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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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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佛。

父亲的祓苦。

经过了好几次的丁宁的抗议,母亲最后还是在恐惧土匪乘机羼入这种压迫之下,表示了屈服,但是母亲却誓死也不放弃佛前祓苦的这一计划了。

后来丁宁为了不要使她过分伤心,也就默许在她早经许下的六月间的孝佛时一同举行了。

于是在六月初六那一天,孝佛的场面便开始了……

……

飞舞着金翅鸟的龛前,两盏荧荧的圣火,浮灯似的燃着。茶,供,由督厨的亲手做来,从一只一只女人的手上传过。经过了母亲的头顶上的朱盘,便高高地擎到王灵仙的眉前。食指顶住碗底,小指微微地向外掀出。其余的三指仪式地掐住了题花小碗,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摆地在碗口上一划。再从花白胡子的软帘底下吹出一种含有恒河沙数的菌子的光辉的法气。于是这最后的一只小碗,便无上微妙地做了三座金字塔样的供山上最终的一个顶了。晶莹的供器都用着红头绳子高高地扮起,三排加料的金锭香间隔匀称地吐着蓝烟,愈显得那三进的佛龛的法相庄严。

檀香在一小型的宣德炉上袅起,这是母亲特意给父亲祓苦的一瓣心香。

王灵仙口称佛号,双手合十,用手指亲昵地抚了抚母亲的头顶一下,表示过供的仪式已经完结。母亲便顺从地叹了一口气,在佛前施礼了。

陈大法师慎重地敲着铜磬,把供主的心愿,用神的振动,传达到诸佛的心里,于是母亲感激地站起来。

蒲团上,王灵仙拈起了法香,用着任何人也不能了解的字句祷告了半天,于是才拿起了黄表。

维中华民国二十年(1931)六月初六日,南瞻部洲古榆城合厚区怀远社信氏弟子丁王氏,为先夫幽灵早脱苦界,祓升道岸,得证三宝,敬修吉祥道场二日,释教混元门弘阳法第二十八代传灯弟子王常礼率众虔修妙供,花果仙茶,恭请观音圣母,梨山老母,天仙圣母,子孙娘娘,痘疹娘娘,齐来道场,大施法力,普度缘人,共登仙界——普同一参,妙供仙茶……

佛号都是滚珠似的滚过去,唯有到这里,才急遽地透出一口气来。

于是又是垛板。

又是一口响亮的口白:“普同一参,妙供仙茶。”

于是又是垛板。

又是一口响亮的口白:“普同一参,妙供仙茶。”

一直从嘴唇里滚出了达道尊人的道号,声音便都落成喃喃的私祷了——因为这是自己的祖师,所以大师到这里,便把声音放低了,说了几句私话,要求意外的摄护……

最后,特别把声音提高了,是“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南无阿弥陀佛”。

于是才又把眼紧紧地闭住,把所要向天神要求的事情,都在脑子里想了一过,和天神做灵之沟通。

于是,南北炕在毡毯上跪经的女人,把腰都挺直了,两手扣在心窝,双眼微合,面向佛坛。

王灵仙向屋子的四角扬起了打鬼沙,高举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掐成箭诀,口里念起护身咒:“金叱金叱生金叱,我为你生金叱,你为我保金叱,强中强,吉中吉,波菠萝会里有苏离,一切冤家离了身……”一面又闭着眼睛,用一枝柳条把一杯甘露水蘸着,向外轻洒……

当然的仪式都走过了,王灵仙这才端跪在首座摇起了法铃。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奉劫得受持,愿解汝来真实意。”

一通偈罢,王灵仙才闭目合十,慧眼遥观,拉长了韵——打起“云”来——

“香爇乍——啊啊啊啊,啊啊——结呀哈哈——”

陪参的在啊啊完了的“结”字那里才接起了腔,又咳咳了几咳,才响起了云盘,小镲,串铃,铛铛……合了拍子。

《拈香赞》完了,便请神,请一位尊神,便赞一通,都赞完了,便送神,送一位尊神,也赞一通……

神,凡是神,不管是老母,老君,真人,大士,凡是神,不管是诸天,诸法,诸伽蓝,诸揭帝,诸值日功曹……都得请。

请来了便赞。从观音大士,玉皇,地藏……到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丘祖,吕祖,一直到达道祖!

