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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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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

黄昏已经伸展开羽翼,夜影憧憧。

呆了一顷。

丁家的大门呀的一声响了,两个人并肩掩出。

一切又复沉静,只有两个人橐橐的脚步声。

热风薰薰地吹来,带来蒿子的浓飔,变异的气候,完全是一个蒸腾的夏晚……

跳过了半截的土墙,粪堆的粪臭,便掩扩出淫冶的肮脏的波浪。

一个流浪的小猪,邋遢着两只无用的大耳,拉着一条麻劈子的耳绳,滴溜当啷地带了一块浑圆的泥疙瘩,哽哽地对着房门嗅着,对着那个老虎洞,好像发现了奇异的神采似的贪婪地望着。

门窗都大敞四开的,影绰绰的,可以猜想出来窗底下放着的两口酱缸和泔水缸里边,是什么东西无拘无束地哗啦哗啦地搅着水响。

刘老二偷觑了少爷一眼,看看少爷是不是心里有恼他诳他到这一个地方来的痕迹。

又向前走了两步,便使劲地干咳了一声。

水缸里是一个什么形的黄褐色的奇异的怪物,眼前一晃,一只脚搭在窗沿上,一只脚搭在缸沿上,就跳到屋里去了,还有什么东西打得吧嗒吧嗒地响着,如同肉撞肉的柔碎的打击声。

刘老二全身都红了,一个箭步就从窗户台跳到屋里——

炕上昏暗的豆油灯里露出晕黄的光,一个人正裸着背就着灯光在拿虱子。

“还是你——我怕你干什么,快趴下来,给你老娘舔干了!”

“我一听,我就知道是你!”

丁宁迟疑地走到窗户台底下,老孔婆子还光着身用一个羊肚手巾上下乱擦。

刘老二把她的裤子团了一个球,使劲地打在她的裤裆上。

“你还骚什么?少爷都来了!”

一听少爷,孔二老婆不由得全身一抖,连忙穿上裤子,红头涨脸地呵呵大笑。

“哎哟,我这半大老婆子了,我怕少爷什么劲,少爷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

“扯你娘的臊,少爷吃你的哪路奶!”

“可不是,那是一个海上方,专要——”

“对了,专要养汉老婆的奶!”

“你这个没——不得好死的,少爷,快进屋来吧,外头看粪味熏着——小丑,还不披上人皮,给少爷烧水去!”

“你打在这屋子里,还不熏死人哪!”

“咳——就叫屋子罢了——小丑,死丫头,还不拧腚根,拨拉一拨拉转一转!”

叫小丑的坐在炕上拿虱子的一个瘦小的丫头,披上了衣服,把灯放在板上,跳到窗台上,拿起壶,就跳到外边烧水去了。

丁宁方把自己移近窗台一点。

“哎呀,怪不得今早晨我梳头捉着一个喜蜘蛛呢,原来是少爷来了——少爷今天怎么这么闲在!”

“随便看看——看看这边房子……”

“唉——少爷就惦着我们,唉,前天那场暴雨都哗哗地漏哇……少爷我就剩在屋里洗澡了!”孔二老婆说着自己的状况并不伤心,反而有着几分得意,并且着半个眼睛似乎愉快着少爷受她的愚弄。

“少爷,上回刚回家来,我就把小黑子那小子采的榛蘑送少爷,哪承想少爷那天没在家……”孔二老婆说时又露出朴质的纯粹农妇型的笑来,在那儿认真思索起来。

“你们屋子怎的热?怎么后窗子还扎死了呢?”

“那是呢!少爷,那后边是粪坑,那不扎上不行,老爷儿们都在那儿解大手……哈哈……”孔二老婆似乎又记起了一些什么可笑的事情来了似的,小孩样地快乐得大笑起来。

“唉唉!今年真热,不怕少爷见怪,我大腿膀子都淹了——哈哈……”

刘老二在她身后用嗓子眼儿说:“是撞错地方了吧?”

