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伯里先生的宅子相当气派,门牌按序排号,他又一向奉公守法,填好各种表格,定时交租,租期还剩七年。因此,他大有理由为房中住客制定戒律规章。尽管这理由不大充分,但面对此时家里的混乱状态,还是颇为有用。罗德尼遵照戒律离开了;卡桑德拉即将乘坐周一中午11点30分的火车被迫离开;德纳姆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凯瑟琳——这个房子里楼上房间的合法主人留下了,希尔伯里先生自认为能监管她,不让她做出更出格的事来。第二天一早,他向凯瑟琳问候早安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但当他回想起这整件事的苦涩过程,相较于前一日被蒙在鼓里的情况,着实算是有进步了。他走进书房,写好了信,又撕掉,接着另写一封给自己的妻子要求她立即回家;在一开始的信上他详细解释了家里的情况,但后来经过审慎思考,信里他没有完全点破。他想,即便希尔伯里夫人收到信后立即动身,也要等到周二晚上才能到家;于是他闷闷不乐地数了数时间,在妻子回来之前,自己还得保持这种可憎的权威形象和女儿单独相处。
希尔伯里先生给妻子写信的时候还在想着,凯瑟琳在做些什么呢。他无法监控电话,无法把自己搞成间谍似的去窥探女儿的行踪。她可能会做出任何选择。然而不像前一天晚上和那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时的那种诡异、不愉快、偷偷摸摸的氛围,令他心烦意乱。他只是感到了身体上的不适。
他可不知道,凯瑟琳无论身心都与电话相距甚远。凯瑟琳在卧室里,她坐在书桌面前,桌上摊开了好几本大字典,多年来无人翻阅的厚厚纸页堆满了一桌。她故意回避不快的想法,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成功消化了不被人接受的想法后,她的脑子又重新活络了起来;她拿出一张纸,坚定地写下了许多数字和符号,标志着整个过程的不同进展阶段。不过,现在还是白天;门外传来敲打声、扫把声,说明卧室外有人在打扫,而这扇能轻易打开的门,是她对抗世界的唯一保护伞。她成了自己王国的女王,下意识要捍卫主权。
门外的脚步声无声无息向她靠近。这脚步声,在门外来回徘徊,晃悠,听似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经过了深思熟虑才来到门口,而他的手臂,就如同大树的枝干,开满了一树的花和叶;这脚步声,稳稳扎扎地向她走来,很快,传来了仿佛一树月桂枝轻敲了房门般的声音,正写东西的凯瑟琳顿了顿,停下了笔。然而她坐在书桌旁纹丝不动,眼神空洞,好像在等待那扰人的声音停止。但是,门开了。起初,凯瑟琳没太在意那团移动的绿色物体——看起来好像是不受人类控制就径直进了房间。接着,在一大簇黄花和天鹅绒般柔软的棕榈树花蕾后,她认出来那人竟是她妈妈,希尔伯里夫人。
“这可是从莎士比亚的坟墓附近采摘的呢!”希尔伯里夫人高声嚷嚷着,把手上的花束丢到地上,似在向凯瑟琳献花。然后她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女儿。
“谢天谢地啊,凯瑟琳!”她喊叫。“幸亏啊!”
“您这是回来了?”凯瑟琳问道,一脸茫然地站起来迎接母亲的拥抱。
虽然凯瑟琳知道母亲就在身边,但她似乎又飘离在外,不过母亲能回来真好,感谢上帝赐予我们未知的祝福,感谢上帝让母亲有机会在地板上铺满了莎士比亚墓旁的鲜花和树叶。
“你是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啊!”希尔伯里夫人接着说道。“名字都不重要,你的内心感受才是一切啊。我才不要看什么蠢蠢的干扰性信件。我不想你父亲来跟我讲这些。这事我从一开始就知晓了,也祈祷过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
“您竟然知道?”凯瑟琳轻声默默地重复着母亲的话,直直望着她。“您是怎么知道的?”她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玩弄着母亲斗篷上的流苏。
“是你第一天晚上就表现很明显了,凯瑟琳。噢,还表现了无数次——在晚宴上、谈论书的时候,还有他走进房间的样子、你对他说话的声调。”
凯瑟琳似乎在默默思考母亲的解释。然后严肃地说道:
“我是不会和威廉结婚的。还有卡桑德拉她——”
“嗯,我知道她也搅和这事了。”希尔伯里夫人说。“我承认,一开始我挺生气的,但毕竟,她钢琴弹得那么美。凯瑟琳,你告诉我,”她突然问道,“那晚卡桑德拉弹奏莫扎特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是不是以为我那会儿已经睡着了?”
