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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律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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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宋詞但言樂句無四聲之説

詞本依聲而作,聲必協律而後可歌,此必然之理,古今無異議者也。然此所謂律者,乃律吕之律,依所屬宫調不同,而異其作用,必準之管絃而俱合,付之歌喉而無所戾,初未嘗專以四聲清濁當之。唐、宋以來曲子詞,據王灼説:“音節皆有轄束,而一字一拍,不敢輙增損。”(《碧鷄漫志》一)牛僧孺謂:“拍爲樂句。”(《漫志》一引)後世所謂依譜填詞,但按其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便以爲能盡協律之能事。其實所謂“音節皆有轄束”者,斷不能以後來詞譜所定句豆,爲可盡之。楊守齋(纘)《作詞五要》:

第二要擇律。律不應月則不美,如十一月調須用正宫,元宵詞必用仙吕宫爲宜也。

王氏《漫志》亦有“依月用律”之説:

崇寧間,建大晟樂府,周美成爲提舉官,而製撰官又有七。万俟詠雅言,元祐詩賦科老手也。……政和初,召試補官,寘大晟樂府製撰之職,新廣八十四調,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及祥瑞事迹製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

張炎《詞源》復有相似之記載:

美成諸人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爲之,其曲遂繁。

據上諸説,則填詞必應月律,方能諧美。此所謂律,即律吕之律,而關乎宫調方面者;自音譜失傳,吾人已無從懸揣其妙用矣。《作詞五要》又稱:

第三要填詞按譜。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詞若歌韻不協,奚取焉?或謂善歌者融化其字則無疵,殊不知詳製轉折,用或不當則失律,正、旁、偏、側,凌犯他宫,非復本調矣。

近人蔡楨謂:

按此條所謂譜,乃指音譜而言,與今日僅有平仄可循之詞譜不同。此項音譜,亦非通音律者不能運用。(《詞源疏證》下)

音譜之不同於後來之所謂詞譜,即見四聲清濁之未足以賅詞律;而楊氏所云“能依句者已少”,蓋指準樂句填詞者而言。晁補之云:

東坡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横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歷代詩餘》引)

皇甫牧《玉匣記》亦稱:“子瞻之詞雖工,而多不入腔,蓋以不能唱曲故耳。”然則歌詞之能否協律,必以歌喉爲準;而在文字上,固不易確定某字爲合律與不合律也。且證以楊纘之説,則世傳東坡詞多不協律,恐僅就不合樂句而言。至“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雖“好音樂,能自度曲”(《宋史·文苑傳》),“顧曲名堂,不能自已”(樓鑰《清真文集·序》)之周邦彦,“於音譜且間有未諧”(《詞源》下);横放傑出之東坡,固未足以與語此也。兹取《念奴嬌》二闋,爲比勘如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一作間)、檣 灰飛烟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赤壁懷古》)

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迹。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烟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宫裏,一聲吹斷横笛。(《中秋》)

二詞同爲東坡之作,而句度差異如此。萬樹《詞律》知其不可強同,而列《赤壁懷古》爲又一體,且以“故壘西邊,人道是”爲一句,“羽扇綸巾,談笑處”爲一句,“多情應笑”爲一句,“我早生華髮”爲一句,已屬牽強割裂,至於“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二句,他作皆上四下五,亦知“了”字屬下句,斷不可通,乃強分爲又一體,又從而爲之説曰:“首句四字不必論,次句九字,語氣相貫,或於三字下,或於五字下略斷,乃豆也,非句也。”(《詞律》十六)殊不知東坡此闋,語意所到,乃至不恤破壞樂句而爲之;若必強傅以“曲子律”,未必果能與曲拍相應,而先喪失其詞情,且扞格而不可通。固哉萬氏,前人已言“東坡詞爲曲子中縛不住者”,乃必強加以枷鎖何也?厲鶚手批《詞律》,抨擊萬氏幾至體無完膚,即如論此詞云:“是字讀斷,殊非坡翁語氣。”又云:“‘笑我’二字,固是相聯,如何‘我’字可連下讀也?必作兩四一五,則《詞綜》所云(《詞綜》云:‘本係“多情應”是一句,“笑我生華髮”一句。’),亦甚合理。”厲氏對於音律實尠究心,與萬氏爲意氣之争,亦無當於體要。東坡之被譏爲“多不協律”,當就其破壞樂句方面言之;觀於上列二詞,殆可斷定。至於句中平仄,其重要處,如前後兩結之六字句,並用“仄平平仄平仄”,比勘都無差舛;則當時所謂不協律,其最大者爲不合樂句。其細者必準之絃管,付諸歌喉,而後能曉然於其所以不合之故;初未以四聲平仄,當曲中之音律也。