最后,才赞到儒家的神。

还是儒家的神少,只有大成至圣和亚圣。

“大成至圣,万世师尊,上通远古下传今哪,三纲又五伦,普度沉沦,花开三朵道一根,天地混元门哪,南无天地混元门哪,菩萨摩诃萨,南无天地混元门哪,菩萨摩诃萨,南无天地混元门哪,菩萨摩诃萨!”

亚圣赞完了,木鱼便滚出连珠的梵音,碾平了《心经》一卷,觉得时间还用得并不太长,显不出大师们是卖力气,于是又把“观世音过大海,船载五百僧绕天绕地绕众生……”念了一遍……

已是吃斋的时候了,嗓子也发干,于是王灵仙向副座陈常智看了一眼,便摇起了法铃。

大家都松下了一口气,又从头到尾把尊神的名字念了一遍,来送神。

就剩下两句尾音了,所以大家的声音又复高亢,节奏也意外地拖长——

“南无保平安哪,菩萨摩诃——萨,南无降吉祥啊,菩萨摩诃——萨,南无增福寿哇,菩萨摩诃啊啊啊——萨,南无诸宫诸佛诸母回宫殿哪,菩萨呀摩诃诃啊诃诃萨——”

最后的一句在王灵仙长长地拖住了之后,于是又功成果满地打了个呵欠,放下了法铃……向大众们看了一眼,便打了个问讯。

“老佛的慈悲——”

跪经的人都感谢地向王灵仙磕头。王灵仙便谦抑地把功德都推在老佛的身上,说明了自己的清高。

“大师的力量!”大家连忙指出这是大师的力量。

王灵仙还不好自己居功,微秘地含着笑说:“供主的虔诚!”说这是供主的虔诚,于是供主便向大家感谢地施礼说:“同参的摄照!”

于是大家又都合同了声音说:“普同的吉祥!”

于是——大家都满意地笑了。

“大法师慈悲慈悲,我家的小朵一到半夜就又哭又闹呢,大法师你给我写个拘魂单儿吧!”

“你把香兜儿押在老佛的香炉碗那儿吧,那里已经有十多张了。”

“大法师慈悲慈悲吧,我要讨服大茶[1],我心口堵着堵着地疼!”

“你把茶叶包[2]写上法名押在老佛的香炉碗那儿吧,那里已经有二十多包了。”

“大法师慈悲慈悲,给我品品,我一到晚上就咳嗽,发烧……”

“大法师你能给我——念经吗,越是悲调越好……”是一个悲悒的声音,懦弱的,祈恳的,像梦中的呓语似的……

“哈哈哈哈——”王灵仙连头顶上放光的大秃头都笑了,“孟中醒会念,你给他施礼去吧,哈哈哈哈——”

大法师一边走下了法坛,一边就到北边去洗手,预备吃斋去了。

吃斋了。

南北的炕上,都是一律的赤白松的饭桌,馒头,供果,菜山……拆下来供四五十人的饱餐。

吃到半道,母亲才出来了:“今天简慢得很,大家担待。”

“祸福由天定,不在口食中。”王灵仙呵呵地大笑了。

“一顺百顺万万顺,奶奶散灾了。”

赶会的看见母亲过来,便都一个一个地放下筷子,表示要起来的样子,含着笑同母亲款好。

“大师的慈悲!”母亲的眼泪幽幽地流下来了!

“早得——明心——见性!”

王灵仙的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呢,囫囵地吞着,对母亲赞颂,有着无限的骄傲和喜悦。

母亲凄清地走出,大家都惘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又连忙低下头来吃饭。

斋罢了,离家近的二众[3]们连忙地都把方才分的供果用东西包起来,匆匆地送回家里给孩子吃。大师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到房后去小便。

桌上还坐着万奶奶和朱奶奶,托词自己的牙口不好,贯彻始终地在那拣着可口的吃……

“李奶奶怎没来?”万奶奶把一块供果刚放到嘴里,手里又捞起了一块。

“她怕丁府见笑,没有穿着。”

“这儿奶奶哪是那样的人呢,都是怜贫恤苦的……”

“你看今天,穿得都很糊烂哪——赶会的还净是小媳妇大姑娘呢!”朱奶奶刚咽了一口有滋有味的菜,全身的胖肉都颤动了。

“唉,大众[4]们哪敢赶这个会,谁还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门槛?到这儿来的,也都得暗地里思量思量啊,够格不!”