凯瑟琳一脸为难地回忆着。
“我去找玛丽·达切特了。”她想起来了。
“哎呀!”希尔伯里夫人略带失望地说。“我还猜想着有什么浪漫的事情呢。”她看向女儿。凯瑟琳在母亲天真又敏锐的目光注视下踌躇不决;她脸一红,扭过头去,然后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抬起头。
“我没有和拉尔夫 · 德纳姆相爱。”她说。
“只有真爱才可以结婚!”希尔伯里夫人很快撂下这句话。“但是,”她瞬间扫了一眼女儿,补充道,“也许有不同的相处方式呢,凯瑟琳——不同的——?”
“我们只想随心所欲地见面,不过要保证我们都是自由身。”凯瑟琳接着说。
“在咱们家,在他家,还有在街上见面,都可以呀。”希尔伯里夫人将几个选择喃喃吐出,仿佛在调试音色。显然,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而且事实上,她包里塞满了那些所谓“善意的信”,全部出自她小姑之手。
“是。或者我们到乡间去吧。”凯瑟琳最后说道。
希尔伯里夫人顿了顿,面露不悦之色,望向窗外,思考对策。
“他出现在那家商店里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安慰啊——他带着我立即就找到了那片废墟——他给了我安全感——”
“安全感?噢,不是的,他就是个莽汉——总是在冒险。虽然他穷得一清二白,家里还有许多弟弟妹妹依靠他过活,但他还是想放弃工作,去乡下的茅草屋里住着,然后写写书。”
“啊,他母亲还健在吗?”希尔伯里夫人问。
“嗯,还在世。是个样貌秀丽的老太太呢。”凯瑟琳讲述了自己去拉尔夫家里拜访的事情,不一会儿希尔伯里夫人就引诱着凯瑟琳说出了真相,拉尔夫家里的房子丑陋至极,而他对此却毫无怨言;但很明显,全家人都指着他生活,他在房子顶层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能够俯瞰伦敦的美景。他还养了一只白鸦。
“一只可怜的老鸟儿,拖着掉了一半羽毛的残躯,蜷缩在角落里。”她温柔地说着,似乎在同情人类的苦难,同时又放心拉尔夫·德纳姆有能力减轻他们的痛苦。至此希尔伯里夫人忍不住大叫:
“但是啊,凯瑟琳,你和他相爱了呀!”凯瑟琳两颊绯红,看上去吓坏了的样子,好像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摇了摇头。
希尔伯里夫人接着又着急忙慌地要听凯瑟琳仔细讲讲拉尔夫家的房子,还对济慈和柯勒律治在小巷子里的几次会面猜测一番,舒缓了凯瑟琳的不适感,得以让她继续说下去。说心里话,能和母亲这样聪慧的良友自由地交谈,让凯瑟琳感到莫大的欢喜,这可是她孩提时代的母亲啊,她的沉默似乎回答了好些从未被问出口的问题。希尔伯里夫人默默听了好久,一言未发。比起女儿的话语,她似乎更留神她的表情。要是有人问起,除却他身无分文,父亲早逝,一家人住在海格特——这些事实令他特别讨喜,其他事情她都记不大清楚。她偷偷瞥着女儿,确信凯瑟琳此时的状态令她无比愉悦,但又心生警觉。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嚷嚷出来:
“如今结婚这种事,如果你觉得教堂过于华丽,虽说里面的东西还挺华贵的,但也的确如此,那么在户籍登记处五分钟就能搞定。”
“但我们不想结婚呀,”凯瑟琳断然回答,继续道,“毕竟,为什么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生活呢?”
然而希尔伯里夫人一脸镇定地拿起桌子上的纸张,一边翻过页看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a+b-c=‘x y z’。凯瑟琳,数学真是毫无美感。我就是这种感觉——简直丑得惨不忍睹。”
凯瑟琳从母亲手里接过纸张,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整理好,她那凝视的目光似乎表明她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好吧,我不懂得鉴别美丑。”她最后开口。
“那他不会问你吗?”希尔伯里夫人大声说道。
“那对棕色双眸,一脸严肃的年轻人,他不会问你吗?”