元稹序《樂府古題》,别歌詞爲“由樂以定詞”與“選詞以配樂”二種,其言“由樂以定詞”者,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長短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所謂“聲韻平上之差”,殆爲後來以四聲言詞律者之所本。其在北宋,言詞律者,尚無清濁四聲之説。葉夢得稱:

柳永爲舉子時,多游狎邪,善爲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避暑録話》)

據此,則万俟詠、周邦彦以前,詞家之通曉音律,而所作亦盡入腔者,宜莫如柳永。永所撰《樂章集》,悉以宫調區分;則其詞之盡付歌喉,無所違迕,殆可推見。試取同一曲名,并隸同一宫調之詞,加以比勘,以證四聲清濁,不足以賅聲律之妙用,而在北宋固不以此言律也。如般涉調之《安公子》,其一首云: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雙雙鷗鷺。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遥指前邨煙樹。  遊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閒凝竚。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自别後、風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彊邨叢書》本)

又一首云:

夢覺清宵半,悄然屈指聽銀箭。惟有牀前殘淚燭,□(此處原脱一字,無從校補)啼紅相伴。暗惹起、雲愁雨恨情何限。從臥來、展轉千餘徧。恁數重鴛被,怎向孤眠不暖。  堪恨還堪歎,當初不合輕分散。及至厭厭獨自箇,却眼穿腸斷。似恁地、深情密意如何拚。雖後約、的有于飛願。奈片時難過,怎得如今便見。(《彊邨叢書》本)

細按詞中各字,其無關緊要處,平仄亦有出入,遑論四聲?特句法謹嚴,所有上一下四之句,如前一首之“立雙雙鷗鷺”、“道去程今夜”、“想鄉關何處”、“聽杜宇聲聲”等句,與後一首之“□啼紅相伴”、“恁數重鴛被”、“却眼穿腸斷”、“奈片時難過”等句,無不合者。又如仙吕調之《西施》三首,雖句度長短各不相同,而前後結並用上一下四之句,如第一首用“早江上兵來”、“但空照荒臺”;第二首用“愛淺畫雙蛾”、“幸時恁相過”;第三首用“向日夜潛消”、“漸結盡春梢”;亦無一乖違者。至其句度參差,或主詞有襯字之説,或如張炎所議,爲歌者“宛轉遷就之聲”(《詞源》下),歌譜失傳,無從質證。然據上列諸證,知北宋詞之所謂協律與否,所争仍在樂句;楊纘所稱“能依句者已少”,其是之謂歟?

後人言四聲,以爲是能盡諧音協律之能事者,率以方、楊《和清真詞》爲口實。萬樹謂:“但觀《清真》一集,方氏和章,無一字而相違,更四聲之盡合。”(《詞律·自序》)張炎則言:“美成於音譜,且間有未諧。”孰是孰非,姑不具論。且舉《清真集》中同用一曲之詞,一爲比勘。如商調《浪淘沙》:

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絶。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别。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鄭文焯校《清真集》)

又一首云:

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砂磧。細草和煙尚緑,遥山向晚更碧。見隱隱、雲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家。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  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飛散後、風流人阻,藍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歎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干拍。(同上)