“要不是这场好雨,少爷,我就得跳井了,今年年头儿变了,六月天,人就热出窍了!”孔二老婆说着又像卖弄风姿似的把浑圆多肉的面孔抽紧了,做出一个埋怨的姿势,但是一会儿就又绷平了,样子非常沉阴,几乎有点可怕。

“老二上哪儿去了?”刘老二问。

“那挨刀的和小黑子上边里赶边猪去了,我就不让他去,他说今年到立秋才能见雨呢,你看,现在县大老爷一求,没出一个月就下雨了,昨天开工,叫工夫的都是一元钱一个——我没说,穷贱骨,石碑底下的王八,一辈子不用想翻身,少爷,真是没法子……”

丁宁一面随意地和她应答着,一面用心地观察着她家里的一切。

一个小柜上躺着四五串的黄叶白,一串红艳夺目的红辣子杂陈其间。

柜上的一个小哈士蟆,上边放着一个木旋的香炉。

正中挂着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像,一排一排都是抱笏戴冕的装束,长髯垂胸,道貌岸然。两旁是竹书的梅花篆字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横匾是“礼义廉耻”。纸色都已褐黄,布满了忠信和平的气氛。

丁宁的眼,又落在她胸前粗布褂里的两颗老母猪奶子上,于是他想起了一种像堀口大学那一流派的天才诗人所雕琢的对于乳峰的讴歌的词句。心里便浮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恶心,他觉着那妇人的每个汗腺,都专对着他射放出可憎的汗臭,使他不能再停住片刻。

他心里想,这是什么一种生活呀,把人类都弄到这个样子了。

他很想立刻走开,但是他却又极力地想继续观察。于是他费了很大的努力,才装出了很粗大的口风:“我上外头去,就回来!”

他想到外面再看一下……

他掀开门帘走出,刘老二便急急地把孔二老婆拉到怀里……

“我说少爷要撵你吧,你看没错……快让大俊给我仰过来,我管保……你还是住你的……”

“去你妈的吧,你个不得好死的,都是你个王八蛋撺掇的……也不是撅了几十下才把少爷骗了来的呢……跑我这里又装什么臭孙子!……”

“咱们有到这儿……你要让她侍候咱稍微有针鼻那大点差池……你休想……”

外屋黑洞洞的有点瘆人。

丁宁刚从明处走来,所以什么都看不见,他把眼略闭了一会儿才睁开。

风车子有一星磷光鱼似的火花,在腔子正中燃着。

丁宁好奇地向里一张望,一个肥大的黑猫喵呜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车腔里,一个白色的骷髅,龇着牙向他狞笑,峥嵘的头顶上写着他父亲的生辰,后边是带“鬼”字的一行符咒:“十五日之内必死,六月初六日立吾奉三山九猴先生[1]如律敕摄。”

丁宁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用手抽搐地捂住了嘴,没喊出声来,他向后退着……

啊,眼前一条白条条的死尸!

丁宁心窝一阵窒息,浑身的冷汗。

他一把手握住了腰边的枪管,不相信地喘了一口气。

似乎还有喘气声,丁宁使劲地握住了头发谛听,可不是一个女人在甜睡着。

丁宁憎恶地向前逼视了一眼,正是一条深棕色的女人的四肢。

丁宁脑袋轰地一动,便昏眩地把身子拖到外边来。

丁宁勉强地走出来,在大山墙那儿装着小便。

“二叔,别在那儿,看熏着。”——烧水的小丑的声音。

丁宁含糊地答应着,对外面的似乎新鲜的——其实是混合着强烈的粪臭味的空气,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二叔,就开了——喝碗水再走吧……”

“我不走,我不走!”丁宁故意地大声说,好使屋里的人听见。

孔二老婆便一面拢着头发一面大声地说:“少爷,快屋来吧,房檐子底下贼风。”