“他什么没问——我俩都不需要问的。”
“凯瑟琳,要是我的感受能帮得上你——”,“那你说,你是什么感受。”
希尔伯里夫人眼神茫然,凝视着尽头那漫长的走廊,在那儿,她和她丈夫的身影显得异常的苍白,黄昏时分,两个人在月光照耀下的海滩上紧握着彼此的双手,身旁还有摇曳生姿的玫瑰。
“那是个夜晚,我们俩乘坐着一艘朝着轮船划去的小艇。”她说。“夕阳西下,明月升起。海面上泛着温柔的银光,在海湾中央靠近轮船的地方还有三盏绿灯。你父亲的头靠在桅杆上,显得如此气宇轩昂。那场景,让人看透了生死。四周都是海水,仿佛那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航行。”
凯瑟琳一字不落、凝神屏气地听完了这个童话般的老故事。是,那儿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有装着三盏绿灯的轮船,还有披着斗篷的人爬上了甲板。因此,在绿紫色的海水中航行,越过悬崖和沙池,穿过挤满了船只桅杆的水湾和众多有着尖塔的教堂——母亲和父亲来到了这里,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条河似乎把他们带来,然后精准无误地存放在了这里。她羡慕地看着母亲——那个古老的航海者。
“谁能料到今日啊,”希尔伯里夫人感叹道,接着幻想,“我们要去到哪里,为什么要去,谁又是我们的送行者,或者我们又将找到什么——谁人能知,除了爱是我们的信仰——爱情啊——”她低声哼哼道,而正当她在幻想中庄严肃穆地凝视着广阔的海岸和一波又一波被打破了的波浪,凯瑟琳从那微弱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柔软。她会因她的母亲几乎无限地重复这个词而感到些许满足——一个多么宽慰人心的词啊,从另一个世界上满心已经支离破碎的人口中说出。但希尔伯里夫人非但没有重复“爱”这个词,反而说:
“你不会再想那些丑陋的东西了吧,凯瑟琳?”听到这话的同时,凯瑟琳一直挂在心上的幻想中的船似乎已经进港,完成了航行。然而,她却急需某种形式的建议,而不是同情,或者至少有机会在他人面前讨论自己的问题,好产生些新思路。
“不过,”凯瑟琳故意不提那难以解释的“丑陋”的问题,“你当时是知道你恋爱的,但我们不同。似乎吧,”她皱着眉头继续说着,试图把这种困扰解释明白,“就好像某件事戛然而止了——全然释放了——消失了。那是一种幻觉,当我们以为自己相爱时所编造的幻象——一切都是我们的想象。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可能结婚的原因。一次又一次,我们发现对方不过是幻象,可过了不一会又忘了,永远无法确定我是否在乎他,也无法得知他所关怀的到底是否真实的我。那种一惊一乍的恐惧,一时快乐无比,下一刻又痛苦不堪——那就是我俩为何不能结婚的原因。可同时啊,”她继续说,“我们没了对方就活不下去,因为……”希尔伯里夫人耐心等着她把句子说完,可凯瑟琳沉默下来,手里玩弄着那张写满数学公式的纸条。
“我们要对这样的愿景信心十足,”希尔伯里夫人接过话茬,瞄了瞄纸条上的数字,那隐隐约约让她不快,使她想起了各项家庭支出,“否则,就像你说的——”她闪电般迅速瞥了一眼深渊处的幻灭,也许这对她来说并不完全陌生。
“相信我,凯瑟琳,这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对我——对你父亲,都是如此,”她恳切地说着,叹了口气。她们俩一起望向那无底洞般的婚姻,希尔伯里夫人先清醒过来,问道:
“可拉尔夫去哪儿了呢?他怎么不来这儿见我?”
凯瑟琳唰的一下子变了脸色。
“因为爸爸不允许他来。”凯瑟琳一肚子心酸。
但希尔伯里夫人对此毫不在意。
“他还来得及在午宴开始前过来吗?”希尔伯里夫人问。
凯瑟琳怔怔地望着她,仿佛母亲就是一个魔术师。她再次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善于出谋划策、发号施令的成年女子,而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比起纤长的绿草、小巧的花朵只高上一两尺,小小的手被握着,完全依仗于身边那仰望天空的高大身影。“他来了我才会开心。”凯瑟琳简单地说。
希尔伯里夫人点点头表示理解,并立刻开始设想这事下一步的计划。她把鲜花卷了起来,呼吸着香甜的花香,哼着一曲关于磨坊主女儿的歌,走了出去。
那日下午,拉尔夫·德纳姆显然没有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眼前的法律案子上,然而,都柏林已故的约翰·列克的法律事务十分混乱,寡妇莱克和那五个年幼的孩子若想得到一点微薄的补偿,就必定需要律师的帮助。拉尔夫的仁慈心今日却被他置之不顾,他也不再是众人眼中做事专注的典范了。过往,他费尽心思令生活的各个部分各安其位,如今一切都乱了套。尽管他双眼紧紧盯着手中的遗言和遗嘱,目光却透过纸张遥望切恩道那边的客厅。
