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早晨天一亮便是阳光灿烂,天空清澈湛蓝,而这一天却已经注定惨淡。
“多好的天气啊!居然要浪费在这样的任务里!”克里克叹息着,他吃完早餐,吸着烟走到前门,“就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在这扇门前发生了谋杀案。我们要把事情搞清楚!”
他抬起脚跟,又走回那个阴暗的大厅,好像见到阳光会让他恶心。克里克在想莫里顿,他被关在村子的监狱里,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如果审讯结果对他不利,那么他又要继续等待,就要在公开法庭接受审判,到时法学院毕业的精英们会一齐向他开火,这对他无疑是个可怕的悲剧。一个由死因裁判官组成的陪审团,他又怎么能逃脱的了呢?
又或者,尽管有证据,他们还是会释放莫里顿。事情可能会有转机,因为自己在死者口袋里找到的那张借条,上面签着莱斯特·斯塔克的名字。斯塔克今天审讯时也要到场,讲清楚他与这件事的关系。有了这个漏洞,奈杰尔能够逃过一劫吗?这是个问题。
审讯两点开始。十一点时,这座大房子前就开始挤满了好奇的人群。当地报社的记者、伦敦出版社的一两个代表也来了,他们的记者证就是通行证。皮特里站在门口,阻挡无关人员,不过任何能给案子提供线索的人,如亲眼看见或其他方式,都允许进入。因此,承认自己“亲眼看见”与整个案子有关的事情的人数不胜数。一点钟时,几乎所有人都进来了。一点十五分,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到了,她一身黑色,厚厚的面纱裹住苍白的脸颊。她的叔叔陪着她一起过来。
他们在大厅里遇到克里克,一见到他,安托瓦内特就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
“您就是海德兰德先生,是吗?”她不是询问,而是直接陈述,她的声音激动不已,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的名字是布雷列尔,安托瓦内特·布雷列尔,您应该从奈杰尔那儿听说过我,海德兰德先生,我……已经跟他订婚了。这是我叔叔,我跟他一起住。这是海德兰德先生……这是布雷列尔先生。”
安托瓦内特心不在焉地给两人做着介绍,他们相互鞠了躬。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布雷列尔用生硬的英语说道,“不过我真希望我们能在更高兴点的情况下见面。”
“我也是。”克里克低声说,一边观察着这个男人整洁的外表和敏锐的眼睛,如果事情不像现在这样的话,这个人已经成为莫里顿的岳父了。克里克发现自己很喜欢布雷列尔的外表。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吗?”布雷列尔彬彬有礼的声音里带着焦急,他完全法国式地伸出手,用力扯了扯他那铁灰色的胡子。
“你可以在证人席上说出任何你知道的可能有帮助的事情,布雷列尔先生。我们正在寻找对这整个令人痛心的悲剧的知情者。你可以以这种方式来帮忙,但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至于我,”克里克耸耸肩,“我并没有马上相信奈杰尔爵士就是罪犯,不知怎么的,我不能相信。不过,如果证据对他不利……”
安托瓦内特突然啜泣起来,布雷列尔温柔地领着她走了。这对她来说真是痛苦的折磨,不过她坚持要来——既害怕又希望自己能在证人席上对奈杰尔有所用处。他们走到那个宽敞而拥挤的房间,一张桌子和几把空椅子摆在屋子的最里面,还有一张平台上面摆着两具尸体,身穿寿衣用黑布盖着。看到这些,虽然安托瓦内特极力想保持镇定,但她还是哭了起来。
布雷列尔在房间里侧给安托瓦内特找了张椅子,自己站在她身旁,这时他看见鲍金斯站在克里克身边,穿着平常的衣服。布雷列尔经过他时,他还作出尊敬的手势,淡笑着跟布雷列尔打招呼,好像布雷列尔是他非常欣赏的人。
接着,人群骚动起来,站在门口的人们给罪犯让开一条路。
