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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之学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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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以关尹子、壶丘子林、老商等为师,而三子之学俱由老子之学而出,则列子之为老子学派之后继者,自不待言。张处度序之曰:

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化梦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任,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归同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与庄子相似。(按,张湛《列子序》)

可谓能举是书之大体者矣。一言以蔽之,列子之根本思想不外袭老子之自然说、虚静说。然老子之自然说,非纯全之无为自然说也;其虚静说,非纯全之虚无寂静说也。绎其本旨所在,别有一种真面目之理想或主张。然列子之说则实取老子之自然说、虚静说,充之于极端之地,而于老子之隐微的积极的一面竟抹杀之,故面目似同实异。易言以明之,则列子之学说不过取老子之根本思想,以游戏的娱乐的扩充之,而其结果所在,遂与佛教之厌世的寂静说,与庄子无止无界之思想相近云尔。又,老子之书多以简洁有力之格言体发表其思想,而列子则多以叙事的寓言的表现之,是亦其相异之一端也。以下就列子若何袭老子之根本思想,又若何推之于极端之处,一详述之。

列子于《天瑞》篇,先论天地之实体及其与万物之关系,曰: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此列子以生生化化之“现象”,与不自生生化化而为一切生生化化之根本之“实体”,区别为二也。至谓生生化化非有主宰者使然,乃实体所具之自然妙用使然,极与老子相似。其谓实体(可即彼之所谓“疑独”或“往复”看)之无终无际,与老子所谓“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殆若合符节已。列子以为万有者流转变化,而无已时,曰:“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可按,《天端》篇看)盖谓生生死死,虽无穷极,而实体之自身则毫无增减损益。非保此冥一常恒之实体,则亦不得为一切万有之根据也。

列子进而论天地开辟之状况,与万物生成之次第,曰: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天瑞》篇)

列子之所谓“太易”或“浑沦”,与《易·系辞》之“太极”,老子之“道”与“浑成”,实同一物,与前所谓“疑独”“往复”者,皆指天地万有之实体而言。即谓其为物:冥一而不变,不可以视,不可以名,不具形质,而浑然概括一切形质者是也。其论由“浑沦”而生万有之次第也(借斯宾塞[按,1820-1903,英国哲学家]之语表之,则由同质之状生异质之物是 ),则谓由“太易”而生“太初”,由“太初”而生“太始”,由“太始”而生“太素”,然后天地万有森然而生焉。列子于一实体与个个物体之间,置许多阶段,而说其发展之次第。此与《易》及老子之说、新柏拉图派之分出论的思想,恰同一辙。然尚有宜注意者,列子所指实体,全属于物质的,与老子之“道”之稍含精神的意义者不同,又与新柏拉图派之“神”之以睿智的精神的属性胜者亦不同,宁与希腊初代哲学家雅克讷希曼多罗(今译阿那克西曼德,公元前610年至前546年 )之“脱雅摆伦”(按,意为“无限定”,指不固定的、无限的物质 )相似。观于“太易者,未见气也”一语,则其物虽在浑然未剖之姿,然其不免为一物质的,则究不可争也。

以上即列子之实体论及天地开辟论之一斑,毕竟取老子之思想而更详述之者,但其思索之法,较老子更合于论理的而已。而列子一切学说皆建设于此一种实体论、开辟论之上,亦与老子无异。详而言之,则所谓“道”,乃虚静自然而能生生一切之物之根本思想,亦为其人生观之中枢。彼以为色声香味等,有生者,即有生之者,而其生之者乃无声无色无味无臭者也。惟其无也,故为万变之主宰。《天瑞》篇曰: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观此,则列子思想之同于老子益信,但较之详明耳。其曰“无为之职”,与曰“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即老子所谓“无为之(有)为”耳。此外如——

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黄帝》篇)

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说符》篇)

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仲尼》篇)

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舍](与)也,失其所矣。胜(按,此字衍)事之破 ,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天瑞》篇)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常不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黄帝》篇)

凡此者不过就“无为之有为”之一思想,以种种言语表之,置之老子书中,殆难以猝别也。但老、列二家大体之根本思想虽同,而其实尚有差别。老子虽说“无为之有为”,而仍注重于有为之一面(但与列子较则然;若与邹鲁学者较,则老子固置重无为者也 )。然列子则宁注重于无为之一面。此种差别,大而观之,殆不可得,然欲研究二家之学派,则此点最不可忽过也。老子说无为而常着眼于由无为而来之有为;列子亦说有为,而其说之所趋,竟全归于无为。老子于其无为自然说之中,尚寓积极的理想;而列子则消极的也,无理想的也。老子多忧时慨世之精神;列子多厌世遁俗之思想。故老子多说反言的真理,教人以处世之道;列子惟一意以求解脱而已。在老子,则现在社会尚为一关心之对境,其矫激之言,毕竟由以道济世之诚而出;而列子绝不注意于社会之救济问题,以现世为梦幻之一境,以解脱为惟一之目的而已。固知老子之思想中亦非无梦幻观、厌世观,然固不如列子之为甚也。要之,谓列子乃推衍老子之无为自然说,而达于极端者,此说殆不可争也。

