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子是热咕咚的,一切都混合在昏眩里。
是什么东西伸着颈子在长号,噢噢——啊噢——
声音好像是歌唱,又好像是深夜里无望的被淫杀者的尖锐的哀号,又像愤怒的吼声,又似乎是哀哀哭诉的骂詈,悲叹,无底的唏嘘,像是笑,又像是哭,噢噢——噢——
声音如同是在一个四千年用钢铁的针线密缝着的布袋的针眼里偷泄出来的,又好像是怒挣出来的,一种初见阳光的喜悦,一种回忆的痛心样的大声又小声的吼声。一会儿像似一千万人,一万万人,万万万人,数不清的人的吼声,一会儿又像是普天底下的一个喉咙,在唱着原始的歌,单纯的,简单的,只有一个音阶,只有一个声音。声音不知从何方来,不知飘向何处去,噢噢——渐大了,啊噢——更雄宏了……
丁宁朦胧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点恐惧,又有点兴奋,他想仔细听出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是他十分地听不清,这倒使他有点愤怒了……
但是那声音似乎并不体会他的愤怒,而更加高亢起来,他觉着全身都发热,他想我必须跳起来,捉住这声音。
声音,似乎毕竟是萎落下去了,呜呜的,呜呜的……
但是忽而又如变调了似的转到g调,按着四分之四的拍子,形容出一个畏葸的女人的隐约的哭泣了,似乎晶莹的泪水打在键盘上发出哀抑的声音,震波里含着无限的哀伤,不可数说的神秘,凄楚,哀凉的,用风的脚步来踏着落叶进行……rallentando(节奏渐慢)……
忽而又不是哭声了,是什么东西窸窣窸窣地响,一种软腻的东西馥馥地战栗……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婉媚的呻吟了,呃呃——像初生的小孩似的呃呃的难受——
丁宁啪的一下,从头底下把一条枕头扯起,向着那声音掷去!
“无耻呀,人类的无耻呀!……”
“你魇住了吗?”
丁宁睁开眼睛,天早已大亮,四壁都是夏日强朗的光辉。外边隐隐地传来一阵鼓响和人群的呼喝声,灵子穿了一身白,立在他旁边温婉地问。
赫然地看见从她的身上反射出来的阳光,有点憎恶:“把窗帘放下!”
灵子疑惑地向他看了一眼,用手小心地把窗帘拉过来。
和风从明媚里走来,煽惑着窗帘也学着袅娜的舞步。
灵子看他没有就起来的意思,便走出去预备牛奶。
丁宁想,这是怎么一种幻觉呀,这样再来,我就要丧失我的自信了,我将不复能控制我自己了。
我现在已经是一条招揽了过重的生意的舢板了,不能再放上一个梨了,稍一加重,我就要覆没了。
我须得安静下来,要不然我的病痛的思想将要把我全部地带了走,我将失去了思维的根据,我将不能判断我自己思想中产生出来的结论,是否健康,我将再不复为我。
是的,我必须退出了纷乱,躲藏在平静的一角,仔细地喘出了两口气……可是,我昨天决定帮助大山的决定,又怎样呢,我还应该拯救这野兽吗?使他的健全的宏大的潜隐着的性格有教育地完整地成长出来吗?使这个暗淡的草原,因他的照耀而光辉吗?……是的,我还应该这样的,我可以把别的事情置而不做,我必须完成这一个雄大的企图的,这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文章,我应该作为这个执笔者,我应该不放弃这个机会,我和他结合,我把我的教育、思想,传达给他,使他成长……是的,这样的决定,这样的工作,才足以说明我的坦白处,才能使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丁宁忽地有点高兴了,他觉出现在自己是躺在床上了,他暗暗地向着阳光点了点头,又静静地向外听了一听,外边似乎又响着咯咯的声响。
灵子静静地端着奶走进来,茶盘里另外放着两份电报。
“老爷来的电。”
“翻好了吗?”
“你不是说,不经你手不许翻吗?”
“就翻——外边什么声响?”
“鼓,啊——昨天上龙潭,今天游街——不是把咱们的云龙都借去了吗?”
丁宁没有吱声,又把脸翻到里边去。
湘灵坐在茶几前,小心翼翼地翻。
丁宁想,我真想不到,父亲一出去就大干,跟我从前所规划的完全相反。这个投机的心理,会使一个人精神日趋尖锐的,这对于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的人,很难有好处。
湘灵两手捧着一张电报,一边看着一边走过来:“要听吗?这是第一封,昨天发的,今天早起到。‘宁悉,又余七万,亦足小喜。然身心仍觉不宁,拟赴连小住,旋止。念汝不日即去,不胜依依也。日内返去,即禀汝母。’……老爷在彩头上,想起了你,就要回来呢,你瞧,哼——”
“第二封呢?”
“啊哈,我还忘了,刚翻到又余七万,我就不知怎的好了。”
“严紧点吧,小姐,别噪嚷了。”
丁宁一声不响地望着那个在日俄战时,曾经被打去了嘴,又被父亲用银子镶了云子卷的宝色大朱砂瓶,口里闪耀着两个宫扇样的孔雀羽,闪烁着金翅金鳞的光耀。
越是赚钱将越是他自己的毁灭,因为……
忽然灵子异样地一声怪叫。
灵子一动也不动,害怕似的用一只手遮去了半个脸,还装着用心地在那里翻。
丁宁一跃跃起。
灵子似乎回护地全身一震,但是又不敢……终于不由自主地把头惊怵地埋到手里去了。
丁宁迟疑地捉起了那张电信纸,脸色立刻白了,但是他只寂寞地一笑,便喃喃地自语着:“唉,我早就知道的……”
灵子的脸还在手里,恐惧地悲伤地抽搐着。
丁宁迟迟地痴立着。
“你千万不要让太太知道,除了你我之外,别人不许告诉,你叫大管事的就来。”
丁宁又悄悄地拿起了电报来,又重读了一遍。
丁宁又沉思了一会儿,无言地拧开了墙角里自己的铁箱把电报放了进去。
大管事的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少爷,方才知事派人来说,他要看看老爷珍藏的那两张云龙显圣的相片。”
“没有!”