“那可真是——可是听说这个少爷不信佛。”胖肉立刻都收缩了,朱奶奶畏惧地向窗外扫了一眼,看见没人这才安心了,就势在万奶奶的碗里抓了一把供果。

“哪呢,信,哪有不信佛的少爷呢,方才大法师给品了,还说有七成道心哪——人家大法师说的呣!”万奶奶在一个大盘子里发现了半盘的糖地豆,匆促地用手巾包了,“嘿嘿,拿家去给我小孙子吃,唉,怪可怜不识贱的,小燕儿似的……”

“是吗?我刚才恍恍惚惚地听田姑娘说老爷牢狱[5]了。”朱奶奶艳羡地看着她的手巾包,连忙又用正经话掩盖了自己的一双忌妒的眼。

万奶奶还没结好手巾,立刻地瞪了她一眼。

“嘿,嘿,我听那祓苦,我才……”

两人连忙把声音都放低了。

“少爷不让发送,说等尸首从大连运回来再发送,大家合计了好几天,少爷才说,要是孝佛祓苦行,别的不成……”

“少爷明鉴,孝佛是真的呣,那对台的经啊,都是扯王八连缔,给活人增罪,给死鬼戴枷,王灵仙没短说了。”

“全城有名的大法师都来啦,明个王大法师给放焰口,你看还好看哪!”

“快吃吧,人家厨房都不是颜色了。”

朱奶奶连忙捧着自己的大肚子,光着袜底下地找鞋。

“我说老爷是病——死的?”

“可不,昨天吴家小四太太跟这儿丁奶奶谈,才露的口风——是闹的什么猩猩红——急病,三天就死了……”

万奶奶看督厨的来了,连忙咳嗽一声——

朱奶奶便不言语了,装着穿鞋。

晚上,赶会的人都陆续地星散了。

只是有几个祓苦的——因为祓苦非晚上不可——几个求诊化的,还有母亲特意留下的几位,加上十几个大法师,所以佛堂里依然还是布满了杂沓的气息,长明灯吱吱爆着油花,香烟丝丝袅袅。

晶莹的铜炉里,九盏香花已经结了彩了,前排和后排搭住,两旁的向外闪着,王灵仙微笑地对着母亲说:“你看老佛喜欢了。”

母亲闪着泪水的眼光,流动着一股拯救的光明,冷漠地点着头。

“哈哈哈……”一片如同发自弥陀佛似的襟怀的笑声,通过了荧荧的圣火,向全屋里展开去。

南炕上孟中醒迟迟地数着串珠,对着一个少妇连连地说:“唉,你别哭哇……来,我给你念就是了!”

捋着他腮上的三绺六寸长的黑胡子,微微地点着戴着道士帽的脑袋。

“你就把唱给姜神童的那个偈子唱给她吧。”陈常智心里也替着这感伤的未亡人发愁。

“哎,那哪能,那是我俩谈的天机,哪能随便地泄露……唉,民国八年(1919),我到山东,特为访他,我和他谈道,我就说:‘青藕白莲红荷叶,花开三朵道一根。’他就说:‘杏坛也如菩提树,儒释原来是一家。’我俩执手呵呵大笑,不言而去,你想……哈哈——哎,唉,你别哭哇,你这样聪明的人,你怎么……唉……”

“大师——”

“唉!我给你唱点什么,我给唱《香彩起》,不,《万年青》吧,《万年青》也不悲……”

“你给她唱点劝化的吧!”是陈常智的声音。

“唉,你不知道,她这是情之积郁呀。要唱点悲的她才能听得下去呀,由听而入,由入而悟哇,是不是呢,你说?悟而生智,智能常住……所以说,得因人而异呀!”孟中醒轻抚自己的黑髯,很有些阐经说法的神情。

陈常智因为他说的颇与自己的法名相合,所以便故作禅悟了似的点了点头。

“你听我给唱个古的吧,这个,这个全古榆城,除了我,除了我,谁也不会呀。这个,这是毛仲翁作的呀,我从一家秘本,一家秘本……咳,从古到今——哎。”

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沤,

英雄一去不回头,

夕阳西下,江水的那东流,

山岳的那荒丘,山岳的那荒丘。

消愁的除是酒,

醉了的那方休!