在能够体面地脱身回家之前,他尝试了之前使用过的各种有效方法令大脑一心多用;但他发现自己心神难定,仿佛凯瑟琳一直在旁骚扰,他不得不在脑海里与她展开对话。她一下子便令一个装满法律报告的书柜消失无踪,房间的角落与整体线条都带上奇怪的柔和感,就像人刚刚睡醒时,模糊间看到的房间的模样。他脑中有一脉搏规律地跃动着,愈跳愈激动。他思绪如泉涌,尽皆化为文字,不知不觉便拿起草稿纸写了起来;那写的是一首诗,每一行都缺了几个词。可还没写上几行,他把笔一扔,仿佛所有错处都是那笔的责任,接着又把纸撕得很碎。这说明凯瑟琳依然在坚持己见,给了他答案,虽然这答案并非诗情画意般美好。她的话完全是对诗歌的破坏,因为诗歌与她从来都扯不上半点关系;她说她那些朋友整日都在遣词造句;他所有的感觉都是一种幻觉,而下一刻,仿佛是在用他的无能来嘲讽他,她陷入了一种梦幻般的状态,丝毫不考虑他的存在。幻想中的拉尔夫满腔热情,试图吸引凯瑟琳的注意,却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林肯客栈广场的小房间里,离切尔西很远。想到自己和凯瑟琳相隔遥远,他便更加绝望。他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直到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恶心,然后又拿起一张纸来写信,写之前他就发誓一定要在当天晚上寄出。
这问题难以言表,也许诗歌能表达得更为精确,但他必须戒绝诗歌。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尝试向她表达,尽管人类不善沟通,那仍是我们所知晓的最为有效的交流方式;它使人类得以进入个人事务以外的世界,投身法律的世界、哲学的世界,甚至进入那天晚上他得以一瞥的世界,当时他们两人仿佛心灵相通,共同构建一个远优于真实情况的理想。如果金色光辉熄灭了,如果生命不再被幻想包围,(但这是一种幻觉吗?)那这将会是一件太过悲惨所以无法完成的事情;因此,他写下一段突然在脑海中迸发的念头,为想象空间的存在提出了明确的方法,并且至少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为了满足其他的欲望,这一结论对他来说似乎证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这神秘的结论使他陷入了沉思。
光是写下这些内容,他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自知词不达意,也深知无论如何添补查漏,结果也难尽如人意,于是尽管未能称心,也只能就此作罢,知晓这般胡言乱语定然不能寄予凯瑟琳。他感觉与她相距万里。百无聊赖、已然词穷之下,他在空白处画起了小人画,小小的脸蛋模仿着她的模样,墨渍四周画上火焰则代表了整个宇宙。正当他自娱自乐的消遣时,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呼唤他的声音,他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尽可能呈现一名律师的仪态,也没来得及把那草稿放进口袋,免得别人看见,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举动尽皆徒劳。来者是希尔伯里夫人。
“我希望你可没匆匆忙忙就把别人的财产给处理了,”她看着桌子上摊开的文件说道,“也别因为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个忙,就断绝别人的继承权。安德森说他的马可不等人。(安德森真是个暴君,不过当年可是他把亲爱的父亲送到威斯敏斯特寺下葬的呢。)德纳姆先生,我壮着胆子来到你这里,不是为了寻求法律援助(虽然我也不知当我有麻烦时更愿去哪儿寻求帮助),而是为了请求你帮我解决在我离家时出现的一些麻烦家务事。前些日子我去了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这些你得听我事无巨细地道来),在那儿我收到了我小姑寄来的一封信,她是个心地善良的笨蛋,她自己没有孩子,便总插手别人家孩子的事。(我们非常害怕她其中一只眼睛会失明,我啊,总觉得身体的毛病迟早会演变成精神的毛病。我记得马修 ·阿诺德好像这么说过拜伦勋爵呢。)不过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事。”
括号里的内容,无论是要切实传达所表达的内容,还是希尔伯里夫人出自本能修饰她直白的对话,都给了拉尔夫思考的时间,让他明白,希尔伯里夫人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了然于心,还以大使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
“我在这儿,不是要和你讨论拜伦勋爵,”希尔伯里夫人笑嘻嘻地继续说道,“虽然我知道你和凯瑟琳,都不像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仍然觉得拜伦勋爵的书值得一读。”她顿了顿。“德纳姆先生,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竟然让凯瑟琳开始阅读诗歌了!”她大声说着,“让她感受诗歌的魅力,品味个中滋味!虽然她现在不说,但她总会说的——噢,她肯定会的!”
