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明媚的春天,白天阳光灿烂。空气碰到树顶似乎都会发出嗡嗡声;空气震颤着,如涟漪般传开。鲜绿色的树叶锋利硬挺。在乡下,老教堂的钟声粗哑地准点响起;沙哑的声音掠过覆满红色三叶草的原野,秃鼻乌鸦好似被钟声震起一般腾空而起。它们一圈圈打着转,然后在树顶落下。
在伦敦,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熙熙攘攘。春天刚刚开始,汽笛鸣响,车流轰鸣,旗帜舒展,就如河流中的鳟鱼。伦敦所有教堂的所有尖顶——梅菲尔区的上流社会的圣徒、肯辛顿的寒酸邋遢的圣徒、城区的白发苍苍的圣徒——都在敲钟报时。伦敦上空似乎是一片起伏不平的声音的海洋,声浪在其中穿梭。这些钟声绝无相同,就如这些圣徒们自己也分了派别。停顿、间歇之后钟声再次敲响。
这时候在伊伯里街,正从远处传来微弱的钟声。十一点了。马丁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狭窄的街道。阳光灿烂,他情绪很高,他正要去城里拜访他的股票经纪人。事实证明他的投资非常成功。他正想着,曾有一段时间,父亲赚了很多很多钱,然后被他输掉了,后来他也挣钱了,最后发现自己非常成功。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欣赏着对面古玩店里一个戴着一顶迷人帽子的时髦小姐,她正在看一个罐子。那是一个蓝色的罐子,放在一个中式的底座上,后面衬着绿色织锦。罐体匀称的斜面,蓝色的深度,釉面上的细纹,都让他喜欢。观赏罐子的小姐也十分迷人。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出门上了街。他要去城里,准备先走一段路。“西班牙国王的女儿,”他转上斯隆街,哼着小曲,“来看我。只是为了……”他打量着路过的商铺橱窗。里面摆满了夏装,绿色薄纱的可爱小工艺品,还有一顶顶支在细棍子上的帽子。“……只是为了——”他继续走着,哼着,“我的银色肉豆蔻树。”可是什么是银色肉豆蔻树?他不知道。街道那头一架管风琴正演奏着欢快的吉格舞曲。风琴转来转去,摇来摆去,演奏的老头仿佛正随着曲调在跳舞。一个漂亮的小女仆从地下室台阶走上来,给了他一个便士。他那灵活的意大利人的脸挤满了笑容,取下帽子一挥,向她颔首致谢。小女仆笑了笑,又悄悄退进了厨房。
“……只是为了我的银色肉豆蔻树。”马丁哼着,眼光越过台阶栏杆看进厨房里面。他们都在里面坐着,看上去十分舒适,厨房桌上放着茶壶、面包和黄油。他的手杖就像一只高兴的狗儿的尾巴似的,左右摆动。所有人都似乎轻松愉快、无忧无虑,从他们的家里出发,沿着街道大摇大摆地走着,口袋里装着给手风琴演奏者的硬币,也有给乞丐的硬币。每个人似乎都有闲钱。女人们在玻璃橱窗前打着堆。他也停下来,看着一只玩具船模型,看着闪着金光的化妆盒里一排排银瓶子。他继续闲逛着,心里在想,究竟是谁写了那首西班牙国王的女儿的歌,皮皮以前拿着一张滑腻的法兰绒布擦洗他的耳朵时,就常常给他唱这首歌。她常把他抱到膝头,吱吱嘎嘎的声音低哑地唱着:“西班牙国王的女儿来看我,只是为了……”然后突然她的膝头一软,他就滚到了地板上。
这时他到了海德公园角,这里的景象一片生机盎然。货车、小汽车、公共汽车,源源不断地开下斜坡。公园里树木冒出了细小的绿叶。小汽车载着身穿浅色连衣裙的愉快的女士们,正纷纷驶入门口。每个人都在四处忙碌着。他注意到有人在阿普斯里宅子的门口用粉色粉笔写了“上帝就是爱”几个字。他心想,要在阿普斯里宅子门口写“上帝就是爱”这几个字,那可要些胆量才行,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被警察捉住。这时他的公共汽车来了,他上了车。
“到圣保罗教堂。”他说,把铜钱递给了售票员。
在圣保罗教堂的台阶前,公共汽车绕着圈、打着转,就像在永不停息的洪流之中。安妮女王的雕像似乎在主掌这一片混沌,并且成了一个中心点,就像轮子的轮轴一样。这位白衣女士似乎在用她的权杖掌控着车流人流,指挥着戴圆顶高帽、穿圆摆外套的小个子男人们和提着公文包的女人们,指挥着货车、卡车和公共汽车的行驶方向。时而有一两个人影从人流中走出来,走上台阶进了教堂。大教堂的门不停地在开开关关。时而一阵模糊的管风琴乐声飘到空中。鸽子在摇摆而行,麻雀拍着翅膀。刚过正午,一个拿纸袋的小个子老头从阶梯当中他站着的地方动了起来,走去给鸟儿喂食。他伸着的手上拿着一片面包,嘴唇嚅动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引诱鸟儿们吃食。很快他身边就围了一圈扑闪着的翅膀。麻雀在他的头上和手上栖息着。鸽子摇摆着走到他脚边。旁边聚起了一小堆人,在看他喂麻雀。他把碎面包在身边撒了一圈。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震颤。大钟、城里所有的钟,似乎齐聚所有的力量;它们似乎在呼呼地发出预响。接着响起了钟声,响亮刺耳的一声。麻雀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走了,鸽子也受了惊,有几只飞到了安妮女王的头边绕了一圈。
当钟声的最后一丝涟漪散去,马丁走了出来,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广场上。
他穿过广场,背靠一家店铺的橱窗,抬头看着教堂顶上的圆屋顶。他身体里的所有重量似乎都在漂移。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和这建筑物一同移动,先是恢复了平稳,然后完全停了下来。这令人兴奋——这种比例上的变化。他希望自己是个建筑师。他站着,背使劲贴在橱窗上,想要把大教堂的整个面貌看得更清楚。不过人来人往,要看清楚并不容易。行人们碰撞到他,又从他面前擦身而过。当然了,这时正是拥挤的时候,城里人正出门去吃午餐。他们从台阶上抄近道。鸽子盘旋着飞起,又飞下来。教堂门开开又关关,他走上了台阶。他觉得鸽子很讨厌,把台阶搞得又脏又乱。他慢慢地爬着楼梯。
“那是谁?”他想着,看着一根柱子边站着的某个人,“我好像认识她?”
她的嘴唇嚅动着,正在自言自语。
“是萨莉!”他想。他迟疑着,该和她说话吗?她也算个伴儿,因为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待着。
“你在发什么呆,萨尔!”他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我正想起你呢,马丁!”她喊着。
“扯谎!”他说,握了握她的手。
“每次我想到谁,就会碰见谁。”她说。她习惯性地微微抖了抖身子,像只鸟一样,一只羽毛杂乱的家禽,因为她的斗篷已经过时了。他们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着下面街上拥挤的人流。身后大教堂的门开开关关时,一阵管风琴的乐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飘渺的教会乐音似乎有些感人,从门口能看见教堂里昏暗的空间。
“你刚才在想什么……”他开口说,但没说完。“一起吃午饭吧。”他说,“我带你去一家城里的小饭馆。”说着,他领着她走下台阶,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面堵满了小推车,大包小包正从仓库里扔出来,扔到推车上。他们推着旋转门,进入了小饭馆。
“今天人很多啊,阿尔弗雷德。”马丁友好地说。侍者接过了他的外套和帽子,挂在了架子上。他认识侍者,他经常在这儿吃午饭,侍者也认识他。
“人很多,上校。”侍者说。
“好了,”他坐下了,说,“我们吃什么?”
一台送菜车正从一张桌子被推到另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黄褐色的大块腿子肉。
“吃那个吧。”萨拉朝那儿挥了挥手,说。
“喝什么呢?”马丁说。他拿起酒单,仔细看着。
“喝什么——”萨拉说,“你定吧。”她摘下手套,放在一本红褐色的书上,显然是一本祈祷书。
“我来定。”马丁说。他心里想,为什么祈祷书总是把书页镀上红色和金色?他选了红酒。
“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做什么?”侍者离开后,他说。
“听教堂的礼拜仪式。”她说。她环顾四周。房间里很热,挤满了人。墙上是褐色底板装饰着硬硬的金色叶子。一直有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进进出出。侍者拿来了红酒,马丁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知道你在参加礼拜仪式。”他说,看着她的祈祷书。
她没回答。她还在环顾四周,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她抿了一口红酒,脸上有了些血色。她拿起刀叉,开始吃美味的羊肉。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
他想让她说说话。
“萨尔,”他碰了碰那本小书,说,“你学到了什么?”
她随便翻了一页,开始读:
“无限的父,无限的子——”她用正常的声音念道。
“嘘!”他制止她,“有人在听呢。”
她顺从地恢复了一位女士在城里的餐馆和一位先生吃午饭时应有的举止。
“你在圣保罗大教堂做什么呢?”她问。
“正在祈愿我是个建筑师,”他说,“可他们把我送去了陆军,让我讨厌。”他着重地说。
“嘘!”她小声说,“有人在听呢。”
他往四周快速地看了看,然后他大笑起来。侍者正在把果馅饼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无声地吃着东西。他又添满了她的酒杯。她脸颊发红,眼睛发亮。他嫉妒她,一杯酒就能让她获得如世界安康般的整个身心的满足,过去他也会如此。酒是个好东西,能打破障碍。他想让她说说话。
“我从不知道你去礼拜仪式。”他说,看着她的祈祷书,“你觉得这书怎么样?”她也看了看书,然后用叉子在上面敲了敲。
“是他们觉得怎么样,马丁?”她问,“那个祷告的女人和长着白色长胡须的男人。”
“和克罗斯比来看我时想的一样。”他说。他想起老太太站在他房间门口,手臂上搭着他的睡衣,脸上虔诚的表情。
“我就是克罗斯比的上帝。”他说,给她添了些球芽甘蓝。
“克罗斯比的上帝!全能、强大的马丁先生!”她大笑起来。
她向他举起酒杯。她是在笑话他吗?他想。他希望她不会觉得自己太老了。“你记得克罗斯比吧?”他说,“她退休了,她的狗死了。”
“退休了,狗死了?”她重复道。她又转过头望去。在饭馆里谈话简直不可能,说的话都变得支离破碎。总有城里的男人们穿着整洁的条纹西装,戴着圆顶高帽,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
“那是个不错的教堂。”她转回头,说。她的话题又跳回圣保罗大教堂了,他想。
“非常雄伟,”他说,“你看到那些纪念碑了吗?”