列子于知识论上抱一种怀疑论,而以一种巧妙之笔,抹杀万物之差别,与《庄子·齐物论》同。彼以为物之有大小、巨细、长短、迟速者,以吾人随意立为标准,与以制限,是人为之差别,非物之本有差别也。《汤问》篇曰:

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发](按,此字衍)北之北,有漠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江浦之间生么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于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眥,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 俞、师旷方夜擿耳,俯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

此即谓小者不必小,大者不必大,短者不必短,长者不必长。其有大小长短之别者,由吾人与以随意之限制,又持一不自然之标准而比较之耳。去此随意之限制与不自然之标准,则小亦为无限之大,大亦为无限之小,巨细长短相杀,荡荡然入于无差别之域矣。吾人之知识究不能识万物大小长短之别,故吾人不可不舍此无用之辨也。

列子更以此种怀疑论推之于伦理道德,欲举是非善恶之差别而悉灭之。以为是非善恶之辨,皆出于人心之迷,即不过持一人之私见造此无用之名词者耳,非有客观的根据存乎其间也。故曰:“心将迷者,先识是非。”(《仲尼》篇 )虽然,是非同一迷矣,而是非之辨实际对立于世间者,何也?从列子意,则由迷之多寡而生,众寡相倾,则是非之辨成矣。《周穆王》篇曰: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

观此寓言,则虽谓列子意中,谓真理之根据乃从多数以为决者,可也。即谓一切真理非有所以为真理之客观的根据,究令有之,亦不能以吾人之知识决之,是即于知识论上取一种怀疑说之见地者也。其曰:“吾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云云,则于怀疑说之论理的结论,已不惮明言以揭之矣。夫绝对的怀疑说,不能不终于自杀,对一切而怀疑矣,则此所怀之疑,亦遂失其成立之根据,列子于知识论上正陷于此自杀的怀疑论者之地位者也。而吾人于此,益见列子之说,实一面发展老子之根本思想,而得其当然之论理的结果,又一面超过老子之外,而具一种特殊之面目焉(前述之寓言乃列子假托老子之口,而自表其思想者也 )。固知老子之思想中亦有关于知识论者,其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者,是即谓世间仁义是非之名目或知识,究不能得道之真相也。谓此与知识论上之怀疑论相近,亦何不可?惟是老子虽疑世俗所谓是非善恶之根据,欲举一切人为者不自然者而泯灭之,然一面亦超越此等差别,而认识其知识之对象。何者?“道”或“自然”是也。彼纵以世俗之是非善恶之知识为迷罔,为无根据,然彼之视“道”,则惟一而真实之知识也,善也。欲排斥世间一切知识,毕竟为欲立一真知识耳。由此言之,则老子之于知识论上自非绝对的怀疑论者,宁唱道真实之知识者耳。吾人故曰:列、老二家,其关于知识论之思想,虽大致略同,然其于结论上固明明相异也。

列子于知识论上既取绝对的怀疑说矣,则彼之于人生观,其带一种厌世的倾向,而近于佛教,亦奚足怪?若老子,虽亦有厌世的思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是亦其厌世思想之一斑也 ),然固不若列子之为甚矣。列子之厌世思想,于其死生观最足见之。其书说死生之处,不一而足,试备引之:

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于昔之生乎?……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睪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者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天瑞》篇,“孔子”、“子贡”、“晏子”,皆假托之词)

观此则列子之炽于厌世思想,实远过于老氏,而与佛家之寂灭为乐说,其意相近,无待论也。吾人谓列子承老子之思想而更推而极之,至具一特殊之面目者,此非其一证欤?

