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吱吱溜,吱吱溜,媚眼儿小声小气地羞涩地,又不甘寂寞地叫。
画眉是一套一套地哨。
“喵,喵……”得意地学着猫子。
媚眼儿不安地把柳叶大的小身体,匆匆地穿梭地掷到青纱帐子似的钻天柳里去。
“咔……”画眉愉快地笑了。四谷里传来空灵的回应。
蜡嘴们故意地从低枝跳上高枝,跳到顶尖了,又喳喳地成群地飞到再高一点的树上,又重新地跳。
钻天杨,一顺水地插在发软的肉松似的河沿上,疏疏的叶儿,描淡了的眉似的向下垂,没有风丝,细枝也轻轻地打着细枝,发出无声的响,冰寒的跳跃的水花在它脚边流了,泉眼咕嘟咕嘟发出透明的水骨朵,绿匀匀的水铮 着。
柳杆是溜直的,刚洗过似的娇绿,只是有时有着一些不讲究小绿蚱蜢型的小虫子,在杆上随便地吐吐沫。
四谷忽然静了,丁宁觉得耳朵眼里有点铮铮地响。
一只土色老鹞鹰,倨傲的苍色的长膀子,忽敛忽敛地示威地有弹性地扇了两下,便落下一尺多来,又把两只膀子放平了,杀着风纹丝不动地打旋。
旋的一个圈子比一个圈子大,必是目的物跑了,螺旋线旋到最后一周,便被一棵大白杨树挡上了。
四谷似乎又轻轻地喘息了一下。
鸟声从白杨的叶里重新传来,崭黄的柳色遮去了头顶上蓝玉的青天,一只银灰色的水鹳,衔着一只小鲫鱼瓜子,像只断了弦的风筝似的飞起来,又扎下去。
多液的花蕾扩散出金绿色的香气,马莲花疏懒地躺着。
一株半枯的倒栽杨,隐士似的在水面上卧下,一座天然的桥哇。下边幽幽地让河水涮着,白色的树芽,就像淌出来的树脂似的一簇一簇地从棕色的老皮里钻出来,向下挂着。
丁宁把一本《忧愁夫人》用绳系在垂下来的柳枝上,自己躺在树干上,静静地看蓝天。
“嘣!”声音是浓浊的轰响。
一定是大山那野兽在狼窝里打狼了。
一切又复静,鸟鸣分外清新。
丁宁用手随便地翻开书上的扉页,上面有一行小字。
给丁宁——小林
再翻过来一页。
是娟秀的笔迹,袅袅的字。
母亲呵,你的儿子
有着保尔的忧郁,
他也不会吹唇。
但他没有蔼尔思培思,
他也不憧憬那白房子。
除非是那么样的时候,
他走进了那么样一个大红房子,
他永不会吹唇。
母亲,安歇吧,他不会用嘴唇来扰害你的,
当着他想起儿时的忧郁的时候。
丁宁悲惨地一愣神,便无力地把书松开。
吊在树枝上的书,似乎只倾心于地心吸力的引诱,并不注意到主人的情绪,它自鸣得意地上下地跳着。
跳得忘形,一个没小心,绳头开了,书便跳到水里去。
丁宁一跳就跃起,把身子横在树干上,伸手到水里去取。
水从树干底下,勉强地钻出来,出门便打涡旋,书也随着水涡滴溜溜地转,离手边只差二寸远就够不着,将身猛地向前一探,书也机警地转头就跑。
一条小柳叶儿鱼,翻身跃在书篇上,栽了两个跟头,又跃到水里去,水花溅在书篇上,像几朵刚出水的小荷钱,水载书,书载水,向下流。
丁宁激赏地摇了一下头。
“啊,真是……”
他矜笑着,他赞赏着,目光一直地随着那本书走去。
他似乎看见那书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看见那书似乎已经走到很远很远的一个青色的国度里了。
那里是一片诱人的青色,那里是诱人的青色里的一片诱人的灰色的荷叶呀。
他已经忘却了那书,他被眼前的真实幻化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他忽然起了一个异想,他想我也到那国度里去。
似乎并未经他手去脱,他的衣服,便自然地从身上掉下去了。
他把两臂撒欢儿似的拳了两拳,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下水里去。
头搁那边钻出来,已经是出去了几丈远。