有个人走了进来,他认出来了,是厄瑞奇,那个股票经纪人。他举起一根手指,向厄瑞奇示意。马丁起身,走过去和他说话。等他回来,她的酒杯已经又加满了。她坐在那儿,看着旁边的人,仿佛是一个被他带来看哑剧的孩子。
“你今天下午打算干吗?”他问。
“四点去圆池。”她说。她敲着桌子,“四点去圆池。”他猜想,现在她已经进入那种催眠式的慈善事业了,去伺候别人享用高级的晚餐和红酒。
“去见谁吗?”他问。
“是的,玛吉。”她说。
他们无言地吃着东西。其他人谈话的片段不时传入耳中。然后之前和马丁说话的男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离开了。
“周三八点。”他说。
“说准了。”马丁说,他在小笔记本上记下了。
“你今天下午打算干什么?”她问。
“该去监狱看我的妹妹。”他说,点了一根香烟。
“监狱里?”她问。
“罗丝。乱扔砖头。”他说。
“红色的罗丝,黄褐色的罗丝,”她说,手又伸向酒瓶,“狂野的罗丝,带刺的罗丝——”
“不行,”他说,手捂住瓶口,“你喝得够多了。”她有些兴奋了。他必须压住她的兴奋。有人在听着呢。
“关在监狱里,”他说,“可不是闹着好玩的。”
她拿杯子的手缩了回去,她坐着凝视着酒杯,仿佛大脑的引擎突然被断了电。她真像她母亲——除了她大笑的时候。
他本来想和她谈谈她的母亲。但这里没法谈话。太多人在听着,而且都在抽烟。烟混着肉的气味令人窒息。他回想着过去,她突然喊道:
“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嗓子眼里塞满了肉!”
他回过神来。她是想起了罗丝,是吗?
“砰,一块砖头扔了过来!”她大笑着,挥着叉子。
“‘卷起欧洲的地图,’男人对奴才说,‘我不相信武力!’”她的叉子往下一挥。一粒梅子核跳了起来。马丁四处一看,人们在听着。他站起身。
“我们走吧,”他说,“你吃好了吧?”
她站起身,找着她的斗篷。
“唔,吃得很好。”她拿起斗篷,说,“谢谢你请我吃了一顿好的,马丁。”
他向侍者示意,侍者轻快地跑过来,算好了账。马丁往盘子里放了一枚金币。萨拉开始把手臂往斗篷的袖子里塞。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他帮着她,说,“四点去圆池?”
“好的!”她说,脚尖点地转了一圈,“四点去圆池!”
她往前走,走过那些还在吃午饭的城里人旁边。他注意到她走得有些不稳。
这时侍者送来了找零,马丁收了零钱往口袋里放。他留下了一个硬币作为小费。可正当他要给的时候,突然从阿尔弗雷德的脸上看到了某种诡诈的表情。他一下子翻开账单,下面藏了一个两先令的硬币。这是老把戏了。他冒火了。
“这是什么?”他怒气冲天地说。
“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先生。”侍者结结巴巴地说。
马丁感到血冲到了脑门。他感觉自己和父亲发怒时一模一样,就好像太阳穴那里都冒出了白点。马丁把准备给侍者作小费的硬币也收进了口袋,一把推开他的手,从他面前大步走了过去。那人咕哝着往后面溜走了。
“我们走吧。”他说,催着萨拉走出这拥挤的饭馆,“我们赶快出去。”
他催着她直走到了街上。城市小饭馆那污浊闷热、夹杂着肉味的气味,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最恨被人骗!”他戴上帽子时,说道。
“对不起,萨拉。”他道歉说,“我不该带你来这儿。这里就是个狼窝。”
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从闷热潮湿的饭馆出来,街道上的噪声、人们无忧无虑地忙着生意的场景,令人神清气爽。一辆辆推车沿街排着队,货物包裹从仓库里滑进了推车。他们走了出来,再次来到圣保罗大教堂前面。他抬头看着。那个老头还在那儿喂麻雀。大教堂还在那里。他希望自己能再次感觉到那种重量在体内移动又停滞的感觉,可他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这石头建筑之间的那种奇特的、令人激动的联系。除了愤怒他没有别的感觉。另外,萨拉也让他分神。她正想横穿拥堵的马路。他伸出手止住了她。“当心。”他说。接着他们过了街。
“我们走路去吗?”他问。她点了点头。他们沿着舰队街走去。根本没法谈话,人行道太窄了,他不得不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为了和她并排走。他还能感到愤怒引起的不适,可愤怒本身已经平息了。我当时应该怎么做呢?他想,看到自己走过侍者身边,没有给他小费。不对,他想,我不该那样做。人们挤到他身上,让他不得不走下了人行道。不管怎么说,那个可怜的家伙也得谋生。他喜欢为人大方,他喜欢让别人高兴,两先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想,已经做了。他开始哼起他的小曲——然后忽地停住了,他记起了他不是独自一个人。
“看那儿,萨尔。”他抓住她的胳膊,说,“看那儿!”
他指着圣殿关的那个张开翅膀的雕像,它和平日一样可笑,又像蛇又像是鸟。
“看那儿!”他重复道,大笑起来。他们停了一会儿,看着几个放平了、显得极不舒服地靠在圣殿关的关卡上的小雕像:维多利亚女王、爱德华国王。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没法谈话,因为人太多了。戴假发、穿长袍的男人们匆匆穿过街道,有的拿着红色提包,有的拿着蓝色提包。
“是法院。”他说,指着那一座冰冷的、带装饰的石头建筑。它看起来非常阴郁悲哀。“……是莫里斯工作的地方。”他大声说。
他仍然对自己刚才发火感到心里不舒服。可这感觉正在过去。只在他心里还留着一点膈应的情绪。
“你觉不觉得我本来应该当……”他开口说,他本来想说“律师”,“可是我本来应该那么做吗——对那侍者发火?”
“本来应该当——本来应该做?”她问,朝他侧过身子。在车流人流的喧闹中,她没听懂他说的话。没法谈话,但无论如何,他刚才冒火的那种感觉正在慢慢消失。那一点刺痛正在被成功地抚平。接着那感觉又回来了,因为他看到一个乞丐在卖紫罗兰。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想,因为骗了我所以得不到小费他眼睛紧盯着一个邮筒。接着他看着一辆汽车。人们这么快就习惯了不用马拉的汽车,真是奇怪,他想。以前这种车看起来怪异可笑。他们经过了卖紫罗兰的女人。她戴着一顶帽子,盖住了脸。他往她盘子里放了一枚六便士,作为给那侍者的补偿。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紫罗兰;事实上,那些花都蔫了。但他看到了她的脸。她没鼻子,脸上有些白色的疤痕,鼻孔处是红色的。她没有鼻子——她压低了帽子,就是为了遮住脸。
“我们过马路吧。”他突然说。他抓住萨拉的胳膊,推着她在公共汽车间穿行。她一定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也经常看到,但是从没在一起时看到过——这就不一样了。他催着她上了街对面的人行道。
“我们坐公共汽车,”他说,“来吧。”
他扶住她的胳膊肘,让她走得更快些。可这也不可能了,一辆汽车挡住了道,有人经过。他们快到查理十字街了。这里就像是桥边的码头,只是被吸进去的是男人女人们,而不是河水。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报童举着海报,用膝盖支撑着。男人们在买报,有的休闲地看着,有的一把抓在手里。马丁也买了一张,拿在手里。
“我们在这儿等着,”他说,“公共汽车马上就来。”一顶旧草帽,上面系了一条紫色丝带,他翻开报纸时想着。这景象仍在眼前。他抬起头来。车站的钟总是走得快,他安慰一个急着去赶火车的人。总是走得快,他心里想着,翻开了报纸。可这里没钟。他翻着报纸,读着爱尔兰的新闻。一辆辆公共汽车停下来,又猛地开走了。他没法专心看爱尔兰的新闻,他抬起头来。
“我们的车来了。”他们要坐的车来了,他说。他们上了车,并排坐在比司机稍高的位置上。
“两个人,去海德公园角。”他说,拿出一把银币。他翻看着晚报,可这是前一天的报纸。
“上面什么都没有。”他说,把报纸塞到座位下。“现在——”他开始填烟斗。他们正平稳地沿着皮卡迪利街下坡。“那是我父亲过去常去的地方,”他朝俱乐部的窗户挥了挥烟斗。“……现在——”他点起一根火柴,“现在,萨莉,你可以畅所欲言了。没人在听。说点什么吧。”他说,把火柴扔出了窗外,“说点深刻的东西。”
他转头看她,他想让她说说话。他们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突然上坡。他想让她说话,要不然他就得自己说话。而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早就隐藏了自己的感觉。可还有些情感存留着。他想让她说出来,可她沉默不言。不,他想,咬着烟斗。我不会说的。我如果说了,她就会觉得我
他看着她。阳光正照耀着圣约翰医院的窗户。她正兴高采烈地看着那里。为什么会兴高采烈?他想着,车停下了,他下了车。
这里的场景与早晨相比已经稍稍有了些变化。远处的钟声正敲响了三下。街上汽车更多了,更多穿浅色夏裙的女人们,更多穿燕尾服、戴灰色高帽的男人们。人流正开始穿过门口进入公园。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女装裁缝的小学徒们也一样,他们抱着捆好的盒子,看起来就如同在参加什么庆祝仪式。骑马道的路边排列着绿色座椅,上面坐满了四处张望的人们,就像在剧院里坐着看戏一般。骑手们慢跑着到了骑马道的尽头,一收缰绳,掉转马头,又慢跑着回来。西方吹来的风吹动着洒满金光的白云,在空中飘过。公园道上的玻璃反射着蓝色和金色的光影。
马丁轻快地走了出去。
“快来,”他说,“来——来!”他继续走着。“我还年轻,”他想着,“我还正当盛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味,就算在公园里,也有着淡淡的春天的气息、乡村的气息。
“我多喜欢——”他大声说。他四处一看,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萨拉已经落在了后面,她在那儿系着鞋带。他感觉自己就像下楼时漏踏了一级楼梯。
“大声地自言自语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她跟上来时他说道。她指着前方。
“看,”她说,“他们都那样干。”
一个中年妇人正朝他们走来。她正在自言自语,嘴唇嚅动着,手上还做着手势。
“因为是春天。”他说。那妇人擦身而过。
“不是,有一次冬天我来这里,”她说,“有一个黑人,在雪地里大笑。”
“在雪地里,”马丁说,“黑人。”明媚的阳光照在草地上,他们正经过一片五颜六色的风信子,卷曲着,闪着光。
“别让我们想起雪,”他说,“让我们想想——”一个年轻妇人推了一辆婴儿车过来了,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玛吉,”他说,“告诉我。从她生了孩子,我就没见过她了。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个法国人——什么名字?雷内?”
