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界军事之新趋势
叙言
龚孟希兄因为我刚从欧洲道由美洲归来,军事杂志又适以此题征文,乃转征及于我。起初很高兴,但执笔的时候,忽觉头痛,何以故?因为对着题目一想,就有两种深刻惨痛之思想隐现于脑际:(1)不错,我是刚从欧洲回来,可以晓得现在最近世界军事的形势;但是我所见的事,所读的书,是一九三六年的,却都是一九三五年活动的结果;譬如我目前,所有最新的军事年报,题目是“一九三五年的世界军备”,而内容所说的,却是一九三四年的实迹,在我为新,在彼为旧,拾人唾余,以自欺欺人,良心上有点过不去;(2)德国的游动要塞(就是国道)一动就是几万万马克,法国巴黎的工厂搬家费(为防空故)一动又是几万万佛郎,到最近的英国白皮书,那一五万万磅的,更可观了!军事之所谓新的就是建设,在今日中国,几乎没有一件,是固有经济力所担任得起的;那么谈新趋势,岂不是等于“数他人
财宝”,说得好听,做不成功。——但是后来,这两种苦痛,到底用两句成语来解决了,第一句是“温故而知新”,第二句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以征文的题目,是“新”趋势,我却要谈几件“故”事,征文的题目是“军事”之新趋势,我却要谈一点“经济”的新法则,如果责备我文不对题,我是甘受的。
故事先从普法战争说起:第一件是师丹(sedan,色当)这一仗,拿破仑第三以皇帝名号,竟投降到威廉一世之下做俘虏。他投降的时候说一句话:“我以为我的炮兵是最好的,哪知道实在是远不及普鲁士,所以打败了。”拿破仑倒了,法国军人可是镂心刻骨记得这句话,于是竭忠尽智的十几年工夫,就发明了新的管退炮。这种快炮在十九世纪末,震动了欧洲的军事技术家,德国也自愧不如,所以改良了管退炮之外,还创造了野战重炮来压倒他。但是俗语说得好,“皇天不负苦心人”,法国军人以眼泪和心血发明的东西,到底有一天扬眉吐气。时为马仑战役之前,德国第一军、第二军从北方向南,第三军从东北向西,用螃蟹阵的形式,想把法国左翼的第五军夹住了,整个的解决他。法国左翼知道危险,向南退却,德国却拼命地追。在这个危期中,法国第五军右翼的后卫,有一旅炮兵乘德国野战重炮兵不能赶到之前,运用他的轻灵敏捷的真本领,将全旅炮火摧毁了德国一师之众。横绝的追击不成功,害得今天鲁屯道夫老将军,还在那里叹气说:“谁知道法国拼命后退,包围政策不能成功。”(见《全体性战争》)而贝当将军,因此一役,却造成了他将来总司令之基础。我们要记得有人问日本甲午战胜的原因,日本人说:“用日本全国来打李鸿章的北洋一隅,所以胜了!”
所以拿破仑败战的是“故”,管退炮的发明是“新”,由管退炮而发展到野战重炮是由“新”而后“故”。而法人善于运用野炮收意外的奇功,则又是“故”而翻“新”。
普法战争的时候,铁道在欧洲已经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老毛奇领会了拿破仑一世之用兵原理,便十二分注意到铁路的应用,将动员与集中(战略展开)两件事,划分得清清楚楚。于是大军集中,没有半点阻害。但法国当时也有铁路,也知道铁道运输迅速,却将他来做政治宣传材料(法国当时想从速进兵来因,使南德听他指挥),不曾把他组织的运用动员与集中,混在一起。预备兵拿不到枪,就开到前线,拿了枪,又到后方来取军装,闹得一塌糊涂;所以宣战在德国之先,而备战却在德国之后。法国的主力军,不到两个月就被德军解决,这是法国军人的奇耻大辱,所以战后就添设动员局,参谋部也拼命研究铁道运输法,结果不仅追上了德国,而且超过他,发明一件东西,名曰调节车站制,这调节车站的作用是怎样呢?譬如郑州是“陇海”、“京汉”铁路的交叉点,这郑州就是天然的调节车站。这个站上,有总司令派的一位将官,名曰调节站司令官,底下有许多部下,必要时还有军队(为保护用),部下幕僚多的时候,可以上千。他所管辖的路线,有一定区域,在他桌上有一张图,凡区域内的车辆
(此外军需品等不用说)时时刻刻的位置,一看就可明白,所以总司令部调动军队的命令,不直接给军长师长,而直接下于调节站司令官。站司令官接了总司令的命令,立刻就编成了军队输送计划。这张计划,只有站司令部知道,他一面告诉军长,第一师某团应于某日某时在某站集合,一面就命令车站编成了列车在站上等候军队。这种办法,不仅是简捷便利,而且能保守秘密,这是欧洲大战前法国极秘密的一件事实(可是曾经被一位日本皇族硬要来看过),果然到了马仑一役,发挥了大的作用。福煦将军之第九军,就是从南部战线上抽调间来而编成的,要是没有这调节站的组织,南部战线抽出来的军队,赶不上救巴黎,战败之数就难说了。
所以铁路创造了三十年是“故”,毛奇却活用了,成了他的“新”战略。法国人又从毛奇运用法中,推陈出新地创造了调节站,把老师打倒。可见有志气的国民,吃了亏,他肯反省,不仅肯虚心地模仿人家,而且从模仿里,还要青出于蓝的求新路。
普法战争以后,法国人自己问,为什么我们会失败?现在这个问题,发生在德国了,为什么大战失败?