丁宁便迟迟地跳进来,眼睛搜查新的东西……

孔二老婆看见丁宁看在那血红的一床新被上,忽然她的全脖根都白了,连忙支支吾吾地背过脸去,装着拿灯。

“啊,我才想起来,这孩子刚洗完澡,就睡在门板上了,别再受了风!”说着,孔二老婆就端着灯抢出去了,好像非必须先到外屋,预先做一点什么机密不可。丁宁故意迟迟地落后,可是刘老二却抢先地跟出。

孔二老婆把灯放在锅台上,自己机械地挡住了风车的风眼。

刘老二死似的盯在赤裸的大俊的身上。

“哎呀,这个疯丫头,睡得像个死狗似的,也不怕少爷笑话,哈哈……”

丁宁故意地装着把全副的注意力都花费在这赤裸的身上,好给孔二老婆以措置裕如的机会。

孔老婆子乘他们都看不见的时候,慌忙地在背后伸出一只手去,把风车子轻轻地一旋,里边的灯光便倏地一下灭了。

孔老婆子这才放下了心,而且突然精神矍铄起来……

“这是黄雀钻树林……嘻嘻……”

“……嘻嘻……这个疯丫头睡得这么死……”孔二老婆笑得几乎喘不出气来了,浑身都是无耻的笑……

刘老二全身都膨胀了,眼上都是红光。

忽然,孔二老婆的笑声突然地曳住,全身奇异地一抖……

里屋扑噔——通的一声,好像跳进一个人来。

刘老二心里一震,他虽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断定一定有意外发生,心里很后悔不该大胆地把少爷带到这里来,但是一会儿却又居功地向丁宁看了一眼,似乎说:“你看怎样?果然未出我所说的。”

孔二老婆连忙跑进去,只叽咕了一两句,便带一个人走出,那人满脸赔笑地向他们作揖。

刘老二早站在门口,手按着枪管在一旁趁着。心里想这回我算抢到头功了……少爷再不会疑心我是说谎了……

“这是我姑舅兄弟,今天上城来赶集来了——这是丁府的二少爷,今个特意地看看我们的穷家。”

“啊,少爷——”

丁宁不露声色地打量了那人一遍,便说:“我也得回去睡了,明天见!”

丁宁非常平静,对他们友善地点了点头,又对着大俊的肉体装着恋慕地看了一眼。

孔二老婆把腰弯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刘老二机警地在后边撇着。

丁宁故意大声地叫门。

开门的是程喜春。

“啊!我不是叫你送春兄,送了吗?你怎的还在这里呢?”

“我刚才回来,春姑娘说,今天事没办完让我明天一早就去接。”

丁宁狂愤地冷住了。

他拼命遏住自己的思想。

唉!但愿她无事,先把这个办完了吧。

他机械地趴在他的耳朵底下,急促地吩咐着。

“上区?保甲?”程喜春便瞪起了两只大眼,“他不能去。”

“他一定能去!你就叫他!”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矫健敏捷的黑影,便像一只有经验的猎犬似的,匍匐着身躯顺墙根走出。

程喜春走过来,把三道大门门闩都插紧,又用扫帚钉划住,再用铁锁锁牢。才把旁边门框小门的锁开开,等候巨变。

“程喜春哪……”丁宁口气超过谴责与愤恨,他预料这一夜之中一定要发生一种不可逆料的不幸。

“少爷,是春姑娘吩咐,我说是少爷嘱咐……”

“唉,你不要说了啊,你不要说了啊,我不要听了啊!”

“少爷,我就去,我就去接她回来!”

“你站住,混蛋,这是什么时候?这地方一会儿缺你行吗?”

