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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二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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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無爲

世皆以無爲訾道家,謂其無所事事,非也。諸子百家無不貴無爲者。他家姑勿論,《論語》:“子曰:無爲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爲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衛靈公》。《中庸》亦曰:“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爲而成。”此非儒家之顯言無爲者乎?爲與化同音,本一語。兩間品物之成,無不由於變化者。《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彖辭》。又曰:“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後能變化。”《説卦》。《樂記》曰:“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又曰:“和故百物皆化。”又曰:“化不時則不生。”《左氏》昭公七年傳:“子産曰:人生始化曰魄。”此化字皆即爲字也。《中庸》曰:“動則變,變則化。”《管子·侈靡》曰:“天地不可留,故變。化故從新。”物之施以人力,望其變化者,尤莫如五穀。《禮·雜記》:子貢觀於蜡,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爲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文武弗爲”之“爲”,即賈生諫“放民私鑄,姦錢日多,五穀不爲”之“爲”。《漢書·食貨志》,今本作五穀不爲多。多字後人妄增。言弛而不張,雖文武,不能使物變化而有成也。人之生必資於物。品物繁廡,實爲生民之福。祭之義在於求福,福之本義爲備,而《鳧鷖》之詩曰:“公尸燕飲,福禄來爲”;《祭統》曰:“賢者之祭也,不求其爲”,皆推本於物之變化而有成。最可見爲字之本義。人之生必資於爲如此,顧以無爲爲貴,何哉?變化之事多端,而其道則貞於一。必守此道而無失,而後其變化可遂歲月日時無易,則百穀用成其證。故曰:“無爲而物成,是天道也。”《哀公問》。《論語·陽貨》: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即此義。又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中庸》。然則無爲者,正所以成其無不爲也。天道如此,人事亦然。《管子》曰:“過在自用,罪在變化,變化則爲生,爲生則亂矣”,此爲之謂也。又曰:“與時變而不化,應物而不移,日用之而不化”,則無爲之謂也。《心術》。《禮運》曰:“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王前巫而後史,卜筮鼓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爲也。以守至正。”“發於其心,害於其事;發於其事,害於其政。”政之爲,正自其心之爲始也。此無爲而治之真詮也,此無爲之所以貴也。

二〇二竭力

《論語·學而》:“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朱舜水先生曰:“竭力二字,受用無窮。竭力以事君,必忠;竭力以事親,必孝;竭力以讀書脩己,則必爲賢爲聖;人之所以不肖者,皆不能竭其力者也,或竭其力於無用之地耳。”予謂凡事對人多盡一分心,反己即少一分愧悔,亦不必論其所對者爲何人也。要而言之,先人後己而已矣。息息以先人後己爲心,自無不能竭其力者,亦斷無竭力於無用之地之理;而行之者亦自覺心安理得,親切有味,愉快無已也。此無他,以仁存心而已矣。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不亦簡而易行乎?

二〇三釋“指窮於爲”

《莊子·養生主》:“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郭《注》:“爲薪,猶前薪也。”以爲詁前,古無此訓。郭《注》不應荒繆至此。殊有可疑。《釋文》亦曰:“指窮於爲薪,如字,絶句。爲,猶前也。”然《釋文》亦未必無竄亂也。《釋文》引崔云:“薪火,爝火也。”則崔實以爲字斷句。指者,向方之謂。爲者,變化之謂。《荀子·儒效》云:“宇中六指謂之極”,此爲指字之確詁。《王霸》云:“明一指”,言但明於一理也。《淮南·氾論》云:“今世之爲武者則非文也,爲文者則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時世之用也。此知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極之廣大也。”《齊俗》:“至是之是無非,至非之非無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於此而非於彼,非於此而是於彼者,此之謂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以隅曲與宇宙對言,可知隅曲二字方義。《説苑·善説》:“視天地曾不若一指”,則以一指與天地對舉也。此即《荀子》所謂明一指者。人之所爲,必有其所欲得;猶之行路者,必有其所欲至;故指字引伸爲歸趨之稱。《管子·樞言》曰:“疾之疾之,萬物之師也;爲之爲之,萬物之時也;强之强之,萬物之指也。疾之以趨事言,爲之以治事言,强之以終事言也。”此即《莊子》“指窮於爲”之指。指窮於爲者,言人之所蘄至者,永無可至之時,皆隨世事之紛紜,而失其初意耳。蓋人之志所欲得者,雖可譬諸行路之所欲至,究與行路不同。行路者,遇平夷無阻之時,固可直趨其所欲至之地,如所謂空中鳥跡,即遇山川之險,亦仍可踰越之,而終至於其所欲至。至於作事,則其終始之時日既長,中間之變化又大,必無能如行路之曲折以達者。且如俄國之革命,豈不欲合全世界,而造成一勞力者專制之局哉?然國外之鼓動,未及成功,而國内之設施,先已不得不參用勞心者矣。又如孫中山之革命,亦欲國民革命與社會革命并行。然自國民軍既入南京,國内外時勢之艱難,遂不得不暫置社會革命於不問。蓋蘇俄及國民政府之所爲,皆與其初意大有出入矣。夫豈不欲至其初所欲至哉,勢固有所不可,然則蘇俄及中國之國民政府,果將税駕何所乎,此甚難言。或竟如今日,應付目前之時勢尚且不給,更無從顧及其初意,未可知也。時異勢殊,久之,則初意不復可欲矣。抑豈獨將初意擱置而已;行至中途,或自覺其初計之未安而自變革焉,未可知也。此所謂“指窮於爲”也。喻之以薪,薪之焚,乃火之傳,固非其盡之所爲也。“不知其盡也”之“盡”同燼。火之傳,以喻人之作爲廣續不已,盡,以喻其既往也。火之傳,與其既焚之燼無涉,猶之今日之我,乃隨今日所直之時勢而謀因應之方,與已往之我無涉也。故曰:“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崔以爲字絶句是。以薪火爲爝火亦非。薪字當絶。《天下篇》曰:“指不至,至不絶。”言人之趨向皆不得達,而人欲無窮,恒有引之使鄉前者,即使所欲已得,亦更有所欲者以繼其後也。《公孫龍子》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也者,天下之所無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指物論》。言天下本無所謂方鄉,只有實物。蓋恒人之意,恒以空時間爲實有;有空間而物乃充塞其中,有時間而物乃變化其中,殊不知人之覺有空時間,正因物之充塞變化故,明於物理者,則知其不然矣。《莊子·齊物論》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即《公孫龍子》指物之論。特一用共名稱物,一偏舉一馬耳。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者,强執一方鄉,謂人曰:此非方鄉,其人終不能明。引之博觀宇宙,而指無物有之義明矣。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者,强執一物而曰是非此物,聞者必不能明,與之博觀萬物之變化,知朽腐可化爲神奇,神奇復化爲朽腐,而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之義明矣。《公孫龍子》未必古書,然爲之者,於指字之義訓固不誤。子玄深通名理,且其注因於子期,不應昧昧若是,故疑其非元文也。

二〇四釋大略

《逸周書·周祝》曰:“時之行也順無逆,爲天下者用大略。”此大略二字,當爲大道之義。用大略,猶言遵大路而行也。遵大路者不極細逕,故引伸爲總攝大綱,不務苛碎之稱,《管子》所謂“鳥飛準繩”也。見《宙合篇》。

《禮運》言郅洽之極也,曰:“事大積焉而不苑,并行而不謬,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可謂無一事之不得其當矣。無一事之不當,然後無一夫之不獲。否則“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丘山之禍,未有不起於毛髮之微者。“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内之溝中”,《孟子·萬章上》。其不遺微細如此。故事之不容但循大略,審矣。然《管子》美“鳥飛準繩”以爲大人之義,何哉?蓋古者設治甚密,米鹽靡密之事,自有司其職者,故爲治者但總攝大綱即得也。後世民治,掃地無餘,切於民生日用之事,非廢墜,即錯亂。如此而欲總舉大略,以求苟安,充其量亦不過與天下安而已矣,不能安天下也。王仲任《治期篇》,謂治亂非人主所能爲,乃深得其實矣。

二〇五釋知之極

《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欲蔽聰塞明,委心任運,以全其生。《荀子》曰:“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没世窮年,不能徧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爲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爲師。”《解蔽》。則欲强立一境焉以自畫,皆非也。夫人之求知,心之欲也。强抑其心,使之不與物接,以是爲養生,吾見其戕賊其身而已矣。若曰:有能“盡倫盡制”者,吾可以之爲極焉。則未學,安知其爲“盡倫盡制”乎?故曰:二子之説皆非也。

二子之蔽,皆由誤謂理在於外,睹夫事物之紛紜也,倫理之繁賾也,怵於終身求之,有不能盡,乃欲爲是暴棄之計,自畫之圖;而不知所謂理者,皆在於吾心,而非在於外也。今有二人,同室而處,甲之所知者,乙弗知也;乙之所慕者,甲弗慕也;假有丙丁戊己,其相異也亦然。謂其所直之境有異可乎?故曰:理在吾心也。然人之心,又非自由也。處危弱之國,則思爲守御之謀;直凶饑之歲,則欲作富民之計;孔子不言生老病死,釋迦不言井田封建,所居之國異也,所直之時異也。然則人所求知,乃其所求之大小多少一視乎其所處之境,一視乎其人心力之强弱。若曰:外境有定,欲求盡知,則生民以來,未有其人。若懷是計,是爲狂易,豈徒愚昧而已。莊、荀二子之論,自謂能爲求知者立之極,而不知其陷於大愚也。

朱子《大學補傳》曰:“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裏精麤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其言深切著明,乃昧者必欲詰其豁然貫通,將在何日,此則因人而異,豈能刻期以計哉?人所求知,本非無限,就其所求者,而旦旦用力焉;久之,必自覺有此一境,此無論所求者爲何事而皆可以共喻者。若其爲學數十年,仍覺茫無把握,則非由於外境之繁,而實緣其心力之弱。遇此等人,自可教以陸子之法,先發其本心之明,大綱提挈來,然後細細理會去。雖大綱已提挈在手,而細細理會之功,仍不可輟;固不當如莊子之自棄,亦不宜如荀子之自畫也。若用王陽明之法,以良知爲主,隨時磨練而即以是爲行爲之準則,則尤能將朱、陸二子之道,打成一橛。故學至朱、陸二子出,而沈潜高明者,皆可得所遵循;至王子出,而鈍根利根皆出一途,澈上澈下更無二致矣;若莊、荀二子之論,則直是淺陋可笑。世每震於先秦諸子之名而不敢議,而不知諸子書中,精絶處固多,麤淺者亦不少,此是時代爲之,不宜菲薄古人,然亦不宜輕信也。

二〇六命訓

吾讀《逸周書·命訓篇》,而知世風之日變也。《命訓篇》曰:“天生民而成大命,命司德正之以禍福,立明王以順之,曰:大命有常,小命日成。成則敬,有常則廣,廣以敬命,則度至於極。夫司德司義而賜之福禄,福、禄在人,能無懲乎?若懲而悔過,則度至於極。言見人得福禄,而己不然,因而自悔其過也。夫或司不義而降之禍,在人,在人上當奪禍字。能無懲乎?若懲而悔過,則度至於極。夫民生而醜,不明,無以明之,能無醜乎?若有醜而競行不醜,則度至於極。夫民生而樂生,無以穀之,能無勸乎?若勸之以忠,則度至於極。夫民生而惡死,無以畏之,能無恐乎?若恐而承教,則度至於極。六極既通,六間具塞。”極者,盡其所受之謂。凡物皆受命於天,自天之生物言之曰大命,自一物言之曰小命。命各有其短長之數,時曰度,盡其度而無所慊。時曰至於極,極其度之道有六。反是者爲六間,故曰“六極通則六間塞”也。

司德,蓋即漢人所崇奉之司命也。《禮記·祭法注》:“司命主督察三命。”《疏》:“案《援神契》云: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度,度,今本作慶,誤。見下注。有遭命以謫暴,有隨命以督行。受命謂年壽也,遭命謂行善而遇凶也,隨命謂隨其善惡而報之云。”《白虎通·壽命》所言,與此略同,且云:“若言怠棄三正,天用剿絶其命矣。又欲使民……無滔天;滔天則司命舉過,言則用以弊之。”其敬畏之情可想,然其由來則甚古。《管子·法法》曰:“凡人君之德行威嚴,非獨能盡賢於人也。曰人君也,故從而貴之,不敢論其德行之高卑,有故爲其殺生急於司命也。”《莊子·至樂》曰:“莊子至楚,見髑髏因而問之,夜半,髑髏見夢。莊子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爲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知古謂人之死生,悉由司命也。知司命即司德者,古言天地之生物曰道,物有所受於天地曰德。《易·繫辭傳》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管子·心術》曰:“虚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德者,道之捨。物德以生。”《莊子·天下》亦曰:“物得以生之謂德。”《中庸》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易·鼎》之《象辭》曰:“君子以正位凝命。”《莊子·則陽》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也。”以德與消對言。而《易·升》之《象辭》曰:“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知行道有得,爲德字後起之義,其初但言有所得而已。故受氣於天地亦曰德也。《抱朴子·對俗》引《玉鈐經》曰:“上天司命之神,察人過惡。其行惡事,大者司命奪紀,小過奪算。”《微旨》曰:《易内戒》及《赤松子經》及《河圖記命符》皆云:“天地有司過之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算。算減則人貧耗疾病,屢逢憂患;算盡則人死。諸應奪算者,有數百事,不可具論。又言身中有三尸,三尸之爲物,雖無形,而實魂靈。鬼神之屬也,欲使人早死。此尸當得作鬼,自放縱遊行,饗人祭酬,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所爲過失。又月晦之夜,竈神亦上天白人罪狀,大者奪紀,紀者,三百日也;小者奪算,算者,三日也。”司命即司過,自其察人過惡言之曰司過;自其主人壽命言之曰司命;隨所指而異其文,其實一也。道家之言,雖荒誕,必有所本。習俗不能驟變,其爲衆所共信者,尤必傳之自古,故知《周書》、《管子》、《莊子》及《抱朴子》所引諸書,所言是一事也。

《書·西伯戡黎》曰:“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於王,王曰:烏乎,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烏乎,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於天!”《左氏》文公十三年:“邾文公卜遷於繹,史曰: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子曰:苟利於民,孤之利也。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爲?邾子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遂遷於繹。”觀紂與邾文公之意,皆不以所行之善惡,與壽命之長短有關。此等見解,殆最古舊。邾文公雖春秋時人,然其見解,固不妨沿之自古。同一時代中人,見解新舊不同,此事之恒見者也。其後,則以爲天鑒其善惡而損益之。《無逸》一篇,歷舉殷周哲王,享國長久;其耽樂者,則亦罔或克壽,言之最深切。《墨子·明鬼下》曰:“昔者鄭穆公當晝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奔。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毋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爲句芒。”此言天錫人年壽最明白者。孫詒讓云:“實當爲秦穆公。”詳見《間詁》。《墨子·節葬下》曰:“若苟貧,是粢盛酒醴不浄潔也;若苟寡,是事上帝鬼神者寡也;若苟亂,是祭祀不時度也;今又禁止事上帝鬼神,爲政若此,上帝鬼神始得從上撫之曰:我有是人也,與無是人也孰愈?曰:我有是人也,與無是人也,無擇也。則上帝鬼神降之罪,厲之禍,罰而棄之,則豈不亦乃其所哉!”蓋古視天之生殺禍福人,惟其所欲,是以可嚴威也。墨子背周道,用夏政,其所言,蓋夏時人之見解也。其後則不然矣。《禮記·禮運》曰:“夫禮,必本於大一,分而爲天地,轉而爲陰陽,變而爲四時,列而爲鬼神,其降曰命。”此其言生物之本也。所謂大一,果何物哉?《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辭》。何君《公羊解詁》曰:“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隱公元年。《易説》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見氣也;大初者,氣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沌。”《周易正義·八論第一》引《乾鑿度》。元氣初分,輕清上爲天,重濁下爲地。《莊子·天地篇釋文》引《易説》。又引《禮統》云:“天地者,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後漢書·班固傳》引同。《論衡·談天》:説易者曰:“元氣未分,渾沌爲一。”儒書又言“溟涬濛鴻,氣未分之類也。及其既分離,清者爲天,濁者爲地”。然則天地之生,亦一氣之鼓蕩而已矣。彼自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而於我何德焉?亦何賞罰之有?《莊子·至樂》曰:“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句。爲,化也。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爲不通乎命,故止也。”所謂命者如此。豈有善惡賞罰之可言哉?是以墨子非之也。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爲政》。亦知此義而已。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論語·季氏》。以其禍福切於身,不得不慎也。曰:“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論語·堯曰》。以不知命,則無以隨順外緣也。“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以命之理微,非恒人所能解也。《莊子》曰:“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爲;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可奈何。”《達生》。孟子曰:“夭壽不貳,脩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又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皆見《盡心》。其所以自處者雖殊,其所抱之見解則一。故孟子亦曰:“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萬章上》。夫如是,則命者,乃自然之數,必至之符,自有其定則可求,故窮理盡性,可以至於命也。《易·繫辭傳》。又何賞罰勸懲之足道哉?

《吕覽》曰:“生,性也;死,命也。”《知分》。《孝經説》曰:“性者,生之質;命者,人所稟受度也。”《中庸注》引。此度即《周書》“度至於極”之“度”也。《樂記注》亦曰:“性之言生也;命,生之長短也。”凡古之言命,無不指生之長短者;其後乃推之於窮通,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也。《論語·顔淵》。此“天”字與“命”字,異文同義,特變文以避復耳,古書文例如此。《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盡心上》。又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盡心下》。亦皆以爲無如何之事。“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萬章上》。亦安於其無可如何而已,不曰行義可以徼福也。

《洪範》六極,與《周書》六極,名同而實異。《洪範》之六極:“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皆殃咎也;而《周書》之六極,則爲克盡天年之義。故《洪範》之六極,乃度未至而極之,而《周書》則塞六間以求極其度者也。故《周書》之六極,實兼《洪範》之五福言之。然《洪範》之五福六極,皆天所爲也。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攸好德,蓋謂生而美好,亦天所爲也。其餘四者,爲天所爲易明。《周書》則曰:“夫天道三,人道三。天有命,有禍,有福。人有醜,有紼絻,有斧鉞。以人之醜,當天之命;以紼絻當天之福;以斧鉞當天之禍;六方三述,其極一也。”《命訓解》。天道不可專任,而不得不濟之以人事矣。至於後世,則其言命,又有異焉者。《禮記·祭法疏》引《援神契》曰:“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度,度,今本作慶,誤也。依《白虎通義》、《左氏膏肓》改正。《中庸注》引《孝經説》,亦曰:命者,人所稟受度也。見前。有遭命以謫暴,有隨命以督行。”受命,謂年壽也;遭命,謂行善而遇凶也;隨命,謂隨其善惡而報之。此爲漢人常道之説,《白虎通義》、《壽命》。《左氏膏肓》《公羊》襄公二十九年、《左氏》成公十七年《疏》引。皆主之,《論衡·命義》亦具引焉。《白虎通義》説隨命曰:“欲使民務仁立義,闕無滔天,滔天則司命舉過,言則用以弊之。”此即《周書》命司德正之以禍福之説也;然有遭命則無隨命矣。《論衡》之説。案遭命之説,亦非始於漢。《莊子·秋水》:孔子謂子路曰:“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即遭命之説也。其實并不待《莊子》,《論語·雍也》:“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憲問》:“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所謂命,皆遭命也。蓋立説必隨時勢,福善禍淫,本非天道,實乃人事。政俗愈壞,則其言之不驗者愈多。事實昭彰,非可諱飾,故立説者亦不得不隨之而變也。夫威權惟莫知其然而然者爲大,若紂與邾文公者,徒知命之短長由於天,而不知天之短長之之故也,此天之最可嚴威者也。然如是,則不足以資勸懲,乃立爲賞善罰惡之説,而又無如其事之不效何?乃又欲即其或效或不效者以恐之。《周書》曰:“正人莫如有極,道天莫如無極。道天有極則不威,不威則不昭;正人無極則不信,不信則不行”;《命訓解》。即是説也。然人之所以嚴威自然者,正以其信。自然而不信,則亦同於人事矣。《白虎通義》謂必滔天之過,司命乃舉之。《抱朴子》則曰:“天地爲物之至大者,於理當有精神,有神則宜賞善而罰惡。但其體大而網疏,不必機發而響應耳。”《微旨篇》。皆所以釋天之報施之或爽或不爽者也。夫如是,安能使人不生僥幸之心。況夫既有不效者,即其效者,人亦將以爲偶合,而不以爲天之有知乎!

人所受於天自然之度,必善保之,然後能至於其極,此理之不疑者也。《左氏》成公十三年,載劉康公之言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此即《周書》所謂敬命也。《禮記·坊記》:“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注》曰:“命,謂教令”,疑誤。命以坊欲,亦定命敬命之義也。然既有遭命矣;敗績之軍,死者蔽草;飢饉之歲,餓者滿道;其間豈無命未合死之人,其如國命勝人命何?《論衡》之説。雖善自保何益?況人固有自放於醇酒婦人,以求速死者乎?莊子欲使司命生髑髏也,而髑髏深矉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爲人間之勞乎?既已俗流失政敗壞矣,亦安能使人自愛其生哉?

受命、遭命、隨命,漢人謂之三命。案《周書》所謂天道三者,亦可謂之三命也,特名同而實異,亦如《周書》之六極,與《洪範》之六極耳。竊疑《周書》六極之名,本沿之自古,特易其説。漢人之於三命也亦然。《論衡》仍受命、遭命、隨命之名,而易其説,即其一證也。亦見《命義篇》。蓋欲喻諸人者,因舊名易,創新説難,抑人之心思,有所緣則易入,故立説必因夫舊也。君子有終身之憂,《禮記》以言忌日,《檀弓》、《祭義》。《孟子》以待横逆,《離婁下》。果孰爲本義哉?此《詩》之所以無達詁,《易》之所以無達占與?

二〇七天志與明鬼

事之將成者,非人力所能强毁也;其將壞者,亦非人力所能强支也;若所謂迷信之説是也。

墨子背周道,用夏政,當東周迷信漸破之世,而欲逆挽之爲夏代之忠,其志則大矣,其事則不可行也。試觀其所謂明鬼者,皆與執無鬼者辯難之辭,又謂諸侯正長賤人之所以不義,皆由惑於鬼神之有無,不明於鬼神之能賞罰致之,即可見其時不信鬼神者之衆。於斯時也,而欲以隻手挽狂瀾,豈可得邪?夫迷信破,則人必自任其耳目。墨子乃謂衆人之耳目不足信,而多舉《詩》、《書》之辭,以張其説。殊不知人不自任其耳目,則迷信之説,本不得破。人而自任其耳目矣,《詩》、《書》之與鬼神,其爲無徵於吾之耳目一也,又安能執途之人而起其信邪?

迷信之所以漸破,其故有三:一由知天行之有常也。《左氏》僖公十六年:“隕石於宋五,六鷁退飛過宋都。周内史叔興聘於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退而告人曰: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昭公二十一年:“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問於梓慎曰:是何物也?禍福何爲?對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爲災。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過也。”襄公九年:“晉侯問於士弱曰:吾聞之:宋災,於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對曰:商人閲其禍敗之釁,必始於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對曰:在道。國亂無象,不可知也。”昭公元年:“晉侯有疾。卜人曰:實沈臺駘爲祟。子産曰: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於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之不時,於是乎禜之;若君身,則亦出入飲食哀樂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爲焉?”皆曉然於天與人之不相干。是以鄭裨竈請用瓘斝玉瓚以禳火。子産弗與。既火,裨竈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子産又弗與,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氏》昭公十七十八年。《左氏》曰:“遂不與,亦不復火。”《穀梁》曰:“人有謂鄭子産曰:某日有災。子産曰:天者神,子惡知之,是人也。同日爲四國災也。”即此一事之傳訛也。知者謂不與亦不復火,愚者則謂子産此語在火前,因以言者爲神人也。然可見其傳説之非無根,子産弗用瓘斝玉瓚,確有其事。“鄭大水,龍鬬於時門之外洧淵,國人請爲禜焉。子産弗許。曰:吾無求於龍,龍亦無求於我。”《左氏》昭公十九年。蓋深知其事之不相干,自不肯爲無益之舉也。一由以神爲聰明正直,不可干以私也。神不聰明正直,不爲人所信,既聰明正直矣,自不可干以私,此人心之所同然也。《左氏》莊公三十二年:“有神降於莘。虢公使祝應、宗區、史嚚享焉。神賜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虢多涼德,其何土之能得?”昭公二十六年:“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慆,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皆其事也。是以季氏旅於泰山,子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奥,寧媚於竈,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丘之禱久矣。”《述而》。“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梁丘據與裔款言於公曰:君盍嚚於祝固、史誅以辭賓。晏子曰: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爲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左氏》昭公二十年。楚昭王有疾,卜曰:河爲祟。王弗祭。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卒之歲,“有雲如衆赤鳥,夾日以飛,三日。楚子使問諸周大史。周大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遂弗禜。”《左氏》哀公六年。此皆以人所謂義者度神,遂不肯干之以非義也。三則由於所謂迷信者,其事之不可信日甚也。《韓非子》曰:“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萬歲。千秋萬歲之聲聒耳,而一日之壽,無征於人,此人之所以簡巫祝也。”《顯學》。《史記·太史公自序》曰:“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此爲凡迷信之説所以不見信於人之本。夫巫祝之無驗,古今一也;而何以古人信之,而後世之人不信,此非必古之人願而可欺也。古者風氣誠樸,不知欺人,則巫祝無矯誣之事。巫祝無矯誣之事,則其人先已可信,而人皆直道而行,又足使爲善者獲福,而爲惡者獲禍。因人事之夾持,而“神福仁而禍淫”之説,亦若可信焉。士貞伯語。見《左氏》成公五年。後世風俗稍薄,人與人日相欺,而巫祝亦遂肆爲矯誣。夫欺人者,未有能使人信之者也。“屈建問范會之德於趙武。趙武曰:其祝史祭祀,陳信不愧。”《左氏》昭公二十年。而季梁謂隨侯,“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左氏》桓公六年。晏子亦曰:“若有德之君,其言忠信於鬼神。其適遇淫君,其言僭嫚於鬼神。”《左氏》昭公二十年。由此觀之,當時祝史之矯誣,蓋習爲故常矣。蹶由對楚子曰:“國之守龜,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誰能常之。城濮之兆,其報在邲。”《左氏》昭公五年。此卜筮者之自解説其無驗也。“晉獻公欲以驪姬爲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左氏》僖公四年。此卜筮之自相違,又自相争也。《史記·滑稽列傳》:“西門豹爲鄴令,會長老,問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爲河伯取婦。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爲河伯取婦,與祝巫共分其餘。”此則公然爲虎狼於民間矣,安得不有西門豹出,投之於河乎?

春秋戰國之世,風氣如此,則迷信之事,安得而不破,是以有謂“智者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者,管子是也。《輕重丁》。有“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者,孔子是也。見《論語·雍也》。又《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荀子·天論》:傳曰:“萬物之怪書不説”,置諸不論不議之列者,乃儒家之宗旨也。而仁人君子,主張天與民一體,以爲民請命者尤多。《泰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萬章上篇》引此非必用初書辭,實後來儒者之説也。自西漢今文師以前,引經皆經傳不别,見《經傳説記條》。季梁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左氏》桓公六年。史嚚曰:“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依人而行。”《左氏》莊公三十二年。宫之奇曰:“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左氏》僖公五年。榮季曰:“非神敗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實自敗也。”《左氏》僖公二十八年。雖墨子亦曰:“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别相背,交相賊,必得罰。”“順天意者義政,反天意者力政。”《墨子·天志》。又謂“吏治官府不潔廉,男女之爲無别者”,“爲淫暴寇亂盜賊”者,必爲鬼神所罰也。然所謂“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有鬼神視之”。“鬼神之罰,不可恃富貴、衆强、勇力、强武堅甲利兵”者,見《明鬼篇》。衆之耳目,不可欺也。其志則大矣,其説將何以見信乎?

