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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三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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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太上皇

秦始皇稱皇帝,追尊莊襄王爲太上皇,漢高祖亦尊其父曰太上皇,後世遂爲故事。案薄昭予淮南厲王書曰:“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國便事,而欲以親戚之意望於太上,不可得也。”如淳曰:“太上,天子也。”然則“太上”二字,實無更尊於天子之意。《史記·高祖本紀集解》引蔡邕曰:“不言帝,非天子也。”《三國志·王肅傳》:“山陽公薨,肅上疏曰:漢總帝皇之號,號曰皇帝。有别稱帝,無别稱皇,則皇是其差輕者也。故當高祖之時,土無二王,其父見在而使稱皇,明非二王之嫌也。況今以贈終,可使稱皇以配其謚。”則天子之父,稱號與天子之别,在獨稱皇,不在太上二字。秦始皇尊其父曰皇,不曰皇帝者,亦以帝乃盡并六國後之稱,莊襄王固無實也。秦去謚法,不可追尊之爲莊襄皇,一皇字又不成辭,乃以“太上”二字妃之耳。古最高者,率曰太上,如《禮記》言“太上貴德”,《左氏》言“太上有立德”,司馬遷言“太上不辱先”是也。師古曰:“太上,極尊之稱也。天子之父,故號曰皇;不預治國,故不言帝。”其説是也。又曰“皇,君也”,則非是。古君爲一國之主,王爲衆所歸往之稱。皇則本無其語,乃帝稱既作之後,欲名更蚤於五帝之君,而無其辭;乃以自字妃王,取始王天下之義,而造此字耳。見《三皇五帝》條。

二六二焚書上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李斯焚書之議曰:“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爲師。”《集解》引徐廣曰:“一無法令二字。”案《李斯傳》無之,則無之者,是也。“法令”二字,蓋注語,溷入正文。其爲史公原文,抑後人羼入,未敢定;然要無背於李斯本意。論者或謂秦實未嘗廢學,所謂吏者,即博士也,則又誤矣。秦惟惡人以古非今,故欲燔《詩》、《書》;若仍許博士傳授,則其燔之,爲無謂矣。斯之奏,明言“士則學習法律辟禁”,《斯傳》言:“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其許民傳習者,不得出於法令以外可知。

《始皇本紀》載斯議,但言“《詩》、《書》百家語”,而《斯傳》曰:“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文學蓋與《詩》、《書》百家語同爲經籍之通稱。古者文字用少,凡民蓋多不通知。其略知之者,亦僅以供眼前記事達意之用。書之較古,或涵義較深者,即非其所能讀,能從事於此者,則謂之文學之士,其學即謂之文學,其書因亦被文學之稱,孔門四科中文學,即是物也。後世各種學問,皆用文字,故文學不能成爲一種學問之名。古代學問,用文字者少,不用文字者多,則即其用文字者而名之曰文學,亦勢使然也。《易·繫辭傳》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九家易注》曰:“百官以書治職,萬民以契明其事。”案此釋書契二字最確;獄吏僅知當世之法律禁辟,則以書治職之類也。項羽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此猶今略識文字之人,僅能記帳、作書函、寫券契,則以契明事之類也;文字通常之用,不過如此。用以載道、記大事、前人以之垂後,後人以之識古,本非人人所能,今日猶然,況古昔乎?《論語》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所學者即以供通常之用,非游夏所通之文學也。然則所謂文學士者,即通知古今,而不僅囿於當世法律辟禁之人矣。《紀》又載始皇之語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欲以致太平”上,蓋有奪文,此五字指文學言。焚其書而用其人者,特采取其謀議,用舍之權在我,若聽其私相傳授,則學者多,而非上之所建立者衆,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矣,此始皇、李斯之所深惡也,而惡得聽之?故若有欲學法令之“法令”二字,是否史公原文不可知,而其無背於當日焚書之意,則可斷也。

焚書之議,不外乎欲齊一衆論。夫欲齊一衆論者,不獨始皇、李斯也,董仲舒對策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説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與李斯議何異?特斯欲一之以當世之法律辟禁,而仲舒則欲一之以孔子之道耳。孔子之道,非吏之所知,欲以此一天下,自不得不用通知古今之博士。始皇令民以吏爲師,而漢武獨爲五經博士置弟子,其所以教民者異,其使之必出於一則同矣。

莊子曰:“藏舟於山,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甚矣,世變之不可達也。世事日新,而人之所知,恒域於古,其所斟酌損益,以爲可措之當世者,皆其鑒於已往而云然者也,而世事則已潛移矣。人之所爲,終不能與時勢盡合以此。李斯論當時之弊,謂“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又謂“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而謂淳于越曰:“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善矣。抑此法家之公言,非斯一人之私言也:雖儒家亦惡處士横議。而曰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則亦惡夫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者矣。然而斯之所爲,則欲復古政教不分、官師合一之舊者也。雖董仲舒亦曷嘗不願之哉?未能致耳。亦何以異於淳于越乎?卻行而笑人之北,豈不悲哉?

李斯之負謗久矣,仲舒昔人稱之,今亦以其抑黜百家爲罪狀,其實立言各以其時,不必相非也。後人生於專制已久,思想已統一之世,但患在上者之威權過大,在下者之錮蔽過深,不察時勢之異,乃皆奮筆以詆李斯、仲舒,其實思想錮蔽固有弊,思想太披猖亦有弊。今也遇人於路,刺而殺之,則司敗將執而致諸辟,雖途之人,亦莫之哀也,是以莫敢刺人而殺之也。若斯世之風氣,十里五里而不同,有殺人於國門之外者,或訾其暴,或譽其勇,司敗執而戮之,則或聚徒而篡之,而是邦也,不可以一朝居矣。此墨翟所以有尚同之論也,非獨儒法也,一異道與異論,固晚周、秦、漢之世,人人之所同欲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日出版

二六三焚書下

李斯議焚書之奏曰:“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斯傳》同。則當時所不焚者,以此爲限。此不及政治,不得藉以是古非今者也。乃《論衡·書解》謂“秦確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俱在”。趙岐《孟子題辭》亦謂“秦焚書,其書號爲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絶”。王肅《家語後序》又云:“李斯焚書,《家語》與諸子同列,故不見滅。”

近人因謂秦之焚書,限於六藝,六藝爲古文,諸子書皆今文,故有秦廢棄古文之説。案此説非也,果如所言,“百家語”三字何指?仲任雖有特見,而於史事甚疏,往往摭拾野言,信爲實在,觀其論羣經傳授,語多誣妄可知。其所謂秦人燔書,不及諸子者,蓋亦流俗相傳之説,而仲任誤采之。流俗所謂諸子,即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而非《漢志·諸子略》之所著也。邠卿、子雍誤皆與仲任同,亦見漢人論事之疏矣。

衛宏《古文奇字序》云:“秦改古文,以爲篆隸,國人多誹謗。秦患天下不從,而召諸生,至者皆拜爲郎,凡七百人。又密令冬月種瓜於驪山硎谷之中温處,瓜實,乃使人上書曰:瓜冬有實。有詔天下博士諸生説之,人人各異,則皆使往視之,而爲伏機。諸生方相論難,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終命也。”《書疏序》。《漢書·儒林傳注》引略同,而作詔定《古文官書序》。《隋志·小學類》:《古文官書》一卷,後漢議郎衛敬仲撰,蓋其書一名《古文奇字》也。其説之不經,真堪發笑,乃引之以序詔定之書。劉歆之《讓太常博士》曰:“信口説而背傳記,是未師而非往古。”坑儒之事,明見《太史公書》,敬仲熟視無睹,乃引此齊東野人之言,其信末世之口説,而背往古之《史記》,抑何其更甚於博士也?衛宏爲古學名家,其言如此,亦何怪王充之本不專精,趙岐之稍爲固陋、語見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王肅之有意作僞者乎?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日出版

二六四華夏

漢族之稱,起於劉邦有天下之後。近人或謂王朝之號,不宜爲民族之名。吾族正名,當云華夏。案《書》曰:“蠻夷猾夏。”《堯典》,今本分爲《舜典》。《左氏》曰:“戎狄豺狼,諸夏親昵。”閔元年。又曰:“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定十年。又載戎於駒支對晉人之言曰:“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襄十四年。《論語》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八佾》。《説文》亦曰:“夏,中國之人也。”則華夏確係吾族舊名。然二字音近義同,竊疑仍是一語,二字連用,則所謂復語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二語,意同辭異,古書往往有之,可看俞氏樾《古書疑義舉例》。以《列子》黄帝夢遊華胥,附會爲漢族故壤,未免失之虚誣。夏爲禹有天下之號,夏水亦即漢水下流。禹與西羌,《史記·六國表》。漢中或其舊國,則以此爲吾族稱號,亦與借資劉漢相同。且炎劉不祀,已越千年。漢字用爲民族之名,久已不關朝號。如唐時稱漢、蕃,清時稱滿、漢;民國肇建,則有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之説是也。此等豈容追改。夏族二字,舊無此辭,而華族嫌與貴族混。或稱中華民族,詞既累重,而與中華國民而稱爲一民族者,仍復相淆。

二六五淮南王

漢人之重復仇,觀淮南王事可以知之。審食其之於厲王母,特未能争於吕后耳,非有意殺之也;而厲王處心積慮,必致之死。王安躬行仁義,通達道術,必非利天下者。史言王入朝,武安侯迎之,爲言上無太子而王喜;此乃武安姦詐,欲以此自結,而非王有利天下之心也。後王欲舉事,諸使道從長安來,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言漢廷治,上有男,即怒,以爲妄言,亦以如此則易爲變,非利天下也。抑此二者或傳言之妄,而史從而書之,不然,王豈輕躁淺露若是?要之王無利天下之心,則可決矣。吴王濞宗室最長,蓄反謀數十年,豈能北面朝安者?安果有利天下之心,濞之舉兵,何爲欲應之乎?《史記》云安時時怨、望厲王死,欲畔逆;《漢書》云江淮間多輕薄,以厲王遷死感激安。此蓋安謀反之由,他皆不足信也。安之謀反也,女陵爲中詗長安;太子屏其妃弗愛,王后亦與計謀;其敗也,豪桀誅者數千人;其名臣則有伍被、左吴、趙賢、朱驕如等,君臣上下,同力一心。王聞伍被言反之難,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其決如此。雷被告太子而不發,莊芷《漢書》作嚴正。告之而又不發,太子念事不成,則自殺以爲後圖,其審慎强毅又如此,皆復仇之大義,有以感激其心也。其所以能君臣上下,同力一心者,抑又王之意氣慷慨,孝思出於至誠,有以感激之也。不特此也,衡山之謀叛,史言其與淮南不相能,恐爲所并;又言淮南西發兵,則欲定江淮間有之。且衡山畏淮南兼并,何難發一使,以淮南反謀告漢朝,而招致賓客,求壯士,作輣車鏃矢,自陷於罪戾乎?史又言元朔六年,衡山王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隙,約束反具。夫二國之隙已數十年,豈有能除之一旦,遽共約束爲反謀者?衡山之志,蓋亦淮南之志也。淮南、衡山之志如此,而敗其謀者,乃以辟陽侯孫,亦以懷復仇之念故也。甚矣漢人之重復仇也!

淮南王曰:“吴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臯者四十餘人。今我令樓緩要成臯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洛陽耳,何足憂?”善哉謀乎!吴王蚤歲冠軍,白頭舉事,然有桓將軍、田禄伯、周丘弗能用,兵徒屯聚而西,無他奇道,蓋仍年少椎鋒,徒知積金錢,招亡命耳,非有大略也。王又曰:“天下勞苦有間矣,諸侯頗有失行,皆自疑。我舉兵西鄉,必有應者;無應,即還略衡山。”被又教以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絶豫章之口,强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南通勁越,屈强江淮間,其策畫之周又如此。以上均見《漢書·伍被傳》。使其舉兵,其輕剽或不逮吴王,必不如吴王之可以一戰覆也。漢亦危矣哉!然安終於無成者,則羣臣近幸素能使衆者皆前繫詔獄實爲之。否則公孫弘説下之如發蒙,大將軍衛青亦僅和柔自守,伍被譽大將軍之言,乃漢廷獄辭,非其實也。漢之爲漢,未可知也。

《漢書·梅福傳》:福上書曰:“孝武皇帝好忠諫,説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庭自衒鬻者,不可勝數。漢家得賢,於此爲盛。使孝武皇帝聽用其計,升平可致。於是積尸暴骨,快心胡越,故淮南王安緣間而起。所以計慮不成而謀議泄者,以豪賢聚於本朝,故其大臣勢陵不敢和從也。”云武帝時有可緣之間,是矣。云豪賢聚於漢朝,有以折淮南之謀,則福飾辭以悟時主耳,非其實也。不然,淮南之謀,豈久而始泄哉?且伍被之徒爲王謀者,可謂至矣,何勢陵不敢和從之有?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四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

二六六項羽將才

世皆以項羽之善戰,爲曠古所希,其實非也。羽固善戰,亦不過歷代善戰者之一耳,謂其有以大過於人,固不然也。羽之戰功,爲世所艷稱者有三:一巨鹿之戰,一彭城陷後,釋齊還攻漢軍,一垓下之潰圍南出也。垓下潰圍,乃一戰將之事,優爲之者甚多,事極易見。巨鹿之戰固剽鋭,然此戰在二世二年十二月,章邯至三年七月乃降,其間相距尚半年,羽初未能一戰即使邯潰不成軍也。邯之降楚,其真相不可知。《項羽本紀》言:邯軍棘原,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邯,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咸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於中,下無可爲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不能勝,不免於死,願將軍熟計之。此説固不必實。高果疑邯,于欣必加禮敬矣。然賈生過秦,言邯以三軍要市於外,巨鹿之戰以前,邯軍看似常勝,然迄不能定東方,閲時久則耗損多,陳餘遺邯書,謂其所亡失以十萬數,説必不虚;加以巨鹿之戰,一敗塗地,秦法嚴,迄不易將,安知其無要市之事?要市者其孰能信之?楚、漢間事,多出傳言,頗類平話,誠不可信。然所傳情節可笑者,未必其事遂不實。如《史記》述沛公至鴻門見項王之事,其恢詭何以異於《三國演義》?然謂是時,沛公與項王不相猜疑,得乎?要之,趙高之不信,章邯之要市,皆爲理所可有,亦即爲勢所必至。然則邯之降楚,乃秦之自潰,而非楚能竟定關東也。兵鋒剽鋭,北不逮南,以南方論,楚又不逮吴越,觀春秋時事可知。楚自頃襄王以降,秦兵日肆蠶食,楚迄不能抗,然猶借東地以立國者久之。其時吴越之地,文明程度太低,故不能終與秦抗。至於項氏用江東之衆,則以文明程度較高之人之訓練節制,用文明程度較低之人之輕悍敢死,忠樸從令矣,其孰能禦之?項梁起東阿,西北至定陶,再破秦軍,以及羽巨鹿之戰,彭城之役,垓下之潰圍,皆是物也。亦安知項燕之破李信,所用者無江東之衆哉?此豈羽之力乎?羽以漢二年四月,破漢軍於彭城,漢王即退屯滎陽。明年四月,羽乃急攻。漢王使紀信詐降而遁去,其間凡歷一年,楚固未嘗急攻,然漢亦嘗敗楚於滎陽南京、索間,楚以故不能過滎陽而西,則初亦未嘗不思深入,不獲,乃改而急攻也。《高祖本紀》云:漢王之出滎陽,入關收兵,欲復東。袁生説漢王出武關,項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滎陽、成皋間且得休,使韓信等輯河北趙地,連燕、齊,君王乃復走滎陽,如此,則楚所備者多,力分;漢得休,復與之戰,破楚必矣。漢王從其計,出軍宛、葉間,與黥布行收兵,項羽聞漢王在宛,果引兵南,漢堅壁不與戰。是時彭越渡睢水,與項聲、薛公戰下邳、彭城,大破楚軍,項羽乃引兵東擊彭越,漢王亦引兵北軍成皋。當漢王之去滎陽,爲楚計者,當急破其城,否則亦留兵圍之,而疾行入據洛陽,則關中震動,漢即據之,亦無以定齊、燕,漢王南據宛、葉,復何能爲?吴王濞之反也,桓將軍説之曰:吴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願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洛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其説是也。洛陽固可衛秦中以制東方,東方强國據之,亦可距塞秦使不得出。周之東遷,晉、鄭焉依,秦猶不能肆志於洛,況於逕以一强國據洛陽之地乎?然則云漢王聽袁生之説而南行,而項羽從之,殆非實録。實則滎陽、成皋間,爲漢兵力所萃,項羽度不能破,又不敢軼之而西,乃變計思避實擊虚,南窺武關,而漢王乃亦南行以禦之耳。以彭城之役,漢高喪敗之烈,而聚兵滎陽、成皋之間,項羽竟爲所塞而不能越,可謂之善戰乎?