莫里顿走在两个警察之间,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这几日的折磨让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的嘴角眼角生出许多纹路,很不好看。他瘦了、老了,太阳穴处的鬓发已变得灰白。他僵硬地走着,抬着头,眼睛定定地看向前方,双手铐在身前;他的神情平静而庄严,对这一切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是什么让他保持这种态度,却无人得知。
安托瓦内特一看到莫里顿便惊呼出声,赶紧用手帕捂住嘴。莫里顿认出了她的声音,脸颤了一下,然后目光穿过拥挤的房间,他看着她——微笑起来……
陪审员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十二个结实强壮的乡村商人代表,一个当地医生,还有一两个农夫参插其中。死因裁判官紧随其后,从车里拿出了最新的证物(因为费用由村庄支付,他会不偏不倚地审讯)。接下来,可怕的审讯开始了。
一阵喧闹过后,死因裁判官按照通常惯例把遮尸布掀开(这个死因裁判官似乎缺少点独创性),人群开始激动地窃窃私语,表现出病态的好奇心。记者们则开始在笔记本上涂写,对这类案子的经历让他们脸色苍白,心中慌乱。人群中有一两个人喘着气,闭上了眼睛。布雷列尔用法语大叫一声,立即用双手遮住脸。而安托瓦内特没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她没有看,她不会看那些躺在那儿的狰狞尸体,没有必要。
死因裁判官开始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发言,他站在稍高一些的台上,身体微微往下倾,用手指着死去的戴克·韦恩太阳穴处烧焦的黑色小洞,又指了指柯林斯头上的伤口。
“在场各位,很显然,”他平淡地说,“两位死者的死因都是头受到枪击。两人以相似的方式被杀害是巧合,杀死他们的手枪并非同一种。韦恩头上的子弹伤口非常小,我们已经取出了那颗子弹,而且我们认为我们也找到了那把对应的手枪。而在詹姆斯·柯林斯的案子中,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表明有我们认识的人与之相关。因此,我们会先处理戴克·韦恩的案子。戴克·韦恩死于太阳穴的枪击,是……或者应该是当场死亡。我们会先请嫌犯发言。”
他从桌上拿起手枪,用他的大手掌握住。
“这把手枪是你的吗?”他问道,粗黑的眉毛下,眼睛直盯着莫里顿的脸。
“是的。”
“很好。如你所见,这把枪曾打出过一发子弹,六个子弹槽中有一个是空的。”他俯下身,捡起一个小东西,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两手齐平,“奈杰尔爵士,我问你。这发子弹我们认定属于这个型号的手枪,而你承认这把手枪为你所有。那么,这枚子弹是否跟你手枪里的子弹一样?”
莫里顿低下了头,他的眼里露出静默而受伤的神情,但他坚决而沉着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拥挤的屋子。
“是的。”
“这发子弹是从死者头里取出来的,这把手枪是你自己交给警察的,而你也说那天晚上你用这把手枪开了一枪,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就是你杀害了戴克·韦恩?”
“我没有杀人。”
“嗯。”一瞬间,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在写字的沙沙声,某个人拖着脚步走的声音和快速吸气的声音——再没别的了。接着,死因裁判官再次出声。
“那么,告诉我们你的版本,”他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于是莫里顿便讲述了那晚的经过,声音清亮,头抬得高高的,眼里闪耀着光芒。他讲述了火焰和灵魂的事,当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时,莫里顿甚至感到整个房间里突然充满了不信任的寒意。没有任何声音打断他陈述,不管怎样,他已经得到了公正的听证会。但在这群实际而缺乏想象力的人中,没有一个人相信他,除了少数本来就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人外。
当莫里顿那坚定的声音最终安静下来,死因裁判官便打开合着的手指,粗黑眉毛下的眼睛看了一眼莫里顿。
“在我们知道你和死者的恩怨,并且亲眼看见手枪和子弹的证据后,你还希望我们相信你的故事吗,奈杰尔爵士?”