想不见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见,望不见吴越的那楼台,

事远人何在?

明月照去复照来,

故乡风景,空自的那花开。

日月如梭,行云流水如何?

嗟美人哪,东风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的旧事那空过,

汉家箫鼓,魏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

总是的那消磨,消磨消磨渐消磨——

慨当年龙争虎斗,半生事业有何多!

……

孟中醒也觉得自己唱的是特别悲抑,他便也觉得有一种无极的空虚,很不自然地把声音咽住了……

看了看,还是心碎地无声地在那儿啜泣,他便粗粝地生气了地大声喊:“你到底是怎的呀?你怎还哭哇!”

女的似乎也惊疑了他这口吻的严苛,于是便吃惊地一抖,哭声顿然煞住……觉出一阵出奇的寂静,脸便红了。

孟中醒也像不好意思了似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退,又数着串珠。

占据在屋里的中央的是王灵仙一通贴合圆洪的笑声。

“这是大功德主——佛前都有过保举的——哈哈哈!”王灵仙一手托着黄缎子的布施册,眯缝着眼向母亲笑着。

“当年吴祖在红山嘴子度化的时候,也是修庙修观的,只有这个才能寄下根基,如今马县长发起给吴祖修观,是无量寿功德,是无量寿功德,哈哈,丁奶奶——哈哈,孟爷,你落笔,这是全城双倍的功德主!哈哈!”

“散灾的呢?”

“观落成了,散七天灾,高米秫饭,大咸菜,搭上粥棚,随来随吃,前三天是奶奶的心愿,后三天是泰发堂的供奉,最后一天是兰家甸兰家为他家三姨奶奶求福的施舍……”王大法师元气充沛地嚷着,很怕大家听不见。

“丁奶奶自己的心愿哪——”

“海纸五刀,大箔十五,金锭五封,黄钱十五篓,半斤的对烛十封,初一十五开庙门烧,前愆后怨,雪化冰消……哈哈哈……”

“唉——佛教会一打修成了,我还没参过一回佛呢——这都是罪过,老佛跟前多给我解脱吧——”母亲的眼睛又湿润了。

“啊,啊,佛爷不会见怪的,在家修自己,在外度缘人!佛爷不会见怪的——等达道观落成了开光时一堆去吧——佛教会就在那后院,是双倍的功德!这‘达道观’三个字是杨雨亭写的,与吴督军题的‘混沌初开’真算是金玉生辉呀。哈哈,是双倍的功德,是双倍的功德!”

“不说是吴九奶奶捐的金盘的砖瓦吗?”——是谁的问声。

“呵呵,可不,可不,这几年来,真算是天开红运,万道归根,大众们二众们都感化过来了……咳咳,大劫就要来了,这些女菩萨都是佛前有解度的,都是有解度的……哈哈,赶快回头吧,赶快回头吧。(唱)要知道,回头是岸,白莲台,就在跟前,劝世人,多修慧福,无常到,好上西天,观世音,菩提灌顶,弥陀佛,右手相搀——到那时,作恶的,都让无头饿鬼打入了拔舌地狱,唯有你,哈哈哈——脚底生莲!哈哈哈——你看,你看!”

母亲觑着那大秃头底下的直射过的眼光,习惯地不好意思起来,便悄然地出去了,落在后边的佟姑娘便转过身来向王灵仙问道:“可是,你答应的月月红,还没给送过来哪!”

“哈哈,这些日子香火太盛了,都把我熏忘了,明儿个打发人送来五十本——别忘了,把它阴干,再搁阴阳瓦焙干了,用不说谎的童男童女的阴阳水煎三个开,用武火烧,初一一服,十五一服,吃上半年,没有不好的——是瓶儿那小姑娘吧,她是有慧根的,哈哈——”

“你派人送来就是啦!”

佟姑娘说完出去了。

“明天我让人就送来——哈哈,真是老糊涂了!”

等在旁边的杨嫂看着母亲和王灵仙说完了话,这才嗫嚅地在正在挽袖子的王灵仙跟前悄声地问:“我的病还得到你的澡塘那儿去洗吗?”