真痛快呀,水麻酥酥地向肉里钻,冰凉的,稀罕人的透明的水呀,丁宁一个大爬手就奔着书下去,刚一着边,书就不见了,水像新嫁娘似的稳不住地跑,容不得转身去追,便不见了。
丢弃了书,便去赶从上流流下来的野花圈,抓起来刚想戴在头上,水,不让他戴似的顽皮地把他又送出两丈远。
流出去不知有多远了,前边是水坝漏。
啊,真了不得,丁宁连忙站起来,好险没有顺着水向下岗溜下去。
丁宁在天然的水坝漏外面的边上向下看,嘴里不住地伸舌头。底下像是桐油铺的一带软沙床,水晶莹的蚌蛎肉样地在上面淌过去。
上游的水倒下来,打在锅底坑里,没命地旋,水坝漏都是满装着雪白的沤沫,四边比当腰还要高起二三尺,当腰,一个无底的很像通过了地心的眼,玻璃的眼,流着秀媚的娇波,向丁宁紧跟紧地诱惑。
丁宁大吼一声。
“如今,我是解放了。”
扑通一声,便向小水坝漏里边跃去。
小水坝漏,便好像狭隘的国家主义者样地向着他的大胆的侵犯者怒吼。
一阵爆击的洪响过去,无数的水沫,受了紧急命令似的,一拥冲上丁宁的肩膀。
一群奇异的有吸盘的动物,在他两胁下没命地滚转。他浑身的毛孔发出软松软松的奇痒,脑子里涵满着凉丝丝的迷晕,丁宁轻轻地把眼合上,怕把水给碰碎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一股子细流,从顶上滋出来,打在他的头上。
凉爽电解了全身。
他本能地向水坝漏下边跳下去。
壕涯的绿草——天然的流苏,都脉脉含情地向下梳拂着。
河身就在这垂发上滚过去,一点也看不出那是河床,草是碧的,水是玻璃的,沙是黄的,人体是肉的,奇异的动物哇,奇异的流哇。
丁宁不睁眼,蛙似的在水面淌着。
这返回自然的蛙呀。
眼前的黄色不见了,必是上边多添了柳条的阴凉了,但是眼睛不睁开,这真是神奇的感觉哟。
流吧,流吧,自己也是泡沫里的一个泡沫呀。
有香有色地流哇。
回归自然地流哇。
水不流了,什么东西撞了头。
丁宁连忙翻过身来,看见挡在前面的是一带钻天柳的鱼帘子,丁宁一跃就跳起来,什么地方啊……
一个老头儿,赤着一双带着筋疙瘩的泥脚,右手拿着一个粪箕子,眯缝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在看他。
丁宁这才觉出自己自身的形象。
岸上一个小姑娘在马架前边笼火,看见丁宁的模样,害羞地把天蓝色的背影向着河面。
“呃……”丁宁立刻地失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他随即就恢复了自己。
“是刚才一——失脚……你老有衣服,先借借……”
“哎,你搁哪儿来的?”
“在狼窝。”
“啊,狼窝,啊,那早年的土匪窝,你是逃出来的票吗?”
“啊,啊。”
“唉——”老人一面感慨地摇着他苍白的头,一面又自言自语,“不过这几年没听说那儿有哇。”老人走到马架里立刻地拿出一条面口袋布来。
丁宁失神地望着岸上熊熊的火焰。
小姑娘正从肩膀上向这边偷偷地望着,看见人在注视着她,连忙红起脸,匆匆地炒鱼。
“裤子倒有,都是牛皮的,您怎能穿,唉,今年五月十三都该过去了,天还没下雨,那两天,挤了那点点那算什么,春汛过后,大鱼也没上过网……这就叫没法子……”
丁宁把面袋布围在腰间,用麻绳一系,他觉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趣。他想,如今或者我能用我的sentiment(情绪)去感觉gauguin(高更)在tahiti(塔希提)岛上所描绘的热带风光了吧……
“您是城里谁家的少爷?”
“丁……”丁宁没说完又收住。
“丁,丁四老虎,啊,四太爷的后人吧?”老人震悚地把眼光规避在一旁。
“什么,丁四老虎?”丁宁浑身都是疑惑。
“啊,北壕村……”老头儿气绝似的艰难地说出。
“你认识!”