拉尔夫的手被希尔伯里夫人握在手里,他舌头紧绷,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不知怎的还是断断续续地向希尔伯里夫人倾诉,有时候他感到了无希望,完完全全没有希望,却没有给出解释。“不过你很在乎她吗?”希尔伯里夫人问道。
“上帝啊!”他语气激动得大叫道,却没有正面回答。
“你们两个都反对英国圣公会的结婚仪式吗?”希尔伯里夫人天真地问。
“我压根不在乎什么仪式。”拉尔夫说。
“如果真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你会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跟她结婚吗?”希尔伯里夫人追问。
“我会在圣保罗大教堂里娶她的。”拉尔夫说。关于这一点的考虑,之前总是因为凯瑟琳在场所以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但现在一切疑虑已经打消;现在他强烈希望同凯瑟琳立即就在一起,因为没有凯瑟琳在身边的日子,他就会想象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自己在她心中完全消失。他想要拥有她,占有她。
“谢天谢地!”希尔伯里夫人惊呼。她感谢上帝为她带来种种幸福:拉尔夫对婚事毫不犹豫;她脑里浮现女儿婚礼的美好愿景,贵宾齐聚一堂,大家站在她父亲与其他英国诗人共同的安息之地,而庄严的奏乐、肃穆的乐段,还有婚礼上古老动人的誓词,皆回响耳旁。想到这画面,希尔伯里夫人泪眼婆娑;但她想起门外还有马车在候着,于是便模糊着双眼走了出去。德纳姆跟着她一起下了楼。
这趟出行真别扭。对德纳姆而言,这大概是他最不愉快的一次出行经历了。所以他一心盼着这马车别绕路,快些赶到切恩道;但似乎看起来,希尔伯里夫人或者是忽视了德纳姆的意愿,或者认为自己一路上走走停停办点私事也无可厚非。这一路,她在驿站、咖啡馆和神秘高贵的店铺那儿都下车办了好一会儿的事,还把年老的侍从们当作老朋友似的,向他们打招呼;接着她又看到了圣保罗教堂的圆顶,上面是卢德盖特山的不规则塔尖,于是她冲动之下拉住了绳子,让安德森驾车过去看看。但是,安德森坚持不鼓励人们在下午礼拜,还固执地把马鼻子保持着朝西的方向。不一会儿,希尔伯里夫人意识到了些什么,便善意地开玩笑般接受了建议,还因此怕拉尔夫失望,同他说了声抱歉。
“没关系,”她说,“我们可以改天去,当然了,这个我没法保证,要是安德森能带我们路过威斯敏斯特教堂,岂不更好。”
希尔伯里夫人后来说了哪些话,拉尔夫是一脸懵懂。他的头脑和身体似乎神游进了另一个区域,那里流云奔涌,一切都笼罩在雾气缭绕的朦胧中。与此同时,拉尔夫仍然清醒地意识到,面对自己成倍的欲望,他实属无能为力,便愈发焦躁不安了起来。
突然希尔伯里夫人拉下车绳,从窗口探出身去对安德森发号施令。马车猛一下子停在了白厅街道中央,面前是一座宏大的政府大楼。希尔伯里夫人很快朝楼梯走去,一想到这一耽搁又是许久,拉尔夫大为恼火,甚至猜测到底有何要事需要现在就去教育委员会办理。正当他准备跳下马车打出租车走时,希尔伯里夫人突然又出现了,和一位一直躲在她身后的一个人亲切地交谈着。
“车上空间大着呢,”她说着,“够坐了。威廉,肯定够咱们四个人坐的。”她边说边打开车门,拉尔夫发现那个人是罗德尼。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番。拉尔夫那位不幸的同伴脸上明明白白呈现出痛苦难耐、羞愧难当、尴尬不快。但希尔伯里夫人或是对此视而不见,或是故意为之。她似乎在与两位年轻人聊天,又似在与上帝交流。她谈到了莎士比亚,谈到对人类的颂扬,还宣扬了神圣诗歌的美德,甚至开始背诵那些在中间分小节的诗歌。她滔滔不绝,自说自话,完全不需要别人搭理,她就这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最后终于回到了切恩道。
“好了,”她说着,步伐轻快地朝大门走去,“我们到啦!”
当她走上门阶转过身来看着他们时,她轻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拉尔夫和罗德尼满心疑虑,不知是否该把自己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位“代表大使”的手上。走到门槛处时,罗德尼犹豫半分,压低声音对德纳姆说:
“你进去吧,德纳姆。我……”他刚准备躲开,但大门突然开了,眼前这熟悉的房子彰显着魅力;他躲在其他人身后,大门嘭的一声关上,断了他的逃跑之路。希尔伯里夫人领着他们两个上楼进了客厅。火炉像以往一样燃烧着。桌上摆放着瓷器和银器。客厅里空无一人。
