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大片乌云遮住天空,浓雾模糊了树和篱笆,把原本广阔平坦的沼泽变为一团吸满墨水般漆黑的污渍,不可穿越。
两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灯芯绒裤子和又脏又破的蓝运动衫,黑黝黝的脖子上围着鲜艳的围巾,大大的尖顶帽子刚好遮在眼睛上方,他们走在从莫里顿塔楼庄园通往索尔特弗利特湾的狭窄小道上。走到索尔特弗利特路的交叉路口时,另外两个人在半朦胧中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人戴着黑色的帽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盯着他们,然后声音沙哑地打着招呼:“晚上好,老兄。”他们齐声答应着,个子更高更结实的那个边走边吹着口哨,步子放缓了一些,好让那两个新来的先走到前面的阴影里去。
他们刚走进阴影,高个子就停止了他那刺耳的口哨声,转向他的同伴,突然伸出手抓住同伴的衣袖。
“那是鲍金斯!”看着前面两人消失在阴影里,他沉声说道,“你看到他的脸了吗,伙计?”
“看到了,”多洛普斯严肃地回答,“真是一张典型的脸啊!我要长成他那样的话,哪还有脸活下去,不如找个池塘淹死自己算了……没错,那就是鲍金斯,长官,和他一起的那个人,那个长着黑胡子尖下颚的……”
“嘘!不要这么大声!”克里克打断他,用细微低沉而又极具威严的声音对他耳语道,“我也认出他来了,那位午夜来访的朋友,还有刺穿的枕头。我可不会这么快就忘了这张脸。和鲍金斯一起!好吧,这当然是可以预料到的。那么接下来要思考的就是——一个普通船员或工厂工人会跟戴克·韦恩这样的人有什么该死的联系呢?或者又跟莫里顿有什么联系呢?我从没听莫里顿说过他对任何工厂有兴趣,而且我敢发誓他也的确没兴趣。不过,这个黑暗的陌生人(就像算命的人所说的)是谁呢?插手这件事,还试图谋杀我,就只是因为我刚好来到这里调查冰封火焰吗?……这是个问题,对吧,多洛普斯?冰封火焰,乡村绅士,身为船员的黑暗陌生人,提供了几十年家庭服务的管家;各种元素混杂在一起。现在,我想知道他们两个要去哪儿?”
“猪哨酒馆,”多洛普斯推测,“至少,那个黑胡子会去那儿。要是鲍金斯也去那儿的话,今晚事情就会变得有趣了。天哪!先生,如果你还看起来不冷血的话,我就没见过冷血的人了。
“只瞥你一眼我的血液都会变冷,真是这样的!我发誓,在舞台上那黑胡子都要给你让位。可以这么说,纳克姆先生要是看见你都会晕倒,如果在漆黑的小路上碰到你,我也不敢肯定我会不会说胡话。真想不通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表情。”
克里克放声大笑,他伪装中的夸张成分受到观众的赞赏,因而十分满足。他挽上多洛普斯的胳膊。
“与生俱来的,多洛普斯,与生俱来的!”他用随意的语调回答道,“每个人都有,你知道的。王公贵族有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他叹息道,“你与生俱来的是一颗顺从的心和坚定的忠诚。而我与生俱来的,只是一种把自己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能力,一种微不足道的小把戏,不过……嘿!前面有光!那是什么,我的袖珍指南书?”
“猪哨酒馆。”多洛普斯用沙哑的声音咕哝道,很高兴能有个借口来隐藏因克里克赞赏自己的个性而生出的愉悦。
“嗯,很好,是个有趣的开始。不要忘了,孩子,我们是从牙买加航行回来的船员,几乎身无分文。我们丢了工作,正在寻找新工作。听说这附近有家与航运有关的工厂,我们就从伦敦走到这来了。记住,是花了六天的时间,不要忘了这个。这也是段该死的漫长路途,我估计!另外,你的名字是萨姆,萨姆·罗宾逊。我叫比尔·琼斯……我们的朋友在前面了,快来吧。”
他们吹着口哨走向那家灯火通明的小酒馆。酒馆位于海湾边缘,他们左边平静的水面上到处点着灯盏,与黑暗相映衬。海港口处一片漆黑,就像烟雾缭绕的背景,一艘汽船不安地摇晃着,海水不断地击拍着龙骨,船头触到了码头,一排灯光照亮了它笨重的船身。人们说话的声音使这夜晚喧闹起来,许多人在船坞边的鹅卵石上跑来跑去,几艘渔船泊在这儿,只有它们的桅杆高过码头显现出来,挂在各处的船帆好似幽灵。
克里克暂停了一会儿,为这美景陶醉,接着他假定了自己今晚的角色。他把自己选的所有角色都演得多么好啊!