具此厌世思想之列子,其不置重于社会国家之救济,而宁置重于个人之安心或解脱,斯固自然之倾向耳。个人的解脱之思想,在老子似亦未尝无之,然至列子,则更推之于极端。似以为得解脱者有一种神通力。《黄帝》篇曰: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芿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此等怪诞之例所引尚多。然则列子意中殆亦信解脱之极,真能有此神通自在之一境欤?至吾人如何而得此神通自在之力,列子亦说及之,彼归之于无心自在之德。曰: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逆物而不 。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黄帝》篇)

其曰“纯气之守”,曰“其天守全”,曰“其神无郤”,曰“得天全”者,即无心而顺自然之谓耳。抑守此无心之德以达于解脱之域者,其径路如何?列子更述其次序阶段,曰: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夫子谓老商,若人谓伯高),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庚”当作“更”),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神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乎?(《黄帝》篇)

彼新柏拉图一派之神秘哲学者,谓吾人能绝一一切差别对待之意识,而返还于无我绝对之境。尝就其恍惚之状态以词表之。列子此言殆有与之相似者。此等之说,苟善解之,原未可斥为无稽之想。彼禅家与婆鲁芝诺(今译普罗提诺,204—270,希腊哲学家,属新柏拉图学派 )等,亦自就悟道之事,述其一种神秘的实验矣。但列子之于神秘的实验,不以精神的描之,而以形体的描之,不免贻荒诞之讥耳。

要之,列子之述解脱之旨趣、内容、方法、次序等,实较老子为精,而两家学派之显异,亦于此益信也。老子亦说解脱,然其所以为理想者“圣人”也。老子之所谓圣人,体无为自然之德,而非与世俗全绝者也。若列子之所以为理想者则“神人”耳。如前所述,老子之贵无为者,欲因之大有所为;其排斥“常名”、“常善”者,为欲实现其真善(即“道” )之理想也。彼以为圣人好处无为之地、守阴性之所者,毕竟欲由所谓反转之理,以收有为积极之效果;而又本其反转之理,就处世上,设为利己的自虑的之训言:故老子乃一真面目之理想家也。至列子,则于现实理想之努力及其意识皆抛弃之,惟以寂然解脱为至人之面目。故曰:列子之学说实偏于个人的解脱者也。彼不但于知识论上,以怀疑的泯一切有无之辨,即于实践上道德上,亦偏于无依傍主义者也。彼不云乎?——

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仲尼》篇)

盖谓吾虽无为、无言、无知,然若稍有意识,稍有目的,存乎其间,则[既](即)非无为、无言、无知。故必忘一切,且并其所谓“忘一切”之“忘”,而亦忘之也。由是观之,是列子于行为之境,亦不外一种绝对的怀疑论,其结论之所趋,归于寂灭而已矣。谓列子承老子之根本思想,而更推而极之,至具一特殊之面目,此非又其一证欤?

彼列子之伦理思想,其偏于个人的解脱也如此。然彼政治上之意见似未尝无之也,政治上之意见全与老子相似。《仲尼》篇曰:

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

意谓为人君者,不自居于知能之地,而但守无为自然之德,故群才争为之用也。又假钓者之辞,以论为政之道。《汤问》篇曰:

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

是亦谓治国之道在乎自然主义,放任主义,与老子之治国论固无别也。此外涉及政治之语,散见于各处,然究是枝叶之论,未可视为列子之政治思想。盖彼之根本思想究在于个人的解脱,而于社会国家之救济问题,非彼所措意者也。

列子本其个人的解脱之思想,而以为有一种空想国存焉,且累辞以形容其状态。《黄帝》篇曰:

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又曰: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

吾人读此,辄忆及老子所谓理想社会之一段,且于此益见列子之思想实有超过乎老子之思想,而达于极端者。老子于其理想社会,惟描写一种自然人之状态。列子则更进一步,而描写仙乡、神境者也。