“里尼。”她说。她的酒劲还没过去,飘动的风、经过的人也在影响着她。他也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但他不想这样。
“是的。他是什么样的,这个雷内,或里尼?”
他先是按法语发音说的那个名字,接着按她的叫法,用英语发音。他想让她清醒过来。他抓住了她的胳膊。
“里尼!”她重复道。她把头一仰,大笑起来。“我想想,”她说,“他戴了一条红底白点的领带,长着黑眼睛。他拿了个橙子——假如我们在吃晚餐,他就直直地看着你,说:‘这个橙子,萨拉——’”她卷着舌头说话。然后她停下了。
“那边又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她突然说。一个年轻男人走过,外套纽扣系得紧紧的,仿佛没穿衬衣。他边走边喃喃自语。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朝他们瞪了瞪眼。
“里尼?”马丁说。
“我们在谈里尼,”他提醒她说,“他拿了个橙子——”
“……给他自己倒了杯红酒。”她接着说,“‘科学是未来的宗教!’”她喊道,好像举了一杯红酒似地挥着手。
“红酒?”马丁说。他一边听着,脑中已经出现了一个热诚的法国教师的形象——此时他又不得不给这幅小肖像画加上一杯不太协调的红酒。
“是的,红酒。”她重复道,“他父亲是个商人。”她继续说,“一个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男人,波尔多的商人。有一天,”她继续说,“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在花园里玩,突然有人敲窗户。‘别那么吵。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一个戴白帽子的女人说。他母亲去世了……他也不敢告诉父亲马儿太高大,他骑不了……他们送他去了英国……”
她从栏杆上跨了过去。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马丁跟上她,说,“他们订婚了?”
她没说话。他等着她解释——为什么他们结婚了——玛吉和里尼。他等着,但她没再说什么。好吧,她嫁给了他,他们很幸福,他想。他嫉妒了一阵子。公园里全是一对对情侣并肩走着。一切都显得清新又甜蜜。柔和的风吹到脸上,空气里满是各种混杂的声音,树枝的沙沙声、车轮疾驰的咔哒声、狗儿的吠叫,不时还夹杂着画眉鸟时断时续的歌声。
这时一位女士走过,正在自言自语。他们看向她时,她转头吹了声口哨,像是在召唤她的狗。可她吹口哨招呼的狗却是别人的。狗儿朝相反的方向跑走了。那位女士继续匆匆走着,噘着嘴。
“人们自言自语的时候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萨拉说。马丁回过神来。
“听着,”他说,“我们走错路了。”说话声朝他们飘了过来。
他们走错了方向,现在来到了光秃秃的被擦得发亮的空地处,这里是演讲者们聚集的地方。四处都在进行着各种集会。各类演讲者周围都围着人群。演讲者站在平台上,有的站在箱子上,正滔滔不绝地讲着话。他们走近时,说话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听听吧。”马丁说。一个瘦子正向前倾着身子,手里拿着一块石板。他们听到他正在说:“先生们、女士们……”他们在他前面停下。“紧紧地看着我。”他说。他们紧紧地看着他。“不要害怕。”他说,勾着手指。他的态度逢迎谄媚。他把石板翻了过来。“我像个犹太人吗?”他问。接着他翻过石板,看着另一面。他们继续往前走,听到他说他母亲生于伯蒙塞,父亲生于——声音渐渐模糊了。
“这个家伙怎么样?”马丁说。那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正砰砰地敲着平台栏杆。
“同胞们!”他正喊着。他们停了下来。游手好闲的人、跑腿的人,还有保姆们,都张大着嘴看着他,下巴都快掉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像一只耙子在马路上经过的汽车长龙中耙着,带着一种极其轻蔑的姿态。他的衬衣从背心下面露了出来。
“公正和自由。”马丁说,重复着那人说的话。他的拳头砰砰地重击着栏杆。他们等着。接着他又全部重复了一遍。
“他是个非常棒的演讲者。”马丁边转身边说。那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现在听听那个老太太在说些什么?”他们继续走着。
老太太的听众没几个人。她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她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正说着什么关于麻雀的话。可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变成一种细声细气的游丝般的尖叫。一群小男孩在异口同声地学她。
他们听了一会儿。然后马丁又转身了。“走吧,萨尔。”他说,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演讲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轻。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们继续走着,穿过一片光滑起伏的斜坡,斜坡就像一条宽阔的绿色布料,面前是条纹般的笔直的褐色小路。大白狗在欢蹦乱跳,透过树丛闪耀着九曲桥下的水波,水面上四处可见到小船。公园雅致、水面波光粼粼、风景起伏,各有特色,又浑然一体,就如同设计师笔下的设计一般,马丁不禁感到心旷神怡。
“公正和自由。”他自言自语般说道。他们走到水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海鸥尖利的翅膀飞舞着,在空中切割出白色的图案。
“你赞同他说的吗?”他问,握住萨拉的胳膊想唤醒她,她的嘴唇还在嚅动着,她在自言自语。“那个胖子,”他解释说,“那个挥舞手臂的胖子。”她猛地一惊。
“噢咦,噢咦,噢咦!”她喊道,模仿着那人的考克尼伦敦腔。
没错,马丁想。他们继续走着。噢咦,噢咦,噢咦。就是那样。要是那个胖子得胜了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就得不到什么公正和自由了——美好也没有了。
“还有那个没人听的可怜老太太?”他说,“讲麻雀的那个……”
他的脑海里还能看到那个瘦子唾沫横飞地勾着手指;胖子挥舞着双臂,裤子背带都露了出来;小个子老太太扯着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从猫叫声和口哨声中冒出来,能让人听到。这个场景既像喜剧,又像悲剧。
他们到了肯辛顿花园的门口。一长列汽车和马车沿着路边石排开。人们坐在小圆桌旁,等着上茶,头上支着带条纹的遮阳大伞。侍者正端着托盘急匆匆地进进出出,春季已经来临。一派欢乐气氛。
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帽子一侧垂着一根紫色羽毛,她正坐在那儿,抿着一杯冰水。阳光在桌上留下斑纹,令她看起来有种奇特的透明感,仿佛她被罩在了一张光之网中,仿佛她是由移动的菱形色块构成的。马丁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她,他稍稍举了举帽子。可她坐在那儿看着前面,喝着冰水。不,他想,他不认识她。他停下来点燃烟斗。他想——他还在想着那个挥动手臂的胖子,要是这世界上没有“我”,会是什么样子?他擦燃了火柴。他看着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的火苗。他站了一会儿,把烟斗吸燃。萨拉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她也一样被罩在枝叶间落下的移动的光之网里。这幅场景似乎笼罩着人之初的无罪。鸟儿在枝叶间不时发出甜蜜的啁啾声;伦敦的喧嚣以一圈遥远却完整的声音之环围绕住那块空地。栗树的枝条在微风中摆动时,粉色和白色的栗花就上下摇摆。阳光在枝叶上撒下光斑,仿佛被分成了许多分开的光源,令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有种奇特的不真实感。他自己似乎也像飘散开来。他的脑子一时间一片空白。接着他清醒过来,扔掉了火柴,追上了萨莉。
“快走!”他说,“快……四点到圆池!”
他们沿着那条长林荫道无声地走着,手挽着手,远处的尽头就是肯辛顿宫和幽灵教堂。人影的尺寸似乎缩小了。现在孩子代替了成人,成了大多数。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宠物狗。空中全是狗吠和突如其来的尖叫。成群结队的保姆们推着婴儿车沿小径走着。婴儿们躺在车上熟睡着,如同粉色的蜡像一般;他们细滑的眼皮遮盖着眼睛,就像把眼睛完完全全地密封了一样。他低头看着,他喜欢小孩子。他第一次看到萨莉的时候,她就像这个样子,躺在布朗恩街的门厅里的婴儿车上。
他突然停下了。他们已经到了池边。
“玛吉在哪儿?”他说,“那儿——是她吗?”他指着树下一个正从婴儿车里抱起婴儿的年轻妇人。
“在哪儿?”萨拉问。她看向了另外一边。
他指了指。
“那儿,树下面。”
“是的,”她说,“是玛吉。”
他们朝那边走去。
“是她吗?”马丁说。他突然有点不确定了,因为没有意识到被人看着,她表现出来的浑然不知令她的样子显得有些陌生。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整理着婴儿车里的小枕头。她也被移动的菱形光影照得斑驳起来。
“是的,”他注意到了她的某些动作,“是玛吉。”
她转头看到了他们。
她抬起手,似乎在提醒他们过去时要放低声响。她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他们静悄悄地靠近了。刚走到她身边,远处的钟声随着清风飘荡了过来。一、二、三、四……接着钟声消失了。
“我们在圣保罗大教堂碰上的。”马丁低声说。他拉过来两把椅子,坐下了。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孩子没有睡着,玛吉俯下身看着孩子。
“你们不用小声说话了。”她大声说,“他睡着了。”
“我们在圣保罗大教堂碰上的,”马丁用平常的声调重复道,“我去见我的股票经纪人。”他摘下帽子,搁在草地上。“等我一出门,”他接着说,“就看到了萨莉……”他看着她。他记起来,她还没有告诉他,她站在那儿,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嘴唇嚅动着,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时她正在打哈欠。她没有坐到他给她拉过来的绿色硬木小椅子上,而是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她像只蚱蜢似的,背靠着树,蜷着身子。那本红色和金色书页的祈祷书,翻开着扣在草地上微微颤抖的草叶上。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她已经几乎睡着了。
他把椅子拉到玛吉旁边,看着他们面前的景象。
整个画面美好极了。维多利亚女王的白色雕像映着碧绿的河岸,再远处,是旧宫殿的红色砖墙,幽灵教堂尖顶高耸,圆池一泓碧波。几只快艇正在比赛。船只倾斜着,船帆都碰到了水面。舒适的轻风吹来。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玛吉说。
马丁不记得了。“她喝多了。”他指着萨拉说,“这会儿她要睡了。”他自己也觉得昏昏欲睡,第一次感觉太阳晒得头发烫。
接着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整个世界,”他说,“政治、宗教、道德。”他打了个哈欠。一位女士在给海鸥喂食,海鸥在她头上飞起落下,一边尖叫着。玛吉正看着它们。他看着她。
“从你生孩子起,我就没见过你了。”他说。他觉得,生孩子让她发生了变化。让她变得更好了,他觉得。可她正看着海鸥,那位女士扔出了几条鱼。海鸥在女士头顶一圈圈地俯冲飞扑。
“有了孩子你高兴吗?”他说。
“是的。”她回过神来,答道,“不过也是种牵绊。”
“有牵绊也不错,对吗?”他问道。他喜欢孩子。他看着睡着的婴孩,孩子的眼睛闭着,大拇指放在嘴里。
“你想要牵绊吗?”她问。
“我也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他说,“就在刚才——”
这时萨拉喉头突然咯哒一声。他放低声音。“刚才我在大教堂碰到她之前。”他说。他们都没说话。婴儿睡着了,萨拉也睡着了,有两个睡着的人在旁边,似乎将他们都圈进了一个私密的小圈子里。两只比赛的快艇眼看快要撞到一处,结果其中一只刚好在另一只前面倏然驶过。马丁看着。生活又恢复了正常的尺度。所有东西又回归原位。船儿在航行,男人们在走着,小男孩们在池塘里涉水捉着鲦鱼,池塘的水面泛着明亮的蓝色波纹。所有一切都充满了春天的躁动、力量和丰饶。
突然他大声说道:
“占有欲是魔鬼。”
玛吉看着他。他指的是自己吗——她和孩子?不对,他的声调中有种东西告诉她他想到的不是她。
“你在想什么?”她问。
“与我恋爱的那个女人。”他说,“你不觉得吗,爱情应该同时在双方身上都停止?”他说话时声调平淡,以免把睡着的人吵醒,“可是没有——这就是恶魔。”他用一样的低音补充说。
“厌烦了,是吗?”她小声说。
“厌烦了,”他说,“厌烦透顶了。”他俯身从草地里抠出一个鹅卵石。
“还有猜疑?”她低声说,声音很低很柔和。
“非常严重。”他低声道。既然她提到了,这话不假。这时宝宝半醒了,举起了小手。玛吉摇了摇婴儿车。萨拉动了动身子。他们的私密氛围危险了。他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摧毁,而他还想说话。
他瞥了一眼睡觉的两个人。宝宝紧闭着眼睛,萨拉也是。他们俩似乎仍然被围着,与周围隔绝开来。他低声平淡地告诉了玛吉他的故事,那个女人的故事,她是如何想留住他,而他想要自由。这是个平常的故事,但是很痛苦——很复杂的感觉。可当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仿佛插在心上的刺被拔了出来。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面前。
又一场比赛开始了,男人们蹲在池塘边,每个人都手持棍子,放在一艘玩具船上。这是个迷人的景象,快乐、天真,又有些荒谬。信号一发出,所有的船都出发了。马丁看着熟睡的婴儿,心想,他也会经历同样的这些事吗?他在想着他自己,想着他的猜疑。
“我父亲,”他突然说,声音很轻柔,“有过一个情人……她叫他‘博吉’。”接着,他告诉她那个在帕特尼经营一所公寓的女人的故事——那个令人尊敬的女人,变得又矮又胖了,她曾找人帮她修屋顶。玛吉笑了起来,笑得很轻,免得吵醒睡觉的人。两人都还睡得很香。
“那他,”马丁问她,“爱过你母亲吗?”