程喜春再不言语了,心头一阵狂痛,捶着胸恼悔自己。

刘老二嘶竭带喘地从屋里跑出来,拿出两双狗皮袜头子来,反穿在脚上[2],便和丁宁走出。

大家劝阻半天,但丁宁决意去了。

两个人出去,都伏着身拣着可以掩蔽的障碍物向前无声地爬着,从壕沿上一直爬到孔老二家的短墙垛前,便躲起来窥伺动静。

只见孔二老婆披头散发地走出来,两人连忙都悄悄地躲在一棵小榆树底下,大气也不敢出。她四外摩瞰了半天才进去,凶恶地骂着小丑,一会儿,窗纸上便显出来一只大猩猩似的裸体的女人的身影,一会儿,噗的一声,什么都不见了,只有街西的狗汪汪地叫。

“莫非那小子逃了!”刘老二把耳朵贴在地上,向远方听着,“大山也许到了呢,我听是区上的狗咬。”

丁宁一声也不响,只凶狠地看着那窗子。

窗纸哗啦地一动,似乎一只黑猫在暗中逃了。

一切又静。

刘老二怀疑地向前爬。

忽然,风门一闪,一个黑彪的人影显出,向刘老二身边走来。

刘老二连忙一动也不敢动地蜷曲在一棵小榆树里。

那人又向前走了两步,刘老二按好了枪等着射击。

那人并不向前走了,只向外“瞭风”了半天,才又从暗影里转进屋去,轰隆一下把门插紧。

刘老二又急忙地爬了回来。

“这回这小子算落网了,说不定他就是天狗!”——刘老二俯在丁宁耳朵上说。

丁宁一声不响,眼睛在暗中发亮。

孔老二的两间黑影幢幢的屋里,尖锐地透出来一下笑声,随后又完全沉寂了。

不一会儿,便有一种谈话的声音透出,先是一个男性的粗鲁的声音。

“那个直眉瞪眼的小子是他们的炮手哇!——他能放响枪!”

“你看他那个狗色,得了——人家有的是打手呢——大山,程喜春,崔猴,李炮……”

“凭他猴七癞八吃得住我天狗!”

“呸,天狗呢,咬屌的狗吧!”

“你个没良心杂种,你吊上那个小活兔子,跟我耍锤[3],杂种,你看不出十天,我当着你王八犊子的人面揭他的脑壳……”

“哼,他妈的,那时你早把我忘了……哼,谁信你……上回答应我的花裤子,还没给我买呢……哼!”

“哼,你着啥忙急呀,金盘头簪子也有你的。”

“好,我不着急,好,我不着急,你可敢着可好了……哼!”

“那是呀,你看我这棵杆子可好了吧?管保叫你舒坦。那回在小金汤,哎呀……那一汪水的小姑娘,呃哼……哎哟,快!快!”

“去你的吧,别不要脸啦,人家今儿个身子不利落……”

“你想上那个小活兔子了,不理我!好,小杂种,我问你,我问你,今儿个他来干啥来了?”

“你便怎样?”

“真他妈损!呸呸!丧气,丧气,真是活丧气!”

啼啼地一阵淫笑。

“要不然我说什么你又该不信了,我睡着了,我知道他来干什么?”

“放屁,你装睡!”

“你奶奶才装睡呢——刘老二那小子想我,我烦恶他那鬼样子,他不得手就吓唬我娘,我娘不怕他,他就抬出那瞎眼的小东家,他也不怎的花言巧语地才把那个小豆包子骗来的呢,刘老二就假传圣旨,说是来看房子,完了说好撵我们搬家,吓吓我娘好让他得手……他妈的,人家少爷也不在乎这两间破草屋盖呀,人家能在乎这个吗?他也不是瞎编的什么笆[4]呢,才把那小兔子抬了来的呢!我知道吗?我知道吗?这个和我有什么相干?”

“你看你口口应声不都是向着那个小活兔子吗?”

“我他妈向着他了吗?我他妈向着他了吗?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杀千刀的……”

“好,反正,你变心了,好哇好哇——只悔我今天没听霍大游杆子的话,他说他今儿个把苏黑子的闺女骗来,领我去开苞,我他妈怕走了盘子[5],都他妈没去,弄一个他妈你这一个老套包子,你他妈还敢拗手拗脚,好好地赶快给我仰过来,侍候老爷今儿个出火……”

“什么老爷!”