二六七漢都關中

世皆以背關懷楚,爲項羽之所以亡,此乃爲漢人成説所誤,在今日,知其非者漸多矣,然猶以漢都關中,爲高祖之遠見長策,亦非也。《史記·劉敬列傳》載:敬説高祖之辭曰:“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也。”其説似善矣。然後高祖使敬往匈奴結和親之約,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强,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强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然則曩所謂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者,將安從而具之乎?漢初諸政皆與秦異,獨其從劉敬説徙六國後,及豪傑名家,則與秦徙天下豪富於咸陽同。然則秦中人少,殆非因其新破?抑秦本地廣人希,故得招來三晉之人任耕,而使秦人任戰,則其患寡,殆自戰國以來,至漢初而未有改也。何以守位曰人?何以聚人曰財?秦果何所恃而能兼并六國哉?則自東周以來,六國地日廣,人日多,益富且强,而其荒淫亦益甚,而秦居瘠土,其政事較整飭,《荀子·强國篇》所言,可以復按,夫固人事,而非地與民之資之獨異於其餘諸國也。天下大勢,實在東方,此秦始皇滅六國後,所以頻歲東遊,即二世初立時亦然。楚懷王以空名稱義帝,而項羽爲霸王,正猶周天子以空名稱王,政由五霸,夫安得不居彭城?漢王所以背戏下約與項王争者,亦曰不能鬱鬱久居巴蜀、漢中耳,而安得如史家所言,關中本最善之地,爲諸將所共歆羨,故在出兵之初,懷王已指是立約;而楚之不居關中,亦徒以秦宫室殘破,其本意未嘗不歆羨之,至以此怨懷王不肯令與沛公俱西入關而北救趙,後天下約哉?漢所以都關中者?其在東方,本無根柢,非如項氏之世爲楚將,項氏尚爲齊、趙之叛所苦,而況漢王?於楚尚爾,楚之外,更何地可以即安?獨關中則據之已數年,治理之方麤具,故遂因而用之,所謂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西都之策,發自劉敬,而成於張良,良之言曰:關中之地,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使其本居東方富庶之地,何待漕挽以自給?如其東方皆叛,徒恃河渭之順流,亦何益哉?漢王既滅項氏,仍歲勞於東方,有叛者必自討之,亦猶秦皇之志也。高祖之滅項氏無足稱,兩雄相争,固必有一勝一負,獨其滅項氏之後,頻歲馳驅東方,并起諸雄,皆爲所翦滅,使封建復歸於郡縣,雖世運爲之,而其乘機亦可謂敏矣。此無他,知天下之大勢在東方,馳驅於東方,猶戰於敵境,安居關中,則待人之來攻矣。東方所以爲大勢所繫,以其富庶也。東方定,高祖亦無禄矣。使其更在位數年,亦安知其不爲東遷之計哉?

二六八楚釋漢擊齊

楚漢相争,漢卒成而楚卒敗,其道或多端,然漢嘗一入彭城,後雖敗退,終據滎陽、成皋,楚迄不能下,而漢之後路安定,且可使韓信下齊、趙,彭越擾梁地,以犄楚後,要其大焉者也。然謂漢王夙有覆楚之計則非也。《項羽本紀》言:羽聞漢王皆已并關中,且東;齊、趙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鄭昌爲韓王以距漢,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羽曰:齊欲與趙并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論者皆以此爲楚之失策,爲漢所欺,其實非也。漢之降申陽,使韓太尉信降鄭昌,在其二年十月。十一月,立信爲韓王。漢王還歸,都櫟陽。至三月,乃復出兵,降魏王豹,虜殷王邛,劫五諸侯兵東伐楚。其間相距凡三閲月,蓋聞項羽不能定齊地而然?然則張良謂漢王欲得關中即止,殆非虚語。《高祖本紀》云:漢王之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去輒燒絶棧道,以備諸侯盜兵襲之,亦示項羽無東意。當是時,項羽安知漢王之欲東?使其知之,相王時何不置諸東方,地近易制御,乃置之巴蜀、漢中,成鞭長莫及之勢哉?漢王所以敢并三秦者,亦以關中距東方遠,項羽不易再至。韓信故襄王孽孫,王諸韓,距楚爲有辭也。且漢王果欲東,安有燒棧道自絶其路之理?《淮陰侯列傳》載其説漢王之辭,謂秦民怨三秦王,痛入骨髓,無不欲得大王王秦,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此附會之辭,非實録。漢王以其元年四月就國,五月即出襲雍。章邯蓋出不意,故敗走。然猶據廢丘。司馬欣、董翳至八月乃降。章邯則明年六月,漢王自彭城敗歸,引水灌廢丘,乃自殺。然則謂三秦可傳檄而定者安在也?情勢如此,漢王豈能以一身孤居秦民之上?其燒棧道蓋所以防楚諸侯人附從者之逃亡?抑或以詐三秦王而還襲之也。漢王之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此豈入咸陽,封府庫,還軍霸上者之所爲?而爲之者,所謂思東歸之士,所願固不過如此,既至其地,則不可抑止矣。此等兵,可以千里而襲人乎?漢王亦豈不知之?而猶冒險爲之,而亦足以害楚,況乎齊、趙之怨深而地近者哉?安得不釋漢而先以齊爲事也?

二六九楚將龍且

酈食其説齊王,言項羽非項氏莫得用事;陳平亦言:項王不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此項羽之所以敗也。《史記·項羽本紀》言: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漢書·高帝紀》略同。《項籍傳》則云:羽使從兄子項它爲大將,龍且爲裨將救齊。《史記·曹相國世家》云:從韓信擊龍且軍於上假密,大破之,斬龍且,虜其將軍周蘭。《漢書·曹參傳》作亞將周蘭。《史記·灌嬰列傳》亦以周蘭爲亞將,《漢書》同。師古曰:亞將,次將也。然則龍且乃末將耳。諸文所以多言龍且者,蓋以其爲名將,當時人争指目之,而不數項它及周蘭也。龍且乃破淮南之人,其勁悍可知。陳平又稱爲骨骾之臣,使項王專任之,韓信或不易得志於齊邪?

二七〇以賈人爲將

《史記·高祖本紀》:趙高已殺二世,使人來,欲約分王關中。沛公以爲詐,乃用張良計,使酈生、陸賈往説秦將,啖以利,因襲攻武關,破之。《留侯世家》言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説曰:秦兵尚强,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竪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爲五萬人具食,益張旗幟諸山上爲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秦將果叛,欲連和俱西襲咸陽。《高祖本紀》又言其擊陳豨,聞豨將皆故賈人也,上曰:吾知所以與之矣。乃多以金啖豨將,豨將多降者。夫秦、漢時之輕賈人亦甚矣,安得以之爲將?以之爲將,人心安能服之?蓋當時習以賈人爲好利之徒,人有好利者則稱之曰賈竪云耳,非真賈人也。

二七一漢世食客之多

《後漢書·吴漢傳》:家貧,給事縣爲亭長。王莽末,以賓客犯法亡命。一亭長而猶有賓客,可見漢時寄食者之多。

所謂賓客者,不能自食,常從人寄食之謂也。韓信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爲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絶去。使亭長妻而不晨炊蓐食,信不怒而絶去,南昌亭長,亦一吴漢也。樓護有故人吕公,無子歸護。護身與吕公、妻與吕嫗同食。及護家居,妻子頗厭吕公。護聞之,流涕,責其妻子曰:“吕公以故舊窮老,託身於我,義所當奉。”遂養吕公終身。使樓護而聽其妻子,則亦一南昌亭長也。灌夫食客日數十百人。鄭太知天下將亂,陰交結豪桀,有田四百頃,而食常不足。戴良曾祖父遵,食客常三四百人。知寄食於人之事,漢世甚多。其時去古近,貨力爲己之風猶未如後世之甚也。

《白虎通義》曰:友飢爲之減飡,友寒爲之不重裘。盡人而以朋友之道待之,勢弗能給也。然《詩》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説者曰:鹿鳴興於獸,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也。(《淮南·泰族》)可以人而不如獸乎?杜甫之詩曰:所來爲宗族,亦不爲盤飱。《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仁義陵遲,鹿鳴刺焉。豈爲飲食哉?中以好之欲飲食之朋友之道也。得食而不相呼,朋友之道盡矣。君臣猶朋友也,得食而不相呼,君臣之道薄矣。是以詩人刺之也。《易》曰: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爲非曰義。夫君子者,豈徒能飲食之而已矣。然較之使饑餓於我土地者,何如夫延陵、孟嘗、春申、信陵之徒,亦徒能飲食人而已矣。而士猶歸之,以其猶有君人之一德也。

二七二兒寬阿世

《史記·封禪書》言:齊桓公欲封禪,管仲以爲不可,而不可窮以辭,乃設之以事。其事固不必實,然可見古之言封禪者,皆以爲非真天下太平,則不可妄舉其事也。秦漢之世,儒者已不能諍其君以封禪之不可,然議禮恒不能決,可見其於事仍不肯苟焉而已。秦始皇以儒生議各乖異,難施用而絀之,此始皇之侈也。乃司馬相如遺書頌功德,言符瑞足以封泰山,漢武以問兒寬,而寬對曰:使羣臣得人自盡,終莫能成。惟天子建中和之極,兼總條貫,金聲而玉振之,以順成天慶,垂萬世之基。上然之,乃自制儀,采儒術以文焉。然則封禪之議,啓之者相如,成之者寬也。相如逢君之惡,寬則長君之惡者也。抑寬之言,何其與始皇專己欲速之心,若合符節也?得不謂之曲學阿世邪?

二七三遊俠郭解

郭解之得也,窮治所犯,爲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絶,莫知爲誰。吏奏解無罪。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爲任俠行權,以睚眦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知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弘之議,乃謂弗知罪甚於知,則其果知與否,可以勿問,非謂解真不知也。史言解少時陰賊,概不快意,身所殺甚衆。年長,更折節爲儉,以德報怨。然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眦如故云。則其多所賊殺,時人固皆知之,特莫能舉發之耳。窮治所犯,所殺皆在赦前;殺軹儒生者,解實不知;殺者亦竟絶,未必非吏爲之道地也。武夫雖獷悍,然能磊磊落落,則雖報怨過當,猶有可取。以直報怨,固非所望於此曹也。賊而曰陰,風斯下矣。然非陰險有心計者,固不能爲豪傑魁首。彼殺軹儒生者,豈中心説而誠服解哉?亦以是納交於解,而要譽於其徒黨耳。自與季路、仇牧,而心計之工,雖商賈有所不若,清夜自思,不亦有靦面目乎?此所謂遊俠者,所以終爲盜跖之居民間者邪?史公曰:“朋黨宗强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陵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醜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以吾觀之,則朱家、郭解,亦暴豪之工於術者耳。語曰:不知來,視諸往。余則曰:不知古,鑒諸今。豈不見今之所謂朱家、郭解者?其立心與暴徒,何以别乎?古以儒、墨并稱,亦以儒俠并稱,明墨子之徒,原即世所謂遊俠。然閭巷之俠,儒、墨皆排擯不載;則俠之於墨,猶鄉原之於儒也。

客或譏原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結髮自脩,以行喪、推財、禮讓爲名。正復仇取仇,猶不失仁義;何故遂自放縱,爲輕俠之徒乎?當時輕俠之徒,有所賊殺,非爲仇讎可知。此其所以爲盜跖之居民間者邪?觀客之所言,而世人之視遊俠者可知矣。史言涉性略似郭解,外温仁謙讓,而内隱好殺。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豈有誠於心而不形於外,真可以欺世者哉?