她正看着海鸥在远处用翅膀在蓝天上切割着图案。他的问题似乎沉入了她正看着的那一片风景,接着猛地触碰到了她。
“我们是兄妹?”她问,大笑起来。婴孩睁开了眼,伸直了手指。
“我们把他吵醒了。”马丁说。宝宝开始哭了起来。玛吉只得安抚着他。他们的独处结束了。孩子哭着,钟声开始敲响。钟声随着微风向他们轻轻飘荡而来。一、二、三、四、五……
“该走了。”当最后一声钟声平息,玛吉说。她把婴儿放回了睡垫上,转过身来。萨拉还睡着。她蜷身卧着,背对着树。马丁俯身朝她扔了一根小树枝。她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不要,不要。”她抗议着,手臂伸过了头顶。
“时间到了。”玛吉说。萨拉打起了精神。“时间到了?”她叹着气。“好奇怪啊……!”她喃喃道。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马丁!”她喊道。她看着他,而他高高地站着,穿着蓝色外衣,手里拿着手杖。她看着他,好像正在把他拉回到视线中来。
“马丁!”她又说。
“是的,马丁!”他答道。“你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了?”他问。
“只听到了声音。”她摇着头,打着哈欠,“只听到说话声。”
他站了一会儿,垂眼看着她。“好吧,我走了。”他拿起帽子,说,“去格罗夫纳广场和一位表亲吃饭。”他又说。他转身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又回头看她们。她们还坐在树下婴儿车旁。他继续走着。然后他又回头看。地面是个斜坡,那些树已经被挡住了。小径上一位矮胖的女士正被狗链牵着的一条小狗使劲拉着。他再也看不到她们了。
一两个小时后,他乘车穿过公园,太阳正在落山。他正想着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他却不知道。一个个景象倏然而过,后一个抹去了前一个。此时他正经过九曲湖上的桥。水面闪耀着落日的余晖,路灯的灯柱扭曲着映在水里,最后再加上那白桥,这一切组成了一幅画一般的景象。出租车驶进了树荫下,加入了开往大理石拱门的长长的车流。人们身着晚礼服,正去往剧院和舞会。光线越来越黄。路面被踏平,成了带金属质感的银色。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喜气洋洋。
我要迟到了,他想,因为出租车在离大理石拱门还有一条街的距离被堵住了。他看了看表——刚好八点半。可八点半就相当于八点四十五,他想,汽车动了起来。当汽车开进广场,门口正停了一辆车,一个男人正在下车。这么说我及时赶到了,他想着,给司机付了车费。
他手还没碰到门铃,门就开了,就好像他踩到了弹簧上。门开了,两个男仆立刻向前接过了他的东西,他走进了铺着黑白地板的门厅。他跟着另一个人走上了堂皇的白色大理石的弧线形楼梯。墙上挂着一幅幅巨大的深色的画,在最顶上的门边挂着的是一幅黄色、蓝色的威尼斯住宅和浅绿色运河。
“是卡纳莱托或是哪个画派?”他想着,停下来等那个人先走。接着他把名字报给了男仆。
“帕吉特上校。”那人大声说道。吉蒂出现在了门口。她穿着正式,时髦上流,嘴唇上抹了些口红。她伸出手,但他继续往前走了,因为别的客人也陆续到了。“沙龙?”他自言自语道。房间里挂着水晶吊灯,墙上装饰着黄色镶板,四处摆着沙发和椅子,有种宏伟的接待室的氛围。已经有七八个客人到了。他和男主人——他最近一直在赛马——聊着天,心想,这次不会奏效的。他的脸上发着光,就好像刚刚还在被阳光晒着。马丁站着说着话,心里想,人们肯定会以为他脖子上挂着一副眼镜,就像他额头上戴帽子的地方有一个红色印记一样。不,这次不会奏效的。他们谈着赛马,马丁想着。他听到楼下的街上报童在叫卖的声音,还有汽车喇叭声。他仍然清晰地保留着他的感觉,能辨别不同的事物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如果聚会办得好的话,所有东西、所有声音都会合而为一。他看到一位老夫人,长着楔形的石色的脸,正安坐在沙发上。他和那位头发灰白、眼睛如猎犬、温文尔雅的男人——吉蒂嫁给了他,而不是爱德华——说着话,身体的重量先是在这只脚,然后移到那只脚;他瞟了一眼吉蒂的肖像画,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肖像画画家的作品。然后她走了过来,把他介绍给一位穿白裙的女孩,她一直独自站着,手放在椅背上。
“安·西里尔小姐。”她说,“我的表兄,帕吉特上校。”
她在他们旁边站了一会儿,好像是为了促使他们相互认识。可她总是有些拘谨,她什么都没做,就光把她的扇子上下摇着。
“去过赛马场了,吉蒂?”马丁说,因为他知道她讨厌赛马,而他总是想要逗逗她。
“我?不,我不看赛马。”她回答得很简短。她走开了,因为又有人进来了——一个穿着金色蕾丝、戴了颗星星的男人。
我还不如去读我的书呢,马丁想。
“你去过赛马场吗?”他大声地对那个要陪他一起晚餐的女孩说。她摇了摇头。她胳膊很白,穿白裙,戴着珍珠项链。纯粹的处女,他心想,一个小时前我还赤身裸体地躺在伊伯里街我的浴缸里呢。
“我去看过马球。”她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注意到上面有了褶痕,这是旧鞋了,他本打算买双新的,却忘了。那就是他刚才忘记的事,他想,又看到自己坐在出租车里,走过九曲湖上的桥。
他们要去用餐了。他伸出胳膊给她。他们走下楼梯,他看着前面女士们的裙尾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地拖曳着,心想,我到底能和她说些什么呢?他们走过黑白方块的地板,走进了餐厅。整个餐厅里气氛一片祥和,装饰画下方带灯罩的条形灯发着光,餐桌也闪着光晕,却没有灯光直接照到他们脸上。如果这次没用的话,我就再也不这么干了。他想着,看着一个穿深红色斗篷的贵族男子的画像,在男子前方挂着一颗闪亮的星。他打起精神和身边那位无瑕的少女说起话来。可他对于出现的一切都生出一种反感——她太过年轻了。
“我想到了三个话题,”他开始直言不讳,根本没考虑怎么结束,“赛马,俄罗斯芭蕾,还有——”他犹豫了一会儿,“爱尔兰。你对哪个感兴趣?”他展开餐巾。
“请你,”她朝他微微侧过身,“再说一遍。”
他大笑起来。她微微歪着头,朝他侧过身,看起来很迷人。
“这些都不要谈了,”他说,“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吧。你喜欢参加聚会吗?”他问。她正要把勺子伸进汤里。她拿出勺子,抬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就像一层薄薄的水面下明亮的石头。他想,就像水下的玻璃珠子。她非常漂亮。
“我这辈子只去过三次聚会!”她说。她低声笑了起来,非常迷人。
“不会吧!”他喊道,“那这就是第三次了,还是第四次?”
他听着外面街上的声响。他刚能听到汽车喇叭声,就已经远去了,汽车不断发出轰鸣的噪音。好像开始有用了。他举起酒杯。添酒时他心想,希望她今晚上床时能说:“今天我身边坐了一位多么有魅力的男人!”
“这是我第三次参加真正的聚会。”她说,她强调了“真正的”那几个字,让他感觉有点可怜。她肯定三个月前还在育儿房里吃黄油面包呢,他想。
“而我,在刮胡子时,”他说,“心想,我再也不会去参加什么聚会了。”这是实话,他看到书架上有个缺口。是谁拿了我的雷恩的传记?当时他想着,伸着剃刀;他本想留在家里一个人看书。但现在——他想着,我广博丰富的经历中哪里可以抠下一小块分给她呢?