“你个老套包子,你今儿个跟我耍锤!你,你他妈,你也配,你在我跟前装王八蛋!”

“你色,你豆!你个狗神气!”

“你他妈今儿个怎么这样的别扭,我要强奸你了!”

“你小子敢,你敢动撼动撼你老娘!”

接着便是一种淫纵的撕打声,笑声,哮喘声……

丁宁眼前一片昏黑,此刻他的情绪已经超过愤怒以上了,他知道春兄也被他们暗算了。

他的胸腔梗塞着,心膛迸跳,血热如火。

刘老二机警地伴他回到大门来,轻轻地跟程喜春搭话。

程喜春警备地把门开开。

丁宁一把扯住了程喜春。

“程喜春,你这该死的东西,春兄也被害了呀,春兄也被他们害了呀,他就是天狗哇,程喜春……”一口鲜血从丁宁的鼻子里冲出,冲了程喜春一脸。

“少爷……”程喜春全身都发抖,一纵身就跳出了。

外边一阵急促的枪声……

灵子白着脸,端着水进来,茶碗打着茶碗咯咯地响。

丁宁急渴地喝了一杯水。

外边又是一串连珠的枪响。

丁宁喝了半口水,爬起来就往外走。

“少爷!”灵子一把手扯住他。

丁宁凶恶地向她一瞥。

灵子的手连忙松下去,丁宁便全身都燃烧着走出了。

外边枪珠子更密了,南边腰栈的后炮台也都接上了火。

丁宁失措地向四外望着,想从声音里听出是哪边的枪响。

四边的炮台上,都放着警戒枪,咔咔——咔!

保甲的大队的围剿枪,一窝蜂地在孔二家的四周响。

轰隆隆——后街的枪炉王家的老母猪拱……也响了。

二门上,大管事的和老更官正在那儿守着。

看见少爷走来,便请他不要过去。

“少爷别去,我看不叫强——这小子一定是棵上的[6],枪打得多稳!”老更官沉沉地说。

丁宁一直奔到西南角上顺着炮台的扶梯上去。

“泰?”上边飞出鬼叫似的暗号。

“富——”丁宁连忙答话,“上边是谁?”

“李振武!”

“大门有人吗?”

“有——崔猴替的我!”很有把握的答话。

丁宁迅捷地上了炮台。

里边两个炮手都目不转睛地压住枪。

“怎么样?”

李炮牛斗似的脑袋凶狠地摇着,牙齿咔咔地响。

外边枪珠子更密了,子溜子嗖嗖地冲着风叫,流弹打在炮台上啪啪地响。

忽然外面一阵怪叫,枪声都止住了,只有单响。

“别让他跑了!”

“撇住!撇住!”

“快快!快!下去了!下去了!”

枪声更乱了,四处地响,八音子,六轮子,套筒,自来得,大撅把子……啪啪,咔——嘤——啪啪啪!四外乱响。马的后蹄打着地,不住地咴咴,人的喊声,向四外散开……

四边去人!

“撇住!”

“压住!”

“卡着西边的口子,下去了,下去了!”

人都向四外散开,马蹄子啪啪地响。

人都追下去了!

“搜!”啪啪又是一排枪。

用枪扫着到处搜!

“这儿,这儿,两个堂客,三个,络在鞍子上,带着走!”

“这种,就是这个王八犊子甩的一排枪!”

“走!”

咔咔……嘚嘚……十几匹马脚向西跑了。

丁宁脸上无血色地透出凶光——

“少爷,快请回去吧——有我——王炮,快扶少爷回去,快!”

李炮两眼努出跑到大门:“他妈的!”

一阵叫门声,啪啪!

李炮一摆手,别人都抢好了岗位。

“李大哥,我我!”

“老二吗?”

“我,开开!”

大门开了,刘老二浑身泥土地走进来:“他们追上去了,他子弹没了,大山追下去了,紧跟腚!”

“他妈的,二百保甲捉不住一个臭虫!”李炮咬着牙怒吼着喊。

“他搭话了,报字天狗!”