最要紧的,要算是英国封锁政策的成功,原料食粮一切不够,经济危险,国家就根本动摇,国民革命,军队也维持不住,所以在战后痛定思痛,深深了解了一条原理,是战斗力与经济力之不可分;这原理的实行,就是“自给自足”,不仅是买外国军火,不可以同外国打仗,就是吃外国米,也不配同人家打仗。
因为经济力,即是战斗力,所以我们总名之曰国力。这国力有三个原素:一是“人”,二是“物”,三是“组织”;如今世界可以分做三大堆,三个原素全备的只有美国。有“人”有“组织”,而缺少“物”的是欧洲诸国,所以英法拼命要把持殖民地,意德拼命要抢殖民地;有“人”有“物”,而缺少“组织”的,是战前的俄国,大革命后,正向组织方面走,这是世界军事的基本形势。
在这个形势下,最困难,同时又最努力的,当然要算德国;因为大战失败后,经济主要物的“钱”,是等于零,“物”有整整减少全国三分之一,加到敌人方面去,现在只剩有“人”与“组织”。在这绝路中,巧妇居然发见了“无米之炊”的办法,所以我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个办法,德国发明了,世界各国总跟着跑,这就是世界各国现在取消了财政总长,换了两位经济总长。而这位总长的全副精神,不注重平衡政府对于国内的岁出岁入,而注重在调节国家对外贸易的出超入超。海关的报告书,比国会的预算案增加了十倍的价值。原则是这样的,凡是要用现金买的外国货,虽价值不过一毫一厘,都要郑重斟酌,能省则省,凡是一件事业,可以完全用国内的劳力及原料办的,虽几万万几十万万尽量放胆做去。所以现在德国一会儿没有鸡蛋了,一会儿没有牛油了(因为农产不够须从外国输入),穷荒闹得不成样子,可是一个工厂花上了几千万,一条国道花上几十万万,又像阔得异乎寻常。
国防的部署,是自给自足,是在乎持久;而作战的精神,却在乎速决,但是看似相反,实是相成:因为德国当年偏重于速决,而不顾及于如何持久,所以失败;若今日一味靠持久,而忘了速决,其过失正与当年相等。
有人说:“大战时代的将军都是庸才,所以阵地战,才会闹了四年,如果有天才家,那么阵地战决不会发生。”现在天空里没法造要塞,空军海军都是极端的有攻无守的武力,所以主帅的根本战略,还是向速决方面走。
新军事的主流,是所谓“全体性战争”。在后方非战斗员的劳力与生命,恐怕比前线的士兵有加重的责任与危险,而一切新设备之发源,在于国民新经济法的成立:“战争所需要,还是在三个‘钱’字。”(意大利孟将军之言)
德国人第一步,是经济战败,第二步却是思想战败。思想问题,可是范围太大了,姑从军事范围内来说明。恰好有去年国防总长勃兰堡元帅,为兵学杂志做的一篇短短的宣言,不仅可以看见将来兵学思想的趋势,还可以作我们杂志的参考:“德国国防的新建设,及未来战争的新形式,给予我们军官的精神劳动以新的基础及大的任务,所以有这新成立的兵事杂志。
他是严肃的,军人的,精神劳动之介绍者;如同从前的《兵事季报》在军官团统一教育上负有绝大的工作,今日这种新杂志,是真(学术的)和光(精神的)之新源泉,即是从‘知’到‘能’的一条坚固的桥梁。
有三个原则可以为兵学杂志之指针:
(一)一切既往的研究,如果不切于现在及将来的事实,是没有用的。
(二)全体比局部重要。细目在大局里,得到他的位置。
(三)思想的纪律,包含于军纪之中,著者与读者须同样负责。”
这三条指针须加以简单说明:
第一条解释十九世纪的初元,德人好为玄想(故有英制海、法制陆、德制空之讽词,此“空”非今航空之“空”,乃指康德之哲学),矫其弊者,乃重经验重历史。其实加耳公爵(德国第一人战胜拿破仑者)言“战史为兵学之源泉”的原则,仍是不变,而德人后来,不免用过其度。最近意大利杜黑将军之《制空论》一书,刺激了许多青年军官的脑筋,望新方向走。杜将军反对经验论,以为经验是庸人之谈,以创成其空主陆(海)从之原则。他的立论,在当时虽专为空军,但是思想涉及战争与兵学之全体,他的运用思想方法,也别开生面,杜黑可名为最近兵学界的彗星!能运用杜黑思想于陆军,恐怕是将来战场上的胜者!这是勃元帅新的急进派的理想,而可是用稳健的态度来表明。
第二条解释十九世纪下半期,德国科学大为发达,而军官又以阶级教育之故,有专识而无常识,故世人讥之为显微镜的眼光,言其见局部甚周到而忘其大体也。当年德国外交经济乃至作战失败原因,未始不由于专家太多,看见了局部,看不见全体之故。
第三条解释“一国的兵制与兵法,须自有其固有的风格。”此是格尔紫将军之名论。现在兵法,仍分为德法两大系,英接近于德,俄接近于法。德国自菲列德创横队战术,毛奇加以拿破仑之战争经验,而活用之普法战争前,十七年工夫,其大半精力费于教育参谋官,使其部下能确切明了,而且信任主帅战法之可以必胜,在毛奇名之曰“思想的军纪”。故德之参谋官,随时可以互调,而不虞其不接头,此德国军官团之传统精神也。大战失败以后,理论不免动摇,近时著者对于施里芬、小毛奇、鲁登道夫乃至塞克脱将军之议论,不免有攻击批评之态度(近日已禁止),故勃将军郑重声明,欲恢复其固有之传统精神也。