“你住在伦敦吗?”她问。
“伊伯里街。”他回答。她知道伊伯里街,因为那是去往维多利亚的路上;她常去维多利亚,因为他们在苏塞克斯有座房子。
“现在告诉我。”他说,感觉他们之间已经熟络了起来——而她转过头去回答坐在另一侧的男人说的话。他有些恼怒。他一直构建的整个建筑,被摧毁散了一地,就像那种用不结实的小细棍一根垒着另一根的挑棒游戏一样。安和那个男人在说着话,就好像打一出生起就认识他。那人的头发像被耙子耙过一样,他非常年轻。马丁沉默地坐着。他看着对面的巨大的肖像画。画下面站了一个男仆,一排玻璃酒瓶遮住了地板上斗篷的褶皱。那是第三代伯爵,还是第四代?他心想。他熟悉18世纪历史,是第四代伯爵一手制造了那场伟大的婚姻。无论如何,他看着坐在桌首的吉蒂,心想,里格比一家是比他们更好的家庭。他笑了笑,又抑制住了自己。我只会在这种地方吃饭时才会想到“更好的家庭”,他想。他看着另一幅画,一位穿海绿色衣服的女士,著名的盖恩斯伯勒夫人。这时坐在他左边的玛格丽特小姐转向了他。
“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她说,“帕吉特上校——”他注意到她说出他的名字前,眼睛往名片上他的名字那儿扫了一眼,而他们曾经见过面,“那样做真是太可怕了。”
她说话时那种一触即发的神情,令她手上竖直拿着的叉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武器,她准备拿着它向他进攻。他投入了谈话当中。当然了,是关于政治的话题,关于爱尔兰。“告诉我——你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她举着叉子不动,问道。一时间他有了一种错觉,似乎他自己也在幕后。屏幕已经放下,灯光已经点亮,而他也在幕后。当然这只是错觉,他们只是从食物柜里拿出残羹剩饭扔向他,可在整个过程中却产生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他听着。现在她正滔滔不绝地对着坐在桌尾的一位尊贵的老先生说话。马丁看着他。在她的高谈阔论面前,他已经戴上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宽容的面具。他正在盘子边上排列着三块面包硬皮,好像在玩一种神秘而意义深远的小游戏。“这样的话,”他似乎在说,“这样的话——”好像手指上拿着的不是面包皮,而是人类命运的碎片。那张面具也许隐藏住了一切——或许什么都没隐藏?不管怎么说,那是一张极其特别的面具。不过这时玛格丽特小姐的叉子也瞄准了他;他扬了扬眉毛,把一块面包皮往旁边移了移,然后才开了口。马丁身子前倾,听着。
“我在爱尔兰的时候,”他开口道,“那是1880年……”他说得非常简洁,将他们带回了过去,故事讲得十分完美,饱满深邃,一滴也没有溢漏。而且他在其中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马丁专心地听着。是的,故事引人入胜。我们就是这样,马丁想,不止不息地继续着他前倾着身子,想抓住每一个字。可他注意到有人干扰,是安转头对他说话。
“告诉我——”她正在问马丁,“他是谁?”她的头向右歪着。显然她以为他认识所有人。他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他朝桌子另一头看去。那是谁?他见过那个人,他觉得那人似乎不太自在。
“我认识他,”马丁说,“我认识他——”那个人长了张胖脸,有些苍白,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而他说话的对象是个年轻的太太,她正说着“哦,是这样”,一面轻轻点着头。可她脸上有一丝紧张的神情。老兄,你完全不用费那个劲的,马丁觉得忍不住想对他说。她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想不出他的名字,”马丁大声说,“但我见过他——让我想想——在哪儿呢?牛津还是剑桥?”
安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顽皮。她已经发现了不同之处。她将他们两个归为一类。他们不属于她的世界。
“你见过俄罗斯的舞蹈家吗?”她说。好像她和她的男朋友去过那里。当她突然从她贫瘠的字典里噼里啪啦说出一个个形容词——“美好的”“绝妙的”“不可思议的”,如此种种,马丁心想,你是哪个世界的?是“这个”世界吗?他沉思着。他低眉看着桌面。不管怎么说,没有别的世界可与之抗衡,他想。而且这也是个美好的世界,广大、宽容、友好。也非常美丽。他从一张脸看向另一张脸。晚餐快要结束了。他们看上去全都如宝石一般,被用软皮仔细揉擦过;那年轻的红润是发自根基的,透过表面绽放出来。这宝石清晰透亮,没有杂质,没有犹疑。这时一个戴着白手套的男仆移走盘子时,碰翻了一杯红酒。飞溅的红色酒液滴到了那位女士的裙子上。可她纹丝不动,继续讲着话。接着她把别人递给她的干净餐巾在污迹上展开,同样是不动声色地。
我就喜欢这样的,马丁想。他赞赏这样的举止。她要是愿意的话,也会用手指捏着鼻子擤鼻涕,就像卖苹果的妇人那样,他想。安在说着话。
“他那样纵身一跃!”她喊着,手举在空中,非常可爱的姿势,“然后落下!”她的手落在了膝头。
“精彩绝伦!”马丁赞同道。他觉得他学会了那种强调的口音,是从那个头发像是被耙子耙过的年轻男人那儿学来的。
“是的,尼金斯基精彩绝伦,”他说,“精彩绝伦。”他又说了一遍。
“我姨妈叫我参加一个聚会去认识他。”安说。
“你姨妈?”他大声说。
她说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哦,她是你的姨妈,是吗?”他说。他给她排好了位置。原来那就是她的世界。他本想问她——因为他觉得她年轻迷人、单纯可爱——可太迟了。安正站起身来。
“我希望——”他刚开口。她朝他侧过头去,似乎想要留下来,想要听到他最后说的话,最后那个字;可没戏了,因为拉斯瓦德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她要离开了。
拉斯瓦德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粉色、灰色、海蓝色裙摆都舒展开来,一时间那个站在桌边的高个子女人看起来就像墙上挂着的有名的盖恩斯伯勒肖像画。桌上散乱地摆着餐巾和酒杯,在众人离开之时好似被遗弃了一般。女士们在门口挤作了一堆,接着穿黑衣的小个子老妇人蹒跚着走过,尊贵无比;吉蒂走在最后,她伸出胳膊抱着安的肩膀,带着她出去。门在女士们的身后关上了。
吉蒂停了一会儿。
“希望你喜欢我的表兄?”她们一起走上楼时,她对安说。她们走过一面穿衣镜时,她伸手整了整裙子。
“我觉得他很迷人!”安喊道,“那棵树好漂亮!”她说起马丁和说起树时是同样的腔调。她们站了一会儿,看着门口一个大瓷盆里种着的一棵树,树上满覆着粉色的繁花。一些花朵已经盛放,另一些还是花骨朵。她们看着时,一片花瓣落了下来。
“这么热的天放在这儿,太残忍了。”吉蒂说。
她们进了屋。她们就餐时,仆人们已经打开了折叠门,在远处的房间里点亮了灯,因此看上去她们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专为她们准备的房间。两个豪华的炭架之间燃着熊熊烈火,看上去却不热,而只是显得热情,具有装饰性。两三位女士站在炉火前,手指一开一合的好像在烤火,接着她们转身给女主人让出地方。
“我多喜欢你的那张画像啊,吉蒂!”艾斯拉比太太说,抬头看着拉斯瓦德夫人年轻时的画像。那时候她的头发非常红,她正摆弄着一篮子玫瑰花。她身穿如云般的一身白色棉裙,显得炽热却温柔。
吉蒂看了一眼那幅画,转开头去。
“没人喜欢自己的画像。”她说。
“可这是你自己的样子!”另一位女士说。
“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吉蒂说,略有些尴尬地对这恭维一笑置之。通常在晚餐过后,女人们就开始恭维彼此的服饰或相貌,她想。她不喜欢在晚餐后和女人们单独在一起,这让她感到拘谨。她站在那儿,笔挺地站在她们中间,男仆们端着咖啡四处走动着。
“对了,我希望红酒——”她停下来端了一杯咖啡,“希望红酒没有弄脏你的裙子,辛西娅?”她对那位在那小事故前毫不惊慌的年轻太太说。
“那么漂亮的裙子。”玛格丽特小姐说,两根手指摩挲着金色缎子的褶皱。
“你喜欢吗?”年轻太太说。
“漂亮极了!我整晚都在看着它!”特雷耶太太说。她长得像东方人,一根羽毛从她头顶向后垂下,和她的犹太式的鼻子非常协调。
吉蒂看着在赞美漂亮裙子的她们。埃莉诺不会喜欢这种场合的,她想。埃莉诺拒绝了她的晚餐邀请。这让她有些不高兴。
“告诉我,”辛西娅夫人说,“坐在我旁边的男人是谁?在你家里总是能遇上有趣的人。”她说。
“坐你旁边的?”吉蒂说。她想了一会儿。“托尼·阿什顿。”她说。
“是那个在马尔蒂莫庄园里讲法国诗歌的男人?”艾斯拉比太太插话说,“我很想去听这些讲演。我听说这些都非常有意思。”
“米尔德丽德去了。”特雷耶太太说。
“为什么我们都站着?”吉蒂说。她指了指座位走了过去。她总是突如其来地这么做,因此她们都在她背后叫她“掷弹兵”。她们都各自散了开来,而她自己看了看那些人是怎么一对对地坐的,就在坐在尊座大高椅上的沃伯顿老姨妈旁边坐了下来。
“说说我讨人喜欢的教子吧。”老夫人说。她指的是吉蒂的第二子,他在马耳他的舰队当兵。
“他在马耳他——”吉蒂开始说。她在一把低椅上坐下,开始回答姨妈的问题。炉火对沃伯顿姨妈来说太热了,她抬起了骨节突出的老手。
“普利斯特列想把我们都给活活烤死了。”吉蒂说。她站起来朝窗户走去。她大步穿过房间,将长窗户的上部猛地往上推开。女士们都笑着看她。当窗帘拉开时,她朝外面的广场看了一会儿。人行道上是斑驳的叶影和灯光;平日里的那个警察正在巡逻,正稳稳地保持着平衡;常见的那些小个子男人女人,从这个高度看去显得更矮了,他们正沿着栏杆匆匆走着。她早上刷牙时也会看到他们匆匆而行,只是方向相反。她走回来,在沃伯顿姨妈身旁的一个矮凳上坐下。这个世故的老妇人有她自己表示坦诚的方式。
“那个我喜欢的红头发小无赖呢?”她问。他是她最喜欢的人,在伊顿上学的小男孩。
“他现在有麻烦了,”吉蒂说,“他被鞭子抽了。”她笑了。他也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老夫人咧嘴笑了。她喜欢惹上麻烦的小男孩。她的脸是楔形的,脸色发黄,下巴上偶尔有一根汗毛支着。她有八十多岁了,吉蒂觉得她坐着的样子就像是骑着一匹猎马。她瞥了一眼老夫人的手,粗糙,指节粗大,动起来手上的戒指闪着红色和白色的光。
“你呢,亲爱的,”老夫人浓密的眉毛下精明的眼睛看着她,“还是那么忙吗?”