二詞除四聲多出入外,如前一首“玉手親折”之“折”字叶,後一首“簾幕千家”之“家”字平聲不叶;前一首“翠尊未竭”句之“竭”字叶,後一首“歲華易老”句之“老”字不叶;前一首“羅帶光銷紋衾疊”句之“疊”字叶,後一首“飛散後風流人阻”句之“阻”字不叶;且前一首句法爲上四下三,後一首乃爲上三下四,於音拍爲不合。私意張炎所稱“美成於音譜且間有未諧”,於此等句法,庶幾近之。至於四聲之拘守,縱方、楊和章,無一字相違,又何解於美成之自相刺謬?而況方、楊和作,即就此曲論,如第四、五句,楊樂民作“征鼓催人驟發,長亭漸覺宴闋”,方千里作“柔櫓悲聲頓發,驪歌恨曲未闋”,周詞“陌”字入聲,方、楊“櫓”字、“鼓”字皆上聲;周詞“飲”字上聲,方、楊“曲”字、“覺”字皆入聲,固不如萬氏所云“更四聲之盡合”乎?

四聲之説,北宋既無所聞,求之周、柳集中,亦多不合;然則協律爲一事,四聲清濁又爲一事;雖二者有相通之點,究不可混爲一談。北宋諸詞,所謂不協音律之説,固以“樂句”爲準,非必一字之清濁四聲,不容稍有出入也。

二 四聲清濁與音譜關係

自張炎《詞源》出,而填詞家始有四聲清濁之辨,炎之言曰:

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閒集》,旁綴音譜,刊行於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曾賦《瑞鶴仙》一詞云:“捲簾人睡起。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芳菲又無幾。減風光都在,賣花聲裏。吟邊眼底,被嫩緑、移紅换紫。甚等閑、半委東風,半委小橋流水。  還是苔痕湔雨,竹影留雲,做晴猶未。繁華迤邐。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閒了尋香兩翅。那知人、一點新愁,寸心萬里。”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惟“撲”字稍不協,遂改爲“守”字,迺協。始知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瑣窗深”,“深”字音不協,改爲“幽”字,又不協,再改爲“明”字,歌之始協。此三字皆平聲,胡爲如是?蓋五音有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故平聲字可爲上、入者此也。聽者不知宛轉遷就之聲,以爲合律,不詳一定不易之譜,則曰失律,矧歌者豈特忘其律,抑且忘其聲字矣。述詞之人,若只依舊本之不可歌者,一字填一字,而不知以訛傳訛,徒費思索。當以可歌者爲工,雖有小疵,亦庶幾耳。(《論音譜》)

依張氏之説,其可注意者,約有下列數事:

(一)欲歌詞之協律,必使歌者按之,乃可決定其當否。

(二)四聲清濁,與音譜有密切關係。

(三)歌詞之不合律者,可由歌者設法宛轉遷就之。

(四)歌者未必通聲律。

(五)按譜當以可歌者爲準,不宜只依舊本之不可歌者一字填一字,以訛傳訛。

炎父張樞既曉暢音律,使四聲清濁,即能盡協律之能事,則隨聲即得,又奚待歌者之按拍而後知之?以此知四聲清濁,確與音譜有密切關係,而謂音律之妙用,即盡於此,又不其然。至所謂“宛轉遷就之聲”,即楊纘所謂“善歌者融化其字”;此在今日之以西樂製譜者,每多用之。而歌者未必通音律,尤未必深究字音之清濁四聲,其結果或“凌犯他宫”,或唱來却非其字,此論歌詞者所以必須嚴律也。詞之音譜不傳,居今日而言詞律,將以何人之作爲準?縱或一字填一字,四聲清濁,一字無違,恐仍不免“以訛傳訛,徒費思索”耳。此又言音律者之所以難也。

南宋詞家多兼通音律,如姜夔、楊纘、吴文英之徒,善自度腔;其於平仄四聲,亦稍精究。吴文英《鶯啼序》一曲,集中凡三首。其最爲言詞律者稱道之“傍柳繫馬”句,用“去上去上”;又一首作“快展曠眼”,聲並無違。又一首作“冉冉迅羽”,則第一字不合矣。姑無論“去上去上”,是否在曲中最爲美聽,一如萬氏所云:“今之所疑拗句者,乃當日所爲諧音協律者也。”(《詞律·自敍》)吾人試取此同樣之句,加以玩味,則除“傍柳繫馬”外,即文英亦不能因難見巧。必以此相拘制,又奚能免“徒費思索”之譏乎?

