彊邨先生四十始爲詞。時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袵沈陸之懼,憂生念亂之嗟,一於倚聲發之。故先生之詞,託興深微,篇中咸有事在。年來旅食滬上,獲奉教於先生,三載之間,無旬日不相見,見必從論詞學,或共校訂。友人夏瞿禪有共箋先生詞集之議,屬予就近以詞中本事叩諸先生,先生多不肯言。一日執卷請益,先生就其大者有所指示,予因從而筆記之。然欲叩其詳,亦堅不肯吐。既而先生下世,予擬爲撰年譜,而先生居汴梁及奉使嶺南時行事,採訪未周,加以人事牽率,因循未就。瞿禪來書督促,因先就所聞於先生涉及詞中本事者,草成《彊邨本事詞》若干則,俾世之愛誦先生詞者有所考焉。其得諸先生故舊如張孟劬諸先生者,當别爲後編,藉資參證。他日旁搜清末野史,博訪遺聞,再當别撰長箋,勒爲定本。年譜之作,亦將以此爲“息壤”焉。先生有圈定《彊邨詞》一册,病中舉以授予。“得失寸心知”,亦足爲研讀者之一助。各詞密圈之處,謹即依之。咸、同兵事,天挺蔣鹿潭(春霖),以發抒離亂之憂,世以擬之“杜陵詩史”。若先生所處時勢之艱危,視鹿潭猶有過之。讀先生之詞,又豈僅黍離、麥秀之感而已?
癸酉重陽前一日,沐勛附記。
彊邨詞前集
《高陽臺·殘雪》云:“飄樹煙零,封階粉退,餘寒猶沍苔文。畫意無多,尋常埋没芳塵。斜陽著意相憐惜,是愁心、不耐温存。且銷他,一額涼蟾,來伴深尊。 東闌步玉人歸否?賸篝香半炧,衾繡孤温。依約檐聲,隔簾滴到黄昏。朝來便化春潮去,問何人、省識冰魂。謝東風、不當花看,爲剗愁根。”先生是時與江陰夏閏枝(孫桐)丈同官京朝,夏公實始誘爲倚聲之學,此闋其開端也。先生方在會典館,以考差事有所抑鬱,故有“謝東風不當花看”之語。
《丹鳳吟·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霽之作依清真韻》云:“斷送園林如繡,雨溼朱旛,塵飄芳閣。黄昏獨立,依舊好春簾幙。分明俊侣,霎時乖阻,鏡鳳盟寒,衫鸞妝薄。漫託青禽寄語,細認銀鉤,珠淚潸透牋角。 此後别腸寸寸,去魂總怯波浪惡。夜暝天寒處,拚鉛紅都洗,眉翠潛鑠。舊情未訴,已是一江潮落。紅燭玉釵恩易斷,悔圓紈重握。影娥夢裏,知是時念著。”此爲翁同龢罷相作。
《念奴嬌·同理臣、半塘觀荷葦灣,用白石韻》云:“采香夢醒,涉江人不是,年時吟侣。娖隊鴛鴦偷眼下,狼藉花無重數。錦溆風多,珠房涼重,那更連天雨。江南多恨,老仙休唱愁句。 薄暮。隔岸争翻,田田新曲,斷送簫聲去。一鏡鬧紅誰管得,淒入笛船烟浦。羅扇單寒,朱闌憔悴,莫辦移家住。殘蟬無賴,日斜嘶斷歸路。”先生於葦灣遇南海康有爲,方與人大談新政,面有得色。詞蓋有感於斯事而作。
《解連環·七月十四日坐雨有作》云:“雨涼無極。傍西池暗换,畫屏猩色。有倦旅偎枕鐙初,數不斷唳鴻,遠天如墨。亂葉流紅,驀驚散、鴛鴦蹤跡。問誰家瘦玉,唤起故情,冷咽胸臆。 緑窗已拚怨抑,又天涯樹樹,哀響攙入。便有約、重夢香叢,怕前地漂花,總凝愁碧。打盡枯荷,幾曾減、秋塘波力。但贏得、鏡棱淚點,斷雲共滴。”時正厲行新政,裁汰官員。“打盡枯荷”二句,謂清寒微末,横被裁減,而於國庫終無補益也。
《鷓鴣天·九日豐宜門外過故人别業》云:“野水斜橋又一時,愁心空訴故鷗知。淒迷南郭垂鞭過,清苦西峯側帽窺。 新雪涕,舊絃詩,愔愔門館蝶來稀。紅萸白菊渾無恙,只是風前有所思。”爲劉裴邨(光第)被禍後作。劉爲戊戌六君子之一。
寒灰集