“是的,和平时一样。”吉蒂说,避开了那双精明的老眼。因为她做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是她们——那边那帮女士们——不会赞成的。
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尽管听起来活泼愉快,可在吉蒂耳中,这些谈论都缺乏实质性内容。这些都是如同板羽球游戏般来来回回的谈话,在门打开先生们进来之前是不会停歇的,到那时候才会结束。她们正在谈论一次补选。吉蒂能听到玛格丽特小姐正在讲着某个从18世纪的角度而言大概是有些粗俗的故事,因为她压低了声音。
“——将她倒了个个儿,狠狠掌掴了她。”吉蒂听到她说。只听到唧唧呱呱的笑声。
“真高兴他不管他们,还是进去了。”特雷耶太太说。她们压低了声音。
“我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太太了。”沃伯顿姨妈说,抬起一只骨节突出的手放到她肩上,“不过还是请你把那窗户关上。”吹进来的风让她的风湿痛又犯了。
吉蒂大步走向窗前。“这些女人真烦人!”她心想。她抓住顶着窗户的那根端头带鸟嘴的长棍子,拨了拨,可窗户卡住了。她真想把她们的衣服、珠宝,她们的密谈、飞短流长,全部扯下来扔掉。窗户猛然推了上去。安站在那边,没人可说话。
“来和我们说话,安。”她向安招手说。安拿过来一只脚凳,在沃伯顿姨妈脚边坐下。一时间没人说话。沃伯顿老姨妈不喜欢年轻女孩,不过她们有共同的亲戚。
“蒂米在哪儿,安?”她问。
“在哈罗公学。”安说。
“哈,你们这些人总是去哈罗。”沃伯顿姨妈说。接着,这位教养极好的——这种教养至少激励了人类的慈善事业——老太太恭维了她几句,把她比作她的祖母——一位有名的美人。
“我多希望能见过她!”安喊道,“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
老夫人开始从记忆中搜寻着片段,那只是她选择的一个片段,是一个带星号的版本,因为这个故事基本不太可能会让一个穿白缎子衣服的女孩子听到。吉蒂的思维开始游走。如果查尔斯在楼下再待很久的话,她瞟着钟,心想,她就会错过火车了。她能不能信任普利斯特列,跟他耳语几句,让他带个话?她会再给他们十分钟。她又转向沃伯顿姨妈。
“她一定漂亮极了!”安正在说。她坐在那儿,两手扣在膝头,抬头看着老夫人头发蓬乱的脸。吉蒂心里感到一阵同情。她的脸会变得就像她们的脸,她想着,看着房间另一头那一小群人。她们看上去忧愁担心,她们的手不安地动来动去,不过她们很勇敢,她想,也很宽容。她们给予的不少于她们索取的。埃莉诺难道有什么权利轻视她们吗?埃莉诺这辈子做的事难道比玛格丽特·马拉布勒更多吗?那我呢?她想,我呢?谁对?她想,谁错?幸好这时门开了。
先生们进来了。他们进来得有些不情愿,走得很慢,好像他们刚刚停止谈话,不得不到客厅里找到自己的方向。他们面色发红,还在笑着,好像话还没谈完就中断了。他们鱼贯而入,那位尊贵的老先生走过房间,带着一股轮船靠港的架势,所有女士们都骚动起来,却没人起身。游戏结束,板羽球游戏被摒弃了。她们就像落在鱼上的海鸥,吉蒂想。一只海鸥飞起,一阵扑腾。那位老先生缓缓地在老朋友沃伯顿夫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把两手指尖合在一起,开口道:“唔……?”好像在继续昨晚未完的一场谈话。是的,她想,在这对谈话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东西——是人性,还是文明?她找不到想要的那个词。他们已经谈了五十年了他们全都在谈话。他们全都安坐了下来,为刚讲完的、讲到一半的或是正要开始的故事又添上了一句。
不过托尼·阿什顿独自站在那边,他没有什么话可以给那些故事加上一笔。因此她朝他走了过去。
“你近来见过爱德华吗?”他像往常一样问她。
“是的,今天见过。”她说,“我和他一起吃的午饭。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她停下了。他们在公园里散步。有只画眉鸟在唱歌,他们停下来倾听。“就是那只每首歌唱两次的聪明的画眉鸟……”他说。“是吗?”她天真地问。然后这句话就成了一句引语。
她觉得自己很傻,牛津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很傻。她讨厌牛津,但她尊敬爱德华和托尼,她看着他想着。表面上是势利小人,内心里是知识分子……他们有他们的标准她回过神来。
他本想和某个聪明女人说说话——艾斯拉比太太或玛格丽特·马拉布勒。但她们都忙着——两人都相当快活地在为故事添油加醋。他们都没说话。她不是个能干的女主人,她反思着;在她操办的聚会上总是发生这样的小故障。安在那儿,她正要被某个她认识的年轻人给缠住。吉蒂招呼了她,她马上顺从地过来了。
“来认识一下阿什顿先生。”吉蒂说,“他在马尔蒂莫庄园里演讲。”她解释说,“讲的是——”她犹豫着。
“马拉美。”他说,声音里带着奇怪短促的吱吱声,就像是他的声音被掐住了。
吉蒂转身走开了,马丁向她走了过来。
“非常精彩的聚会,拉斯瓦德夫人。”他说,带着他惯常的令人讨厌的嘲讽。
“这个吗?噢,才不是呢。”她直率地说。这不是个聚会,她办的聚会从来都不会精彩。马丁又像平常一样在取笑他。她低下头,看到他的破鞋子。
“过来和我说说话。”她说,感到那种家人的亲近之感又回来了。她注意到他有一点脸红,有一点像保姆们过去常说的,“自负”,她觉得有些好笑。她想,到底需要多少次“聚会”,才能把她这玩世不恭、爱挖苦人的表兄,调教为一名服从社会的成员?
“我们坐下来说点正经话。”她说,坐进了一张小沙发里。他在她身边坐下。
“告诉我,内尔在做些什么?”她问。
“她让我代为问好,”马丁说,“她让我告诉你她非常想见你。”
“那她为什么今晚不来?”吉蒂说。她觉得受了伤。她忍不住。
“她找不到合适的发夹。”他说着,大笑起来,看着他的鞋子。吉蒂也低头看着。
“我的鞋,你看,没关系的,”他说,“可我是个男的。”
“胡扯……”吉蒂说,“这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周围一群群衣着漂亮的女人们,然后他看着画像。
“壁炉架上你那幅画像太拙劣了,”他说,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是谁画的?”
“我忘了……别看了。”她说。
“我们说说……”她停下了。
他正在环顾四周。房间里挤满了人,屋里摆放着放了照片的小桌子,陈设着花瓶的装饰柜,黄色锦缎的镶板嵌入墙壁。她感到他正在审视着房间,也在审视自己。
“我一直想拿把刀把它整个给剥下来。”她说。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她要是动了一幅画,她丈夫就会说:“骑老矮马的比尔叔叔哪儿去了?”然后画就又挂了回去。
“就像个旅馆,是吗?”她说。
“一个沙龙。”他评价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刺伤她,可是他就是那样,事实如此。
“我在想,”他压低声音说,“为什么还要那样一幅画——”他朝那幅画点点头,“——既然他们已经有了一幅盖恩斯伯勒的名画了……”
“还有,为什么,”她也压低声音,模仿他半是讥笑、半是滑稽的语调,“为什么还要来吃他们的东西,既然你那么看不起他们?”
“我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喊道,“我在这儿非常高兴。我喜欢见到你,吉蒂。”他说。这是真话,他总是喜欢她。“你没有抛弃你的穷亲戚们。你是个好人。”
“是他们抛弃了我。”她说。
“哦,埃莉诺,”他说,“她是个古怪的老坏蛋。”
“总是那么……”吉蒂说。她的聚会安排出了点问题,她话没说完就停下了。“你过来和特雷耶太太说说话。”她说着,站起身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跟着她,心想。他本想和吉蒂说说话,他和那个东方人模样、脑后垂着一根野鸡羽毛的女妖没什么好说的。还有,如果你喝了这位尊贵的伯爵夫人的美酒,他一边鞠躬一边想,你就得去讨好她那些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朋友。他起了话头,和特雷耶太太说起话来。
吉蒂回到了壁炉前。她拿起风箱吹了吹炉火,火星朝烟囱飞散而去。她有些烦躁,有些不安。时间正在过去,要是他们待得再久一些,她就会错过火车。她偷偷地注意到钟已经接近了十一点。聚会很快就要结束了,这只是另一个聚会的前奏。可他们还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
她瞥了一眼那些似乎不会移动的人群。时钟开始敲响,一连串短促急躁的钟声,随着最后一响,门开了,普利斯特列走了进来。他那管家的眼睛高深莫测,他勾着食指召唤安·西里尔。
“是妈妈在找我。”安说。她穿过房间,引起一丝骚动。
“她找你有事吗?”吉蒂说。她握着安的手。为什么?她心想,看着眼前这可爱的脸庞,没有深度、没有个性,就像一张不曾书写过的白纸,除了青春一无所有。她握着安的手好一会儿。
“你必须得走吗?”她说。
“恐怕是的。”安说,抽回了她的手。
众人开始起身移动,就像一群白色海鸥在振翅骚动。
“你和我们一起吗?”马丁听到安在对那个头发像被耙子耙过的年轻男子说。他们转身一起离开了。她从马丁身边走过时,马丁伸出手了,安的头几乎没有动,似乎他的形象已经从她的脑子里全部被抹去了。他的心一沉,他的感觉似乎和这感觉的对象很不相称。他感到一阵想和他们一起走的冲动,不管去哪儿。可他并没有得到邀请;阿什顿被邀请了,因此他正跟着他们离开。
“真是个马屁精!”他想,心里一阵怨恨,这让他有些惊异。他突然感到一阵嫉妒,这真奇怪。好像所有人都“有什么事做”。他略有些尴尬地四处闲荡着。只有那些老古董还没走——不对,就连那个可敬的老人似乎也有什么事离开了。只有那个老夫人还在。她正靠着拉斯瓦德的胳膊在房间里蹒跚着。她想要确认她说的关于一幅微型画上的什么东西。拉斯瓦德把画从墙上取了下来,他把画拿到一盏灯下,因此她可以确认她的判断。骑在老矮马上的是爷爷,还是威廉叔叔?
