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先生作
我先得承认我是个乡下孩子,然而七错八错,不知怎么,却总呼吸着都市的烟氛。身子落在柏油马路上,眼睛触着光怪陆离的现代,我这沾满了黑星星的心,每当夜阑人静,不由向往绿的草、绿的河、绿的树和绿的茅舍。我有一个故乡,从来少有谋面的机会;我把大自然当做我的故乡,却把自己锁在发霉的斗室;然而如若不是你,我的书,我的心灵早该和朝花一样奄奄。你是我的灵感,你让我重新发见我自己,带着惭愧的喜悦,容我记下我再生的经验,和同代男女生息在一起,永久新绿,而书,你正是我的大自然。我不问你红颜白发,只问你给我的那种亲切的感觉:这活在我的心头,无论远在古昔,无论近在眼前,我全感到它的存在。
李广田先生的诗文正是大自然的一个角落,那类引起思维和忧郁的可喜的亲切之感。亲切是一切文学的基本条件。然而自从十六世纪蒙田以来,几乎成功一篇散文首先需要满足的一种内外契合的存在。没有诗的凝练,没有诗的真淳,散文却能具有诗的境界。然而这也只是一种散文,犹如亲切可以接受若干解释。散文缺乏诗的绝对性,唯其如此,可以容纳所有人世的潮汐,有沙也有金,或者犹如蜿蜒的溪流,经过田野村庄,也经过圜囿城邑,而宇宙一切现象,人生一切点染,全做成它的流连叹赏。诗的严肃大半来自它更高的期诣,用一个名词点定一个世界,用一个动词推动三位一体的时间,因而象征人类更高的可能,得到人类更高的推崇。散文没有那样野心:它要求内外一致,而这里的一致,不是人生精湛的提炼,乃是人生全部的赤裸。
所以一篇散文含有诗意会是美丽,而一首诗含有散文的成分,往往表示软弱。我知道今日有所谓散文诗者,是一种至可喜的收获。然而当其自身达到一种境界,成为一种艺术的时候,犹如散文诗(最好,另用一个有独立性的名词),不得看做一种介于诗与散文的中间产物。一个更好的例证是戏剧:这是若干艺术的综合,然而那样自成一个世界,不得一斧一斧劈开,看做若干艺术的一个综合的代名词。我这些话扯得或许远了些,但是我所要说的,其实只是梵乐希的一句老话:诗不能具有散文的可毁灭性。
这正是我读李广田先生的诗集——《行云集》——的一个印象。这是一部可以成为杰作的好诗,惜乎大半沾有过重的散文气息。说浅些,有些属于修辞的范围,例如《窗》的第一节,拖了好些不必要的“的”字。然而我怕,不仅止于修辞,这更属于一种先天的条件,譬如说,气质、性情。现在,让我来补足一句。如若一种弱点形成一种特点,这要是不能增高诗的评价,至少可以增高读诗的兴趣。这就是说,我即使在诗里寻不见和真理一致的诗人,我总有希望寻见和诗人自己一致的诗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爱李广田先生的诗章,因为里面呈露的气质那样切近我的灵魂。
李广田先生是山东人。我不晓得山东人的特性究竟如何,历来和朋友谈论,大多以为肝胆相照,朴实无华,浑厚可爱,是最好的山东人的写照。而李广田先生诗章里面流露的,正是这种质朴的气质,这种得天独厚的气质,有些聪明人把这看做文学的致命伤,然而忘记这是文学不朽的地基。在这结实的地面上,诗人会种出《笑的种子》、《生风尼》,和有时若干引起想象上喜悦的句子,而最浑厚有力,也最能表白诗人的,更是那首拙诗《地之子》: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没有时间篇幅来探讨这些诗章,而尤为抱憾的,是草草把《画廊集》一谈。有些好书帮人选择生活,有些好书帮人渡过生活,有些书——那最高贵的——两两都有帮助。《画廊集》正是属于第二类的人生的伴侣。拿《行云集》和这里的散文比较,我们立即明白散文怎样羁绊诗,而诗怎样助长散文。话虽这样说,我们却不能过分刻板,因为活在这些散文里的,与其看作诗人的想象,不如说作一个常人的回忆、忧郁和同情。作者告诉我们,“说起‘故乡’两字,总连带地想起许多很可怀念的事物来。我的最美的梦,也就是我的幼年的故乡之梦了。”所以无论叙的是他自己,“无论是那些吸着长烟管的农夫或踢毽子打球的孩子们”,无论是渺小的生物,带着一种惜恋的心境,婉转的笔致,他追寻着他“幼年的故乡之梦”,而这些梦,正是“一件极可惋惜的事实”。
所有李广田先生解释介绍英人玛尔廷的《道旁的智慧》的话,几乎全盘可以移来,成为《画廊集》的注脚。我们不妨随手引取一段:“在玛尔廷的书里找不出什么热闹来,也没有什么奇迹,叫做《道旁的智慧》者,只是些平常人的平常事物(然而又何尝不是奇迹呢,对于那些不平常的人)。似乎是从尘埃的道上,随手掇拾了来,也许是一朵野花,也许是一只草叶,也许只是从漂泊者的行囊上落下来的一粒细砂。然而我爱这些。这些都是和我很亲近的。在他的书里,没有什么戏剧的气氛,却只使人意味到淳朴的人生;他的文章也没有什么雕琢的词藻,却有着素朴的诗的静美。”
这正是他和何其芳先生不同的地方,素朴和绚丽,何其芳先生要的是颜色,凸凹,深致,隽美。然而有一点,李广田先生却更其抓住读者的心弦:亲切之感。犹如自来传统的诗人,他对于秋具有特殊的敏感。我们晓得,情人和春天很近,而一个寂寞的诗人,却更其体味秋黄。但是,作者不仅止于这种浅尝的诗意。他把秋天看做向“生”的路,我们读他的《秋天》便可以知道,正如雪莱的《西风歌》: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1
一九三六年七月
注 释
1 倘使冬天来了,春天不也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