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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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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以后,我们仍守候在尸体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又添了两个。一个是四十左右的女人;另一个妇人年纪轻些,像是佣仆。她们俩在窃窃私语,脸上都显着惊诧,又像是惋惜。最先那个穿栗壳色袍子的男子也还远远地站着,只在运用他的耳朵和眼睛,却不开口。霍桑向这几个邻人瞧瞧,好像要开始向他们搭讪,乘机探听什么。可是他还没有开口,那个方脸肥胖的警厅侦探长汪银林已匆匆地赶来。汪探长是我们的老朋友,已经联手办过不少案子。霍桑先和他谈了几句,就决定先把那女尸放下来。我才瞧见这死妇的面容。

伊的年纪约摸在三十左右,瓜子形的脸,生前一定相当美丽,这时候却两眼微张,灰白色的脸颊向内陷落,显得很瘦。伊的嘴唇张开,舌尖微微从牙关中吐露,嘴角上也有口沫的干斑。那明明是一种缢死的症状。霍桑又把那条丝带的结扣察验了一下,指给汪银林瞧。汪银林在日记上记了下来,顺手将带解下。那窗的铁棱上面,本有许多灰尘锈屑,带子上染着了不少。

我们不顾忌讳,将尸体从后门里移进了屋子,放在客堂中的一张睡椅上,同时关上后门,禁止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观看。那客堂是兼做诊室用的,除了沙发睡椅以外,有一张书桌和一口药橱,布置很简单整洁。壁上有一张朱氏夫妇的半身小影,一旁有一张诊例,末行还附着“贫病免费”字样。这在西医倒是罕见的。

霍桑先揭开些衣角,在尸体上略一察看,才说:“这条丝带本来是伊束裙用的。”

汪银林问道:“霍先生,你以为伊是自己寻死的?”

桑霍正偻着身子察验那女尸的手指。那手指很细纤,洁白无尘,但那种白是没血色的死白,见了也觉可怕。霍桑把尸手放下了,指着伊的头颈里的一条痕迹,向汪银林回答。

他说:“是,我相信伊是自己吊死的。瞧,这一条缢痕,两端不交,不是恰成一个八字形吗?”

我凑近去瞧瞧,那前颈上的带痕果然是从耳后斜向上去,后颈上并不交接。颈后有松乱的发髻掩蔽着,一时瞧不清楚。

我说:“若说伊是自己吊死的,离地既高,伊又怎样套进带环里去?”

霍桑含着笑容,答道:“伊难道不能用手攀住了丝带,使身子吊上去些,然后再仰头套进去吗?”

我道:“这个动作非习过柔术的人不行。这女人如此瘦弱,伊的手臂似乎不会有这样的气力。”

霍桑不答,但皱了皱眉,又低着头察看那夹袄上的纽扣。

汪银林道:“这个纽子一部分已经脱线,似乎被什么大力的人拉断的,你以为怎么样?”

霍桑依旧静默,但点了点头。我又插口道:“这样,又足见得伊是曾和什么人挣扎或殴打过的。合着我被人勒毙的推想,不是更近一步了吗?”霍桑正在招呼那老妈子走近些,预备问话,听了我的辩驳的说话,忽回脸来向我眨一眨眼睛,似示意不要多说。我才明白他所以说是吊死,不是勒毙,大概有所顾忌,并不是由衷之谈。那时他见我认真辩难,一时又不便说明,所以只得给我一个暗示。

霍桑向老妈子道:“你刚才说昨夜你等候主人回来。伊可是昨天晚上出去的?”

老妇答道:“正是。”

“什么时候出去的?”

“约摸十一点光景。”

“伊为了什么事出去?”

“伊是出去看病的。”

“你确知伊出去看病,不是为别的事?”

“是,我确知伊不为别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伊临走时带着那只出诊用的皮包,还对我说往沈家去医病。现在那皮包也没有了哩。”

汪银林的惊呼声音突然打断了霍桑的问话。

他说:“唉!这里有一种重要证据呢!”

当霍桑向老妇究问的时候,汪银林卷起了那件宽大的黑缎夹袍的袖子,一个人还在察验尸体。这时他忽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我们都不由得不回头去瞧他。他手中正执着一张信笺,眼睛凝注在笺上,露出一种得意之色。

他将信笺授给霍桑,说:“霍先生,这封信是我在伊的内衣袋里检出来的。你瞧,可有些意思?”