“少爷——”老管事的又试探着嗫嚅着,“刘师爷还等着呢……云龙都让他们请去了,这两张相片……”
“没有!我找你来不是让你来拿相片的。”
灵子听了便连忙乱翻了一阵,从暖阁里走出来,把手背在后面说:“……少爷,依我看,还是……怎样……咱们何苦因为这件小事,和他们小人惹怨呢?……”
“说得是的,他们外人不知道的,又好像怎样了似的。”
丁宁还是不吱声。
灵子从身后拿出两张照片来,递给大管事。
丁宁劈手夺来,一眼看见都是“山本写真馆”照的,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一张上边题着:
民国五年(1916),时方新履斯土,即疾苦旱。百谷就萎,劳农载怨。幸获凯翁以家藏铁冠道人真笔云龙,禳之于天。得以甘霖普降,百姓更苏!感悚无状,爰为志异。
仙龙法显,灵佑十方,居常子夜作啸,声震屋瓦,盖神瑞也。赞曰:
八百膏肓,黔首殃殃!天龙窥牖,凡百舒僵。
知事马兰顶礼斋戒熏沐诚惶诚恐三匝百拜谨识
丁宁冷笑了一下,轻藐地拿起来慢吞吞地叠在另一只手上。
灵子机灵地只一夺,便把照片交到大管事的手里,又特意放低了声音,对着管事的耳朵说:“快送去吧,就回来,有要紧事。”说着又低下头去。
老管事的连忙擦着汗便往外跑。
“灵子你告诉看门的,今天无论谁来都不见。”
灵子出去告诉小丫头传话去,连忙进来。
“我听小丫头说咱们街后地头上,也不知谁家的场院失火了,直着了一夜还没熄呢。”
“啐——他着火又怎么?”
灵子搭讪着鼓了鼓嘴,咕哝着说:“我的意思是,要是刘百万或是枪炉王家什么的,这个夙日有些过往的,要是遭了火就得派个人问慰问慰……”
丁宁背着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踱着。
二门外,小丫头正在和管大门的吵搭:
“告诉你,你可记着,要不然不清不白地把人放进来,把我们也装进去了。”
“我不怕,就是挨打,我的老屁股,也比你们小屁股多挺进几下子去……”看门的说完了便做了一个鬼脸。
“狗东西,你可提防着,少爷今个正捉碴!”
“得了,小姑娘,少爷的碴你怎么捉住了呢?”
“你们猪狗不如的东西!”小丫头转身来就走。
“得,好姑娘,你别走,你好歹给我传个信儿,一会儿龙架来了,咱们门上让放鞭不,讨少爷的示。”
“您啦就自主了吧,还用讨谁的示!”
“好姑娘,好歹我的饭碗子……”
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转身就往回走。
二门里一个戴着墨镜的师爷从下屋里走出来,大管事客气地在后边送。
“您留步,留步。”
“不,我陪着出去,到区上问问昨个谁家失的火。”
“听说是谁?枪炉王家?我也弄不清……这是您府上的灵丫头吧?”老师爷拿着分寸地问。
“不,这是打杂的小丫头。”
“哦!”
小姑娘听了便红着脸低着头向二层院子里走,刚一进二门的门楼,便听见有女人的声音在大门外头喊:“谁说的少爷没在家呀,少爷敢情是和我同车来的,呣,还能在家嘛!哦,往里赶!”
“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奶奶别生气实在是……”看大门的从板凳上站起来垂着手苦笑着。
一辆红驼呢绿走水的小车,呼隆呼隆地赶进来,两条墨黑骡,站下来还像两只大袋鼠似的竖起前蹄来,不住地咴咴打响鼻。
软帘一打,便有一个穿着绯色的少妇从车里探出头来。
“十三奶奶……给您请安了。”小丫头连忙带笑地跑过来。
大把[1]把红缨软帘插在鞭帽里,将一个朱漆的脚蹬,从车沿上拿下来,掸了掸浮土,方方正正地摆在地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的西端,一只手提着辕马的提缰,把车稳住。
十三奶奶才扶着小丫头的肩下来。
“老爷回来了吗?”
“没有呢。”
“太太呢?”
“正在躺着呢。”
“大少奶奶好了些吗?”
“唉,还是病恹恹的,总算比从前强了……托您的福。”
“托我的什么福哇——好伶俐的小嘴,又是一个灵儿。”
小丫头抿着嘴,爬到哔叽的车垫上,拿出绢子来。又把红哔叽的靠枕旁边的福漆小木匣拿出,才下车来。十三奶奶便让拿出小镜子来,小丫头跪在车上,给她拢了头。
“丁宁还不快来接我。”十三婶愉快地往里走。
“生气呢……”小丫头低声说。
“和谁生气,湘灵?”十三奶奶扒下脸来问。
“不知道。”小丫头抿着嘴笑。
“丁宁你怎也不接接我?”十三奶奶一边扇着汗,一边跨进门槛来,“今天好燥,今天好燥。”
丁宁正背着手在地上踱着,突地转过身来:“谁?”