他清了清嗓子,用浓重的伦敦口音跟同伴说话。
“上帝作证,萨米!”他说,“这里看起来真是有点像到家了。好久都没见到海水了,我们喝一杯吧。”
有人听见这沙哑的声音转过身来,看了看这个肩膀硕大的人。接着克里克走到小酒馆的门口,举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显然这是某种标志,因为一瞬间嘈杂声便低了下来。克里克和多洛普斯无精打采地走进拥挤的酒馆,酒馆两边各有一群人,他们一开始还带着怀疑盯着两人,后来看到了两人身上熟悉的衣服,便用沙哑的嗓子朝他们说笑话,用他们的行话打着招呼,克里克则愉快地回应着。
鲍金斯站在他们靠右一些的地方,帽子依旧拉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一件破旧的大衣将脖子紧紧裹住。克里克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到了他的同伴,嘴便抿紧了。他倒要试试这个坏蛋有几斤几两!竟敢半夜溜进他的房间谋杀他!侦探把手臂放在大理石吧台的边缘,手臂是棕色的,满是肌肉,一条蛇文身从强壮的手腕一直蜿蜒到手肘(噢,完美的化妆盒!),然后大喊着来一杯。他的声音生硬而沙哑,含着一股海洋的味道。多洛普斯用他的鼻音讲起了故事,这时酒馆女服务员——一个红头发的胖女人,脸上粗糙,一直笑着——上下打量着他们,把两个装满啤酒的锡酒杯放在他们面前,用嘴咬住克里克手中的钱,然后一低头把钱丢进抽屉里,继续跟他们聊天。
“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对吧?”她靠在吧台上对他们笑着,高兴地问道。
“是的。”克里克的声音锐利,语调高亢。
“我就知道。是航海的,我猜得对吧?”
“是的,”克里克再次说道,把剩下的酒吞掉,将酒杯推向她,意味深长地朝酒杯点点头。
她吸了口气,然后大笑起来。
“还要一杯,是吗?真是一个字都不浪费。你呢,老兄?”
“说我吗?”多洛普斯轻蔑地说,“不要在这里说奉承话了,小姐!我和我的朋友在进行徒步旅行——我们从伦敦走到了这里。”
“不可能吧!”
酒馆女的声音里混杂着钦佩和不可置信。拥挤而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人们顿时激起了兴趣,一个人喊道:
“你们从伦敦来?这可是不少路啊,老兄。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伦敦的船员们又干些什么?”
“如今大多数人都在做的事——找工作!”克里克一边回答一边又吞下了第二杯酒,又把酒杯推向前要求加满,“我们从南安普顿来,离开伦敦是因为一个朋友告诉我们伦敦有工厂能提供工作,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工作,上帝作证!一个船员怎么能去做衣服、锤锡罐呢?但这些就是伦敦能提供的工作。我没有诅咒那个地方……不,萨米和我对对方说……”他又喝了杯酒,用手背擦了擦嘴,“我们觉得伦敦不适合我们,我们是刚刚从牙买加回来的……”
“继续!你们还去了更远的地方吧!”酒馆女满是钦慕地说道。
“我们没有想到要往内陆走,因为内陆是不会有船员的。朋友告诉我们这里有个海港,附近有个工厂,船员也许能在这找到有尊严的工作。所以我们就走到这儿来了。”
“真是精力充沛!”
黑胡子——多洛普斯是这样叫他的——这时插话进来,他薄薄的嘴唇张开,咧嘴笑着,露出两排黑黑的牙齿。
克里克猛地转向他的方向。
“是啊,谁说不是呢?有趣的是,我们还有更多精力呢!不过这个工厂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能有机会在这儿工作赚点钱吗?谁能告诉我们?”
酒馆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然后又都看着吧台后面那个红头发的女人。那女人抬了抬眉毛点点头,咯咯笑起来,整个丰满的身子都在抖动。
克里克左边的一个大个子给了他答案。
“工厂制造电子配件这一类的东西,然后把他们运往国外,”他简洁地说道,“或许你不懂这些业务呢?我觉得也许老板不想要你呢,也许你还得继续往前走。”
“也许我不必再往前走了呢!”克里克反驳道,捧腹大笑起来。
“所以大伙儿就帮帮我吧,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向我这个想找份工作的人伸出援手吗?有什么秘密啊?那位神秘的老板在哪儿?”