“啊,”她说,“凯瑟琳不在这儿啊。那她肯定在楼上的卧室里。德纳姆先生,我知道你有话要对她讲。你能自己上去找她吧?”希尔伯里夫人抬手微微指了指天花板。她突然变得严肃镇静起来,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那副庄严气派的姿态,拉尔夫铭心刻骨。她似乎轻轻挥了挥手便让他自由行动了。于是拉尔夫走出客厅。
希尔伯里家房子高大,上下分为好几层,过道也多,都关着门;刚走出客厅门,拉尔夫就迷路了。他尽可能爬上最高一层,然后敲响了眼前的第一扇门。
“我能进去吗?”他问。
屋里一个声音传来,“进来吧。”
他进了门,注意到屋里有一扇大窗户,洒满了阳光,还有一张空桌子和一张全身镜。凯瑟琳手捧着几张纸站起身来,看到来客是拉尔夫后,一惊,便松了手,信纸慢慢飘落到了地上。对于自己的突然到访,拉尔夫没过多解释。他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这其中含义也只有他和凯瑟琳可以明白。两人紧紧挨着坐下,四手紧握,仿佛全世界要合力使他俩分开;即便是时光那不怀好意的眼睛瞥见了,都会相信他们紧紧结合、不容分离。
“你别动,别走。”当拉尔夫弯腰去捡起她掉落地上的信纸时,凯瑟琳恳求道。但拉尔夫手里握着她写的信,冲动之下给了凯瑟琳自己未写完的情信,两个人默默读完了彼此手中的信件。
凯瑟琳读完了拉尔夫的信,拉尔夫默默算着时间,想着她也差不多该读完了。于是两个人近乎同一时间读完了信,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这就是你落在裘园的信啊,”拉尔夫最终开口,“当时你三两下就折了起来,我都没看到里面写了什么。”
凯瑟琳面晕浅春;但她并没有要扭过脸去或遮住的意思,似乎已卸下了全部防备;她就像是一只野生的小鸟,在拉尔夫伸手可及之处,微微颤抖着翅膀想要把自己包裹起来。把自己完完全全呈现在拉尔夫面前,着实不易——那阳光令人炫目。从今开始,她得学着习惯会有人一起帮她分担孤独。这样的困惑半羞半掩,更似那狂喜来临前的序曲。她也丝毫未能意识到,这整件事从表面上来看是何其荒谬。她想抬头看看拉尔夫是否笑了,却看到他庄重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她相信自己并未悖理逆天,反倒是变得更充实丰富,也许,这转变无可估量、永无休止。她几乎不敢沉浸在这样无限美好的幸福中。但拉尔夫的目光似乎在向她寻求一个事关他切身利益的保证。拉尔夫默默恳求她,求她告诉自己,那封充满了困惑的信上的内容,是否对她有任何意义。只见凯瑟琳扭头看向自己折起来的那封信。
“我喜欢你画的带火焰的小圆点。”她沉思着说道。
当拉尔夫看到她竟然真的在思考那些代表自己困惑而又愚蠢的情感符号时,几乎要半羞愧半绝望地从她手里抢过信纸撕掉。
他确信这封信对别人而言毫无意义,尽管对他自己来说它不仅传达了凯瑟琳的形象,还描写了自他初次见她倾身倒茶后,脑海里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正如他在那一点墨水四周画上的火焰,这封信代表了生活中各种事物带上的炫亮光彩,一切由此变得柔和,他得见条条街道、本本书籍、各式场景都披上了淡淡的光晕。她笑了吗?她是否会因为它表达不适和言辞虚伪,厌倦似的把这信搁置一旁吗?她会不会再次反驳,说自己爱的只是幻想中的她呢?但凯瑟琳并未能联想到,这张纸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用同样的语调简单说道:
“没错,世界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于是拉尔夫欣喜若狂地吃下了凯瑟琳给的这颗定心丸。她相信自己并未悖理逆天,反倒是变得更充实丰富,也许,这转变无可估量、永无休止,安静而缓缓地升起了温柔的火苗,给周围的环境添了一抹红色,将眼下情景笼罩于幽深暗影当中,吸引着人们想要更进一步朝深远处、更远处去摸索、去探索。他们的前景是否互有联系,暂时不得而知,但两人都觉得前路广阔神秘,眼前两个未来相互影响,尚未成型;此时此刻,这番景象已足以让他俩满心欢喜,静静思索。正当他们准备进一步深入交谈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女仆走了进来,说有一位女士等着见希尔伯里小姐,却拒绝透露那位女士的姓名。
凯瑟琳站起身,深叹一口气,打算下楼去见见这位访客,拉尔夫也跟着一道往楼下走去,但两人都没能猜出来这位神秘女士到底是何许人。也许她是一位弯腰驼背的小妇人,偷摸藏着一把小钢刀,准备要插进凯瑟琳的心脏里——这种念头占据了拉尔夫的大脑,于是他率先一步跨入客厅,想要避免悲剧的发生。接着当他看到卡桑德拉坐在客厅的桌子旁时,便热情洋溢地喊了一声“卡桑德拉!”;只见卡桑德拉伸出手指放在嘴前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恳求他保持安静。
“不能让人知道我在这儿,”她压低了嗓音说道,“我误了火车,只能在伦敦市区里晃悠一整天。但我实在受不了了,凯瑟琳,我到底要怎么办?”
