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一西夜、子合
《後漢書·西域傳》云:“《漢書》中誤云西夜、子合是一國,今各自有王。”案《前書·西域傳》云:“西夜國王號子合王,治呼犍谷。”《後書》“西夜國一名漂沙”,“子合國居呼犍谷”。《前書》西夜國户三百五十,口四千,勝兵千人。《後書》則户二千五百,口萬餘,勝兵三千人。而子合國户口勝兵之數與《前書》西夜同。然則《後書》之子合是《前書》之西夜;而《後書》之西夜,則新立之國,此所謂稍分者也。
三六二徐福
黄公度《日本國志·國統志注》云:“《梁書》言日本自稱爲吴泰伯後,相傳亦稱爲徐福後,彼國紀載,本以此爲榮。其後學者漸染宋學,喜言國體。寬文中,作《日本通鑑》,源光國駁議曰:謂泰伯後,是以我爲附庸國也。遂削之。賴襄作《政紀》,并秦人徐福來,亦屏而不書。余謂泰伯之後本無所據,殆以日本斷髮文身,俗類句吴,故有此譌傳歟?至徐福之事,見於《三國志》、《後漢書·倭國傳》,意必建武通使時,其使臣所自言。《史記》稱燕、齊遣使求仙,所謂白銀宫闕,員嶠方壺,蓋即今日本地。君房方士習聞其説,故有男女渡海之請,其志固不在小。今紀伊國有徐福祠,熊野山有徐福墓,其明徵也。日本傳國重器三:曰劍,曰鏡,曰璽,皆秦制也。君曰尊,臣曰命,曰大夫,曰將軍,又周秦語也。自稱神國,立教首重敬神;國之大事,莫先於祭;有罪則誦禊詞以自洗濯,又方士之術也。崇神立國,始有規模,計徐福東渡,已及百年矣。當時主政者,非其子孫殆其徒黨歟?至日本稱神武開基,蓋當周末,然考神武至崇神,中更九代,無事足紀,或者神武亦追王之辭乎?”予謂徐福之事,果係彼使臣自言,史家安得不明記之?重器爲秦制,稱謂爲周秦間語,不必方士所傳。敬神之俗,野人皆同,更不必出於方士。謂日本之地早爲中國所知,方士習聞其説,因有渡海之請,説頗近之。
然徐福之漂流,必未能至日本。《三國·吴志》:孫權黄龍二年,“遣將軍衛温、諸葛直將甲士萬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亶洲在海中,長老傳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將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求蓬萊神山及仙藥,止此洲不還,世相承,有數萬家。其上人民,時有至會稽貨布;會稽東縣人海行,亦有遭風流移至亶洲者。所在絶遠,卒不可得至,但得夷洲數千人還。”傳説至能使國家爲發大兵,必非絶無根據。度必略有道里鄉方,及沿途所經島嶼,故能循之求得夷洲;而還時亦但云亶洲所在絶遠,不可得至,而不云無其地也。而其將數千人還,尤有足資尋索者,何則?謂爲誇功示信,或以饜時主好奇之心,偕數人若數十人已足,不必至數千人也。然則此數千人殆本華人,而温等乃拔之以還歟?此説如確,則亶洲之有華人,亦必非虚語矣。然其是否徐福,了無徵驗,而其地尤不能爲日本。日本之通中國,蓋自漢武滅朝鮮以來,距是歲三百三十八年矣。日本情形,中國必知之已稔,其地果有徐福所將童男女之後,中國豈得不知?且日本通使南朝,實始晉末;泰始初尚朝貢北方,三國時未能通南方可知。即謂不然,偶或一至則可,又安能時至會稽貨布邪?