第二章 兵学革命与纪律进化——四月一日在中央航空学校讲
奉委员长命令,并蒙蒋副校长之招待,兹将最近在欧洲视察所得,择其大要,与诸位一谈。
在未讲本题以前,先要将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民族英雄,他的尸骨现在还能照耀湖山而发生光彩的岳武穆所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两句话来解释一番。这是岳武穆由于经验得来的一句兵学革命的名言,同时即是现代实战的方法。但是过去一般不懂军事的人却解释错了。他们断章取义把“存乎一心”误解为存乎主帅一人的心——就是看重了一个“心”字,而把这个“一”字看轻了。原来这个“一”字应当作为动词解,不应当作
“心”字的形容词解。书上明明说着武穆好散战,宗泽戒之,武穆答曰: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阵”字用现代兵语讲,就是“队形”,队形的作用,就是使多数人能够一致动作。譬如检查人数,要是一百个人东一堆,西一堆,一时就数不清,如果排成两行,一看就明白。所以战斗要用横队,就是要使多数人能在同一时间使用武器。运动要用纵队,就是多数人能容易变换方向,适合于道路行进。所以用外国战术演进史来解释,阵而后战的“阵”,就是德国菲列德式的横队战术。“散战”,即是“人自为战”,即是拿破仑的散兵战。岳武穆是发明中国散兵战的人。(不是因为当时的武器,是因为当时的军制。)
人自为战最要注意的问题,就是特别须要纪律,就是特别须要一致。诸位学过陆军的,都知道现代战争要把队伍疏开成散兵线才能作战。但队伍成了散兵线之后须利用地形,故队伍不必求其整齐,放枪也不要求一起,各人各利用地形,各人各瞄准。这一种自由的纪律,比规定的死板的纪律,要强得多。所以岳武穆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就是说:有纪律的人自为战,在形式上差一点,是无关紧要的,最要紧的是精神上的一致,倘精神纪律能够一致,一定可以打胜仗,这种论理,岳武穆与拿破仑所发明都是一样的。我们知道,当法国大革命时,拿破仑统率一群训练时期很短的民军,把欧洲许多国家已经训练了一二十年的老兵,打个败仗,就是有纪律的人自为战的结果。
讲到军队纪律之进化,可分三大段:
第一阶段,纪律是靠法——也可以说是用刑——来维持的,在野蛮时代练兵方法都是用刑法来督责士兵,不听话不服从,便打他,甚至于杀他,因为在野蛮时代,不用刑罚,便无法统率士兵。德国在十八世纪,也是佣兵制度,尤其是普鲁士都是佣外国人当兵,与外国人打仗,使自己的百姓能从事于耕种,以免军饷无着。普鲁士起初都是训练外国兵,士兵稍有不对,立即鞭挞,故普鲁士之练兵方法,以严格著称于世,这完全是以形式来树立军纪。
第二阶段,军纪是依情感来维系的,这比较用刑法来维持的算是进了一步,用情感来维系军纪,可以分为两方面来讲:一种是官长待士兵很好,上下感情融洽,士兵由于情的感动听受官长的指挥。另一种则因后来兵额扩充,兵与兵之间发生感情,或由于同乡同省的关系发生感情,来维系军纪(参观下文军队教育章)。但是历来带兵的人,总是法与情两者并用的,这在中国就是所谓“恩威并济”的方法。
第三阶段,现代由于兵学革命,纪律也跟着进化到了自由——也可以说是自动——的时代。军纪还可以自由吗?为什么现代军纪要进化到自由的地步呢?先要知道自由的意义。我说靠“法”或“情”来维持的军纪,都不是真的纪律,真正的纪律,绝不是国家的法律或官长的情感所能勉强养成功的。现代的纪律要由各人内心自发的,尤其是空军的纪律,非走上自由——自动之路不可。就以最易统率的步兵来讲,在欧战初期,在阵地上连长还可以照顾全连的士兵,但是到了欧战末期,武器进步,不仅连长不能照顾全连一百多名士兵,就是一个排长,在战场上有时也照顾不了一排的士兵,你要照顾士兵,就先受到伤害。所以现在各国不仅要空军能各个独立作战,就是向来最易统率的步兵,也要养成各个均有单独作战的能力。要养成这种纪律,绝不是外力所能造成的,完全要由内心自发的。在军事教育上本来是有两种方法,一种叫做“外打进”,一种叫做“里向外”。“外打进”的方法,就是从外表仪态的整齐严肃,行动必须规规矩矩(孔子教颜渊“非礼勿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为求仁之目)以浸润之,使心志和同,养成纪律。