凯瑟琳把椅子往前推了推,拉尔夫急忙找出葡萄酒倒了一杯给她。就算她此刻没晕倒,估计也快了。
“威廉就在楼上,”看着卡桑德拉恢复了一点神志,他说道,“我去喊他下来找你吧。”拉尔夫此刻洋溢着幸福的心情让他不由自主地认为,其他人也应该得到幸福。但在卡桑德拉看来,希尔伯里先生起初怒气冲冲对她下逐客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她不敢违抗,神情激动地说她必须得马上离开。就算他们知道该把她送去哪儿,此刻心烦意乱的她也不适合出门。过去一两周内凯瑟琳一直没恢复情理常识,只能追问,“那你的行李去哪儿了?”抱着微弱的信念想问问她有多少行李,好帮她找个地方留宿。卡桑德拉回答说,“行李被我弄丢了。”这话对眼下状况没什么帮助。
“你把行李丢了。”她重复。紧接着凯瑟琳的视线落在拉尔夫身上,脸上的表情更适合言辞诚恳地感谢他陪伴在旁,或是在婚礼上立下永恒的婚姻誓言,而非此时询问行李的画面。卡桑德拉领会了凯瑟琳这幅表情的意思,不觉眼角噙满了泪水,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她又开始壮着胆子讨论寄宿的问题,此时凯瑟琳和拉尔夫默默交流眼神后,得到了拉尔夫的允许,便从手上取下那枚红宝石戒指,递到卡桑德拉手上说道:“这枚戒指你也不用拿去改尺寸了,你戴着大小应该合适。”
要不是拉尔夫握起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不祝福我俩呢?”卡桑德拉还不敢相信自己满心期盼的事情已然发生。
卡桑德拉喜极而泣。确认凯瑟琳订婚后,她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自责自怨,之前她对凯瑟琳心生挑剔,对凯瑟琳产生怀疑,此时终于释然。以往对表姐的信念回归,她对凯瑟琳的感情如先前般炽烈。凯瑟琳就像是天外之物,人生在她照耀之下更为精彩璀璨;她照亮世人,令周遭世界熠熠生辉。她对比了自己与他们的状况,把戒指还了回去。
“除非威廉亲自给我,不然我不会接受的。 ”她说。“先替我保存着吧,凯瑟琳。”
“我向你保证,一切都没有问题。”拉尔夫说。“让我去跟威廉说——”
正当他不顾卡桑德拉的抗议走到门口时,不知是女仆的通风报信还是她自己意识到了有事需要干预,希尔伯里夫人推门进来,微笑地看着大家。
“噢,我亲爱的卡桑德拉!”她大叫。“看到你回来我真高兴!真巧呢!”她寒暄着。“威廉在楼上。锅好像开了,哎,凯瑟琳呢?我过去看看啊,哎呀,竟然被我发现了卡桑德拉!”虽然大家都一头雾水,但希尔伯里夫人似乎对自己此番窥探的结果很是满意。
“我找到了卡桑德拉。”她又说了一遍。
“她误了火车。”看到卡桑德拉如鲠在喉般地说不出话来,凯瑟琳赶忙插了一句。
“生活啊,”希尔伯里夫人看着墙上的画像汲取灵感道,“生活就在于误了的火车,在于不断地寻觅啊——”随后她站起身说水肯定烧开了,要洒得到处都是。
凯瑟琳心情激动,脑海里那水壶变得无比巨大,洒下的水代表了这些天来她所忽视的家庭责任,都要将房子淹没了。她立马跑上客厅,其他人跟着她,希尔伯里夫人搂着卡桑德拉,把她带上楼去。他们看见罗德尼正失神地盯着水壶,凯瑟琳的担忧仿佛要成真了。她没打招呼便赶紧冲水沏茶,而罗德尼和卡桑德拉故意离对方远些,两人极其局促不安。不知道希尔伯里夫人对他俩的焦急无措是熟视无睹还是无动于衷,抑或是她觉得是时候换个话题了,便自顾自地谈起了莎士比亚的坟冢。
“坟冢四周青山绿水环绕,莎士比亚那伟大的灵魂绝不孤单。”希尔伯里夫人陷入沉思,唱起了难以言传、如梦似幻的歌谣,歌颂黎明与夕阳,盛赞伟大的诗人与他们传颂的矢志不渝的伟大爱情。世事经久不变,年年岁岁相连。无人真正逝去,灵魂定然相逢。她沉迷其中,全然忘了房里光景。可先前一秒她还沉浸于人人快乐飞升之境,突然却又回过神来谈起了眼前的事务。
“凯瑟琳和拉尔夫,”她试音似的说道,“威廉和卡桑德拉。”
“我觉得自己完全处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威廉绝望地插话,打断了她的沉思,“我不应该在这里。希尔伯里先生昨天命令我离开这个家。我无意违抗,我现在应该——”
“我有同感。”卡桑德拉插了一句。“昨晚特雷弗叔叔跟我谈话后——”
“是我让你如此委屈。”罗德尼从椅子上起身的同时,卡桑德拉也站了起来。“除非征得你父亲同意,不然我没有资格同你讲话——更不用说到你家里来,这样做实属——”他望着凯瑟琳结结巴巴地说着,又陷入沉默——“面对眼前的情况,我的行为着实应该备受谴责,我不配得到你们的原谅,”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向希尔伯里夫人说明了一切。她如此宽宏大量,让我相信我并没有伤害你——是你说服了她——尽管我的行为明明如此自私,如此软弱……如此自私,如此软弱……”他重复了一遍,仿佛是丢了稿子的发言人。
此时似乎有两个小人儿在凯瑟琳心里争吵;一个想要嘲笑站在桌前威廉那一本正经的滑稽模样;另一个眼见威廉的天真诚实,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不禁想要放声大哭。只见她出乎所有人意料般地站起来说道:
“你无需责备自己——你总是——”话到此处,她哽咽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威廉感动万分,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亲吻着。此时,没人注意到客厅的门已经大开,甚至能看到希尔伯里先生的身影站在门外,他注视着茶桌旁的这一幕,一脸的嫌恶和不满。他悄然走开。站在楼梯口的他试图恢复些自我理智,思考如何能体面尊严地处理眼前的烦心事。显然,希尔伯里夫人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下子令眼下情形更混乱。他在门外静静等了会儿,使劲儿扭了扭门把手,第二次打开了客厅大门。他看到大家已经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知有何荒唐事,所有人大笑了起来,一同看向桌子下面,所以他的推门而入并无人发觉。凯瑟琳脸红了,抬起头说道:
“好吧,以后我可不敢这样乱来了。”
“这东西滚得可真远呢。”拉尔夫弯下腰来,把炉边角落里的东西翻了个底。
“别忙了——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肯定能找到——”希尔伯里夫人开口,转眼看到了她丈夫,于是抬高声音说:“嘿,特雷弗,我们在找卡桑德拉的订婚戒指呢!”