劇孟過袁盎,盎喜待之。安陵富人有謂盎曰:“吾聞劇孟博徒,將軍何自通之?”盎曰:“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喪車千餘乘,此亦有過人者。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門,不以親爲解;不以在亡爲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今公陽從數騎,一旦有緩急,寧足恃乎?”徙豪富茂陵也,郭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彼有緩急,豈待叩人之門户哉?鄭莊行千里不賫糧,斂客之財以養客,徒取諸彼以與此,雖鄙夫豈有愛焉?此足方季次、原憲乎?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故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今漢之所謂遊俠者,欲姦公法,則相與探丸爲彈: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者斫文吏,白者主治喪。死而不忘埋葬,可謂勇乎?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爲郭解報仇者之所以多與?公孫弘則可謂知治矣。

二七四巧吏

漢宣帝號留意吏治,然所奬進者,王成、黄霸,皆作僞之徒也。《晉書·良吏傳》:王宏,“泰始初,爲汲郡太守,撫百姓如家,耕桑樹藝,屋宇阡陌,莫不躬自教示,曲盡事宜。”武帝下詔,稱其“督勸開荒,五千餘頃,而熟田常課,頃畝不減。比年普饑,人不足食,而宏郡界,獨無匱乏”,則合王成、黄霸爲一人矣。然俄遷衛尉、河南尹、大司農,無復能名,而暮年且以謬妄獲譏於世。今跡其所爲,“桎梏罪人,以泥墨塗面,置深坑中,餓不與食”;代劉毅爲司隸校尉,“檢察士庶,使車服異制,庶人不得衣紫絳及綺繡錦繢。帝常遣左右微行,觀察風俗,宏緣此復遣吏科檢婦人衵服,至褰發於路”,此亦黄霸之所爲耳。且使黄霸之事,而使張敞記之,其可發笑,必尤甚於今之《漢書》也。然而此等人之獲浮名者,至今猶不乏矣。

二七五漢吏治之弊

章帝元和二年詔曰:“俗吏矯飾外貌,似是而非,揆之人事則悦耳,論之陰陽則傷化。安静之吏,悃愊無華,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如襄城令劉方,吏人同聲謂之不煩,雖未有他異,斯亦殆近之矣。夫以苛爲察,以刻爲明,以輕爲德,以重爲威,四者或興,則下有怨心。”案貢禹言漢世吏治之弊曰:習於計簿能欺上府者爲右職,勇猛操切苛暴者居大位。《漢書》本傳。左雄曰:謂殺害不辜爲威風,聚斂整辨爲賢能,以理己安民爲劣弱,以奉法循理爲不化。《後漢書》本傳。李固論吏治之弊曰:伏聞詔書務求寬博,疾惡嚴暴。而今長吏多殺伐致聲名者,必加遷賞;其存寬和、無黨援者,輒見斥逐。《後漢書》本傳。皆即章帝詔之所云也。蓋欲考績而不知其方,“觀政於亭傳,責成於期月”,亦左雄語。則求進者不得不苟飾外表急圖見功矣。當時所謂循吏若黄霸等,其所行亦未嘗非塗飾表面,特其所以塗飾之者異耳。然此等人卒少,而以殺戮立威者多,則又秦世吏治之餘敝也。

秦世吏治何以嚴酷邪?蓋吏之所行者有二:一民間固有之綱紀,後以國家之力維持之,雖已不如人民自治時之善,然其利害與人民之利害猶不甚相違,人民亦自能維持之,不待官以强力行之守之也,故其施政可寬。一則在上者有求人,其利害與人民適相反,如是則非以强力行之守之不可矣,如糜爛其民以戰之,刻剥其民以自奉皆是也。戰争愈烈,奢侈愈甚,則此等事愈多。吏治嚴急,殆六國之通弊,秦特其尤甚者耳。

蔣琬爲廣都長,先主因遊觀奄至,見琬衆事不理,時又沈醉,大怒,將加罪戮。諸葛亮請曰:“蔣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其爲政以安民爲本,不以脩飾爲先,願主公重加察之。”《三國·蜀志》本傳。駱統上疏孫權曰:“方今長吏親民之職,惟以辨具爲能,取過目前之急,少復以恩惠爲治,副稱殿下天覆之仁,勤恤之德者。官民政俗,日以彫弊,漸以陵遲,勢不可久。”《三國·吴志》本傳。事荒廢而見稱,辨具而見斥者,辨具者徒脩飾,荒廢者乃實仁惠也。所以荒廢得爲仁惠者,以所謂辨具者不過以國之所求民所不利者,强力而推行之耳,此繭絲保障之異也。夫欲保障其民,則有時不得不距國家之政令,若隄防之於洪水矣。

馬貴與言:自孝文策鼂錯之後,賢良方正,皆承親策;至孝昭年幼未即政,無親策之事,乃詔有司,問以民所疾苦,所議者鹽鐵均輸榷酤,皆當時大事,令建議之臣,與之反覆詰難,講究罷行之宜。又謂漢武帝之於董仲舒也,意有未盡,則再策之,三策之;晉武帝之於摯虞、阮种也亦然。《文獻通考·選舉考》。今案淮南王安受詔作《離騷傳》;河間獻王亦對詔策所問三十餘事;安帝永初二年詔謂:“間令公卿郡國舉賢良方正,而所對皆循尚浮言,無卓爾異聞。其百僚及郡國吏人,有道術明習災異陰陽之度璇璣之數者,各使指變以聞。二千石長吏明以詔書,博衍幽隱,朕將親覽,待以不次,冀獲嘉謀,以承天誡。”順帝陽嘉三年,河南三輔大旱,五穀災傷,亦以周舉才學優深,特加策問。《後漢書·周舉傳》。可見策問之始,實非疑其人之冒濫而思有以考試之,乃誠以其人爲賢能而咨詢之也。然章帝建初五年詔引建武詔書曰:“堯試臣以職,不直以言語筆札。”則時之重言語筆札也久矣。人人面問,事煩而難行,故終必又偏重筆札。《漢書·尹翁歸傳》:田延年召翁歸辭問,甚奇其對,除補卒史。師古注:“爲文辭而問之。”此亦策之類也。然則即守相之試其下,亦有不能盡用語言者矣。葛洪言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墮頑夫之筆。此自今日文辭冒濫之世觀之,或疑其不實,然亦由衡鑒者之無識。言爲心聲,誠不可掩。苟司衡文之責者,誠爲學識超羣之士,亦未嘗不可衡其文而知其人也。特以觀其人之志識趣向則有餘,欲知應變之才,則終須試之以事耳。

二七六官南方者之貪

古稱不寶遠物,斯言似易而實難;蓋見紛華靡麗而不説者,惟味道之腴者能然,固非所語於人人也。儒家之貴恭儉至矣,然其稱孝,曰“以天下養”。《孟子·萬章》上。所謂以天下養者,則三牲魚臘,極四海九州之美味而已,非寶遠物而何?

西域、南海,皆異物之所自來也,而貿遷往來,水便於陸,故南琛之至尤早。《史記·貨殖列傳》言番禺爲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此語必非指漢時,可見陸梁之地未開,蠻夷賈船,已有來至交、廣者矣。趙佗以翠鳥、紫貝、生翠、孔雀遺漢朝,越繇王閩侯亦以荃、葛、珠璣、犀角、羽翠遺江都王建,其寶愛之情可想。職是故,宦於南方者,遂多貪墨之徒。湘成侯益昌,坐爲九真太守盜使人出賣犀、奴婢,臧百萬以上,不道,誅;《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張恢爲交阯太守,坐臧千金,徵還伏法,《後漢書·鍾離意傳》。皆是物矣。《後漢書·循吏傳》:孟嘗,“遷合浦太守。郡不産穀實,而海出珠寶,與交阯比境,常通商販,貿糶糧食。先時宰守并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於交阯郡界。於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死餓於道。”《賈琮傳》云:“舊交阯土多珍産,明璣、翠羽、犀、象、瑇瑁、異香、美木之屬,莫不自出。前後刺史率多無清行,上承權貴,下積私賂,財計盈給,輙復求見遷代,故吏民怨叛。中平元年,交阯屯兵反,執刺史及合浦太守,自稱柱天將軍。靈帝特敕三府精選能吏,有司舉琮爲交阯刺史。琮到部,訊其反狀,咸言賦歛過重,百姓莫不空單,京師遥遠,告冤無所,民不聊生自活,故聚爲盜賊。”其闇無天日,可見一斑。珠崖、儋耳二郡,率數歲一反,《後漢書·南蠻傳》。蓋有由也。《馬援傳》云:“初,援在交阯,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爲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爲南土珍怪,權貴皆望之。援時方有寵,故莫以聞。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以爲前所載還,皆明珠文犀。”《吴祐傳》:“父恢爲南海太守,祐年十二,隨從到官。恢欲殺青簡以寫經書,祐諫曰:今大人踰越五嶺,遠在海濱,其俗誠陋,然舊多珍怪,上爲國家所疑,下爲權戚所望。此書若成,則載之兼兩。昔馬援以薏苡興謗,王陽以衣囊徼名,嫌疑之間,誠先賢所慎也。恢乃止。”觀此二事,可見權貴之涎於南産。《三國·吴志·孫權傳》建安二十五年《注》引《江表傳》云:“是歲,魏文帝遣使求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瑇瑁、孔雀、翡翠、鬭鴨、長鳴雞。羣臣奏曰:荆、揚二州,貢有常典,魏所求珍玩之物,非禮也,宜勿與。權曰:彼在諒闇之中,而所求若此,甯可與言禮哉?皆具以與之。”蓋其求之之切如此。晉武帝幸王濟宅,供饌悉貯琉璃器中。《晉書·王濟傳》。時石崇與王愷、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三尺許,枝柯扶疏,世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爲嫉己之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條榦絶俗,光采耀目,如愷比者甚衆。《晉書·石崇傳》。琉璃、珊瑚,非來自西域,則必出於南海。合魏文帝之事觀之,知當時勳戚之家,能致南琛者,亦必不少也。

交、廣而外,益州亦爲異物所自來。張騫在大夏,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其後武帝使騫發間使以求大夏,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嶲、昆明,終莫得通,然聞其西可千餘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間出物者或至焉。《漢書·張騫傳》。此自今緬甸通雲南之道,邛竹杖、蜀布,蓋即由是而入身毒。哀牢至荒陋,而《傳》述其物産,乃有光珠、虎魄、水精、瑠璃、軻蟲、蚌珠、孔雀、翡翠、犀、象,又有梧桐木華,績以爲布,皆海外之珍也。葛亮南征,軍資所出,國以富饒,其所取資,蓋不僅蠻中土物矣。《後漢書·朱暉傳》載張林上言,欲因交阯、益州上計吏往來市珍寶,收采其利,武帝時所謂均輸者也。其視之,一如宋人之視香藥寶貨矣。

安南爲中國郡縣踰千載,至宋而失之,明又復之,然其隸版圖,不及二十載也。五口通商之役,爲近世四夷交侵之始,其事固爲曠古之變局,非昔日馭夷之策所能弭,然其致變之由,官吏之貪求,不得謂非其一,古事之傳於後者希,觀於近世之事,而其情形可以想見也。知今古之同符,又知禍患之來,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原刊一九四九年四月八日《東南日報》

二七七資格用人之始

資格用人,始於北魏崔亮,乃爲應付武夫起見,人皆知之矣;然其事,實不始於此。《後漢書·董卓傳》言李傕、郭汜、樊稠皆開府,與三公合爲六府,皆參選舉。《注》引《獻帝起居注》曰:“傕等各欲用其所舉,若一違之,便忿憤恚怒。主者患之,乃以次第用其所舉,先從傕起,汜次之,稠次之;三公所舉,終不見用。”此雖與崔亮“以停解日月爲斷”異,然其用意則一也。

二七八漢不守秦制

《漢書·百官公卿表》云:“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秩、嗇夫、遊徼……縣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減,稀則曠,鄉、亭亦如之,皆秦制也。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曰道。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鄉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萬九千六百三十五。”案縣方百里,爲方十里者十,當有十鄉,鄉有十亭,則千五百八十七縣,當得萬五千八百七十鄉,十五萬八千七百亭。表所載鄉亭之數,去此甚遠,豈皆以民稀故乎?案《續漢志》注引應劭《漢官》云:三邊始發,武皇帝所開,縣户數百而或爲令。荆揚江南七郡,唯有臨湘、南昌、吴三令耳。及南陽穰中,土沃民稠,四五萬户而爲長。蓋漢之不能守秦制久矣,官以治事,事生於有人,隨人户多少而置官,於理最得,而漢之不能守舊制如此知。

二七九漢世選舉之弊

《漢書·何武傳》云:“武爲郡吏時,事太守何壽。壽知武有宰相器,以其同姓故,厚之。後壽爲大司農,其兄子爲廬江長史。時武爲揚州刺史。奏事在邸,壽兄子適在長安,壽爲具,召武弟顯及故人楊覆衆等;酒酣,見其兄子,曰:此子揚州長史,材能駑下,未嘗省見。顯等甚慙,退以謂武。武曰:刺史古之方伯,上所委任,一州表率也,職在進善退惡。吏治行有茂異,民有隱逸,乃當召見,不可有所私問。顯、覆衆强之,不得已,召見,賜卮酒。歲中,廬江太守舉之。”師古曰:“終得武之力助也。”夫終得武之力助,則不可謂之大公也。《後漢書·第五倫傳》:“或問倫曰:公有私乎?對曰:昔人有與吾千里馬者,吾雖不受,然三公有所選舉,心不能忘,而亦終不用也。”倫之峻峭,蓋無可疑。既不受其馬,而猶不能忘者,則其時習以選舉爲報,已成習俗也。亦可見積弊之深矣。

二八〇漢末名士

東漢之末,士之矯僞極矣。何武爲京兆尹,舉方正,所舉者召見,槃辟雅拜,有司以爲詭衆虚僞,武坐左遷。《漢書·何武傳》。而趙壹舉郡上計,到京師,司徒袁逢受計,計吏數百人,皆拜伏庭中,壹獨長揖而已。既出,往造河南尹羊陟,不得見。壹以公卿中非陟無足以託名者,乃日往到門,陟自强許通,尚卧未起,壹逕入上堂,遂前臨之,舉聲哭。西還,道經弘農,過候太守皇甫規。門者不即通,壹遂遁去。《後漢書·文苑傳》。其詭衆虚僞,視何武所舉者何如?使有紀綱,必蒙大戮。郡守且當坐選舉不實之罪,而逢等方共奬借之,爲之延譽,其時所謂名士者,尚可問哉!

《後漢書·符融傳》云:“漢中晉文經、梁國黄子艾,并恃其才智,炫曜上京,卧託養疾,無所通接。洛中士大夫好事者,承其聲名,坐門問疾,猶不得見。三公所辟召者,輙以詢訪之,隨所臧否,以爲與奪。融察其非真,乃到太學,并見李膺,曰:二子行業無聞,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融恐其小道破義,空譽違實,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論漸衰,賓徒稍省,旬日之間,慙歎逃去。”夫趙壹逃去,而皇甫規追書以謝,已異矣;乃至三公辟召,訪諸晉、黄,豈不甚哉!徐幹言:“桓靈之世,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賓客爲務,冠蓋填門,儒服塞道,饑不暇餐,倦不獲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晝;下及小司,列城墨綬,莫不相商以得人,自矜以下士。星言夙駕,送往迎來,亭傳常滿,吏卒傳問,炬火夜行,閽寺不閉,把臂捩腕,扣天矢誓,推託恩好,不較輕重;文書委於官曹,繫囚積於囹圄,而不皇省也。詳察其爲也,非欲憂國恤民,謀道講德也,徒營己治私,求勢逐利而已。”《中論·譴交》。蓋既結黨連羣,則或能有所輕重,於是或倚之求進取,或則懼其謗毁,故其勢至於如此也。卒之求食者多,禄位有限,求度者十一未能得,身没他邦,長幼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室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絶,閨門分離,無罪無辜,亡命是效,亦《譴交》篇語。亦何爲哉!此九品中正之制,所以不得不繼之而起也。

黄允以儁才知名,司徒袁隗欲爲從女求姻,見允而歎曰:得壻如是,足矣。允聞而黜遣其妻夏侯氏。婦謂姑曰:今當見棄,方與黄氏長辭,乞一會親屬,以展離訣之情。於是大集賓客三百餘人,婦中坐攘袂,數允隱匿穢惡十五事,言畢,登車而去。允以此廢於世。《郭太傳》。李充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願思分異。充僞酬之曰:如欲别居,當醖酒具會,請呼鄉里内外,共議其事。婦從充,置酒燕客,充於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婦無狀,而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婦,逐令出門,婦銜涕而去。《獨行傳》。此兩事可以參觀。夫不聽其婦可也,僞酬之而顯逐之,又何爲乎?《記》曰:不可怒子放婦出而不表禮焉。充後爲博士,所行如此,豈無隱慝哉?其婦不起而數之,何也?人固有强弱乎?夫好名之士之得名,非必人人皆心服之也,固有劫於勢,不得發口言者。使其人而其時而未合敗,雖數其罪百五十事,猶無傷也。何者?衆人固戢戢如羊,雖心知善惡,口不能言也。然則若黄允者,沽名之才,則有之矣,劫衆之術,猶未工也,能不爲李充所笑乎?