夫知天行之有常,則凡祭祀等事,所以事鬼神者,其實皆人事也,其理至易見也。故《荀子》論祭,謂“君子以爲人道,百姓以爲鬼事”也。《禮論》。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曾子在孔門,最爲醇謹,拘舊俗,而其言猶如此,況其意氣之發舒者乎?《墨子》曰:“今潔爲酒醴粢盛,以敬慎祭祀,若使鬼神誠有,是得其父母姒兄而飲食之也,豈非厚利哉?若使鬼神誠亡,是乃費其所爲酒醴粢盛之財耳。自夫費之,非特注之污壑而棄之也。内者宗族,外者鄉里,皆得如具飲食之,雖使鬼神誠亡,此猶可以合歡聚衆,取親於鄉里。”《明鬼》。亦仍疑惑於有無之間,而屑屑計財之不妄費耳。己則不信,而何以使人共信?

當時非遂無迷信之人也,《大戴記·四代》曰:“鬼神過節妨於政。”《管子·權脩》曰:“上恃龜筮,好用巫醫,則鬼神驟崇。”《韓非·亡征》曰:“用時日,事鬼神,信卜巫而好祭祀者,可亡也。”《飾邪》曰:“龜笑鬼神,不足舉勝;左右背鄉,不足以專戰;然而恃之,愚莫大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謂:“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禨祥。”其所言皆春秋戰國間事,然此等人,亦所謂聊復爾爾者。謂其誠篤信之,恐未必然也。如臧文仲非必愚者,而孔子譏其作虚器,縱逆祀,祀爰居。見《左氏》文公二年。作虚器,謂居蔡山節藻棁也。見《論語·公冶長》。凡宗教爲衆所尊信者,必多自革教義而同於俗。佛教戒肉食,其行於西藏者不然,其明證矣。其能得王公大人之信心者尤然。八思巴能使元世祖無滅宋,毋距海都,毋亡乃顔乎?能使之棄大都之宫室而還於穹廬乎?豈惟不能,蓋有順其志而曲爲之説者矣。當時時日龜筮鬼神祭祀之説,所以王公大人所尊信者,以其順於志而從其欲也。而墨子乃致使之躬監門之養而行大禹之事,彼縱信之能決然以行之乎?不能行,則得自寬恕,自寬恕則得自解説,而天鬼之説破矣。在春秋戰國時,蓋惟所謂蠻夷者,迷信較甚。狄之滅衛也,囚史華龍滑與禮孔以逐衛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實掌其祭,不先,國不可得也。乃先之。《左氏》閔公二年。吴人囚景伯以還,及户牖,謂太宰曰: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於上帝先王,季辛而畢。何世有職焉,自襄以來,未之改也。若不會,祝宗將曰:吴實然。大宰嚭言於王,乃歸景伯。《左氏》哀公十三年。此根敦珠巴之所以能捨住出家也。彼其風俗固異於中國也,然如忽必烈者,非八思巴之所能左右也,而況於中國之大人乎。

《淮南·氾論》曰:“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見不可佈於海内,問不可明於百姓,是故因鬼神禨祥而爲之立禁。世俗言曰:饗大高者,彘爲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戲以刃者,大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夫饗大高而彘爲上牲者,非彘能賢於野獸麋鹿也,而神明獨饗之,何也?以爲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故因其便以尊之。裘者,難得貴賈之物也,無益於死者,而足以養生,故因其資以讋之。夫以刃相戲,必爲過失;過失相傷,其患必大,故因大祖以累其心。夫户牖者,風氣之所從往來。而風氣者,陰陽相捔者也,離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誡之也。凡此之屬,皆不可勝著於書策竹帛,而藏於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爲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其教,所由來者遠矣。而愚者以爲禨祥,而很者以爲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很者以爲非”一語,最可玩味。夫淮南之説,乃世俗所謂神道設教者也。神道設教之本義,實非如此,乃後人誤解也。其意亦若無惡於天下,見一節之利者,且競稱焉。然徒能束縛愚者,而使很者益得自恣,此則老子所謂“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者也。誰曾見厲鬼之能報怨乎?然俗固有厲鬼能報怨之説。爲此説者之意,豈不曰吾以儆夫狠者,使不敢陵虐愚者哉?然曷嘗見狠者之遂戢,徒聞弱者知盡能索,以爲死後猶可以圖報,乃益輕自殺耳。故儆强暴扶愚弱者,惟有人事,未聞明鬼神禨祥,可以收治世之效者也,夫强暴者聞之,豈不或儆?然而明著之利害見於前,而虚無之禍福垂於後。在明智者,必顧明著之利害,而不惑於虚無之禍福矣。縱或有以累其心,然累很者一,累愚者必十,是以鬼神禨祥,徒足爲强很者驅除難也。是以抑强扶弱,惟有人事。墨子豈不見古者尊天右鬼之世,人莫或别相背,交相賊,而慕欲復之乎?而不知是時天鬼之所以見信者,人羣之直道未衰,有以夾持之。使所謂福仁禍淫者,若可信也;非天道也,非鬼道也,乃人事也。而豈有倡天志明鬼之説可以挽周末之文勝,而反之於忠乎?

凡事之爲人所信者,未有可以人意左右之者也。可以人意左右之,是人役也。人役也,而人尊之乎?《墨子·迎敵祠、號令》兩篇,巫舍必近公社,望氣者舍必近太守。守獨知巫卜望氣之情,巫祝吏與望氣者,必以善言告民。妄爲不善言。驚恐吏民者,謹微察之,斷罪勿赦。然則是守與巫祝望氣者比,以欺吏民。而巫祝望氣者又惟守之聽也。守且將尊信巫祝望氣者乎?抑豈有一城皆愚,而守獨知者哉?

故曰:自然之爲人所敬畏也,以其信也。刑賞之爲人所敬畏、欲其亦如自然也,惟有使其信亦如自然而已矣。此人之所爲,非天道也,非鬼道也。人事之所不及而欲借天鬼以愚民,民必不信之矣。何也?天鬼固不爾也。記曰:“不誠無物。”《中庸》。吾亦曰:不誠無政。

二〇八戒殺

戒殺之義,儒家罕言。然非不言也,《大戴記·曾子大孝》:“夫子曰: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小戴記·祭義》,曾子曰:“樹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夫子曰:“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又《曾子制言上》:“殺六畜不當及親,吾信之矣。”盧《注》:凡殺有時,禮也。此猶得曰爲節用起見也。《保傅》曰:“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賈子》作“不忍其死”。聞其聲,不嘗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孟子亦引此義以告齊宣王。見《梁惠王上》。則其爲出於惻隱之心,更無疑義矣。殺動物而食其肉,本爲最不道之事,豈有大聖大賢,而見不及此之理?不言者,其時之時勢,未足以語此也。不然,今日之西藏人,亦不斷肉食,寧得消佛志亦不戒殺,許肉食邪。

二〇九形法家

《漢書·藝文志》論形法之學,謂其“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此今哲學家所謂唯物論也。董子《春秋繁露·同類相動篇》,説與之同。《同類相動篇》云:“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濕;均薪施火,去濕就燥;百物去所與異而從所與同,故氣同則會,聲比則應,其驗皦然也。試調琴瑟而錯之,鼓其宫則他宫應之,鼓其商而他商應之,五音比而自鳴,非有神,其數然也。”知此,則可以制物而用之矣。故曰:“陽陰之氣,因可以類相益損也。明於此者,欲致雨則動陰以起陰,欲止雨則動陽以起陽,故致雨非神也,而疑於神者,其理微妙也。”又曰:“琴瑟報彈其宫,他宫自鳴而應之,此物之以類動者也。其動以聲而無形,人不見其動之形,則謂之自鳴也。又相動無形,則謂之自然。其實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藝文志》駁形法家之論曰:“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蓋形法家欲凡事求之於形,而作《藝文志》者不以爲然也。夫謂物有有其氣而無其形,是矣。謂徒有其氣者,不可以定則求,則不然也。如董子之説,相動無形者,亦有其定則可求;則宇宙之間,惟是物類相感應而非如古人所謂有鬼神者以使之。自此而精求之,積古相傳之迷信,真可破除。物理化學等,且可以此發明矣。然卒不能然者何也?曰:此仍誤於以形法之理,推之於無形之物大早,而未能就有形之物,精密試驗,以植其基也。蓋物之能相動者,非徒以其質,亦必以其量。平地注水,去燥就濕;均薪施火,去濕就燥,固也。然必濕至若干度,而後水之就之之形可見;燥至若干度,而後火之就之之形可見乎?抑地濕至若干度,則水之濕之速率如何;薪燥至若干度,則火之燥之之速率爲如何;地燥若干度,水之濕之,加難若干度;薪濕若干度,火之燥之,加難若干度乎?凡此,皆可精密測驗而知之。能如此,則物性之從違,不但可知其大概,并可知其確實,真可駕馭之以爲用矣。有形之物既得,無形之物,自可本此法以施之,而物理化學等,真可發明矣。不此之務,遽以此理推諸無形之物,無形之物,無可測驗也;遂不得不但論其質,不論其量。董子遂推之以論美祥妖孽,曰:“帝王之將興也,其美祥先見;其將亡也,妖孽亦先見,物故以類相召也。”然則德美至若干度,而可致若干大之美祥;德惡至若干度,則將至如何甚之妖孽乎?不能言也。則不得不籠統其辭,而仍入於玄虚之論矣。故中國物理、化學等學之不能發明,實由徒引其端,而未能更精求之之故,而其徒引其端,而不能精求之,則由其推諸無可實驗之物太早,而未能就有形之物,實驗之以植其基也。

抑形法家所言之數,可謂數字之本義。而董子所言之數,則失其本義者也。數字之本義,本謂一二三四等,古人之言數,亦皆如此。《莊子·天下篇》:“以法爲分,以名爲表,以參爲驗,以稽爲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周書·周祝》:“左名左,右名右,視彼萬物數爲紀。”《管子·七法篇》曰:“不能治其民,而能强其兵者,未之有也。能治其民矣,而不明於爲兵之數,猶之不可。”所謂數者:“剛柔也,輕重也,大小也,實虚也,遠近也,多少也。”皆較計其量之辭,形法家之言亦如此。故曰:“律有長短,而各徵其聲。”不曰律有銅有玉有竹,而各徵其聲也。今謂百物去所與異而從所與同,則但計其質而不計其量矣。如是求之,則無由更進一步。故中國形下之學之不能發明,實由好推論高遠者之太多,而能從事於實驗者之太少也。

二一〇鬼谷先生

《史記·蘇秦列傳》云:“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出遊數歲,大困而歸。”衡以文義,鬼谷自當在齊。《集解》引徐廣曰:“潁川陽城有鬼谷,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蓋以其時陽城有鬼谷,故引以釋之。然曰“蓋”,亦疑辭也。《索隱》曰:“扶風池陽、潁川陽城,并有鬼谷墟,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雲池陽有鬼谷者,《甘茂列傳》:蘇代説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於秦,累世重矣。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險易,皆明知之。王不若重其勢、厚其禄以迎之,使彼來,則置之鬼谷,終身勿出。”此鬼谷,《集解》亦引徐廣曰:“在陽城”,自非。《索隱》曰:“在關内雲陽。”按漢雲陽縣,在今陝西淳化縣西北,池陽縣在今陝西涇陽縣西北,其地密邇。《索隱》此所云,與其《蘇秦列傳》所云者,其實是一,然皆不足以釋蘇秦所事之鬼谷先生也。

或曰:潁川距雒陽近,蘇秦雖東師於齊,而習之則在潁川之鬼谷先生也。亦嘗聞古人事師,有憚其遠而别就近者習之之例乎?東師事於齊者,言其所事非一師,而獨於鬼谷先生爲習耳,若求師於鄉里。張儀魏人,太史公曰:“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從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儀何不求師於鄉里,而亦與蘇秦俱師事鬼谷先生乎?又“鬼谷”二字不必爲地名。《索隱》云:“《樂臺》注《鬼谷子書》云:蘇秦欲神祕其道,故假名鬼谷。”其説固近億測,然不以鬼谷爲地名,亦未嘗非是也。《甘茂列傳》殿本《考證》:張照曰:“按《戰國策》作槐谷,補注曰:《春秋後語注》。槐里之谷,今京兆始平之地,與此異。”案謂槐里之谷者似是。以後世地名釋古書恒易誤。《索隱》、《集解》,亦有此失也。

二一一金粟生死

《商君書·墾令》曰:“使商無得糴,農無得糶。農無得糶,則窳惰之農勉疾。商不得糴,則多歲不加樂;多歲不加樂,則饑歲無裕利;無裕利則商怯;商怯則欲農。窳惰之農勉疾,商欲農,則草必墾矣。”因欲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樸。又欲重關市之賦,使農惡商,商有疑惰之心。農戰亦欲去遊士、商賈及技藝。似商工皆其所廢矣。然《去强篇》曰:“金生而粟死,粟死而金生。一作粟生而金死,金死而粟生。疑當作粟生而金死,粟死而金生;或金生而粟死,金死而粟生。本物賤,事者衆,買者少,農困而姦勸;其兵弱,國必削至亡。金一兩生於竟内,粟十二石死於竟外;粟十二石生於竟内,金一兩死於竟外。國好生金於竟内,則金粟兩死,倉府兩虚,國弱;國好生粟於竟内,則金粟兩生,倉府兩實,國强。”《外内》云:“欲農富其國者,竟内之食必貴,而不農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則民不得無田,無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貴則田者利,田者利則事者衆。食貴糴食不利,而又加重征,則民不得無去其商賈技巧而事地利矣。”“故爲國者,邊利盡歸於兵,市利盡歸於農。邊利歸於兵者强;市利歸於農者富。故出戰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則商君非欲繩商,特欲使糶貴而利農耳。以粟易金於竟外,亦非所禁也。

二一二補損以知足

《論語·季氏》,子曰:“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曰丘聞,則是古有此語,而孔子引之也。《易》曰:“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周書·度訓》曰:“天生民而制其度,度小大以正,權輕重以極,明本末以立中,立中以補損,補損以知足。”知古之言治,無不以均平爲義者。夫天下之有待於治,以其不均也;若本均矣,何待於治;治而不均,又焉用治也?而世乃以保其不均爲爲治之道,是則殺越人於貨者,據高位而肆攘奪而已矣。《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不道早老,豈可以久存哉。亦終必亡而已矣。

二一三禮運、禮器

《荀子·富國》篇曰:“足國之道,節用裕民,而善臧其餘。節用以禮,裕民以政。”“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衆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勝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時臧餘,謂之稱數。”“輕田野之税,平關市之征,省商賈之數,罕興力役,無奪農時;如是,則國富矣。夫是之謂以政裕民。”然則政以生利言之,禮以用財言之也。《大學》曰:“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貪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孟子·盡心》上曰:“易其田疇,薄其税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亦以生與食、爲與用分言,知古人之言財利,恒如此也。《禮運》、《禮器》,二篇相承。《禮運》言“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皆《荀子》所謂分民之事。《禮器》曰:“居山以魚鼈爲禮,居澤以鹿豕爲禮,君子謂之不知禮。故必舉其定國之數,以爲禮之大經。禮之大倫,以地廣狹。禮之薄厚,與年之上下。是故年雖大殺,衆不匡懼。則上之制禮也節矣。”下文言禮之義,則曰時爲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言禮之數,則曰有以多爲貴者,有以少爲貴者,有以大爲貴者,有以小爲貴者,有以高爲貴者,有以下爲貴者,有以文爲貴者,有以素爲貴者,皆《荀子》所謂等差之事。辜較言之,亦可謂《禮運》言政,《禮器》言禮也。若合而言之,則《禮運》所言,亦得謂之爲禮。古無該兩事之共名,固多即以其别名之一爲之也。

節用者,足國之大端也。生之者衆,而食之者愈衆;爲之者疾,而用之者愈疾,國未有能贍者也。故曰:“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節卦彖辭》。又曰:“凡民之爲姦邪竊盜,歷法妄行者,生於不足。不足生於無度量也。無度量,則小者偷惰,大者侈靡,而不知足。”“故有姦邪竊盜歷法妄行之獄,則飾度量也。”《大戴記·盛德》。夫人之欲惡多端,而資生爲急。《禮運》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不足,則飲食男女之欲不得遂,而死亡貧苦之禍不可避矣;則必爲姦邪竊盜,歷法妄行矣;是不可以力勝也。故古之言教化者,皆在既富之後。所謂禮者,非教以飾衣冠,美宫室,侈飲食,以飾耳目之觀,縱口腹之欲,乃正謂節之使不得過耳。故七十者食肉,五十者衣帛,而隆三年之喪,禮也。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椁,亦禮也。行厚葬久服於死陵者葬陵、死澤者葬澤之日,而事雕幾組縢刻鏤於國家靡敝之年,則君子謂之不知禮矣。故曰:“禮,國之幹也。”《左氏》僖公十一年,周内史過之言。又曰:“壞國喪家亡人,必先去其禮。”《禮運》。

禮之壞也,則自在上者之逞其淫欲始也。《樂記》曰“樂者爲同,禮者爲異”,又曰“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别宜,居鬼而從地”。禮所以爲别爲異者,《管子·心術》曰:“禮者,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爲之節文者也。故禮者,謂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喻義之意也。故禮出乎義,義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蓋“天高地下,萬物散殊”。《樂記》。物所自具之德不同,斯其當處之分自異。審其德而各協其宜,所謂義也。故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禮運》。夫義之所以使物各殊其分,而制之以爲禮者,原欲使之各協其宜,非欲厚於此而薄彼也。故曰:“夫禮,貴者敬焉,老者孝焉,幼者慈焉,少者友焉,賤者惠焉。”《大戴記·曾子制言上》。此即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之義。《論語·雍也》。原欲使宇宙之間,無一物不得其所。然而强者脅弱,衆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其所利者,則制爲禮焉,以爲是天理之宜也,而不知其大悖於理也。何者?禮樂不可以孤行,有樂以和之,而後禮之别異者,非厚此而薄彼。不然,則其所謂義者苦矣。故曰:“禮之用,和爲貴。”《論語·學而》有子之言。别宜其言,而脅弱、暴寡、詐愚、苦怯其實,惡在其爲可行也。然而後世之所謂禮者,固多如此矣;曷怪老子以爲“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乎!

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顔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顔淵》。孔子所以貴禮如是其甚者,以其爲義之實;人人踐乎義之實,則物無不得其所矣,安得不謂之仁?然而其所謂禮者,果協於義則可矣;如其不然,而克己以復之,則是非强陵弱勿視,非衆暴寡勿聽,非知詐愚勿言,非勇苦怯勿動也,是大亂之道也。故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勿爲。”《孟子·離婁》下。故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孟子·離婁》上。知不足以知之,而以非義之義爲義,而强爲之節文,而强天下之人以從之,則必有愀然不樂者矣。何也?失其分不協其宜也。語曰:滿堂而飲酒,一人鄉隅而悲泣,則一堂爲之不樂。況飲酒者一人,而悲泣者滿堂乎?後世之所謂禮者,多此類也。世顧以爲天經地義而固守之,甚矣其可哀也!

甚矣夫,人之不知也,忘禮之大用,而屑屑於儀文之末也!魯昭公如晉,自郊勞至於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於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爲?自郊勞至於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弗能用也。姦大國之盟,陵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於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爲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在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於禮,不亦遠乎?”《左氏》昭公五年。善哉言乎!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簡子曰:“敢問何謂禮?”對曰:“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産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又曰:“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同上昭公二十五年。齊侯與晏子坐於路寢,公歎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晏子曰:“敢問何謂也?”公曰:“吾以爲在德。”對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於民。豆區釜鍾之數,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民也厚。公厚歛焉,陳氏厚施焉,民歸之矣。《詩》曰: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陳氏之施,民歌舞之矣。後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公曰:“善哉!是可若何?”對曰:“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民不遷,農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公曰:“善哉,我不能矣!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爲國也。”對曰:“禮之可以爲國也久矣,與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公曰:“善哉!寡人今而後聞此禮之上也。”對曰:“先王所稟於天地,以爲其民也,是以先王上之。”同上二十六年。然則禮之大用,在於經國安民,而不在於揖讓周旋之末。春秋時人,猶多知之。然而相習於以揖讓周旋爲禮,而忘經國安民之略者,則人之度量相越之不可强也。《管子·形勢》篇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異。有聞道而好爲家者,一家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爲鄉者,一鄉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爲國者,一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爲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地之配也。”聞道而好爲國者亦寡矣,而況於天下乎,皆一家一鄉之士而已矣!夫如是,故不揣其本而欲齊其末,不知率今之禮,凡物皆失其位而乖於分也;而曰是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誹之者戮,叛之者誅,然則戕賊人以爲仁義,是以飲酒者寡,悲泣者衆也。然而一鄉一家之士莫之見,雖處一堂之上,若有藩籬之限,而曰飲酒之禮固如是也,豈不哀哉!

《禮運》曰:“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以中國爲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於其義,明於其利,達於其患,然後能爲之。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脩睦,謂之人利。争奪相殺,謂之人患。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脩十義,講信脩睦,尚辭讓,去争奪,捨禮何以治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捨禮何以哉?”此言治天下者,必以人得其欲而去所惡爲歸。然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人人而問其所欲,勞而不可徧,而亦卒不能得其誠;故莫如先明於衆之所公好公惡也。此真知本之言也。然而其所謂人義者,果可以謂之義,而使人皆得所欲、去所惡而其情無拂鬱不平,則難言之矣。大抵善處人我之間者,惟無人我之見者爲能之。若既知有人我之别矣,而曰我當力求我所以自處,與所以待人之道,而使之各協其宜,其實未有不自利而戕賊人者。一人如是,人人應之,輾轉相及,而争奪相殺之禍作矣。争奪相殺,非起於兵刃相接之日,早起於分别人我之初。分别人我,即争奪相殺之至微者也。雖曰至微,積之久則成著矣。涓涓弗絶,終成江河;豪毛弗拔,將尋斧柯,信乎!至治之極,非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不足以當之。而《禮運》之所謂十義者,已落第二義也。《記》者記禮之運也,不亦慨乎其言之哉!

二一四殷因於夏周因於殷

董仲舒對策:“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所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尚同也。觀夏因於虞句,則知上文,當以殷因於夏,周因於殷句絶。其或繼周句法,固亦一律也。今讀《論語》者,以“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爲句,失之,《後漢書·魯恭傳》:“故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蓋妄人於殷因於夏下,增一“禮”字。《禮記·禮器》曰:“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

二一五天生時而地生財

《禮運》曰:“故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於無過之地也。”言其不當有過舉也。此可見吾國之文化,本於農業也。農業之所致謹者爲天時,其所用者則爲地利;因天之時,盡地之利,而使萬物各得其宜,則人與人之相處,咸得其道矣。夫非人與人相處,咸得其宜,固無以使物盡其利;抑出其力於身,而使物盡其利,正人與人相偶之道也。故一言道,而人之所以對天地萬物以今語言之,則謂之對自然也。《禮運》曰:“昔先王之制禮也,因其財物而致其義焉爾。”物以共人用,協於人之用,則爲物得其宜,是爲盡物性。及對人對己者,無不寓焉。其事殊,其道一也。故曰:“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中庸》。《荀子·天論》曰:“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所謂贊天地之化育者,《禮運》下文言之,曰:“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皇麒麟,皆在郊棷;龜龍在宫沼;其餘鳥獸之卵胎,皆可俯而窺也。”人知未開之世,庸以是爲天錫之瑞。治化既蒸,則知爲人事之所致矣。故曰:“則是無故。猶言無他故。先王能脩禮以達義,體信以達順,故此,順之實也。”蓋公産業農之小羣,其於萬事萬物,固可據理措置。使無一不得其當。所謂大順也。“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用水火金木飲食,必時。合男女,頒爵位,必當年德”,則其義也。事物皆得其當,則災不足以爲害,而天行之有益於人者,則無不得其利焉。如有凶荒之備,則不畏水旱之災。耕穫無失其時,則不至雨暘時若而南畝仍荒棄也。於是惟覺天地之有惠於己,而不知其戕賊人也,故古人尊天親地之情甚深,而無暑雨祁寒之怨,非其時之天地,異於後世之天地也。人之所以與天地參者固殊焉。故今人但譏古人之迷信,殊非是。當是之時,所以定人之所當爲者則曰禮。故曰:“天時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禮器》。古人之重禮以此。而豈如後世小儒,規規於儀文之末哉?