“唉,那是大主顾,每年都得往公馆,把大的……”
“呃……”丁宁一团的疑惑,都散开了,可是老头儿还在沉思着,非常忧郁。
“少爷,怎么让胡子绑来了,我进城还没听说。”老人的眼睛像害病似的挤眯在一块。
“不是,我是在上游洗澡,一高兴,顺水就浮下来了。”
“啊,啊,少爷的水性不错!”老人沉思了半天,用手托着下巴,才又感慨地又很亲热地自言自语着,“啊,是少爷……幸而,这些年来,这儿新修了一座鬼王庙,胡子犯忌讳都挪了窝了,挪到大菜园子那边闹去了,要不然早年这地方都是窝处,少爷有几个命,也拿不回去。”
“今年城边上少了吧,有保甲。”
“保甲保的才是‘假’,人家往东打,他往西打,人家往西来,他往东打,要不是按户派钱,下乡捉小鸡,人家连他名姓都忘了。今年年月一旱,胡子都像牛毛似的起来了,前三天平车站就劫两份了……今年是年月赶的,没好!……”
没有胡匪?丁宁向四外看了一眼——
“你是谁?”他突然地问。
老头儿的颜色倏地变了,他急急地把头向下低着,一直低到无可再低。
丁宁霍地站起来,两只尖锐的三角眼,威迫地向他逼视。
老头儿的眼睛充满了干枯的泪水,迟疑地悲哀地一动也不动。
那个小姑娘看了,委委地走到老人的旁边,悄悄地抚摩着老头儿苍白的鬓发,用着小嘴,轻轻地暖着他的耳朵,好像是说:“咱们不怕他,爹爹,咱们不怕他。”
小姑娘的眼睛,轻轻地移向丁宁的面孔,嗔怪似的瞅着他,天真似的在流露着责备和埋怨的意思,好像在说:“你为什么这样地惊吓着他?”
丁宁抱歉地笑了一下。
老人轻轻地把两只小胳臂从颈上很爱惜地解下来,又轻轻地推开她。
小姑娘向丁宁生气似的紧一紧鼻。
丁宁的脸上浮出一层愉快的微笑。
“少爷,你不知道……唉!”老头儿浑身都觉着痉挛。
不,他知道,他分明知道,这里一定有着一种久久地被压抑着的痛苦在毒啮着那老人了,像一条盘踞着的大蛇似的在毒啮着那老人了。
于是他便很温婉地喃喃地说:“唉,我就是那个丁家的,我在南边读书,方才因为病回家来养养,你要有什么苦楚,你只管说,凡是我可以帮助你的,我一定尽力地……”丁宁热情地痴住了,似乎要用自己真挚的心灵跳动的声音来把自己所要表现出来的意思表现给他。
当他听完了老人低低的几乎听不出来的悲惨的陈述,他的悲悯便更膨胀了。
唉,可怜的一颗被粉碎了的善良的心哟,在那大地主的魔杖下永远地零落了,永远地枯萎了,永远地没有太阳了。
老人含着泪水的老眼,迷惘地怔怔地看着那无底的河水。
“少爷,只当是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算扔在河里了……唉,别的不别的,我死了倒不要紧,她那么大了,我白抚养了一回……”
这是什么样的罪恶呀,整千整万的人是这样被残毁了,谁曾把它写在纸上过呢,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想起,没有人觉得,谁曾把它大声地宣读出来呢,生命就如同翻在地窖里的一粒谷粒,永远不再看见日光,无声无臭地烂了。
他想,真想不到北天王的余脉竟以这样的姿态来残存着,他已无力报复了,人世的残刻的阴影已经根本灭绝了他的任何的憎恨的心报复的心,他已无力生,生命就要在他的喘息的末梢消灭了,他对于一切强的,只有服从,他对于一切的站在他之上的,他都要求他的矜怜,他的保护,就是一只残恶的猛虎投在他身上,他也无反抗,因为他知道他已无力反抗,他只求它能少咬他几口,或是真的那老虎竟会在他身上显出来一个永远没做过的奇迹似的,慈悲地放了他,他不能想,他不能反抗,他更不能想到为什么北天王的不能推行的残虐,还要在丁四太爷的宗族里有保护地进行着……这一切他已不能想起,他的一切的一切的没有空隙的残苦,已经把他挤在了阒无人烟的一角,做成一个命运的杜霍巴尔了。
丁宁任着老人把一杯酒放在自己的跟前。
水水无底的眼睛注视着锅里翻花的油,心里也随着油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
“水水,来,你也喝一盅。”
“爹爹,你喝吧,我不要喝。”水水懒懒的。
“这孩子,你不看见今天爹喜欢。”
“你不看这大毒天价,人家烤得热烘烘的。”水水袅袅地闭了一下眼。
用手抱着膝盖,蹲着腿,一蹭一蹭地蹭过去。蹭到爹爹的身边,也没看谁,便就着老人的手里,喝了一口残酒。
“来,吃口虾段,别喝干酒,喝了好滚心。”老人挑了一块红玉似的大虾段,小心地夹起来……
水水却雁飞似的跑了。
“这孩子……”老人举在半空中的半块虾段没地方放。
“你吃,你吃……”老人把虾段放在丁宁的碗里。
“少爷,我,我是喜欢的……嘿嘿。”老人凄然地笑了。
两颗被毒害了的灵魂,为了逃出了那大地主的视野,狼狈地凄迷地来到无人的草莽里,把命运交付给那冰凉的水里……
而我今天却又做了祖上罪恶的最高明的鉴赏者了,这该是一件何等的罪恶的事实哟!