“你还得洗呀,你得舒经活血,补气调元哪,那圣水池是十方功德水,最能治病!”

“不说那儿洗澡不要钱了吗?”

“呵呵,是的,是的——初一十五不要钱,随意扔点香火钱,平常只收洗业钱,佛前的香火,随心的布施,没强求的!”王灵仙和方才一样的平和安静,又用通畅的大笑打了一个结点,便起身去预备给别人诊化去了。

“那好了,咱们初一十五去。”杨嫂连忙低着声向静姑说。

“我不去,初一十五,人乱哄哄的,水也不换,真熏死人!”静姑不耐烦地瞪她一眼。

“哼,还要洗业钱……连新民小学的校产都让他们占去了……初一十五,不要钱,还得花香火钱,我男人……”杨嫂也觉着不是味,便埋怨地偷声地唠叨着,不期静姑不但不同情她,反而更讨厌了她。

“人家给五爷祓苦,他还忍得住呵呵大笑,真是修行到火候了,毫无挂碍……”李嫂看见静姑用眼睛悻悻地盯着转过去拿酒碗的王灵仙,便自己无神地走过来,拉住静姑的手臂说。

没提防有人拉她,静姑惊怵地一看,看见是干姐姐李嫂,便憎恨地把嘴一撇:“呸,不管是老的,是小的,凡是男的没个是好的!”

但是这些个声音都与王灵仙无关。王灵仙正忙着给一个未亡人领酒火呢。

王灵仙粗大的双手,正蘸满了透明的烧酒,在佛灯上拂着。

突地,王灵仙的手指都起了火焰,手掌上也是两团火,燃起了青蓝色的焰光。大家的脸上都不由得闪起了惊奇的颜色。

火焰毫无怜惜地在那乳色的挑逗的腹皮上抚摩,一颗葡萄色的肚脐眼上,像海王星似的,围绕着一道胡苏色的星云,贞静的,在那晶粉冻似的腹皮的天空上浮着……

十个指头,点穴在一颗透珑的心上,柔滑的三角形的曼弯便战栗地颤动了。

“这心口跳动得太厉害了呀,这不是好兆!”

是的,这心在佛的意旨里,是不应该这样的跳哇,泪痕在这青春的嫠妇的脸上,蒸着热气,一只瘦弱的手,挽救似的拢着头发。

一种静穆的悲哀,袭击在丁宁的眼上,他好像看见那参天的老林里,有天方的圣者,为了一个寡妇的灵魂的超度,聚起了无量数的干柴,在子夜的三星的照临之下,大家看见那寡妇的无音的哭声,为了对于生的爱执的挣扎,为了对于自己肉体被烘干了的想象,而痉挛,而发抖……而终于一声又尖又厉的惨呼里,万千的火舌,向天空狂狺,于是,在大家的一致的虔诚与敬献里,大家在感激地在安慰地为着那被拯救了的灵魂安然地祝福了……

丁宁不能再想象了。

这里有着多少可爱的生灵,在自顾的供奉里死在他两只涂满了蛊惑性的挠钩上啊!

他凄惶地走出。

在阶前的花栏前他遇见了春兄。

春兄背抵着柱子,仰着头看着天空。

空气是蓝蔚蔚的,天琴星像银筝一般地挂着,一只失群的夜鸣鸟噍噍地飞过去。

“就你一个人吗?”

春兄并不想知道是谁的声音,也不转动身肢,只是眼儿惺忪地懒洋洋地向外边瞟来。

充沛的暑气,静默地把懒气灌在她身上,她好像不愿坐在这里,又似非坐在这里不可地动弹了一下全身,便自己埋怨自己样地叹起气来。

“到处都是软弱,委顿,黑死病似的一团……这广大健康的草原哪……”

丁宁说完把手里刚折的一个花球,生气地掷在地上,便又回过身来——

“啊,你真应该快活,想不到一两天,你就会脱离开这些痨病的区域,走到哇——唉,王舍城一样的奇丽,唉……”

丁宁把眼仰视着那住了弦的天琴星,胸部略略地起伏了一下。

“我并不想到,我自己总好像做了梦似的……”