《大戴記·武王踐阼》曰:“牖之銘曰:隨天之時,以地之財,敬祀皇天,敬以先時。”《虞戴德》曰:“順天作刑,地生庶物;是故聖人之教於民也,率天如如,而也。祖地,能用民德。是以高舉不過天,深慮不過地,質知而好仁,能用民力。此以三常之禮明而名不蹇。禮失則壞,名失則惽,是故上古不諱,正天名也。天子之官四通,正地事也。天子御珽,諸侯御荼,大夫服笏,正民德也。斂此三者而一舉之,戴天履地,以順民事。”又曰:“天事曰明,地事曰昌,人事曰比兩以慶。違此三者,謂之愚民。愚民曰姦,姦必誅,是以天下平而國家治,民亦無貸。”又曰:“昭天之福,迎之以祥;作地之穡,制之以昌;興民之德,守之以長。”《誥志》曰“天曰作明,日與惟天是戴;地曰作昌,日與維地是事;人曰作樂,日與惟民是嬉。”“天生物,地養物,物備興而時用常節曰聖人。”又曰:“天作仁,地作富,人作治,樂治不倦,財富是節,是故聖人嗣則治。”《少閒》曰:“天政曰正,地政曰生,人政曰辨。”又曰:“時天之氣,用地之財,以生殺於民。”《左氏》載子大叔之言曰:“則天之明,因地之性。”昭公二十五年。《荀子·禮論》曰:“天地者,生之本;先祖者,類之本;君師者,治之本。”《周書·周祝》曰:“地出物而聖人是時,雞鳴而人爲時,觀彼萬物,且何爲求。故天有時,人以爲正;地出利,而民是争;人出謀,聖人是經。”《管子·形勢解》曰:“明主上不逆天,下不壙地,故天予之時,地生之財。亂主上逆天道,下絶地理,故天不予時,地不生財。故曰:其功順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違之。”《宙合》曰:“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吕覽·任地》曰:“天下時,地生財,不與民謀,無失民時。”其説皆與《禮運》同。知此爲古人言治之大義,故諸家皆有味乎其言之也。

孟子曰:“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埶;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以乘埶與待時并言,尤可見爲政之道,本於力農也。《禮運》曰:“在埶者去。”《注》:“埶,埶位也。”案埶與蓺本一字。農業不能違時,尤不可失時,故曰:“爲之爲之,萬物之時也。”《管子·樞言》。《禮器》曰:“是故天時雨澤,君子達亹亹焉。”《注》:“達,猶皆也。亹亹,勉勉也。”此言乘時雨而致力於農功也。又曰:“聖人能輔時,不能違時。知者善謀,不如當時。精時者日少而功多。是以聖王務具其備,而慎守其時。以備待時,以時興事。”《管子·霸言》。由此推之,則有“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之義焉;《易文言》。有“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之義焉。《漢書·蕭何傳》引《周書》。至於禮,時爲大,深觀人事之變,而隨時更張,以協其宜。而禮之義,極於天而蟠於地矣。

二一六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

孟子曰:“北宫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爲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公孫丑上》。今案《大戴記》所載《曾子》諸篇,皆兢兢自守之言。然《制言》上篇曰:“富以苟,不如貧以譽;生以辱,不如死以榮。辱可避,避之而已矣;及其不可避也,君子視死若歸。”中篇曰:“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仁之見逐,智之見殺,固不難。詘身而爲不仁,宛言而爲不智,則君子弗爲也。”《大孝》曰:“戰陣無勇,非孝也。”亦見《小戴記·祭義》。《論語·泰伯》:“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又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具見其凜然不可犯之概,不過既嘗學問,不爲撫劍疾視之小勇而已。子夏似北宫黝,度其勁毅之氣,必尚有過於曾子者,然諸書皆不載其勇武之風,亦不載其尚勇之論,使無孟子此語,誰復知之?故知書闕有間,古人之言論風采,不傳於後世者多矣。今人每每摭拾遺佚,輒曰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多見其好專斷也。

孟子言我四十不動心,而公孫丑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然則孟賁四十,尚未能成其勇也。人之筋力,踰四十則稍衰矣,故曰:“古之道,五十不爲甸徒”,《禮記·祭義》。然則孟賁之以勇稱,非以其筋力,亦以其能不動心也。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而與荆軻入秦,至陛,色變振恐。彼豈有所畏於死哉?無養氣之功也。荆軻之筋力亦何以尚於秦舞陽?而能鎮定將事,至於圖窮而匕首見,則其養之有素矣。古所謂刺客者,若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荆軻、高漸離之徒,皆以一身取君相於萬衆之中,雖有勇力,夫豈足恃?觀北宫黝孟施舍之言,然後知其所恃者,非敵之可勝,而爲己之無懼。惟無懼,然後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雖不能必勝,而終有克捷之時。若其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則必怯懦而不敢發,《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贊語。而敵永無可勝之日矣。故百戰而百敗者,非敵之强,乃己之懦也。觀北宫黝孟施舍之言,荆軻秦舞陽之事,而知古之勇士,亦自有其學養,而非徒恃天稟矣。

孟子又曰: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此曾子養勇之術,而亦夫子之真傳也。《檀弓》記曾子易簀之事,疾病之時,不肯絲毫苟且。又《論語·泰伯》載“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手,啓予足。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其一言一行,兢兢業業,不敢或失如此。此其所以爲自反而縮之道也。《檀弓》又曰:“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弔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無罪也。吾與女事夫子洙泗之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於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羣而索居,亦已久矣夫!”夫字當屬此句,今俗誤。此可見曾子與子夏,以集義之道,交相責難,即其以養勇之道,交相責難也。子夏之尚勇,可推想而得者,惟此而已矣。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惟恐有聞。《論語·季子》。此勇之大者也。惟曾子亦然。《曾子·立事》曰:“人言不善而不違,近於説其言;説其言,殆於以身近之也;殆於以身近之,殆於身之矣。人言善而色葸焉,近於不説其言;不説其言,殆於以身近之也;近當作遠。殆於以身近之,殆於身之矣。”其言如是,其見善與不善,必當機立斷,定其從違取捨可知也。此所謂“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也。”《論語·季氏》。故曰:“見義不爲,無勇也。”《論語·爲政》。抑此亦“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之義也。”《易·繫辭傳》。

《史記·管晏列傳》:“管仲曰: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爲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爲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此言似與“戰陣無勇,非孝”之義相背者;然能勇者,必能有所忍。不忍一朝之忿,而以身殉之,正是孔子所謂“匹夫之諒”耳。《論語·憲問》。

二一七曾子大孝

言道者莫高於能通,立教者莫善於能攝。凡於一種德行,鑽研有素、身體力行已久者,必能以此一德,徧攝諸德。縣一德以爲教,而人之所以爲人之道,靡不該焉,曾子之言孝則是也。《大戴記·曾子大孝》一篇,分孝爲三等,曰“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又曰“大孝不匱,中孝用勞,小孝用力”。於是直養而已,不足言孝。而居處、事君、涖官、朋友、戰陳,下至伐一木,殺一獸,靡不該焉。此以事言之也。以理言,則括以“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兩語。欲求其全,則“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欲求其全而歸之,則非終其身不可。而“養可能也,敬爲難;敬可能也,安爲難;安可能也,久爲難;久可能也,卒爲難”之義立矣。《小戴記·内則》曾子曰:“孝子之身終。終身也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是故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於犬馬盡然,而況於人乎?”終其身,即全而歸之之義。愛敬及於犬馬,則推之至於至微,即一舉足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之義也。言孝至此,可謂豪髮無遺憾。孔門《孝經》之作,必託諸曾子,有以也。

然此篇“仁者,仁此者也;《小戴》此下有“禮者履此者也”六字。義者,宜此者也;忠者,忠此者也;《小戴》無此六字。信者,信此者也;禮者,體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小戴》無此十二字。强者,强此者也。樂自順此生,刑自反此作”,“夫孝者,天下之大經也。《小戴》無此九字,而有“曾子曰”三字。夫孝,置之而塞於《小戴》作“乎”。天地。衡《小戴》作“溥”。《疏》云:“定本作傅。”之而衡於《小戴》作“横乎”。四海,施諸後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兩節,疑是他篇簡錯。曾子言孝,雖所該者廣,然特以之徧攝諸德而已。其言仍多就行爲指點,不作此誇張語也。《大戴》此篇,亦見《小戴·祭義》。其前有《樂記》一段,可爲此篇嘗與他篇相錯之證。此兩節蓋係脱簡錯入。“夫孝者天下之大經也夫孝”十一字,《小戴》記之“曾子曰夫孝”五字,疑係既簡錯後億補,其原文所指何事,則不可知也。

二一八子張

《論語·子張》:“子游曰:吾友張也,爲難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爲仁矣。”於子張頗有貶辭。又《爲政》:“子張學干禄,子曰:多問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似子張之爲人,失於務外,而於言行之間,未能深致檢點者;然《禮記·檀弓》:“子張病,召申祥而語之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幾乎?”其自守之密,與“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手,啓予足,《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者;曾無以異。《論語·泰伯》。然則古人操守之功,正不得以論者偶有貶辭而致疑矣。

二一九忠欲

《管子·樞言》:“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損之而患多者惟欲”,以“忠”與“欲”爲相對之辭。“忠”蓋“專一”之謂也,儒家“夏尚忠”之“忠”字,當如此解。

二二〇辭色

《論語·學而》:“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夫徒以辭色説人,似亦非大惡;然而夫子惡之深者,人與人相處之道在誠,反於誠者爲僞,人人以辭色説人,則相欺之本也;相欺也,作始也簡,將畢也鉅,將無所不至矣。《表記》:“子曰:君子不以辭盡人,故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辭有枝葉;是故君子於有喪者之側,不能賻焉,則不問其所費;於有病者之側,不能饋焉,則不問其所欲;有客不能館,則不問其所舍;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又曰:“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君子問人之寒則衣之,問人之饑則食之,稱人之美則爵之。”又曰:“口惠而實不至,怨菑及其身;是故君子與其有諾責也,寧有己怨。”所舉君子之行,亦若平平無奇者,然試默察當世,有一人不與是相反者與?試反躬自省,其能免於是與?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表記》又曰:“子曰: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讀之令人悚然。夫舉世皆以色親人,則是舉世皆穿窬之盜也。合穿窬之盜而成羣,夫焉得不亂?

語曰:“逢人輒有求,故覺萬事非。”夫有求於人者,非爵禄之謂也,亦非聲色貨利之謂也,只是求見好於人而已。試思堂堂七尺軀,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而何以每見人,輒有此一副求見好之意也?抑口惠而實不至,怨菑及其身,徒以辭色親人,少有閲歷者,皆知其不可久,而何以每一見人,此一副求見好之意,又不能自克也?無他,爲習俗纏繞,不能自拔而已,故曰:“棖也欲,焉得剛?”《論語·公冶長》。《詩》曰:“天之方懠,無爲夸毗。”《毛傳》曰:“夸毗體柔人也。”《大雅·板》。張子渠横曰:“苟能除去了一副當世習便自然脱灑也”,《語録》。此之謂也。

《表記》又曰:“情欲信,辭欲巧。”情既信矣,則其辭之巧,乃所以爲文也。文非無實,固無惡焉。《大學》曰:“與國人交,止於信。”信即有其實之謂也。亦即“情欲信”之“信”也。

《表記》又曰:“子曰:恭近禮,儉近仁,信近情;敬讓以行此,雖有過,其不甚矣。”“恭近禮,信近情”,其理易明。謂“儉近仁”者,何也?豈仁者必惡衣菲食,敝車羸馬與?非也。且世之飾其車馬,美其服食者,非必以是爲安也;其意不過欲上人耳。夫好上人,則與於不仁之甚者也。彼爲矯飾之行者,意非欲以服用下人,乃正欲以矯飾上人耳,故君子弗取也。

二二一知力

《商君書·算地》曰:“聖人非能以世之所易,勝其所難也,必以其所難,勝其所易。故民愚則知可以勝之,世知則力可以勝之;臣愚則易力而難巧,世巧則易知而難力,故神農教耕而王天下,師其知也;湯武致强而征諸侯,服其力也,今世巧而民淫,方效湯武之時,而行神農之事,以隨世禁,故千乘惑亂。此其所加務者過也。”斯言也,可謂審於世變矣。入愚陋之羣,而以知勝之者,有之矣,遇知巧之國,而以知勝之者,未之有也。泰伯君荆蠻,箕子化朝鮮,莊蹻王滇,尉佗長越,漢族古代,所以所鄉無敵者,斯時之蠻夷方愚陋,不足與中國敵也,及其稍以開化,而不能同化,則事勢一變矣。而中國猶以故意遇之,不能自强而以力勝,此魏晉以後,夷狄之禍,所由史不絶書歟?

二二二哀樂禍福

《大戴記·禮察》:“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之善者異。或道之以德教,或驅之以法令,導之以德教者,德教行而民康樂;驅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哀戚。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案此篇以湯武與秦王相比較,蓋録《賈子》書。否亦漢初儒者之言。蓋實見當時人心怨怒,爲秦之所以亡;故引殷、周、秦事,以明禮與法之得失也。君子戒違道以干譽,然衆情不可逆,而衆不可以理喻,是亦一道也。法家不知此義,操之已蹙,遂至身死而國亡,如商鞅與秦皇所爲是也。君子非不知衆情之不可苟從也,然其力既不可逆,則斟酌於輕重緩急之間者,亦自有其道。必如何,然後不至苟順衆情而違於道,又不至激而生變,必有非漫然者矣。世每輕視民力,以爲不足畏,就一時一事觀之,似亦無以爲難。而不知民力之鬱而必發,其道多端,壅於此者,或決於彼,固不可以一時一事論也。今有拂輿情而犯衆怒者,時之未至,勢之未極,似乎衆皆疾視,而莫如之何;一旦時會至,衆怨皆作,則枯木朽株,盡爲難矣。匹夫行諸鄉黨之間且如此,況於治一國乎?故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爲厲己也。”《論語·子張》。未信時之所爲,豈必其誠爲厲民,然民皆以爲厲己,固非家置一喙所能解狙公賦芋。政術之然,不得指爲違道以干譽也。此篇言哀樂之感,即爲禍福之應,真能洞燭隱微,非身歷禍患者不能道也。

二二三賊人者必自賊

社會學家言:凡食人之族必食犬,蓋其初皆以田獵爲食者也。獵人之養生也至難,必十六英方里之地,乃足以養一人,故其口實甚觳,而至於人相食,然亦田獵之事,有以養成其殘賊之心也。故曰:賊人者必自賊。

吾嘗謂觀於牧畜,而可知《春秋》三世之義。犬,亂世之畜也。助其主而賊人,其主乃以所餘者食之。牛、馬,昇平世之畜也。用其力以事耕耘,引重致遠,而非以伐賊他物矣。猫,太平世之畜也。人與猫自相愛,非必欲其捕鼠,則非利其力也。猫之親媚人,亦出自其性,非以人之食之也。主或他適,猫亦不隨,則其親媚人亦自有限,非如犬之以身爲殉也。犬忠於主而戕賊他物,則惡德矣。終見賊於人,亦可謂賊人者必自賊也。

《管子·山權數》曰:“若歲凶旱水泆,民失本,則脩宫室臺榭,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爲庸。”足見古者畜狗與畜彘同其普徧。然有狗屠而無彘屠,則食狗殆尤甚於食彘也。犬助人以戕他物,終乃爲人所伐,亦可謂賊人者必自賊也。

二二四參天兩地

《易·繫辭傳》曰:參天兩地而倚數。《疏》曰:古之奇耦,亦以三兩言,且以兩是耦數之始,三是奇數之初,不以一目奇者。張氏云:以三中含兩,有一以包兩之義。明天有包地之德,陽有包陰之道,故天舉其多,地言其少也。説不以一目奇,殊爲牽强。《周書·武順》曰:人有中曰參,無中曰兩,兩争曰弱,參和曰强。男生而成三,女生而成兩,五以成室,室成以生民,民生以度。謝氏曰:有中無中,謂男女形體。朱右曾集訓校釋引。其説是也。合三兩而爲五,即男女之合。故曰五以成室,室成以生民。《説文》,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古文作×,×象交午,上下兩畫,則天地也。《繫辭傳》又曰: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萬物本乎天,天本乎祖,兩間之物爲天地所生,猶之人爲父母所生也。精氣爲物,遊魂爲變,遊魂即鬼神,特無形可見耳。其爲天地所生,與凡有形可見之物同,此猶人之室成而生民,故其數必皆以五也。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者,男女構精,婦人妊子,天地氣合,萬物資生於坤也。午,《説文》曰:啎也,與五古實一字。《説文》又説其形曰:此與矢同意。王氏筠曰:午蓋古文杵字。見《説文句讀》。按其説是也。杵動而臼承之,亦有男女交接之象矣。

二二五聖人之大寶曰位

問曰:《繫辭傳》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釋文》曰“人,王肅、卞伯玉、桓玄明、僧紹作仁”,則本作人也。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爲非曰義。”一若理財聚人,皆爲在上者保其禄位計者,何也?曰:位之始,非以爲一人一家富貴計也。《管子》曰:“天下不患無臣,患無君以使之;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故知時者可立以爲長,無私者可置以爲政。審於時而察於用,而能備官者,可奉以爲君也。”《牧民》。蓋能力作者易得;能規畫全局、定各人之職事者難求。是以苟得其人,必使之當指揮統率之任。指揮統率者之有其位而不可失,猶之胼手胝足者之當各安其職而不可荒也。聖人之所以能盡其職,以利其羣者,實惟其所處之位是賴。使聖人而失其位,而爲胼手胝足之事,亦無以踰於農夫耳,或且不逮也。故曰:“聖人之大寶曰位”也。《管子》又曰:“聖人之所以爲聖人者,善分民也。聖人不能分民,則猶百姓也。於己不足,安得名聖。”《乘馬》。可以參稽而明其義矣。

《禮記·禮運》曰:“故天生時而地生財,人其父生而師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正同政。故君者,立於無過之地者也。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養也,非養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故君明人則有過,養人則不足,事人則失位。”“天生時而地生財”,即《易》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正用四者,惟不失其位是賴。故君之不可失其位,非以爲己也,以爲羣也,此君之本職然也。然自并耕而食、饔飡而治之風既渺,而君之利其位而忘其職者衆矣。然此乃末流之失,非其本義然也。《管子》又曰:“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著業不得不多,人之名位不得不殊。”《宙合》。名位之殊,本無貴賤,故孟子謂“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萬章》下。天子亦與臣下同列也。

二二六心學之原

《禮記·禮運》:“故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爲也,以守至正。”此言帝王治心之學之最早者也。竊謂心學之原,與宗教殊有關係。《祭統》曰:“齊之爲言齊也。齊不齊以致齊者也。是故君子非有大事也,非有恭敬也,則不齊。不齊,則於物無防也,嗜欲無止也。及其將齊也,防其邪物,訖其嗜欲,耳不聽樂。故《記》曰:齊者不樂。言不敢散其志也。心不苟慮,必依於道;手足不苟動,必依於禮。是故君子之齊也,專致其精明之德也。故散齊七日以定之,致齊三日以齊之。定之之謂齊。齊者,精明之至也,然後可以交於神明也。”夫心學之精微,原不盡係於形體。然齊莊於外者,必能精明於内。至於心不苟慮,手足不苟動,而其精明有不待致而致者矣。《祭義》述齊之效曰:“齊三日,乃見其所爲齊者。”專精如是,又何求而不得哉?推所求於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之外,而鬼神來告之矣。

二二七楊朱之政治學説

先秦諸子之學,無不志存救世者,獨楊朱則不然。其自私自利,至於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爲;而孟子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謂“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其勢力之雄厚,至於如此,深可怪也。己飢己溺,勞心苦思,胼手砥足,或待教而後能。自私自利,何待於教。而楊朱之説,風靡一世如此,何哉?楊朱事跡,散見周秦諸子者頗多,皆不及其學説,惟《列子》有《楊朱》篇,述其説頗詳。胡適之謂當時時勢,自可産生此種學説而信之;梁任公謂周秦之際,決無此等頽廢思想而疑之。予謂二説皆非也。楊朱之學,實出道家。道家有養生之論,其本旨,實與儒家脩齊治平一以貫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極,遂至流於狹義之爲我與頽廢。所謂作始也簡,將畢也鉅,此學問所以當謹末流之失也。然楊朱之意,本在救世,所謂“爲我”,亦爲一種治術,而非自私自利之謂,則無疑也。

道家養生之論,老子已言之,如曰“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爲天下,若可託天下”是也。“若”同“乃”。此語諸子之言養生者多引之。《莊子》之《繕性》、《讓王》,《吕覽》之《貴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應》、《詮言》諸篇,發揮此義,最爲透徹。《讓王》篇曰:“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爲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則與楊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爲”近矣,而顧曰“可託天下”,何也?蓋道家之意,以爲人生於世,各有其所當由之道,即各有其所當處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則無利於人,亦無害於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當處之位,則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則天下必亂,固不問其侵之之爲善意惡意也。此亦道家所以齊是非之一理。惟如此,故謂仁義非人性,伯夷盜跖,失性則均也。道家之言治,所以貴反性命之情者以此。人人反其性命之情,則能各安其位矣。故道家之言養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不二》篇曰:“楚王問爲國於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爲身,不聞爲國。詹子豈以國可無爲哉?以爲爲國之本,在於爲身;身爲而家爲,家爲而國爲,國爲而天下爲。故曰以身爲家,以家爲國,以國爲天下。此四者異位同本。故聖人之事,廣之則極宇宙,窮日月,約之則無出乎身者也。”可謂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國、家與身,異位同本,理頗難明,《淮南·精神訓》論之最好,其説曰:“知其無所用,貪者能辭之;不知其無所用,廉者不能讓也。夫人主之所以殘亡其國家,損棄其社稷,身死於人手,爲天下笑,未嘗非爲非欲也。夫仇由貪大鐘之賂而亡其國,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獻公艷驪姬之美而亂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時葬,胡王淫女樂之娱而亡土地。使此五君者,適情辭餘,以己爲度,不隨物而動,豈有此大患哉!”此從消極方面言之也。若從積極方面言之,則其説見於《詮言訓》。《詮言訓》曰:“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原天命則不惑禍福,治心術則不妄喜怒,理好憎則不貪無用,適情性則欲不過節。不惑禍福,則動静循理;不妄喜怒,則賞罰不阿;不貪無用,則不以欲用害性;欲不過節,則養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於外,弗假於人,反己而得矣。”“適情辭餘,以己爲度”,乃養生論之真諦;“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即所謂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養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爲天下。故曰:“惟無以天下爲者,可以託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謂天下之治,有待人爲;殊不知如是,則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亂之原,雖一時或見其利,而將來終受其弊。故桀紂之亂在目前,而堯舜之亂在千世之後。何則?古之人好争,好争則亂,於是以禮讓爲教。夫以禮讓治當時之亂則可矣,然講禮讓太過,其民必流於弱。中國今日,所以隱忍受侮,不能與異族競者,則禮讓之教,入人太深爲之也。然如德意志,承覇國之餘業,席累勝之遺烈,志欲併吞天下,囊括歐洲,終亦以過剛而折。夫其今日之摧折則其前此之軍國主義之訓練爲之也。而其前此之盛强,則亦以此。故凡出乎其位之事,雖得利於一時,未有不蒙禍於將來者。佛説世人所爲,“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理正由此。今中國自傷其弱,而務求强,其將來難保不爲從前之德意志。歐洲之人,經大戰之創痛,而思休養生息。其將來,又安保不爲今日之中國。然則謂中國今日之弱,乃前此之教禮讓者致之;德意志今日之摧折,乃前此之唱軍國主義者致之,固無不可。即謂中國將來之失之過剛,仍係昔之教禮讓者貽之禍。歐洲將來之失之過弱,仍係前此唱競争者種之因,亦無不可也。一事之失,輾轉受禍,至於如此。然則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爲當哉!故《列子》載楊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亂。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暫行於一國,而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又曰:“古之人,損一豪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豪,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損一豪,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楊子爲我之説如此,在哲學上,亦有甚深之根據,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則淺之乎測楊子矣。《淮南·氾論訓》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可見楊子爲我之義,出於道家之養生論。

然則楊朱之説,即萬物各當其位之説,原與儒家相通。然所謂位者,至難言也。以人人論,則甲所處之位,非乙所處之位;以一人論,則今所處之位,非昔所處之位。以位之萬有不同,所謂當其位者,亦初無一定形跡。“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則處乎君師之位者,即以一夫不獲爲予辜,亦不爲出其位;遭值大亂之時,又懷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流列國,亦不爲出其位。若但執七尺之軀爲我,以利此七尺之軀爲爲我,而執此爲當處之位,則謬矣。然智過其師,乃能傳法。一種學説,推行既廣,必不能無誤解其宗旨之人,此楊氏之末流所以流於無君,而孟子所以闢之也。然則如《楊朱》篇所載之頽廢思想,乃楊學之末流,固非楊子之咎,而亦不得謂楊氏之徒無此失也。《列子》固係僞書,其所謂《楊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莊子·盜跖》篇設爲跖告孔子之辭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瘐之誤。瘐即瘉。瘉,病也。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説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虚僞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論哉!”與《列子·楊朱》篇所謂“徒失當年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哉”、“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者,又何以異?跖之言曰“不能説其意志,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足見其所持,爲道家養生論之流失也。《列子》此篇,蓋有真有僞,其真者蓋剽自先秦古籍,而僞者則張湛之徒所推衍也。

原刊《政治學報》第三卷,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日出版

二二八名他人之學

《史記·信陵君列傳》:“諸侯之客進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稱《魏公子兵法》。”案《項羽本紀》,謂羽於兵法不肯竟學,而《漢書·藝文志》兵形勢家有《項王》一篇,疑亦他人之兵法,而項王名之者。項羽百戰百勝,固由其天才之高,亦必不得略無法度。漢高祖征英布,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而猶惡之,則籍兵法之精可見。竊疑羽少時未肯竟學,逮起兵後,又未嘗不得進兵法者之教也。此古所謂學於其臣者歟?

後人著述,多務求名,古人則不然,乃有不自名而求人名之者。趙賓好小數書,後爲《易》,持論巧慧,《易》家不能難,皆曰非古法也,云受孟喜,喜爲名之,即其一事。或務自著其名,甚者竊人之所有;或不自名而求人名之,其事若相反而實相符,凡以顯其學而已。然不自名而求人名之者,徒欲顯其學;務自著其名,甚或竊人之所有者,實欲顯其身,其公私貪廉,究未可同日語也。或曰:身持其學,以譁世取寵,顯其學,非即所以顯其身歟?此以言乎趙賓之倫則可矣,古之求人名其學者,安必其皆如是。

古或以神農、黄帝、伊尹、太公名其學,論者率訾爲作僞以欺人,實亦未必然也。且如魏公子,孰不知其非講兵法或著書之人?然兵法之家,猶願得公子以名其學者,非曰此兵法爲魏公子所發明,亦非曰此言兵法之書爲魏公子所著,特以魏公子號多士,又嘗有破秦之功,兵法而曾御於其門,則必經多家之品平,且嘗試之而有效,易爲人所信從耳。此如今人著書之求人鑒定,本亦非謂書即其人所作也。

孟子謂公孫丑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今《管子》書極雜,《晏子》書亦兼儒、墨二家,非管、晏之學如是,蓋亦所謂名之者也。名之者固無妨於雜,《吕覽》、《淮南》是也。以《吕覽》、《淮南》隸雜家,而《管》、《晏》則否,此向、歆論學之未審,而班氏誤仍之耳。不然,世豈有欲欺人而多存矛盾之論,授人以入室之戈,如今《管》、《晏》之書者哉?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

二二九古學制

古之學,有在於國者,亦有在於鄉者。在國者有大、有小,皆曰學。在鄉者或曰校,或曰庠,或曰序,皆不以學名也。《孟子·滕文公》上曰:“設爲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言三代之學,皆無異稱也。《荀子·大略》,以“立大學”與“設庠序”對舉。《漢書》董仲舒《對策》,亦曰:“古之王者,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凡漢人言語,猶大抵如此。

國中之學,緣起即在王宫之中。蔡邕之《明堂論》,言之最審。邕之言曰:“明堂者,天子太廟,所以崇禮其祖,以配上帝者也。取其宗祀之貌,則曰清廟;取其正室之貌,則曰太廟;取其尊崇,則曰太室;取其向明,則曰明堂;取其四門之學,則曰太學;取其四面周水圓如璧,則曰辟雍;異名而同事,其實一也。《易傳·太初》篇曰:太子旦入東學,晝入南學,暮入西學。案此據《續漢書·祭祀志》引。《玉海》百十一引作夕入西學,暮入北學。此文疑有奪誤。在中央曰太學,天子之所自學也。《禮記·保傅》篇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入太學,承師而問道。與《易傳》同。案《保傅》今見《大戴記》及《賈子》。魏文侯《孝經傳》曰:太學者,中學,明堂之位也。《禮記》古大明堂之禮曰:膳夫於是相禮。日中出南闈,見九侯,及問於相;日側出西闈,視五國之事;日闇出北闈,視帝節猶。案亦奪出東闈。《爾雅》曰:宫中之門謂之闈。王居明堂之禮,又别陰陽門,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故《周官》有門、闈之學。師氏教以三德,守王門;保氏教以六藝;守王闈;然則師氏居東門、南門,保氏居西門、北門也。知掌教國子,與《易傳》、《保傅》、王居明堂之禮,參相發明,爲四學焉。”觀此,便知大小學皆與王宫是一。蓋吾國古者,亦嘗湖居,如歐洲之瑞士然。故稱人所居之處曰州,與洲殊文,實一語也。洲島同音,後來又造島字。以四面環水言之則曰辟,《説文》:“璧,瑞玉圜也。”説者皆謂貤玉之名,以稱周環之水。竊疑辟字本有周環之義,故有還辟之稱,後乃貤以名圜玉也。以中央積高言之則曰雍。《史記·封禪書》:“或曰:自古以雍州積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諸神祠皆聚云。”案雍依《説文》爲借字,其本字當作邕。説解曰:“四方有水,自邕成池也。”斯時自衛之力尚微,非日方中及初昃猶明朗時,不敢出湖外,故其開門必向南西。漢時,公玉帶上明堂圖,水環宫垣,上有樓,從西南入,亦見《封禪書》。蓋有所受之,非意爲之也。少壯執戈,子弟職司守衛,其居實在門側,故小學亦設於其地焉。《爾雅》:“門側之堂謂之塾。”《周官》師氏之職,“凡國之貴遊子弟學焉。”《注》曰:“遊,無官司者。”蓋古使年長者任政,年少者充兵。四十而後仕,則未及四十,皆無官司,當執戈任守衛之職也。然子弟之居於此,則初不待其能執干戈之年,蓋自出就外傅時即然矣,故小學亦設於其地。若正室,則古人言數,習於用三,三三而九,故井田以方里之地畫爲九區,而明堂亦作九室。王者蓋自居中央;一切政事,須在室中處理者,古人理事,居室中者較後世爲少。如獄訟,惟男女之陰訟,聽之勝國之社,餘則皆在衆著耳目之地,如棘木之下矣。《豳風》之詩曰:“穹窒熏處,塞向墐户,嗟我婦子,曰爲改歲,入此室處。”非風雨寒暑而居室,古人亦較後世爲少也。則環其四周,更作八室;王時省方至此,竊疑《虞書》“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之語,實當以此釋之,乃謂人君出所居之外而聽政耳。亦即《禮記·保傅》、古大明堂之禮所説,聽政視學,實無别也。此但就四正室言之,若兼及四隅,則爲大乙行九宫之説矣。而太子以隨王練習政務,亦時至焉。此當與羣臣接,羣臣皆其父之臣,不敢慢也;惟至中宫,則視膳問安,所接不過内豎,無待加禮;故曰“天子設四學,當入學而太子齒”也。《禮記祭義》。一切政事,萃於王宫之中,蓋惟極樸陋之世爲然,其後則稍益分出。然遺意猶存,故小學仍在公宫南之左;大學雖在郊,猶作池以環之,稱爲辟雍,諸侯則減其半以示詘於天子,而稱之爲泮宫也。《禮記·王制》曰:“天子命之教,然後爲學。小學在公宫南之左,大學在郊。”此雖説諸侯,然古天子諸侯之國,相去實不甚遠,亦未必有異也。下文云“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宫”,言其異名而不言其異地可證。此辟雍乃人力所成,故諸侯得殺其制,以示詘於天子。半璧曰璜,段氏《説文解字注》,謂黌字緣之而作,其説是也。此與璧先有周環之義而後取以名玉者不同。以辟字自有周環之義,黌字别無他義也。禮貴反本脩古,不忘其初,故初出於自然之事,後亦多以人力放爲之。《靈臺》之詩,兼言靈囿、靈沼,其爲遊觀之地無疑,然再言“於樂辟雍”,則以苑囿與宫殿,後雖分,初亦合,故猶襲其名也。苑囿得襲辟雍之名,而學校無惑矣。斯時東南西北四學,蓋仍備設之,惟中央爲天子之居,出郊後則不復設,故曰“天子設四學”。康成以周設四代之學説之,則誤矣。康成之誤,蓋由據《明堂位》推論而起。《明堂位》曰:“米廩,有虞氏之庠也。序,夏后氏之序也。瞽宗,殷學也。頖宫,周學也。”此蓋魯爲東方文教之地,偶有虞、夏、殷三代之遺,而又自立當代之學耳,非有意兼立前代之學也。抑《明堂位》之言,不免誇侈,據以論魯事,且不可信,況又推以論周事乎?《王制》曰:“有虞氏養國老於上庠,養庶老於下庠;夏后氏養國老於東序,養庶老於西序;殷人養國老於右學,養庶老於左學;周人養國老於東膠,養庶老於虞庠。”觀上下、東西、左右之名,即可知其皆在一學之内。下文又云“虞庠在國之西郊”,一似與東膠異處者,蓋後來沾識之語,不足信也。

