷二四)实际上这项禁令也只及于京师居官者,易代之后,勾栏盛况依然。《冰华梅史》有《燕都妓品序》:“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熏陶,其色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1597—1600)其妖冶已极。”所定花榜借用科名条例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称妓则曰老几,茅元仪《暇老齐杂记》卷四:“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同时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序》。余怀《板桥杂记》记南京教坊之盛:“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不受丝毫影响,依然征歌召妓:“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余怀:《板桥杂记》)

私家则多蓄声伎,穷极奢侈。万历时理学名臣张元忭后人的家伎在当时最负盛名。《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条记:“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次则武陵班……再次则梯仙班……再次则吴郡班……再次则苏小小班……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伎艺则愈出奇愈。”阮大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最为张宗子所称道。同书卷八记:“阮元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士大夫不但蓄优自娱,谱制剧曲,并能自己度曲,压倒伶工。沈德符记:“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缙绅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璟、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工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倡俱皇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野获编》卷二四)风气所趋,使梨园大盛,所演若《红梅》《桃花》《玉簪》《绿袍》等记不啻百种:“括共大意,则皆一女游园,一生窥见而悦之,遂约为夫妇。其后及第而归,即成好合。皆徒撰诡名,毫无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无足喜。”乡村每演剧以祷神:“谓不以戏为祷,则居民难免疾病,商贾必值风涛。”(汤来贺:《梨园说》)豪家则延致名优,陈懋仁《泉南杂志》:“优伶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婵鬓傅粉,日以为常。”使一向被贱视的伶工,一旦气焰千丈。徐树丕《识小录》记吴中在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奇荒后的情形:“辛巳奇荒之后……优人鲜衣美食,横行里中。人家做戏一台,一本费至十余金,而诸优犹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马者、乘舆者、在戏房索人参汤者,种种恶状。然必有乡绅主之,人家惴惴奉之,得一日无事便为厚矣。”优人服节有至千金以上者(黄宗羲:《南雷集子·刘子行状》)。男优之外,又有女戏:“十余年来苏城女戏盛行,必有乡绅主之。盖以倡兼优而缙绅为之主。”(《识小录》卷二)亦有缙绅自教家姬演戏者,张岱记朱云崃女戏,“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乐;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陶庵梦忆》卷二)。刘晖吉女戏则以布景著:“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其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缦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陶庵梦忆》卷五)

士大夫的另一种娱乐是赌博。顾炎武《日知录》记:“万历之末太平无事,士大夫无所用心,间有相从赌博者。至天启中始行马吊之戏,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东几于无人不为此。有如韦昭论所云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甚至有“进士有以不工赌博为耻”的情形。吴伟业又记当时有叶子戏:“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绥寇纪略》卷一二)缙绅士大夫以纵博为风流,《列朝诗集小传》记:“福清何士壁跅弛放迹,使酒纵博。”“皇甫冲博综群籍,通挟凡击毯音乐博弈之戏,吴中轻侠少年咸推服之。”“万历间韩上桂为诗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立就,斐然可观。”此风渐及民间,结果是如沈德符所说:“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浸成大伙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野获编补遗》卷三)

自命清雅一点的则专务搜古董,巧取豪夺:“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际,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稽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携李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资收购,名播江南。南部则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辈下则此风稍逊,惟分宜严相国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贿,所蓄几及天府。张江陵当国亦有此嗜。董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野获编》卷二六)年轻气盛少肯读书的则组织文社,自相标榜,以为名高。《消夏闲记》下:“文社始于天启甲子张天如等之应社……推大讫于四海。于是有广应社、复社、云间有几社,浙江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佥会于吴,统于复社。”以讥弹骂詈为事,黄宗羲讥为学骂,他说:“昔之学者学道者也,今之学者学骂者也。矜气节者则骂为标榜,志经世者则骂为功利,读书作文者则骂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骂为俗吏,接庸僧数辈则骂考亭为不足学矣,读艾千子定待之尾,则骂象山阳明为禅学矣。濂溪之主静则盘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则曰是有方所之学也。逊志骂其学误主,东林骂其党亡国,相讼不决,以后息者为胜。”(《南雷文案》卷一七)老成人物则伪标讲学,内行不修。艾南英《天傭子集》曾提及江右士夫情形:“敞乡理学之盛,无过吉安,嘉隆以前,大概质行质言,以身践之。近岁自爱者多而亦不无仰愧前哲者。田土之讼,子女之争,告讦把持之风日有见闻,不肖视其人皆正襟危坐以持论相高者也。”

(艾南英:《天傭子集》卷六,《复陈怡云公祖书》)

仕宦阶级有特殊地位,也自有他们的特殊风气。《小柴桑喃喃录》卷下说:“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即共命为迂为疏为腐,于是一入仕途,则相师相仿,以求入乎俗而后已。如相率而饮狂泉,亦可悲矣。”在这情形的社会,谢肇淛说得最妙:“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倡伎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五杂俎》卷三)

注释

[1]南京,古称金陵、建康、建业,元代时称集庆路,朱元璋攻克集庆后称应天。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改称南京,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改称京师,朱棣迁都北京后,又称南京。本文为行文方便,除引文外,一律称南京。—— 编者注

[2]应为公元1524年。——编者注

[3]此条引文出处似有误。——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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