“我说的是事实,其他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能做什么,”死因裁判官严肃地回答,“不过必须承认我还是有疑问。这个故事太牵强了,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完全不可能……”
“但你必须承认他那天晚上并不正常!”房间里传来一个快速的声音打断了死因裁判官,大家都转头看向巴塞洛缪医生,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担忧,“在酒精和戴克·韦恩那个魔鬼的影响下,就可以解释一个人会……”
“肃静!”死因裁判官厉声说道,好心的医生便只得被迫服从。
接着讯问继续。嫌犯被要求退下,人们则一齐发出抗议的声音。虽然莫里顿的故事难以让人相信,但人们只要一与莫里顿接触就会很快喜欢上他,所以没人想看见他被判有罪——除了几个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送上绞架的人之外。
三四个可能的证人被传唤,但没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接着鲍金斯被传唤到桌前。他走出重重包围的村民,从安托瓦内特的椅子边挤过,他的脸发白,嘴紧抿着。他站在陪审团面前,准备好回答死因裁判官对他提出的问题。讯问完奈杰尔爵士后,死因裁判官的方式似乎有所改变,他像机关枪一样迅速抛出一个个问题。
鲍金斯很好地通过了这一考验,所有回答都经过仔细考虑。他陈述了那晚他的所说所见,虽然他是那种出现在人前就会紧张的人,但他的声音相对平稳。
克里克待在法庭后面等待鲍金斯证词里的那个漏洞,纳克姆先生在他右边,多洛普斯在他左边。他微笑着看死因裁判官是怎么发现这个漏洞的。他对那位大人物的看法大幅提升。
“你说死者受到枪击之后,你听见他在花园的小路上呻吟,然后亲眼看见他死了?”
“是的,先生。”
“但是,死者是被打在太阳穴这个特殊位置,以这样的方式被杀的人通常立刻就死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鲍金斯满脸通红。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先生。这就是我听到的。”
“嗯,好的,这一证据确实不切合实际,医生在此案上可能出了错。我们待会再研究这一证据。退下。”
鲍金斯松了口气似的退下了,又挤回了他的位置,他的朋友朝他点点头,祝贺他在陈述证词时的表现。
接下来,托尼·韦斯特被传唤上台,他极为恼火地讲述了他所知道的那晚发生的事,就好像整件事让他彻底厌倦,而且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认为奈杰尔杀了人。结束讲话之前,韦斯特跟死因裁判官说了这些。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人们也都低声私语表示赞同。他的态度得到了大众的支持,他们本希望能听他说得更多些。
但还有另一份证据需要展示,这是一张褶皱的白色废纸。
死因裁判官拿着这张纸在高处挥了挥,以使每个人都能看到。
“这张纸,”死因裁判官说,“是张借据,在死者身上找到的,欠款为两千英镑,上面签着莱斯特·斯塔克的名字,这是份重要的证据。斯塔克先生,能请你上前来吗?”
法庭后面传来一阵沙沙声,斯塔克挤到前面来,他的脸很红,眼中闪过一丝羞愧。斯塔克过来时,莫里顿感到自己的脉搏加快,心也跳了一下,虽然随后他就厌恶这种感觉。他看向安托瓦内特,发现安托瓦内特也正看着他,把她满腔的爱意都展露在他面前,也展露在所有人面前。这激励了莫里顿,安托瓦内特本意也是如此。
斯塔克站在了证人席上。
“我想,这张借据是你的吧?”死因裁判官快速说道。
“是的,先生。”
“借据是在嫌犯与死者见面的两天前写下的。上面的签名是你的吗?”
斯塔克低下头,他的眼睛搜寻着奈杰尔的眼睛,目光落在奈杰尔苍白褶皱的脸上,那脸上慢慢露出担忧。接着他又看向死因裁判官。
“在戴克·韦恩拜访莫里顿的两天之前,戴克借给我那笔钱。除了我们俩,没人知道。我们从来就不是好朋友,事实上,我相信他恨我。我妈妈曾经……嗯,对他很好,而且我猜他没有忘记。总之,我们家遇到了困难。我发现我的……我的父亲,留下了很大一笔债务,我们必须得偿还。有个女人……噢,我不该在这样的地方说这些家事是吗?……嗯,如果必须说的话我就说吧,不过这真让人讨厌……我父亲养了个女人,他死的时候写下遗嘱要给那女人两千英镑,但他的债务清偿后就没有两千镑了。我们……我们必须面对这些。付清所有的债务后,那女人来跟我们要钱。律师说这在她的权利范围之内,我们必须掏钱。那时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因为几乎所有的钱都用来还债了。”
“所以你向韦恩先生借了钱?”