至于“里向外”的方法,这是拿破仑所发明的,其教育方法是启发其爱国心、自尊心,使人人乐于为国牺牲,但外表则不甚讲求,故帽子不妨歪戴,军礼不必整齐,然而实际作战,便能得到非常的成绩。当法国在大革命时,人民不管自己对于枪会不会开放,但是一听到“祖国危险了”的口号,成千成万的人便自动地拿起枪杆上前线与敌人作战。法国有一张图画,是纪念革命时代人民爱国的心理。其图为一家族,有绝美的太太,有极可爱的小孩,同男人正在一桌吃饭。忽然门口飞进一张纸条,纸上写了“祖国危险了”几个字,于是男人就放下饭碗夺门而出,踊跃赴战场应敌。那时法国四面都是敌人,而且敌人的军队都经过长期的训练,论武器亦较法国民军优良得多。但是法国民军作战的精神,个个都勇敢非凡,所以在拿破仑未出世之前,法国一个国家,已经可以抵抗全欧洲的敌人。故自法国革命以后,便可以证明人民为国牺牲是无可留恋的。军事教育虽然有分“外打进”、“里向外”两种,但是现在各国练兵方法,都不偏重于一种,而是两种并用的。他们军事家一致感觉,必须训练使他们的士兵没有长官而能打仗,这才是好军队。近代战争要人自为战,并且每个人都要由内心的自觉来遵守纪律,这才是近代最进步最高等的军纪。
说起自动的守纪律,我可以用写字来做比喻。比方我们写信给朋友,往往觉得字写得不好看,要重新写一遍,其实对方朋友并没要求我的字写得怎样好看,这就是由于自己的兴趣所发动的,非如此便感觉不痛快。又如做文章,往往改了又改,这都是自求满足的精神的表现。现在军事上由于兵学革命,纪律非出于自动不可,比方现代战争,一个连长在战场上无法可以照顾全连人,所以连长在平时要教导士兵,到了战时,在战场上能照他所讲的自动去做,这算是一个好连长。空军的纪律尤其要出于自动的。倘使飞行人员不能自动地守纪律,司令官要他去担任某种任务,他却驾了飞机在天空乱飞一阵回来;至于是否达到任务,司令官耳目不能看到,自然不得而知。所以我说空军的纪律,必要出于自动,才算是一个现代的空军战斗员。
现在再讲自动纪律的意义,先要明白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墨索里尼解释个人的说法,他说,个人是由于过去无数代的祖宗,所递遗下来的,个人也可以遗传未来无数代的子孙,所以个人是社会造出来的,个人是属于国家的群众的,个人的发展,也就是社会全体的发展,所以个人可以说不是自己的,是国家的。我们中国在“九一八”以前,国内党派很多,彼此意见不能一致,但自“九一八”以后一直到现在,全国民众对于中央政府及蒋委员长均一致竭诚拥戴爱护。这就是国民走上自动纪律道路上的证据。以前在军队里如果大家不能一致,长官就要用刑罚来督责你。现在我们整个国家不能统一,民族意志不能一致,上帝的刑罚就要加到我们头上来,而这种刑罚不比普通的刑罚,它可以使你亡国灭种,几代不得翻身。
再从纪律的进化讲到兵学革命。最近我看航空杂志上有人为文介绍杜黑主义。杜黑这个人原来是学炮兵的,后来又学空军,欧战时候,因为大胆地说明意国军队的不行,曾经坐了一年牢。后来意军大败,研究原因,原来都是杜黑当年所报告指摘过的,所以战役将终,又恢复原官升为将官。他的理论在十年前,英、德、法各国军事家都当他是一个疯子或理想家。他的理论自成一派,可是在十年之后,现今世界各国军事学家,都很注意研究他的主义,并且看到有一法国军官研究杜黑主义,著成一部专书,法国贝当大将并且做了一篇很长的序文,现在德国人又将它翻译。杜黑主义的立论虽系以空军为对象,现在海军是否已受其影响,我不是海军专家,不能肯定下断语,但是陆军现在已走上杜黑主义之路。所谓杜黑主义,盖即采取新攻击精神的战术是也。(杜黑主义后文另详)
将来战争,要怎样才能致胜呢?我可以说,陆军强不中用,海军大不中用,空军勇也不中用;将来得胜的要诀,你要从陆海空中间来寻。这个方向是杜黑发明的,可是现在欧洲的战略家,还在东走走西走走,没有得到确定的路线。有几个人,不自觉地走上这条路,居然成功。现在同诸位空军官长说,我先举一个例,你们知道意国巴而霸空军飞渡大西洋的成功罢。但是要知道,这不专是空军做的事,他在二三年前,飞机还在打图案时代,已经派了许多巡洋舰,在那里测量气候了,空军飞行的路线是海军定的,所以人家说林白的飞行成功是勇气,巴而霸的飞行成功是头脑。这件事是未来大战术的一点光,诸位须要切记的。