“这些狗皮真丢人!”

“他们不敢闯,大山闯进去了,才他妈……他冲出去啦,他俩紧跟腚!”

“他妈的!”李炮急急地在地上走,腰间八字形地插着两把香鹤腿!

“你怎不兜腚呢?”

“后窗扎死的!”

“那他搁哪儿出去的?”

“旋的笆!”

“旋的笆,咱们他妈真算丢净人了,我再没脸吃这碗了!”

“也不是咱们摘的棵呀——是那些狗崽子——要是咱们,杂种,让他前心见后心!”——是崔猴的尖叫声。

“也不怪这小子,一交手他就让大俊旋的笆,他冲出去,把枪还交给大俊,让她甩排枪,大山一听枪声不对了,便冲进去了,果然——他就紧跟腚,都下去了!”

“谁?”

外边又是谁急躁的敲门声。

“谁?大山吗?……”

“你们的人受伤了!”

“小心有诈——!”李炮一手一个匣子[7]。炮台上的响铃响了三下,他影在墙垛上:“谁?”

外边一个兵弁用各种答话来证明,不是诈。两匹马咴咴用前蹄扒着土。

“开!”李炮大声地说。

大家都领住神,听外边的动静。

一个炮手故意地把门闩乱弄了半天,才说:“推吧!”

又听外边的动静。

李炮才一摆手,两个炮手走到门框的小门:“这边!”

门开了,一个兵弁下了马,另一匹马上驮着一个死尸!

李炮掏着枪早走到兵弁的后边,兵弁吃惊地一瞥,刘老二便走过来代替了李炮的岗位。

李炮向外一闯,一手伸到尸身底下一抹,一手的血,向下一甩:“抬!”

几个人把尸首抬进来了。

“在这儿住吧,到屋里收拾点饭吃。”

“不,我还得回去交差呢!”

“不留了——辛苦,辛苦!”

“栽了!栽了!见笑,见笑!”

“彼此,彼此,跟下人去没?”

“下去了,前边不知道信——你们人伤可不轻啊!子弹搁肚肠子穿过去的。”

兵弁一回身,打着马就跑了。

大门轰隆关上。

四外的警戒枪还断断续续地放着,程喜春还没回来呢。

夜在觳觫着,恐怖的夜。

人在固执着,想把黑夜镇压。

这时,程喜春已经追到小金汤去了,黑暗里他被茨榆绊倒,刺伤了手。

他心里非常恨恼,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想我明天一早再回去吧——但是一想起家里也不知是怎样了呢,便拔起腿来就跑。

……

一星期过去了。

大山的伤势已被他的牝牛似的健康征服。因为枪弹通过他腹部的时候,只是肋骨以下的腰间部,所以并不如刚被发现时的那样可怕。

那夜丁宁便把春兄的遭遇告诉他了。

他听了一声不响。

丁宁两眼噙着泪水,意态非常哀伤。

他在地上踱了一会儿,便突然地立住。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大山目光炯炯如电。

丁宁向他狠狠地瞥了一眼,便如义士赴刑似的走了出来。

他看见天际微茫的月光,他便在心里大声地说:“一切应该完结的终究应该完结!”

于是他的眼前便浮动出许多过往的事情,他体味着那些悲惨的暗影,他便觉出有无限的哀凉了。

他回想到父亲的英雄气氛的死,水水的消逝,以及二十三婶的最后的留念,苏大姨的疯狂中的破碎,如今,春兄的可怕的遭遇……他不觉地有些毛骨悚然……

啊!这些可怕的命运都会亲切地在我的眼前走过吗?都会在我的记忆里烙过铁一般的烙印吗?

丁宁几乎不能自信了。

父亲在金钱的投掷里把生命也投掷了。二十三婶把自己幻灭在哀伤里。苏大姨对命运做爆裂的反抗,对人生发出绝叫,终究血尽了,气竭了,倒地死了。春风曾代子因为在人生里找不到爱情,所以便把人生也不值一哂地抛弃了。水水如水地消亡了。春兄被人类的丑恶撕碎……

丁宁全身都发着抖,手指有点发冷。

完结!