灵子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殷殷地款待。
一面拿着自己的手帕,替十三奶奶扇汗,一面就不住地问长问短,一面又觑着神眼,扒着耳朵告诉说:“人家求雨他生气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三十三婶向那边瞟了一眼。
“这是日本茶,奶奶喝一盅。”
“丁宁不是不准买日本货吗?”
“这是老爷送过来的。”
“我看我大哥就差个日本太太了。”
灵子听了不由得眼睛一酸,偷觑了丁宁一眼,便连忙用话岔过去。三十三婶这才觉得不该当着丁宁的面,提到他的母亲,便赶忙故意地整整衣服,坐好了又和灵子说闲话。
灵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又和三十三婶周旋了半天。
一会儿她坐起来,悄悄地堵住了嘴,笑着在三十三婶耳朵底下一下,三十三婶打趣似的一抹搭眼,灵子说:“我就来!”便出去了。
十三婶屋里沉默着。用上牙咬着下嘴唇,乜斜着眼,蹭过来,拍着丁宁的肩。
“我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个话,是我哪个地方冲撞着你了,赏我个信儿,我也好走,你这样不理我,当着人前给我不够脸,让我怎的能……要不是灵姑娘是个好丫头,我还有啥脸再在这儿待了……”
“好,就请你走!”
“丁宁你可得知道,我好歹是个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是一片血心对待你呀,唉,我为你的事,我的心都使碎了,就哪怕……哪承想,你竟会这样落薄我,你让我……唉,你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吧……”
“什么‘婶子’?”丁宁冷冷地一笑,使劲地摇头,“我不懂!”
“丁宁……”三十三婶凑过来,哀哀地说,“丁宁你不知道我的苦处,我的心,只有天可以知道……”三十三婶的眼圈红红的氤氲了,“我呵……怎样都行,只是你这样对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得超生……”
“请你就走,无耻的苍蝇!”——丁宁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踏步地在地上走着。
“丁宁,你好狠心哪……”三十三婶呜呜地呜咽起来了。
“你知道我跟你受的辱吗?”三十三婶真个伤心极了,“我因为你,如今我都圆不上脸了,你知道我的苦吗?阎家甸昨个让人抄了,连人带机器,都带走了,我爹昨儿个打发人来,今儿个十点人才到,说让我在这里来筹四万,好凑出十万来,把他们赎出,免得过省,一过省,就更麻烦了,你知道吗?我听这个连午饭都没吃,我就跑来了,你还存心地怄我,你还有心吗?……”伤心极了,三十三婶又数落又哭。
“为了你,我寸步都不敢多走,生怕惹出多少唇舌,就是妈都好像我怎么的了似的,小凤子见天都辖着我,不让我有好觉睡,唉,想不到,我今个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三十三婶抽噎得更厉害了。
“请你就走!我不追究你的罪恶,就是给你的最大的宽恕!”
“得,丁二少爷,我就算鬼蒙了眼,比干炒肉,自煎自的心,我是自作自受。好,如今是轮着我求你了,求您赏光,把那两个整如数还我,让我圆上这个脸,我好也没白心肠热一回。丁宁啊,我是决无怨言,我要有半句顶撞你的话,我就天诛地灭。”
丁宁心里不由得一震,刚想要说,忽然大管事的蹑手蹑脚地走来,用手指轻轻地叩门。
丁宁霍地走过来,一字眉出现在门口。
“干什么去了,叫你就来——手里拿的什么?”
“师长来的电报。”
“你去告诉二管事的,就赶这趟○二的车,到大连去。到那边富聚公司一问便知,以后听我的电报。”丁宁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像抢似的把电报拿到手里。
“大山呢?”他皱着眉头回过身来问老管事。
“那小子上老孔婆子那儿鬼混去了。”
“混蛋!——看见他就叫他来!”
老头儿怔怔地听不懂是骂大山,还是骂自己的捕风捉影,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丁宁依然立在门口,拿家伙把电报拆开来,匆匆地走到茶几跟前,急遽地翻着。
灵子看见大管事的去了,便趁空儿把预备好了的点心端进来。
看见她进来,三十三婶仍然若无其事似的装着用手指点着她。
“你可是个多揽尿的孩子,尿泡子这么长——”
“奶奶净拿我们开心,刚才大少奶奶的姑娘小屏扣住我,非让我给打个双套环不可,我说奶奶在这儿呢,哪能托懒不侍候,她说这是太太的活计,晚上就等要,交代不下去,可不是玩儿的,我也不好意思推辞,竟让奶奶喝冷茶……”
“灵姑娘,我知道你,也难为你这孩子。”三十三婶这边说着话,便又向那边瞅了一眼。
丁宁把电报一叠放在挎兜里,就翻开借贷账,查五月份的进款,呃,五月有三笔,行,三笔也行,提出来,全数送给她,打发这只无耻的苍蝇吧!
“我在家里听我们炮手说,北壕村失火了,大伙都猜是你们这里,我就说那哪能呢,你们家里有座镇宅神,还能失火吗?火神爷也得惧他三分哪……”
灵子微微地一笑,便像没听见似的:“……我刚才听得来的是昨天后街枪炉王家失火……”
“怎么的呢,是气筒子炸了吧!”