“自然,在你,你是必然地像做了梦似的了,但是一旦你被带到现实的境界里的时候,你的自觉心一发强,你的智慧,灵感便都意外地跳跃了……你会点燃你的智慧照耀于任何人,你再不会把你自己高尚的感情,局促地装扮在一些传统的病态的匣子里了,如你现在,如人家所要求于你的,如人家所欢喜于你的了……小春兄啊,抬起头来吧,抬起头来,把眼乖乖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春兄便真的像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似的顺从着他的手,向天上看看,然后哀凉地笑了……

“你看,现在好了吧……你们是被四千年的镣铐毒害得太过了,你们不敢抬头,因为在你们的智慧的范围里,你们以为抬头是一种自轻的表示,是一种羞耻,是一种予人以不安的可怕的叛逆,所以你们终于……自动地,习惯地,命定地,不自觉地把头低下去了,而且互相比赛着,凡谁低得最低,谁就是最好……试问你,这叫什么一种生活呢?”

春兄似乎是同感了似的叹了一口气。

“也许我说得太多,使你不懂,但是在语气里,我敢断定一定是可以赋予你一种诱掖的强力的……我希望你就在这强力里做一个新人,这就是我对于你唯一的愿望。”

“我自己因为过于狂热——不,也许由于过分的冷静的缘故了吧,致使我所有的筹谋,都终结成为泡影……好,这个我们且不去谈它……”丁宁想忘却一些什么过去的事情似的把眼沉沉地闭了一下,又继续下去——“所以我想在你的身上做出一个奇迹,取得了一切的偿获……”丁宁又憎恶地扭转了一下头颅,真糊涂,此时他自己非常憎恶自己,为什么偏用奇迹,偿获,这几个不正确的词语来表示自己的意思呢?……“简单的一句,我想把你这块材料还原你的价值……这就是我的工作!”丁宁低了头,用一只手烦恼地捋着下巴。他本来想说:“这就是我所要做的终身的全部工作,过去的历史在你们的身上投下了种种不良的暗影,把你的原来是好的而今变坏了……我不能容忍这个,这个就是我工作的一切……你是广大的科尔沁旗草原的缩影,科尔沁旗草原就是我们古老的种族的全形,我不能容忍这个,我要从他传统的病态上脱去了这件玄色的衣裳,这就是我全部的工作,你便是工作的开始,一个优良的信号……”

但是这一番话只是在他心头掠过,他并没有说,他只是考虑地向她看了一眼,便又梦幻地胜利地自语着:“一个新人,一个智慧的新人……”

春兄无神地痴着,把脸尽向上望着。

天空明蓝如紫,处女星放出皎洁的莹华。

二门外的柳梢轻轻地摇摆。一只蝙蝠翩跹地从眼前飞过去,一会儿,又隐没在廊前的屋瓦里。

上屋隐约地传来一阵王灵仙圆和洪亮的梵音,但是不到十分钟又寂静下去了。

春兄悄悄地把头放平了。

“我想三两天回家去一趟……”

“为什么呢?”

“因为妹妹弟弟病了!”

“……”

“我想看看他们,而且我就要走了,我把他们寄养给我一个姨家,因为,因为我爹现在已经和霍大游杆子们勾了手了……我把他们安置了,完了我就不管了……”

“你这个人真奇怪,你安插你弟弟们,你就让随便谁去还不行呢,非得你自己去不可吗?真是奇怪之至了!”

“他们能吃了我吗?我不会那样愚笨……”

“这个不是愚笨不愚笨的问题!”

春兄有趣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我还要特意地去看看呢……他能把我怎样了……只有我母亲死我去过一回,什么人都没见着……我不知道我的弟弟们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我知道我爹捎信说他们病了,那是骗人,但是我要去的,是的,我要去的,我一定要去……我看看他们是什么样了……”春兄的眼睛热情地湿润了。

丁宁一方面觉得她的欲望似乎表明是一种女性的弱点,另一方面却觉得足以反映出她的性格的坚强,所以也不想给她以一种过分的打击,只是淡淡地说:“不过,你去的时候,一定得和程喜春同去!”