李充後遭母喪,行服墓次,人有盜其墓樹者,充手自殺之。此大辟之罪也,而太守魯平請署功曹。延平中,詔公卿、中二千石各舉隱士大儒,務取高行,以勸後進,特徵充爲博士。時魯平亦爲博士,每與集會,常歎服焉。遷侍中。大將軍鄧騭貴戚傾時,無所下借,以充高節,每卑敬之。知當時之所謂高節者,如此而已。豈特以薄屋爲高,藿食爲清邪?仲長統語,見本傳。

魯平之請充署功曹也,充不就,平怒,乃援充以捐溝中,因謫署縣都亭長,似過矣。不特此也,公孫述之於譙玄、李業,皆以死脅之,於王皓、王嘉,則繫其妻子;業、皓、嘉竟以是死,皎并累及家屬,亦見《獨行傳》。似尤過矣。然橋玄賢者,召姜岐爲吏不就,勅吏逼之,曰:岐若不至,趣嫁其母。則亦有激而然也。觀迫之者之激,而知爲之者之僞也。

蜀漢先主薄許靖不用,法正説曰:天下有獲虚譽而無其實者,許靖是也。然人不可户説,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其不禮,人以主公爲賤賢也;宜加敬重,以眩遠近。先主乃厚待靖。《三國志·法正傳》。此虚名之士所以獲處也。大抵欲養望者,不宜身任事,當多以虚譽奬進人;必審其人實不能自立,乃從而貶議之,亦所謂推亡固存之道也。如是,則黨與多,而仇怨我者,皆焉能爲有無之人也,則名譽可以長保,而權利可以獲處矣。權豪穢惡,當與之疏,以免譏議。至其人懷忿,實欲相讎,則又宜下之,所謂勿以虚名受實禍也。苟其虚譽隆洽,私黨衆多,人自莫我訾議,我固不難設辭以自解也。故陳寔、郭泰、徐穉、申屠蟠,皆術之最工者也。若黄允、晉文經、黄子艾者則下矣。允何以敗?以耆利冒進太甚也。文經、子艾何以敗?以矯激太甚,據非所據也。大抵好立名者當遠利;於聲勢貨財,必能勿亟取,然後名高而不危。故雖矯僞之士,亦不能令廢自克之功也。

孔融之稱盛憲也,曰:“天下譚士,依以揚聲。”又曰:“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能譏平孝章,孝章要爲有天下大名,九牧之民,所共稱歎。”《三國·吴志·孫韶傳注》引《會稽典録》。亦何慙於許靖哉?然終已不免,則所遇者之異也。少年喜謗前輩,何也?曰:不謗人,不足以立名。故立虚譽者多危,欲圖保之,亦非易也。亦勞日矣,拙也。

名高易招嫉忌,故多危。荀爽就謁李膺,因爲其御,既還,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郭泰行陳梁間,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爲林宗巾。膺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爲登龍門。泰名顯,士争歸之,載刺常盈車。其爲衆所歸附,指目同而禍福異者,膺持風裁,而泰不爲危言覈論也。故真能免患者必鄉原。袁閬不脩異操,致名當時;見《王龔傳》。法真逃名而名隨,避名而名追;見《逸民傳》。皆術之最工者也。

史叔賓少有盛名,後以論議阿枉敗。《郭太傳》。所謂論議阿枉者,扶翼所不當扶翼之人,未知推亡固存之道者也。然此等人必猶顧念私交,未肯落阱下石,故其人實未必大惡。若乃見私黨之將敗,從而攻之,以冀自免,或且徼利焉,則又叔賓之徒所不忍爲矣。或曰:凡人説話不可太切實;平時説話太落邊際,至緩急時,更欲改變則難矣。故處世之道,莫如模棱兩可,貌似慷慨激昂,而實不著邊際,以狂狷之行,飾鄉原之心,此處世之術之最工者也。叔賓之不克自拔於阿枉,亦其平時議論,太落邊際故與?

何以誣人?曰:莫如闇昧不明之事。非必謂帷薄之不脩也。門以内事,世之所重,而其真僞,則非門以外人所得悉也。以是立名,以是造謗,術至工矣。許武舉爲孝廉,以二弟晏、普未顯,欲令成名,乃割財産以爲三分,武自取肥田廣宅、奴婢强者,二弟所得,并悉劣少。鄉人皆稱弟克讓而鄙武貪婪,晏等以此并得選舉。武乃會宗親,泣曰:吾爲兄不肖,盜聲竊位,二弟年長,未豫榮禄,所以求得分財,自取大譏;今理産所增,三倍於前,悉以推二弟,一無所留。於是郡中翕然,遠近稱之。《循吏·許荆傳》。高鳳名聲著聞,太守連召請,恐不得免;自言本巫家,不應爲吏,又詐與寡嫂訟田,遂不仕。《逸民傳》。駱秀被門庭之謗,衆論狐疑,賴有謝淵,乃得證明。《三國·吴志·陸遜傳注》引《會稽典禄》。則其事也。許靖與從弟劭俱知名,而私情不協。劭爲郡功曹,排擯靖不得齒叙,以馬磨自給。《三國志·許靖傳》。靖豈默然受謗之士?所以難於自明者,蓋亦以謗之者爲門内人也。張劭之喪,至壙將窆,柩不肯進,范式執引,於是乃前。《後漢書·獨行傳》。有是理乎?會葬千人,縱爲所蔽,執紼者豈不知其情,猶莫能發其覆也,況於門以内事哉!

陳蕃年十五,閑處一室,庭宇蕪穢,父友候之,謂曰:孺子何不洒掃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爲豫章太守,性方峻,不接賓客,士民亦畏其高。徵爲尚書令,送者不出郭門。蕃喪妻,鄉人畢至,惟許子將不往,曰: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故不造也。《陳蕃傳》并《注》。此猶白日出而鬼魅匿形也。《易》曰:誣善之人其辭遊,失其守者其辭屈。結黨造作聲譽之人,必畏嚴氣正性之士。

謝甄、邊讓,并善談論,共候林宗,未嘗不連日達夜。符融每見李膺,幅巾奮褏,談辭如雲。《郭太傳》。此《易》所謂躁人之辭多也。仇覽與融同郡,入太學,又與融比宇;融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謂曰: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覽正色曰:天子脩設太學,豈但使人遊談其中!高揖而去,不復與言。後融以告郭林宗,林宗與融齎刺就房謁之,遂請留宿。林宗嗟歎,下牀爲拜。《循吏傳》。覽其陳仲舉之儔乎?符融雖爲所拒,猶能屈己下之,林宗亦爲下拜,此又二人之所以能獲盛名也。何者?嚴氣正性之人,容或持正論不阿,造次之間,爲所敗也;先爲之下,則敵寡矣。故盛名之下,必無骨鯁之士。

《三國·魏志·杜畿傳注》引《杜氏新書》曰:“杜恕少與馮翊李豐俱爲父任,總角相善。及各成人,豐砥礪名行以要世譽,而恕誕節直意,與豐殊趣。豐竟馳名一時,京師之士多爲之遊説。而當路者或以豐名過其實,而恕被褐懷玉也。由是爲豐所不善。恕亦任其自然,不力行以合時。豐以顯仕朝廷,恕猶居家自若。”明知其名過其實,而仍畀之膴仕者,毛羽既豐矣,爲之遊説者既衆矣,孰肯逆輿情爲國家正選拔哉?即爲遊説者,寧不知其非實,然拔茅茹以其彙征,所謂以同利爲朋也。《潛夫論·實貢篇》曰:“志道者少與,逐俗者多儔,是以朋黨用私,背實趨華。其貢士者,不復依其質幹,準其才行,但虚造聲譽,妄生羽毛。”《後漢書·王符傳》。聲譽可以虚造,況其人本能矯情僞飾者乎?

《實貢篇》又曰:“略計所舉,歲且二百。覽察其狀,則德侔顔、冉;詳覈厥能,則鮮及中人。夫士者貴其用也,不必求備。故四友雖美,能不相兼;三仁齊致,事不一節。今使貢士必覈其實,其有小疵,勿强衣飾,出處默語,各因其方,則蕭、曹、周、韓之倫,何足不致,吴、鄧、梁、竇之屬,企踵可待。”諸葛恪與陸遜書曰:“君子不求備於一人,自孔氏門徒,大數三千,其見異者七十二人,然猶各有所短,師辟由喭,賜不受命,豈況下此而無所闕?加以當今取士,宜寬於往古,何者?時務從横,而善人單少,國家職司,常苦不充。苟令性不邪惡,志在陳力,便可奬就,騁其所任。若於小小宜適,私行不足,皆宜闊略,不足縷責。”《三國·吴志·諸葛恪傳》。觀此,知當時選舉之弊,全在才不覈其所長,德則務於求備。才不覈其所長,故無能者得以濫竽;德則務於求備,則真率者寡得自全,此選政之所以大壞,風俗之所以日偷也。恪又曰:“自漢末以來,中國士大夫如許子將輩,所以更相謗訕,或至於禍,原其本起,非爲大讎,惟坐克己不能盡如禮,而責人專以正義。夫己不如禮,則人不服;責人以正義,則人不堪。内不服其行,外不堪其責,則不得不相怨。相怨一生,則小人得容其間。得容其間,則三至之言,浸潤之譖,紛錯交至,雖使至明至親者處之,猶難以自定,況已爲隙,且未能明者乎?是故張、陳至於血刃,蕭、朱不終其好,本由於此而已。夫不舍小過,纖微相責,久乃至於家户爲怨,一國無復全行之士也。”然則當時以行取人,而行之所以難全,又正因造謗者多故也。杜恕、李豐,總角之交,後更不善,其去張、陳、蕭、朱亦無幾矣,危哉!即許劭,亦幸其終處廣陵、豫章,而未嘗與許靖同客蜀也。法正入蜀,爲州邑俱僑客者所謗無行,志意不得,及爲蜀郡太守,擅殺毁傷己者數人。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史記·伍子胥列傳》。其本皆以求名而已。凡求名者,未有不實爲利者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後漢書·荀彧傳》:“父緄,畏憚宦官,爲彧取中常侍唐衡女。彧以少有才名,故得免於譏議。”《三國志·彧傳注》引《典略》曰:“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轉以與彧。父緄慕衡勢,爲彧娶之。彧爲論者所譏。”裴氏辯之曰:“案《漢紀》云唐衡以桓帝延熹七年死,計彧於時年始二歲,則彧婚之日,衡没久矣,慕勢之言爲不然也。”魏文帝非苟作者,而其言舛誤如此,悠悠之説,尚可信哉?《後漢書·郭太傳》曰:太名聞天下,“後之好事,或附益增張,故多華辭不經,又類卜相之書。今録其章章效於事者,著之篇末。”觀其所録,亦無以徵其必信也。夫史之不可信久矣,亦曷嘗不多載虚譽?觀其多載虚譽,又知名聞天下之徒,事之醜惡不傳者衆也。

《太傳》所録,太之所拔擢者,非賤人,則惡人也。人倫之鑒,未必全無,然亦以太聲勢既盛,故所拔擢,易於成名也。丁諝出於役伍,張秉生於庶民,吴粲、殷禮起乎微賤,顧邵皆拔而友之,爲立聲譽,事亦由此。《三國·吴志·顧雍傳》。太史公曰:“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史記·伯夷列傳》。豈獨施於後世爲然,此植黨要名之事,所以不絶於世與!

顧亭林訾魏武帝崇奬跅弛之士,於是權詐迭進,姦逆萌生。謂經術之治,節義之防,光武、明、章數世爲之而未足;毁方敗常之俗,孟德一人變之而有餘。《日知録·兩漢風俗》。亭林欲敬教善俗,其心良苦。然所論史事,則全非其真。漢武帝元封五年,詔曰:“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爲將相及使絶國者。”《漢書》《本紀》。魏武建安十五年春、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年八月令,意與此全同,所求者皆非常之才也。古之用人,必由鄉舉,鄉里之評,率本行實,此固《周官》六德六行之舊,然徒能得束身自好之士,不能得才足濟變之人也,且亦不能無矯飾。故揚雄自序云不脩廉隅以徼名當世;虞延不拘小節,則無鄉曲之譽;杜篤不脩小節,亦不爲鄉人所禮。《史記·淮陰侯列傳》云:“始爲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爲吏。”所謂無行,亦不過不能脩飾,以要世譽,非必有惡行爲鄉里所患苦也。太史公《報任安書》,亦自言長無鄉曲之譽。若太史公者,豈猶不足任使與?郡國廉孝,歲以百計,若漢武帝、魏太祖所求非常之才,不知天下能得一二人否?安能變及風俗?亭林言:“董昭太和之疏,已謂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爲本,專更以交遊爲業;國士不以孝弟清脩爲首,乃以趨勢求利爲先;至正始之際,而一二浮誕之徒,騁其知識,蔑周、孔之書,習老、莊之教,風俗又爲之一變。”昭之所言,乃漢末奔競之俗,黨禍起時,太學中久如此矣,於魏武之令乎何與?而習老、莊而蔑周、孔,亦與奔競之俗何涉哉?

