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的干练和对于霍桑的有好感,从他的报告上可以表现出来。他认为要调查外线,金丽坦是个中心人物。他曾设计一个姓何的女警员,指授了问话的话题,叫伊到金丽坦家里去,直接访问丽坦,伊告诉丽坦,玲玲被人谋杀了,玲玲的各个男朋友都有嫌疑,希望丽坦能够据实提供情报,免得也牵入漩涡。丽坦才说出玲玲和曹岳年本来搅得很热,但最近一个月中,玲玲又认识了陈明武,伊和岳年就疏远冷漠了。因此,就在上星期日夜间,岳年在玲玲家里,当面奚落过明武,说明武扭扭捏捏,没有男子气概,使明武感到非常窘,还是丽坦给他们解的围。据丽坦批评:岳年很英武,却像一个时代青年男子;明武名字虽“武”,实在不但不武,还有女儿腔。玲玲很慷慨,交朋友不惜钱,不过很骄傲,自己的主见不容人家反对或修正。而且伊随便爱一个,抛一个,也太任性。
孟飞随即去访曹岳年。他就住在现代中学对面的弄里,父亲是个金号经纪人,家里的排场也阔绰。据曹岳年的母亲回答,岳年往杭州去玩了,不在家。孟飞觉得有些怀疑,因为那妇人答话时的神色不自然。他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小使女出来,就向伊探问。这个小使女很天真,说昨夜里岳年没有在家里吃夜饭,但出门时也不曾说到杭州去,直到十一点光景,才来一个电话,告诉他母亲,他要乘夜车到杭州去。
孟飞说:“事情太凑巧,我不能不怀疑。而且那妇人的声音和面容也告诉我有同样的怀疑。伊大概从伊的儿子突然出走,心中正怀着鬼胎。”
霍桑作赞许声道:“是,这推测很近理。”
孟飞又兴奋地说下去。他再到学宫路访查,因为丽坦已经说明了陈明武的地址。他没有看见明武,见过他的当教员的父亲。据说明武昨夜里下电车时跌了一跤,跌掉一枚牙齿,流了不少血,有些热度,躺在楼上。
他又解释道:“我虽不曾见明武,但事实已经很明显。昨夜里这两个年轻人一定打过架,原因是为了玲玲。打架的结果,一个受了伤,不敢向父亲说明;一个伤了人,逃亡杭州去。汪科长,你说是不是?”他的眼光却兼顾到霍桑和我。
汪银林补一句:“也许往杭州去只是搪塞他母亲,实际上他躲在什么地方。”
霍桑又点着头,同意说:“唔,你们俩的推理都有可能性。”
汪银林乘势问道:“岳年打伤了明武以后,不会再到长寿路去谋害玲玲吗?”
霍桑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去,仰面看着天。
他像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性的确有,不过我还是在迷雾中,看不透,说不出。”
银林催着说:“为什么?”
“又有矛盾点。”
“那是什么?”
霍桑旋转身来:“矛盾点有两个:第一,岳年如果蓄意去报仇,应该带凶器——”
汪银林插口道:“玲玲不过冷淡些,还没有完全抛弃岳年;所以岳年昨夜里去找玲玲,也许只想警告伊,或是恐吓伊,并不想杀伊;玲玲不服气,冲突了;岳年才随手拿了石头击死伊——”
霍桑抗议说:“不会。如果如此,至少应得有一番争执。但是玲玲的死状并无这现象,伊像是在睡中给击死的。何况还有第二个矛盾,就是突然换房间。因为岳年要警告或是恐吓的对象是玲玲,不是俐俐;而他进去的房间却本来是俐俐的;换房间的事他显然不会知道。”
“玲玲会不会先告诉岳年要换房间,不过在家里的人看不是突然吗?”
“这也不合情理,理由我已经说过了。玲玲既然早已和岳年约定,为什么不从容些布置,而采取这突然的举动?”他又面向着窗口。“唉,雾太浓重了!太神秘了——处处冲突,处处矛盾,我真看不透!”
汪银林不再辩难,神气很懊丧。我也默默无声。霍桑反交着两手,仍在看晴空的暮云。孟飞默坐在一旁,不插手。风力加强了,雨后的炎热给吹散了些,可是我仍觉得空气太烦闷。
一会儿,银林又建议说:“霍先生,现在我们姑且把外线搁一搁,先把屋子里的几个人讨论一下,看谁的嫌疑最大,好不好?”