春兄沉默了一会儿,便自语地说:“唉,我将永远不能有自主的快乐了……我的命运就像一个生病的小孩……如今我试探着要站起来了……唉……”

丁宁很快地拿起她的手来。

“我知道你的……你的向上的意志是可嘉的,你的意志的急切简直使我震动,但是……唉,你像一个刚被松绑的人一样,你会闪跌的呀……”

春兄漠漠地摇了一下头,似乎说:“即使是闪跌,那已不复再是被捆绑的人了……”

丁宁心里想,想不到刚学会游水的人,才正要超越大海呢……他悲悯地感动地向春兄看了一眼,便说:“你试探着要求自主,你是对的……从今后你是一个新人了……”丁宁捏着她的手,“现在你是一个新人了!”

春兄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把眼迷乱地回顾着,用嘴轻轻地说:“你去吧……”

丁宁便不言语,大踏步地走出来。

走到二门子外边,老板子正饮完牲口,辕马吃重地在地上打滚,几匹矫健的骡子看着丁宁走来,竖起耳朵来咻咻。

“呔,瞎着——”刘老二拿着大鞭看守一匹儿马,儿马像一只长颈鹿似的炫示着自己的圆钝的脖颈,在前头尥蹶子跑。

“刘老二,程喜春呢?”

刘老二一看是少爷,连忙气喘吁吁地立下来,说:“程喜春铡草去了,一会儿就来。”

丁宁看着那匹儿马子一径地摇摇摆摆,趾高气扬地钻到别的马群里去吃草了,便问:“你怎不看那儿马子去了呢?”

刘老二露出纯朴的笑来:“看见少爷就不看儿马子去了。”他刚说完,脸上便红成紫色,脑袋上方才跑出来的汗水也蒸腾得厉害。

丁宁觉着好笑,便高贵地笑了一笑,打趣地问着他:“你这几天又有了什么新闻吗?”

刘老二本来是想觑着一个机会拔起腿来就跑,一看少爷意外地不但不恼他,反而还问他有新闻没,便登时觉得勇气百倍,想把自己所筹谋的大计划,就趁着这个机会来执行。

“少爷,你知道大山自从那次推地不成,他起什么心思了?”刘老二一边觑着少爷的神气,一边故作惊疑地眨着眼睛。

丁宁神色自若地等他说下去。

“他,他,少爷,他他想琢磨孔老二的大闺女大俊!”不知道是这几个字过分地吃力呢,还是一提起大闺女便引起了刘老二的过分的害羞所致,刘老二的脖子比脸都红了。

“什么孔老二?”

也许由于丁宁的口吻的过分的严厉所致,刘老二意外地浑身一跳,但一听清楚问的是“孔老二”不是“刘老二”,便连忙镇定下来很安详地说:“啊,就是咱们南园西边的那两间破房子的那孔老二呀,不是那年因为冬天过不去冬,他给老爷磕的响头,老爷招下他的吗?可是这几年他赶边猪[6]也不剩钱,去年又被胡子劫了一回,利都抛了。所以孔二老婆又不正干了,他也供不起家吃,孔二老婆就从她大闺女身上想落儿[7],哪承想那大山又到处闻臊……”刘老二机械地咽了一口吐沫,“少爷你想,她的闺女还能招出好人来吗?都是吃山靠海的飞球打弹的,守着咱们近近的,你想,少爷你想……”在伙房的灯光照耀里,刘老二一双眼睛使劲地盯在丁宁的脸上,“而且,少爷,大山的八舅就是那道号的,老北风,老北风啊,这几天听说扶城都让他攻下来了……少爷,大山,难免……不哇,这就得提防,不能屋内关贼!”

丁宁微微地蹙了一蹙眉头,便说:“好,一半天你领我到他家看看去!”

他想必是忌妒大山现在的地位,一看上次推地之后,我还没有撵走他,便更加使他不平,所以现在又钻心磨眼地想把他谮陷,不过,孔老二之家,倒是一个很可观察的对象,大可到那儿去视察一下……

“而且,孔二老婆,少爷——现在又学了些魔法,见天大说大讲的,还打起香炉碗子给人治起病来了呢……”

“好,明天,后天,好,后天晚间我跟你去看看,你去叫程喜春来!”

丁宁等程喜春来了,吩咐他后天正午护送春兄去上大菜园子苏黑子那里去,便低着头回来了。

走到花栏,春兄还坐在那里,两眼看着天。

丁宁走到她跟前便问道:“我问你,这几天,大山怎样了?”

春兄并不即刻回答,呆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他怎样了?他还是大山呗!”

“他……憎恨……我……吗?”