鄉學,詳别之,又有在鄉與在里之異。孟子曰“庠者養也”,乃行鄉飲酒禮之地;又曰“序者射也”,乃行鄉射禮之地;此皆在鄉。又曰“校者教也”,此則真教學之地,在里。《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詁》曰:“在田曰廬,在邑曰里。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爲校室。選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有辯護伉健者爲里正。十月事訖,父老教於校室。八歲者學小學,十五者學大學。”此説校制最審。《漢書·食貨志》,説古井田之制,與《解詁》大同,而所引證之書不同,蓋今古學之異也。《漢志》之言曰:“於里有序而鄉有庠,序以明教,庠則行禮而視化焉。”“冬,民既入”,“餘子亦在於序室。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十五入大學,學先聖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曰序室與《解詁》言校室不同者,古人言語麤略,於庠序校等名,隨意用之,不求其審。若求其審,則序射、校教,自係一語,《漢志》實不如《解詁》之確也。《禮記·學記》曰:“古之教者,家有塾。”鄭《注》曰:“古之仕焉而已者,歸教於閭里。朝夕坐於門。門側之堂謂之塾。”此又是一説。案《解詁》又云:“吏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田作之時,春,父老及里正,旦開門坐塾上,晏出後時者不得出,暮不持樵者不得入。”《漢志》略同,見下。此乃田時勸農之事,非農隙教學之事;所坐者亦閭側之塾,不得云家;有門側之塾,有巷首之塾。門側之塾,《學記》所謂“家有塾”者也,此惟士大夫家有之。巷首之塾,《學記疏》曰:“周禮二十五家爲閭,同共一巷。巷首有門,門邊有塾。謂民在家之時,朝夕出入,恒就教於塾。”此説强申鄭《注》非是。其説閭字,必牽合《周官》,亦失之鑿。然謂巷首有門,門邊有塾,説自不誤。此門即名爲閭。《戰國·齊策》:王孫賈之母謂賈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汝”,即此。秦有閭左之戍;《後漢書·齊王縯傳》曰:“使天下鄉亭,皆畫伯升象於塾,旦起射之。”則秦漢時其制猶存也。則此説亦非是。《書·洛誥疏》曰:“伏生《書傳》稱禮:致仕之臣,教於州里,大夫爲父師,士爲少師,朝夕坐於門塾,而教出入之子弟。”此與《學記》鄭《注》符合,然恐爲疏家所亂,非《書傳》元文。故知何君之説最確也。《解詁》又言:校室之教,“其有秀者,移於鄉學;鄉學之秀者,移於庠;庠之秀者,移於國學,學於小學;諸侯歲貢小學之秀者於天子,學於大學;其有秀者,名曰進士;行同而能偶,别之以射,然後爵之。”《漢志》則云:“其有秀異者移鄉,學於庠序;庠序之異者移國,學於少學;諸侯歲貢少學之異者於天子,學於大學,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則别之以射,然後爵命焉。”如《解詁》之説,則鄉學與庠,又分二級,疑出傳寫之誤,當依《漢志》,移鄉即學於庠序。此兼言庠序,明鄉有庠亦有序,前云“於里有序而鄉有庠”不審也。《學記》於“古之教者家有塾”之後,繼之以“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庠序亦是一級。言“黨有庠,術有序”,蓋所謂各舉一邊,實則術亦有庠,黨亦有序也。此所言者。實爲古人登進次第。里之秀者移鄉,即《周官》州長、黨正,考民之德行道藝,以贊鄉大夫廢興。庠之秀者移國,則《王制》鄉論秀士昇之司徒。諸侯歲貢小學之秀者,則《王制》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昇諸學。其有秀者,名曰進士,行同能偶,别之以射,然後爵之,則《王制》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昇諸司馬,司馬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亦即《射義》之諸侯貢士,天子試之於射宫。今文,士自出於鄉至此,皆在學校中迴翔,古文則舉無其事,但云鄉大夫獻賢能之書於王而已。蓋今文爲儒家適傳,重教化,《周官》則六國時陰謀之書,故但言選政也。然其言古人登用,凡分三級,則二説皆同。蓋由事實如此,故立言者不得有異。三級者:自家出於鄉,一也;自鄉入於國,二也;自國達於王,三也。大學王之所居,故昇諸學即達於王也。《王制》言養老之禮曰:“五十養於鄉,六十養於國,七十養於學。”亦依此分三級。

鄉人出於家入於庠序,出於庠序乃入於國;而貴族之入小學者,出於家即入於國,則其家塾之等級,與庠序相當也。《禮記·内則》曰:“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門户及即席、飲食,必後長者,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於外,學書記。衣不帛,襦袴。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内而不出。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博學無方,孫友視志。”此所言者,蓋貴族受教爲學始末。自九年以前,皆日用淺近、易知易行之事。與《漢志》所云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室家長幼之節相當。貴族平民,當無所異。十年以後之教,蓋受之塾中,必非平民之僅入冬學者所克比擬。《漢志》云“十五入大學,學先聖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蓋誤以貴族所受,貤及平民,失於分别也。然平民所受教育之善,實有不讓貴族者。孟子言井田之法曰:“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梁惠王》上。乍觀之,似係以空言垂教。然《漢志》述井田之法曰:“春將出民,里胥平旦坐於右塾,鄰長坐於左塾,畢出然後歸,夕亦如之。入者必持薪樵,輕重相分,班白者不提挈。”《王制》云:“道路,男子由右,婦人由左,車從中央。父之齒隨行,兄之齒雁行,朋友不相踰。輕任并,重任分,班白者不提挈。”《祭義》云:“行,肩而不并,不錯則隨,見老者則車徒辟。斑白者不以其任行乎道路。”所言皆同物。《漢書·地理志》云:“瀕洙、泗之水,其民涉渡,幼者扶老而代其任。俗既薄,長老不自安,與幼少相讓,故曰:魯道衰,洙、泗之間,齗齗如也。”亦可見其曾實行。則孟子所云者,固係實踐之條規。孟子之告畢戰曰:“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滕文公》上。“輕重相分,班白者不提挈”,正“出入相友”之事,然則“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亦必有其當踐之條規,特書闕有間,不可盡知耳。即日用之間而教之以仁讓,夫豈貴族之學禮樂,徒用心於周旋昇降者所能逮?孔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有以也哉!此以踐履言也。至於行禮視化,使民得諸觀感者,則莫如鄉飲、鄉射之切。讀《禮記》之《鄉飲酒義》、《射義》可見。此庠序之教也。然《文王世子》言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惟世子之齒於學;《樂記》言散軍而郊射,而貫革之射息,亦何異於鄉飲、鄉射?《祭義》曰:“鄉里有齒,而老窮不遺,强不犯弱,衆不暴寡,此由大學來者也。”蓋有其由。此孟子所以言庠、序、學、校,皆所以明人倫也。

然則大學之爲用,亦無以異於庠序乎?此又不然。蓋在後世,宗教與學術恒分,而在古昔則恒合。吾國古代之大學,固宗教之府也。俞理初有《君子小人學道是弦歌義》,言古樂之外無所謂學。文見《癸巳存稿》。略曰:“虞命教胄子,止屬典樂。周成均之教,大司成、小司成、樂胥皆主樂,《周官》大司樂、樂師、大胥、小胥皆主學。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古者背文爲誦,冬讀書,爲春誦夏絃地,亦讀樂書。《周語》:召穆公云:瞍賦,矇誦,瞽、史教誨。《檀弓》云:大功廢業,大功誦。通檢三代以上,書樂之外,無所謂學。《内則》學義,亦止如此;漢人所造《王制》、《學記》,亦止如此。”案《左氏》昭公九年曰“辰在子卯,謂之疾日,君徹燕樂,學人捨業”,亦俞説之一證。其説甚創而確,然初未抉其原。《王制》、《文王世子》,説大學之教,皆分爲詩、書、禮、樂四科。禮、樂所以事神,詩者樂之歌辭,書則教中典籍耳。《王制》言“天子將出征,受成於學”;“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明明師武臣力之事,何乃行諸弦歌雅頌之鄉,即可知古之所謂學者,決非後世之所謂學;而其所釋奠者,亦決非後世所謂先聖先師。《學記》曰:“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爲尸,則弗臣也;當其爲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樂記》曰:“食三老、五更於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總干。”亦以其人爲教中尊宿,故尊之如此耳。迷信深重之世,教徒實居率將之地,故其人多能用智;而好深思者,亦能騖心於玄遠。先秦諸子之學,可謂“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漢書·藝文志》語。然惟涉及實際則爾,其騖心玄遠,及於宇宙之高深,心性之微眇者,則諸家皆無異辭。果其閉門造車,豈皆出而合轍?知必所本者同。所本者何自來?捨大學固莫屬也。《墨子·經上》《下》、《經説上》《下》、《大》《小取》六篇,爲古哲學科學所萃。墨子之學,出於史角;史角者,魯惠公請郊廟之禮於周天子,天子使往,《吕覽·當染》。固大學中人也。各引一端之説,雖能各極高深,然厚於此者必薄於彼,勢不能無所偏蔽。非有君人南面之學,無以用之。《學記》曰:“師也者,所以學爲君也。”又曰:“能爲師,然後能爲長;能爲長,然後能爲君也。”又曰:“師無當於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又曰:“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其爲君人南面之學可知。《莊子·天下》曰:“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又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闢,小大精麤,其運無乎不在。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惟無所不苞者,乃能無所偏蔽。哲學之與科學,夫固各有所長也。此等高義,蓋非盡人所能領受。然古代大學之教澤,仍有所被甚廣者。蓋迷信深重之世,事神之道必虔,故禮樂之具必設,其後迷信稍澹,則易爲陶淑身心之具矣。梁任公嘗遊美洲,每星期,必入其教堂,觀其禮拜,聽其音樂,謂可以寧静六日紛擾之身心也。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此志也。古去草昧之世近,人皆剛狠好鬭,非禮樂無以馴擾之。《周官》大司徒,“以五禮防萬民之僞而教之中,以六樂防萬民之情而教之和”,雖六國陰謀之書,猶知此義也。欲以禮樂教人者,身漸漬於禮樂,必不可以不深,故設教以此爲尤亟。《論語·憲問》:“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爲成人矣。”四子實高世之材,過人之行,必文之以禮樂而後可以爲成人,可見禮樂之重。《學而》:“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則以學文”之文,即“文之以禮樂”之文。自弟子至於成人,壹是皆以禮樂爲重,亦古學校設教之遺意也。

門人與弟子,是一是二,昔人議論紛如。予謂門人者,居於門側之塾者也。蓋年較小,如互鄉、闕黨之童子是也。弟子則年較長,可以昇堂,尤親者則入室。漢人教授尚如是,觀《講學者不親授》一條可明。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七年第三期,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出版

二三〇古哲學之傳

《管子·宙合》曰:“天地苴萬物,故曰萬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於天之上,下泉於地之下,外出於四海之外,合絡天地,以爲一裹。散之至於無間,不可名而山,是大之無外,小之無内,故曰有橐天地,其義不傳。”案此篇爲經傳合居一簡者。篇首諸語爲經,其下乃逐節釋之。此釋天地萬物之橐、宙合有橐天地二語。謂其義不傳也,此“傳”字,即《公羊》“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之“傳”,謂師徒相傳授,其義不傳,猶《公羊》言無聞焉爾。《墨子·辭過》:“聖人有傳天地也,則曰,上下四時也;則曰陰陽人情也;則曰男女禽獸也;則曰牝牡雄雌也;真天下之情,雖有先王,不能更也。”此則其義之有傳者也。可見古代學術,自有其傳授。

二三一宦

《漢書·藝文志》言:九流之學,皆出王官之一守。此非漢世去古近,劉向、歆父子又博極羣書不能道。近世胡適之力駁之,乃於古事全無所知之瞽説也,而亦有人附和之,異矣。

古書言歷代學制,頗爲詳備,必不能皆屬子虚,然從未聞有一人焉,學於學校,而出其所學以致用者,何也?此語習焉不察,則不以爲異,一經揭出,未有不瞿然而驚者也。然無足異也。何也?古代之實學,固得之於宦,而非得之於學也。

理事不違,人之求之,則不能無所先後。《學記》曰:“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先志者先求明其理,先事則先求習於事者也。《曲禮》曰:“宦學事師,非禮不親。”以宦與學對舉。《疏》引熊氏曰:“宦謂學仕官之事。”即官先事之謂也。九流皆從事於宦者也。章太炎曰:“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及其發舒,王官所弗能與。”其説最近於實。冰寒於水,非水固無以成冰也。

《論語·先進》:“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此重宦輕學之見。“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則謂學自有其用,而疾夫當世之佞者,徒能隨事應付,而絶無遠大之規,猶賈生言移風易俗,非俗吏之所能爲,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也。《陽貨》:“子之武城,聞絃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此儻夫子所謂爲政不可不學之道邪?此固非凡俗所知。《左氏》襄公三十年,子皮欲使尹何爲邑。子産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亦子路之見也。昭公十八年言原伯魯不説學,當亦如此。其所謂學,固與宦對舉之學,非該宦言之之學也。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所謂仕,即宦也。理事不違,學之雖可分先後,固不容畸有重輕。然當時之所謂宦者,未必皆能學仕官之事也。宦之義爲養。《檀弓》曰:“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其家大夫謀以殉葬。定而後陳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養於下,請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禮也。雖然,則彼疾。當養者孰若妻與宰?得已,則吾欲已;不得已,則吾欲以二子者之爲之也。於是弗果用。”此所謂養,即宦也。《史記·吕不韋列傳》:諸客求宦爲嫪毐舍人者千餘人。正以司奉養之事,故必居於其舍耳。《漢書·惠帝紀》:帝之立,賜中郎、郎中滿六歲爵三級,四歲二級,宦官尚食比郎中,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繫。此宦官及宦皇帝者,即太子家之舍人也。應劭以閽寺釋宦官非。《後漢書·宦官傳》曰:“中興之初,宦者悉用閹人。”則先漢固多士人矣。後世宦於士大夫家者曰門生,即古之舍人也。宦而徒以奉養人爲事,而不能習於官事,此其所以寖爲人所輕歟?

《漢書·馬宫傳》云:“本姓馬矢,宫仕、學,稱馬氏。”《樓護傳》云:“長者咸愛重之。共謂曰:以君卿之才,何不宦、學乎?”以仕、宦與學對舉,猶是古義。

原刊《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一九五七年第三期,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五日出版

二三二富教

先富後教之義,孟子闡之最明。《梁惠王》上篇曰:“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言民不富則不可教也。《滕文公》上篇曰:“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言教必繼富之後也。《王制》曰:“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后興學。”亦同斯旨。《論語·先進》: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爲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言富之之時,尚未暇施教也。《尚書大傳》曰:“耰鉏已藏,祈樂已入,《注》:“祈樂,當爲新穀。”歲事已畢,餘子皆入學。距冬至四十五日,始出學,傅農事。”是雖設學,亦如今之冬學也。《周書·糴匡》篇曰:成年,“餘子務藝”,年儉,“餘子務穡”。《墨子·七患》篇曰:“凶饑存乎國,士不入學。”是雖設學,遇饑年即罷,而致力於救荒也。

二三三六藝

六藝傳自儒家,而《七略》别之九流之外,吾昔篤信南海康氏之説,以爲此乃劉歆爲之;歆欲尊周公以奪孔子之席,乃爲此,以見儒家所得,亦不過先王之道之一端,則其所崇奉之《周官經》,其可信據,自在孔門所傳六藝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别六藝於九流,蓋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詩》、《書》、《禮》、《樂》,本大學設教之舊科,邃古大學與明堂同物,《易》與《春秋》,雖非大學之所以教,其原亦出於明堂;儒家出於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學亦屬焉,故其設教,仍沿其爲官守時之舊也。

古有國學,有鄉學。國學初與明堂同物,别見《學制》條。《王制》曰:“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詩》、《書》、《禮》、《樂》,追原其朔,蓋與神教關係甚深。《禮》者,祀神之儀;《樂》所以娱神;《詩》即其歌辭;《書》則教中典册也。古所以尊師重道,執醬而饋,執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請益而弗臣,蓋亦以其爲教中尊宿之故。其後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謂《詩》、《書》、《禮》、《樂》,已不盡與神權有關,然四科之設,相沿如故,此則樂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述而》。言《禮》以該《樂》。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泰伯》。專就品性言,不主知識,故不及《書》。子謂伯魚曰:“學《詩》乎?”“學《禮》乎?”季氏。則不舉《書》而又以《禮》該《樂》。雖皆偏舉之辭,要可互相鉤考,而知其設科一循大學之舊也。

《易》與《春秋》,大學蓋不以是設教,然其爲明堂中物,則亦信而有徵。《禮記·禮運》所言,蓋多王居明堂之禮,而曰:“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職,《易》者,巫術之一也。孔子取是二書,蓋所以明天道與人事,非凡及門者所得聞。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文章者,《詩》、《書》、《禮》、《樂》之事;性與天道,則《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史記·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且不能贊,況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蓋於《詩》、《書》、《禮》、《樂》之外,又兼通《易》與《春秋》者也。《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絶,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與《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合。疑五十而知天命,正在此時。孔子好《易》,尚在晚年。弟子之不能人人皆通,更無論矣。

六藝之名,昉見《禮記·經解》。《經解》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淮南子·泰族》:“《易》之失也卦,《書》之失也敷,《樂》之失也淫,《詩》之失也辟,《禮》之失也責,《春秋》之失也刺。”曰其教,則其原出於學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云以贍養在位者,則其出於大學,又可知也。《繁露》又曰:“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於質;《禮》制節,故長於文;《樂》詠德,故長於風;《書》著功,故長於事;《易》本天地,故長於數;《春秋》正是非,故長於治人。”《史記·滑稽列傳》及《自序》,辭意略同。《滑稽列傳》曰:“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自序》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此孔門六藝之大義也。賈生《六術》及《道德説》,推原六德,本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見大學以此設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學也。

《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二者相爲表裏,故古人時亦偏舉。《荀子·勸學》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爲士,終乎爲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没而後止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羣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古人誦讀,皆主《詩》《樂》。詳見《癸巳存稿·君子小人學道是弦歌義》。始乎誦經,終乎讀《禮》,乃以經該《詩》、《樂》,與《禮》并言,猶言興於《詩》,立於《禮》也。下文先以《詩》、《書》并言,亦以《詩》該《樂》。終又舉《春秋》而云在天地之間者畢,可見《春秋》爲最高之道。不言《易》者,舉《春秋》而《易》該焉,猶《史記·自序》,六經并舉,側重《春秋》,非有所偏廢也。《孟子》一書,極尊崇《春秋》,而不及《易》,義亦如此。《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與《賈子書·道德説》“《書》者此之著者也,《詩》者此之志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紀者也,《禮》者此之體者也,《樂》者此之樂者也”,辭意略同,而獨漏《易》,可見其係舉一以見二,非有所偏廢也。《漢書·藝文志》:“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爲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平息矣,言與天地爲終始也。至於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以五經分配五行,雖不免附會,然其獨重《易》,亦可與偏舉《春秋》者參觀也。

《莊子·徐無鬼》:“女商曰:吾所以説吾君者,横説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説之則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未知何書,要必漢代金匱石室之倫,自古相傳之祕籍也。《太史公自序》:“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上本之伏羲、堯、舜、三代,可見六藝皆古籍,而孔子取之。近代好爲怪論者,竟謂六經皆孔子所自作,其武斷不根,不待深辯矣。《論衡·須頌》:“問説《書》者,欽明文思以下,誰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誰也?孔子也。”此亦與《史記》謂孔子序《書傳》之意同,非謂本無其物,而孔子創爲之也。不可以辭害意。

《莊子·天下》曰:“以仁爲恩,以義爲理,以禮爲行,以樂爲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又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麤,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度數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以仁爲恩指《詩》,以義爲理指《書》,所謂薰然慈仁之君子,即學於大學之士也。此以言乎盛世。至於官失其守,則其學爲儒家所傳,所謂鄒魯之士、搢紳先生者也。上下相銜,“詩以道志”二十七字,決爲後人記識之語溷入本文者。《管子·戒》篇。“博學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慶也。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澤其四經,而誦學者,是亡其身者也。”尹《注》:“四經,謂《詩》、《書》、《禮》、《樂》。”其説是也。古所誦惟《詩》、《樂》,謂之經,後引伸之,則凡可誦習者皆稱經。《學記》:“一年視離經辨志。”經蓋指《詩》、《樂》,志蓋指《書》,分言之也,《管子》稱四經,合言之也。可見《詩》、《書》、《禮》、《樂》,爲大學之舊科矣。舊法世傳之史,蓋失其義,徒能陳其數者。百家之學,皆王官之一守,所謂散於天下,設於中國,時或稱而道之者也。亦足爲《詩》、《書》、《禮》、《樂》出於大學之一旁證也。《商君書·農戰》:“《詩》、《書》、《禮》、《樂》、善、脩、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亦以《詩》、《書》、《禮》、《樂》并舉。

《詩》、《書》、《禮》、《樂》、《易》、《春秋》,自人之學習言之,謂之六藝;自其書言之,謂之六經。《經解》及《莊子·天運》所言是也。《天運》曰:“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老子曰: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亦可見六經確爲先王之故物,而孔子述之也。《莊子·天道》:“孔子西藏書於周室,繙十二經以説。”十二經不可考,《釋文》引説者云:“六經加六緯。”“一説《易》上下經并十翼。”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經。”皆未有以見其必然也。

六藝有二:一《周官》之禮、樂、射、御、書、數,一孔門之《詩》、《書》、《禮》、《樂》、《易》、《春秋》也。信今文者,詆《周官》爲僞書,信古文者,又以今文家所稱爲後起之義;予謂皆非也。《周官》雖六國陰謀之書,所述制度,亦必有所本,不能馮空造作也。《吕覽·博志》:“養由基、尹儒,皆文藝之人也。”文藝,一作六藝。文藝二字,古書罕見,作六藝者蓋是。由基善射,尹儒學御,稱爲六藝之人,此即《周官》之制不誣之證。予謂《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學之六藝也;禮、樂、射、御、書、數,小學及鄉校之六藝也。何以言之?曰:《周官》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此鄉校之教也。“保氏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此小學之教也。《論語》:“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子罕》。謙,不以成德自居,而自齒於鄉人也。六藝雖有二義,然孔門弟子,身通六藝,自係指大學之六藝而言。不然,當時鄉人所能,孔門能通之者,必不止七十二人也。

《管子·山權數》:管子曰:有五官技。“桓公曰:何謂五官技?管子曰:《詩》者,所以記物也;時者,所以記歲也;《春秋》者,所以記成敗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易》者,所以守凶吉成敗也;卜者,卜凶吉利害也。民之能此者,皆一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數也。六家者,即見其時,使豫,先蚤間之日受之。故君無失時,無失策;萬物興豐無失利;遠占得失,以爲末教。《詩》記人無失辭,行殫道無失義,《易》守禍福凶吉不相亂,此謂君棅。”上云五官,下云六家,蓋卜、易同官也。此與《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同小異。蓋東周以後,官失其守,民間顧有能通其技者,管子欲利田宅美衣食以蓄之也。此亦王官之學,散在民間之一證。

《新學僞經考》曰:史遷述六藝之序,曰《詩》、《書》、《禮》、《樂》、《易》、《春秋》,西漢以前之説皆然,蓋孔子手定之序。劉歆以《易》爲首,《書》次之,《詩》又次之,後人無識,咸以爲法。此其顛倒六經之序也。以此爲劉歆大罪之一。《史記經説足證僞經考》、《漢書藝文志辨僞下》。案《漢志》之次,蓋以經之先後。《易》本伏羲,故居首;《書》始唐堯,故次之;以爲顛倒六經之序,殊近深文。謂《詩》、《書》、《禮》、《樂》、《易》、《春秋》之序,爲孔子手定,亦無明據。予謂《詩》、《書》、《禮》、《樂》,乃大學設教之舊科,人人當學,故居前;《易》、《春秋》義較深,聞之者罕,故居後。次序雖無甚關係,然推原其朔,自以從西漢前舊次爲得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出版