“是的,我向戴克·韦恩借了钱。其实我宁愿砍了我的右手也不想跟他借钱,但我知道莫里顿就要结婚了,我不想让他再负担上我的债务。不要这样看着我,奈杰尔,老朋友,你知道我不能!托尼·韦斯特的钱只够他自己花,我又不想去借高利贷。所以我母亲建议我去找戴克·韦恩。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去找他,结果受尽侮辱。当时我们很不愉快,不过他答应借钱,而且他也的确借了。现在我在赶一篇论文,想尽可能多还点钱,一个堂兄在帮我照顾母亲,直到我自己有能力照顾她为止。我们已经在切尔西那边找了个小地方落脚。事情就是这样。”
“嗯。如果陪审团要求的话你能拿出证据来吗?”这时,死因裁判官说道。
“我能,现在就可以。”他猛地将手伸进口袋,抽出一扎文件抛到死因裁判官面前。死因裁判官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似乎很满意它们提供了自己所寻找的答案。
“谢谢……你没有手枪吧,斯塔克先生?虽然你有杀害韦恩先生的动机。”
斯塔克有些吃惊。
“杀他的动机?你不会在暗示是我杀了他吧?这所有的愚蠢的事情!不,我没有手枪,裁判官先生。而且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就退下吧。”死因裁判官说道。于是莱斯特·斯塔克大步走回了他之前一直坐着的椅子,他脸上通红,目光炽烈,嘴唇紧闭着。
一些其他证人也来作了陈述。布雷列尔讲述了莫里顿如何打电话给他问韦恩是否回到他那儿了。讲完那晚他知道的所有事情之后,他以一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奈杰尔·莫里顿爵士犯了杀人罪”结束了陈述。
案子的范围缩小了。整个法庭的人都坐立不安,时间渐晚,所有证据都指着一个方向。经过陪审团的讨论,陪审长——一个壮实而自命不凡的家伙——站了起来,对死因裁判官低声匆匆说了几句话。死因裁判官用一条丝质手帕擦了擦额头,环视四周,这真是个艰难的案子。不过他很高兴就可以吃晚餐了,于是他站起来,转向那个拥挤的房间。
“先生们,”他说,“所有展示在我们面前的证据,我尚未发现任何漏洞能让嫌犯澄清罪行,也尚未发现任何可能使我做出除现在被迫通过的裁定之外的机会。只有鲍金斯的证据有些问题,他说死者受到枪击后还呻吟了一两分钟。这一点,我必须说,让我对他整个故事的准确性有些怀疑,但主要事实与证据还是相符的,并且指向一个方向。案子中就只涉及一把手枪,而且是把有特别构造和口径的手枪。我向大家展示过那把手枪,也展示过从死者头里取出来的子弹。在我不得不宣布嫌犯有罪,并把他提交给高级法院之前,还有人愿意提供证据吗?如果有的话,我请求你说出来,而且要立刻说出来。时间短暂,先生们。”
死因裁判官的声音停下来,瞬间房间陷入沉默,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接着传来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一个低低的女声快速说道:“我愿意!我愿意!我有些事情要说!”声音因激动而刺耳,然后安托瓦内特·布雷列尔站了起来,纤瘦高挑的身体裹在黑色的罩袍中,面纱遮住了她苍白的脸颊。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举得高高的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我……我有些事情要说,裁判官先生,”她的声音清晰而响亮,“也有些东西给你看。就是这个!”她从人群中挤过去,人们给她让开一条道,看着她迅速走到死因裁判官的桌前,拿出一样东西。那是把小尺寸的手枪,跟放在死因裁判官桌上的那把枪一模一样。“这把枪,”她清楚地说道,看一眼莫里顿的脸,面无血色地笑了笑,声音越来越高,“这把枪跟你拿来的那把一模一样,一样的构造,一样的口径,所有的都一样!”
“确实如此!”此刻死因裁判官也不再镇定,他激动地看着安托瓦内特的眼睛,“你是从哪儿得到这把枪的,布雷列尔小姐?”
“从韦瑟斯比庄园,在一间起居室里的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里,”安托瓦内特镇定地说,“一直都在那里。你会发现里面少了一颗子弹。一切都相同,裁判官先生,一切都相同!”
“它属于你家中的某个人吗,布雷列尔小姐?”
她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眼睛盯住了莫里顿的脸。
“这把枪是……我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