就文字上之四聲平仄論,南宋之於北宋,果然後出轉精。自張炎言清濁四聲,後人乃得藉以懸揣宋詞之律,然張氏亦未嘗以此爲能盡音律之變也。迨沈義父著《樂府指迷》,乃稍暢論四聲在填詞方面之妙用。其説云:

腔律豈必人人皆能按簫填譜?但看句中用去聲字,最爲緊要。然後更將古知音人曲,一腔三兩隻參訂,如都用去聲,亦必用去聲。其次如平聲,却用得入聲字替。上聲字最不可用去聲字替。不可以上、去、入,盡道是側聲便用得,更須調停參訂用之。

沈氏嚴於上、去之辨,萬氏《詞律》即沿其説而推衍之。所謂:“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種,不可遇仄而以三聲概填。”(《詞律·發凡》)又論上、去不宜率用之理由云:“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又云:“若上、去互易,則調不振起,便成落腔。”又云:“名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何也?三聲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則獨異。”(並見《發凡》)其説甚辯,然終不足以概其全,則謂四聲與音譜有密切之關係可也;謂音譜即可以四聲懸定之,則所謂“古知音人曲”,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之徒,且未能盡合,又安從取正?終見其扞格而不能通爾。

萬氏稱:“詞曲一理。”(《詞律·發凡》)宋翔鳳亦云:“宋、元之間,詞與曲一也。以文寫之則爲詞,以聲度之則爲曲。”(《樂府餘論》)言詞律而主四聲清濁,其殆受南北曲之影響乎?所謂“入之派入三聲,爲曲言之”,而“今詞中之作平者,比比而是”(《詞律·發凡》),即其例證矣。請更徵之明人王驥德所著《曲律》。其《論平仄第五》云:

四聲者,平、上、去、入也。平謂之平,上、去、入,總謂之仄。曲有宜於平者,而平有陰、陽;有宜於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曰拗嗓。蓋平聲聲尚含蓄,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矣。故均一仄也,上自爲上,去自爲去,獨入聲可出入互用。北音重濁,故北曲無入聲,轉派入平、上、去三聲。而南曲不然,詞隱謂“入可代平”,爲獨洩造化之秘。……其用法則宜平不得用仄,宜仄不得用平(此仄兼上、去);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上上、去去,不可疊用;單句不得連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雙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一調中有數句連用仄聲者,宜一上一去間用(按:此謂韻脚)。詞隱謂:“遇去聲當高唱,遇上聲當低唱,平聲、入聲又當斟酌其高低,不可令混。”或又謂平有提音,上有頓音,去有送音。蓋大略平、去、入,啓口便是其字,而獨上聲字須從平聲起音,漸揭而重以轉入,此自然之理。(《曲律》二)

《論陰陽第六》云:

古之論曲者曰:“聲分平、仄,字别陰、陽。”……自五聲之有清濁也,清則輕揚,濁則沈鬱。周氏以清者爲陰,濁者爲陽,故於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陽,抑下字皆曰陰。而南曲正爾相反。南曲凡清聲字皆揭而起,凡濁聲字皆抑而下。今借其所謂陰、陽二字而言,則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聲音,必高下抑揚,參差相錯,引如貫珠,而後可入律吕,可和管絃。倘宜揭也,而或用陰字,則聲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陽字,則字必欺聲;陰、陽一欺,則調必不和;欲詘調以就字,則聲非其聲;欲易字以就調,則字非其字矣。(《曲律》二)

此言四聲清濁,與律調之關係,持論至精。詞亦倚曲(此謂燕樂雜曲)而成,自可以此説通之。然曲譜具存,尚可以管絃爲準;詞則無所取正,縱用白石諸人自度曲,四聲清濁,一字不誤,亦不復能重付歌喉。所謂“徒費思索”,終無所補。王氏又云:

南曲之有陰、陽也,其竅今日始闢,然此義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當。當亦如前取務頭法,將舊曲子令優人唱過,但有其字是而唱來却非其字本音者,即是宜陰用陽,宜陽用陰之故,較可尋繹而得之也。(《曲律》三)