“坐下,马丁,我们说说话。”吉蒂说。他坐下来,但他觉得她希望他离开。他之前看到她在看钟。他们聊了一阵子。这时老夫人回来了,她正从她无可比拟的家族轶事的宝库中,不容置疑地证明了骑在老矮马上的肯定是威廉叔叔,而不是爷爷。她要离开了,可她一点都不急。马丁等着,直到她靠在侄儿的胳膊上,已经完全到了走廊上。他犹豫着,他们现在单独在一起了。他该留下,还是离开?可吉蒂站起来了。她伸出了手。
“尽快再来,来单独见见我。”她说。他感觉她在赶他走了。
他慢慢跟在沃伯顿夫人后面下了楼,他心想,人们总是说这样的话。请你再来,但我不知道是否能沃伯顿夫人下楼时像只螃蟹,伸出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抓着拉斯瓦德的胳膊。他在她后面徘徊着。他又一次看着卡纳莱托的画。不错的画,不过是复制品,他心想。他透过栏杆看去,看到底下门厅里黑白的地板。
这确实有用,他想,一级一级地下到了门厅。断断续续,一阵又一阵的。可这值得吗?他问自己,任男仆帮他穿上外套。双扇大门敞开着,朝向大街。有一两个行人正在经过,他们好奇地看了过来,看着男仆,看着明亮的大厅,看着在黑白地板上稍事停留的老夫人。她正在穿长袍。这时她正在穿上斗篷,上面有一道紫色的斜线;这会儿又在穿上毛皮大衣。她的手腕上挂着一个小包。浑身上下挂着链子,手指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她那严厉的石色的脸,上面交错着细纹和褶皱,从柔软的皮毛和蕾丝筑成的巢中往外看着。她的眼睛还很亮。
19世纪上床睡觉了,马丁心想,他看着她扶着男仆的手臂蹒跚着走下台阶。她在男仆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然后他和男主人——那位好人——握了握手,男主人喝的酒正好,不多也不少。他穿过格罗夫纳广场离开了。
在房子的顶楼卧室里,吉蒂的女仆巴克斯特正看着窗外,看客人们离开。这时是老夫人正在离开。她心里希望他们能走快一些,要是这聚会耽搁太久的话,她自己的小小旅行就完蛋了。她明天要和男朋友去游河。她转身四处环顾。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夫人的外套、裙子、手袋,里面装好了车票。十一点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她站在梳妆台前等着。三折镜映出了银瓶、粉扑、发梳。巴克斯特俯身朝镜子里的自己傻笑着——她去游河的时候就会是这副样子——接着她站直了身子;她听到过道里有脚步声。夫人来了。她进来了。
拉斯瓦德夫人进了屋,从手指上抹下戒指。“对不起我晚了,巴克斯特,”她说,“现在我得赶快了。”
巴克斯特没说话,开始解开她裙子上的搭扣。她熟练地把裙子脱到吉蒂的脚边,然后拿到了一旁。吉蒂在梳妆台前坐下,踢下了鞋子。缎子鞋总是太紧。她瞥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钟,她还有点时间。
巴克斯特递过来她的外套,又递过来她的手袋。
“车票在里面,夫人。”她碰了碰手袋,说。
“我的帽子。”吉蒂说。她俯身在镜子前整了整帽子。小花呢旅行帽立在她头顶,让她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是她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她穿着旅行裙装站着,想着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她的脑中一时间一片空白。我在哪儿?她想。我在做什么?我要去哪儿?她的眼睛紧盯着梳妆台,她隐隐地记起了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时刻,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是在牛津吗?
“车票,巴克斯特?”她随口说道。
“在手袋里,夫人。”巴克斯特提醒她。手袋在她自己手里。
“这么说什么都有了。”吉蒂环顾四周,说道。
她突然感到一阵良心不安。
“谢谢,巴克斯特,”她说,“我希望你能玩得愉快……”她顿了顿,她不知道巴克斯特休假一天是去做什么——“去看戏的时候。”她胡乱说了一个。巴克斯特露出半截古怪的笑容。女仆们故作端庄的礼貌,高深莫测、挤做一堆的面孔,总是令吉蒂感到讨厌。不过她们都很有用。
“晚安!”她在卧室门口对巴克斯特说。因为从这里巴克斯特就折回了屋里,好像她对女主人的职责到此为止了。楼梯另有人负责。
吉蒂往客厅里看了看,她丈夫可能在那里。可房间是空的。炉火还燃着,几把椅子被摆成了一个圈,似乎空空的扶手上还支撑着那聚会的骨架。汽车在门口等着她了。
“时间还够吧?”司机在她膝头放上小毯子,她问道。他们出发了。
这是个晴朗安静的夜晚,广场上每棵树都清晰可见,有的是黑色的,有的上面洒下了奇怪的绿光斑。在弧光灯的上方升起一道道暗影。尽管此时已近午夜,却不像是在夜里,而更像超凡的飘渺的白天,因为街上有那么多的灯,有汽车经过,戴白围巾的男人们敞着薄外套,沿着干净的人行道走着,许多屋宅还点着灯,因为人人都在办聚会。他们平稳地驶过梅菲尔区,市容开始发生了变化。酒吧正在打烊,在街角灯杆旁聚了一堆人。一个醉汉正大声唱着喊着,一个微醉的女孩扶着路灯晃荡着,头上戴着的一根羽毛在眼前上下颤动……但吉蒂眼里看到的东西都没进到脑子里。在那些谈话过后,在匆忙准备、上路之后,她无法再去思考眼前看到的东西。而且汽车走得很快。此时他们转了弯,汽车全速在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上滑行。大商铺都闭着窗,街上几乎无人。车站的黄钟显示他们还有五分钟。
时间刚好,她心想。她走上站台时,心中涌起了常有的那种愉快。漫射的灯光从高处倾泻而下。男人们的喊声和车厢换轨的叮当声在巨大空旷的车站里回响。火车正停着等待着,旅行者们正准备登车。有的人站着,一脚踩在车厢的台阶上,从厚杯子里喝着水,就像是生怕离座位太远。她的眼光顺着火车从头看到尾,看到发动机正从水管里取水。火车似乎只有身体,全是肌肉,就连脖子都被吸进了桶形的光滑的身体。这是真正的火车,其他的和它比起来只是玩具而已。她嗅了嗅含硫黄的空气,嗓子后面留下了一丝酸味,就像是已经拥有了北部的味道。
火车司机看见了她,朝她走来,手里拿着哨子。
“晚上好,夫人。”他说。
“晚上好,珀维斯。一切都好吧。”她说。他打开她的包厢的门锁。
“是的,夫人。时间刚好。”他回答。
他锁上了门。吉蒂转身,看着这个她将要在此过夜的小房间,房间里点着灯。一切准备就绪,床已经准备好了,床单也铺好了,她的包放在了座位上。火车司机从窗口走过,手里拿着他的信号旗。
一个刚好赶到的男人张开双臂,跑过了站台。只听砰的一声门响。
“时间刚好。”吉蒂站在那儿,自言自语道。火车往前缓慢地动了一下,运转起来。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么庞大的一个怪物,要完成这么漫长的旅程,竟然只是这么轻柔地就启动了。她看到茶水锅炉倏然滑过。
“我们出发了。”她在座位上坐下,心想,“我们出发了!”
她身体里所有的紧张感都消失了。她一个人在这里,火车正在前进。站台上的最后一盏灯也滑过了。站台上最后一个人影也消失无踪了。
“真好玩啊!”她对自己说,就像她还是那个从保姆身边逃跑的小女孩,“我们出发了!”
她在灯火通明的车厢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拉了拉窗帘,它猛地弹了上去。拉长了的灯光划过,工厂和仓库的灯光划过,模糊昏暗的后街上的灯光划过。接着是柏油小路,公园里更多的灯光,一块平地上的灌木丛和树篱。他们在离开伦敦,将伦敦抛在了后面,离开伦敦的耀眼灯火,当火车冲进黑暗之中,那城市灯火似乎缩成了一个炙热的光圈。火车呼啸着穿过隧道。它似乎在执行某种切断手术,如今她从那个光圈中被切除了。
她环顾着这个狭小的包厢,她在这里被与世隔绝。所有东西都在微微摇晃。她感觉到一种永恒的微弱的震颤,仿佛自己在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正是过渡的一刻。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脱下衣服,把手放在窗帘上。火车已经在快速行驶了,它全速穿过乡村。远处散落着几点灯光。一块块黑色树丛立在夏日灰色的原野上,地上满是夏草。火车发动机的灯光照亮了一群安静的奶牛,一片山楂树篱。他们此时已经到了辽阔的乡村。
她拉下窗帘,爬上了床。她在硬硬的床板上躺下,背靠在车厢壁上,她感到头边传来微弱的震颤。她躺着,听着火车发出的嗡嗡声,这时候火车已经在全速奔驰起来。平稳而有力,她就这样被拽拉着穿过英国,向北部进发。我什么都不用做,她想,什么都不用,只需要任由自己被拉着走。她翻了个身,拉下蓝色的灯罩。火车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响了,它的轰鸣、它的震颤,似乎构成了有节奏的声响,在她的脑中急速穿过,将她的思绪铺平开来。
啊,不过不是全部,她想着,在床板上不安地翻着身。还有些支棱着呢。她盯着蓝色灯罩下的光亮,心想,人不再是孩子了。岁月改变一切,摧毁一切,堆积一切——忧虑和烦扰,它们又来了。谈话的碎片不断涌回脑海,场景出现在眼前。她看到自己猛地抬起窗户,沃伯顿姨妈下巴上直立的汗毛。她看到女人们起身,男人们鱼贯而入。她在床板上翻着身,叹着气。他们的衣着全都一样,他们的生活也都如出一辙。什么是对?她想,在床板上焦躁地翻来覆去。什么是错?她又翻了个身。
火车匆匆地带着她行驶着。它发出的声响变得低沉,变成了持续的轰鸣。她怎样才能睡着?她怎么才能让自己不去想事情?她转身背对着光亮。现在我们在哪儿?她心想。这时候火车在哪儿?她闭着眼,喃喃道,现在,我们正经过山坡上的白房子;现在,我们正穿过隧道;现在,我们正在河上过桥……突然一块空白出现,她的各种念头被隔开了,被混成了一团。过去和现在混在了一起。她看到玛格丽特·马拉布勒用手指捏着裙子,而她正在拉着一头戴了鼻环的公牛……她半睁着眼,心想,这就是睡着了;谢天谢地,她闭上了眼,心想,这就是睡着了。她顺从地将自己交给了火车,此时火车的轰鸣变得沉闷而遥远。
有人敲门。她躺了一会儿,疑惑着为什么房间在抖动。接着她回过神来,她在火车上,她在乡村里,他们靠近车站了。她起了床。
她很快穿好衣服,站到了过道里。天还很早。她看着朝后飞驰而过的原野,北部的光秃秃的、贫瘠的原野。这里的春天来得很迟,树木的枝叶还未勃发。火车的青烟一圈圈朝后飘去,白色的烟圈罩住了一棵树。当那青烟升起,她想着这光线是多么细腻,清晰强烈,白色、灰色的光。这里的土地没有一丝一毫南部土地的那种温柔和绿意。这时看到了交轨处,看到了储气器,他们进了站。火车慢了下来,站台上所有的路灯都渐渐地停住了。
她走了出去,深吸了一口清凉天然的空气。汽车正等着她,她一见就记了起来——那是辆新车,是她丈夫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还从没坐过。科尔碰了碰帽子。
“打开吧,科尔。”她说。他打开坚硬的新顶篷,她进去坐在了他旁边。发动机似乎在断断续续地轰鸣着,启动了又停下,接着又启动,汽车缓缓地开动了。他们经过了城中,所有的店铺还没开门,女人们正跪在门口擦洗地板,卧室和起居室的窗帘还未拉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驶的车。只有牛奶车在咔嗒咔嗒驶过。狗儿在街道当中闲荡,忙着它们自己的勾当。科尔不得不一次次地按喇叭。
“它们迟早会懂事的,夫人。”他说。一只带斑纹的大杂种狗从车前逃走了。在城里他开得很小心,一旦到了城外,他就加了速。吉蒂看着车速表上的指针猛地升高了。
“开起来还容易吗?”她问,听着发动机轻轻的嗡嗡声。
科尔抬起脚,给她看他踩油门踩得很轻。接着他一脚下去,汽车加速起来。他们开得太快了,吉蒂觉得;马路上——她一直看着路——还是很空。只有两三辆载着木材的农场运货车路过,驾车人走到马头前,勒住马让他们先过。眼前的马路伸展开去,如珍珠般雪白;路边的树篱上立着早春的小小尖芽。
“这里的春天来得很晚,”吉蒂说,“还在吹寒风吗?”
