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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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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在这一瞬间她站起来向我扫了一眼。

“啊,我该走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我预感到巨大的幸福,预感到我们心上的秘密将要互相倾吐。我的心颤抖了。

整个晚上我不离她的左右。她若有所思,微微流露的那种脉脉温情使她的眼睛闪现出一种特别的神采。当她用惋惜的口气说“我该走了”的时候,我在她的声调中感到她了解我,她已经知道我会和她一起走的。

“您也走吗?”她问我,口气几乎是肯定的,“那么,您是送我回家的了!”她加了一句,回眸一顾,微微一笑。

她轻盈地顺手提起她黑色的长裙。此时此刻,她那窈窕的身材、她的微笑、她那年轻优美的面庞、那乌黑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甚至那条细细的珍珠项链、那对钻石耳坠上闪烁的光辉,都使人感到一个初恋少女的羞怯。当人们请她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帮她穿大衣时,我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计算分秒,生怕有什么人出来要和我们同行。

门开的瞬间,一道光亮投向漆黑的院子,门很快轻声关上了。我抑制住全身都像在战栗的感觉,同时又觉得轻松异常;我挽住她的手臂,小心、关切地搀她走下门前的台阶。

“您能看清吗?”她问道,一面注视着自己的脚下。

在她的声音里,我又感到了一种亲切的鼓舞。

踏着积水和落叶,我挽着她在院子里摸黑往前走。我们走过一排排光秃秃的合欢树和盐肤树,树叶已经落尽的枝条富有弹性,很像海船上用的根根缆索,在11月的南国之夜的劲风中呼啸着、摆动着。

铁栅栏大门外,马车上的车灯闪着亮光。我看了她一眼。她伸出一只紧紧地戴着手套的小巧的手抓住铁门上的栏杆,没等我来帮她,就把门推开了。她急急忙忙走向马车,坐了进去,我也赶忙上了车,坐到她身边。

2

我们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一个月来,那些在心头默诵了千万遍的话语曾那样激动着我们的心,现在却显得多余了。我们沉默着,因为这些话语不言自明,而且似乎已经说得过于清楚,清楚得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吻着,激动得无法自已,我转过脸凝神注视着车外,深夜的街道仿佛迎着马车跑来,而在它的尽头,仍然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时,我还有点怕她,我问她冷不冷,她只微微一笑,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无力答复我的问话。突然我明白了:她也在怕我。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也在用力回握着,表示着她的感激之情。

南风吹得街心花园的树木呼呼作响,稀疏几盏煤气路灯的灯焰在街口微微摇动。商店门户紧闭,门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时而可以看到一个好像弓着腰的人影,人影越来越大,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和意大利小酒店门上的灯影融合在一起了。一会儿,门灯消失了,街道上又空空如也,只有湿润的风绵绵不断地拂面而来。车轮下面,泥水四溅,她好像很有兴趣地专心看着飞溅的泥水。我看着她那低垂的睫毛,那戴着帽子的侧影;她离我是那么近,我闻到了她头发的幽香,甚至她颈上那条光滑、柔软的貂皮都使我激动……

马车转弯了,走上宽宽的一条长街。街上空旷无人,一排排古老的犹太人开的商场、店铺和市集,使这条街似乎显得很长,长得永无尽头。然而,大路突然中断了,在一个拐角上马车猛然一颠,她重重地晃了一下,我不由自主把她抱住了。她的眼睛凝视前方,一会儿她向我转过脸来,我们面面相觑。她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顾虑,在她有些紧张的微笑中流露出一丝羞怯。这时,我猛地去狂吻她的双唇,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在做什么……

3

路旁高高的电线杆在黑暗中一根根地闪过去,最后,这些电线杆也往另一个方向转去,连它们也消失了。在城里,天空虽然也是漆黑一片,但毕竟还可以分辨哪里是天,哪里是灯光暗淡的街道;然而这里,天地连成一片,我们完全置身于风和黑暗的世界。我向后看了一眼,城市的灯光消失了,它好像落到漆黑的海里去了;我们的前方有一点小小的灯火闪烁,它是那样孤独、那样遥远,宛如天边的星辰。这是大路旁的一家摩尔达维亚旧式小酒店。劲风从大路吹来,干枯了的玉米秸秆被吹得东倒西歪,唰唰地响。

“我们去哪儿?”她问道,竭力压住颤抖的声音。

可是她的眼睛却发着光,我挨在她的脸前,黑暗中她那炯炯的目光清晰可辨,这双眼睛洋溢着惊异和幸福的神情。

风刮得很紧,在玉米地里逞凶。马车顶风飞驰,接着拐了个弯,风向立刻变了,显得更潮湿、更凉,这气氛更让人不安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多么希望在这黑夜中,一切黑暗愚蠢的、不可理解的事物能变得更加不可理解,而且能够变得更有勇气。那在城市觉得是最平常的坏天气的夜晚,在这里,在旷野里就完全不同了。狂风呼啸、冥冥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巨大而具有无上权威的东西存在着。最后,我们终于在风扫衰草的唰唰声中,辨出了一种平稳、和谐、雄壮的声音。