所有陰、陽之辨,必令優人唱過,而後可知,南曲且如此;況大晟遺曲,早已散爲飛煙,而謂依清真之四聲,一字填一字,便自詡爲協律,可乎?清濁四聲,與音譜有重大關係,此無可疑者。倘謂宋詞協律之作,悉拘拘於四聲清濁之内,一成而不可易,則按之周、柳遺制,未見合符。沈義父云:

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律腔,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鬧市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樂府指迷》)

鬧市做賺人,寧復精究於四聲清濁?徒以口耳相習,動合管絃。詞之協律與否,自當以音譜及管絃爲斷。若僅取前人雅詞,拘守四聲,以爲能中律吕,吾未見其然也。

三 近代詞人以四聲清濁當詞律之不盡可信

自詞之音譜失傳,後世填詞者無所準則,於是有人焉,廣採衆製之同用一曲者,排比推勘,以求其共同之規式,而註平仄之詞譜出。其書之可考者,莫早於明張綖之《詩餘圖譜》。《四庫總目》稱:

是編取宋人歌詞,擇聲調合節者一百十首,彙而譜之,各圖其平仄於前,而綴詞於後。有當平當仄、可平可仄二例,而往往不據古詞,意爲填註,於古人故爲拗句以取抗墜之節者,多改諧詩句之律。

繼起作者,有明程明善之《嘯餘譜》,清賴以邠之《填詞圖譜》,皆依平仄爲式,考校未精。至萬樹《詞律》出,《發凡》起例,“考其調之異同,酌其句之分合,辨其字之平仄,序其篇之短長,務標準于名家,必酌中於各制”(《詞律·自敍》),而又嚴去、上之區别,正諸家之缺遺,俾詞有準繩,學存矩矱,厥功甚偉。然自是而談詞學者,對於詞之音律觀念,隨之轉移。一若平仄四聲,可概當時之八十四調。然萬氏命名之本旨,固謂:“義取乎刑名法制,若將禁防佻達不率之爲者,顧推尋本源,期於合轍而止。”(吴興祚《詞律·序》)初不以此“律”字爲音律之“律”也。

詞有特殊之音節,後來雖不可歌,要其聲韻之美,耐人尋味,實爲最富於音樂性之新詩體。而一究其聲韻之變化,與句度之長短、字音之平仄,皆有絶大關係,歸納衆制,而求出一共通之法則,此爲研究詞學者切要之圖,初不必由此以蘄復唐、宋以來歌詞之舊也。自萬氏書出,而學者有所遵循,康熙《欽定詞譜》,續成巨帙;於是清代言詞律者,如霞蔚雲蒸,持説益嚴,取材益富,如吴縣戈載、秀水杜文瀾、德清徐本立之屬,遞有增益。談平仄之不足,進而論上、去;論上、去之不足,更進而言四聲;言四聲之不足,更進而言清濁陰陽。推其後出轉精之由,無非欲復宋人歌詞之舊,作者苦而夢想之實現無期,此又今日言填詞者之所以徘徊歧路,莫知所適者也。

有清末季,大詞人如鄭文焯、況周頤之屬,皆號爲守律至嚴者。文焯自謂“於音律有神悟”(張孟劬先生説),所著有《詞源斠律》等書;所自填詞,亦嚴於四聲之辨。至周頤則益爲拘守,嘗謂:

凡協宫律,先審清濁。陰平,清聲;陽平,濁聲,亦如上、去不可通融(《二雲詞·綺寮怨·序》)。

是直以四聲清濁,當宋人之宫律矣。又於《意難忘詞·序》云:

細審清真此調,“觴”陽平,“香”陰平,“涼”、“浪”陽平,“相”陰平,“郎”陽平,“妝”陰平,“腸”、“妨”陽平,“光”陰平,兩聲相間,抑揚相應,兩段一律。至前段起句“黄”陽平,後段起句“雙”陰平,所以爲换頭也。昔人於陰陽平,分析配合,謹嚴如此,吾輩可忽乎哉?黄九煙先生云“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誠知音之言矣(《二雲詞》)。