老人看着丁宁不自然的酒量微微地笑着。
地上棋子布的花纹,渐渐地都拉成了玉兰花瓣了,丁宁看了看树影子便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能送衣服来。”
“哎呀,少爷,我给你找他去。”老人矍铄地跃起,把头沉沉地点了两下,好像等了好久要为丁宁服务的热心,如今才好容易盼着个表现的机会似的,顾不得把口里的鱼肉咽下去,就踉踉跄跄地跑到风门子旁边,拿起一支疙瘩榔头,便匆匆地向林子边走去,嘴里一迭声地说着,“我去找去,我去找去!”
“你不用去了,过会儿他一定顺着水找来,他知道我躺着的地方,在一棵横在水面的大树上。”
“啊,那棵大树上啊,我更知道了。到那儿就拿来,你等他找来得啥时候,少爷出来一晌午了,老爷在家也不知道多急呢!”
老人一面向前走,一面喘着气,回过头来:“水水,你侍候少爷喝酒,我去去就来。”
“爹爹……”水水锐声地叫了一声,就跑过来,可是跑到半截又煞住了,说不出话来,急得满脸通红。
老人不解地向她看了一眼,好像说,你等一等吧,不要怕,慈爱地点了一点头,老人便转过身去走了。
半天半天才涨红着脸。
“爹爹,你要碰见杜鹃花,采给我一朵,要红的。”
老人回过龙钟的老眼来,颤颤地说:“好孩子,爹爹给你采一大把,啊……哎……”
老人佝偻的背,便被柳条一针一针地编织到绿绒的幔帐里了,渐渐地模糊了,隐入了,不见了。
丁宁痴痴地看着那一带无声的林子,痴痴地痴痴地一直看到那绿色的林子连一片树叶都不动了,他还是看着。
丁宁转过了脸来,狠狠地看了一眼蹲在火前吃饭的背影。
即使是背影,也好像有眼睛似的,全身立刻动弹了一下。
丁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踏着大步走过来,黄色的地发出咚咚的怪响,好像地的心在跳。
丁宁一把手攀过她的肩膀来,粗暴地问:“你不怕吗?”
她只反对似的紧一紧鼻。
丁宁轻轻地拨着火,眼睛拼命地瞅着火焰。
水水一口一口地吃饭。
丁宁从油锅,完全是出于无意地捞起了一条起金星的鱼,他也学会了粗猛似的拿起来就想吃。
似乎知道是没煎透,水水故意地撇住嘴笑。
“好烫,好烫。”
“该,该,该!”一阵如同看见傻子偷黄鱼了似的笑。
“什么叫作该呢!”丁宁也觉好笑。
“偏说该,偏说该,一千个该,一万个该!”
一股子天真未凿的活力,鼓动起丁宁澎湃的生命,他好像自己腾地跃起来了,是原始的草莱世纪,一个人披着豹皮,拿着长矛,正在举起矛对着深草里米黄色的一只乳鹿……是的,他的全身已经跳起来了,可是在外形上,他还镇静地矜笑着,还吃鱼。
“啐——喀,是腥的!”丁宁啪嚓把鱼丢在锅里,吱——啪啦啦,油花子迸得四散。
丁宁慌张地跳起,扯起她的膀子就用布擦。
“烫着没有?”
“你看你——小鬼!”
“崩着了吗?”
“你看都红了——你别擦,疼!”
“见见风就好了,吹吹看。”
“越吹越疼,去吧,不用你吹。”
“揉揉呢?”
“不行,别,别,疼……”
“好喽好喽,到水边去洗洗就好喽。”丁宁最先跳起来的,拉起她的膀子就往河边跑,“你看小鬼,把膀子都挣脱了。”丁宁拉过她来,按在河里,用手舀水。
“好吗?”
紧紧鼻。
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从丁宁心灵的深处升了起来,舀起了水,便学着山东人的水歌唱着:“哎,又一罐——”就向膀子上边浇,又学着辘轳把的声音——哗啦啦——看着冰凉的水珠成串似的从她浑圆的小臂上洒下来。
“那个臂子烫了没有?”