“奶奶净说笑话,他家早年拧枪还自己起炉,这几年洋炮不吃香了,他就和日本人勾着手贩卖军火,连机关枪他也能拧,从日本买来零件,自己上……”
“气筒子没炸,怎么来的连珠炮的脾气呢……”
“他家也是上下都交,得罪人也不少了,我听大管事的说,他是把他们地户凶苦了,有一家狠了心,放了火,连夜往江北逃了……”
“哼,地户这年头才难斗呢,我家昨天就来两份推地[2]的——唉,也没法子呀,过五月十三还不下雨,吃粮都烂在地里了,还讨不着个好,瞧着吧,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呢……”
“王家去年存两千多石粮,现在都完了,王大阎王昨天跳火坑,大伙强死八活地拉出来,浑身都烤焦了,我刚才听说的……”
“唉,逼人逼在刀刃上,反正也没路了,狗急还跳墙呢!”三十三婶似乎在说自己,又好像是说地户。
丁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着刚写的字迹,失望地看了一眼。
今日枪炉王欠款到期,火速着人催付交来。
大管事。
他慢慢地把条子团拢起来,划了一根火柴,失神地看它烧了。
一字眉又紧紧地扣在一起,匆匆地提起笔来又写。
五月份进项过小,现有急用,王家遭火,所欠能挤现即挤现,有一元算一元。其余本利开清,仍按原利翻帖,手续扣紧。明后两笔收到即交,柜上如可通融,火速回话!
大管事。
以后放款,应放短期,以便周转,盖九月间过挤,而春夏过滞,大大不可,大大不可!
“灵子,这是四色礼的条子,你让大管事的去就买了,送到王家。”
灵子看了一下字条上的字迹,心里一跳,便紧紧地握在手里说:“在芝兰斋买吧?”
“是四色就行,废话!”
灵子又给十三婶斟一杯茶,就匆匆地去了。
丁宁心里苦苦地划算,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呀,连苍蝇臭虫也都总动员了,他微微地将嘴唇向下一扁,便轻轻地又从口袋里掏出电报来看着。
三十三婶又试探着神色,温柔地问:“谁来的信——情书?”
“是的——”丁宁冷冷地一笑。
“哪个小姐来的?赏给我们看看。”
丁宁想着先消灭这苍蝇吧,然后我再处理一切的事务,要不然良好的食物,也要被她散布上毒菌了!
“拿来我看。”
“不是。”
“丁宁,我求求你吧,你把我的心都揉磨碎了,我是个痴心人,我没有人家那么弯着转着的……丁宁,我……”
“你还没吃过饭吧?”丁宁念头一转,便和声地问。
“我还不饿,我现在心里堵着堵着地疼。”十三婶把手捧着心。
“你看你,你一听见你自己妈家出事了,你就连饭忙得都不吃了。”丁宁已经准备好了策略。
“丁宁,这你可是歪话。唉,想想你那样地对人,人能不难受吗?”
“其实也没啥——那些小子还不都为的几吊钱下的注,他要拿出几万块来一打点,也就完了,然后重新一改版,不印殖边的,印官银号的,还不是一样的活财神吗?”丁宁疲惫地半倚在炕上。
“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三十三婶已经是满面的娇嗔了,可是还矜持着看丁宁,“哼,造假票子,也是犯法的呀,连官银号的大老板,扰毛了奉票,还让张小个子一枪一个地毙死了十几个呢,这个您先生也得算是扰乱金融啊……”
“扰乱金融也不要紧,他家有法政大学的呢!”
“人家跟你说正经话,你净拿人家开心,那个败家子你还提他干吗。”三十三婶用手拢了拢头发,暗暗地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我就是为的这个急,这次我借了这两万,是我出阁后,和我爹爹办的第一宗大串换,人人都说我在这儿得脸,手眼多,辗转灵,如今怎么样,我就得一眼让人家看到底了。如今你让我空个手爪子回家,不用人家来白唠我,我自己就得满面发烧。我觍着啥脸活着,人家外放都是七八分,知道是咱这儿用,才给我这个大脸,如今我要稍微有点针鼻那点大的应不过去,我这几年的心血就算白熬了!”
“你自己的体己也够了……”
外边有人轻轻地叩门,丁宁探出头来,一看是大山。
“你就拣两匹马,到小金汤把他们父女带来,就去,一定带来,听见了吗?就去就回!”
“我还得接封先生去呢。”
“谁又病了!”
“大少奶奶。”
“接什么封先生?”
“太太吩咐的。”
“不行,就接中西药房老孙先生去,让钱跑道的替你——你就走!”
一字眉抽筋似的深锁着,丁宁把门轻轻地扣上,用手抚了抚发烧的太阳穴,把头垂在胸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又病了!
又是弹指声。
“谁?”
“少爷……”
老管事进门来,用着嗓子眼说:“柜上说老爷汇来的五万,都放账放出去了,秋后的期限,现在也都干浆了。小过码上别处摘尖,能行。二管事已经起身了,刚才平车站给商会来电话说:赶○三的老客被劫了。二管事幸而是○二走的,现在胡子有人见着是顺着狼窝往小金汤那么下去,保甲都出来了,咱们的炮台都上了人……”
“什么,小金汤?”
“啊,就是,离咱们这里才五里,咱们家什都预备好了,今儿个打更的加双班!”
“啊——钱呢?王家的。”
“王家账房说了半天好话,本利都借到上秋,立了借字——账房办的——明天到日子那注,今天还上,统共连息带利五百三十七元八角四,他抹了那个尾子,我也应了,已经上账,这是钱——灵姑娘吩咐的那四色礼也送去了。”
“好吧,你去看看老孙先生来没有,让他仔细瞧——你知道啥病?”丁宁把钱放在衣袋里。
“我就听小屏说,昨晚上魇住了,不是好声地叫起来,也不是什么新病。”
“去吧,各样的事都好好地办吧。”
老头儿恭敬地退出。
一个小丫头毛毛愣愣地从后厢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儿,看见丁宁就跑。
“站住!”
小姑娘便垂手站住,心似乎还怦怦地跳个不止。
“什么事?”
“伙房地户来了要片子烟,少爷。”
“地户谁来了?”
“我也不知道。”
“谁让拿的?”