鄉舉里選所以不可行於後世者,非徒曰俗夸詐,而誠俗不可究詰也。乃其所舉之人,本不足以治當世之事□者。

二八一附庸

《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陸量侯須無,詔以爲列諸侯,自置吏令長,受令長沙王。”案此以其地遠,爲天子號令所不及故也。古之附庸亦必有如此情形者。

二八二計相主計

《史記·張丞相列傳》:“好書律曆。秦時爲御史,主柱下方書。燕王臧荼反,高祖往擊之,蒼以代相從攻臧荼有功,以六年中封爲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户。遷爲計相,一月,更以列侯爲主計四歲。是時蕭何爲相國,而張蒼乃自秦時爲柱下史,明習天下圖書計籍。蒼又善用算律曆,故令蒼以列侯居相府,領主郡國上計者。”《漢書》同。略有删字,乃鈔胥所節,不足爲異同也。凡《史》《漢》辭句異同皆如此。《高祖功臣年表》云“爲計相四歲”,《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同,不云更爲主計,則蒼居相府時,仍居計相之職也。計相即御史,《漢書·宣帝紀》:黄龍元年,詔御史察計簿,其證。《表注》引如淳曰:“計相,官名,但知計會。”《傳注》引如淳釋主計曰:“以其所主,因以爲官號,與計相同。時所卒立,非久施也。”師古曰:“去計相之名,更號主計。”皆以爲特設之官,非也。

二八三入財者得補郎

《史記·平準書》:“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鬥雞走狗馬,弋獵博戲,亂齊民。乃徵諸犯令,相引數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財者得補郎,郎選衰矣。”《漢書·食貨志》同。如淳曰:“諸坐博戲事決爲徒者,能入錢得補郎也。”師古曰:“言被牽引者爲其根株所送,當充徒役,而能入財者,即當補郎。”皆以入財者得補郎,即指株送徒言之。然或别爲句,與上文不相蒙也。

二八四漢時珠玉之價

昔人説經,每以當時之事爲況。此無以見經義之必然,特頗可考作注者之時之情形耳。如《周官》司市思次介次,鄭《注》云:思次若今市亭也,介次市亭之屬别小者也。司農則云:思,辭也;次,市中候樓也。趙注孟子之滕館於上宫,曰:上宫,樓也;孟子舍止賓客所館之樓上也。作《周官》時市中是否有候樓,孟子時樓上是否可舍止,皆有可疑。然漢時市中有候樓,樓上可舍止,則於此可見矣。肆長職云:各掌其肆之政令,陳其貨賄,名相近者相遠也,實相近者相爾也;而平正之。鄭司農云:謂若珠玉之屬,俱名爲珠,俱名爲玉;而賈或百萬,或數萬,恐農夫愚民見欺,故别異,令相遠。價值百萬或數萬之物,安得爲農夫愚民所求,擬不於倫,真堪發噱。然漢時珠玉之價,則於此可見也。又案《史記·平準書》顔異言:今王侯朝賀以蒼璧,直數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本末不相稱。則漢世之璧,固有直僅數千者。

原刊《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

二八五漢人不重黄金

《後漢書·西羌傳》:漢陽人杜琦,及弟季貢,同郡王信等,與羌通謀,聚衆入上邽城。詔購募得琦首者,封列侯,賜錢百萬。羌、胡斬琦者,賜金百斤,銀二百斤。漢世黄金一斤值錢萬,則金百斤恰與錢百萬相當,羌、胡無封侯之賞,故嬴銀二百斤也。夫使漢人果重黄金,詔書何難亦以金百斤爲購。案漢世賜外夷,罕用錢者。《漢書·韓安國傳》:安國言漢遣劉敬,奉金千斤,以結和親。《匈奴傳》:昭帝時屬國千長義渠王騎士射殺犁汙王,賜黄金二百斤。建平四年,烏珠留單于上書,願朝五年,漢初弗許,以揚雄諫,召還使者,更報單于書許之,賜繒帛五十匹,黄金十斤。王莽拜右犁汙王咸爲孝單于,賜黄金千斤,雜繒千匹。《莽傳》同。咸子助爲順單于,賜黄金五百斤。《烏孫傳》:楚主與漢使謀,擊傷狂王,漢遣中郎將張遵持醫藥治狂王,賜金二十斤。小昆彌烏就屠死,子拊離代立,爲弟日貳所殺,漢遣使者立拊離子安日爲小昆彌,日貳亡,阻康居。漢徙己校屯姑墨,欲候便討焉。安日使姑墨匿等三人詐亡從日貳,刺殺之,都護廉褒賜姑墨匿等金人二十斤。《後漢書·南匈奴傳》:南單于比遣子入侍,賜黄金錦綉,繒布萬匹,絮萬斤。單于歲盡,輒遣奉奏送侍子入朝,元正朝賀,拜祠陵廟畢,漢乃遣單于使,令謁者將送,賜采繒千匹,錦四端,金十斤。建武二十七年,北單于使詣武威求和親,漢遺以雜繒五百匹,又賜獻馬左骨都侯、右谷蠡王雜繒各四百匹。《倭傳》:漢賜卑彌呼白絹五十匹,金八兩。《西南夷傳》:哀牢王類牢反,邪龍縣昆明夷鹵承等應募,率種人與諸郡兵破斬之,賜鹵承帛萬匹。除前漢時呼韓邪來朝,賜黄金二十斤,錢二十萬;《後書·鮮卑傳》言:鮮卑大人,皆來歸附,并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爲常外,無以錢賜外夷者。蓋呼韓邪身入漢地,有所貿易,可以用錢;《鮮卑傳》所云,則以錢供經費,非以之賜蠻夷也。《袁安傳》:安奏封事,言漢故事,供給南單于費直歲億九十餘萬,西域歲七千四百八十萬,亦以是計經費,非逕以之畀蠻夷。蓋錢在胡地無所用,即與漢人互市有用,以爲賜亦慮重賫。而在漢地,則金又無所用之也。知此,則知黄金本非平民所好矣。

或言《漢書·趙充國傳》:天子告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斬,除其罪。斬大豪有罪者一人,賜錢四十萬,中豪十五萬,下豪二萬,大男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錢。又以其所捕妻子財物盡與之。明賜羌人亦以錢,而購杜琦以金銀,足見其以金爲貴重也。然羌人在塞内久,或在塞上,可以用錢。後漢則兼募羌、胡,胡者,西域胡人,其地固行金銀之錢,故以金銀爲購耳。此又見在漢地者之不重金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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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漢聘皇后金

《漢書·王莽傳》:有司奏故事,聘皇后黄金二萬斤,爲錢二萬萬。而《後漢書·杜喬傳》,謂桓帝將納梁冀妹,冀欲令以厚禮迎之,喬據執舊典,不聽。注云:於是悉依惠帝故事,聘黄金一萬斤。則漢初皇后聘金止萬斤,后乃增至二萬也。莽以杜陵女史氏爲皇后,聘黄金三萬斤。莽之作事,固恒較前人爲侈。

《後漢書·獻穆曹皇后紀》:建安十八年,操進三女憲、節、華爲夫人,聘以束帛玄纁五萬匹。《三國魏志·武帝紀》注引《獻帝起居注》云:使賫璧帛玄纁絹五萬匹之鄴納聘。則未嘗用金。蓋後漢時金已少於前漢,獻帝當喪亂之時,多金尤不易致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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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漢武以酷法行幣

歷代泉幣之值,與其物不相稱者,莫如漢武帝之皮幣。紙幣又當别論。觀顔異譏其王侯朝賀以蒼璧值數千,而其皮薦反四十萬可知。職是故,不得不以酷法行之。《漢書·王子侯表》:建成侯拾,元鼎二年,坐使行人奉璧皮薦賀元年十月不會免是也。不獨皮幣,他泉幣亦然。《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曲成侯皇柔,元鼎二年,坐爲汝南太守,知民不用赤側錢爲賦,爲鬼薪;鄲侯仲居,元鼎二年,坐爲大常收赤側錢不收,完爲城旦;《百官公卿表》:元鼎三年,鄲侯周仲居爲大常,坐不收赤側錢收行錢論。師古曰:赤側當收而不收,乃收見行之錢也。慎陽侯買,元狩五年,坐鑄白金棄市是也。《酷吏義縱傳》曰:是時趙禹、張湯爲九卿矣,然其治尚寬,輔法而行,縱以鷹擊毛鷙爲治。後會更五銖錢白金起,民爲姦,京師尤甚,乃以縱爲右内史,王温舒爲中尉。武帝之於行錢,則可謂盡其法矣,其如終不可行何?故曰:下令於流水之原。

原刊《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

二八八皮幣

《聘禮》:庭實,皮則攝之,毛在内。鄭《注》:皮,虎豹之皮。凡君於臣,臣於君,麋鹿皮可也。《禮》又云:勞者禮辭,賓揖先入,勞者從之,乘皮設。《注》曰:皮,麋鹿皮也。《禮》又云:凡庭實隨入,左先,皮馬相間可也。《注》云:間猶代也。土物有宜,君子不以所無爲禮。畜獸同類,可以相代。《疏》:《郊特牲》云:虎豹之皮,示服猛也。文無所屬,則天子諸侯皆得用之,此聘使爲君行之,故知皮是虎豹之皮也。《齊語》云:桓公知諸侯歸己,令諸侯輕其幣,用麋鹿皮,非其正也。臣聘君,降於享天子,法用麋鹿皮。當國有馬,而無虎豹皮,則用馬。或有虎豹皮,并有馬,則以皮爲主而用皮也。案聘使用幣,詳見《管子書》;《疏》徒引《國語》,殊未盡。《管子·大匡》曰:諸侯之禮,令齊以豹皮往,小侯以鹿皮報;齊以馬往,小侯以犬報。《小匡》曰:桓公知諸侯之歸己也,故使輕其幣而重其禮。故使天下諸侯以疲馬犬羊爲幣,齊以良馬報。諸侯以縷帛布鹿皮四分以爲幣,齊以文錦虎豹皮報。《霸形》曰:君何不發虎豹之皮文錦以使諸侯,令諸侯以縵帛鹿皮報。《揆度》曰:令諸侯之子將委質者,皆以雙武之皮,卿大夫豹飾,列大夫豹幨。然則皮以虎爲貴,豹次之,鹿爲下;畜以馬爲貴,犬、羊爲賤。又《郊特牲》曰:羅氏致鹿與女。《樂記》曰:大輅者,天子之車也。龍旗九旒,天子之旌也。青黑緣者,天子之寶龜也。從之以牛羊之羣,則所以贈諸侯也。則鹿亦可以生者爲贈;而犬、羊之外,并可用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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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商賈以幣變易積貨逐利

錢所以易物也,挾錢則百物可得,故人争求之。然遇變亂時,物不可必得,則復賤錢而貴物,以錢實無用也。每逢世亂或幣制變易時,物價必貴;人第知爲物之貴,而不知實錢之賤也。《漢書·食貨志》言:漢鑄莢錢,而不軌逐利之民,畜積餘贏,以稽市物,痛騰躍,米至石萬錢,馬至匹百金。“稽市物”,即今所謂屯積也。漢武時,商賈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亦由於此。

“痛騰躍”三字殊不辭。晉灼曰:痛,甚也。言計市物賤,豫益畜之,物貴而出賣,故使物甚騰躍也。師古曰:今書本痛字或作踴者,誤耳。踴騰一也,不當重累言之。然則騰躍獨不重累乎?《史記·平準書》此數語作物踴騰,糶米至石萬錢,馬一匹則百金。《集解》曰:晉灼曰:踴,甚也,言計市物賤而豫益稸之也,物貴而出賣,故使物甚騰也。《漢書》糶字作躍。《索隱》曰:如淳曰:踴騰,猶低昂也。低昂者,乍貴乍賤也。《漢書》糶字作躍者,謂物踴貴而價起,有如物之騰躍而起也。案《集解》引晉灼語無躍字,而如淳逕釋踴騰,則《漢書》引晉灼語有躍字者,其爲原文與否,殊未可知。痛,甚也。訓詁既不精確,“痛騰躍”三字之不辭,亦豈師古所不知?則今之《漢書》注,難保非後人改易也。竊疑:《漢書》原文當作:物踴騰,糶至石萬錢,馬至匹百金。今本奪物字,衍米字,又妄改糶爲躍;即《史記》亦衍米字也。《索隱》云:糶者出賣之名。意謂該米及馬言。然穀物之外,古人罕稱出賣爲糶,其説亦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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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居邊而富

《漢書·貨殖傳》言:塞之斥也,唯橋姚以致馬千匹,牛倍之,羊萬,粟以萬鍾計。《後漢書·馬援傳》:援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轉游隴、漢間,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穀萬斛。此固由其人材力殊絶,亦以邊地遺利多,資本少,法禁寬故也。烏氏倮獻遺戎王,戎王十倍其價予畜,此豈以力致之邪?卓氏求致臨邛,程鄭山東遷虜,皆以財雄於蜀,亦其類也。《漢書·叙傳》言:始皇之末,班壹避地樓煩,致馬牛羊數千羣。值漢初定,與民無禁,當孝惠、高后時,以財雄邊,出入弋獵,旌旗鼓吹。然則卓氏射獵之樂,擬於人君,亦以蜀與民無禁故與?周漢之間,故賤商也,然子貢結駟連騎,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秦始皇令烏氏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客巴寡婦,爲築女懷清臺。孔氏連騎遊諸侯,因通商賈之利,有遊閑公子之名,亦得謂之賤商與?或曰:此特以商爲業耳,其人固士君子之流也。然刁閑之奴,有連車騎交守相者,亦得謂其人固士君子之流邪?大同之治雲遥,小康之世武力把持之局亦去,人之地位實由財力爲之。雖奴虜,苟饒於財,吾未見人不願與交接者也。巴寡婦能以財自衛,則亦可以財陵轢人。班壹富而民慕之,北方多以壹爲字者。則民惟知豪富之慕矣,此政教之所由廢與!

廉范世在邊,廣田地,積財粟,悉以振宗族朋友。史稱其以氣俠立名,振危急,赴險阨,有足壯者,然依倚竇憲,以此爲世所譏,蓋習於雄豪,未知禮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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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牢盆

《史記·平準書》:孔僅、東郭咸陽言願募民自給費,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蘇林曰:牢,價直也,今世人言顧手牢。《史記·索隱》引下多盆字。衍。如淳曰:牢,廪食也,古者名廪爲牢;盆,煮鹽盆也。《索隱》引樂彦云:牢乃盆名。案牢者養牲之室,蓋引申爲凡室之稱。咸陽之法,蓋猶宋趙開之“隔釀”,官給房屋器具,令民就其所煮鹽,外此則皆爲私煮矣。

《鹽鐵論·復古篇》:大夫言: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鹽,一家聚衆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放流人民也。遠去鄉里,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姦僞之業,遂朋黨之權,其輕爲非亦大矣。《刺權篇》言:鼓金煮鹽,其勢必深居幽谷,人民所罕至。姦猾交通山海之際,恐生大姦。大農鹽鐵丞孔僅等上請願募民自給費,因縣官器煮鹽,予用,以杜浮僞之路。此亦令就官場之一因。用即庸,當時庸有官給庸資之事。然顧手牢之語,恐未必可以釋《史記》也;樂彦説更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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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疇官

《漢書·高帝紀》:二年五月,蕭何發關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軍。《注》引如淳曰:律:年二十三,傅之疇官,各從其父疇學之。高不滿六尺二寸以下爲罷癃。案《國語·齊語》述管子作内政寄軍令曰:五家爲軌,故五人爲伍,軌長帥之。十軌爲里,故五十人爲小戎,里有司帥之。四里爲連,故二百人爲卒,連長帥之。十連爲鄉,故二千人爲旅,鄉良人帥之。五鄉一帥,故萬人爲一軍,五鄉之帥帥之。内教既成,令勿使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相恤,禍災共之。人與人相疇,家與家相疇。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見,足以相識,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同樂,行同和,死同哀。是故守則同固,戰則同强。然則所謂疇官者,即軌長、里有司、連長、鄉良人、軍帥也。《國語》又曰:政既成,罷士無伍,罷女無家。無伍,即莫與相疇之謂也。不滿六尺二寸,乃體格不及,律免其從軍者。

如淳此注,專以軍制言。其注《律曆志》“疇人子孫分散”,則云:家業世世相傳爲疇。則各從其父疇學之者,初不限於軍事,而疇之義亦遂不限於并世。蓋疇之義本爲匹爲類,然古者士之子恒爲士,工之子恒爲工,商之子恒爲商,農之子恒爲農:業既世而不遷,則子孫所與爲匹類者,自與父祖無異,故疇又引申爲世業之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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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盜摩錢質取鋊