“你看。”
“是花疤。”
“是烫的呣!”
“不是花,那你怎的没栽过花?”
“什么栽花?”
“就是种痘。”
“种豆!”
“往人身上种痘。”
“往人身上‘种豆’?还种高粱不?”水水哧哧地笑了。
“真的呀,你看我臂上。”
“这是什么,上树偷桃子挂的吧?”
“你家挂得那么匀,这边三个,这边三个……”
“种那个干什么呢?”
“这叫牛痘,先……”
“还有马豆呢!”
“真的,等我有工夫讲给你听,先是种在牛身上……”
“呸,先是种在猴身上吧!”
“真是没办法……你会水吗?”
“干啥不会水。”
“你教给我水。”
“喂呀,大蛤蟆似的躺在水里那半天,原来还是个……”
丁宁生气地把她推到水里去。
“你干啥,你这坏种,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润湿了——我就这一套衣裳。”——她挣扎着往上爬。
丁宁哧哧地笑着往下推。
急了,一把手也把丁宁拖到水里去。
丁宁从水面浮起,一跃过来,把她按在水里。
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汤,刚一松手,水水不见了,丁宁踏着水面找。
猛不丁地从水底蹿出来,捉住他的头发,便向水里浸,一口一口地喝汤。
“你还敢不敢了?”
“好,不敢了,我的好小姐。”
“什么小姐,还浸你。”
“得,好姐姐。”
“不行。”
“好妹妹,行不行。”
刚一撒手,丁宁便两个胳臂都平行在水面上,向她打水。
没提防,水就打了一脸,水珠钻进眼里,好酸,一急,拿着胳臂也打水,水花起得更大,都像一匹白布似的往丁宁这边打,丁宁也使劲打,底下的围裙湿了直裹腿,对面水来得更猛,丁宁着了急,便连忙潜水,刚一进去,就出来,水面什么也没有,又潜,拦腰什么人把他抱住,丁宁一翻身,喝了一口水,贴着水波就跑,不想头发都到了对方的手里,这回喝汤可是准了,丁宁闭着眼睛乱捉,一下扯住她腰间的猪蹄扣,便想拽住向上浮,带扣一秃噜,又沉下去,狠命地捉住她的裤腿,可不是,又沉下去。
还是她,提溜头发,又把他提溜到水面上来。
“才浸两口,就经不住了,还欺负人。”
丁宁喘了两口气,慢慢地爬了爬手,看着水面无底的眼,红玉的唇,向他紧鼻。
他向她浮过去。
“你来,你来。”
贴在她身上的纽儿都半开了,两个小ru头,有一个顶起了衣服露在水面,下边两棵雪白的小腿,像剪子似的在水底下一剪一剪地剪着。
丁宁一个大爬手就爬过来。
她浮出水面来就跑。
丁宁跳出来,撵她。
绕着草地转,丁宁也绕着草地转,跳在石上,丁宁也赶上来,捞着她的脚,她用力一踢,就跑到了屋顶上:“小鬼,你来,呸!”
丁宁攀着从树上倒溜下来的藤萝,爬到中截,向这边树上一悠,就悠到屋顶上。
“这回你说什么?”
“别闹。”
丁宁把血液都聚在两只胳臂上边,向前猛力地一抱,水水的骨节都咯咯地发响。
“闹什么?小鬼!”