“下房传来的话。”
“混蛋,哪里又来一个下房。”
小姑娘木然地立着。
“滚蛋!”
丁宁满心的疑惑,拖着一条沉重的身子,迟迟地走进屋来。
三十三婶正拿着一架大正琴,懒懒地弹。
看见丁宁就撂下化学胶的拨子涎着脸看他。
丁宁突然地回过头来。
“你的钱我不还了,你先给我垫出去吧!”
“哈哈,你可是武大郎打杠子,倒打一耙……你……”
“唉!”丁宁把两手都插到头发里去,头发像鬃毛似的披散开来。
三十三婶无语地把大正琴轻轻地拨弄了两下,便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又很温柔地说:“丁宁啊,我知道你心里有好大一块事,你不告诉我,丁宁,我知道……”
“你知道,好,你就知道吧。”
三十三婶又沉思地拨弄着琴弦的柱头。
三十三婶又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化学胶的拨子画着那“大日本造”几个金字。
“丁宁啊,我知道你,你有事……”三十三婶摩着他的手说。
丁宁无语地把她的手放在太阳穴上。
“丁宁啊……”三十三婶伏在他身上呜呜地哭了。
“丁宁啊,你知道我犯了多大忌讳,委曲求全地就合你,可是你竟骗着我呀,你连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不用说心事,就连家常琐事,你都不跟我谈。就算我是嘴大舌敞的人吧,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何曾透出去过一丝的风?你处处净拿我当个旁四路人,我就这样地就合你,在你眼里,就连个使唤丫头都不如哇,更不用说讨出来一个知情知义的好儿了。如今,又是我这个耳软心活的,没等你来出口求我,我就贱猴似的又给你张罗了。我的这颗心为了你,我就算都使尽了,可是在你那边,就像连看见都没看见似的,满没拿着当耳旁风,净拿着我看笑话。丁宁你仔细地想想吧,你这样地对我就算对吗?……”
丁宁感伤地揽过她的腰来。
丁宁似乎应该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和她坐得近一些。
三十三婶的热泪流在他的脸上了,三十三婶以为他在流泪了,颤抖的心,便发狂似的巧笑了一下,把头感激地贴在丁宁的胸上,用手拉过丁宁的手心使劲地扣在自己的心上。
三十三婶甜蜜地娇喘着,好像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满足似的半眯缝着眼,在回想,在微笑。
丁宁把手轻轻地伸在她的腰里。
三十三婶一动也不动。
丁宁用左手的中指叠在食指上,然后又把食指很快地一抽,三十三婶的胸脯便颤巍出甜蜜的波动。
三十三婶咯咯地巧笑一下。
连忙用绢子来擦自己的眼泪,又来替丁宁来擦,看了看他干爽爽的脸,便轻轻地低骂了一句。
“洗脸吗?”
“不用了,你就给我抿抿头发吧,我就回去。”
她像经过一道幸福的波浪似的,舒展舒展地挺起腰来,痴着眼儿坐着。
她微笑地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去,把这封信再捎回来吧。”三十三婶手里得胜似的拿着方才大哥来的两封电报,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傻笑。
丁宁鄙夷地笑了一笑:“一个女同学的平常信。”
“哈哈哈哈……”三十三婶胜利地一阵狂笑,一种风骚的少妇饱满的诱惑,透露在她尖俏的声音里。
丁宁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给我吧,不是情书。”
三十三婶倩笑着,把它藏在背后,小声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只要你宣誓永远不到这儿来。”
三十三婶废然地无力地从身后把电报拿过来,用眼一溜,一看是“三四方面军团部”来的,便假装着没有看见似的生气地向桌上一掷:“给你吧,得罪了你这愚人蠢人没良心的人不要紧,要是冒犯着你那小姐,千金,蜜丝,校花,那可真真不是闹着玩的!”
丁宁故意地把电报放在手上,颠了两颠,然后又谨慎地放在口袋里,淡淡地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没良心的……”三十三婶嘻嘻地一笑,向他做了一个媚眼,把腰肢一扭,便转过去,又用手指头举在自己的脸上画没羞。
“告诉他们套车吧?”
“用不着你操心……”
“灵子,灵子……”
“你也不送送我呀!”
“灵子……”
丁宁看着她回过头来,狠狠地骂一声:“滚去吧,无耻的苍蝇啊!”
这是什么东西?逼着我和苍蝇跳舞呢!
这是一场噩梦吗?
外边烦躁的鼓声打进他的耳鼓。
一个奇异的思想惊吓了他,哎呀,今天劫车的那伙土匪,说不定会混着求雨的人们进来……
什么地方啪的一声枪响,聒耳地传来。
丁宁霍地跳起来,到墙上去取枪。
这时,老管事满头大汗地走来。
丁宁不自觉地发现了自己的这种神经错乱的慌张,好像被人捉住了的扒手,不由得面红耳热,但是看了看那个老管事没有感觉的面庞,便又恢复了常态:“有事吗?”
“少爷,一会儿龙驾来了,接不接?”
“不接!”
外边又是一片嗬嗬——弥陀佛——的哀苦的喊声,隐隐地呜呜咽咽的喇叭声。
“少爷,这回是知事引的领[3],牛知事都自己光了脚,戴了柳树圈[4],拿着黄表,昨天一直迎到青龙潭,走出去二十里地迎的驾。唉,这大毒的天……总算是个青天父母官。”老管事一边用手抹着汗,一边感慨地说。
“来,我告诉你,现在胡匪四起,求雨时保不住混着歹人进来,你告诉炮手都上炮台!”