《史記·平準書》:姦或盜摩錢裏取鎔。《漢書·食貨志》作盜摩錢質而取鋊。如淳曰:錢一面有文,一面幕,幕爲質。民盜摩漫面而取其鋊,以更鑄作錢也。臣瓚曰:許慎云:鋊,銅屑也。摩錢漫面,以取其屑,更以鑄錢,《西京黄圖叙》曰民摩錢取屑是也。然則質即裏,亦即幕也。漫幕一語,以其無文,故謂之幕。幕可摩取,此後世之錢,所以兩面有文也。鎔冶器法,非其義。《史記》原文亦當作鋊,傳寫誤。《集解》引徐廣曰音容,非也。

《平準書》又云:有司請鑄五銖錢,周郭其下,令不可摩取鎔。《漢書》作周郭其質,令不可得摩取鋊。鎔字亦《史記》誤,質字疑當依《史記》作下,謂錢之四邊也。

原刊《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一九八三年二月出版

二九四處亂之道

《後漢書·淳于恭傳》:“初遭賊寇,百姓莫事農桑,恭常獨力田耕,鄉人止之。曰:時方淆亂,死生未分,何空自苦爲?恭曰:縱我不得,他人何傷?墾耨不輟。”此不分人我,故無利害之見;無利害之見,則償利矣。《劉般傳》:“轉側兵革中,西行上隴,遂流至武威,般雖尚少,而篤志脩行,講論不怠;母及諸舅以爲身寄絶域,死生未必,不宜苦精若此,數以曉般,般猶不改其業。”此則性之所好,以此爲樂,正可忘尤,焉知其苦?知此者,可以處亂離矣。

二九五商者不農

《後漢書·文苑傳》:黄香,“遷魏郡太守。郡舊有内外園田,常與人分種,收穀歲數千斛。香曰:《田令》商者不農;《王制》仕者不耕,伐冰食禄之人,不與百姓争利。乃悉以賦人,課令耕種。”案漢武帝時公卿上算緡之法,曰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名田。哀帝時師丹之法,賈人亦不得名田爲吏。則禁止兼并之法,漢世自有存者,特不能行耳。

二九六漢世振貸

時愈近古,則振濟之出於官者愈多,以距公産之世較近,公家之財産較多也。漢時之振貸即然。《漢書·元帝紀》:初元元年,詔以三輔、太常、郡國公田及苑可省者振業貧民,貲不滿千錢者賦貸種、食。師古注曰:“賦,給與之也。貸,假也。”給與者不須還;假則須償還者也,然時亦豁免之,如永光四年詔所貸貧民勿收責是也。昭帝元鳳三年,詔三年以前所振貸,非丞相御史所請,邊郡受牛者勿收責,則豁免又有等差。又有與逋租賦并免者,如武帝元封元年詔,謂民田租逋賦貸已除;成帝建始三年詔諸逋租賦所振貸勿收是也。其貸與舍,皆以財産多寡爲差。初元元年賦貸,以貲不滿千錢爲率;鴻嘉四年,詔被災害什四以上,民貲不滿三萬,勿出租賦,逋貸未入皆勿收是也。河平四年,遣光禄大夫博士嘉等十一人行舉瀕河之郡水所毁傷、困乏不能自存者財振貸。師古曰:“財與裁同,謂量其等差而振貸之。”所謂量其等差者,蓋不徒計所毁傷,亦并計其貲産矣。永光元年,詔無田者皆假之,貸種、食如貧民。所謂貧民,亦當按貲産定之也。

所振貸者多實物,故神爵元年詔謂所振貸物勿收也。文帝二年,開藉田,詔貸種食未入、入未備者皆赦之。始元二年,詔往年災害多,今年蠶麥傷,所振貸種、食勿收責。地節三年,三月,詔云:前下詔,假公田,貸種、食;十月,詔流民還歸者,假公田,貸種、食。種、食蓋所貸之兩大端。《後漢書·章帝紀》:永平十八年,牛疫,京師及三州大旱,詔勿收兖、豫、徐州田租芻稾,其以見穀振給貧人。謂既勿收,又有以振給之,非謂當時之振給,不以穀而以財貨也。武帝徙貧民於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餘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數歲,貸與産業,使者分部護,冠蓋相望,費以億計。《漢書·食貨志》。所賦貸者必甚廣,然非常典。

章帝建初元年,詔三州郡國:“方春東作,恐人稍受廪,往來煩劇,或妨耕農;其各實覈,尤貧者計所貸并與之。”此亦賦與貸有别之證。貸蓋皆并與,賦則稍受者也。和帝永元五年詔:“去秋麥入少,恐民食不足,其上尤貧不能自給者户口人數。往者郡國上貧民,以衣履釜鬵爲貲,而豪右得其饒利。詔書實覈,欲有以益之,而長吏不能躬親,反更徵召會聚,令失農作。若復有犯者,二千石先坐。”徵召會聚,弊更甚於往來稍受。計貲而及於衣履釜鬵,其弊亦與後世之推排、通檢等矣。

順帝永和六年,詔假民有貲者户錢一千。此蓋特異之事。假民以錢者,兩《漢書》僅此一見。所假轉以有貲爲限,失振貸之意矣。豈計其能償邪?《金史·世宗紀》:大定二十一年,三月,上初聞薊、平、灤等州民乏食,命有司發粟糶之,貧不能糶或貸之。有司以貸貧民恐不能償,止貸有户籍者。上至長春宫聞之,更遣人閲實振貸。以監察御史石抹元禮、鄭達卿不糾舉,各笞四十,前所遣官皆論罪。閏月,漁陽令夾谷移里罕、司候判官劉居漸以被命振貸,止給富户,各削三官。通州刺史郭邦傑總其事,奪俸三月。蓋無貲者本有振貸之法,著爲常典,故此不之及也。

假貸本意,必非所以取息也,然其後則有因以爲利者。武帝時,令民得畜邊縣,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十一;後又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吏以上,差出牡馬天下亭,亭有畜字馬,歲課息十一,《漢書·食貨志》。是矣。畜牧簡易,苟使官吏無他誅求,雖取其息,或猶未爲大害,若以農業之耕耘收穫,手胼足胝,而其貸之也,亦振救之意少而取息之意多,則其弊之所及,有不忍言者矣。

漢世富人,亦有能助官假貸者。《武帝紀》:元狩三年,遣謁者勸有水災郡種麥,舉吏民能假貸貧民者以名聞。《食貨志》云:募豪富人相假貸。蓋特奏名以歆動之也。《宣帝紀》:本始四年,丞相以下至都官令丞上書入穀,輸長安倉,助貸貧民者,得毋用傳。此猶後世之義振。《後漢書·桓帝紀》:永壽元年,司隸、冀州饑,人相食。勅州郡振給貧弱。若王侯吏民有積穀者,一切貣得十分之三,以助稟貸;其百姓吏民以見錢雇直,王侯須新租乃償。此則官貸之於豪富,以濟貧民,頗有後世公債之意矣。延熹四年,減公卿以下奉,貣王侯半租。五年,假公卿以下奉,又换王侯租以助軍糧,出濯龍中藏錢還之。事亦相類。

二九七漢士大夫散財振施

讓爵、讓産、散財、振施之事,以漢世爲最多。讓爵、讓産,事僅在一家之中,無足深論,今略論其散財、振施之事。

《後漢書·朱暉傳》:同縣張堪素有名稱。嘗於太學見暉,甚重之,接以友道,乃把暉臂曰:欲以妻子託朱生。暉以堪先達,舉手未敢對。自後不復相見。堪卒,暉聞其妻子貧困,乃自往候視,厚振贍之。暉又與同郡陳揖交善。揖早卒,有遺腹子友,暉嘗哀之。及司徒桓虞爲南陽太守,召暉子駢爲吏,暉辭駢而薦友。《三國·蜀志·張裔傳》:少與犍爲楊恭友善。恭早死,遺孤未數歲,裔迎留,與分屋而居,事恭母如母。恭之子息長大,爲之娶婦,買田宅産業,使立門户。《張嶷傳》:得疾困篤,家素貧匱。廣漢太守蜀郡何祗,名爲通厚。嶷夙與疏闊,乃自轝詣祗,託以治疾。祗傾財醫療,數年除愈。《吴志·陸瑁傳》:少好學篤義。陳國陳融、陳留濮陽逸、沛郡蔣纂、廣陵袁迪等,皆單貧有志,就瑁遊處。瑁割少分甘,與同豐約。及同郡徐原,爰居會稽,素不相識,臨死遺書,託以孤弱,瑁爲起立墳墓,收導其子。此皆施諸知故者也。《後漢書·伏湛傳》:更始立,以爲平原太守。時倉卒兵起,天下驚擾,而湛獨晏然,教授不廢。謂妻子曰:一穀不登,國君徹膳。今民皆飢,奈何獨飽?乃共食麤糲,悉分俸禄,以振鄉里,來客者百餘家。《黨錮傳》:張儉,獻帝初,百姓饑荒,而儉資計差温,乃傾竭財産,與邑里共之,賴其存者以百數。《三國·魏志·常林傳》:避地上黨,耕種山阿。當時旱蝗,林獨豐收,盡呼比鄰,升斗分之。《吴志·陳武傳》:仁厚好施,鄉里遠方客多依託之。《駱統傳》:時饑荒,鄉里及遠方客多有困乏,統爲之飲食衰少。姊問其故。統曰:士大夫糟糠不足,我何心獨飽?姊曰:誠如是,何不告我?乃以私粟與統,又以告母,母亦賢之,遂使分施。此則及於衆庶矣。而同遭喪亂者,其情爲尤切。《三國·魏志·管寧傳注》引《傅子》,言每所居,姻親、知舊、鄰里有困窮者,家儲雖不盈儋石,必分以贍救之。《王朗傳》:雖流移窮困,朝不謀夕,而收卹親舊,分多割少,行義甚著。《楊俊傳》:以兵亂方起,而河内處四達之衢,必爲戰場,乃扶持老弱,詣京密山間,同行者百餘家。俊振濟貧乏,通共有無。宗族、知故,爲人所略作奴僕者凡六家,俊皆傾財贖之。轉避地并州。本郡王象,少孤特,爲人僕隸,年十七八,見使牧羊,而私讀書,因被箠楚。俊嘉其才質,即贖象著家,聘娶立屋,然後與别。《趙儼傳》:避亂荆州,與杜襲、繁欽通財同計,合爲一家。《蜀志·許靖傳》:奔揚州。許貢、王朗與有舊故,往保焉。靖收恤親里,經紀振贍,出於仁厚。孫策東渡江,皆走交州,以避其難。靖身坐岸邊,先載附從,疏親悉發,乃從後去。袁徽寄寓交州,與荀彧書,言許文休自流宕以來,與羣士相隨,每有患急,常先人後己,與九族中外,同其飢寒。其紀綱同類,仁恕惻怛,皆有效事,不能復一二陳之。《吴志·全琮傳》:父柔,嘗使琮齎米數千斛到吴,有所市易。琮至,皆散用,空船而還。柔大怒。琮頓首曰:愚以所市非急,而士大夫方有倒縣之患,故便振贍,不及啓報。是時中州士人避亂而南,依琮居者以百數,琮傾家給濟,與共有無。凡此,皆在流離轉徙之中,益敦睦婣任卹之行者也。《後漢書·獨行傳》:劉翊,“黄巾賊起,郡縣饑荒。翊救給乏絶,資其食者數百人。鄉族貧者,死亡則爲具殯葬,嫠獨則助營妻娶。獻帝遷都西京,翊舉上計掾。是時寇賊興起,道路隔絶,使驛稀有達者。翊夜行晝伏,乃到長安。詔書嘉其忠勤,特拜議郎,遷陳留太守。翊散所握珍玩,惟餘車馬,自載東歸。出關數百里,見士大夫病亡道次,翊以馬易棺,脱衣斂之。又逢知故困餒於路,不忍委去,因殺所駕牛,以救其乏。衆人止之,翊曰:視没不救,非志士也。遂俱餓死。”此固不必逆知其死,然其易至於不濟,則亦至易見矣。而曾不爲身豪髮計留,不亦造次顛沛必於是乎?《劉虞傳》:虞爲幽州牧,青、徐士庶避黄巾之難歸之者百餘萬口,皆收視温恤,爲立産業,流民皆忘其遷徙。此非居高位有大權者不能。若平民,則如魚之相煦以沫耳。然流離轉徙之中,藉是而獲濟者多矣。

楊惲受父財五百萬,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後母無子,財亦數百萬,死皆與惲,惲盡復分後母昆弟。再受訾千餘萬,皆以分施。郇越,附《王貢兩龔鮑傳》。散其先人訾千餘萬,以分施九族、州里。馬援亡命北地,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轉游隴、漢間,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穀數萬斛。既而歎曰:凡殖貨財産,貴其能施振也,否則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故舊。樊梵,宏孫。悉推財物二千萬與孤兄子。荀恁,資財千萬,父越卒,悉散與九族。見周燮等傳首。种暠,父爲定陶令,有財三千萬,父卒,悉以振卹宗族及邑里之貧者。折像,有貲財二億,家僮八百人,周施親疏。至終,家無餘貲。《方術傳》。此等能施,似以其富。然如范遷,有宅數畝,田不過一頃,而推與兄子,四子無立錐之地,見《郭丹傳》。則仁義之附,亦匪以其富矣。要不可謂非一時風氣所鼓蕩也。

此其故何哉?曰:去封建之世近,士之好名,甚於其好利,故能施者較多,而其事亦易傳於後耳。王符嘗譏當時之人,“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犬馬。寧見貫朽千萬,而不忍貸人一錢;情知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骨肉怨望於家,細人謗讟於道。”《潛夫論·貴忠》。與史所言之風氣適相反,何哉?王朗“嘗譏世俗有好施之名,而不卹窮賤”,《三國志》本傳《注》引《魏略》。一人之所爲,固可自其兩面觀之也。要之封建之世養士之習未盡亡耳。然則受之者當何如?曰:以所識窮乏得我之情爲之,是嗟來之食也。然其謝也可食,雖曾子亦言之矣。要之當以免死爲限耳。蔡茂素與竇融善,避難歸之,每所餉給,計口取足,是其道也。

散施蓋亦有爲免禍之計者。《晉書·氾騰傳》言其歎曰:“生於亂世,貴而能貧,乃可以免。”散家財五十萬,以施宗族。吴明徹,侯景寇京師,天下大亂。明徹有粟麥三千餘斛,而鄰里飢餒。乃白諸兄曰:“當今草竊,人不圖久,奈何有此而不與鄉家共之?”於是計口平分,同其豐儉。皆其事也。此亦不必亂世。《後漢書·周黨傳》言其家産千金,少孤,爲宗人所養,而遇之不以理,及長,又不還其財;黨詣鄉、縣訟,主乃歸之,既而散與宗族,悉免遣奴婢。蓋訟雖勝,其地仍不可居也。