二三四原易

宋人以圖書言《易》,清之治漢學者力排之,其實此乃漢人舊説也。《漢書·五行志》載劉歆之言曰:“虙犧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得《雒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八卦五行,原出圖書,説始於此。張衡《東京賦》:“龍圖授羲,龜書畀姒。”《三國·魏志注》載辛毗等勸進表:“河洛之書,著於《洪範》。”皆出劉歆之後。《論衡·正説》曰:“説《易》者皆謂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爲六十四。夫聖王起,河出圖,洛出書;伏羲王,《河圖》從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時,得《洛書》,書從洛水中出,《洪範》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按《洪範》,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圖,夏后因之曰《連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圖,殷人因之曰《歸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圖,周人曰《周易》。疑奪“因之”二字。其經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傳説《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實其本,則謂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於俗傳。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幾滅不存。既不知《易》之爲河圖,又不知存於俗何家《易》也。”伏羲畫卦,文王重卦,西漢以前無異説。見下。仲任此言,蓋因《周官》大卜三易,“其經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之文,以駁今學家之説也。“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見《易大傳》。“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見《論語》,《子罕》。“山出器車,河出馬圖”,見《禮記·禮運》。皆僅以爲瑞應,未嘗謂與八卦有關。劉歆鑿言畫卦係則《河圖》,陳範係法五行,業已穿鑿無據,然猶僅云則之法之而已。《論衡·自然》曰:“或曰:太平之應,河出圖,洛出書,不畫不就,不爲不成。天地出之,有爲之驗也。張良遊泗水之上,遇黄石公授太公書,蓋天佐漢誅秦,故命令神石,爲鬼書授人,復爲有爲之效也。曰: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筆墨而爲圖書乎?天道自然,故圖書自成。晉唐叔虞、魯成季友生,文在其手,故叔曰虞,季曰友。宋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爲魯夫人。三者在母之時,文字成矣,而謂天爲文字,在母之時,天使神持錐筆墨刻其身乎?自然之化,固疑難知。外若有爲,内實自然。是以太史公紀黄石事,疑而不能實也。”則竟謂八卦五行,具於圖書,而伏羲等特從而謄録之矣。自謂得理之衷,而不知其荒怪更甚也。

《易大傳》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含文嘉》曰:“伏犧德合上下,天應以鳥獸文章,地應以《河圖》、《洛書》。伏犧則而象之,乃作八卦。”《周易正義·八論》引。説本於此。則而象之,即“觀象於天,觀法於地”之意,亦即“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之意,乃取其義,非襲其文也。《易》之卦畫,蓋由來甚舊,其原當出於邃古之世。一以象男陰,一以象女陰。其後推而廣之,則凡物有陽剛之性者,皆表之以一;有陰柔之性者,皆表之以一。此已略有抽象及分類之意。然畫形祇有兩種,無以盡物性之紛紜,乃又推而廣之,以一與一相妃,重之而至於三,古以三爲多數。則☰可以表純陽,☷可以表純陰;☵可以表内剛外柔,☲可以表内柔外剛;☱、☴、☶、☳等,亦各有所象;向之於物,祇可分爲兩類者,今乃可分爲八類,則於物情益悉矣。《説卦·乾》爲天爲父,《坤》爲地爲母云云,蓋即此時之遺説,所謂“以類萬物之情”也。曰“以通神明之德”者?“物得以生謂之德”。《莊子·天下》。人受氣於天,受形於地,所謂德也。萬物皆一氣所成,積陽爲天,積陰爲地,元與爲人之沖氣非異物,《禮運》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祭義》曰:“骨肉斃於下陰爲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爲昭明。”昭明之氣即知氣,天之屬也。骨肉則體魄,地之屬也。合此二氣以成萬物,則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也。故萬物之情得,而神明之德,亦可通矣。此等説,自今日觀之,誠亦了無足異,然在當日,必博觀萬彙,遺其形而求其理,而後能得之,故《易大傳》盛稱之也。古代有所創造,率以歸諸其時之帝王。八卦誠不必伏犧所畫,要必出於伏犧之世,如《周易》之出於周室者然。此於古代哲學,大有關係。以爲仰觀俯觀近取遠取所得,於理甚通;以爲録自《河圖》,則了無意義矣。古學家之好怪如此,後人顧或以純正稱之,不亦翩反矣乎?《隋書·經籍志》論圖讖曰:“起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圖讖興,遂盛行於世。漢時,又詔東平王蒼正五經章句,皆命從讖。俗儒趨時,益爲其學,篇卷第目,轉加增廣。言五經者,皆憑讖爲説。唯孔安國、毛公、王璜、賈逵之徒獨非之,相承以爲祅妄,亂中庸之典。故因漢魯恭王、河間獻王所得古文,參而考之,以成其義,謂之古學。當世之儒,又非毁之,竟不得行。魏代,王肅推引古學,以難其義。王弼、杜預從而明之,自是古學稍立。至宋大明中,始禁圖讖”云云,一似讖專與今學爲緣者,殊不知讖所由起之王莽,即附會古學之始祖也。專好引讖之鄭玄,名爲兼用今古,實則偏重古學者也。今學似語怪,古學似不然者,如《詩傳》稱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而《毛傳》釋《生民》詩獨言從祀高禖,不取履大人跡之説是。此好古學者所藉口也。殊不知此等乃古説而《詩》家傳之,與讖書之造作妖言者大異。古學家不知此説,正見其學無傳授耳。

西漢人説《易》者:《史記·周本紀》曰:“西伯蓋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爲六十四卦。”《自序》:“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報任安書》:“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説卦》,《文言》。”《日者列傳》曰:“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漢書·藝文志》曰:“《易》曰:宓犧氏仰觀象於天,俯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至於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於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案此亦今文《易》説也。《易大傳》曰:“於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又曰:“《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皆與此説合。故知西漢人謂伏羲畫卦,文王重卦,皆係相傳舊説也。孔氏爲之《彖》、《象》、《繫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此語譌誤。見下。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聖,世歷三古。”《揚雄傳》載雄《解難》之辭曰:“宓犧氏之作《易》也,緜絡天地,經以八卦。文王附六爻。孔子錯其象而彖其辭。”《論衡·謝短》曰:“先問《易》家:《易》本何所起?造作之者爲誰?彼將應曰:伏羲作八卦,文王演爲六十四,孔子作《彖》、《象》、《繫辭》,三聖重業,《易》乃具足。”皆與《正説》所引説《易》者之言,如出一口。又《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曰:“垂皇策者犧,卦道演德者文,成命者孔。”《通卦驗》曰:“蒼牙通靈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經。”説亦并同。其時古文説未出也,然則伏羲畫卦,文王重卦,孔子繫辭,殆西漢以前之公言也。此説揆以理,證以事,有不可通者。《易》爲筮書,其緣起當甚古,不應至文王時始行重卦。《乾鑿度》曰“垂皇策者犧”,則伏犧固以《易》筮矣,豈專筮八卦邪?古學家以三《易》分屬三代,或歸諸神農、黄帝,固無確據,然《禮運》載孔子之言曰:“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坤乾》謂指八卦,自不如謂指六十四卦之首《坤》者爲得。《公羊疏》一引《春秋説》曰:“孔子欲作《春秋》,卜得《陽豫》之卦。宋氏曰:夏、殷之卦名也。”緯多用今文説,亦今文家謂文王之前已有重卦之一證。卜筮二字,對文則别,散文則通。龜書不稱卦,此非指龜卜也。則文王重卦之説,有可疑也。《彖》、《象》、《説卦》,皆不類春秋時物,今即措勿論,《卦》、《爻辭》亦斷難指爲孔子作。一則文義相去太遠,一則前此筮者,不應竟無繇辭也。則孔子繫辭之説,亦有可疑者也。

案《淮南·要略》云:“八卦可以識吉凶,知禍福矣,然而伏羲爲之六十四變,周室增以六爻。”文王重卦,先漢諸儒,既無異辭,《淮南》亦出漢初,不應獨立異説。今案《孔子世家》云:“序《書傳》。”又曰:“序《彖》、《繫》、《象》、《説卦》、《文言》。”序者,次序之謂,原不謂其辭爲孔子所自作。然則《彖》、《繫》、《象》、《説卦》、《文言》,蓋皆《周易》之舊,孔子特序而存之爾。《周本紀》益八卦爲六十四卦,與《日者列傳》演三百八十四爻之語,蓋辭異而意同,乃主爻辭言,非謂前此祇有八卦,至此乃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也。《易》之爻辭,誠未必文王作,然古人於一代文物,既皆以歸諸其時之帝王,則以《周易》之爻辭爲文王作,亦猶之道家言之稱黄帝,兵家言之稱太公耳,其無足怪。文王重卦之疑既釋,孔子繫辭之難,亦可隨之而解。何者?謂《彖》、《繫》、《象》、《説卦》、《文言》,皆孔子所作,則不可通;謂爲固有之物,而孔子從而序之,則本無可疑也。故今學家相傳之説,實極平正也。

《易正義·八論》云:“《彖》、《象》等十翼之辭,以爲孔子所作,先儒更無異論。但數十翼亦有多家。既文王《易經》本分爲上下二篇,則區域各别,《彖》、《象》、《釋卦》,亦當隨經而分,故一家數十翼,云:《上彖》一、《下彖》二、《上象》三、《下象》四、《上繫》五、《下繫》六、《文言》七、《説卦》八、《序卦》九、《雜卦》十。鄭學之徒,并同此説。故今亦依之。”案數十翼,云有多家,可見鄭學之徒,所説未爲定論,惜乎疏家之未徧舉也。今之《繫辭》,據《釋文》,王肅本實有傳字。案《太史公自序》,引一致百慮,同歸殊塗之語,稱《易大傳》;又今《繫辭》中屢稱繫辭及辭,皆指卦爻等辭言;則王肅本是也。傳爲孔門弟子所作,皆記孔子之言,不得爲孔子所序。先漢舊説,既以《彖》、《繫》、《象》、《説卦》、《文言》,并歸孔子,則此即所謂十翼。《繫》苞卦爻辭言,與《彖》、《象》俱分上下,合《説卦》、《文言》,其數正十也。《漢志》云:“孔子爲之《彖》、《象》、《繫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序疑説字之譌。《儒林傳》云:費直《易》“無章句,徒以《彖》、《象》、《繫辭》十篇《文言》解説上下經”。十篇二字,疑當在文言下,而奪説卦二字也。《序卦》、《雜卦》亦傳之屬,不當云孔子作。《雜卦》取備列卦名,以便記誦;《序卦》以見卦之次第。《漢志》:施、孟、梁丘三家經十二篇。竊疑如予十翼之説而加此兩篇也。二篇亦傳,而總稱經十二篇者,古經傳本不嚴别,但論其爲誰作,則傳不當附之孔子耳。

《論衡·謝短》、《正説》皆云宣帝時,河内女子得《易》,而《易》益一篇,説不足信,見《大誓後得》條。《隋志》以《説卦》當之,益繆矣。《漢志》明言秦燔書,《易》爲卜筮之事,傳者不絶,豈有失其一篇之理?即如古文家言,亦不過云或脱去無咎悔亡而已。《法言·問神》:“或曰:《易》損其一也,雖憃知闕焉,至《書》之不備過半矣,而習者不知,惜乎《書序》之不如《易》也。曰:彼數也,可數焉故也。如《書序》,雖孔子,亦末如之何矣。”此乃設辭,言《書序》之不如《易》,非謂《易》真有闕也。

三《易》之説:《易·八論》曰:“杜子春云:《連山》伏犧,《歸藏》黄帝。鄭玄《易贊》及《易論》云: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而其注《周官》,但引杜子春之説。答趙商云:“非無明文,改之無據,故著子春説而已;近師皆以爲夏、殷、周。”見《周官疏》。竊疑《論衡·正説》之文,第二烈山氏,當作黄帝氏號,即康成所謂近師之説。推其本,以《連山》屬神農,《歸藏》屬黄帝;語其末,則以《連山》屬夏,《歸藏》屬殷也。《周易》本於伏犧,明見《易大傳》,子春以《連山》屬伏犧,似非是;此説以神農號烈山氏,而以連山歸之,似較近理。康成釋《連山》曰:“似山出納氣變也。”釋《歸藏》曰:“萬物莫不歸而藏於其中。”《大卜注》。《八論》曰:“鄭釋云:連山者,象山之出雲,連連不絶。”《三國·魏志·高貴鄉公紀》:“博士淳于俊曰:似山出内氣,連天地也。”俊亦爲鄭學者也。皆以義言之。案《易緯》云:“因代以題周。”見《八論》。則以《連山》屬神農,似較鄭義爲得。然黄帝無《歸藏》之稱,後人稱黄帝爲歸藏氏,正以漢人以《歸藏易》屬諸黄帝耳。則鄭説亦未嘗不可用也。要皆無明據耳。

鄭氏謂《連山》首《艮》,未知何據。其謂殷《易》首《坤》,蓋據《禮運》“吾得《坤乾》”言之。《禮運注》云:“其書存者有《歸藏》。”則鄭時確有其書,然《漢志》不載。《正説》云:“不知存於俗何家《易》。”則當時俗所謂《易》者,不止一家。筮術通行民間,理固宜然也。然則《連山》當時或亦有書,首《艮》之言,亦目驗而知之歟?《漢志》不載者,民間卜筮之書,中祕固不能盡備歟?抑在蓍龜家《蓍書》二十八卷中歟?《漢志》無《歸藏》,而《隋志》有之,其通行民間之《易》,復登中祕者歟?抑後人所僞造歟?皆不可知矣。

今學家説經,誠亦不能無誤,然多本之傳説。傳説雖誤,自有其逕路可尋,依其逕而求之,而真象可見矣。古學家之説,則多出於億度。億度之説,往往偏據一端;就此一端觀之,似亦甚爲有理,而一經博考,往往繆以千里,此考據之所以終不能作爲事實也。況乎漢代古學家之億度,尚未足以語於考據邪?予昔撰《中國文字變遷考》,考見倉頡爲黄帝史官之説,全出東漢人附會,絶不足信,即其一事。以神農號烈山氏,而以《連山易》屬之;因殷《易》首《坤》,乃釋《歸藏》之義爲萬物莫不歸藏於其中;又因道家重陰,又多自託於黄帝,乃以《歸藏》屬之,以與《連山》之屬神農相耦;皆若是而已矣。即鄭亦自言其無據矣。東漢以後,異説紛紛,具見於《易·八論》。王輔嗣等以爲伏犧重卦,蓋即《論衡》之説。鄭玄等以爲神農重卦,蓋因神農承伏犧後,故以重卦歸之。孫盛以爲夏禹重卦,蓋以三《易》分屬三代,而禹爲三代首出之君也。舊説以爲文王重卦,故以《卦辭》、《爻辭》并歸之。馬融、陸績,分别《卦辭》文王,《爻辭》周公,亦即《論衡》“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之説。蓋以三《易》之説,出於《周官》,而《周官》古學家以爲周公之書故也。凡諸異説,一一可以推厥由來,知其所由來,而其出於附會可見矣。

二三五易大義

《易正義·八論》引《乾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此《易》之大義也。道家自稱爲君人南面之學,而譏諸家皆僅效一節之用,其言曰:“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又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其實此乃變易一義耳。《漢書·藝文志》,以《詩》、《書》、《禮》、《樂》、《春秋》爲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爲之原,與天地相終始。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則儒家亦自有君臣矣。今人亦張變易之説,力攻昔人言天經地義之誣。其實天下事自其變者而觀之,則不舍晝夜;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亘古如兹。執必變之事以爲不變之道固非,然因此遂謂不變之道爲無有則亦繆不然。試問所謂變易者,爲變乎?爲不變乎?故知崇一端之論者皆偏,變易必兼不易言之,義始該備也。

易者簡易,謂莫之爲而爲,莫之致而致也。淺演之世,恒謂天地萬物,皆有一神焉以主之,是爲有爲之法。有爲之法,不能無息,正猶機之不能恒動。莫之爲而爲,莫之致而致,則不然矣。所謂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澹泊不失也。此有神與無神之别也。

康成依《易緯》作《易贊》及《易論》。及釋《周易》,則不用緯説,而云:“易道周普,無所不徧。”蓋其釋三《易》,不以《連山》、《歸藏》爲代名,故云然。然如所説,則周字之義,已具於變易中矣。何待更爲辭費?故知舊説不可易也。

原刊《群雅》第一集第二卷,一九四○年五月一日

二三六論今文易

關於《易經》,余個人尚有一意見。余以爲中國古代學問無論何家,其根源蓋無不相同,至少亦極接近,世無憑空創造之學説,必有其淵源可尋,古代學術蓋皆以《易經》等書爲根據,故胡謂并不駁易圖之誤,祇能證其爲道家所出耳。方東樹所著《漢學商兑》反對漢學頗有偏見,但自謂河圖洛書,祇能證明非出儒家,不能謂其與不合,其言甚是,故吾意儒道不能分也。根據此理,可知古時各家學説,蓋完全相通,漢之今文《易》今雖全佚,依此道亦可輯出其一部分,余曾思得一著手處,即《淮南子》有《原道訓》一篇,據《漢書注》,此爲淮南子易九師所著成,頗似漢之今文《易》,因其與《易緯》多相同也。《易緯》誠係假書,惟必有所本,造《易緯》時古文尚未出世,故除荒誕處不足信外,殆全與今文《易》相合,《易緯》既似今文《易》,而《原道訓》似《易緯》,是即《原道訓》爲今文《易》矣。若假定《原道訓》爲今文《易》之經説,自此出發,合此者輯出之,則今文《易》或有重現之望,亦未可知。

二三七左氏不傳春秋上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云:“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爲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爲楚威王傅,爲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爲《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採《春秋》,下觀近世,亦著八篇,爲《虞氏春秋》。吕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爲《八覽》、《六論》、《十二紀》,爲《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漢相張蒼曆譜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義,頗著文焉。太史公曰:儒者斷其義,馳説者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曆人取其年月,數家隆於神運,譜牒獨記世謚,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於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删焉。”此語出於武帝之世,今古學之争未興以前,實堪考見《春秋》信史。漢博士謂左氏不傳《春秋》;而治古學者,如劉歆、陳元之徒,執之甚固。近人信今文説者,謂史公《自序》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其《報任安書》亦云;下文又曰“左丘明無目”,則宋祁所見越本、王念孫所見景祐本及《文選》,皆無明字;《讀書雜志》。而《論語》巧言令色足恭一章,《集解》録孔安國《注》,則此章亦出《古論》;《新學僞經考》。因謂有左丘而無左丘明,有《國語》而無《春秋左氏傳》。予昔亦持此説,由今思之,古學家僞造《春秋左氏傳》,必不至誤所託者之姓名。稱名不具,古所時有;《十二諸侯年表》之文,亦無僞竄確據;則謂“有左丘而無左丘明”者殆非,然謂“有《國語》而無《春秋左氏傳》”,則殆是也。

同一時代之人,所著之書,體例必大略相似。知史事之可貴,如實叙述,以詒後人,殆先秦之人所未知;其時著書,引用史事,大抵雜以己見者耳。諸子書引史事,明著《春秋》之名者有三:周、燕、宋、齊之《春秋》,見於《墨子》;《桃左春秋》,見於《韓非》;又《韓非》、《管子》,皆引《春秋》之記云云,皆以明義,非以記事。此外不明言爲《春秋》,而按其文,可知爲出於《春秋》者甚多,其體例大抵相同。鐸椒、虞卿、公孫固之書已亡,吕不韋、荀卿、孟子、韓非之書具在,可覆按也;《史記·虞卿列傳》:“不得意,乃著書,上採《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似亦《吕氏春秋》類也。皆所謂斷其義,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者也。若有如今之《左氏》者,則固已綜其終始,具其年月世謚矣。史公安得一筆抹殺,自專要删之功。孔子生其時,見地安得獨異。然今《春秋》體例,實與孟、荀、管、韓、墨翟、吕不韋之書大異,何哉?曰:借史事以明義有兩法:一則明著其説,一則著其事而隱其説。由前之説,孟、荀、管、韓、墨翟、吕不韋之書以之;由後之説,孔子之《春秋》以之。《春秋》雖改舊史之文,其體例實一仍《不脩春秋》之舊,子女子所謂以《春秋》爲《春秋》也。孔子之脩《春秋》,所以獨隱其説者,蓋以其興於魯,所刺譏褒諱挹損者,皆其邦之大夫,主人得以習其讀而問其傳,故不得不微其辭也。鐸椒爲楚威王傅,採取成敗,以備王之鑑觀,蓋亦多引本國事,故其書以“微”稱,然則鐸氏之志,其猶孔氏之志歟?惜其書之不可見也。《漢書·藝文志》有《鐸氏微》三篇。又有《左氏微》二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傳》二篇,蓋皆妄人所爲。

古史記多稱語,史公此文稱丘明所著曰《左氏春秋》,而其《自序》及《報任安書》稱爲《國語》。此文前稱諸家所著書多曰《春秋》,而後以《春秋》、《國語》并舉,則《左氏春秋》一名《國語》,猶《吕氏春秋》一名《吕覽》也。《國語》者,記君卿大夫之事,異乎東野人之言,所謂“國聞”也。“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删焉”,《集解》:“徐廣曰:一云治國聞者也。”案“國聞”二字罕見,非僞竄者所能造,恐“古文”二字係傳譌,“國聞”二字則原文也。傳必與經相附麗,獨《左氏》不然,且孔子之脩《春秋》,其文雖沿自史官,其義法則實爲一家所獨具,非口受其傳指不能知;弟子果安意失真,即具論其語何益。今案弟子之傳《春秋》,蓋獨傳其義。傳其義者,固非全不論事,然所重不在此,特取足以説明其義而止矣。如是輾轉傳述,義雖仍在而事則易以失真,故因孔子史記而具論之。所慮其失真者,在史事而不在孔子所脩《春秋》之義法也。其所論者,雖爲孔氏之史記,其書則全與《春秋》無涉,故曰“左氏不傳《春秋》”也。

或曰:“古語字有二解:稱史記固曰語,稱人之言語亦曰語,如《論語》、《家語》是也。《禮記·文王世子》:“語曰:樂正司業,父師司成,一有元良,萬國以貞。”此語必不能謂爲記事之語,亦《論語》、《家語》之類也。安知史公所謂具論其語者,爲史記之語而非言語之語乎?《左氏春秋》或與《國語》爲兩書,《國語》所記之事,雖多與《春秋》相同,其書實與《春秋》無涉;至《左氏春秋》,則實與孔子之書相附麗,《春秋》有一條者,《左氏》亦必有一條,所謂因孔子史記也。史記二字即指《春秋》言。具論其語,或所論者,竟爲孔子之言語,故可正弟子之安意而失真。如是,則《左氏春秋》實可稱爲《春秋》之傳,然其書已亡,劉歆等乃又據《國語》造作也。”此説亦似有理,然有不可通者。謂語爲孔子之語,則所謂刺譏褒諱挹損之文,既已筆之於書矣,孔子所微,其辭弟子所不敢顯然著之於傳者,丘明獨敢奮然爲之,何其勇也?若謂語即史記,丘明具論之,一一與孔子所脩《春秋》相附,如《韓非》之《儲説》者,然則其書當附麗於《春秋》,不當自爲一書稱《左氏春秋》或《國語》矣,故此説亦不中情也。

二三八左氏不傳春秋中

《東塾讀書記》云:“漢博士謂左氏不傳《春秋》;晉王接謂《左氏》自是一家書,不主爲經發。近時劉申受云:《左氏春秋》猶《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也;冒曰《左氏春秋傳》,則東漢以後之以譌傳譌者矣。澧案:《漢書·翟方進傳》云:方進雖受《穀梁》,然好《左氏傳》。此西漢人明謂之《左氏傳》矣。或出自班孟堅之筆,冒曰《左氏傳》與?然翟方進受《穀梁》而好《左氏》,《穀梁》是傳,則《左氏》非傳而何哉?《左傳》記事者多,解經者少,漢博士以爲解經乃可謂之傳,故云左氏不傳《春秋》。然伏生《尚書大傳》,不盡解經也,左氏依經而述其事,何不可謂之傳?且左氏作《國語》,自周穆王以來,分國而述其事;其作此書,則依《春秋》編年,以魯爲主,以隱公爲始,明是《春秋》之傳;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則雖以譌傳譌,能謂之《春秋晏氏傳》,《春秋吕氏傳》乎?”《東塾讀書記》卷十。愚案:謂《左氏》記事與經相附,是也,然記事與經相附,不可遂爲之傳也。傳自當以解經爲主,而所謂解經,非必句梳字櫛,但汎言義理者皆是,且尤爲可貴。伏生《書傳》,正是其例。《左氏》記事,以魯爲主,蓋其書與《不脩春秋》,同出於魯人,亦或本與《國語》爲一書,劉歆析爲編年,而改其語氣也。以隱公爲始,似與《春秋》相附矣,然則何不以獲麟爲終乎?又安知魯之有史,或其史之記年,非始於隱公乎?《翟方進傳》語,不徒其詞出於後人,即其事之可信與否,亦難質言也。

陳氏亦信《左氏》有後人附益之説,而引《公羊》之子沈子、子司馬子爲況,則又非也。《公羊》之子沈子、子司馬子,皆傳《春秋》之學者,在孔門爲後學,在漢世爲先師,一脈相承,確有傳授,與無所受而以意爲説者,安得强同?陳氏又以《左氏》一書,言日月例者惟二條,斷其爲依放《公》、《穀》;書法不通者,如公子遂、叔孫僑如之舍族,强説爲尊夫人,斷其爲後人所附益,則甚確。然此皆引傳文以解經者之所爲,《漢書·楚元王傳》。見下。并不得以插注其處者爲劉氏段相況也。杜氏《集解序》云:“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引《公羊》、《穀梁》,適足自亂。”《孔疏》叙云:“前漢傳《左氏》者,有張蒼、賈誼、尹咸、劉歆,後漢有鄭衆、賈逵、服虔、許惠卿之等,各爲詁訓,然雜取《公羊》《穀梁》,以釋《左氏》。”案張蒼、賈誼、尹咸等,傳《左氏》書否,殊不可知;即謂知之,亦所謂傳訓詁之流耳。引傳文以解經者,必始於劉歆;東漢治《左氏》者,皆襲其法,至杜氏乃破之也。觀此知以記事重《左氏》者,乃後起之説,其初自謂非解經即不足爲傳,故有此矯揉造作也。

俞理初《癸巳類稿》云:“《漢書·藝文志》云《春秋古經》十二篇,《左氏傳》三十卷,此官書,就所得經傳各本也;其經十一卷,則兩家立學官書,與《左氏》無涉。《儒林傳》云賈誼爲《左氏傳訓故》,又云平帝時立《左氏春秋》。《楚元王傳》: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是今傳附經三十卷本,非西漢官本,乃劉歆引傳解經本也。《後漢書》云:賈逵父徽受業於歆,逵傳父業。《南齊書·陸澄傳》云:澄謂王儉曰:太元取服虔而兼取賈逵經者,服傳無經,雖在注中,而傳又有無經者故也。今留服去賈,則經有所闕。是賈氏得劉本,亦傳附經也。”《癸巳類稿》卷二。愚案此亦《左氏》本與《春秋》各别,牽引出於劉歆之一證。

又《癸巳存稿》云:“《後漢書·鄭興傳》云:晚善《左氏春秋》,從劉歆講正大義,劉歆美其才,使撰條例章句訓詁。子衆從父受《左氏春秋》,作《春秋難記》原注:謂設難而通之。《條例》,又受詔作《春秋删》十九篇。《賈逵傳》云:父徽,從劉歆受《左氏春秋》,有《左氏條例》二十一篇。逵悉傳父業。建初時,條奏云:永平中,逵言《左氏》與圖讖合者,先帝不遺芻蕘,省納臣言,寫其傳詁,藏之祕書;則永平中上疏,上《左氏傳》、《國語解詁》五十一篇:《左氏傳解詁》三十,《國語解詁》二十一也。《鄭興傳》云:賈逵自傳其父業,故有鄭、賈之學。《陳元傳》云:父欽,習《左氏春秋》,事黎陽賈護,與劉歆同時,而别自名家。元少傳父業,爲之訓詁。是鄭、賈、陳三家不同。《蜀志·尹默傳》云:專精《左氏春秋》,自劉歆條例,鄭衆、賈逵父子、陳元、服虔注説,咸略誦述,不復案本。是鄭、賈條例,但各著簡札,實俱爲劉歆條例也。《後漢書·儒林傳》云:穎容著《春秋左氏條例》五萬餘言。杜預《左傳集解序》云:穎子嚴者,亦復名家。是條例有劉、穎不同。訓詁劉、陳、服不同,賈逵爲劉學,今雜見服虔《左傳注》,多與賈異,職是故也。條例自爲卷數,訓詁則賈爲三十篇,附經傳下,杜承用之,服則不然也。”《癸巳存稿》卷一。愚案條例雖原於劉歆,然撰述實由鄭興,至賈徽乃勒成二十一卷。劉歆最初所撰者,未必不羼入《左氏》本文也。

二三九左氏不傳春秋下

左氏不傳《春秋》,漢博士之言,既無可疑矣。乃《序疏》引陳沈文阿之説,謂“《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孔子將脩《春秋》,與左邱明乘如周,觀書於周史,歸而脩《春秋》之經,邱明爲之傳,共爲表裏”。《癸巳類稿》謂《觀周》爲《孔子家語》篇名,引於漢人,信爲周時孔氏之書在《藝文志》者,非今人所傳王肅本。殊不知所謂《嚴氏春秋》者,其可信與否已殊不可知,而此説之是否果出《嚴氏春秋》,亦復無可究詰也。古代簡策繁重,一國之史,史官所藏,能有幾何,已難質言,況於徧藏各國之史乎?《史記·六國表》曰:《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人當作民,此乃唐人避諱字,後人改之未盡者。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此“周室”二字,該諸侯之國言,乃古人言語,以偏概全之例,非謂各國之史,皆藏於周室也。百二十國之書,豈衰周所能容,況《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行事略備,脩《春秋》之前,豈嘗有如周之事乎?