“呃——少爷……”一粒很黏很大的汗珠子沿着太阳穴上一根蚯蚓似的青筋往下爬,老头儿慌忙地从袖里取出手巾来,在脸上揩汗。
“你点着香迎驾,我领着人上炮台,大门上上锁,听见没有?”
“是,放鞭不放?”
“不放!”
“——买来了,少爷。”
“啐——你就等着香亭子没到就先点了,门外就留你一个人,别人不许卖呆,眼底下麻利点!”
“唉,二管事到现在还不知道出事没有呢!”丁宁自语着。
“不要紧,少爷,方才听双猴来人,说在站上还看见二管事上南行的车了呢。”
丁宁摇头不语。
“唉,实在是变得太快——他有押金没有?”
“没有,他十来年的工钱都存在咱这里呢。”
“你就去吧!”
“……”老管事沉吟的脸,刚想说些什么要紧的话,但是又干干地嗽了两下嗓子,擦着汗走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半天。
丁宁听着鼓,金钹,法笛,喇叭……煞有介事的,已经来到街东头了。便走出了跨院,站在腰门门前向外看。
炮手一个一个都是双家什,双子母带,一看少爷出来,便都一个一个的精神百倍,两眼闪着毫光,猴儿似的爬上炮台的四角。
自己的东跨院和东边嫂嫂的小花园,因为不便让炮手们穿行,都在一丈五的青砖上,搭了榆木跳板,炮手们都巡行在板上,在墙头上向外“料水”,采好了“盘子”,一会儿就都不见影了。
丁宁看了非常兴奋,把自己的手枪顶上了顶门子,刚往炮台那边走去,忽然地,又转过身来,匆匆穿过了自己的跨院,向东边的月亮门走去。
转过了百蝠烘云的隔扇,便看见小屏正在那儿煨药。
“怎么还吃中国药呢!”
“不,是煮点养荣汤。”
“怎么样?吃了药了吗?”
“三点钟吃一次,四点钟又吃一次,现在刚抹搭抹搭眼,两天两夜没眨个眼……”小屏向后看了一下,悄悄地走到丁宁的前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就说梦见老爷过去了呢……”
丁宁全身一震,但立即镇静。
“招呼一声吗?”
“不要招呼了,我得看求雨的去。”丁宁沉重地走出。
屋里透出娇弱的声音,向外边问:“谁呀——?”
小屏听了连忙跑进去。
丁宁转身回来,沉吟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
鼓声渐渐地就在井沿旁了,丁宁跑出二门,一纵身,就跑上了东边大炮台的浮梯。
刚搁外边来,里边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人。
“谁在这里?”
听见是少爷的声音,都连忙答:“刘老二!”“程喜春!”
“呃——过来了吗?”
“过来了,少爷从这边炮眼向外看。”刘老二连忙走来献殷勤。
外边是一律赤着脚的农民群,虔诚地悲苦地在一趟三寸厚的炉焙的香灰面子似的尘土里走,天上一片云丝都没有,燕子呢喃地叫着。
人们的头,都戴上绿匝匝的柳条圈,手里打着“风调雨顺”“五风十雨”“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的小旗。
小旗标语似的飞舞着,朱色的小龙好看地盘在各式各样的字上。
“弥陀佛……”
悲苦的呼声里响出了柔和的笙,管子吱吱地啸了两下,就随上了,两个乐器顶牛似的对着点吹。音阶一落,大钹就嚓地一下打将上去,于是主座法师拖着长声:“哦哦——哦啊——啊啊——啊咳咳呀——”
“呜呜——”管子尖锐地拔高,在嘴上溜转,“咕嘟嘟——咕噜噜——嘟嘟——”
“哎哎哎——哎咳咳呀,杨,杨柳枝头——洒,洒尘埃,唉呀,咳——一滴呀哈咳,净啊,净玄坛哪,哈唉唉——”
“知事在哪儿?”
“知事今天没来,昨天上龙潭去,回来累病了,今天那是佛教会副会长王灵仙王大法师领的驾,少爷,哎,少爷,你看,看,在香亭子那边,哎。那个大秃头的,那个大秃头的就是……近了,近了,哎,对了,那就是——”刘老二很兴奋地指着。
“咱们摊出人去没有?”
“小猪倌去了。”程喜春说。
“本来是请大山打鼓去的,他不去,今天一早就跑出去要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方才太太要他接先生去,都没抓住他的影,后来才让李跑道的又套车去的。”——是刘老二的大声。
“他净上哪儿要钱?”
“哪还有个准儿,他去的地方,反正都是不三不四的,当着少爷也没法说。”刘老二又沉吟了半天,“哼,你打那个……少爷,当年他在江北就和一个俄国女的搅,他和她也不学了一些什么鬼闷怪,见天净挑着老实的庄稼人乱扯咕,上个月到扶城去讨钱,那里有个李火磨的儿子,刚搁日本回来的,跟他也不知弄些什么日本玄虚呢,你想这年头,念书的还有个好的……”刚说完刘老二便使劲地咽了一口吐沫,恐惧地向少爷偷觑着。
幸而少爷还没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平常他都和谁往来?”
“咳,少爷,你没看见还正经有些大头瘟信他呢!”