科尔点了点头。他不像伦敦的那些仆人般那么卑躬屈膝,她在他面前觉得很自在,可以不用说话。空气中似乎有着各种程度的温度和冷度,一会儿甜香,一会儿——他们经过一个农场——气味很重,是发酵的粪肥的酸味。他们冲下一座山坡时,她往后靠着,伸手扣住头上的帽子。“这座山你大概开不上去了吧。”她说。他们的速度减慢了一点,他们正在攀爬有名的科雷布斯山,路上画着黄线,马车夫们就在这里停下。在过去,当她赶马车的时候,他们就常常在这里下车步行。科尔没作声。吉蒂觉得他是要显摆一下他的发动机。汽车朝上平稳地行驶着。山坡很长,有一段平路,然后又是上坡了。汽车颤抖起来。科尔嘴里说着什么,怂恿着车继续前行。吉蒂看着他像是在鼓励马匹一样,身子微微地前后来回摆着。她能感到他肌肉的紧张。他们慢了下来——几乎停住了。不,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山顶。车已经开到了山顶!
“太棒了!”她喊道。他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很得意。
“那辆旧车就做不到。”她说。
“没错,但这不怪那车。”科尔说。
他是个心肠仁慈的人,她想着,是她喜欢的那一类人——沉默、内敛。汽车继续开动了。此时他们经过了那座灰色的石房子,那个疯女人和她的孔雀、猎犬单独住在这里。他们经过了石房子。这时树林在他们的右手边,音乐般的风声穿过树林传来。就像一片海,他们经过时吉蒂想着,看着深绿色的车道上黄色阳光的斑点。他们继续赶路。路边堆起的红褐色树叶将水洼都染成了红色。
“最近下了雨吗?”她说。他点了点头。他们来到了高高的山脊,树林在脚下,在树丛中一块空地里,立着城堡的灰色塔楼。她总是找这个塔楼,而且像是对朋友招手般向它打招呼致意。现在他们来到自己的土地上了。门柱上铭刻着他们的首字母缩写,小客栈的门口悬挂着他们的家族纹章,村舍的门上安装着他们的顶饰。科尔看了看钟,指针又跳了一格。
太快,太快了!吉蒂心想。但她喜欢疾风吹到脸上的感觉。这时他们到了宅邸的大门口,普雷迪太太正扶着打开的大门,怀里抱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孩子。他们冲过了园子,鹿群抬头看看,然后轻盈地跳着穿过蕨草丛跑走了。
“差两分到一刻,夫人。”科尔说。他们画了一个圈,在门口停下了。吉蒂站了一会儿,看着汽车。她伸手放在无檐帽上,天很热。她轻轻拍了拍帽子。“干得漂亮,科尔。”她说,“我会告诉爵爷的。”科尔笑了,他很高兴。
她进了屋,里面没人,他们比预计的早到了。她穿过铺石板的大厅,里面陈设着盔甲和半身像,她进到了用早餐的晨厅。
她一进屋就感到绿光耀眼,就好像站到了一颗绿宝石的空心里。周围一切都是绿色的。几个灰色法国女人雕像立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篮子,可篮子里是空的。到了夏天,就会有鲜花在里面熊熊燃烧。宽阔的绿草皮从被剪短的紫杉树间向下伸展,伸入河流,接着又爬上树木葱茏的山坡。此时树林里正萦绕着一圈薄雾——清晨的薄雾。她正凝望着,一只蜜蜂的嗡嗡声传进她耳中。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河流冲过石头时的低语,听到了鸽子在树顶上咕咕。这是清晨的声音,夏季的声音,门开了,早餐端了上来。
吃了早餐后,她背靠着椅子坐着,感到暖和、充实、舒服。她无事可做——什么都没有。这一整天的时间都是她的。天气也很好。照进屋里的阳光突然加快了速度,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宽宽的光影。外面的阳光照耀着花丛。一只龟背色的蝴蝶在窗口翻飞,她看到它停在一片叶子上,停在那儿张开翅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就像是在享用着阳光。她看着它,它的翅膀底下是浅锈红色。它又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接着,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召唤一般,松狮狗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她面前,嗅了嗅她的裙摆,然后在一片明亮的光斑里悠然躺下了。
无情的畜生!她想,可它那股漠然反倒让她感到高兴。它对她也没有任何要求。她伸手想拿一支香烟。她拿起从绿色变成了蓝色的珐琅盒子打开,心想,马丁会怎么说呢?丑恶?粗俗?也许——可人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的批评就像这清晨的青烟一样轻若无物。既然这一整天都属于她自己,既然她独自一人,那么他说什么,他们说什么,任何人说什么,还有什么关系?她站在窗口,看着灰绿色的草地,想着,舞会过后、聚会过后,他们还在自己的家里睡着呢这念头让她高兴。她扔掉烟头,上楼换衣服。
等她下来的时候阳光更强了。花园已经失去了纯净的样子,树林中的薄雾也消失了。她走出窗外,能听到割草机的吱吱声。钉了橡胶蹄铁的小马正在草地上来回漫步,在身后的草上留下一条灰色的痕迹。鸟儿四散着唱着歌。欧椋鸟穿着明亮的铠甲,在草地上吃食。草叶颤抖的叶尖上红色、紫色、金色的露珠在闪耀。这是个完美的五月清晨。
她沿着阳台闲庭信步。路过书房时,她朝落地窗里面瞟了一眼。一切都关闭着,遮覆着。这狭长的房间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庄严,更加和谐得体;长长的书架上整齐的褐皮书似乎默默地为了自己而独自存在着,带着尊严。她离开了阳台,走上了长长的草间小径。花园里仍是空的,只有一个穿衬衣的男人在修整一棵树,不过她不需要和谁说话。松狮狗跟着她,抬头阔步地走着,也是无声无息的。她经过了花床,来到了河边。她总会在桥上停下,桥栏杆上每隔一定距离装饰着炮弹般的圆球。河水总是令她着迷。北方的河水从荒野湍流而下,从不会像南部的河流那么轻缓温和,那么深邃碧绿。河水奔流、冲刺,在河床里的鹅卵石上铺展开来,红色、黄色,还有清亮的褐色。她将胳膊肘搁在栏杆上,看着河水在桥墩处打着转。她看着河水在石头上划出钻石形和锋利的箭头形的激流。她倾听着。她熟悉它在夏季和冬季发出的不同声音,此时它在奔流,在冲刺。
松狮狗觉得无聊,往前继续走了。她跟在后面,她走上了通向山脊上面海豚形象纪念碑的绿色马道。穿过森林的每一条小径都有自己的名字。那里是看护者小径、恋人步道、淑女长道,这里是伯爵马道。在她进入树林之前,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房子。有多少次她在此停下,城堡看起来灰白宏伟,窗帘还拉着,旗杆上也没有旗子,在这清晨城堡还沉睡着。它看起来高贵、古老、恒久不衰。她走进了树林。
她在树下漫步,似乎起风了。风在树顶歌唱,在树下却是寂静。枯叶在脚下碎裂,从枯叶中冒出来浅色的春花,是一年中最可爱的时候——蓝色、白色的花儿,在厚厚的青苔上发颤。春天总是令人忧郁,她想,春天带来回忆。她沿着树木间的小径向上爬去,心想,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改变。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儿子会继承这里,而在她之后他的太太会到这里散步。她折下一段树枝,她摘下一朵野花,放在唇间。她正当盛年,她精力充沛。她大步走着。地面突然升高,她的厚底鞋踩在地面上,令她感到肌肉强健灵活。她扔掉了野花。她走得越来越高,树木变得越来越细。突然她看到两根有斑纹的树干之间的天空,那么蓝。她已经到了山顶。风停了,辽阔的乡村围绕着她舒展开来,一览无余。她的身体似乎在收缩,眼睛在变大。她坐到了地上,遥望着翻涌起伏的土地,向远处伸展,直到在遥远的远方和海洋相连。从这个高度看去,这土地未经开垦、无人居住,上面没有城镇、没有房屋,它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存在。坡形的暗影和明亮的光带,并排在那里。她看着光线移动,暗影移动,光和影一起翻过高山,越过峡谷。深沉的低语在她耳中吟唱,是这土地——它就是一支合唱队——在自吟自唱。她躺在那儿倾听着。她感到全身心的欢愉。时间已经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