“这回我问你还紧鼻不紧鼻了。”
椭圆形的玉兰花瓣,晶莹地印在丁宁的身上,硫黄泉也屏息了呼吸,红石板上花影沉沉地注视,水水的小身体悚悚地抖索。
一会儿,她抽冷子便跑下去,头也不回地钻进小房里不出来了。
丁宁在房顶上,静坐了半天,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把头从房檐上探下来:“水水,接我下来。”
没人搭理。
丁宁把一围乱草忽然地往地下一掷。
“小鬼,你怎那样就跳哇。”一手挽着头发便跑出房来,一看不是,便红着脸往屋里走。
丁宁两手攀着房檐一翻身就下来,抱着水水,接了一个有响的嘴。
水水推开他,就跑了进去。
丁宁把围裙围了,把两臂张起,向着太阳。
丁宁又喃喃地说了一些自己也不解的话,好像整个的宇宙就在他的怀里。
丁宁弯着腰进了屋里,一股强烈的腥气扑向他来,黑色的网,像鲨鱼皮似的堆在屋里,一张大钻网张开鳄鱼般的大嘴对着他,不怀好意地觊觎地端详地向他尽望。
一个没席子的土炕,只有两条臃肿的棉絮散乱地躺着。
水水把一朵豆瓣黄花,戴在头上,放下那块蚀掉了水银的小镜子,回眸向他展然地微笑。
丁宁很悲哀地又扫了这奇异的居室一眼,便迟迟地走到她的跟前……
“你不苦吗?……”
水水怔怔地望了他一眼。
丁宁痛苦地摇头。
水水沉沉地望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丁宁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忽然地她痛苦地哭起来了。
丁宁无语地掠着她的头发。
水水一头便扑在他的怀里,用脸揉搓着他,大声地哭。
她秀削的肩,一纵一伏地起伏着:“不,不,我喜欢的……”
丁宁非常难受。
“哧哧……”哭声里夹着痴笑。
笑完了,把头用力地扎到丁宁的怀里又沉痛地哭。
“我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难过,我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哭声又转为急遽的沉痛。
“我的小水水呀,我知道你……”丁宁把炽热的颊压在她的颊上。
“不呣,不兴你说话,不呣……不哇……”水水绝望似的哭着,小拳头吃力地打着丁宁的怀里。
丁宁用手小心地,怕碰破了似的,爱惜地将她抱起。
水水疲倦地抽噎。
丁宁无语地坐在河沿上,水水攀着他的脖子坐起来,把头贴在他的心上,听着他的心跳。
阳光从头顶上洒下,城里的午炮,轰然地一响。
水水坐在丁宁的跟前,呆呆地望定了她每天看惯了的蓝天,又看看每天看惯了的流水,口里喃喃地自语着:“我一打从小,什么人也没见过,我也没妈……我就和一条小羊玩……去年,我的小羊也老死了……”水水的眼圈又红了。
“小时候,还有人上这儿来买鱼……后来,便连人芽也没有啦……爹……只一个爹,从前是黑胡子的爹,现在是白胡子的爹……我什么人也没有……人有,都不是我的……我也没妈,我是从水里淌来的……爹爹把我抱起来,就叫我水水……我的命就是水,我是搁水里来的,将来我也得死在水里……”
一种水样的哀感透彻了水水的全身,水水浑身都抖索着:“……啊,你把我一口吞进去了吧……”水水用两手握成了小拳头,打他的胸脯。
丁宁用脸偎着她的头发,热泪簌簌地流下。
“我要疯了,要我就去死吧!”
“啊,啊,我难过……啊,啊……我喜欢的……你抱我……”
丁宁使劲地用两臂夹住她,夹得她的骨骼都咯咯地响。
水水发烧的颊,一团火似的贴在丁宁的脸上。
白贝的牙齿发狂地战栗地啃着他的脸。
丁宁的脸铁箍似的扣在她身上,臂和手指压出一标一标子的白印。
水水气都喘不出来,脸上更红了。
丁宁用力地摇,把嘴唇暴雨似的打在她的脸上,颈上,直到两片鲜血的嘴唇都变得惨白了。
丁宁用力地摇着。
水水痛苦地张开眼,脸上微微地笑着,两颗莹润的泪珠,在眼圈上挂着。
丁宁喃喃地在她耳朵根下,说着一些不可解的话语。
“朋友……就在明天……我们一同住在一起……我们再不住在这儿……我们也再不打鱼……我们……啊……明天哪……就在明天……”
“啊,我怕……”水水又伏在他的身上哭起来。
“水水呀,我的小水水呀,”丁宁小心地抚着她的头,“你是太兴奋了,小水水呀,来,来,你须得安静了。水水……”丁宁试探想把她放倒……
“哎呀,什么东西气味!”水水一激灵就跳起来,恐惧地向外望着,“哎呀,你看一锅鱼都煎煳了。”
“可是我不管了……鱼呀,天天是鱼……永远是鱼……”水水用脚使劲地踢着旁边的鱼桶,鱼竿,鱼钩,渔网……大大小小的金色的纹银的鱼都在地上翻腾地滚了,“我再不要见鱼了。”
“是了,咱不要鱼了。咱们把它都扔在河里。”可是他又想起那可怜的老头儿晚上吃什么,于是他把许多小的都用脚踢到水里去了,留下些大的,“对了,咱们再不要鱼了,来,咱们把它煎死,来……”
起了锅,重新倒了油,捉了两条活鱼就往里放,鱼儿一跳,又跳到地上,滚得满身都是泥。
“你看你,你来笼火……”
丁宁吐了吐舌头,就老老实实地来笼火,水水拿起刀来,剁去了头尾,开膛了,又刮鳞。
丁宁拿起她刚开了膛的鱼就往锅里放:“现在行了吧?”