“哼,四门贴告示,还有瞎子呢!”程喜春瞪起眼睛好像就要吃那些瞎子。
“少爷……”
外边忽然响起一阵啪啪的鞭炮声。
接着就是一阵喊:“阿弥陀佛——下雨吃饽饽——”
丁宁为了可以观察得真切些,便挨了个枪眼来向外看。
大管事已经直溜溜地跪在香亭子前面了。
王灵仙穿着八卦仙衣,诚惶诚恐地跪到井沿上,去取甘露水。先完了八拜九叩,才又宝贝似的从腰里拿了一轴子红头绳来,系到井里,系了半天,才系上来一小酒壶水,又半闭着眼,走下井台,口中念念有词,后边跟着二三十个大法师,披着袈裟,敲着法器。大法师到了龙驾跟前,焚了一道黄疏[5],由瓶中倾出一滴水来,点在大管事的头上,大管事才又磕头谢驾起来。大法师这才绕了香亭转了三圈,把锡壶里的水,盛在圣水瓶里,又用一枝杨柳,捻了一滴水,点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护国安民南海金龙王的“龙”字上……
“你看要不是佛教会的会长,谁有这些花样。”程喜春非常赞叹。
“唉!王灵仙在千山坐静观景的时候,都到了紫竹林了,金翅鸟都飞到脑袋瓜上结窠,后来他儿子,光着脚爬到千山,在他面前跪了三天三宿,他凡心一动,才跌下法座来,闹了一身大病,如今他的头顶心上还有七个金翅鸟啄的印呢,你打那个,不是肉眼凡胎!……”
“弥陀佛——”又是一片悲壮而虔诚的喊声。
“没点灵验行吗?”刘老二想今天奓着胆子在少爷跟前说大山,少爷都没生气,所以非常得意,所以便又想起云龙来说了,“你打那个,没点灵验,咱们府上的云龙——”刘老二一双眼睛睁大了盯紧了丁宁。
“它今天怎么没抬出来出巡呢?”程喜春的声音。
“啐,那是无价之宝,供在县公署的大堂上,听说府上还不放心呢,你打那个,说抬出来就抬出来吗,要是碰见哪个不干不净的冲了呢?”
“少爷,那是凸画吗?听说用手摸都直挡手……”显然地程喜春很苦于理解。
丁宁苦楚地摇了一下头,便踉踉跄跄地跑下来,也寻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心如刀绞。
他刚走到二门跟前,忽然母亲贴身的小丫头燕飞似的跑过来:“奶奶请少爷过去呢!”
丁宁心里沉沉的,怎么的,莫非她已经知道父亲的消息了吗?唉,真是,几个助手也不中用……处处都得你自己!……
母亲正在和春兄说话,看见他来都不说了。
一字眉像拉线似的抽紧,向春兄看了一眼。
春兄像不觉得似的,非常安静地站在旁边。
“你接驾去了?”
丁宁像从脖颈里吐出一块骨头来似的呼出了一口气。
“对了,”母亲很有精神似的说,“这个都是有功德的,他们穷人叫苦连天的,大毒太阳下边,喝咧了一天,走到门边,咱们要连把香都不点,也太看不过眼去。就怕香烟把你熏着,天热,人的气味也难闻,你觉得头晕不?吃丸痧气灵丹,我新配的,你含一丸……”
“不,我不要!”
“不要紧,没病吃了也不要紧,解解暑气,春兄……”
春兄抿着嘴笑。
丁宁用眼睛瞪着她。
“春兄你去拿几丸来。”
春兄抿着嘴把一个原来装参糖的匣子拿过来。
“哎,你都拿过来干吗?”
“太太不吃几丸?”春兄说完偷着向丁宁挤眼。
“也好,我也吃几丸。”
丁宁对着自己没办法的母亲扁了扁嘴。
春兄只装着没看见似的斟了一碗水,用手送到太太嘴里几丸,母亲就着手喝了。
又端过一杯水来。
“丁宁,你也吃几丸吧,不用换手,有糖衣。”
春兄把匣盖遮去了太太的视线,在盒里虚抓了一把,放在丁宁的口里。
丁宁连忙饮了一口凉开水。
“你过去看你嫂嫂去了吗?”
“看了,很好,今天气色更好了。”
“我就怕她苦夏,这几天天燥,我怕她热着,所以告诉她不用过来了。”
“可是呢,你们都得吃代乳粉……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交钱给春兄……”提起嫂嫂的虚弱,丁宁又想起来了。
“那个没有燕窝有营养,我看不惯!”
“不能,这个都是科学配制的,对你们是最有营养不过的,我把钱交给春兄,专给你们和嫂嫂买它用,反正她不买也不行,你们不吃也不行……”
“你别净三九天的柿子,净拣着软的拿,你干吗无缘无故地又欺负她?你们把洋钱掖饱了,逍遥自在地在外边逛,父恩母血,你们何曾记得,要不是有这个孩子,在这儿……我早就该……唉……”母亲说着眼圈就红了。
“唉,我明着是当丫头用她,怕她娇养惯了,暗里,我就是拿闺女待她,自从荆针死了……”母亲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掏绢子,春兄从她身后早掏出绢子来替她拭着。
“母亲有春兄就够了,还用我们什么……”丁宁轻轻地俯在母亲的脸上。
春兄用手在母亲身后羞他。
“多大的孩子还发贱——提媒的今年都挤破门槛子了。”
“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早就许到庙上了,他们乡下人就忌讳了。”
母亲可真的变了颜色,认真地说:“那个可不是说着玩的,佛门可是不许乱说的,你们吃五荤的嘴,更不许乱说……”
“那么,我不‘说’观音菩萨了,我‘说’媳妇!”
春兄听了,便抚着胸口笑。
母亲呆了半天,才回醒过味来:“人家从前读书的,都是学的参天拜祖,敬神礼佛,如今你们这些吃屎的学生,张口就是离经,闭口就是叛道,观音大士见怪,要不保佑你,说个又蠢又笨的……一个乡下丫头才怪了呢!”