《漢書·藝文志》云:“左邱明,魯太史。”此乃因其著書而億測之,猶古言倉頡造字,又言三王無文,遂妄言倉頡爲黄帝史官也。詳見予所撰《中國文字變遷考》。理初乃信其自有世官,不能居孔氏之門,然則獨能曠其職守,與孔子乘以如周乎?況古者官人以世,左邱明果爲魯太史,何以其行事絶無可考?父子祖孫之事,亦曾不一見乎?

俞氏又引《太平御覽·學部》載《桓譚新論》云:“《左氏傳》於經,猶衣之表裏,相持而成。經而無傳,使聖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得也。”《癸巳類稿》卷二。相爲表裏之言,與《嚴氏春秋》同,皆不似東漢人語。何者?如前條所言,則東漢人殊不以《左氏》之記事爲貴,而轉欲依附《公》、《穀》,造立條例,以自託於經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一九三六年出版

二四〇左國異同

《左氏》、《國語》二書,大體相似,而又多違異。黄池之會,哀公十三年。《左氏》云先晉,而《吴語》云先吴,與《公羊》同。《疏》云:“經據魯史策書,傳採魯之簡牘。魯之所書,必是依實。《國語》之書,當國所記,或可曲筆直己,辭有抑揚,故與《左傳》異者多矣。鄭玄云:不可以《國語》亂周公所定法。傅玄云:《國語》非丘明所作,凡有共説一事,而二文不同,必《國語》虚而《左傳》實,其言相反,不可强合也。”《左氏》成公十六年《疏》:“先賢或以爲《國語》非丘明所作,爲其或有與傳不同故也。”疏家回護之辭,不足深論;果如所言,《公羊》亦據《吴語》乎?姚姬傳謂《左氏》於三晉之祖,多諱其惡而溢稱其美,又善於論兵謀,其書於魏氏事,造飾尤多,謂其源流誠與吴起有關。近人章太炎,據《韓非·外儲説右上》吴起衛左氏中人也,謂《左氏春秋》以地名,猶《齊》、《魯》、《韓詩》之比。見所著《春秋左傳讀》。錢賓四云:“《説苑》魏文侯問元年於吴子,此吴起傳《春秋》之證;魏襄王冢之《師春》,即採《左氏》,可見《左氏》書與魏之關係;又左丘失明,或自子夏誤傳。”見所著《先秦諸子繫年考辨·吴起傳左氏春秋考》。其推論可謂精矣。然則黄池之會,《國語》所記,或反較得實,《左氏》乃晉人諱飾之辭也;猶漢高祖平城之圍,所以得脱者,世莫得而言也。

溢美之談,諱飾之辭,各國皆有之;然著《左氏》、《國語》等書者,則亦如其辭而録之耳,非必有意代爲造作也。姚姬傳云:“吴起始事魏,卒仕楚,故傳言晉、楚事尤詳。”劉向《别録》:“左丘明傳曾申,申傳吴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謂“鐸椒爲楚威王傅,爲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爲《鐸氏微》”;則《左氏》之曾傳於楚,亦若可信。然其書多右晉而左楚,且田氏與晉、楚何與?而公子完之奔齊,《左氏》侈陳懿氏之卜,周史之筮,莊公二十二年。殊不減卜偃盈數大名之論。辛廖《屯》固《比》入之占,閔公元年。則知《左氏》多載晉、楚之事,稱美三晉之先,亦其所據者則然耳,非必著書者有意爲之也。

二四一讀楚辭

《惜往日》:“乘騏驥以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泛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案《楚辭》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所言皆北方事。《天問》説宇宙開闢,亦與諸子書同。此言釋法度而心治,且作法家語矣。足見先秦學術,實無南北之分也。

《九辯》云:“慕詩人之遺風兮,願托志乎素餐。”不知後人所改邪,抑宋玉辭本如此?

二四二讀山海經偶記

《山海經》一書,説多荒怪,不待言矣。然其所舉人物,實多有其人;其所載事跡,亦間與經傳相合;何也?蓋此書多載神話,而其所謂神話者,實多以事實爲據,非由虚構也。涉獵偶及,輒書所見,惜乎未暇精治也。二十六年三月十九日燈下。

《大荒西經》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吴姖郝氏《箋疏》云:《藏經》本作姬。案此與下“山名曰嘘”,《藏經》本山作上,恐均係億改。天門,日月所入。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於頭。山名曰嘘。《箋疏》云:“山當爲上,字之譌。《藏經》本作上。”案作上則當屬上句讀,不合古書語法。山字當誤,然作上恐未是也。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郝氏《箋疏》云:“下地是生噎,語難曉。《海内經》云:后土生噎鳴,此經似與相涉,而文有闕奪,遂不復可讀。”案噎似嘘之譌,即無臂之神之名也。經又云:“有人名曰吴回。奇左,是無右臂。”又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顓頊之子,三面一臂。郭《注》:“無左臂也。”三面之人不死。是謂大荒之野。”案《説文·了部》:“了,尥也。从子,無臂,象形。”“孑,無右臂也。从了,象形。”“孓,無左臂也。从了,象形。”人豈有無臂及奇左右者?此三文蓋專爲神所作也。《國語·楚語》:“昭王問於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絶地天通。其後三苗復九黎之德,堯復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後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爲司馬氏。寵神其祖,以取威於民,曰:重寔上天,黎寔下地。遭世之亂,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重寔上天,黎寔下地”,即《山海經》所謂“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也。韋《注》云:“言重能舉上天,黎能抑下地,令相遠,故不復通也。”郭《注》云:“獻、邛,義未詳。”疑亦舉、抑之意。

《大荒東經》云:“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於此。”頗與《楚語》少昊之衰顓頊受之之説相會。《大荒南經》云:“有季禺之國,顓頊之子,食黍。”又云:“有國曰顓頊,生伯服,食黍。”《大荒西經》云:“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大荒北經》云:“有叔𤢜國,顓頊之子,黍食。”又云:“西北海外,流沙之東,有國曰中䡢。”《箋疏》云“《藏經》本作輪”,亦恐誤,或億改。此皆雅記無徵。然《海内經》云:“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則與繫世頗相會矣。郭《注》引《竹書》云:“昌意降居若水,産帝乾荒。乾荒即韓流也,生帝顓頊。”又引《世本》云:“顓頊母,濁山氏之子,名昌僕。”郝氏《箋疏》云:“《大戴禮·帝繫篇》云:昌意取於蜀山氏之子,謂之昌僕氏,産顓頊。郭引《世本》作濁山氏,濁蜀古字通,濁又通淖,是淖子即蜀山子也。”又云:“《竹書》帝乾荒,蓋即帝顓頊也。此經又有韓流生顓頊,與《竹書》及《大戴禮》、《史記》皆不合,當在闕疑。郭氏欲以此經附合《竹書》,恐非也。”愚案《竹書》雖出附會,亦多有根據。韓流、乾荒,蓋因形近而譌。《大戴》顓頊世系,實奪一代也。

《海外北經》云:“務隅之山,帝顓頊葬於陽,九嬪葬於陰。”《海内東經》云:“漢水出鮒魚之山,帝顓頊葬於陽,九嬪葬於陰。”《大荒北經》云:“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箋疏》云:“《北堂書鈔》九十二卷引,漢水作濮水。水在東郡濮陽,正顓頊所葬。”亦《山經》不誣之證。

《海外南經》云:“狄山,帝堯葬於陽,帝嚳葬於陰,爰有熊羆文虎蜼豹離朱視肉吁咽。文王皆葬其所。”文王之上,蓋有奪文。郭《注》云:“帝王冢墓,皆有定處,而《山海經》往往復見之者,蓋以聖人久於其位,仁化廣及,恩洽鳥獸,至於殂亡,四海若喪考妣,無思不哀,故絶域殊俗之人,聞天子崩,各自立坐而祭醊哭泣,起土爲冢,是以所在有焉。亦猶漢氏諸遠郡國,皆有天子廟,此其遺象也。”案古所謂天子者,豈能令諸侯之國皆爲作原廟乎?況古豈有虚爲冢之事也?蓋神話之爲物也,不盡虚誣,而又非確鑿。回紇之亡也,其人自述:謂由唐以金蓮公主,女其葛勵的斤;因以詭謀,壞其福山之石,以致災異屢見,民弗安居。見《元史·亦都護傳》,《傳》本虞集《高昌王世勳碑》。其言荒矣。然金蓮公主,固非無其人;福山亦非無其地,古代繆悠之傳説,亦若是則已矣。前王不忘,其事跡則非所審諦也。隨其播遷之所至,而皆指其所見之地以實之,則無墟非其所都,無臺非其所遊,無邱陵非其冢墓之所在矣。

《檀弓》言“舜葬於蒼梧之野”,《史記·五帝本紀》則云:“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爲零陵。”《山海經·海内南經》云:“蒼梧之山,帝舜葬於陽,帝丹朱葬於陰。”《海内東經》云:“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之,入洞庭下。”《大荒南經》云:“南海之中,有氾天之山,赤水窮焉。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海内經》云:“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案《孟子》言“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離婁》下。安得葬長沙零陵界?《吕覽·安死》云:“舜葬於紀市。”《御覽》引《尸子》云:“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於南己。”據郝《疏》轉引。己即紀,則蒼梧、九疑,蓋後來附會之説也。《海外南經》云:“狄山,帝堯葬於陽,帝嚳葬於陰。”《大荒南經》云:“帝堯、帝嚳、帝舜葬於岳山。”嚳、堯、舜葬處相近,頗合事情。郝《疏》云:“《墨子》云: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此經狄山,蓋狄中之山。”説亦近理,《山經》固衆説并存也。《海外東經》又云:“𨲠丘在東海,兩山夾丘,上有樹木。一曰嗟丘,一曰百果所在,在堯葬東。”舜東夷之人,東夷南蠻,實係一族,故舜事流傳於南方者甚多。《中山經》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嘗游於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郭《注》云:“天帝之二女,而處江爲神,即《列仙傳》江妃二女也。《離騷·九歌》所謂湘夫人稱帝子者是也。而《河圖玉版》曰:湘夫人者,帝堯女也。秦始皇浮江,至湘山,逢大風,而問博士,湘君何神?博士曰:聞之:堯二女,舜妃也,死而葬此。《列女傳》曰:二女死於江湘之間,俗謂爲湘君。鄭司農亦以舜妃爲湘君。説者皆以舜陟方而死,二妃從之,俱溺死於湘江,遂號爲湘夫人。按《九歌》,湘君、湘夫人自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猶河洛之有虙妃也,安得謂之堯女?且既謂之堯女,安得復總云湘君哉?《禮記》曰:舜葬蒼梧,二妃不從,明二妃生不從征,死不從葬。原其致繆之由,由乎俱以帝女爲名,名實相亂,莫矯其失;習非勝是,終古不悟,可悲矣!”案《中山經》又云:“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爲䔄草。”又云:“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葉大尺餘,赤理、黄華、青柎,名曰帝女之桑。”郝氏《箋疏》云:“《文選·别賦》:惜瑶草之徒芳。李善《注》引宋玉《高唐賦》曰: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臺,精魂爲草,實爲靈芝。今《高唐賦》無之。又注《高唐賦》引《襄陽》《耆舊傳》云:赤帝女曰瑶姬。《水經》江水東過巫縣南《注》云:巫山帝女居焉。”合此諸文觀之,而舜葬蒼梧之説所由來,概可見矣。舜之葬處,自當以《吕覽》、《尸子》、《墨子》、《大荒南經》之説爲確。其地當名曰己,亦曰南紀;以山言之,則曰岳山,曰狄山,曰蛩山,距鳴條不遠也。

《山海經》中,屢見帝俊之名,郭《注》以爲即帝舜,恐未然也。案《大荒東經》云:“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又云:“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又云:“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帝鴻生白民。”又云:“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又云:“有五采之鳥,相鄉棄沙。惟帝俊下友。帝下兩壇,采鳥是司。”《大荒南經》云:“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榮水窮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姚姓,黍食,使四鳥。”又云:“有襄山,又有重陰之山。有人食獸,曰季釐。帝俊生季釐,故曰季釐之國。有緡淵。少昊生倍伐,倍伐降處緡淵。有水四方,名曰俊壇。”又云:“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西經》云:“有西周之國,姬姓,食穀。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后稷降以百穀。稷之弟曰台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穀,始作耕。”《大荒北經》云:“衛丘今本與上“皆出於山”句錯,作“皆出衛於山丘”,依郝校訂正。方員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爲舟。”《海内經》云:“帝俊生禺號,禺號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爲舟。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是始以木爲車。少皥生般,般是始爲弓矢。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帝俊生晏龍,晏龍是始爲琴瑟。帝俊有子八人,是始爲歌舞。帝俊生三身,三身生義均。義均,是始爲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后稷是播百穀。稷之孫曰叔均,是始作牛耕。”郭《注》云:“俊亦舜字,假借音也。”未知何據。案帝舜之名,《山海經》亦屢見。且《大荒南經》云:“有淵四方,四隅皆達。北屬黑水,南屬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淵,南旁名曰從淵,舜之所浴也。”文承“帝俊妻娥皇”云云。《山經》叙次,固多錯亂,然謂帝俊與帝舜一人,求諸經文,實無左證。郝氏以《初學記》九卷引《帝王世紀》云“帝嚳生而神異,自言其名曰夋”;又經言“帝俊生后稷”,疑爲帝嚳。又以《左氏》文公十八年,高陽氏才子八人,内有中容;而經於“帝俊竹林”之下,又言“竹南有赤澤水,名曰封淵;有三桑無枝。丘西有沈淵,顓頊所浴”;疑爲顓頊。又以經言“帝俊生帝鴻”,賈逵《左氏注》以帝鴻爲黄帝,因擬之少典。又以《大荒東經》言“黄帝生禺䝞”,禺䝞即禺號,而擬之黄帝。亦以三身姚姓,而擬之帝舜。卒乃謂經所言帝俊非一人。古以多人之事,附諸一人,誠所不免;然《山經》雖荒,他古書未必遂無譌誤,舉他書所載事跡,謂《山經》所言者即其人,似亦未安。要之帝俊必隆古之盛王,惜其事他無可考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五卷第九期,一九三七年五月十日出版

二四三諺爲俗語

《大學》:故諺有之。《章句》曰:諺,俗語也。《説文》曰:諺,傳言也。或以朱注爲非。其實不然,《詩·終風》: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鄭《箋》曰:言我願思也。嚏讀爲不敢嚏咳之嚏。我其憂悼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正義》曰:稱俗人云者,以俗之所傳,有驗於事,可以取之。《左傳》每引諺曰:詩稱人亦有言,是古有用俗之驗。蓋傳言多出於俗人,俗語傳言之訓,亦可并行而不悖也。

二四四洪範庶民惟星解

《洪範》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庶民惟星。”説此者但以爲王與卿士、師尹各有職守,民情有好惡而已,而不知其中隱藏一段古代之宗教哲學也。

《論衡·命義》篇曰:“列宿吉凶,國有禍福;衆星推移,人有盛衰。人之有吉凶,猶歲之有豐耗。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不曰死生在天,富貴有命者,何則?死生者無象在天,以性爲主,稟得堅强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强,堅强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性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早死。故言有命,命則性也。至於富貴,所稟猶性。所稟之氣,得衆星之精。衆星在天,天有其象。得富貴象則富貴,得貧賤象則貧賤,故曰在天。在天如何?天有百官,有衆星。天施氣而衆星布精。天所施氣,衆星之氣在其中矣。人稟氣而生,含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貲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天有王良、造父,人亦有之,稟受其氣,故巧於御。”《抱朴子·辯問》篇曰:“仙經以爲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直神仙之氣,自然所稟,故胞胎之中,已含信道之性;及其有識,則心好其事,必遭明師而得其法;不然,則不信不求,求亦不得也。《玉鈐》云:主命原曰,人之吉凶脩短,於結胎受氣之日,皆上得列宿之精,其直聖宿則聖,直賢宿則賢,直文宿則文,直武宿則武,直貴宿則貴,直富宿則富,直賤宿則賤,直貧宿則貧,直壽宿則壽,直仙宿則仙。又有神仙聖人之宿,有治世聖人之宿,有兼二聖之宿;有貴而不富之宿,有富而不貴之宿,有兼富貴之宿;有先富後貧之宿,有先貴後賤之宿,有兼貧賤之宿;有富貴不終之宿,有忠孝之宿,有凶惡之宿:如此不可具載。其較略如此。”案謂星與人有關係,各國古多有之,中國亦然。《漢書·天文志》云:“星者,金之散氣,其本曰人。”《史記·天官書》同。今殿本誤作本曰火。此古天官家言也。星之行各有次舍,是之謂辰。《小弁》之詩曰:“天之生我,我辰安在?”鄭《箋》曰:“此言我生所直之辰,安所在乎?謂六物之吉凶。”《疏》曰:“昭七年《左傳》:晉侯謂伯瑕曰:何謂六物?對曰:歲、時、日、月、星、辰是謂也。服虔以爲歲,星之神也,左行於地,十二歲而一周;時,四時也;日,十日也;月,十二月也;星,二十八宿也;辰,十二辰也:是爲六物也。”此世人以所生年、月、日、時,推盛衰禍福之原也。俗猶有所謂“數星宿”者,推得某星爲己所稟,盛衰禍福,由是可知,尤與古人謂人稟列宿之精相合。蓋古謂“凡有形於地者,必有象於天”,《論衡》語。星之數甚多,實與萬民相似,故以爲人之本也。

以上論古以人秉星精而生

然則人君之生宜秉日,人臣宜秉月。古人謂“月臣道,日君道”《詩·十月之交》毛《傳》由此。《左氏》成公十六年:“吕錡夢射月,中之。占之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夫餘之俗,多爲殷遺,而《魏書·高句麗傳》,言其先出於夫餘,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爲夫餘王閉於室中,爲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餘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與豕,豕又不食;棄之於路,牛馬避之;後棄之野,衆鳥以毛茹之。夫餘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夫餘人謀殺之。朱蒙東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濟無梁。夫餘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濟?於是魚鼈并浮,爲之成橋,朱蒙得渡,魚鼈乃解,追騎不得渡。案此傳説,由來甚久。《三國·魏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注》引《魏略》曰:“舊志又言,昔北方有高離之國者,其王者侍婢有身,王欲殺之,婢云:有氣如雞子來下我,故有身。後生子,王捐之於溷中,猪以喙嘘之,徙至馬閑,馬以氣嘘之,不死。王疑,以爲天子也,乃令其母收畜之,名曰東明。東明善射,王恐奪其國也,欲殺之。東明走,南至施掩水,以弓擊水,魚鼈浮爲橋,東明得渡,魚鼈乃解散,追兵不得渡。東明因都王夫餘之地。”高離即高句麗。夫餘實出高句麗,非高句麗出於夫餘也。《魏略》所引舊志及《魏書》之言,其本是一,顯而易見。一云有氣如雞子來下,一云日光逐照者,傳説移譯,不能無譌,其言正可互相參證。

《湯誓》曰:“時日曷喪?予及女皆亡。”《尚書大傳》曰:“桀云:天之有日,猶吾之有民。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此即《白虎通義·五行》篇“君有衆民法天有衆星”之説,然則三代之君,悉有自託於日之事。郊之祭也,大報天而主日,《禮記·郊特牲》。不聞其主五帝坐星也。竊疑古之王者自稱天子,乃自謂感日之精而生;感大微五帝之精,乃漢人附會之説,非其朔也。《禮記·大傳》鄭《注》:“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案《史記·天官書》:“南宫掖門内六星,諸侯。其内五星,五帝坐。”《索隱》:“《詩含神霧》云五精星坐,其東蒼帝坐,神名靈威仰,精爲青龍之類是也。”《公羊》宣公三年《解詁》:“上帝,五帝。在大微之中,迭生子孫,更王天下。”《疏》引《感精符》云:“蒼帝之始,二十八世。滅蒼者翼也,彼《注》云:堯翼之星,精在南方,其色赤。滅翼者斗《注》云:舜斗之星,精在中央,其色黄。滅斗者參《注》云:禹參之星,精在西方,其色白。滅參者虚《注》云:湯虚之星,精在北方,其色黑。滅虚者房《注》云:文王房星之精在東方,其色青。”案房星之精,星之二字誤倒。此皆讖緯既盛後之説。《詩·邶風·柏舟箋疏》引《孝經讖》曰“兄日姊月”,乃王者感五帝之精既行後之説,非古義也。

《生民》之詩曰“履帝武敏歆”;《閟宫》之詩曰“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玄鳥》之詩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長發》之詩曰“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此經文明言感生者。所感之帝,果何人哉?《左氏》昭公元年,子産言:“當武王邑姜方娠大叔,夢帝謂己:余命而子曰虞,將與之唐,屬諸參,而蕃育其子孫。”此言帝而不言感。《國語·周語》:内史過曰:“昔昭王娶於房,曰房后,實有爽德,協於丹朱,丹朱馮身以儀之,生穆王焉。”此言感矣,而非天也。《左氏》宣公三年:“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爲伯儵。余,而祖也,以是爲而子。”《史記·趙世家》:“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醫扁鵲視之,出,董安于問。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繆公嘗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學也。帝告我:晉國將大亂,五世不安;其後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别。公孫支書而藏之,秦讖於是出矣。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於殽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疾與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間,間必有言也。居二日半,簡子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於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有一熊欲來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勳,適余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董安于受言而書藏之,以扁鵲言告簡子,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以上《扁鵲列傳》略同。他日,簡子出,有人當道,辟之不去。從者怒,將刃之。當道者曰:吾欲有謁於主君。從者以聞。簡子召之,曰:譆,吾有所見子晰也。當道者曰:屏左右,願有謁。簡子屏人。當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側。簡子曰:然,有之。子之見我,我何爲?當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與羆,皆死。簡子曰:是,且何也?當道者曰:晉國且有大難,主君首之。帝令主君滅二卿,夫熊與羆,皆其祖也。簡子曰:帝賜我二笥,皆有副,何也?當道者曰:主君之子,將克二國於翟,皆子姓也。簡子曰:吾見兒在帝側,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長以賜之。夫兒何謂?以賜翟犬?當道者曰:兒,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後嗣,且有革政而胡服,并二國於翟。簡子問其姓,而延之以官。當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見。簡子書藏之府。異日,姑布子卿見簡子,簡子徧召諸子相之。子卿曰:無爲將軍者。簡子曰:趙氏其滅乎?子卿曰:吾嘗見一子於路,殆君之子也。簡子召子毋䘏。毋䘏至,則子卿起,曰:此真將軍矣。簡子曰:此其母賤,翟婢也,奚道貴哉?子卿曰:天所授,雖賤必貴。自是之後,簡子盡召諸子與語,毋䘏最賢。簡子乃告諸子曰:吾藏寶符於常山上,先得者賞。諸子馳之常山上求,無所得。毋䘏還,曰:已得符矣。簡子曰:奏之。毋䘏曰:從常山上臨代,代可取也。簡子於是知毋䘏果賢,乃廢太子伯魯,而以毋䘏爲太子。”此事與《左氏》、《國語》,殊可參稽。觀此,知有國有家者,其先皆列於帝側,其降生皆由天命;且不必其爲人,熊也,羆也,犬也,蘭也,無所不可,殆圖騰之遺跡歟?然則狄爲犬種,羌爲羊種,貉爲豸種,閩、蠻爲蟲種,亦不必其爲賤視誣詆之辭矣。《趙世家》又云:“中衍人面鳥噣,降佐殷帝大戊。”又霍太山神朱書,言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此皆神,非人也。古記述古帝王形狀,多與人殊,以此。《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初義亦當如此。《禮記·孔子閒居》以神氣爲風霆,恐非其朔也。亦有爲人鬼之類者,如丹朱是也。此皆不足以言天子。爲天子者,必當爲天之所感。《韓非子·外儲説左上》云:“趙主父令工施鉤梯而緣潘吾,刻疏人跡其上,廣三尺,長五尺,而勒之曰:主父嘗遊於此。秦昭王令工施鉤梯而上華山,以松柏之心爲博箭,長八尺,棊長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嘗與天神博於此矣。”案《史記·殷本紀》:“帝武乙無道,爲偶人,謂之天神,與之博,令人爲行。天神不勝,乃僇辱之。”合三事觀之,知姜嫄之所感,必天神也。秦與殷之先,皆云吞隕卵而生,與徐偃王、句麗、夫餘傳説相類。徐偃王事,見《後漢書·東夷傳注》引《博物志》。《魏略》引舊志,謂有氣如雞子下降,而《魏書》言日光逐照,則鳥卵殆太陽之精,古固云日中有鳥也。凡此,皆爲親受氣於天者,故曰天子。然天一而已,不聞其有五也。不寧惟是。《左氏》僖公十年:“晉侯改葬共大子。秋,狐突適下國,遇大子。大子使登僕,而告之曰:夷吾無禮,余得請於帝矣。將以晉畀秦,秦將祀余。對曰:臣聞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君祀無乃殄乎?且民何罪,失刑乏祀?君其圖之。君曰:諾。吾將復請。七日,新城西偏,將有巫者而見我焉。許之,遂不見。及期而往,告之曰:帝許我罰有罪矣,敝於韓。”成公十年:“晉侯夢大厲,被髮及地,搏膺而踴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於帝矣。”是凡有國有家者,其先祖皆列於帝庭,時得請於帝以行誅賞也。《詩下武》曰:“三后在天。”《書·盤庚》曰:“高后丕乃崇降罪疾。”“先后丕降與女罪疾。”又曰:“乃祖先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於朕孫。”《召誥》曰:“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皆此義。《金縢》册祝曰:“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於天,以旦代某之身。”是有國有家者之先,不徒身列帝庭,且或有負子之責也。秦、楚盟誓,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左氏》成公十一年。豈徒然哉?然亦一上帝而已,不聞其有五也。不寧惟是。《皇矣》之詩曰“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正月》之詩曰“有皇上帝,伊誰云憎”,亦但云上帝而已,不云有五帝也。故知感生之説,自古有之,而其屬諸大微五帝,則五德終始之説既昌,乃因人生上秉列星之精而附會之,而非其朔也。

《禮器》曰:“因名山以升中於天,因吉土以饗帝於郊。升中於天而鳳皇降,龜龍假;饗帝於郊而風雨節,寒暑時。”此爲天、帝分言,明見經典者。昊天上帝及五帝之祀,見於《周官》;《周官》之制,多與《管子》相合;其闕者後人以《考工記》補之,亦齊地之書。知《周官》爲齊學,正五德終始之説道源之地也。然秦襄公時已祠五帝,是時齊學必未能行於秦,則謂五帝之名,肇自五德終始之説既立之後者自非。然言五帝是一事,謂感生乃稟五帝之精又是一事,二者固不可相混也。惟秦時五帝,僅以方色爲稱,至讖緯之説既出,乃有靈威仰、赤熛怒、含樞紐、白招拒、汁光紀等名。《正月》之詩曰:“燎之方揚,寧或滅之?”鄭《箋》曰:“火田爲燎。燎之方盛之時,炎熾熛怒,寧有能滅息之者?言無有也。”可見熛怒爲漢時語,靈威仰等名,必漢人所造作矣。