“不行,还得等油开呢。”
“得……”
“啪——”
什么地方枪响,胡匪!
丁宁吃惊地一回头。
大山正野人似的提了一杆枪,站在一块大红石上,看着他们。
“咦,你来啦,老头儿呢!”
大山一偏身。
老头儿的苍白色的头便现出了,一面用手揩着汗,一面颤巍巍地说:“少爷等急了吧,人老了,不行,腿慢……”
看见自己的女儿,便连忙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水儿,爹爹给你拿花来了。”
“爹……”水水愉快的,又有点哀凉的眸子,微笑地睨着父亲。
爹爹不解地也安慰地用着昏花的老眼细细地看着他的宠儿。
水水使劲地把脸偎在老人的胸口,甜蜜地长出了一口气。
“来,你别戴那朵黄花了,来,爹给你戴朵红的……”
水水脉脉地用手指拨弄着爹爹对襟上第三个纽子。
老爹爹可怜地相看着她的小头:“我的小百灵儿热不热?”
水水脉脉地无言地,又愉快又哀凉地向他腼腆地笑了一笑。
忽然,这边是大山粗暴的声音:“就是你,你就是!你怎样,你也一样!就是你!”
丁宁一串瘆人的狂笑。
大山针对着他的笑,恨恨地向他狞视。
“嘿嘿,我告诉你,大山哥,一点也不是,害他的绝不是我,绝不是!害他的是小日本,我告诉你,小日本还在我们任何人的肩上,他超出丁家的万恶十倍,这个你尚且不懂!”
“嘿嘿,这个我比你懂得多,可是为什么一个尿盆会送掉了一条人命,这和小日本何干?这和小日本何干?”
丁宁眼睛发出异常的光亮。
“至于小日本,我比你懂,我是身受过来的,你是听别人说的,我是自己爬过来的,你,你怎样呢!”
“我并不比你差,我正爬过来又爬过去!”
老头儿看他们斗口好笑,便连忙走过来排解:“唉,这位大哥说话太气粗,少爷,就多看待点,体谅体谅他个粗人……”
大山愣愣地向老人看了一眼。
“走,回去!”丁宁眼睛燃起了火光,命令地喊。
水水锐声地一声怪叫,但是没有叫出来。
他去了,他将永远地去了,他将永远地带着他的水样的爱情去了。
泪水在她的睫毛上打转,她的两腿发软,她要栽倒,但是她没有倒,只是痴痴地望着。
丁宁一甩手,把自己的衣袖挽上来,也没和大山要枪就走。
大山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右肩掮着丁宁的枪,左手倒提着一条套筒,喉咙里不住地发出极不自然的呛声,显然地,另外有一种情绪在点燃着他。
丁宁用着三角眼,盯着他的黑绒镶边的大眼,什么魔鬼在吞食了这匹难驯的野兽哇。
丁宁猛可地向后看一眼,他看见水水撒着手,脚底下生了根似的在那里痴痴地立着,他想我得立刻转回去。
但他向大山凶残地看了一眼,便自虐地向前走。
两人无声地走着,脚底踏在地上,有意地发出空洞的怪响,在说出他俩的一对的钢铁的感情。
寂寞的林子无声地在肩边擦过,一片银灰色的艾蒿的特有的香味淤集在整个的林中。
一颗从来没饮过人间的水酒的透明的心哟,那无底的眼,红玉的唇,被着新奇的命运所践踏起来的荧光般闪烁的悲、哭、思量和轻笑,水样的身世,水样的哀伤,处女的未凿的爱的绯色的光焰,风露的娇弱呀……
那立在人生的跳板上的一棵凄艳的影哟,把生命交付给水水的一个惆怅的影哟……
那被旁人的强悍给掩埋了的,给遗弃了的,给忘却了的,用奸诡的狼毫给完全涂抹了的……
丁宁的眸子,渐渐地湿了。
“站住!”
一支冰冷的枪管针对着他。
一字眉,着了火似的茸草纠在一起。
“你!”裂帛似的声音。
“举起手来!”
丁宁的手,还是照旧地垂着,眼睛里冒出血光。
大山也不吱声,把狮子的鬃毛在头上有力地一抖,向前用枪管逼着,丁宁无可奈何地向后退。
他要干啥呢?……他要杀死我吗?丁宁迟钝地想。
敏捷的猿猴似的,大山向前一扑,绳子从腰间拦起,拦在树上。
丁宁刚想反抗,却只有面对着前面的合抱的大树的分了,大山走到树后,紧住了绳子,便从丁宁的身后向后退去。
愤怒、焦炙地探到丁宁的每个血球,他狂暴地摇着身子,绳子像毒蛇似的缠住了他的自由,他残忍地把腰背到后面,背、头发向下垂着,眼睛由下向外倒视,用火红的眼睛凝视着大山。
“你做什么?”