我凑近去瞧。那是一张白色的洋纸信笺,用钢笔写的,墨水是蓝黑,有八行之多。

那信道:

仰竹夫人:

我已好几天没有见你,不知你的身体更有些进步吗?咳嗽已经停止吗?你是当医生的,在理应当知道怎样保卫。你虽抱着济世救人的心,在医务上不惜劳瘁,但也应为你自己的身体着想。你眼前虽觉孤寂,生活上没有充分的兴味,但论你的年龄,未来的生命还长,又有你的馨儿做伴,安知将来没有更愉快的境地?因此,你的意志不应太趋消极,应得努力珍卫,多多休息,以便回复你的康健。我进这忠告,自问不无冒昧,但你若能鉴我的愚诚,附加采纳,那我真是十二分荣幸了。

薄一芝上

十月三日

霍桑读完了那信,沉吟了一下,便舍了那女仆,向汪银林说话。

他问道:“你以为这封信怎么样?”

汪银林答道:“我瞧这信是男子的笔迹。”

我暗暗点点头:那信的笔力非常有劲,并且用钢笔写的草体也很自然,果真不像是女子的手笔。

霍桑说:“这一点我赞同。但你认为这东西是一种要证,有什么意思?”

汪银林道:“我瞧信中的语气,似乎这姓薄的男子和死者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也许竟是恋爱。”

霍桑道:“何以见得?”

“我觉得信中的语气太恳挚。”

“这也是友谊所许。”

“可是男女间的友谊竟如此密切关怀,似乎应当别论。”

“唔,你这话未免少见多怪吧?”

霍桑微微一笑。汪银林红了红脸,又把手摸着他的肥阔的下颌,低垂着头。

他又说:“我的话虽然率直,但无论如何,他们中间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现在这妇人的死,明明有许多可疑之处,那么这一个关系密切的男子,又怎能保完全没有干系?”

霍桑紧蹙着眉峰,忽也同样地向汪银林丢一个眼色,似示意不应在仆妇面前发表这种话。于是我更相信霍桑先前所说那妇人是自己吊死的话实在是别有作用。

霍桑又说:“你这封信上着想,说他们的关系密切果然很近事实,不过在我们查明这妇人致死的动机和真相以前,薄一芝究竟有没有关系,还不能轻下断语。现在你姑且先听听这老妈子的话,然后再打算进行的步骤不迟。”他又回身问那仆妇道:“老妈妈,你把昨夜的事情仔细些说。你说昨夜十一点钟模样,你主人被人请出去看病。是不是?”

老妇点点头:“是。”

“那时你可曾安睡?”

“还没有。我在楼上扎鞋底。但馨官已经睡着。那时少奶一个人在楼下看书,伊是每夜如此的——日间给人医病,虽是穷人看病付不出钱,伊总也一样尽力,晚上还要看书看报,不到十二点钟不睡。我们这里除了那挂号的戚先生以外,连小主人馨官一共只有三人。晚上戚先生既已回家,我们越发冷静,所以我每夜总要等少奶上楼回房以后方才睡。”

“昨夜里怎么样?”

“昨夜十一点钟光景,我先听到一阵子门铃响,接着便听到少奶和人讲话。我因走下楼来,看见伊正打点皮包,准备出去。伊一见我,便道:‘蔡妈,我还要往沈家去看病。你先睡吧。’昨夜天气忽然变冷。少奶病后的身体还很虚弱,我很怕伊抵挡不住。但我探头向前门外面瞧瞧。有一个女仆等候着同去,又觉得不便劝阻。我向少奶说:‘外面很冷呢。’少奶已经提起了皮包,向我点点头。‘我知道,但是人家有急病,我怎么能怕冷不去?他们有包车来接,不妨事。蔡妈,你先去睡。’伊回身走出去,随即拉上大门。但听到哐的一声,门已锁上。我也就上楼去了。”

霍桑微微点着头,感喟地说:“这倒是个好医生,可惜!”

这句慨叹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像这样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医生,一旦死于非命,实足令人惋惜。要是内幕中真有什么阴谋,平反昭雪,实在是我们无可推辞的责任。

汪银林接着问道:“伊昨夜出诊,事前可曾和你说起过?”

蔡妈道:“没有。伊是临时被人请出去的。”

“在伊出诊以前,可曾说过伊还要到别地方去?”

“也没有。”

“平日伊在夜间可常常出去的?”

“伊除了看病以外,晚上是不出门的。”

“那么伊晚上的诊务可忙不忙?”

“不忙。夜间出诊是难得的,一月中不过一两次。”

汪银林把回答的话在日记上记了几笔。霍桑就乘机开口。

他问:“你刚才说昨夜你主人是被一个姓沈的人家请去的,你可知道这个姓沈的是什么样人?”