我如今再从战史上讲一件事,作为诸君用心的基础。我们现在这个“师”字,欧洲原文叫做division,这个字的原义,是“分”的意思,在十八世纪时代,步兵骑兵炮兵大概各自集团使用,拿破仑就能将迟重的炮兵轻快地使用。所以能将步骑炮三种兵联合起来,组成一个能独立作战的师,而以师为作战的单位。这个单位的发明,是战术上的一大进步。现在各国陆军大学研究战术,都以此为基础。我的思想,将来的空军就是骑兵,海军就是炮兵,陆军就是步兵。但是现在各国还没有一最高大学,来研究陆海空三兵种一致作战的办法。这是世界留给我们发展能力的余地,我们不可辜负了他的美意。
明明是步骑炮三兵种联合起来,才成为一师。那么“师”字的意义,应当叫它“合”,何以又取“分”的意义?这里面含有很深的意思,因为样样都有(合)才能独立(分)作战。合与分有联带的条件,这不仅是战争的真理,也就是人生生活的原则。如果种田的人反对织布的人,那么他有饭吃他可没衣穿,推之百工的事都是一样。所以要“合”才能“分”,同时又可以说要“分”才能“合”。
如果从表面来说,从前各国空军有的是隶属于陆军的,有的是隶属于海军的,这不是空陆空海联络格外容易些么?哪知道这却是走了合的反对方向,现在主张研究陆海空联合作战的人,没有一个不主张空军独立的,因为空军能独立,所以才“要”联合,才“能”联合。这与上文所谓“自由——自动的纪律”精神相一致,我们知道下等动物其组织最为简单,饮食、消化、生殖都靠一种机关。生物愈进步,分功的机关愈多,而他的能力愈大,而统一的运动愈巧妙。譬如吃菜,要各味调和,譬如听乐,要各音合奏。这才是统一,是联合,不然就是“孤立”、“杂凑”,孤立与统一、杂凑与联合形似而精神不同,这是千万要注意的。
我们单就陆军方面看,回想三十年前的步骑炮兵,真是同“阿米巴”(生物之最初)一样,一团步兵,一律的各人一杆五响毛瑟,有到一尊机关枪,以为新奇。但是现在一连步兵里,就有轻机枪、步枪、掷弹枪、手榴弹等等四五种武器,一营一团,更加复杂了。我们须要觉悟,器械如此的一天一天的复杂,就是一天一天的要求着我们的精神的统一。
各国的陆海空军,都是望着统一联合的路上走,但是有一种困难,就是找不到一个真正能够统一指挥的人。如同日本,名义上当然是皇帝,但是实际办事,陆军参谋总长同海军军令部长,就立于对立的地位,彼此不相下。陆军捧了皇帝的叔叔出场,海军就推举了皇后的姑丈。因为寻出一个能够统御全军的人物,不是一时所能做得到,而在历史上看来几百年不容易寻出一个来,现在英、美、法、德都感着十二分的困难。我们应当欢喜,我们应当小心,我们现在有了天然造成的陆海空唯一的领袖,譬如大金钢钻石,几百年才发见一个的,我们应当如何保重他!
新战法的方向是找到了,但是我们还要研究前进的方法。杜黑却发见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他说“未来之于现在较过去为近”,这句话很有极深的意味。我在视察欧洲战事回来,曾经说过,世界的物质总是向着新方向走,但人类的脑总是向过去回忆,所以思想的进步比物质的进步慢,我想这个意思很可以解释上文杜黑这一句话。
德国人从前总是老气横秋地讲经验,讲战史,可是现在国防部长告诫部下,在兵学杂志第一期第一条就说“一切过去的研究,如不切于现在与未来的事实,是没有用的”。法国贝当将军批评杜黑说:“他是一个革命党,他的理论虽有些邪气。但是他的方法,的的确确是正统派,是古典派。”可见杜黑的新学说,已经动摇了德法两大国军事首领的精神了。
人类的脑筋,跟不上世界的进步,这是很奇怪的真理。欧洲大战后,各国的代表,都是当时第一流人物,但是在凡尔赛签订和约的时候,这许多第一流人物的政治家,便想出种种方法来限制德国的军备。但是他们的根本思想,都是从过去着眼,所以他们的限制条件,却反转来做了德军事复兴的基础。
比方限制德国军舰不得过一万吨,德国却因此发明袖珍军舰,其使用比三万五千吨的大军舰更加便利;限制陆军不得过十万人,德国把这十万人做下级干部用,造成了义务民兵制的基础;禁止设陆军大学却使德人发明了参谋班的办法,其成绩比老在一个学堂里好;最后英国人还有一件法宝,就是经济绝交,当欧洲战争时候,这个方法的确有效,但是到了和平时代,德国却因此使工业化学得到长足的进步,没有汽油用煤来炼,没有橡皮用化学来制造,再进一步,就建设了国防经济学,使平战两时的国民经济发生了根本的联合,现在英法俄诸国倒反过来要去学他。
有一位老军官告诉我说:“世界发明一种新兵器,在战时要两年的经验,在平时要二十年的经验,才能真正会使用会发挥它的长处,如同机关枪战车都是这样。”我希望我们大家在陆海空三军统一作战的眼光下,来发扬我们唯一领袖的威光——实行我们领袖呕心沥血而创造成新兵力的神圣职务。我们还须记得:上文所谈兵学革命,不过仅仅是一点曙光,一个种子,我们还要用一切的劳力来切实追求这一点光,还要用眼泪和鲜血来切实的培养这一颗种子。
第三章 介绍贝当元帅序杜黑《制空论》之战理