以上論感生初義當爲感日之精感大微五帝之精乃後起之説

古者天與人甚邇,人受命於天,爲數見不鮮之事,可爲天使者尤多。《趙世家》又云:知伯率韓、魏攻趙,趙襄子奔保晉陽。“原過從,後。至於王澤,見三人,自帶以上可見,自帶以下不可見。與原過竹二節,莫通,曰:爲我以是遺趙毋䘏。原過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齊三日,親自剖竹,有朱書曰:趙毋䘏,余霍太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將使女反滅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將賜女林胡之地。至於後世,且有伉王,赤黑,龍面而鳥噣,鬢麋髭𩑺,大膺大胸,脩下而馮,左袵界乘,奄有河宗,至於休溷諸貉,南伐晉别,北滅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墨子·明鬼下篇》曰:“昔者鄭穆公,孫詒讓《閒詁》曰:當作秦穆公。當晝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奔。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家蕃昌,子孫茂無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爲句芒。”此神之身降臨焉者也。夢謂伯儵者,人之先也。見於襄子者,野人也。《管子·輕重丁》曰:“龍鬭於馬謂之陽,牛山之陰。管子入復於桓公曰:天使使者臨君之郊,請使大夫初飭宋本作飾。顧千里云:“初疑袀之誤。”左右玄服。天之使者乎?天下聞之曰:神哉齊桓公,天使使者臨其郊!不待舉兵而朝者八諸侯。”則動物亦可爲之。《國語·周語》内史過對周惠王曰:“昔夏之興也,融降於崇山;其亡也,回禄信於耹隧。商之興也,檮杌次於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於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韋《注》曰:“融,祝融也。回禄,火神。”是句芒、陽侯之類也。又曰:“檮杌,鮌也。”是伯儵之類也。又曰:“夷羊,神獸。鸑鷟,鳳之别名也。”是龍之類也。玄鳥其鸑鷟之儔邪?大人其句芒、陽侯之類邪?不寧惟是。由管子之言推之,則《左氏》昭公十九年龍鬭於鄭時門之外洧淵,亦可云天使也,是以“國人請爲禜焉”。自杜伯射王言之,則晉侯所夢大厲,亦可謂之天使也。《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年,“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爲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此亦霍山神之類,始皇惡其不祥,乃謂爲山鬼耳。《左氏》成公五年:趙嬰夢天使謂己:“祭余,余福女。”使問諸士貞伯。士貞伯曰:“不識也。”則奉使之神,或見於故記,可訪諸博物君子矣。邑姜夢帝謂己;《皇矣》之詩,屢言帝謂;或亦此類,不必其身自命之也。然親承帝命,如秦穆公、趙簡子者亦有之。萬章曰:“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古蓋自有此説,非作《孟子》者漫爲是設問之辭也。

以上推論古所謂天使

二四五作洪範之年

《書序》:“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範》。”《正義》:“《書傳》云:武王釋箕子之囚;箕子不忍周之釋,走之朝鮮;武王聞之,因以朝鮮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無臣禮,故於十三祀來朝。武王因其朝,而問《洪範》。案此《序》云:勝殷,以箕子歸,明既釋其囚,即以歸之。疑作“即以之歸”。不令其走去而後來朝也。又朝鮮去周路將萬里;聞其所在,然後封之;受封乃朝,必歷年矣;不得仍在十三祀也。《宋世家》云:既作《洪範》,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鮮,得其實也。案周初朝鮮不在秦漢時朝鮮之地,予别有考。《史記》謂文王受命七年而崩;後二年,即受命之九年,武王觀兵於孟津;又二年而克紂;受命十一年。又二年而崩;受命十三年。《書》所謂惟十有三祀者,在克紂之後二年。即朝鮮相去萬里,聞而封之,既封而箕子來朝,亦無不及之理;況乎朝鮮之相去,本不甚遠邪?《正義》所云,蓋從《漢志》之説,謂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再期而伐紂,還歸,二年而後克之,則克殷即在十三年。而又謂朝鮮去周萬里,則宜乎其聞其走而封之,既封而後來朝之不相及矣。然《漢志》、《書傳》,本兩家之説,不能據此以駁彼也。《史記·宋世家》云:“武王既克殷,訪問箕子。”下即録《洪範》之文。既具,乃曰:“於是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也。其後箕子朝周”云云。蓋但述其事,而未嘗次其先後,《正義》據以駁《大傳》,鑿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一九三六年出版

二四六禮記表記

《禮記·表記》:“子曰:無欲而好仁者,無畏而惡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是故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此言衆不可不以賞罰使也,與法家之意同。又曰:“仁有三,與仁同功而異情。與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人同過,然後其仁可知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與仁同功,謂觀其行跡,異情,則誅其心也。《春秋》誅意不誅事,故與仁同功者,聖人不以仁與之,寧取夫與仁同過者也。以賞罰使民,不過一時之計而已。語其極,則必人人皆能志仁而後可。此又儒家之意與道家相通者也。

《表記》又曰:“子曰:仁之難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是故聖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勸勉愧恥以行其言。”此言“置法以民”之又一義,然亦小康以下之教也。若大同之世,則蕩蕩平平,無奇節懿行之可言矣。《老子》曰:“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二四七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解

問曰:《禮記·祭義》曰:“宰我曰:吾聞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謂。子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衆生必死,死必歸土。骨肉斃於下,陰爲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爲昭明,焄蒿悽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案《禮運》曰:“體魄則降,知氣在上。”知、晳一字,《説文解字》曰:“晳,昭晳,明也。”《易·繫辭傳》曰:“乾以易知。”又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明知氣即此所謂昭明之氣。延陵季子適齊,於其反也,其長子死,葬於嬴博之間。既封,左袒,右還其封,且號者三,曰:“骨肉歸復於土,命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無不之也。”而遂行。《檀弓》。古不墓祭,而葬曰虞,弗忍一日離也。明形魄爲無知也。乃孔子又曰:“合鬼與神,教之至也。因物之精,制爲之極,明命鬼神,以爲黔首則。二端既立,報以二禮:建設朝事,燔燎羶薌,見以蕭光,以報氣也。薦黍稷,羞肝肺首心,見間以俠甒,加以鬱鬯,以報魄也。”《祭義》。《禮運》曰:“君與夫人交獻,以嘉魂魄。”《郊特牲》曰:“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故祭,求諸陰陽之義也。”《左氏》襄公二十九年:“裨諶曰:天又除之,奪伯有魄。”昭公七年:“子産適晉,趙景子問焉,曰:伯有猶能爲鬼乎?子産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强死,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爲淫厲。況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孫,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從政三世矣;鄭雖無腆,抑諺曰蕞爾國,而三世執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馮厚矣,而强死,能爲鬼,不亦宜乎?”又二十五年,樂祁曰:“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鄭氏注《祭義》曰:“氣謂嘘吸出入者也,耳目之聰明爲魄。”杜氏注《左氏》曰:“魄,形也。陽,神氣也。”《疏》曰:“人稟五常以生,感陰陽以靈。有身體之質,名之曰形。有嘘吸之動,謂之爲氣。形氣合而爲用,知力以此而强,故得成爲人也。人之生也,始變化爲形,形之靈者,名之曰魄也。既生魄矣,魄内自有陽氣,氣之神者,名之曰魂也。魂魄神靈之名,本從形氣而有,形氣既殊,魂魄亦異,附形之靈爲魄,附氣之神爲魂也。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爲聲,此則魄之靈也。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是魄在於前,而魂在於後,故云既生魄,陽曰魂。魂魄雖俱是性靈,但魄識少而魂識多。《孝經説》曰:魄,白也。魂,蕓也。白,明白也。蕓,蕓動也。形有體質,取明白爲名;氣惟嘘吸,取蕓動爲義。”一似魄亦有知者何?

應問者曰:以形魄爲有知,非古義也。古之人以人稟天地之氣而生,而其有知則由於天氣。《樂記》曰:“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管子》曰:“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爲人。”《内業》。《淮南王書》曰:“天氣爲魂,地氣爲魄。”《主術》。此皆明言人合天地之氣以生者。其言有知專屬天氣者,《吕覽》曰:“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貴生》。人之死也,形魄不猶在乎?《論衡》曰:“人之夢,占者謂之魂行。”《紀妖》。夫夢與死,固古人所以信形神之二之兩大端也。《禮運》曰:“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神屬陽,天之德,鬼屬陰,地之德也,鬼又何知之有?

《禮記·孔子閒居》曰:“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又引《詩》曰:“嵩高惟嶽,峻極於天;惟嶽降神,生甫及申。”明嶽所降之神,即風雨霜露之類。故《郊特牲》曰:“天子大社,必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也。”此即《管子》所謂天出其精者。《莊子》曰:“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閒,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此即孔子所謂發揚於上爲昭明,百物之精,神之著者。《易》姚氏《注》曰:“陽稱精。”虞氏曰:“乾爲精。”《春秋繁露》曰:“氣之清者爲精。”皆可見其專指天氣。所以稱之爲精者,《禮器》曰:“德産之致也精微。”鄭《注》:“致,密也。”此即今之緻字。《荀子·非相》:“文而致實。”《詩·假樂箋》曰:“成王立朝之威儀,致密無所失。”義皆同。《爾雅·釋言》:“矏,密也。”郭《注》曰:“謂緻密。”字作緻。《公羊》莊公十年:“觕者曰侵,精者曰伐。”《解詁》:“觕,麤也。精,猶精密也。”《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此真字與闐同訓。《淮南王書》曰:“二陰一陽成氣二,二陽一陰成氣三。”高《注》曰:“陰麤觕,故得氣少;陽精微,故得氣多。”《天文》。《韓非·難四》:“事以微巧成,以疏拙敗。”疏與微爲對詞。蓋因風雨霜露,而設想陽氣之極微,因其極微,乃設想其致密也。物最小之分子,古人設想其爲糝粒形,稱之曰氣。氣之大小亦無定。《説文·皮部》:“皰,面生氣也”;“皯,面黑氣也”;皆形質兼具者。《氣部》:“氣,雲氣也”,則有形而無質矣。《莊子·秋水》曰“至精無形”,無形者亦不可不謂之氣也。《吕覽·至忠》曰“惡聞忠言,此自伐之精者也”,言其爲禍隱伏而不可見,亦無形之義也。其爲物既極微,故能生動飛揚,無乎不在。《吕覽》曰:“何以説天道之圜也?精氣一上一下,圜周復雜,無所稽留,故曰天道圜。”《圜道》。又《大樂》曰:“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義同。又曰:“精氣之集也,必有入也:集於羽鳥,與爲飛揚;集於走獸,與爲流行;集於珠玉,與爲精朗;集於樹木,與爲茂長;集於聖人,與爲夐明。精氣之來也,因輕而揚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長而養之,因智而明之。流水不腐,户樞不螻,動也,形氣亦然。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鬱。氣鬱,處頭則爲腫、爲風,處耳則爲挶、爲聾,處目則爲挶、爲盲,處鼻則爲鼽、爲窒,處腹則爲張、爲疛,處足則爲痿、爲蹷。”《盡數》。精氣之變動不居如此,故《易·繫辭傳》稱其德曰“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曰“神無方而易無體”;曰“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又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爲乎”,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

《定之方中》之詩曰:“星言夙駕。”《韓詩》曰:“星,精也。”《史記·天官書》:“天精而見景星。”《集解》引孟康曰:“精,明也。”《索隱》引韋昭曰:“精,謂清朗。”《漢書》作暒,亦作甠。郭璞注《三蒼》曰:“暒,雨止無雲也。”此即今之晴字,從日從星。《説文·夕部》:“夝,雨而夜除星見也。”與甠皆暒之或體,蓋從星省聲,非從生也。然則古言晴者,或曰星,或曰精,此可見星精一字。古謂星主人民,實由其謂天之精氣生人也,參看《庶民惟星解》。暒者星之分别文,晴者精之後起字。知精有光明之義,即所謂知氣也。故《管子》曰:“知氣和則生物從。”《幼官》。孔子曰:“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耆欲將至,有開必先。”《孔子閒居》。此知氣之在人者,以其變動不居也,故其爲用亦有微妙不可測者焉。《管子》曰:“善氣迎人,親於弟兄。惡氣迎人,害於戎兵。不言之聲,疾於雷鼓。心氣之形,明於日月,察於父母。”《内業》。《吕覽》曰:“攻者砥礪五兵,侈衣美食,發且有日矣,所被攻者不樂,非或聞之也,神者先告也。身在乎秦,所親愛在於齊,死,而志氣不安,精或往來也。”《精通》。不徒人也,《左氏》莊公十四年:“初,内蛇與外蛇鬭於鄭南門中,内蛇死,六年而厲公入。公聞之,問於申繻曰:猶有妖乎?對曰:人之所忌,其氣燄以取之,妖猶人興也。猶同由。人無釁焉,妖不自作。”則人與物之間,亦有感應之理矣。《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繫辭傳》。謂此也。《樂記》曰:“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管子》曰:“賞不足以勸善,刑不足以懲過。氣意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聽。摶氣如神,萬物備存。能摶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諸人而得諸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得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極也。”《内業》。《吕覽》曰:“無以害其天則知精,知精則知神。”《論人》。《孟子》曰:“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告子》下。《荀子》曰:“盡善浹洽之謂神。”《儒效》。則脩爲之效也,凡以神之變化無方也。

《中庸》曰:“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體物而不可遺。《注》:“體猶生也,可猶所也,不有所遺,言萬物無不以鬼神之氣生也。”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雖言鬼,實但指神。鬼神并稱,乃浹句圓文之例耳。《左氏》襄公二十年:寧惠子謂悼子曰:“猶有鬼神,吾有餒而已,不來食矣。”同此。《郊特牲》曰:“直祭祝於主,索祭祝於祊。不知神之所在。於彼乎?於此乎?或諸遠人乎?”即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之義也。《左氏》宣公四年:子文曰:“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此雖言鬼,意實指神。乃對文則别、散文則通之例。定公五年:“吴師居麇。子期將焚之。子西曰:父兄親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子期曰:國亡矣,死者若有知也,可以歆舊祀,豈憚焚之?”明享禋祀者,乃魂神而非體魄也。《荀子》曰:“葬埋,敬藏其形也;祭祀,敬事其神也。”《禮論》。亦以二者分言。

《易》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文言》。案《大戴記曾子天圓》曰:“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即《易》所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也。上首謂動物,下首謂植物也。《荀子》曰:“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王制》。亦知專屬天氣之證。

以上論古以魂神爲有知形魄爲無知

子産言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一似魂魄之生分先後者,於理殊不可通,劉炫即疑之,見《疏》。是何也?曰:魂不能離魄而存,理極易見,然自邃古以來,習以形神爲二久矣,不能驟更,乃謂魂必藉魄以爲養,形榮而後神全焉,故曰:用物精多則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此魂魄二字,但當言魄;曰魂魄者,亦浹句圓文之例也。下文“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爲淫厲”,則當但言魂。《管子》曰:“凡物之精,此則爲生。下生五穀,上爲列星。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胸中,謂之聖人。”《内業》。此言精氣之集於人也。又曰:“定心在中,耳目聰明,四枝堅固,可以爲精舍。”又曰:“敬除其舍,精將自來。精想思之,寧念治之,嚴容畏敬,精將至定。”又曰:“凡食之道,大充傷而形不臧,大攝骨枯而血沍。充攝之閒,此謂和成,精之所舍,而知之所生。”同上。案《内業》多醫家言,可與《吕覽·盡數》參看。又曰:“怠倦者不及,無廣者疑神。”廣同曠,疑同凝。此言人治其身心,以全神氣之道也。神之全係於形之榮如此,用物精多則魂魄强,理固然矣。人之死也,魂神還於太虚,而失其所以爲人,猶之骨肉歸復於土。然形魄既强,則有暫時凝集不散者,是則能馮依於人以爲淫厲。故子産曰:“鬼有所歸,乃不爲厲。”《疏》引鄭箴《膏肓》曰:“厲者,陰陽之氣相乘不和之名,《尚書五行傳》六厲是也。人死,體魄則降,知氣在上。有尚德者,附和氣而興利。孟夏之月,令雩祀百辟、卿士有益於民者,由此也。爲厲者因害氣而施災,故謂之厲鬼。《月令》:民多厲疾,《五行傳》有御六厲之禮;《禮》:天子立七祀有大厲,諸侯立五祀有國厲;欲以安鬼神,弭其害也。”所以使之有所歸也。然魂魄雖强,亦久而必散。《樂記》曰:“幽則有鬼神。”《注》曰:“《五帝德》説黄帝德曰死而民畏其神百年,《春秋傳》曰若敖氏之鬼;然則聖人之精氣謂之神,賢知之精氣謂之鬼。”案此亦對文則别,散文則通之例耳,鄭妄生分别,實非是。《五帝德》説黄帝德,又曰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曰亡,則其神已無存矣,《管子》所謂“源泉有竭,鬼神有歇”也。《輕重丁》。神歇則徒爲鬼矣。《祭法》述天子、諸侯、大夫、適士、官師、庶士、庶人之制,或去墠爲鬼,或去壇爲鬼,或去王考爲鬼,或死曰鬼。曰鬼,明其神不復存焉;其或遲或速,則用物有弘纖,取精有多少也。雖有久暫之殊,語其極蓋無不散者,故《祭法》又曰大凡物生於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其物死曰折,人死曰鬼也。

《左疏》以神靈分屬魂魄,説本《曾子天圓》。《天圓》曰:“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此亦隨意分别言之,不謂靈有所知。《詩》《靈臺》毛《傳》曰:“神之精明者稱靈。”則又以靈屬陽氣矣。《禮記·聘義》:“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於山川,地也。”《注》曰:“精神,亦謂精氣也。虹,天氣也。山川,地所以通氣也。”此即《禮運》所謂“地秉陰,竅於山川者。”彼《注》云:“竅,孔也。言地持陰氣,出内於山川。”則地亦以精氣言之矣。古書用字,意義多歧,非如今日科學家之謹嚴,不容過於拘泥也。

《續漢書·五行志》引《五行傳》曰:“皇之不極,是謂不建,時則有下人伐上之痾。”《注》曰:“鄭玄曰:夏侯勝説:伐宜爲代。書亦或作代。陰陽之神曰精氣,情性之神曰魂魄。君行不由常,侜張無度,則是魂魄傷也。皇極氣失之病也。天於不中之人,恒耆其毒,增以爲病,將以開賢代之也。《春秋》所謂奪伯有魄者是也。不名病者,病不著於身體也。”《注》又曰:“注《五行志》稱鄭玄曰:皆出注《大傳》。”此除引《左氏》外,説當略本夏侯。既曰魂魄傷,又曰病不著於身體,明魂魄傷之魄字,亦并舉以圓文;奪伯有魄之魄,則實當言魂;所謂氣失之病也。

以上論古謂魂神藉形魄而强

《洪範》五行之次:“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周書·小開武》篇亦曰:“五行: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蒼位木,四白位金,五黄位土。”二説符會,必非偶然。《左氏》昭公二十五年:“用其五行。”杜《注》云:“金、木、水、火、土。”《疏》云:“《洪範》以生數爲次。《大禹謨》説六府云水、火、金、木、土、穀,五行之次與《洪範》異者,以相刻爲次也。此《注》言金、木、水、火、土者,隨便而言之,不以義爲次也。”案僞《大禹謨》之文,實本於《禮運》之水、火、金、木、飲食,似亦隨便言之。今人言語,猶恒曰金、木、水、火、土,其次亦無義也。《洪範》、《周書》,明著其次,自不得援以爲例。《洪範疏》曰:“萬物之本,有生於無,著生於微,及其成形,亦以微著爲漸;五行先後,亦以微著爲次。五行之體,水最微爲一,火漸著爲二,木形實爲三,金體固爲四,土質大爲五。”《月令疏》云:水體最微;火比於水,嚴厲著見;木比火象有體質;金比木其體堅剛;土載四行,又廣大。水、火次前,金、木次後,自無間然;木、金、土之次,説亦可通;水有質,顧居前;火無質,顧居後;何也?讀《管子·水地》之篇,則知其故矣。《水地》曰:“水具材也。案此即《左氏》襄公二十七年子罕曰“天生五材,民并用之”之“材”,言火、木、金、土,其初皆爲水也。無不滿,無不居也。集於天地,而藏於萬物,産於金石,集於諸生,故曰水神。集於草木,根得其度,華得其數,實得其量。鳥獸得之,形體肥大,羽毛豐茂,文理明著。萬物莫不盡其幾,反其常者,水之内度適也。”幾者物之微,猶今言最小分子。《莊子·至樂》曰“種有幾。得水則爲㡭。得水土之際,則爲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爲陵舃。陵舃得鬱棲,則爲烏足。烏足之根爲蠐螬,其葉爲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爲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脱,其名爲鴝掇。鴝掇千日爲鳥,其名爲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爲斯彌。斯彌爲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幾。萬物皆出於幾,皆入於幾。”此文雖難曲釋,大意尚有可知,蓋謂物以最小分子始,亦以最小分子終。終則復始、無待於言。自“得水則爲㡭”至“馬生人”,蓋《管子》所謂“盡其幾”者;其“反入於幾”,則《管子》所謂“反其常也”。常同尚,同上。物之出於幾,其情狀果何如乎?《水地》篇曰:“人,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三月如咀。咀者何?曰五味。五味者何?曰五藏。酸主脾,鹹主肺,辛主腎,苦主肝,甘主心。五藏已具,而後生肉。脾生膈,肺生骨,腎生腦,肝生革,心生肉。五肉已具,而後發爲九竅。脾發爲鼻,肝發爲目,腎發爲耳,肺發爲口,心發爲下竅。五月而成,十月而生。生而目視、耳聽、心慮。”氣者生物之本,《大戴記·文王官人》曰:“氣初生物。”《周書·官人》同。《樂記》:“氣衰則生物不遂。”《管子·樞言》:“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氣合而水流形,故五行之次,以水爲首也。《公羊》隱公元年《疏》引《春秋説》云:“元者端也,氣泉。”《注》云:“元爲氣之始,如水之有泉。”此即《莊子·大宗師》所謂“氣母”。《易·乾卦·彖辭》曰:“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姤》之《彖辭》曰:“天地相遇,品物咸章。”《論衡·雷虚》篇曰:“説雨者以爲天施氣,氣渥爲雨。”皆以氣爲生物之本,而其初變則爲水也。沮者沮洳之義。氣無味,凝而爲水若沮洳,則有味矣。五味者何曰五藏,蓋謂具五味之水,成五藏之形,又繼此而生五肉,此皆子産所謂始化曰魄;發爲九竅,則其所謂陽曰魂也。《左氏》昭公元年,醫和曰:“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爲五色,徵爲五聲。”二十五年,子大叔述子産之言曰:“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爲五味,發爲五色,章爲五聲。”《大戴記·文王官人》曰:“氣初生物,物生有聲。”義亦如此。昭公九年,屠蒯曰:“味以行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大戴記·四代》篇:子曰:“食爲味,味爲氣,氣爲志。”此則形魄既成之後,取物以爲養也。形者重濁之質,當以重濁養之;氣者輕清之質,當以輕清養之;故曰“凡飲,養陽氣也;凡食,養陰氣也”。輕清之至,則其所以養之者,亦且無形,故曰“至敬不饗味而貴氣臭”。有虞氏之祭尚用氣,殷人尚聲,周人尚臭也。《郊特牲》。《管子》曰:“精存自生,其外安榮,内藏以爲泉原。浩然和平,以爲氣淵。淵之不涸,四體乃固。泉之不竭,九竅遂通。”《内業》。此即所謂“味以行氣,氣以實志”者,皆魂必藉魄以爲養之義也。

《吕覽·大樂》曰:“萬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陰陽。萌芽始震,凝𣽬以形。”畢校曰:“《御覽》作萌芽始厥,凝寒以刑。《注》:厥,動也。字書無𣽬字。”案𣽬者水之寒,古人隨義異文,字書固不能盡載。萌芽始動,而凝𣽬以形,蓋亦精氣合而水流形之意。《洪範》庶徵:曰雨,曰暘,曰燠,曰寒,曰風。《疏》云:“昭元年《左傳》云:天有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也。”以彼六氣,校此五氣:雨、暘、風,文與彼同;彼言晦、明,此言寒、燠,則晦是寒也,明是燠也,惟彼陰於此無所當耳。《五行傳》説五事致此五氣云:“貌之不恭,是謂不肅,厥罰恒雨,惟金沴木”;“言之不從,是謂不乂,厥罰恒暘,惟木沴金”;“視之不明,是謂不悊,厥罰恒燠,惟木沴火”;“聽之不聰,是謂不謀,厥罰恒寒,惟火沴水”;“思之不睿,是謂不聖,厥罰恒風,惟木、金、水、火沴土”。如彼《五行傳》言,是雨屬木,暘屬金,燠屬火,寒屬水,風屬土。鄭云:“雨,木氣也,春始施生,故木氣爲雨。暘,金氣也,秋物成而堅,故金氣爲暘。燠,火氣也。寒,水氣也。風,土氣也。凡氣非風不行,猶金、木、水、火非土不處,故土氣爲風。六氣有陰;五事休咎,皆不致陰。”《五行傳》又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是陰氣不由五事,别自屬皇極也。”《左氏》“降生五味”,杜《注》謂“皆由陰、陽、風、雨而生”,《疏》曰:“是陰、陽、風、雨、晦、明,合雜共生五味。若先儒以爲雨爲木味,風爲土味,晦爲水味,明爲火味,陽爲金味,而陰氣屬天,不爲五味之主,此杜所不用也。”案陰氣屬天,不主五味,即其不由五事,别屬皇極之義。《管子》曰:“準也者,五量之宗也;素也者,五色之質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水地》。淡之爲味,蓋在流形之始,未逮如沮之時。然已非氣矣。《吕覽》特造𣽬字,明其爲水之寒,而非氣之寒也。

以上論古以氣爲生物之本氣始凝爲水五行所以首水

《禮運》曰:“是故夫政,必本於天,殽以降命,命降於社之謂殽地。”鄭《注》曰“殽天之氣,以下教令”,以殽爲效法之義,恐非。“殽以降命”以下數語,蓋言天事而非人事。殽,雜也。凡物之生,皆由天命,天命一也,而所生之物萬殊,故曰殽。《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彖辭》。《樂記》曰:“方以類聚,物以羣分,則性命不同矣。”《大戴記·本命》曰:“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謂之性,化於陰陽,象形而發謂之生。”皆殽以降命之義。《吕覽》曰:“何以説地道之方也?萬物殊類殊形,皆有分職,不能相爲,故曰地道方。”《圜道》。《大戴記·禮三本》曰:“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荀子·禮論》同。《郊特牲》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萬物本乎天,以其生皆由天命也;類各本乎其祖,則以命降地而殽也。凡象形而發之物,無能相爲者,獨神物不然。《論衡》曰:“天地之間,恍惚無形,寒暑、風雨之氣乃爲神。今龍有形,有形則行,行則食,食則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體之類,能行食之物,不得爲神。”《龍虚》。其説則是矣,而不知古之所謂龍者,非如是也。《管子·水地》篇曰:“龍生於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如蠶蠋,欲大則藏於天下,欲尚則陵於雲氣,欲下則入於深泉;變化無日,上下無時,謂之神。”又曰:“水之精麤濁蹇,能存而不能亡者,生人與玉;伏闇能存而亡者,蓍龜與龍;或世見或不見者,蟡與慶忌。”然則物固有仍能變化者,豈以其得天氣獨多故邪?《大戴記·易本命》曰:“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其謂是邪?古言龍,有以爲神明能變化者,《管子》此篇是也;有以爲有形體、能飲食者,《大戴記·曾子天圓》、《易本命》之説是也。二説互異,各不相妨。《論衡》又曰:“神者,恍惚無形,出入無門,上下無垠,故謂之神。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爲神?”《雷虚》。此亦可以闢漢人所畫之雷,而不可以闢古人之所謂雷者也。《淮南·天文》云:“天地之襲精爲陰陽,陰陽之專精爲四時,四時之散精爲萬物。”萬物成於四時之散精,此其類之所以雜也。

以上論古謂形魄不能變化惟神物不然

《易觀》之《象辭》曰:“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世或以是爲愚民之術,此大繆也。道者,物之所由生,故曰“分於道謂之命”。《管子·四時》曰:“道生天地。”《繫辭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地絪緼,男女搆精,此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自水之流形,至於九竅之發,皆“繼之者善”之事;十月而生,則所謂“成之者性”也。追原生物之功而至於天地,崇高玄遠,其爲用本可敬畏;而逝者如斯,不舍晝夜,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其爲用,又有足使人感喟者焉。《祭義》曰:“因物之精,制爲之極,明命鬼神,以爲黔首則,百衆以畏,萬民以服。聖人以是爲未足也,築爲宫室,設爲宗祧,以别親疏遠邇,教民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衆之服自此,故聽且速也。”此正神道設教之義。《檀弓》曰:“魯人有周豐也者,哀公執摯請見之,而曰:不可。公曰:我其已夫!使人問焉,曰:有虞氏未施信於民而民信之,夏后氏未施敬於民而民敬之,何施而得斯於民也?對曰:墟墓之閒,未施哀於民而民哀,社稷宗廟之中,未施敬於民而民敬,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會而民始疑。苟無禮義忠信誠慤之心以涖之,雖固結之,民其不解乎?”此神道設教之效也。《禮器》曰:“天道至教,聖人至德。廟堂之上,罍尊在阼,犧尊在西;廟堂之下,縣鼓在西,應鼓在東。君在阼,夫人在房;大明生於東,月生於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君西酌犧象,夫人東酌罍尊,禮交動乎上,樂交應乎下,和之至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本天道以教和,亦神道設教之意也,而豈有愚民之意哉?