蔡妈点头应道:“知道的。沈家是个老主顾,住在平桥路上,前天日间也曾来请过。”

“这姓沈的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这——这个我不仔细,回头你可以问挂号的戚先生。”

霍桑觉得这老妈子有些吞吐不决,也开始怀疑起来。他又瞧着伊作进一步的究问。

“蔡妈,你既然没有知道底细,怎么又一口说定是老主顾姓沈的请去的?”

“少奶告诉我的。”

“我听你说,你主人只说到沈家去看病,不曾说老主顾啊。”

“我认识沈家的那个女佣人。因为在这一个礼拜中,伊来请过两次。昨夜里我听声音是伊,才知道是平桥路的沈家。”

“你不会听错?”

“不会。我不但听到伊的声音,还看见伊站在前门口。”

伊低头想一想。“我——我记得看见伊身上穿一件青布的衣裳,前面还罩一个青莲色棉绸的围身。”

“喔,你瞧得这样清楚?”

“是,先生,绝没有错。”

霍桑的眉峰忽似皱缩了些,他的牙齿也咬着嘴唇。显得踌躇不决。

汪银林在旁边连连点头接口道:“那已够了。霍先生,我们就从这条路进行吧。”

这时候忽有一个瘦脸的男子从后面走进客堂。那人的年纪已在五十以上,戴近视眼镜,上唇上有些稀疏的黑须,背有些弯。他穿一件灰色旧绸的薄棉袍子,罩一件黑呢马褂,装束非常朴素。蔡妈一瞧见他,便点点头上前招呼。这人就是姓戚的挂号员。他一望见睡椅上的陈尸,不禁惊骇地愣住了,分明朱仰竹这样惨死也出乎他的意外。霍桑忙温语招呼,又把发现的经过情形约略地向他说一遍。汪银林似已急不待缓,忙把蔡妈所回答不出的姓沈的问题向他究问。戚某应了一句,便开了一只靠窗的挂号小桌的抽屉,取出一本挂号簿来。霍桑和我都凑近去瞧。

他一边用颤动的手指将簿子翻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要问姓沈的吗?……唔,前天十月五日,平桥路五十九号,沈姓来请过一次;十月三日也来请过一次。……九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两天,海关路松柏里第三弄十五号,有一家姓孙的接连请过两次。”他又翻了两页。“从上月二十三号起,朱夫人病了三天,没有出诊。……唉,九月二十一日,另有一个叫做沈辅仁的曾来请过。他家里住在老西门内仓桥街……唉,这里有一个夜间的出诊。……那是九月十九,姓毛,住在方浜路——”

汪银林忽摇手做不耐状,道:“喂,你别唠唠叨叨地搬出这许多人来。我们只要知道那个住在平桥路的姓沈的究竟是个什么样人。你单把这个人的情形告诉我们,别指东话西,乱我们的思路。”

挂号的把号簿合拢了,又像惊慌,又像抱歉似的连声应道:“是,是。我记得平桥路沈家里是一个女仆来请的。”

汪银林向我们瞅了一眼,又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示意这话已和蔡妈刚才所说的吻合。

他又问道:“你可知那害病的是男是女?”

挂号的说:“据那女仆说,生病的是伊家的小姐。”

汪银林忽皱着眉峰,做失望状道:“你确实知道害病的是个女人?”

“这是那女仆在挂号时告诉我的,谅必不会说谎。”

“当朱医生看病回来,可曾说起过没有?”

戚某摇了摇头。汪银林也不再问,回头来向霍桑商量。

他走到霍桑身旁,问道:“我以为这是唯一的线路。我们就从这方面进行。你看怎么样?”

霍桑用右手抚摸着他自己的下颌,仍在端详那横在睡椅上的尸体,现出迟疑不决的神色。

他缓缓地反问道:“你打算怎样进行?”

汪银林道:“我们先往沈家里去探问死者昨夜诊病时的情形怎样。伊是不是在这沈家里有什么气恼,或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才使伊回到家门,便起了轻生的意念,吊死在后门外面。”

霍桑的眼光忽又向那蔡妈和呆立的挂号员瞟了一瞟,随即凝注在地板上面,默默地不答。他似乎正运思出神,没有注意汪银林的话。汪银林有些不耐,正要催促,霍桑忽又仰起头来,凑近汪银林的耳朵。

他低声说:“我老实说,这妇人实在不是伊自己吊死在后门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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