完结!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耳边豁响。

他想是的,完结就在眼前。

……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前的丁香树下静静地坐着。

东边是嫂嫂的跨院,灯光全无,大约早已睡下了。

天空一只流星逝过,什么又无痕迹。

丁宁想:一个人的消逝又算得什么呢?每分钟之内,宇宙之间都要有星体破灭,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

丁宁如同一个垂死的人忽然攫得一个出奇的符咒似的,在思想里反复地念着,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

他的意态非常清冷,虽然他极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弄得非常丰富,非常不违背他自己的意思。但是终觉难能……

他向左右一顾盼,觉得一切全无意趣。

他想,完了,我自己毕竟是等于零数了,我曾做了些什么呢?我是生活在自觉之中吗?我自己以为是的,其实一点都不,我有时为了过度硬化的理智带到辽远的境界,有时却又为了太感情了的感情奔驰在和理智完全不能相容的一面,这离自觉未免是太远一点了吧……

丁宁几乎有点近于颓唐了,虽然他还在竭力挣扎。

他毫无意义地把手畔的不知什么花的叶片折了一只,在手上轻轻地绕了一下,便随手地放在口腔里。

他随便地想把它吹响,但是它却总不能出声。

丁宁想,我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的,我是亚历山大的坯子,我一点都不否认,在这个时代里,我是要用我的脊椎骨来支撑时代的天幕的,我不但要用,而且我期其必行。但是如今事实却用了铁的咒语把我所规律的全个系统彻头彻尾地碾碎了。我要攫住了时代,而时代却用了不谅解和不理解来排挤我。我要贡献出我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却被市面流通的不良的钞票所驱逐,这是多么无理的谬误哇,这是多么可怕的安排呀!这是我的错误吗?这是我的罪恶吗?

凡是我所否认的,我都要摧毁呀!凡是不适于我的估计的,也必须要投到地狱里去呀!我是procrustes(普洛克路斯忒斯)的刀子,我敢负有这种自负,因为我受过新时代的任命和委托,把我所不愿见的不承认的习惯,道德,制度,都投到一切否定的虚无里去吧,这是必须如此的,这是我对时代的清除!我没有宽恕,我没有原宥,在我的字汇里,我只有暴乱和争强,没有和平,顺受……

一种噬人的暴怒攫住了丁宁的全身。

他想立刻把宇宙摧毁,人类摧毁,自己摧毁,然后一片片地落下去,让一切与灭亡同在!

丁宁几乎要跳起来,先拿着这个园舍做毁灭的全般的对象。

但是过了一晌,一种稀有的疲倦便蔓延了他的全身了。从来没有过的倦怠呀,不能用自己的神经去感觉的一种精神的倦怠,不能用尺约量,不能用人的厌恶去洗涤的倦怠呀。布满了他的每个细胞,他每个细胞核胀满了倦怠的因子,都澎湃着的倦怠泉源。他试探着像要抖落一身花瓣似的想把它抖落,但是毫无效力。他无力地悲悒地长叹了一口气,便坐在丁香树下,一动不动。

丁宁此时的心情,非常乖戾,觉得自己所规定的高远的纯洁的严肃的人生意义,已经被现实撞破了一个永不可弥补的巨罅,永不可复的漏洞。这种漏洞超过他的预想,为他向来的经验所未有,这种不经常的发现,使他非常痛苦,他在隐隐地心头作痛……