《婆羅門引》云:“斜橋絮起,亂紅牽恨點重茵。慵鶯尚語殘春。聞説淩波新步,遮斷繡漪塵。恣蠟鐙羅帶,鬥取閒身。 長安麗人。算醉醒,總迷津。狼藉東風不管,只避花瞋。波簾翠顰。夢不散、相思堤上雲。釵鈿約、總是愁根。”爲義和拳亂事作。
《菩薩蠻》十三闋,全爲庚子拳亂作。其第五闋云:“茱萸錦束胡衫窄,乘肩倦態偎花立。迴扇唤風來,春窗朱鳥開。 壓愁麟帶重,多謝行雲送。虯箭水聲微,飄鐙人不歸。”此爲義和團中所謂“紅燈照”者作。第七闋云:“蜂衙蝶館參差對,行軒四角流蘇綴。一霎謝橋風,蠻花委地紅。 玉璫緘翠札,曲折何緣達。商略解連環,人前出手難。”“蜂衙”二句謂各國使館,“蠻花”句謂日本書記官被戕事,“玉璫”以下,先生自謂曾苦諫,不蒙採納也。第八闋云:“弱楊睥睨秦蘅老,馱金走馬長楸道。寶帶鷫鸘裘,東方居上頭。 背丸珠錯落,脱手翻阿鵲。際海發紅桑,箙心花箭香。”此謂董福祥兵肆行劫掠也。第十一闋云:“鬧紅滿鏡衝單舸,疊瀾不定銖衣嚲。新語約餐霞,恨無書報他。 留仙裙襇薄,傾蓋鴛鴦覺。錦字太無憑,閒愁攜手生。”此爲許景澄、袁昶死難作。
《點絳脣·雁來紅》云:“擡舉西風,醉扶一捻鵑魂小。誤花疑草,别樣傷秋稾。 窺笑東鄰,解妒宫妝好。秋孃覺,茜裙顛倒,收拾紅情早。”此爲大阿哥作。“東鄰”以下,謂未能結好於各國,致事不克諧也。
《前調·鳳仙》云:“丹穴春姿,託根翻戀朱闌好。抱香多少,夢穩秦樓曉。 匳史新繙,瘦損麻姑爪。秋妝了,守宫紅小,來伴花房擣。”此爲赫德作。赫德爲當時辦税務之西人,曾令其子入合肥籍,謀應庚子鄉試,不成。
《聲聲慢·十一月十九日味 以落葉詞見示感和》云:“鳴螿頽墄,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摇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淒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抛斷纏綿。起舞迴風,纔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沈沈流恨湘絃。摇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此爲德宗還宫後卹珍妃作。“金井”二句,謂庚子西幸時,那拉后下令推置珍妃於宫井,致有生離死别之悲也。
《楊柳枝》四闋,爲當時四軍機作。其一云:“舊夢吹花著渭橋,新愁封淚問湘皋。永豐坊畔風流極,晚向人前鬬舞腰。”爲瞿鴻璣作。其二云:“無主樓臺半夕陽,笛中人去更迴腸。東風銷盡宫黄點,背定愁鸞理舊妝。”爲鹿傳霖作。其三云:“似水鵑聲一夕催,青絲驕馬斷章臺。分明摇落江潭路,依舊傞傞輭舞來。”爲王文韶作。其四云:“通體當風弱不支,年光銷盡斷腸絲。不辭身作桓宣武,看到金城日墜時。”爲榮禄作。
懷舟集
《楊柳枝》四闋,爲後四軍機作。其一云:“故苑腰肢掌上輕,花街蹋馬舊知名。啼鶯莫訝成陰早,栽近津橋眼便青。”爲榮慶作。其二云:“人道枯稊不作絲,迷離烟雨又龍池。東風吹作流萍去,勝結菖蒲解笑誰。”爲慶王作。其三云:“横笛吹花出汴州,長條抵死鬭風柔。錦帆自解傷離别,無復春波斷得愁。”爲徐世昌作。其四云:“雪絮相和減却春,樓臺白日斷歌塵。金鞭分道長楸去,莫笑章臺舊舞人。”爲鐵良作。
(原載《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三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