以上論神道設教之義

二四八龍

乾卦之取象於龍,何也?曰:讀《管子》水地之篇,則可以知其故矣。《水地》曰: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水集於玉,而九德出焉,凝蹇而爲人,而九竅五慮出焉,此乃其精也。精麤濁蹇,能存而不能亡者也。伏暗能存而能亡者,蓍龜與龍是也。龜出於水,發之於火,於是爲萬物先,爲禍福正。龍生於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爲蠶蠋,欲大則藏於天下,欲上則凌於雲氣,欲下則入於深泉,變化無日,上下無時,謂之神。龜與龍,伏暗而能存能亡者也。或世見或不世見者,生蟡與慶忌,故涸澤數百歲,谷之不徙,水之不絶者生慶忌。慶忌者,其狀若人,其長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蓋,乘小馬,爲疾馳,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報,此涸澤之精也。涸川之精者生於蟡,蟡者,一頭而兩身,其形若蛇,其長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以取魚鱉,此涸川水之精也。是以水之精麤濁蹇,能存而不能亡者,生人與玉;伏闇能存而亡者,蓍龜與龍;或世見或不見者,蟡與慶忌:是則管子將水所生物,分爲三類也。今人多好考龍如何物,然則蟡與慶忌,亦可考其如何物乎?

《淮南子·地形》曰:正土之氣也,御乎埃天,埃天五百歲生缺,缺五百歲生黄埃,黄埃五百歲生黄澒,黄澒五百歲生黄金,黄金千歲生黄龍,黄龍入藏生黄泉,黄泉之埃,上爲黄雲,陰陽相薄爲雷,激揚爲電,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於黄海。偏土之氣,御乎清天,清天八百歲生青曾,青曾八百歲生青澒,青澒八百歲生青金,青金八百歲生青龍,青龍入藏生青泉,青泉之埃,上爲青雲,陰陽相薄爲雷,激揚爲電,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於青海。壯土之氣,御於赤天,赤天七百歲生赤丹,赤丹七百歲生赤澒,赤澒七百歲生赤金,赤金千歲生赤龍,赤龍入藏生赤泉,赤泉之埃,上爲赤雲,陰陽相薄爲雷,激揚爲電,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於赤海。弱土之氣,御於白天,白天九百歲生白礬,白礬九百歲生白澒,白澒九百歲生白金,白金千歲生白龍,白龍入藏生白泉,白泉之埃,上爲白雲,陰陽相薄爲雷,激揚爲電,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於白海。牝土之氣,御於玄天,玄天六百歲生玄砥,玄砥六百歲生玄澒,玄澒六百歲生玄金,玄金千歲生玄龍,玄龍入藏生玄泉,玄泉之埃,上爲玄雲,陰陽相薄爲雷,激揚爲電,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於玄海。説雖荒怪,然其大意,乃謂地氣上昇;與天相接,久而生金,由金生龍,由龍生泉,再上升而爲雲,雲下降而爲雨,雨匯流而成海,與《管子》以水地爲萬物之本,亦覺消息相通也。

《易·繫辭》曰: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古所謂龍者,果爲何物,雖不可知,然必爲蛇類,古書恒以龍蛇并言。《管子·樞言》曰:一龍一蛇,一日五化之謂周,似以變化時爲龍,不變化時爲蛇。是謂龍能蟄也。文言曰:雲從龍,是亦謂龍能乘風雲而上天也。《論衡·龍虚篇》曰:盛夏之時,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室屋,俗謂天取龍,謂龍藏於樹木之中,匿於室屋之間也。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室屋,則龍見於外,龍見,雷取以昇天,世無愚智賢不肖,皆以爲然。又曰:世俗之言,亦有緣也。短書言龍無尺木,無以昇天。又曰昇天,又曰尺木,謂龍從木中昇天也。案藏於樹木之中,匿於室屋之間,是即所謂蟄也。因雷電而昇天,是即《易》所謂雲從龍也。然則自先秦至漢,人心之所謂龍,迄未嘗變也,且驗仲任龍虚之篇,彼時世俗之言,與今人亦無大異,知傳説之難改。然則古之所謂龍者,其亦即後世愚夫愚婦之所謂龍歟?此乃雷雨之時所見,本無所謂龍,然古人迷惑,見一小物謂爲能變者甚多,雷雨之時,見名之曰龍,及乎晴霽,乃指類於蛇,小如蠶蝎之物以當之,事所可有,安可究詰,必欲索之於今之動物學中,則惑矣。世俗多謂狐能變幻,雖古昔亦然。謂今之所謂狐者,不足以當古短書之狐,而必别求其物以實之,其亦可乎?

二四九帝

吴清卿《字説》,謂“帝皇之帝,與根柢之柢,原即一字。初但作▽作▼,後乃作”。其説憑字形推測,未知信否。然上帝之帝,古確有根柢之義。《周書·周祝》:“危言不干德曰正,正及神人曰極,世之能極曰帝。”《淮南·詮言》:“四海之内,莫不繫統,故曰帝也。”是也。又《周官·地官》泉府《釋文》,抵音帝,亦可見柢帝之同音。

二五〇磌然

《公羊》僖公十六年,“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釋文》:“磌然,之人反;又大年反;聲響也。一音芳君反。本或作砰,八耕反。”《穀梁注》引《公羊》之辭,《疏》曰:“磌字,《説文》、《玉篇》、《字林》等無其字,學士多讀爲砰。據《公羊》古本,并爲磌字。張揖讀爲磌,是石聲之類,不知出何書也。”《校勘記》引《經義雜記》曰:“今《玉篇》有磌字,云音響也,蓋孫强等增加。《廣雅》四《釋詁》:砰,普耕反,聲也,而無磌字。楊云張揖讀爲磌,是古本《廣雅》有磌矣。《五經文字》:磌,之人反,又大年反,聲響也,見《春秋傳》。”案八耕反與芳君反,同聲異韻,乃學士以當時狀聲之辭讀《公羊》,非其本字也。《公羊》本字,自當作磌,楊《疏》謂古本皆如此,又《廣雅》本有磌字,可見。此磌然,即《孟子》“填然鼓之”之“填然”;《梁惠王》上。因其爲石聲,故易土旁爲石旁耳。《楊疏》“張揖讀爲磌”,疑當作讀爲填。填然,蓋狀重物相擊,實而不浮之聲。古真字本訓充實,不作誠僞之誠解,故闐字從真得聲。今讀真爲之人反,闐爲大年反,古無是别也。《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即充實之義。若依今人用法,則當作闐。《莊子》之真人亦然,故謂其“入水不濡,入火不爇”也。見《大宗師》篇。又《天下》篇“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亦此意。觀上文言“堅則毁矣,鋭則拙矣”可知。《玉藻》“色容顛顛”,“盛氣顛實揚休”,又以顛爲之。

二五一稽古同天

俞理初曰:“《詩·玄鳥正義》引《尚書緯》云:曰若稽古帝堯,稽,同也;古,天也。《三國志》、《書正義》均詆鄭氏信緯,以人繫天,於義無取;且云:古之爲天,經無此訓;不悟《詩》云古帝命武、湯,正是經訓古爲天。”《癸巳類稿·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古文説》。愚案《周書·周祝》:“天爲古,地爲久,察彼萬物名於始。”此古書明言天爲古者。《管子·任法》曰:“法不一,則有國者不祥;國更立法以典民,則祥。故曰:法者,不可恒也,存亡治亂之所從出,聖君所以爲天下大儀也,君臣上下貴賤皆發焉。故曰:法,古之法也。”《韓非子·定法》曰:“韓者,晉之别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所謂法不一者也。故國必不免於是,故貴更之,故曰不可恒。不可恒而曰古之法,則其所謂古者,非謂年代久遠,亦訓天耳。《祭義》曰:“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先古即天古,乃複語。蓋天地之道,悠久無疆,故天可訓之以古。而天,顛也,本有最上之義,時之尚者則古矣。故言古者亦可言天也。《尹告》曰:“惟尹躬天見於西邑夏。”《禮記·緇衣》引。鄭《注》讀天爲先,可證。

二五二獵較

《孟子·萬章》下篇:“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注》云:“獵較者,田獵相較,奪禽獸,得之以祭,時俗所尚,以爲吉祥。孔子不違而從之,所以小同於世也。”田獵縱不能教讓,豈有相奪之禮?相奪乃大亂之道,孔子焉得從之?趙《注》似近億説。予謂獵較,即漢人所謂校獵。《漢書注》云:“校獵者,大爲闌校以遮禽獸而獵取也。”《成帝紀》元延二年。有盡物之意,非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羣之義;故充類至義之盡,謂之盜也。

二五三上國

《左氏》昭公二十七年:“吴子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掩餘、公子燭庸帥師圍潛,使延州來季子聘於上國。吴公子光曰:此時也,弗可失也。告鱄設諸曰:上國有言曰:不索何獲?我王嗣也,吾欲求之。”《疏》曰:“賈逵云:上國,中國也。服虔云:上國,謂上古之國,賢士所言也。此猶如上文聘於上國,則賈言是也。”案以成公七年“通吴於上國”之文言之,亦賈説是也。然昔人引古語者甚多,引同時列國之言者甚少。蠻夷引中國之言,亦不少概見。蓋載籍所傳者,多非其人之言,實執筆者以其意爲之辭耳。聘於上國之文,服虔豈不之見?必以上古之國釋之者,夫固别有見地也。竊疑《左氏》記事,雖有依據,其文則多經傳者潤飾。創通《左氏》者,多西漢末葉人,如劉歆、鄭興輩,於古書未必能真解。或見上國有言之文,誤解上國爲中國,因遂施之季札之聘,巫臣之通耳。要之《左氏》記事,大致可資參證,然其釋經處必出妄説,其文字亦多非故書之舊,則不可不知也。

二五四女稱君亦稱君子

馮雲伯《十三經詁答問》云:“問《碩人》無使君勞,《毛傳》:大夫未退,君聽朝於路寢,夫人聽内事於正寢,大夫退然後罷。是君勞似兼夫人言之,何也?曰:此君字當專指夫人言。《列女傳》:君者,謂女君也。引此,是《魯詩》説。鶉奔我以爲君,《毛傳》:君,國小君,蓋夫人自稱曰小君也。”愚案《碩人》毛《傳》,意或亦專指夫人;兼言君者,連類及之耳。古書固多如此也。又案俞理初《癸巳類稿》云:《喪服傳》云:君子子者,貴人之子也。此君子當屬母,即《詩·都人士》云彼君子女謂之尹吉者,以求之者必爲適妻故也。卷三。然則君與君子,皆男女之通稱矣。君者,羣也。能理一羣之事者,斯謂之君,固無分於男女。抑古者男有男事,女有女事,如今原始部族,往往戰守之事屬之男,弓矢戈矛之類,亦爲男子所有,凡爲戰守而結合之團體惟男子主之,女子不與焉。至於種植烹飪,緝績裁縫,治理居處,撫育孩幼,則皆女子主之,男子不與,其物亦皆女子所有,故家屬於女子也。此所謂男子治外,女子治内,而非如小康之世,所謂深宫固門,閽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者也。小康之世之婦人,所治者悉爲家事,而家爲男子之所有,則亦無産之奴隸而已矣。

二五五札

《周官》大司徒:“大荒大札,則令邦國移民,通財,舍禁,弛力,薄征,緩刑。”《注》:“大荒,大凶年也;大札,大疫病也。”司市:“國凶荒札喪,則市無征而作布。”司關:“國凶札,則無關門之征。”《注》:“鄭司農云:凶,謂凶年饑荒也;札,謂疾疫死亡也;越人謂死爲札。《春秋》傳曰:札瘥夭昏。”《疏》曰:“上注札爲疫病,此司農以札爲死,則札因病而死,義得兩兼,是以引越人謂死爲札也。云《春秋傳》者,昭十九年《左氏》云:鄭駟偃卒,其父兄立子瑕。子産曰: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注》云:大死曰札,小疫曰瘥,短折曰夭,未名曰昏。又《洪範》云:六極,一曰凶短折。《注》曰:未齓曰凶,未冠曰短,未昏曰折,并無正文,望《經》爲説耳。引《春秋》者,證札爲大疫也。”案司徒職所謂大荒,即司市所謂凶荒,司關所謂凶;其所謂大札,即司市所謂札喪,司關所謂札;辭有單複,義無同異。《司徒注》但云疫病,乃辭不具,非謂未致死亡;《疏》謂義得兩兼,誤也。札、折,疑即一語。《禮記·祭法》:“大凡生於天地之間者皆曰命,其萬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注》:“折,棄敗之言也。”蓋指秋時草木黄落言之,秋冬萬物皆死,總稱爲折,不復分别其名。萬物死其數甚多,因引申爲人死甚多之稱;死亡甚多者,固惟疫病足以致之也。

二五六易抱龜南面

《祭義》:“昔者聖人建陰陽天地之情,立以爲易。易抱龜南面,天子卷冕北面,雖有明知之心,必進斷其志焉;示不敢專,以尊天也。”《注》:“易,官名。《周禮》曰大卜,大卜主三兆三易三夢之占。”案《周官·春官》占人:“掌占龜,以八簭占八頌。”《左氏》僖公十五年,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其卦遇《蠱》。則古者卜筮之職,蓋不甚分。《少牢饋食禮》:“史朝服,左執筮,右抽上韇,兼與筮執之,東面受命於主人。”《疏》云:“《雜記》:大夫士筮,亦云史練冠長衣。”今案《左氏》莊公二十二年:“周史有以《周易》見陳侯。”襄公九年:“穆姜薨於東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是史亦知筮也。《荀子·王制》:“相陰陽,占祲兆,鑽龜陳卦,主攘擇五卜,知其吉凶妖祥,傴巫跛擊之事也。”《注》:“五卜,《洪範》所謂曰雨、曰霽、曰蒙、曰驛、曰剋。擊讀爲覡,男巫也。”其説當,則巫覡亦通於卜筮矣。蓋其術并非甚難也。

二五七三兆三易

《周官·春官》:大卜,掌三兆三易之法。《注》引杜子春云:“玉兆,帝顓頊之兆;瓦兆,帝堯之兆;原兆,有周之兆。”又云:“《連山》宓犧,《歸藏》黄帝。”《疏》引“趙商問:杜子春何由知之?鄭答云:此數者非,無明文,改之無據,故著子春説而已,近師皆以爲夏、殷、周。鄭既爲此説,故《易贊》云: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又注《禮運》云:其書存者有《歸藏》。如是,玉兆爲夏,瓦兆爲殷可知,是皆從近師之説也。”案《史記·自序》云:“齊、楚、秦、趙爲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又云:“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闚其要,作《龜策列傳》。”則古者卜筮之法蓋甚多,今不可見者,以二傳皆非原文也。以爲夏、殷、周與黄帝、顓頊、帝堯,皇甫謐又以爲夏人因炎帝曰《連山》,殷人因黄帝曰《歸藏》,見《疏》引。同一無據而已。孔子之宋而得《坤乾》,經有明文;然以《坤乾》即《歸藏》,亦無確據。

《士冠禮疏》云:“案《洪範》云:七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三人占,從二人之言;又案《尚書·金縢》云:乃卜三龜,一習吉。則天子諸侯卜時,三龜并用,於玉、瓦、原,三人各占一兆也。筮時,《連山》、《歸藏》、《周易》,亦三易并用;夏、殷以不變者爲占,《周易》以變者爲占,亦三人各占一易。卜筮皆三占從二。三者,三吉爲大吉,一凶爲小吉,三凶爲大凶,一吉爲小凶。案《士喪禮》筮宅:卒筮,執卦以示命筮者,命筮者受視,反之東面,旅占。《注》云:旅,衆也;反與其屬共占之,謂掌《連山》、《歸藏》、《周易》者。又卜葬日云:占者三人在其南。《注》云:占者三人,掌玉兆、瓦兆、原兆者也。少牢大夫禮亦云三人占。鄭既云反與其屬共占之,則鄭意大夫卜筮,同用一龜一易,三人共占之矣。其用一龜一易,則三代顆用,不專一代。故《春秋緯演孔圖》云:孔子脩《春秋》,九月而成。卜之,得《陽豫》之卦。宋均注云:《陽豫》,夏、殷之卦名,故今《周易》無文,是孔子用異代之筮,則大夫卜筮,皆不常據一代者也。”今案三占從二,自當以三人共用一龜一易爲説;若各異其術,則所據不同,何以相正。《曲禮》曰“卜筮不過三”,又曰“卜筮不相襲”,《表記》亦曰:“卜筮不相襲也。”所以不過三者,懼其多則惑,不相襲者亦然。晉獻公欲以驪姬爲夫人,卜筮并用。《左氏》僖公四年。文公欲納襄王,既卜之,又筮之,同上二十五年。皆非正法也。《周官·春官》簭人云:“凡國之大事,先簭而後卜。”《周官》,戰國時書,蓋亦末世惑亂之俗,非周代之正法。至《洪範》卜筮并用者,則又以其時代較早,信教之念甚深,未可援以爲解也。

二五八史記日者龜策列傳

《史記·日者》、《龜策》二傳,今皆已亡,無由知其所言如何。今本《日者傳》載司馬季主事,姑勿論其爲諷諭之作,與數術無涉,即謂有涉,季主亦卜徒,正宜入《龜策傳》。至《龜策傳》則僅載褚先生所得於大卜官者,皆記事,非記人,劉知幾譏其全爲志體,當與八書等列。《史通》。後世所謂史例,誠非可以議古人,然《史記》各類傳,亦多列前人行事,則知原文若存,必不但記卜筮之法。《自序》云:“齊、楚、秦、趙爲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闚其要,作《龜策列傳》。”則《日者傳》當記齊、楚、秦、趙四國,《龜策傳》則上本三代,旁及四夷,各載其法俗與其人之行事也。然則二傳何以立别乎?曰:《龜策傳》當專記卜筮,《日者傳》則兼苞諸數術之家,特以日者爲名耳。案古有卜筮日之俗,《禮記·曲禮》曰:“卜筮者,先聖王之所以使民信時日。”似時日即該於卜筮之中,不得别爲一技矣。然《表記》曰:“子言之: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無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褻事上帝,是故不犯日月,不違卜筮。”又曰:“子曰:君子敬則用祭器,是以不廢日月,不違龜筮,以敬事其君長。”又曰:“子曰:齊戒以事鬼神,擇日月以見君,恐民之不敬也。”皆以時日與卜筮并言。《墨子·貴義》曰:“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此時日自有吉凶,非爲龜筮者所能知也。褚先生曰:“臣爲郎時,與太卜待詔爲郎者同署,言曰:孝武帝時,聚會占家問之,某日可取婦乎?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凶,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乙家曰大吉。”可見凡諸數術之家,無不知有時日。蓋龜筮之義,一以占其事之可行與否,一以占其事當行於何時。占人最重卜,而筮次之,決事之可行與否,大抵以此二者爲主,故其後言決嫌疑定猶豫者,遂皆稱之曰龜筮;其實所用者,不必定此二術,特古人言語多以偏概全耳。決其事之可行與不者,既簡稱之曰龜筮矣,決其當行於何時者,乃總稱之曰時日,以與龜筮相對,其實定時日者,亦未必不用龜筮也。故以龜策、日者對立爲二名,及舉諸數術之家所最重者,特立爲一篇,餘則并爲一篇,其事皆當沿之自古也。古人著書,每舉文繁事重者列爲專篇,餘則合并爲一。如李悝《法經》,《盜》、《賊》、《網》、《捕》,各列專篇,餘則總爲《雜篇》。又如仲景著書,《傷寒》列爲專篇,餘則總稱雜病皆是。

《孟嘗君列傳》曰:“田嬰有子四十餘人,其賤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嬰告其母曰: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文於田嬰,田嬰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嬰曰:五月子者,長與户齊,將不利其父母。”此俗以生年月日定吉凶禍福之本。《論衡·偶會》曰“世曰:男女早死者,夫賊妻,妻害夫”,亦此俗也。此皆時日之自有吉凶者也。知之當有一技。《論衡》又曰:“世謂宅有吉凶,徙有歲月。”此則趨避由人,可決之以卜筮者矣。《小弁》之詩曰:“天之生我,我辰安在?”《箋》曰:“此言我生所值之辰,安所在乎?謂六物之吉凶。”《疏》曰:“歲、時、日、月、星、辰也。”然則不惟卜筮日之俗,由來甚古,即以生年月日定吉凶,亦三代前既有之矣。

二五九神嗜飲食

古人最嗜飲食,故遂以己之心度於神。《左氏》一書,所載當時士大夫務民之義之論,可謂多矣。然隨侯曰:“吾牲牷肥腯,粢盛豐備,何則不信?”桓公六年。虞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僖公五年。猶可見習俗之相沿焉。趙嬰之放於齊也,“夢天使謂己:祭余,余福女。使問諸士貞伯,貞伯曰:不識也。既而告其人曰:神福仁而禍淫,淫而無罰,福也。祭其得亡乎?祭之之明日而亡。”成公五年。是雖持福仁禍淫之論者,亦未嘗謂祭不可以獲福也。《墨子》言《天志》,言《明鬼》,亦持福仁禍淫之論者也。然《天志下》云:“楚王食於楚四竟之内,故愛楚之人;越王食於越,故愛越之人;今天兼天下而食焉,我以此知其兼愛天下之人也。”亦不覺露出祭可獲福之舊見解矣。《明鬼下》曰:“昔者宋文君鮑之時,有臣曰𥙐觀辜,固嘗從事於厲。祩子杖揖出,與言曰:觀辜,是何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浄潔也,犧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選失時,豈女爲之與?意鮑爲之與?觀辜曰:鮑幼弱,在荷繦之中,鮑何與識焉,官臣觀辜特爲之。祩子舉揖而槀之,殪之壇上。”則更明目張膽,以飲食罪過生人矣。墨子此説,自言出於宋之《春秋》,可見當時流俗,持此等見解者之多也。

觀於𥙐觀辜之事,則知《史記·魯世家》謂成王少時病,周公揃其爪,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姦神命者乃旦也”,不足怪矣。《金縢》册祝之辭,曰“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儼然有要挾之意。亦以人固蘄神佑,神亦恃人以飲食之也。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即由於此。而微子以殷民攘竊神祇之犧牷牲用爲大罪,更不足怪矣。

《楚茨》一詩,皆言古人祭祀之事,而曰:“神嗜飲食,卜爾百福。”又曰:“神嗜飲食,使君壽考。”此真古人之見解與?《左氏》諸書所載務民之義之論,乃當時先知先覺者之見解,而非其時人人之見解也。

論者將曰:惟飲食之求,且以己意度於神,何其鄙也。而不知好貨財,貪飲食,其鄙一也。抑人孰不好飲食?不過古者貨財少,人之所以縱其欲者不多,故多好飲食。後世則聲色貨利,所以眩惑之者益紛。汲汲皇皇,惟恐不及。而奪利必先奪權,又益之以夸者之死權,遂致并其嗜飲食之本性而失之耳。今以餅餌、黄金與人,小人必取餅餌,成人必取黄金。可謂小兒貪而成人廉,成人仁而小兒鄙輿?夫好貨財非徒以爲飲食也,然未嘗不欲飲食也。固有朱門酒肉臭,坐視途有凍死骨,而莫之肯饉者矣。而孰與野人鄙夫。祭祀之餘,會聚親戚鄰里,欣然醉飽,而惠且及於過客也。而猶鄙古人,何也?然私貨財者,豈必其皆得飲食哉?固又有挾金玉錦綉而爲道殣者矣。此又小兒争餅餌者之所哀也。

二六〇神仙家

天下事無可全誑人者。《史記·封禪書》言:“秦文公獲若石,於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於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雊。”而劉向言:“陳寶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餘歲矣。漢興,世世常來,光色赤黄,長四五丈,直祠而息,音聲砰隱,野雞皆雊。每見雍,太祝祠以太牢,遣候者乘一乘傳馳詣行在所,以爲福祥。高祖時五來,文帝二十六來,武帝七十五來,宣帝二十五來,初元元年以來,亦二十來。”《漢書·郊祀志》。此自然之象,衆目共覩,非可虚誑。然則漢武帝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於祠壇,天子自竹宫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數百人,皆肅然動心焉。《漢書·禮樂志》。此亦非可虚誑。故知迷信之事,覩其事而不知其理者多矣,謂其絶無依據,則必不然。知此則可與論神仙家之原起焉。

《左氏》昭公二十年載齊景公問晏子之辭曰:“古而無死,其樂何如?”古無爲不死之説者,景公爲神仙家所惑,蓋又在威、昭、燕昭之前矣。《漢書·天文志》,望氣之術,有察海旁蜃氣者;又云:“雲氣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積。”蓋後亦知倒景之理,然其初則不之知,誠以爲空虚之中有人焉。誠以爲人可乘雲氣而遨遊。《楚辭》中所表見者,皆此思想也。夫如是故方士必起於燕齊之間,而三神山必在海中也。

又名《盤古非磐瓠》。

又名《阪泉涿鹿》。

曾改題爲《武王克商》。

曾改題爲《疑周伐玁狁爲東遷後事》。

曾改題爲《春秋時人以畜比君》。

又改題爲《古代商業緣起情形》。

又題《讀朱子〈開阡陌辨〉》,曾改題爲《井田之廢》。

又改題爲《春秋立君之法》。

曾改題爲《臣之事君》。

戰船之弊,原書寫於《古水戰》文末,現用作附録。

曾改題爲《兵器長短》。

曾改題爲《鄒衍大九州説》。

曾改題爲《司命與天命》。

曾改題爲《古代學術傳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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