我要郑重介绍这一篇文字,在欧洲就看见此文的德文稿,我不敢骤译,特请庄仲文兄求得其原本,先以法文原本翻译,再取德文以为参考。因为法文本来简洁,而欧洲名将作文,向有一字千钧之例,所以一字咬不明白,就会以误传误。此篇所译,虽字义或有未妥处,然其意义总不至于不明白。
何以我对于此文译稿如此郑重,因为这是未来战理,即新战略之曙光。
欲明未来,先谈过去。我是先在日本军队中研究德国战术,他们根本是一条路线,老师教一句记一句,自己尚不会用思想。后来到德国读了德国战术著述家巴尔克的《德法两国战术之异同》才发生对于法国战术的兴趣,才知道兵法(包括战术与战略)有种种的不同,才知道一国要有一国固有的兵法,可以盲从,不可硬造。德法两国战术的不同,如今不能细谈。举个比方,德国是外家拳,法国是内家拳。我后来读了曾国藩的《得胜歌》,深深地感觉到湘军的战术是有些法国风味,至于国民革命军战术的成功,令人完全回想到拿破仑的散兵纵队互用战术。
后来又详细研究孙子,又感到中国兵法实兼有德法之长,颇发野心,欲会而通之,以建立我中国固有之兵法。但是两种风度还是绝然不同,如何能够会通,还是困难。
最近到德国又看见德国的新战术,才觉得会通是可能。说也奇怪,如今德国人采用了法国战术,法国人却有些德国风味。现在德国军人开口闭口总是说“重点”,一个连长的口头命令,也要指明白重点在那里,又有所谓步步为营法,不仅是前进攻击,而且背进退却也是一步一步。这多是从前没有的。而塞克脱将军所主张空军和地上部队(即陆海军)同时的攻击,实在是法国当年支队战术的变相。所谓支队战术者,是诸兵联合的一部队突进于主力之前,一方破坏敌人的交通及前进,一方是掩护自己主力的集中和运动之秘密(这是弱国对强国唯一取胜条件)。而法国军事专家,近来也承认包翼运动(以前是中央突破)之可以得最大效果。(唯优势才能包翼)所以我现在得到了一个综合原则:
(1)兵法的确定是必要的(确定是预备将来);
(2)兵法的固定是不可的(固定是固守旧习),而“不为”与“迟疑”是兵法之大戒。
上文为介绍,下面开始是贝当将军写的序。
杜黑将军的著作,在十年中扰动了意大利军界,对于这个新战理的辩论,成了一个很可珍贵的教训。但他只有几个回声侵入法国,所以在法国对于此问题,不过有片段的研究,整个的原理尚没有认识。原理的根本和论战的结果,由伏几安上校很明了地发表了。他将新的研究和反省的资料,供给于拟问未来战争状态为如何的大众。
杜黑的推论,虽然采取革命态度——将已经公认之原则,加以重新估值——但他的理论根据,仍旧是很切合于传统的。结论或者歧异,他的出发点和方法是正确的。
他说“总是武器的威力决定了战争的方式”,所以一种完全新式的武器——飞机——的出现,将几千年以来的战争概念推翻了。
他理论的根本动向是在寻找战争的最大效率,这个效率要向最高阶段上去寻,就是要向国家整个的武力上求得其效率之极限。
关于陆海空军专门的特殊的情形,在理论中排除了,对于某种武力问题,一定要等整个问题解决了方才讨论。整个原理在先将各种武力的任务规定,从这里再决定他们的组织。
空军可以使用于各种范围即帮助各种战斗分子——陆、海、防空——以外,他又能在敌国领土上独立作战,发生直接的作战效果。所以空军应组成总预备队,使适合于各种活动。
战争的任务有二种:
(一)守御的任务其目的在破坏敌人之胜利。
(二)攻击的任务,其目的在自己求得胜利。
守御有了充分的工具,则其余整个的武力可以运用于决胜的攻击。其原则在“集中全力于决胜点”。杜黑选择了空中攻击方法,因为飞机是绝对的攻击工具,无法用于防御的,在这基础上建设了他的理论,所以各种武力的价值不能不重新估定。
最高司令部要完全改组,国家武力分为四种:陆军、海军、空军、防空军,都应当放在一个司令之下,由他来负他们分配之责。各方面军的指挥部,受命于最高总司令部,依他们的任务,适当地取得所要的工具,照这样才能使作战向唯一的目的上进行。各军的任务,何者应攻,何者应守,应以国家整个形势上着想,而统一于一个最后目的之下。向来各自独立作战的陆、海、空军的联合行动是取消了,现在不是“联合”,是“统一”了。力量不分散,都指向同一目的,他们可以发挥最大效能。
杜黑所采配合方法,是将陆军和海军定为防御的,而以攻击任务专责之空军。这是所谓“武力的经济使用”原则之直接应用和扩大。空军攻击的目标至为远大,他致力于减弱敌人的战争潜能,不仅攻击武力本身,且攻击武力的根本,他的目标是在敌人的土地上。对于敌人的空军,空军远征队自己具备有组织的火力可以自卫。
全部组织的目的在使四种武力适宜于完成他们的使命。这便是杜黑原理的结论,看起来是革命的,或至少有点邪气。
是否需要将一切先期决定?能否在需要之际再行决断?换一句话说,战争是否需要有原理?