乡下丫头?丁宁的每个神经都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唉……不知大山现在到了没有,怎的还没接他们回来,我希望,这里别会再埋伏了不幸。
“乡下丫头,妈,真的呢,妈,我正想说一个乡下丫头呢……”丁宁兴奋地自语着,眼圈微微地有些潮润,他的眼里又浮出了红玉的唇,无底的眼,水样的天真……
母亲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她只又提起她清谈家似的风趣,娓娓地谈着。
“提起乡下丫头来了,去年暑假,你还在上海啦,那个真是笑话,天狗说要破城,给咱商务会来信,商务会都慌了,便连夜跑到站上,请日本的机师绕城安放电网,只咱们一家就摊出去小三百来块,你说怎么样,到日子人家先派人到城里把电灯公司给砸了,电网是白网,结果,张口要商会给拿出五百万,商会都迷贴了。乡下人家有大姑娘的都寻思城里有电网,都拉着大车往城里送,那一天咱们的婚姻帖就压满了灶王爷板了。后来胡子进来,大姑娘都像跑俄大鼻子似的毛了,用根筷子,盘上了头,白菜疙瘩抹锅底擦了一脸,东家藏西家躲,可真毛鸭子了。后来一看人家胡匪的太太,都穿了缎棍似的拉着手在街上走百行,大当家的九姨太太还十字披红,前后打道在街上走,你猜怎的,她们也都出山了,也都穿上了红袄绿裤子,抹了一脸宫粉,三一伙,俩一串的,在衙门头探头探脑地又敢出头,又不敢出头地东瞅西瞅,人家胡子看见一个一个都像蠢巴姐似的,便不搭理她们,后来一看太不像了,便对她们说,你们都回去吧,回家买不起镜子,看看你妈的脸,就看见你的脸了。她们这才像老鸹打场似的叽叽呱呱地跑了。
“你说可乐不可乐,天底下竟会有这等女人,先是装扮得月般圆,慢慢就露了馅了,眼皮子那个浅哪,两身衣服也没见过……真是,说她一些什么好!你要是说这样的呢,我给你娶八大车……”
丁宁痛苦地一笑。
“娶那么多,就不用雇炮手了。”
“好男占九妻——可是都得是秦良玉樊梨花红月娥这样的,要是弄得一群她们来,唱孙二娘,便不用装扮了。”母亲说着也高兴地笑了。
“姑姑,一夏天也没见个笑影儿了……”——春兄的婉婉的声音。
“好,母亲,今天尽量地笑吧。”
“去吧,都是你惹的我,刚笑的那一阵,还觉着有点岔气儿呢。”
春兄连忙过来捶腰。
“母亲岔气儿了,你就躺一躺吧,一会儿就该开晚饭了……”
“你去吧,我静养一会儿,回头吃饭好好受一点。”
母亲又像立刻就病了似的,很熟习地又把眼睛合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模糊地对春兄说:“你也——不用捶了——”
丁宁和春兄轻轻地走到倒厦里。
春兄用自己的扇子给他扇。
“母亲心小,我知道,钱一到了她手,又都扣起来了,舍不得用,所以我特意交给你……”
丁宁从腰里数出七张大张的牛庄票放在她左手手心,又扯去她右手的扇子,把一沓十元的票子放在上面,然后用手把她的手指扣拢,轻声地说:“你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妥了,要走时,我晴天一个霹雳再告诉母亲……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春兄多感的心一酸,便悲哀地趴到倒厦的隔扇上。
唉,你看哪,我的精力都白白地浪费了,我的聪明都用在什么上了?你看已经弄成了什么样子?她脑里涌出一阵奇异的昏眩。
丁宁轻轻地滑出屠格涅夫的句子:“look what has happened to it!”
他痴立了一会儿,便走到母亲跟前小声地说:“母亲好好养吧,就要好了的……”但是他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里的回音,都是一个与这个句子完全相反的一句答语。
他向四周沉默地一瞥,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哀凉,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春兄便赶出来,用着战栗的手捉住他。
“丁宁啊……”
“什么事?”
但是春兄立刻把肘子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全身战栗着,显然地在她现在的情绪里她又分化出来另一股热流,告诉她不要去说。
“你的事吗,我一定……”
春兄痛苦地摇头。
“告诉我。”丁宁鼓励地用力握住她的手。
“地户们要联合推地,今天晚上来齐。”
丁宁吃惊地更死劲地握住她的手问:“是吗?你说的是吗?”
“是的,是的,我听大山说的,他让我不许告诉……你。”
“为什么大管事不回呢?”
“大管事想暗中压下。”
“混蛋!”
丁宁把她的头轻轻地攀起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凶狂地走出去。
一出腰门,正看见大山瞪圆了眼睛四处找他。
“啊,你!”大山铁畚箕一样的大手,失望地颓丧地扯住了他,牙齿磔着牙齿,剪绒的大眼镶满了泪水。
“完了——!”丁宁全身的脊髓一凉!
“都死了,绺子从——南,南大桥推下来的,女孩让胡子……老头儿吊死了,胡子在狼窝汪着呢!……”
丁宁没命地推他,痛心地怒喊:“你这混蛋,不要说了呀,你,不要说了!”
如今,他完全地疯狂了。
他没命似的往西跨院跑去。
刚一进门,便把一个人碰了个趔趄,一骨碌就从袖筒里跌出一个红色的纸包,夕照里,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奉上尊耳二只,敬烦相借现洋二万元整。天狗。”
“什么?少爷你已经知道了吗?这个,这,刚才接龙驾我在大门枕上捡的!”老管事趴在地上指着包儿,满脸的虚汗。
眼前嘤的一声,丁宁一把手扶在门框上。
[1] 大把:赶车的尊称。
[2] 推地:即退佃。
[3] 引领:即香主。
[4] 柳树圈:求雨人的头上都戴柳条圈。
[5] 黄疏:即黄表,可以折成一个一个长四方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