霍桑并不转身,答道:“那也没有意思。就动机和行凶的时间说,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都有嫌疑,同时又都有矛盾。现在空谈无益,决不会有什么结论。”
“那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霍桑顺一顺,才说:“我看我们得有些实际的行动。我们先得解决外线。”
银林说:“也好。我回去马上通知各分区,把那曹岳年找回来。”
霍桑赞同道:“好,我也打算等一会儿亲自去看看这个人。”
汪银林还没有表示,孟飞忽然立起来。
他说:“霍先生,汪科长,我先去。我再去看明武。要是他不肯说明白受伤的原因,再想别的办法。”
霍桑抢着应道:“很好。孟飞兄,除了受伤的原因以外,你还得查一查他昨夜的行动。”
孟飞说:“是,我马上就去。”
那探员刚才出办事室,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电话是从总局里来的,要找汪科长叫他赶紧回去,有事情要商量。
这非正式的集会解散之后,霍桑静坐着,乱抽纸烟。他紧蹙着双眉,显然在深思。我当然不便发话,以免搅乱他的思绪。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霍桑仍不想开电灯。暗影散布到屋角,风扇还是在转动。
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关闭了风扇,扭亮了电灯。
他庄重地说:“包朗,你打个电话回去,今夜再在我这里睡一夜吧。我要出去一次,如果晚餐不回来,你不必等我。”
他匆匆地穿了那件白帆布短褂,预备走出去,我也站起来,说:“我不能跟你一块儿去?”他摇摇头:“不能。我先要去见见金丽坦,人多了不方便。还有银林和孟飞也许有情报来,你必须留在这里接应。”他走到门口,又旋转头来。“包朗,要是银林对岑纪璋有什么紧急处分,你得表示反抗。不然,我们对不起老朋友。”
我说:“喂,慢一慢,你说得清楚些。”
他说:“我想银林刚才给叫回去,大概是总局方面受到了暗示,要对纪璋有身体措施。你可以说,纪璋的行动我负责,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如果有什么非法措施,我要提控诉。”他随即出去。
我打了一个电话,重新坐下来,拿个烟罐,抽出了一支,开始烧吸。
夜色已布满了晴空,晚风一阵阵吹进来,使我的纷扰的脑子略略宁静些,就企图把这件事做一个简单的分析。
霍桑说得真不错,这案子太神秘了,处处有矛盾,处处有冲突。但就外线方面看,后门和玻璃门开着,死者的两个男朋友昨夜里又有反常的行动——一个受伤,一个失踪——好像在行动和动机上都有可能。可是因为着那冲突的换房和别致的凶器,这里面又阻塞不过。内线呢,也同样有基础,纪璋的动机像是恋爱,他爱上了俐俐,为着排除障碍,或同情于爱人的被欺凌,都可能因愤怒而行凶。但是他是个医师,又有知识,如果谋害一个人,可能有更妥密的方法,何至用石头行凶?何况还有俐俐的受伤?第二个是大荣。他为着争夺产权而连续行凶,事实上很近情。但困难点又是那凶器。他既然蓄意杀人,怎么不带任何凶器?第三是顾太太。两个女儿都不是亲生的,伊对他们又没有好感,动机自然也是在产权上。但是伊是患疯病的,两脚不能走,不是又阻碍不通吗?最后一个是俐俐,伊也有同样的动机,但是伊显然是个弱者,不像会有这样的胆,而且伊的声音态度,霍桑也确信决不是虚伪作态的。
凶手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佣仆中的一个?玲玲是个骄妄专断的女子,对仆人显然没有好嘴脸,而且听几个仆人的语气,谁都憎恶伊。那么是扬州厨娘吗?昨夜伊吃过玲玲的一巴掌,可会是因着——
铃铃铃,铃铃铃……
我忙着将话筒拿起来,对方是汪银林。
“霍先生在家吗?”
“不,汪科长,他去看金丽坦了。什么事?”
“包先生,我要和他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你不妨告诉我。”
“顾声扬刚才走。他说纪璋是凶手,要求把他拘起来。”
“慢!他有什么证据?”
他说纪璋和俐俐有暧昧,大概私通了已经好久。昨夜里他又到楼下的俐俐房里去,不料碰见了玲玲,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们换房间。他怕他们的秘密被揭发,就在玲玲还来不及呼叫以前,随手拿石头击死伊。”
“俐俐怎么样?”
“他说这一男一女是串通的,俐俐的伤一定出于伪装。”
霍桑真有先见。纪璋危险了,因为这理由也不能说完全无稽。但是我用不着辩论,只要转达霍桑的话:
“汪科长,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没有成见,所以特地要问问霍先生。”
“那很好,霍桑叮嘱过,你不能难为岑纪璋。他可以负责保证。顾声扬的理由还没有实际的证据,你不能听从他。”
“是,但是霍先生回来以后,让他打个电话,我要和他谈谈。”
电话挂断之后,我舒出一口气。幸亏霍桑早看到这一点,银林也漂亮,要不然,我们真有些对不住何乃时。
我一个人在餐室中吃晚饭,心中还不免替纪璋担忧。因为局势在一步步抽紧,如果真凶查不到,纪璋提不出反证,霍桑的保证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我的晚膳又比午间的减少了些。我回进办事室,霍桑还不回来,但电话又响了。
这一次是孟飞。他报告他已经和陈明武会过面了,查明了受伤的原因。昨夜明武在大华戏院看电影,散场时碰见曹岳年。岳年又嘲笑他,恐吓他,不许他再接近玲玲。他忍不住。就在马路上因口角而打起来。他吃亏落掉一双门牙,马上晕倒了。警察扶他起来,把他送医院。那时岳年已经逃跑了。他在医院中止住了血,就回家,当然不敢将这回事告诉他的父亲。电话筒刚搁好,霍桑从外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