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这一句话,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我在他的旁边也听到清楚。这话的意思,在我本早已有同样的猜测,但银林却有些诧异。他起先似听信了霍桑的表示,当真信做朱仰竹是自己吊死的。这时他呆呆地向霍桑瞧了一下,又回头瞧那老妇。老妇正侧了脸和挂号的密谈。汪探长便也低声反问。
他问道:“这样说,伊是被人谋死的?”
霍桑点点头。
汪银林又问道:“你怎样知道的?”
霍桑道:“你刚才不曾看见那后窗的铁棱上满积着灰尘锈屑吗?假使伊是自己吊死的,当伊将丝带穿进铁棱里去时,伊的手指上多少总要沾染一点灰锈。是不是?现在你但仔细些瞧瞧伊的两手,便可以明白。”
这话竟提醒了我。当时我也明明看见死人的两手洁净无尘,那条黄丝带上却沾了不少铁锈。我要是能够着眼在这一点上,那么对于霍桑的另有作用的表示,早就用不着辩了。
汪银林的眼光果真又向尸手上瞥了一瞥,方连连点头:“不错。那么伊是被人谋死了偷移得来的?是吗?”
霍桑又照样点了点头。汪银林把日记收好,藏进他的黑缎夹袍的袋里去。
他紧闭着嘴唇,做坚决声道:“这样,更显得那姓沈的女子一定和这凶案有些关系。”
霍桑皱眉道:“一定的话还难说。你姑且不要抱定成见。”
汪银林似乎不大服帖,辩道:“可是事实上使我不能不疑。你想死者平时既不常有夜间的诊务,昨夜里这姓沈的请了一次,便送掉伊的性命。事实如此,你也能说是出于偶然的凑巧吗?”
霍桑低垂着头,仍忍耐地答道:“这果然是非常可疑的。但若仔细推想,这里面问题还多。你所料的这姓沈的女人或许设计害伊,那固然是一种可能的假定;可是说不定另外有一个人,却从中利用这个机会。再进一步,昨夜里来请出诊的这个姓沈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住在哪里,也还难说。我看见号簿上有两个姓沈,另一个叫沈辅仁似是男子。此外还有一个姓孙的,沈和孙声音也很相近。因此,昨夜来请医的一家,究竟是哪一个沈家,我还不敢说定。”
汪银林并没有放弃他原来见解的倾向,立即答道:“这又何用怀疑?蔡妈不是已经确切证明了吗?伊说是平桥路的那个沈家啊。”
霍桑的脚尖在地板上移动了一下,仍低头垂着不答。我也觉得这一点刚才既已证明,霍桑未免过虑。
一会儿,霍桑仰起头来:“也好。我就先往平桥路去走一遭。但我们三个人用不着一块儿去。银林兄,你去报告法院,随后把那尸体送到验尸所去;一面再派人到这里附近探听一下。”
银林问道:“探听什么?”
霍桑又低声道:“昨夜深夜,可有人看见什么车子停在弄口,或车进这弄里来。”
汪银林似乎仍不了解:“这有什么意思?”
霍桑又低声道:“据我料想,那人把尸体移送到这里来时,一定也是用车子的。否则,扛了或背了尸体在马路上走,虽是深夜,谁也不会有这样的胆。故而我们若能够查明那车子的来踪去迹,实在是很重要的。”
这见解倒得到了汪银林的同意。他点点头,不再反辩。霍桑又问老妇,弄中的邻居们有没有和死者往来密切的人。据蔡妈回答,死者为人和蔼,对邻居们都很亲善,但是也没有特殊密切的人。霍桑又问起那个写信的姓薄的人,是否和死者时常来往。老妇说这薄一芝是一个画家,本是死者丈夫宋杏园的好朋友,自从杏园死后,他也常来询问。霍桑把探问的情形也在日记册上记了下来,便和汪银林约定,分头办事。我仍跟着霍桑往平桥路去。
那时我们还空着肚子,但好奇的心理控制了我的意识,竟不理会胃肠间要求补充的警报。死者是当医生的,忽而被人谋死,究竟有什么动机?为钱财吗?我瞧伊家中的陈设器用,并不见得怎样富有。为恋爱问题吗?这是一个职业女性,又是孀妇,并且伊已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似乎也不近情理。此外虽另有怨仇、嫉妒等的原因,但这时漫无根据,在势也不能凭空武断。
平桥路五十九号沈家是一宅双幢的石库门屋。门前很是清洁,屋子也是新建的。霍桑向门口左右瞧了一瞧,便上前去敲门。开门出来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女仆,身上穿一件玄色布的棉袄,外面果真罩着一个青莲色的棉绸围身。蔡妈的说话果然一部分证实了。我又瞧伊的状貌,有个尖下巴的脸,一双黑目,两条浓眉,有几分姿色,又似乎很聪明伶俐。
霍桑劈口问道:“你家小姐今天好些吗?”
那女仆在门口里面站住了,一边用伊的黑而俏的眼睛向我们俩上下打量,一边点了点头。
伊应道:“好得多了。先生是谁?”