“自然他要憎恨了,他也不是从今儿个才憎恨,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不过现在更厉害罢了。”

“……”

“他说他过些日子就要回鴜鹭去了,他再不想在这里待了。”

“他回去干什么去呢?”

“谁知道呢……我想他不会就此软弱下去的……”

“唉,他也和你一样,一样缺乏一面镜子,也可以说缺乏一种教育,教育你们认识你们自己所代表的这雄阔的草原的力量……可惜我试探着要做到这一层,可惜我的力量还不够,是的,也许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也许在自然的风霜里你们会成熟得更要健全也未可知,是的,是的……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遥远的预想罢了……要以现在来讲,你们实在没有做到最好,你是,可以说是一种智慧的典型,他是一种力量的典型,但是,因为你们的还不够,所以科尔沁旗草原所赋予你们的那种雄迈的超人的蕴蓄的强固的暴力和野劲,仍然不能在你们的身上正确地表示出来,这自然是由于过于缺乏文化,过于缺乏教养的缘故了……因为你们现在尚且还不知道什么是最好……”

“那么什么是最好呢?”

丁宁细细地看了她一眼:“你问的这句话就是最好。”

春兄再不言语了,温存地把头低下去了。

丁宁心里不知怎的就觉着有一片无底的烦恼正咬啮他的心,他便把腿一并,像立正一般的,然后向后转走开去了。

他到屋里,两手交叉着,静坐了半天,才出了一口气,顺手把旁边的生物画片拿起来摆了两行……

他看了那两行图片一回,便自忖着说——

这是山样的狮子,烈性的寒带的虎,迟重的熊,会驰骋的马,生长在土里的牛,千滚油皮的野豕,科尔沁旗草原的 鹗,疯了的巨象,反叛的狼子……这是大山!

这一行是绚烂的豹,乘人不备的鳄鱼,怀疑的狐狸,智慧的猴子,还应该有啸风的猛犸,无畏的恐龙,还有自己燃烧的摩洛,好的,还有“没落”……丁宁像一个顽固的迷信家似的咀嚼着这两个不祥的字音……

忽然啪的一下,他把两行画片都推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画片零乱地散在地下,自己凝坐着……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扯过一本许久未曾写的日记本子,在上面很粗很重地写着。

……

门帘轻轻地掠开来,走进来的是灵子,满脸含着说不出来的一种委屈的怜悯的气氛。

“少爷,你去看看去吧,奶奶把小三丫折腾得都闭气了……”灵子声音非常涩滞,分明有一种灰心的感情使她有无限的愠怒,不过这种愠怒只猛烈地激荡她的心里,并没表现在她的脸上。

灵子说完便呆坐在一旁,好像等着丁宁的强烈的激动,又好像是对万事都觉无望失神……

可是丁宁却依然手不停笔地机械地写着。

等了一会儿,看丁宁还是不理,灵子便大声地说。

“难道你等着她活活地去死吗?”

在她看来,她觉着丁宁今天的举动有点反常。

丁宁放下了笔,恼怒地向她看了一眼,然后冷冷地一笑。

灵子似乎从来没有在丁宁的脸上,看见过今天这样的一个正与她所期待的相反的可怕的冷笑,她突然地害怕,在她看来,她觉得他这否定的冷笑,实在是可怕极了,就如全世界任何的东西,都在他这一疲惫与厌恶的表示之下纷纷地粉碎了。

丁宁还是拾起了笔写着,灵子突然地俯在他跟前:“少爷呀,实在是太可怕了呀……少爷呀,我再不能看了……”灵子全身都抖着,如同一个魔鬼正揪着她的头发,“……少爷呀,就因为她碰洒了老爷祓苦的香炉碗……少爷呀,现在她也许快要死了……”

丁宁铜铸一样地岸立着,一动不动。

……

[1] 大茶:和小茶相对,是一种最普通的汤药,多半是舒散药。

[2] 茶叶包:向法师讨茶时,包一小包茶叶,写上讨茶人的姓名,法师便以此向佛前去讨。

[3] 二众:即女信徒,弘阳法教门用语。

[4] 大众:和二众相对,指男信徒。

[5] 牢狱:死的代称。

[6] 赶边猪:指从柳条边里把猪赶到边外,贱买贵卖。

[7] 想落儿:指想捡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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