果如況氏所云“兩段一律”,“陰陽平亦如上、去不可通融”,則清真此詞,上闋之“愛停歌駐拍”句,即同於下闋之“解移宫换羽”句;又何以上句用“去平平去入”,下句乃用“上平平去上”?豈宫律僅以韻脚之陰陽爲斷,其他皆可不顧及乎?此又況氏之不能自圓其説者也。況氏填詞,自謂:“除尋常三數熟調外,悉根據宋、元舊譜,四聲相依,一字不易。”(《餐櫻詞·自序》)其實所稱“宋、元舊譜”,僅據清真、白石、夢窗諸家詞,謹守其四聲而已。宋人言律,必以宫調爲準;而況氏謂:“今日而言宫調,已與絶學無殊,無庸深求高論。”(趙尊嶽《蕙風詞話·跋》)是其説已自相矛盾;而必執四聲清濁,以當宫律者,無他,特欲因難見巧,且藉以爲鍛鍊詞句之塗術而已。故其説云:

畏守律之難,輙自放於律外,或託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於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爲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鬆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雋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絶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雖剥珉出璞,選薏得珠,不逮也。(《蕙風詞話》卷一·三四)

此言確從甘苦中得來,信能極推敲之樂;然束縛已甚,而仍不能重被管絃;與宋人之所謂“律”,蓋迥不相侔,亦“徒費思索”耳。

自蕙風之説出,而海内填詞者,益相競以四聲。老友易大厂先生,復創爲清濁虚實之論,以實行“填”之一字;雖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欲以此上窺宋代樂曲之秘奥,以規復當世唱詞之法,蓋戞戞乎其難矣。

四 結論

吾人既知四聲清濁之説,在北宋未有所聞,而平仄陰陽,又確與音譜有密切關係;則居今日而言詞律,將撥棄四聲而高談宫調乎?抑將謹守四聲,自詡爲可盡協律之能事乎?前賢不可復作,音譜亦淹没無傳,聲音之道至微,果將何所取正?然歸納衆制,尚可發見共通之點;就共通之規式,以求歌詞聲韻上之變化,與其音節之美,則四聲清濁之間,亦大有研究之價值。必守一家之説,以爲四聲清濁,可以盡宋詞音譜之妙,乃謹守勿失,而自詫爲能契其微,則恆以偏概全,動多窒礙。吾意今人之言詞律,乃如律詩之律;詞至今日,特一種句讀不葺之新體律詩耳。詞體之較律詩爲進步,即在其句度聲韻變化無方;而當世之所以必依譜(此指音譜)填詞者,所謂“由樂以定詞”,故“莫不由之準度”。而所爲“準度”者,乃在絃管與歌喉,不能執“舊本之不可歌者,一字填一字”,而遽以爲有合也。

自音譜失傳,而填詞乃等於作詩。詩律有精粗,而不能偭規矩。詞既有共通之規式,則或依平仄,或守四聲,自可隨作者之意,以期不失聲情之美。今日既無音譜,以定吾詞,雖謹守四聲,亦只能吟而不能唱。吾知他日必有聰明才智之士,精究乎詞曲變化之理,與聲韻配合之宜,更製新詞,以入新曲。今之樂,猶古之樂也,苟能深明乎聲律之妙用,正不妨“自我作古”,更何必以“自製新詞”爲嫌哉?

古樂府不得不降而爲詞,詞不得不降而爲南北曲,當其演變之際,莫不依樂律爲轉移;而彼此之間,又各有連帶之關係。今言詞之音律,既不能規復宋人之舊,則何妨自作長短句,而使新樂家協之以律,以驗聲詞配合之理?年來研治詞學,既感詞不可歌,引爲大憾;而所謂四聲清濁之説,證之宋賢遺制,亦未祛疑。因草此文,所冀海内宏達,加以匡正。揚聲家之餘烈,開新曲之先河,俾作者有塗轍可循,庶歌詞有重興之日,幸甚!

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脱稿于真如邨居。

(原載《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三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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