“最好在早上见他,”黑胡子挑衅地补充道,“他现在很忙,有时一整晚都要工作。不过我知道他也会有点空留给工人,来处理一些暴乱和分裂的机密事件,现在做这些事的家伙都走了,再也不会来这里找麻烦了。老板是很严格,不过这工作好,报酬也高。”他冷酷地笑了笑。
“而且你也没法再要求更多了,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多洛普斯尖锐的声音插进来。
这段时间,克里克不断向鲍金斯和他那凶恶的同伴靠近,那两人站得有些分开,但极有兴趣地看着发生的事情。
最终,克里克接近了目标,他想方设法要挑起话题,然后就选择了酒馆女,她的玩笑能得到所有人的赞同,而且这时她正在和自信的多洛普斯展开生气勃勃的对话,讨论给与得的话题。
“那女人有点意思,是吧,长官?”克里克把头转向那个女人的方向,对鲍金斯说道。管家急转过身来,傲慢又愤慨地盯着克里克。
“喂,你最好把你的手拿开!”他生气地说道,因为克里克用手肘友好地戳了戳他的肋骨。
“噢,好的!我无意冒犯!看你的样子,我以为你是老板。不过你肯定跟工厂没有一点关系。我知道了,你是秘密的绅士。”
“那你就错了!”鲍金斯激烈地反驳,“而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和工厂的确有些关系。为表示礼貌,我也许能给你一份工作,也能给你朋友一份工作,虽然我并不在意你们伦敦人的身份。在我住的地方有几个人也是从伦敦来的。我是奈杰尔·莫里顿爵士的莫里顿塔楼庄园的管家,如果你急于知道我是谁的话。”他的胸口明显起伏着,“私下里,我还做一些……其他事情。而且我有一定的影响力。现在能闭上你的嘴了吗?”
“我们会像懒洋洋的狗一样安静的!”多洛普斯突然插嘴,他就在克里克身旁,两人都猛地点头。
“好吧,那么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请注意,我没有做任何保证,我要再想想。你们最好明天来找我。就定在晚上吧,因为明天塔楼庄园要进行审讯。我的主人因谋杀他的朋友被捕了,到时我必须在那儿。就明天晚上怎么样?”
克里克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然后好像想起来与他说话这个人的上等地位,又把手收了回来,说:“您是位真正的绅士!认识您的人都会知道您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物。那么就是明天了,我们会到这儿来,非常感谢您的帮助……那个杀人犯是谁?是因为打斗吗?我对这类事可是很感兴趣呢。”
他挺直身体,装着要拳击多洛普斯的样子,这似乎让他的观众感到愉悦。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老兄!”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喊道,他之前一直沉默着,“我看出来了,你就该属于这儿!那个小个子也是。”
“看来我可以让你尝尝打架的滋味,来使你高兴了,”鲍金斯低声说道,“是的,那个人说得对,你就该属于这儿……大家晚安,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晚——安。”大伙儿齐声说道,而胖胖的酒馆女则用短粗的手指朝他送了个飞吻,在他身后喊着:“快些再来啊,亲爱的。”
克里克看着多洛普斯,两人都意识到要在鲍金斯之前赶回塔楼庄园,以防那家伙会(非常有可能会)查探他们的行动,核查克里克写信的进度。他们得动作快点了。
“那么,萨米,我们还是回去睡觉的地方吧,那儿舒服就得像家一样。”克里克几乎立刻说道,然后吞下了他的最后第四杯酒,慵懒地朝门口走去。众人齐声问话让他停了下来。
“你们在哪里睡?”
“离这儿半英里的地方有个干草堆,我们就在那底下睡。”克里克胡乱回答着。
酒馆女的眉毛皱成一团。
“干草堆?”她重复着,“从这条路直到费奇沃斯都没有干草堆啊。你们是路过看到的吗?”
克里克立刻反口。
“这里没有吗?好吧,如果真没有,那么那个我叫干草堆的地方就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遮蔽处,伦敦人把那个叫作干草堆,说法不同而已。”
“噢!那我猜你说的是那个谷仓了,朝村子方向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酒馆女又微笑起来。
“就是那里。晚安。”
“晚安。”沙哑的声音一齐说道。
外面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最好从田里穿过去,多洛普斯,”他们正要往崎岖不平的路上走,克里克低声说道,“这样就能超过他。这些雾会帮助我们的。好险,干草堆的事情掩饰过去了,我差点就露出马脚,那女人真是个可怕的生物!”
“看起来就像只松垮了的水母,”多洛普斯嘲讽着,“该死的鲍金斯就在我们前面,先生,我们要跨过这边缘的间隙,还要穿过他身旁的田地……这真是个艰难的夜晚,是吧,先生?”
克里克叹口气,几乎都让人觉得他在为这一事实感到悲叹。
“不,多洛普斯,”他轻轻地说,“这是我所经历过的这类夜晚中最平静的一次,但我们也从中搜集了一些东西。不过鲍金斯跟这个工厂到底有什么该死的关系呢?不管是什么,肯定有很深的牵扯,我们寻找蛛丝马迹的时候一定要非常小心。你会帮助我的吧,多洛普斯?你知道的,没有你我可没法干这些。”
“肯定会的,先生,肯定会的,”多洛普斯吸了口气,用沙哑的声音对克里克低声说,“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在你身边,你再也甩不掉我了。”
“好孩子!”接着他们继续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