二九八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觀於後世,有可以知古者。許行曰:“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論者或以爲誕而不可信,然烏桓大人以下,各自畜牧治産,不相徭役,《三國志·烏丸傳注》引《魏書》,《後漢書》襲之。即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也。不特此也,田疇之隱徐無山也,百姓歸之五千餘家。“疇謂其父老曰:諸君不以疇不肖,遠來相就。衆成都邑,而莫相統一,恐非久安之道,願擇賢長者以爲之主。皆曰:善。同僉推疇。疇乃爲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餘條。又制爲婚姻嫁娶之禮,興舉學校講授之業,班行其衆,衆者便之。”《三國魏志》本傳。可謂能爲君矣。然《先賢行狀》載太祖表論疇功曰:“耕而後食。”《先賢行狀》又言:“王烈避地遼東,躬秉農器,編於四民,而東域之人,奉之若君。”此亦所謂“并耕而食,饔飧而治”者也。太祖表又言“人民化從,咸共資奉”,則後或不復躬耕。此“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之漸。

二九九古者官爲民造屋之事甚多

古者官爲民造屋之事甚多。晁錯之論移民也,曰:“古之徙遠方以實曠虚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爲築室,家有一堂二内,門户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一堂二内,即今三開間之屋,中爲堂,左右爲室者也。《漢書·平帝紀》:元始二年,罷安定呼沲苑,以爲安民縣。起官寺,市里。募徙貧民,縣次給食。至徙所,賜田宅,什器,假與犁、牛、種、食,又起五里於長安城中。宅二百區,以居貧民。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爲置醫藥。安民縣之所營者新邑,長安中之所起者,則所以改良舊都市者也。又有不由官營,官特唱率人民爲之者。《後漢書·鍾離意傳》《注》引《東觀漢記》曰:意在堂邑,爲政愛利。初到縣市無屋。意出俸錢,率人作屋。人賫茅竹,或持林木,争赴趨作,浹日而成。所營雖陋,其程功則可謂速矣。房屋之適於居住與否,實視所處之地,及其占地充足與否,不在其材料之貴重也。此猶行古之道也。魏晉而後,政事日以苟簡,并此等事而亦罕聞矣。

古人之所以易於營建也有故。古者建屋之地曰廛。記言市廛而不税,謂徒收其地租;許行之滕也,踵其君門,乞受一廛;可見地之皆在官。《漢書·高帝紀》:十二年,賜列侯第,《注》引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云第”,可見室屋之在官者亦不少。

三〇〇王莽六筦

王莽設六筦之令。《後漢書·隗囂傳注》云:謂酤酒、賣鹽、鐵器、鑄錢、名山大澤,此謂六也。案《漢書·食貨志》,莽下詔曰:“夫鹽,食肴之將;酒,百藥之長,嘉會之好;鐵,田農之本;名山大澤,饒衍之藏;五均賒貸,百姓所取平,邛以給澹;錢布銅冶,通行有無,備民用也。此六者,非編户齊民所能家作,必邛於市。雖貴數倍,不得不買。豪民富賈,即要貧弱。先聖知其然也,故斡之。”則《後書·注》奪五均賒貸。錢布銅冶,他本錢皆訛鐵;惟閩本作錢,據《後書·注》,則閩本是也。

三〇一甘棠

古今人不必不相及也,所處之境相類,則其所行者自亦相類矣。詩言: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畝,田畯之喜。與金昭肅皇后所爲極相類。《三國志·杜畿傳》注引《魏略》言:孟康爲弘農太守,時出案行,皆豫勅督郵平水,不得令屬官遣人探候,脩設曲敬,又不欲煩損吏民,常豫勅吏卒,行各持鐮,所在自刈馬草,不止亭傳,露宿樹下,又所從常不過十餘人,郡帶道路,其諸過賓客,自非公法,無所出給,若知舊造之,自出於家,此雖甘棠之美不逮也。

三〇二斛制之本

凡量皆口大而下小,惟斛不然。以量之多少,繫乎其表面之平與不平。而表面平否,幾微之差,極難辨别。口小,則因表面之不平以致羨不足者小也。此制定於宣和時,足見趙宋國勢雖弱,厘定制度,自有其度越前人之處。然《齊書·陸澄傳》言:“竟陵王子良得古器,小口方腹而底平,可將七八升,以問澄。澄曰:此名服匿,單于以與蘇武。子良後詳視器底有字,仿佛可識,如澄所言。”南北朝人説古物多不確,陸澄之言,未必可信。然小口之器,世固有之,則由此可見。惟其器不甚通行,齊時幾已絶跡,故子良稱爲古器也。豈以其不可出入,不爲豪强駔賈所利,故稍微以至於絶歟。

三〇三漢世亭傳之制

交通猶人身之血脈;血脈當無所不通,交通之道亦當無所不達。近世交通利器雖多,然欲其徧於山陬海澨,則必非旦夕之功,端賴有舊式之道路及交通之具,與之互相銜接。吾國今日方事重脩驛運,非徒曰緣江緣海交通便利之地多受封鎖,而姑以是救急云耳;即使海疆安謐,江河百川互相灌溉,而欲深入乎山陬海澨,舊式之通路及交通工具仍不可以不脩。必如是,乃能與用新式器具之大道相銜接,而成完密之交通網,如血脈之無所不通也。此篇詳考漢代亭傳之制,知國小而爲治纖悉之世,交通制度之完備,絶非政事疏闊之世所能想像。然則,《周官》等書所述之制,必非盡誣矣。人力所脩之事雖廢墜,必可以人力恢復之,讀之可使從事於驛運者自壯;而其所言館驛廢墜之由,及其與邊陲關係之重,尤足資今日之藉鑒而發人深省也。

古代人民往來少,而其爲治纖悉,故凡行旅之所資,如宿息、井樹等,無不由公家爲之措置。兩漢去古近,其遺制猶有存焉者。漢高祖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及出成皋,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脩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奪其軍。《史記·淮陰侯列傳》。王郎兵起,光武趣駕南轅,晨夜不敢入城邑,舍食道旁。至饒陽,官屬皆乏食,光武乃自稱邯鄲使者,入傳舍。及至信都,亦入傳舍,與任光定謀。更始之敗,劉恭步從至高陵,入傳舍。當造次顛沛之際,行旅惟傳舍是依如此,承平時更不必論矣。霍光至平陽傳舍,遣使迎霍仲孺。何武爲刺史,行部必先即學宫見諸生,然後入傳舍,出記問墾田頃畝、五穀美惡,已乃見二千石。韓延壽守左馮翊,行縣至高陵,有昆弟訟田者,延壽即移病入卧傳舍,閉閣思過。《後漢書·陳寔傳》:“大守高倫被徵爲尚書,郡中士大夫送至輪氏傳舍。”《史弼傳》:“出爲平原相,時詔書下舉鉤黨,惟弼獨無所舉,從事坐傳責問。”《方術傳》:“任文公,州辟從事,哀帝時有言越嶲大守欲反,刺史大懼,遣文公等五從事檢行郡界,潛伺虚實,共止傳舍。時暴風卒至,文公遽起,白諸從事促去。”《黨錮傳》:“建寧二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范滂等,督郵吴道至縣,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可見官吏行止,無不惟傳舍是依,即其家屬亦然。《桓榮傳》:“榮曾孫鸞子曄,尤脩志介。姑爲司空楊賜夫人,鸞卒,姑歸寧赴哀,將至,止於傳舍,整飾從者而後入,曄心非之”是也。又有意圖構亂,詐稱官吏,止於傳舍者。周丘以漢節馳入下邳,至傳舍,召斬令。《史記·吴王濞列傳》。桑弘羊客詐稱御史,止傳。《漢書·魏相傳》。公孫勇與客胡倩等謀反,倩詐稱光禄大夫,從車騎數十,言使督盜賊,止陳留傳舍,太守謁見,欲收取之。《漢書·酷吏田廣明傳》。鮑永,太守趙興署爲功曹。時有矯稱侍中止傳舍者,興欲謁之,永疑其詐,諫,不聽而出。興遂駕往,永拔刀截馬當胸,乃止。後數日,莽詔書果下,捕矯稱者,永由是知名。皆其事。光武遣陳副、鄧隆征劉揚,揚閉門不内,乃復遣耿純持節行赦令於幽、冀,所過并使勞慰王侯。密敕純曰:“劉揚若見,因而收之。”純從吏士百餘騎,與副、隆會元氏。俱至真定,止傳舍,因揚至,閉閤誅之。亦其類也。傳舍與驛相依附,驛路所不經,即不能有傳舍,若鄉亭則更爲普徧矣。《漢書·百官公卿表》言:“漢承秦制,十里一亭,十亭一鄉。”《續漢書·百官志注》引《漢官儀》則云:“十里一亭,五里一郵,郵間相去二里半。郵亦有亭。”《漢書·循吏傳》言黄霸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以澹鰥寡貧窮,又言吏出不敢舍郵亭是也。《續志注》又引《風俗通》云:“亭,留也。蓋行旅宿舍之所館。”然則,十里之間,凡得宿息之所四矣。《志》引蔡質《漢儀》曰:“雒陽二十四街,街一亭;十二城門,門一亭”,此皆在都邑之中。《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往臨邛,舍都亭。”《漢書·酷吏傳》:“嚴延年母從東海來,欲從延年臘,到雒陽,適見報囚,母大驚,便止都亭,不肯入府。”此則在近郭之地。若十里一亭之亭及郵亭,則皆在郊外,故亦謂之鄉亭。鮑宣遷豫州牧,丞相司直郭欽奏其行部乘傳,去法駕,駕一馬,舍宿鄉亭,爲衆所非。召信臣躬勸耕農,出入阡陌,止舍離鄉亭。《漢書·循吏傳》。後漢劉寬,歷典三郡,每行縣,止息亭傳,輒引學官祭酒及處士諸生執經對講;見父老,慰以農里之言;少年,勉以孝弟之訓。此與何武所爲絶相似。足見鄉亭與傳舍,同爲行旅所依。《後漢書·趙咨傳》:“拜東海相,之官,道經滎陽,令敦煌曹暠,咨之故孝廉也,迎路謁候。咨不爲留,暠送至亭次,望塵不及。”《第五倫傳》:“拜會稽太守,坐法征,老小攀車叩馬,啼呼相隨,日裁行數里,不得前,倫乃僞止亭舍,陰乘船去。”《三國志·劉繇傳注》引《續漢書》云:“繇伯父寵,除東平陵令,視事數年,以母病棄官,百姓士民攀輿拒輪,充塞道路,車不得行,乃止亭輕服潛遁。”此二事亦絶相類。《後漢書·楊震傳》:“有詔遣歸本郡,行至城西夕陽亭,飲酖而卒。”《張晧傳》:“子綱,漢安元年,選遣八使,徇行風俗。餘人受命之部,綱獨埋其車輪於洛陽都亭,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遂劾奏大將軍冀、河南尹不疑無君之心十五事。”《黄瓊傳》:“永建中,公車征,至綸氏,稱疾不進。詔下縣以禮慰遣,遂不得已。李固以書逆遺之曰:‘聞已度伊、洛,近在萬歲亭,豈即事有漸,將順王命乎?’”《循吏衛颯傳注》引《東觀記》:“茨充初舉孝廉,之京師,同侣馬死,充到前亭,輒舍車持馬還相迎。”此皆以亭爲止頓之所。《獨行傳》:“王忳除郿令,到官,至斄亭。亭長曰:‘亭有鬼,數殺過客,不可宿也。’忳不聽,入亭止宿。夜中,有女子訴曰:‘妾夫爲涪令,之官,過宿此亭,亭長無狀,枉殺妾家十餘口,埋在樓下,悉盜取財貨。’忳問亭長姓名。女子曰:‘即今門下游徼者也。’明旦,召游徼詰問,具服罪。”此事誠涉荒怪,然或忳知其事而借此發之,亭長殺人越貨,事必不誣。《獨行傳》又言張武父業,爲郡門下掾,送太守妻子還鄉里,至河内亭,盜夜劫之,業與賊戰死。可見當時鄉亭自有此等殺人越貨之事也。傳又言范冉與王奂親善,奂爲考城令,境接外黄,冉,外黄人。屢遺書請冉,冉不至。及奂遷漢陽太守,將行,冉乃與弟協步賫麥酒,於道側設壇以待之。冉見奂車徒絡繹,遂不自聞,但與弟辯論於路。奂識其聲,即下車與相揖對。奂曰:“行路倉卒,非陳契闊之所,可共前亭宿息,以叙分隔。”皆可見往來者以亭爲宿息之所也。《續書·郡國志注》引《東觀記》:“永興元年,亭萬二千四百四十三,郵之數倍之,當二萬四千八百八十六,合之凡三萬七千三百二十九。”固不必其皆輪奂,亦豈能盡爲丘墟?則當時行李之便安爲何如也!不特此也,史言黄霸使郵亭鄉官畜雞豚,師古曰:“鄉官者,鄉所治處也。”此未必然,蓋凡鄉間官舍皆屬之。《史記·盧綰列傳》言陳豨告歸過趙,賓客隨之者千餘乘,邯鄲官舍皆滿。千餘乘必非傳舍所能容,故凡官舍均爲其所占居矣。然則亭傳之外,又有官舍可以借居也。行李之便安又何如乎!古代爲治之纖悉如此,無怪後世之論者有所激而欲以封建代郡縣也。

漢世亭傳之制美備如此,然後來卒以廢墜者,何也?則以民間之往來者日多,而公家之所守猶是三代以前之成規,未能隨時擴充,與行旅之殷繁相副也。又當時之亭傳,似徒供士大夫之用,而平民之能蒙其惠者甚鮮。《漢書·兩龔傳》云:“昭帝時,涿郡韓福以德行征,至京師,賜策書束帛遣歸。詔行道舍傳舍,縣次具酒肉食從者及馬。王莽依故事白遣龔勝、邴漢。”《後漢書·章帝紀》:“建初元年,詔三州兖、豫、徐。郡國流人欲歸本者,其實稟令足還到,聽過止官亭,無雇舍宿。”舍傳舍而有煩特詔,止官亭而須雇舍宿,當時亭傳不供平民之用可知。《後漢書·趙孝傳》:“父普,王莽時爲田禾將軍,任孝爲郎。每告歸,常白衣步儋。嘗從長安還,欲止陲亭,亭長先時聞孝當還,以有長者客,掃灑待之。孝既至,不自名,長不肯内,因問曰:‘聞田禾將軍子當從長安來,何時至乎?’孝曰:‘尋到矣。’於是遂去。”《三國志·劉繇傳注》引《續漢書》,言劉寵弊車羸馬,號爲窶陋。往來京師,嘗下道脱驂過,人莫知焉。寵嘗欲止亭,亭吏止之曰:“整頓傳舍,以待劉公,不可得止。”寵因過去。《後漢書·循吏寵傳》所載略同。《後漢書·逸民傳》:“桓帝以安車聘韓康,康辭安車,自乘柴車,冒晨先使者發。至亭,亭長以韓征君當過,方發人牛脩道橋。及見康,柴車幅巾,以爲田叟也,使奪其牛,康即釋駕與之。”此三事絶相類,原不能保其無附會;然當時必多有此等事,然後有此等附會之語。此征君之舍傳舍,流民之止官亭,所以有煩特詔歟?事非衆人之所需,而特以虚文應故事,其不能持久而日即於陵夷,夫固無足怪矣。

漢宣帝元康二年,詔曰:“吏務平法。或擅興繇役,飾廚傳,稱過使客,越職逾法,以取名譽,譬猶踐薄冰以待白日,豈不殆哉?”則知館驛之病民,由來舊矣。《後漢書·陳寵傳》:“安帝數遣黄門常侍及中使伯榮往來甘陵。寵子忠上疏言:‘長吏發人脩道,繕理亭傳,多設儲跱,征役無度,老弱相隨,動有萬計,’”則其厲民尤甚矣。《三國志·杜畿傳注》引《魏略》,言孟康出爲弘農,時出案行,皆豫敕督郵、平水,不得令屬官遣人探候,脩設曲敬。又不欲煩損吏民,嘗豫敕吏卒,行各持鐮,所在自刈馬草。不止亭傳,露宿樹下。又所從常不過十餘人。郡帶道路,其諸過賓客,自非公法,無所出給。若知舊造之,自出於家。能如是者,有幾人哉?