列子之思想中则最足注意者,其对天道或天命之思想也。老子似谓天道与人道之间[则](有)一种道德感应上作用,由其“天道无亲,[惟](常)与善人”(按,《老子》七十九章 )一语,可以推之。而列子之思想则与此全然反对也。(固知老子之福德报应之思想,与三代时通俗之意义不同,或谓有一种随德而至之精神的报应耳。然即此种意义之福德报应,亦列子所不取也。 )所谓惟德动天之思想信仰,彼固明明排斥之。《力命》篇曰: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耶?”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耶?此则若之所制耶?”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耶?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是即谓智德与天命(或幸福 )之间,往往不相合,而备引故事以证实之。以为凡如此者,皆自然之天命,非吾人之知力德力所得而左右之者也。当三代时,所谓福德合一实为中国民族之通有思想,对之有特殊之见解者,殆列子一人而已。且列子之天命主义,不但就自然上之事实(即寿夭穷达富贵贫贱等 )言之,更于知力上、道德上、精神上,及一切人间之事,皆赅括而言之。《力命》篇曰:“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贤(按,此字衍 );小白非能用[贤](仇),不[能](得)不用。”然则列子之思想,不得不谓之曰:实取一种宿命说、必至说、定业说之见地者也。彼不承认吾人之自力与吾人之自由,谓凡事由天命而定,吾人决无变更之力。故吾人之对自然或天命,当处于绝对的服从之地位。毕竟彼之天命主义即其冷眼主义耳。固知孟荀诸子与斯多噶派,非不于伦理上唱一种冷眼主义,然其实与列子不同。彼等概区别天道与人道(或自然界与道德界 ),而谓寿夭穷达富贵贫贱等皆人力莫可如何之事(孟子之所谓“在外者”,斯多噶派之所谓“外善” ),故其有无得失,无关于为人之价值。然属于人道或道德界之事(孟子之所谓“在我者”,斯多噶派之所谓“理性之动作” ),得以吾人之自力与意志自由致之。人之价值专系乎此。而列子则不然。彼于自然界与道德界之间,不设严密之区别,谓不但自然界之事实为然,即吾人之智识德行,亦非意志与自力之所关,而皆天命所使然。故彼之于道德界仅见有必然的,而不见所谓当然的。彼不惟于知识上挟一种怀疑的思想,又于道德上亦有一种不可知的思想者也。从彼之意,则吾人以无心无为为贵,凡事任诸自然而已。彼所恃为安心立命之根据者即在于此。而其为是说者,毕竟由其全体之立脚地而来,无足异也。吾人于此,觉当时之思想界实有两极端之对峙。邹鲁学派之努力主义、人为主义,由荀子而发展至于极端。荀子重自力,殆谓吾人之智力心力,亦可制天命而利用之。而列子则取荆楚学派之自然主义、无为主义,而推之于极端者也。

列子虽为黄老思想之继续者,然亦推尊孔墨,其于孔子亦然。观其《仲尼》一篇专述仲尼之言行,可以见也。他如《说符》篇之:

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又《天瑞》篇之:

圣人之教,非仁则义。

皆特述仁义之语。然则列子于邹鲁学者之思想,固未尝冷视之或明攻之也。但彼之述孔子之言行也,不皆能传孔子之真意,宁取孔子之思想混合于自己思想之中,不过借孔子之言行以表现己之根本思想耳。《仲尼》篇曰: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

观此,则列子固揣摩孔子之真意而寄与同情者也。然其下更转一语曰:

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谓所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

若是说者,与谓为孔子之言,宁谓为列子自身之言耳。何则?是即无为主义也,是仍列子之根本思想也。

列子于“梦”之现象具有一种超卓之见解,以为世人常别梦与觉,而以一为妄,以一为实,然二者之间实无所谓差别也。彼述一趣语曰: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眼中 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佘,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耶!”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闲。(按,《周穆王》篇)

吾人每读此章,辄忆及法国哲学家巴什迦尔(今译巴斯噶,1623—1662 )之言。巴氏言:有乞儿夜夜梦为王侯者,又有王侯夜夜梦为乞儿者:之二人者果孰为幸福之身乎?此其与列子之言洵若合符节已。吾人于梦之意识常轻视之,然如每夜同梦,则梦于吾人之意识生活上所占位置,固甚重大矣。如列子与巴什迦尔所言,其人之孰苦孰乐孰幸孰否,固未易判定也。

抑列子尚有一超卓之见解焉,是亦由其平等主义或宿命主义之根本思想而来者。《说符》篇曰: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座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此与近世所谓弱肉强食,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即生物进化论之思想,隐隐相通。在当时观之,不可谓非一卓见也。此种思想以较儒教之以人为中心,而观天地万物者,又基督教之派或西洋哲学之一派之目的观、意匠观,即谓为适人类之要求而造成天地万物者,固不失为别开生面之见地矣。

综而论之,其怀疑论也,无差别论也,虚静主义也,冷眼主义也,宿命主义也,绝对的服从主义也,厌世思想也,非社会的倾向也,存养论也,解脱观也,无一不由老子之根本思想而来,而皆较老子更达于极点。但其偏于出世的个人的消极的态度一面,故谓为伦理主义,究亦有所未安。且列子亦非如释迦、耶稣等常抱一种热诚,欲以己所体得之解脱观救济一切众生也。彼于其主义思想,又于其性行态度,要皆偏于个人的。虽然,列子之学说,与谓为伦理说,宁谓为一种神秘哲学或悟道观,而于东洋思想史上放一异彩者也。若夫其言论之洒脱轻妙,其解悟之缥缈空灵,其解脱方法论之详密,其存养工夫之亲切,能使读其书者惝乎离现实之世界,而入理想之天地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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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6年8月《教育世界》131、13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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