拿破仑说“每一动作应该依据一个方式,侥幸是不能成功的”等候,退到需要时再取决断,是永远跟着敌人跑,制于人而不能制人。况且对于武力组织的各种论断,(军制)当然须根据于各种武力使用的整个概念(作战)。所谓“维持现状”就是等于没有理论,等于军人所犯忌的“不为”与“迟疑”。一个战争原理的成立有没有危险?战争同时有科学,也是艺术,他的性质是须经试验的,但是在和平时代,试验是不可能。我们会不会走到错路上去?因开战时几次接触而将原有理论推翻,是不是比较原来没有原理更危险?原始错误的危险是真实的,然而不该因怕走错路而引起反对原理的思想。我们应该审慎周详再定原理,以减少危险性。
一个战理的目的,是在规定各种武力运用的通则,从此寻出最好的武力组织,使用和组织之原则,是用最少限度的牺牲,得到最大胜利。因为敌人也是在寻求有利于他的同样目的,所以应将追求的目的——胜利——分成二个目的。(一)破坏敌人的胜利(先为不可胜);(二)自己得到胜利(以待敌之可胜)。或者说:先抵抗,后克服。
第一目的是反抗敌人的企图而保障国土和战争潜能。有了上述保障时方才可以进行第二目的。倘使不顾保障即寻求胜利,这是孤注一掷。
在任何情形下先要有充分的保障(即先为不可胜),对于这个问题是毫无疑义的。保障在原理上决无错误,唯一的问题是不要对于保障的效能计算错误(如筑一要塞,自以可以支持半年,结果却被敌人一个月攻破了),地上和海上的防御武器,在大战中已有改进,战后更加进步。
原理的错误,或许在第二目的,即在对于攻击方法的选择,但是这错误自有限度,即使错误因为保障方面是充分的,将来也不发生妨害。
今日的战争不但将职业军队运用,并且需要有全部资力和有自信力的民族参加。一个能决胜的攻击,不但以破坏武力为目的,并要以破坏敌人后方民族中心为目的。要用地面的武力达到这个目的,一定先要击破敌人的抵抗武力。飞机则相反,可以超越一切障碍,任意攻击地面武力或对方空军,并且打击整个敌国、他的资源、他的自信力,所以空军是良好的攻击武力。它的优越的性质,是由于本身和空间发生的。空间是苍茫,不易捉摸,他在地面海面之上,不能为地面海面所阻隔。所以人们总是依据武器技术上的功能,而决定一战争的动作。
在别一方面须注意的,是可使用的武力总是有限的,所以战理上应当决定攻击动作的方式,及其活动范围,因为到处取攻势是不可能的。旧原则“以强攻弱”仍是有价值的,它更是适合于空中战斗。旧原则“集主力于决胜点”的意义还要扩大,它推衍到将各种可用的武力来取攻势。尽防御任务的,只限于安全上必不可缺的一部。
若有一个合理的最高组织,可以避免资源的耗费和能力的分散,使用和组织的效能,应该在最高阶段觅取,正在这个阶段上需要军政和军令组织,所以应有统一的军政部和整个武力的总司令部。
杜黑曾经深刻地研究过这许多问题,他很正确的将这许多问题安排好。有几个问题,他尽了巨大的贡献。他确是第一个人能将许多军事问题,清楚明白地在合理方式上成立了。
问题的答案未必有绝对普遍性,他是为意大利求答案的,所以不可将他们全部移用于别国。我们不应放弃对某一情况的研究,杜黑也说过:“应该用自由的头脑来解决问题。”
但是原理的整个研究表示了他有许多普遍的性质。不要在某一方面任性攻击,除非自己已有普遍的充分保障。先解决整个问题,再研究各种武力的特殊问题。在整个武力的最高阶段上组织统一的军政和军令部,这都是普遍的真理,此外尚有若干条。所以杜黑原理的研究,政治家和军人应该同样注意。军事知识之活动在大战后是很可观的,新的理论在各处发生。英国的富来鼓吹机械化,德国的塞克特成立新理论,使空中攻击和职业陆军的攻击同时施行。
杜黑预定地面防守以便空中攻击。在战后许多理论家中只有他成立一整个制度。在全局上有很坚固的组织,并且在局部方面有详细的研究,只有他成立一个精确的原则,以决定各种武力之比例。
杜黑的研究是值得深思熟考的,他是新思想的无穷泉源。他所建的可惊的原理,一定可以影响明日的局势。在出发点和方法上是完全正统的,在结论上则为反叛的。不要轻忽地将他看作乌托主义者或梦呓家,或许在将来将他看成为一个先知先觉者呢。
贝当上将序
第四章 张译鲁屯道夫《全民族战争论》序
著书难,译书难,可是读书也不易。序文的价值,就在使读书的人得到一种读的方法。因为凡著一本书,对于环境的情感和时代的趋势,不是著者自身所能说明。如果读者单看书里的理论和事实,是不容易了解,而且容易发生误会。
算来已经有二十八年了,我在德国军队中同伯卢麦将军(v.blume)的侄子在一起,从演习地回家。两人骑在马上谈天说地,我忽然问他:“你看我将来在军事上,可以做什么官?”他对我笑着说:“我有一个位置给你,就是军事内阁长(即本书中所谓德皇帝之军事秘书长)。”我说:“我难道不配做参谋总长?”他说“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德国参谋部要选择一个有性癖的,或有点疯子气的人做参谋总长。”我说:“那可怪了,不过陆军部长呢?”他说:“参谋部长是公的,陆军部长是母的,我们青年军人不想当陆军部长,因为他是陆军的母亲,要有点女性的人才干得好,鞋子也要管,帽子也要管,吃的,穿的,住的,又要省钱,又要好看,又要实用,所以俄国用擅长军事行政的苦落伯脱金(kuropotkin)去当总司令,牝鸡司晨,结果失败了。但是专制皇帝多喜欢用这种女性呵!(当时日俄战事,
德国军人资为谈助,而对于德皇之用小毛奇有些不平。)参谋总长的性质同陆军部长不同,不要他注意周到,要他在作战上看出一个最大要点,而用强硬的性格不顾一切地把住它。因为要不顾一切,所以一方面看来是英雄,一方面看来是疯子。军事内阁长是专管人事,要是有性癖的人去干,一定会结党,会不公平;要是有女性的人去干,就只会看见人家的坏处,这样不好,那样不好,闹得大家不高兴。我是恭维你人格圆满,不是说你没有本领呵!”