第一句已经中鹄的,案子的进行不能不算顺利。现在伊要问我们的来历,霍桑自然不便回答,我不能不设法岔开。
我抢着说:“伊不是昨夜里服药以后才好起来的?”
那女仆又点头道:“是的……”伊顿一顿,忙又改口。“唉,不。药,伊还是昨天傍晚时吃的。”
我乘势进逼一句:“昨夜里你家小姐不是又请过医生的吗?”
那女仆开始有些怀疑了。伊瞧瞧霍桑,又向我呆瞧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没有啊。……先生们到底是谁?”
这女仆的口气变了。莫非伊已从怀疑而有所准备,故而抵赖不成?
霍桑给我解围似的说:“我们受了朋友的委托,顺便来问候你家小姐。现在伊既然好一些,我们也可以回复了。……唉,昨夜里请过医生以后,你家小姐难道不曾再吃药?”
女仆又摇摇头:“没有。昨夜里没有请过医生。医生还是前天日间请的。”
我有些失望。霍桑却只点点头,接续着发问:
“唔,你们请的是哪一位医生?”
“大通路桃源里的一位姓朱的女医生。”
“一共请过几次?”
那女仆想了一想,答道:“两次,三天前也请过一次。”伊的身子略略转侧些,似乎要关门退进去的样子。
霍桑略略疑迟,似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这女仆的逐客的暗示,或是索性进去见一见。我不肯放松,又抢住了发言的机会。
我问道:“出去请医生的不就是你吗?”
女仆冷冷地答道:“是的。”
我又说:“那么,昨夜十一点钟,你不是又带着包车去请过一次朱医生吗?”
伊沉下了脸,着急道:“我早说昨夜不曾请过医生;况且我们也没有包车。”
我带着强笑说:“你何必瞒我?昨夜里明明有人瞧见你。其实这也没有关系,更与你不相干,你用不着骗人。”
那妇人忽而睁着黑目,愠怒地说道:“先生,你说什么话?我昨夜里没有出过门。为什么骗你?昨天下午薄少爷来过。他说小姐病势减轻得多了,用不着再请医生。你怎么硬说我去请过?先生,你们是谁?到底有什么意思?”
伊的脸上蒙上一层严冷的霜气,声音也增加了高度。我又有些应付不了。但霍桑的眼光霍地闪了一闪,又像解围又像交替似的代我作答。
他婉声说:“你别发火。我们随便问问,没有什么歹意。现在请你进去通报一声,我们要见见你家小姐。”
他索性跨进了石库门,摸出一张名片来给那女仆。我也跟了进去,在天井中站住。伊慢吞吞地接了名片,又迟疑地向我们瞧瞧,才悻悻地走进客堂后面去。客堂的陈设是新旧参半,除了供桌方桌以外,两边却排了几只西式沙发。我正在看镜框中的画屏,霍桑忽走近我的身旁。
他低低地向我抱怨道:“你问得太操切了。此刻已给你弄僵。”
我答道:“我瞧这女人的神气有些靠不住,伊的答语一定不实在。”
“照你这样问法,伊当然不肯向你说什么实话。……不过伊在无意中漏出一句话,那倒有些关系。”
“是不是漏出了一个薄少爷?”
“对。”
“你想这姓薄的就是那个写信给朱仰竹的薄一芝?”
“也许就是。姓薄的很少,和薄字谐声也不多,说不定就是这一个人。”
“假使属实,你想有什么关系?”
“这三个人既然互相认识,这里面也就耐人寻味。”
“你的意思怎么样?莫非说这姓薄的……”
霍桑忙止住我道:“别多说,回头见了那患病的女子再谈不迟。……唔,外面有人来了。留神些,别再乱发问题。”
我们本站在那一方小小的天井里面。我回头一瞧,一个头发稀疏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妈子,提着一篮菜蔬,弯腰曲背地从石库门里缓缓走进来。我们索性走进了客堂,自动地在那沙发椅上坐下来。那老妈子一见我们,便放下了菜篮,反手关上大门,把提篮的手凑在嘴上呼了几口气。
伊堆着笑脸招呼道:“好冷啊!先生们可是来瞧我家老爷?他还没起身哪。天气这样冷,他也就落得在被窝里多窝一会儿。你们请坐一坐,老爷大概快要起床哩。”
老妈子这几句敷衍,给予我一个喜欢多嘴的印象。伊和先前的那个铁板面孔的年轻仆妇截然是两种典型。我们若从这老妇身上刺探,也许可以探出些真情。但霍桑已关照我不许多问,我就不便贸然发言。霍桑的身子弯了一弯,点点头,满面笑容地似乎正要乘机搭讪的样子。可是事不凑巧,一阵楼梯声音破坏了他的企图。那年轻的女仆已从后面走出来,手中仍执着霍桑的那张名片。
伊仍沉着脸儿,冷然说:“先生,对不起。小姐说伊和先生素不相识,并且伊的身体还没复原,不能下楼。请先生原谅。”
哼!伊居然下逐客令了。这可就是伊的情虚的表示?我们是负着侦查的任务来的。伊这样子拒绝不见,我们又怎样应付?霍桑的反应又出我的意外。
他立起来伸手接过退还的名片,含笑说:“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一定要进见。请你回复你家小姐,我们是薄先生的朋友,顺便来候候伊,并无别的事,请伊保重些。”他向我瞅了一眼,便先自回身出去。
我们到了外面,踏上了马路,我自然急不待缓地要问他为什么就轻易退出。霍桑忽先开口问我。
“包朗,你不觉得肚子饥吗?我们有时候因着急于进行侦查,往往做‘废止早食’的信徒。其实这是违反生理原则的,原是不得已的办法。但今天的早餐并没有废止的必要。我们快回去。”
“我们难道就白走一遭不成?”