丁宁眼光如火,气宇非常不振。

大凡人在一个大幻灭之后,人的情绪多半都趋于颓废,都要想在一种奇异的反常的行为里,得到恣纵,得到倾泻。刺激与快感,破坏中的喜悦,殷纣的看着生命焦炙在炮烙上的可怕的心情。尤其以这种行为是特别的辛辣,是平常所不敢于一试的或不屑于一试的,这时才更觉其有趣,偏爱,可为。所以有许多人甚而把自己拼命地拖在脚跟底下来毫无吝惜地践踏,任意地自戕自贼,陷溺愈深,其程度,其幸灾乐祸的快意也益觉其充沛满足。所以有时最是人类最无耻的最下流的奇迹,才在这最匆忙扰乱的一刹那里来排演来揭出……这是无可否认的一种心理学的轨道……此时丁宁的情绪,也并不违背这个原则而做例外的发展。所以在现在的当儿,他的脑子里也正浮出许多可怕的幻想,像梦魇似的,是他从来所未接触的,从来所未曾投掷过一丝愿望的愿望,也都在他的血液中引申出来了,也都在他的脑膜里化作了疯狂,要求着他的勇气去演出,去执行……但是,丁宁知道这是一种动物学的悲惨哪,动物在自然界中接受了这一条定律的时候,动物就开始骚扰了。心理所支配人类的行为也如s.freud(弗洛伊德)等所注解的在人生哲学的领域里画成一个单圆了,而这单圆甚而就以♂的两个极简单到可怕的程度的符号来做中心,以人类的行为来做半径,而圆满其成功。可见人类之被一种自然的力量所制约的绳范,真是令人何等的不寒而栗呀……而人类之由于所从属的阶级的不同,而其所接受的社会的条件所培植出来的等差的心理,也正如温室中所孕育出来的花草,有与自然所大异的而仍归于自然的奇花异卉吧……而人类也就无端地,受着这种捆缚与桎梏所赐予的所指示的在自己所规定的社会的次序里找寻他自由的空隙,而酿制出种种不被人所相信的丑恶的丑恶来,人类真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哇!……

所以此时他竭力遏止并矫正自己贵族的感情的恣纵与反动,在脑膜里竭力地驱逐一个他每日都要接触的一个熟习的影子。这个影子,每天都在为他的服从的范围里,生活,存在,转动……但是他从来未曾对她想施舍一种破坏,他从未逾想……他对她从未动用。

但是今天他的思想却非常恶劣,无意识中都模糊地想以她为他狂乱的对象了,于是灵子一双温柔明慧的眸子又在他的眼前浮动了……

于是他用了全部的自己的力量在灵魂的深处,大声地呼号:让理智帮助我呀,自尊与纯洁给我以勇气呀,让我消除这些有害的幻想,让玛丝洛娃的脚印,停留在托尔斯泰那老头子所幻化出来的解决方案之内吧,让他陶醉在他的基督教义的尾巴以内吧……勇气帮助我呀,我自己就要破碎了……

丁宁如同一个高贵的神灵做虔洁的祈祷似的,自己把两手交叉在脑上,拼命地遏止住自己的感情,拼命地把自己所要的思想的范围固定……他狂暴地自持着,不让自己逾规。

慢慢地他觉着自己的心绪清明了,他觉着有无上的愉快……他想,唉!这样才是好的,这样我才能在我的宇宙里长生……他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非常愉快了。他舒展了一下衣袂,掏出了小手绢,擦擦额角上的凉汗。他非常高兴了,他在地上走了两步,把腰伸伸直了,他向自己的院里望了一下。他看还有灯光,他想灵子一定等着在侍候他。他便决定不立刻进去,自己就反而在树影底下徘徊起来了。

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用舌头舐着上嘴唇,心地不由得清明起来。

这时候,万籁俱寂,只偶尔有一只蝙蝠出现在头顶上,沙沙地鼓风作响。

嫂嫂的屋子里依然一片漆黑。

[1] 三山九猴先生:通常是变戏法的请的神。

[2] 皮袜反穿,既能防寒,走路又没有声音。

[3] 耍锤:即捣乱。

[4] 编笆:即编派胡诌。

[5] 走了盘子:土匪黑话,即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6] 棵上的:江湖黑话,即正式土匪。

[7] 匣子:即匣子炮,匣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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