“住嘴!”
“你个无知的蠢物,要我死,行,可是你有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好,你自己就是你的理由!”
“你个愚蠢无知的强盗,你只配做杀人犯,做刽子手,你不配做光明磊落的好汉!”
“好,好汉,行,你要我告诉你,好,我就告诉你,你家的一只夜壶就逼死了一条人命,难道我一个枪子就要不了你的一条人命!”
“你放屁!你这无耻的下流的棍徒!”丁宁用裂竹的声音骂着,丁宁全身的血液都开了花,狂怒电解了他自己。
“哈哈!”大山一片瘆人的狂笑,笑声完了他才得意地搓着自己的两只大手。
“我也不想活了,咱们一堆儿死,我先打死你,完了我也死,我真不信,一个尿壶就逼死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就不值一个尿壶,啊?有这等事吗,啊……唉!”大山碎心地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好人,走不出二十里地,便会随随便便地送掉了性命,唉……”
丁宁想着这只无耻的猛兽哇,一点理性也没有的猛兽哇,怎能把这个罪恶,必得判决到我的身上呢,丁宁大吼一声:“混蛋,你就毙我,我叫你就毙!”
“住嘴!”大山恨恨地咬破了嘴唇,端起枪,大声地喊,“你住嘴,我告诉你,你死一点也不难,我才敢杀你,我看你的命运一个尿壶都不如!你家是世袭的小烫锅,穷人在你们的地上,就像落在菜碗里的苍蝇!寡你太爹那一辈就逼死了多少人,抢了北天王的财产,还造出了狐仙来搪塞,这是我爷爷躺到床排子[1]上才告诉我爹的!你爹活活地把人家的姑娘抢去,把我一家拆散,啊,你今天,又祸害了一个可怜的乡下姑娘!……啊,我们乡下人就非得受你们的祸害不可吗?啊?我不打死你,我打死谁?”
大山的脸,透出了青光,牙齿打着牙齿咯咯地响。
“唉,大山,你想一想吧,你冤枉我不要紧,但是你的痛苦,是不是就这样可以解决呢!”
“住嘴!”
“好东西,你想一想吧,我绝不吝啬我一条命,假设因我一死,我就可以使你们得救,我是不辞一死的,我自己也会杀我自己的,但是,我死了你能得着什么呢,大地主依然是大地主,庄稼人依然是庄稼人……你要是人,你有人的脑筋,你就仔细地想想吧!”
大山废然地把枪垂下,他又想起了那穿长筒马靴的大老俄告诉他的话……
“好吧,好东西,杀呀,杀绝了帮助你的人,杀绝了帮助你的人吧!杀呀,我命令你,你就杀我!”
“哇啦啦——”大山的拇指一钩,一大片的树叶,都从上边纷纷地落下来,打在丁宁的脸上。
丁宁的头,微微向外扭转,脸上一层愁苦的惨白,嘴角流着死渗渗的吐沫,大山看他一动不动了,便低了头,但是刚一抬头——
“咔啦啦……”又是一枪。
枪声,枪决了大气的平静,鸟儿像自己要死了似的,嘎嘎地发着哀鸣向西飞去了。
一块榆树的老皮,从离丁宁的头上有二寸高的地方打下来,挂在丁宁的头发上,丁宁苦楚地一摇头,树皮又霍地落下来。
大山的眸子里装满了泪水,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到丁宁的身边。
他用手轻轻地扣一扣树干,一块茶碗大的白皮,便露了出来,白皮的中间有些微的焦煳的痕迹。
大山悲哀地解下了绳子,把丁宁轻轻地放在地上,让热的泪水,滴在丁宁白蜡的脸上。
丁宁痉挛地扭转着腰,忽然诈尸般地蛇立起来!
“你为什么不打死我!”霹雳火的问声。
大山小孩似的把脸埋在手里,呜呜地哭了。
丁宁腾地跃起。
“大山哥呀,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们成千成万人的痛苦……”
“唉,我是身受的……”
“我也可以感觉到的,我也可以……”
丁宁一把抓起大山小簸箕的大手。
[1] 床排子:东北死人咽气不能在炕上,先抬到扎好的床排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