《續漢書·百官志注》引永元十年大匠應順上言:“郡計吏觀國之光,而舍逆旅,崎嶇私館。”《後漢書·張霸傳》:“子楷,門徒常百人,賓客慕之,自父黨宿儒,皆造門焉。車馬填街,徒從無所止。黄門及貴戚之家,皆起舍巷次,以候過客往來之利。”《楊震傳》:“侯覽弟參爲益州刺史,累有臧罪,暴虐一州。震子秉劾奏參,檻車征詣廷尉。參皇恐,道自殺。”《注》引謝承書曰:“京兆尹袁逢,於長安客舍中得參重車三百餘乘,金銀珍玩不可勝紀。”《後漢書·宦者傳》與此略同。《獨行傳》:“陸續詣洛陽詔獄就考。續母遠至京師,作饋食,付門卒進之。續對食悲泣,不能自勝。使者怪而問其故。續曰:‘母來不得相見,故泣耳。’問何以知母所作乎?續曰:‘母截肉未嘗不方,斷葱以寸爲度,是以知之。’使者問諸謁舍,續母果來。”皆當時京師逆旅衆多之證。《續漢書·五行志》言:“靈帝數遊戲西園中,令後宫采女爲客舍主人,身爲商賈服。行至舍,采女下酒食,因共飲食,以爲戲樂。”亦習俗之移人也。《後漢書·黄憲傳》:“荀淑至慎陽,遇憲於逆旅,時年十四,竦然異之。”《黨錮傳》:“夏馥剪須變形,入林慮山中,爲冶家傭,親突烟炭,形貌毁瘁。後馥弟静,乘車馬,載縑帛,追之於涅陽市中。遇馥不識,聞其聲,乃覺而拜之。馥避不與語。静追隨至客舍共宿。”此又僻左之處亦有逆旅之證也。逆旅之盛如此,晉初之人,猶欲廢之而設官㰚,見《晉書·潘岳傳》。豈可得哉?

風氣淳樸之世,無逆旅之地,行人往往就人家借宿。此等風氣,近世猶有之,古代更不必論矣。《後漢書·儒林傳》:“周防父揚,少孤微,常脩逆旅以共過客,而不受其報。”猶此風氣之遺也。《三國志·王脩傳》:“年二十,遊學南陽,止張奉舍。奉舉家得疾病,無相視者,脩親隱恤之,病愈乃去。”此亦就人家止宿者,雖不必其不報,然其人當亦非以舍客爲業者也。自逆旅盛而此等風氣日微矣。

鄉亭爲行旅所依止,亦氓庶所聚集,故凡欲示衆之事,皆於是乎著之。王景守廬江,訓民蠶織,爲作法制,著於鄉亭。王涣爲洛陽令,病卒,民思其德,爲立祠安陽亭,皆見《後漢書·循吏傳》。以此也。竇武死,宦者梟其首於洛陽都亭,亦以此。

内地逆旅盛而亭傳微;邊徼之地,則猶不如是。蓋其地人民寡少,行旅亦希,道出其間者,非亭傳無所依止,則非善治亭傳,不能保其交通之不絶也。《漢書·武帝本紀》:“元光五年,發巴、蜀治南夷道。”《史記·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元光六年,南夷始置郵亭。”可見郵亭與道路相依之切。趙充國策西羌曰:“計度臨羌東至浩亹,其間郵亭多壞敗者,欲以閑時下所伐材,加以繕治。”永光羌亂,詔書言其燔燒置亭;見《漢書·馮奉世傳》。和帝永元四年,溇中、灃中蠻之叛,《後漢書·南蠻傳》亦言其燔燒郵亭;可見亭傳所繫之重。《三國志·陳羣傳》:“青龍中,羣上疏曰:‘昔劉備自成都至白水,多作傳舍,興費人役,太祖知其疲民也。今中國勞力,亦吴、蜀之所願,此安危之機也。’”案《先主傳》:“建安二十四年,先主自漢中還治成都,拔魏延爲都督,鎮漢中。”《注》引《典略》曰:“備於是起館舍,築亭障,從成都至白水關四百餘區。”羣之所言,即是事也。先主豈不知其疲民?蓋有所不得已也。《張嶷傳》:“漢嘉郡有舊道,經旄牛中至成都,既平且近。自旄牛絶道,已百餘年,更由安上,既險且遠。嶷開通舊道,千里肅清,復古亭驛。”可見控馭邊方,必以亭驛爲首務矣。

《漢書·高帝紀注》引應劭曰:“舊時亭有兩卒:一爲亭父,掌開閉掃除;一爲求盜,掌逐捕盜賊。”《史記集解》引同。而《續·志注》引《風俗通》曰:“亭吏舊名負弩,後爲長,或謂亭父。”《史記索隱》引應劭亦曰:“舊亭卒名弩父,陳、楚謂之亭父,或云亭部,淮南謂之求盜也。”二説乖違,未知孰是。要之其初必重於禦暴,則可知也。漢世亦間有能舉其職者。《後漢書·酷吏周紆傳》:“皇后弟黄門郎竇篤從宫中歸,夜至止姦亭,亭長霍延遮止篤。篤蒼頭與争,延遂拔劍擬篤,而肆詈恣口。”不畏强御,足與止李廣之霸陵尉并傳矣。

三〇四除關

《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爲御史大夫,王臧爲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索隱》曰:“謂除關門之税也。”

案《索隱》之言非也。漢世關門,不聞有税,惟以稽察出入耳。《漢書·武帝紀》:太初四年,使弘農都尉治武關,税出入者,以給關吏卒食。自此以前,未聞有税出入者之事也。

文帝十二年,除關毋用傳。至景帝四年乃復置諸關,用傳出入。文帝之舉,當時頌爲仁政。晁錯對策,美其通關去塞。路温舒亦稱其通關梁,一遠近。魏其、武安之舉蓋亦欲如是。孟子稱關譏而不征,而漢人乃以不譏爲仁政。一統之規模固非分立時所能想見也。

三〇五橋梁邊版

《漢書·文帝紀》:二年五月,“詔曰: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服虔曰:“堯作之橋梁交午柱頭也。”應劭曰:“橋梁邊版,所以書政治之愆失也,至秦去之,今乃復施也。”師古曰:“應説是也。”師古蓋目擊其制,故以應説爲是。此蓋所以爲障,防墮落,交午柱頭,意亦如此,本非所以書政治愆失也,後乃因而書之耳。

三〇六飛行術

飛行,人之所願也。雖不能遂,然不能禁人不試之。《漢書·王莽傳》:莽募有奇技術可攻匈奴者,“或言能飛,一日千里,可窺匈奴。莽輒試之。取大鳥翮爲兩翼,頭與身皆着毛,通引環紐,飛數百步墮。”大鳥翮非倉卒可得,能飛數百步墮,亦不易。可見其人必習之有素。

《隋書·刑法志》:北齊文宣帝“嘗幸金鳳臺,受佛戒,多召死囚,編籧篨爲翅,命之飛下,謂之放生,墜皆致死,帝視以爲歡笑。”文宣雖殘虐,當時亦必有獲免者,故以放生爲名,而於受佛戒時行之。《北史》云:元世哲從弟黄頭,文宣使與諸囚自金鳳臺各乘紙鴟以飛,獨能飛至紫陌,仍付御史獄,乃餓殺之。即飛行者不死之證。

自金鳳臺至紫陌,蓋不翅數百步矣,足見人非必不可飛,此其所以有試爲之者歟。“一日千里”,蓋傳者夸侈之辭,其人自詭,或亦曰數百千步耳。此原不能如今日之空軍,擲炸彈以擊敵,然當時亦無今之高射炮等,能攻空中之人,以此窺敵,固有餘矣。知一日千里之爲語增,則其人初非誕謾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天津《民國日報》副刊“史與地”

三〇七漢人多從母姓

《廿二史劄記》言“漢皇子未封者,多以母姓爲稱”,舉衛太子、史皇孫爲例。實則其以母姓爲稱,與其封不封無涉。館陶公主以爲竇太后女,號竇太主。見《漢書·東方朔傳》。豈其身無封號邪?元帝稱許太子,見《外戚·孝宣王皇后傳》。淮南太子亦稱蓼太子,見《伍被傳》。蓋時俗語言如此。景帝子王者十三人,其母五人,《史記》謂之《五宗世家》。《索隱》説,《後漢書·竇融傳注》同。此猶黄帝二十五子,得姓者十四人,顯係子從母姓餘習。《漢書·外戚侯表》,有扶柳侯吕平,以皇太后姊長姁子侯。師古曰:“平既吕氏所生,不當姓吕。蓋史家惟記母族。”《史表》作昌平,昌蓋誤字。趙氏所舉,有滕公曾孫頗,尚平陽公主,主隨外家姓,號孫公主。故滕公子孫,更爲孫氏。此非從母姓,乃改氏以示其爲皇室之所自出耳,氏固可隨意改易也。

獻帝,靈帝母自養之,號曰董侯。此以祖母姓爲姓也。然少帝養於史道人家,號曰史侯。則獻帝亦非以祖母姓爲姓,而以所養之家之姓爲號爾。漢人視姓無甚不可改易,以姓所以本其所自生,是時已無可知,氏則本可隨意自立也。必欲求其姓者,則有如京房推律定姓之法,轉非依父祖以來之稱號所可得也。

《景十三王傳》言:膠東康王寄,於上最親。師古曰:“寄母王夫人,即王皇后之妹,於上爲從母,故寄於諸兄弟之中又更親也。此下有常山王云天子爲最親,其義亦同。”《五宗世家》之名,已足顯母弟親於異母,此更推廣之而及於從母。知禮家雖以父母何算譏野人,而言情亦卒莫能外矣,此尚文之所以不如反質也。

《三國·蜀志·簡雍傳注》:或曰:“雍本姓耿,幽州人語謂耿爲簡,遂隨音變之。”《吴志·是儀傳》:“本姓氏,初爲縣吏,後仕郡,郡相孔融嘲儀,言氏字民無上,可改爲是,乃遂改焉。”是姓亦可隨音易字。以其本非姓,無關係也。徐衆議之。見《是儀傳注》。《魏志·管寧傳注》引《傅子》,言寧以衰亂之時多妄變氏族者,著《氏姓論》以原本世系。其説未知如何,度亦不過如《潛夫志》之所論耳。

三〇八漢世昏姻多出自願

《左氏》昭公元年:“鄭徐吾犯之妹美,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黑又使强委禽焉。犯請於二子,請使女擇焉。”此固一時免患之計,然亦可見古昏姻固許男女自擇。《公羊》之非鄫季姬,乃謂其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逕使鄫子來請己,有背男不親求女不親許之義耳,僖十四年。非謂嫁娶可全由父母主之也。漢世猶知此義。《後漢書·宋弘傳》:“帝光武姊湖陽公主新寡,帝與共論朝臣,微觀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羣臣莫及。帝曰:方且圖之。後弘被引見,帝令主坐屏風後,因謂弘曰: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聞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顧謂主曰:事不諧矣。”是雖以帝王之尊,至於昏姻,亦曲從本人之意也。《三國·魏志·陳思王傳注》引《魏略》言:太祖欲以愛女妻丁儀,以問五官將。五官將曰:女人觀貌,而正禮目不便,誠恐愛女未必悦也。以爲不如與伏波子楙。太祖從之。此雖未嘗問諸本人,然亦可謂曲體本人之意矣。

三〇九漢時嫁娶之年

古之欲蕃育其民者,大抵冀嫁娶之早。漢惠帝六年令: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漢書》本紀。是也。王吉言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爲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漢書·王吉傳》。其言固是一理。然知爲父母之道與否,由於教化之廢興;民之夭壽,繫乎生計之舒蹙,不盡由於嫁娶之遲早也。漢時嫁娶之年可考者:班昭十四而適曹氏,見其所作《女誡》;陸績女鬱生,十三而適張白,見《三國·吴志·績傳注》;皆較惠帝之令爲早。蓋時俗固尚早婚,惟貧人不及者,乃有待於法令之迫促耳。然則欲蕃育人民,而徒立法以迫之,亦非計之善者也。

劉攽曰:“予謂女子五算,亦不頓謫之,自十五至三十爲五等,每等加一算也。”此説頗近馮億。攽蓋疑自十五至三十,罪謫之不當相同耳。予謂自十五至三十,爲生育之年,故不嫁者罪謫之。三十以上,生育之力稍減,故不嫁者又不罪也。

三一〇漢時男女交際之廢

《記》曰:“陽侯殺繆侯而竊其夫人,故大饗廢夫人之禮。”然則男女交際,古本自由,至後世乃稍因争色而致廢墜也。漢高祖十二年,還過沛,置酒沛宫,沛父老諸母故人日樂飲極驩,道舊故爲笑樂。光武建武十七年,幸章陵,脩園廟,祠舊宅,觀田廬,置酒作樂,賞賜。時宗室諸母因酣悦,相與語曰:“文叔少時謹信,與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安帝延光三年,祀孔子及七十二弟子於闕里,自魯相、令、丞、尉及孔氏親屬、婦女、諸生悉會。此古大聚會時男女皆與之證。《三國·魏志·王粲傳注》引《典略》,言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又引《吴質别傳》,言帝嘗召質及曹休歡會,命郭后出見質等,帝曰:“卿仰諦視之。”其至親如此。《衛臻傳》言夏侯惇爲陳留太守,舉臻計吏,命婦出宴;《吴志·孫策傳注》引《吴録》:策母謂策:王晟與汝父,有升堂見妻之分。然則司馬德操造龐德公,逕入其室,呼其妻子作黍,《蜀志·龐統傳注》引《襄陽記》。亦不足怪矣。《蜀志·劉琰傳》:“琰妻胡氏入賀太后,太后特令留胡氏,經月乃出。胡氏有美色,琰疑其與後主有私,呼卒五百撾胡,至於以履搏面,而後棄遣。胡具以告言琰,琰坐下獄。有司議曰:卒非撾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琰竟棄市。自是大臣妻母朝慶遂絶。”此亦陽侯殺繆侯而竊其夫人之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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