希尔伯里先生本能低头看了看地毯,结果戒指刚好滚到了他脚边。他看到那枚红宝石戒指就躺在自己的靴子旁。习惯的力量让他无法克制自己,这弯腰帮人捡东西的举动竟带来一种荒谬的快感;随后他拿起戒指,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对卡桑德拉鞠一躬,把戒指递了过去。不论鞠躬是否会自动让人变得彬彬有礼和脾气柔和,他一弯腰又直起身来,对卡桑德拉那种厌烦顿时消失无踪。卡桑德拉鼓起勇气扬起脸接受了他的拥抱。接着他对罗德尼和德纳姆颇为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两人看到他瞬间站了起来,不过这会子大家就都坐下了。希尔伯里夫人似乎在等她丈夫的到来,从她热情的表现就看得出来,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等待着有机会问她丈夫一个问题。
“噢,特雷弗,告诉我吧,哈姆雷特的首演是在哪天?”
要回答这问题,希尔伯里先生不得不去求助博学多识的威廉 ·罗德尼;罗德尼尚未开口显露卓越学识,便感觉自己再次回归文明社会的怀抱,仿佛受到了莎士比亚本人的认可。文学的力量方才舍弃了希尔伯里先生,使他一时语塞,如今又回归他身上,予复杂难堪之人际事务以抚慰。而尽管之前一夜他翻来覆去,备受折磨,此时却语气平静,话语圆润,毫无咄咄逼人之势。希尔伯里先生对自身的语言能力十分自信,最后他看了一眼凯瑟琳,然后又扫过了德纳姆。这一切关于莎士比亚的对话对凯瑟琳来说如同催眠曲,甚至像是在念咒。她靠在茶桌首座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眼神越过在场众人,眼前的面庞在背景的肖像画,在泛黄的墙壁,在猩红的窗帘映衬下尽是模糊一片。他的目光转而投向德纳姆,德纳姆也是一动不动。但在他克制和冷静的外表下,你会发现他的决心、意志和不可改变的坚韧,让希尔伯里先生此刻的言论显得无关紧要。无论如何,希尔伯里先生不曾对此有过微词。他尊敬德纳姆,深知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将来定会有他自己的发展。看着德纳姆那沉静威严的轮廓,希尔伯里先生理解凯瑟琳为何选择了他。这么一想,希尔伯里先生意识到自己竟有了拈酸吃醋之心;要是凯瑟琳嫁给了罗德尼,他倒是无所谓。这可是凯瑟琳爱的男人啊。那他们俩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突然他心头涌上一股混乱的情绪,这时希尔伯里夫人突然意识到大家的谈话中断了,于是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凯瑟琳一两眼,说道:
“凯瑟琳,你要是想走就走吧,不用在这儿待着。这房间确实不够大。也许你和拉尔夫可以——”
“我们订婚了。”凯瑟琳如梦初醒,直直盯着父亲说道。她猛不丁地宣布婚讯,把希尔伯里先生吓了一跳,他不禁轻喊一声。他深爱的女儿啊,他如何能眼看她被洪流卷走,如何能任由无从抵抗之力量将她带走,而他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人搭理?噢,他深爱的女儿啊!他向德纳姆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我昨晚就猜出一二了。希望你配得起我们家凯瑟琳。”话毕没看女儿便大步走出了房间,在场的女士们眼看希尔伯里先生表现放肆、毫不体贴、不顾礼貌,都半是好笑,半是敬畏,而希尔伯里先生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回到卧室便大吼一声。这吼声至今仍在精致豪华的客厅聚会里为人津津乐道。凯瑟琳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低下头默默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