“海吗?”她问。

“海!”我说,“这里是最远的别墅区了。”

昏暗中微微透着光亮,我们突然看见了左边通向海滨别墅的大花园里高大阴森的白杨树影。车轮的隆隆声和马蹄践踏积水的啪啪声,由于花园围墙的回音,一时听得很清楚,但不久就被迎面而来的树林里的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几幢门窗钉死的房子闪过,在黑暗中显出点点白色,就像是墓地一样……之后,白杨林也过去了,当我们在白杨林间驶过时,突然袭来一股凉爽湿润的空气,凉风扑面而来,风来自海上,从海面吹到地上,似乎这就是大海清新的呼吸。

马站住了。

雄壮的海浪声像在诉说着什么,平稳地、有节奏地传来,在浪声中,人们感到海水巨大的压力。这时,树林纷乱的风声在沉睡的花园呼啸,听来愈加清晰。我们踩着落叶和积水,沿着一条越走越高的林荫小径,快步登上了悬崖。

4

在我们脚下,大海汹涌澎湃!海浪声冲击着不平静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的夜晚,黑夜中,海天茫茫、深邃莫测;远处,一线线微弱的白光是穿过夜幕向陆地冲来的层层浪花和泡沫。花园围墙外面,在陡峭的岸上生长的老白杨林像一个阴森的小岛,白杨林中毫无节奏的风令人毛骨悚然。在这块荒无人烟的地方,你会感到这深秋之夜就是拥有无上威力的主宰。那古老的大花园,那冬季被人忘怀了的房屋,那围墙角上四面通风的凉亭,到处都是一片被遗弃的悲惨景象。只有海在有节奏地发出胜利的呼唤,它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越来越强大。湿润的风从脚下吹来,我们久久地坐在悬崖上,这软绵绵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让人觉得这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一种享受。之后,我们踏着潮湿的泥路和失修的木台阶,一步一滑地下了坡,向浪花泛着白光的岸边走去。当我们踩上一块大石头时,一个浪头向石头上打来,我们赶忙跳到一边,躲开了浪。白杨的黑影高耸入云,在风中唰唰作响,脚下的大海如痴如狂地拍击海岸,好像是对白杨作答。高大的浪头向我们打来,犹如大炮轰鸣,冲击着、旋转着,雪花般的泡沫像条条瀑布闪闪发光,把沙石都挖了起来,然后又急速退回去;绞成一团团的海藻,淤泥、砾石被卷走了,海水的拍击声中夹杂着沙石咔咔嚓嚓的响声。空气中飞扬起凉爽透明的水尘,周围的一切都感受到大海自由清新的气息。黑暗的夜空变得亮一点了,远方的海面已经清晰可辨。

“只有我们俩!”她说,闭上了眼睛。

5

只有我们俩。我吻着她,享受着她那双唇的温柔和湿润。她微笑着把闭上了的眼睛凑过来,我吻她的那双眼,吻她那被海风吹得冰冷的脸。当她坐到石头上时,我跪在她的面前,欢乐和喜悦使我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么明天呢?”她俯在我的头上说。

我抬起头,凝视着她的面庞。海在我身后如饥似渴地呼啸着,白杨耸立在悬崖上,显出高大的树影。它们也在狂风中呼喊……

“明天会怎么样呢?”我也重复着她的问话,无限的幸福使我热泪盈眶,我觉得我的声音都颤抖了,“明天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没有回答,只是把一只手伸了过来,我摘下手套,吻着她的手,吻着手套,享受着这上面的微妙的女性的芬芳。

“是啊!”她慢慢地说。在星光下我看到一张苍白而幸福的面孔,“当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我曾经时时憧憬幸福,但我总觉得我憧憬的那一切都很平庸、无聊,然而今天这一夜,我觉得也许是我一生中最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经历,况且这不是犯罪。明天我会非常恐惧地回忆起这个夜晚,但是现在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我爱你。”她温柔地说,声音很低,沉思着,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时,天上那稀疏的、淡蓝色的星星在乌云之间若隐若现,天空渐渐廓清了。悬崖上,白杨黑色的剪影看得更清楚了,海和远方的地平线渐渐分开了。她是否比我爱过的那些女子都好呢?我不知道。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她是无与伦比的。当我吻她膝头上的衣裙时,她满眼泪水,淡淡一笑,抱住了我的头。我怀着疯狂的喜悦望着她,对我来说,这张在微弱的星光下苍白、疲倦然而充满幸福的脸庞是永恒的、不朽的。

写于19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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