“把住要点不顾一切”可以解释大战时破坏比利时中立的作战计划。细针密缕,各方敷衍,可以解释自马纳河战役后至凡尔敦攻击为止之弗尔根海(他是由陆军部长转到参谋总长的)的一段不彻底作战经过。所以我那位德国伙伴的话确实有他的真理。
鲁氏是参谋部出身的一个参谋总长材料,他是有性癖的,所以当时很受各派的攻击,后来在希忒拉政治活动中又失败了。他的“全体性战争”就说一切都以战争为本,翻转来说,正是他“把住要点不顾一切”性格的反应。德国战争失败的原因,人家都说军人太偏了。在鲁氏说,正是因为偏得不彻底。如果偏得彻底,则不是偏而是正的了。所以我们读这本书,不可批评他偏,而要领取他偏得彻底的意义。
书中有几点是因为人家攻击他,他自己辩护,所以有些过火。如同克劳寿维兹氏下战争的定义,谓“战争是政略的延长”,政客们就用此语,说军人应该听政治家的话,且举俾斯麦以为政治家统御军人成功之证。鲁氏却说“政治应包含于军事之中”。其实政治于军事之不应分立,是千古不变的原理,而是否政治家应该指挥军人,抑或军人应该执掌政治,是要看当时政治家与军人本领如何而后定。战争是艺术,真正名将是一种艺术家,他的特性是“独到”是“偏”。所以需要一种艺术家的保护者,如威廉之于毛奇,克雷孟梭之于福煦,是一种形式;菲列德之为传统皇帝,拿破仑之为革命首领,又是一种形式。鲁氏因他人借克氏之说以攻击他,他却说克氏的理论已成过去,这是矫枉过正;谁都知道克氏学说是百年以前的。他又批评史莱芬的计划不适用,也是犯这个毛病。
鲁氏又有说不出的苦衷,就是对于威廉二世,他不好意思批评皇帝。
其实政治与军事之不调和,及平时扩军计划(鲁氏的)、战时作战计划(史莱芬的)所以不能实行之故,都是这位平时大言不惭、战时一筹莫展的皇帝的责任。不好意思说东家,所以把店伙一个一个的骂。读者应当观过知仁,不要责他蛮横,要原谅他的忠厚。
以上所谈不过书中末节,还不能说到本书根本精神。这本书的根本好处,在对于未来的战争性质,有明切的了解,对于已往的失败原因,有深刻的经验。它的好处,我可以综括地给它一句话,叫“民族的第二反省”。
当一个民族吃了大亏之后,天然的会发生一种重新估计运动。但是革新运动的人物,大都在当时失败过程中不曾负过相当责任。群众本来是情感的,所以这时候只知道清算过去,因为破坏一切的理论很容易成立,却不能指导未来,因为改造社会的实际不是靠理论,而是靠行动。民族第一次反省的过程,总是这样,所以真正的成功,必在第二反省时代。这个时
期大约总在二十年左右,所以法国七十年大败之后,他的真正国防力是到八十八年才成立的。大战后的德国第一反省,是社会民主党时代,所以到现在才有这第二反省的呼声。普鲁士军官,从小锻炼身体,寿命很长,所以在第二反省时代,还有得到当年身负重责的老人,本其实际经验,发为革新运动之指导。这在德国民族看来,真是鸿宝。
未来战争到底是怎样呢!如果我举德、俄、日、意等国的议论来证明,人家又要说:“军人蛮横”,迷信独裁,再不然又做了人民战线的敌人,破坏和平,罪该万死。
我如今一字不易,将世界上号为第一等爱好和平的国家美国人说的话,来证明一下。布罗肯比尔中校说“如果用毒气来杀人还不够刻毒,化学战不以杀人为目的,而以减少敌人抵抗力,增加敌人后方负担为最高原则。美国化学战部队所用的药剂虽有多种,主要者为糜烂毒液。该毒液有些茴香香味,色暗红,不易挥发,较气体易于保存,便于运输,地上动物着此液后,即能传染。中此毒者,若立刻进入病院,疗治得法,数月后可以痊愈。盖此毒液之效能,不在致敌人于立死,乃驱敌人入医院,既不能战斗以为吾害,又不能工作以助国家,反加重其后方负担。且此人若不急进医院,则其衣履身体所到之处,皆有散布此毒汁之可能,吾人飞机、炮弹所不到之处,敌人可代为散布毒液。据现在所知,欧洲各国所制的防毒面具,对此毒液毫无用处,因此毒非藉呼吸而发也。此种防御服装,美国业已制成,惟全身不通空气,故不能久用,且为价甚昂;且此毒液之野存性,在最干燥之天气中,尚可达六时以上,若天气潮湿可达数日。其比重较水量为重,故可用飞机由空中洒射,决无因风向关系,而害及使用者之危险性。且其挥发性极低,比重较大,化学成分极稳定,故用普通解毒法毫无效力”,云云,这是以威尔逊十四条和平主义国家的办法,不杀人比杀人还要凶些。所以未来的战争不是“军队打仗”而是“国民拼命”;不是一定短时间内的彼此冲突,而是长时间永久的彼此竞走。
就既往的亲身经验而说,则此书第四章一字一珠,最为精粹,这是花了无数的金钱与生命,所换来的将来军事教育方针。如同世人谈到军纪,总以为就指兵卒能机械服从而言,其实德人军纪,立于(一)自发的精神力——信仰与觉悟,——(二)自动的行为力——技术的习惯与体力之支持——决不是区区集团教练所能养成。而有待乎最高深的精神指导。军纪所要求于兵卒者,在性格强硬,并不是柔软的服从。达尔文说得好,军纪者,在上下之信任,不是服从就算的。
我希望读这本书的朋友们,切实地一想,世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逃是逃不了的——不过三四年罢!
民国二十六年一月蒋方震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