“白走?唔?我们这一趟所收获的已经不少。你怎么还不知足?”
“你已得到些什么?”
“例如,那女仆说定昨夜不曾请过朱仰竹,无意中又说出那个姓薄的人来。这不都是重要消息吗?”
“伊说昨夜不曾请医生,你相信这是实在的?”
“是,我相信如此。”
“仅仅是相信?”
“此刻我虽不能下确切的答语,但不久就可以证实。”
“你用什么方法证实?”
“那就要借从刚才和我招呼的那个秃发老妈子。这种老妇最能给我们利用,如果探问得法,不难明白真相。我们还想从这老婆子身上查明那个姓薄的究竟是否就是写信的薄一芝。假使是的,这个人和那患病的女子有什么样的关系?不过第一个人刚才既已问僵,这第二条线路我们不能不特别审慎些。”
“你打算第二次再去?”
“是。论眼前的情形,我们应急急补救我们的错误,减少他们的疑心,使他们没有防备,然后再着手探问。这个老妇既然常在外面走动,要和伊会面接洽,我相信不是难事。”
我不再多问,便默默地步行回去。太阳渐渐地升高,秋晨的晓寒给调剂得融和了些。我默默地思忖。我疑心那年轻女仆的说话不诚实,霍桑却和我相反。他还怪我问僵,语气中不无抱怨的意思,其实蔡妈说得非常切实清楚。伊明明说昨夜请医的是沈家的女仆;不但听到出伊的声音,还瞧清楚伊的打扮。假使这女仆的说话是实在的,岂不是那蔡妈反而说谎?我瞧蔡妈的状貌似乎很忠实,不像会得说谎。并且伊为什么要说谎?难道伊对于主人的凶案本来知情,特地诬攀平桥路的沈家,想借此替真凶卸罪?
我们回到爱文路寓里时,我们的仆妇苏妈已经预备好早餐。我因着思潮的起伏不定,食量大减,霍桑却仍如无其事。吃完了早餐,我们坐在窗口,都烧着一支纸烟,暂时静默起来。
一会儿,霍桑向我笑道:“包朗,你为什么这样子郁郁不乐?你别生气。我方才并不是抱怨你,只说你性子太急,问得太操切了些。”他吸一口烟,唇角上浮出一些笑容。“其实因着你问得急切,才使那女仆不及防备,无意中漏出了这个姓薄的人来。这也不能不归功于你。”
霍桑分明在敷衍我了。我只笑了一笑,默不答话。
他又说:“包朗,我料这一件案子决非寻常的可比。就我们眼前所得的情状推测,内幕中说不定有某种骇人的阴谋。这女人像是个有医德的医生。我们不能不出一些力,给伊申冤。现在你也得振作些精神才是。”
进一步了。这不单是敷衍,还含着显明的鼓励。我仍不回答,但我的怏怏的情绪果然已减弱了些。
霍桑取出表来瞧了一瞧,又道:“九点半了。我打算换一身装束,再往平桥路去走一趟。”他丢了烟尾立起来。“包朗,你暂时休息一下吧。”
我应道:“好。”我开始烧第二支烟。
他又瞧着我说:“不过你休息的时间,至多只许半个钟头。”
“为什么?”
“我知道验尸所中十点钟方始开验。刚才汪银林已经准备将尸首送进验尸所去,你得去瞧瞧检验的结果。”
我疑讶道:“你莫非在那勒死吊死的问题上还有疑惑?”
霍桑皱眉:“不。但这里面也许还有意外的发见。你不妨再走一趟。”他随即上楼去。
五分钟后,霍桑已换了一件深灰色细条纹绸的本国式长袍,又载了一顶灰色呢帽,一副淡墨晶眼镜,装成一个商人模样。若不是熟朋友,骤然间谁也辨认不出。他向我点一点头,便悄悄地走出去。
那时还只九点三十八分。我一个人枯坐无聊,随手把当天的报纸翻了一翻,也觉得枯寂无味。其实报纸上的材料并不比往常减少,只因我为着这件没头脑的凶案,胸中兀自纳闷,便觉得一切无聊。到九点四十五分,我整一整衣冠,预备往验尸所去。我刚才走出前门,忽然看见一部汽车在门前停住。车里跳下一个穿黑衣的人来,正是那肥胖身材的汪银林。
他问道:“包先生,哪里去?”
我答道:“我要往验尸所去瞧瞧检验的结果。”
汪银林忙摇着两手:“这事何必劳驾?我早已派了一个探伙杨林在那里,一得结果,他自然会来报告。霍先生在里面吗?我带得好消息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