漢之未通西域也,而邛竹杖、蜀布,業已先至其地;即以海道論,《史記·貨殖列傳》謂南海爲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即後世西、南洋物也,則秦漢未并南越時,中國與西、南洋久相往來矣。是知民間之交通,必先於政府。謂日本通使南朝之前,南方人民與日絶無往還,非其實也。然必不能如北方之多。蓋是時航海,皆依傍海岸而行,觀《三國志》所述自帶方入倭之路可知。是時南方至日者,非冒險之估客,則執迷之方士耳,徒侣必不能多。北方則不然。其時族制未頽,奴客尤衆,移徙之際,往往相將;而自後漢末年,每每大亂,至於五胡雲擾,人民之流離轉徙者實多,往往相率而行,自成一部,此細讀後漢至南北朝之史可知。田疇能訓練其民,爲故主報讎,爲中國攘斥夷狄;管寧、邴原輩,所將皆流亡之徒,猶能立綱陳紀,足食之後,繼以教化,職是之故。章太炎亟稱此時之士材力絶人,非唐宋後所有,則欲知人而不論其世矣。知此,則知東史所紀華人入日者,皆稱爲某某部,儼然古者之族有世業,以氏名官,必非虚誣。又是時華人入日者,類多自託華胄:如弓月君,或謂秦始皇五世孫,或謂十三世孫;阿知使主,或謂漢靈帝三世孫,或謂四世孫;《姓氏録》所記,又有吴王夫差、漢高祖、光武、齊王肥、蓋寬饒之裔,亦與是時風氣相合。此等語必非日人所能造作,日人本亦無庸造作也。文化懸殊,則此方中庸之材,入彼即能開物成務,此自古以來,遐方開闢,所以必用中原之士,而亦我華人之大有造於倭者矣。
三六三交阯嫁娶之俗
《後漢書·循吏傳》任延:“爲九真太守。駱越之民無嫁娶禮法,各因淫好,無適對匹,不識父子之性,夫婦之道。延乃移書屬縣,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齒相配。其貧無禮聘,令長吏以下各省奉禄,以振助之。同時相娶者二千餘人。其産子者,始知種姓。咸曰:使我有是子者,任君也。多名子爲任。初,平帝時,漢中錫光爲交阯太守,教導民夷,漸以禮義,化聲侔於延。領南華風,始於二守焉。”《三國·吴志·薛綜傳》載綜上疏言:“漢武帝誅吕嘉,開九郡,設交阯刺史以鎮監之。山川長遠,習俗不齊;言語同異,重譯乃通;民如禽獸,長幼無别;椎結徒跣,貫頭左袵;長吏之設,雖有若無。自斯以來,頗徙中國罪人雜居其間,稍使學書,麤知言語,使驛往來,觀見禮化。及後錫光爲交阯,任延爲九真太守,乃教其耕犂,使之冠履;爲設媒官,始知聘娶;建立學校,導之經義。由此已降,四百餘年,頗有似類。自臣昔客始至之時,珠崖除州縣嫁娶,皆須八月引户,人民集會之時,男女自相可適,乃爲夫妻,父母不能止。交阯糜泠、九真都龐二縣,皆兄死弟妻其嫂,世以此爲俗,長吏恣聽,不能禁制。”云男女自相可適,乃爲夫妻,則非無適對匹,安得産子不知種姓?種姓依母,本不依父也。云除州縣外嫁娶皆如此,則延之教,僅行於州縣之間。蓋中國人之徙居其地者,初同其俗,後乃因教導而獲改也。貧無禮聘,須長吏以下省奉振助,則非不知嫁娶禮法,乃貧無以行禮,不得不自同於蠻俗耳。故知往史傳言,多失其實。
三六四高離
《後漢書·東夷列傳》夫餘云:“初,北夷索離國王出行,其侍兒於後姙身。王還,欲殺之。侍兒曰:前見天上有氣,大如雞子,來降我,因以有身。王囚之,後遂生男。王令置於豕牢,豕以口氣嘘之,不死。復徙於馬蘭,馬亦如之。王以爲神,乃聽母收養,名曰東明。東明長而善射,王忌其猛,復欲殺之。東明奔走,南至掩㴲水,以弓擊水,魚鼈皆聚浮水上,東明乘之得度,因至夫餘而王之焉。”此文本於《魏略》,見《三國志·烏桓鮮卑東夷傳注》引,索離作高離,《梁書》作櫜離。掩㴲水作施掩水。《後漢書注》云:“索或作橐。”《通典》作橐。案此與《魏書》所述高句麗始祖朱蒙緣起,明係一事。《魏書》謂高句麗出於夫餘,乃因夫餘受封中國較高句麗爲早云然,其實高句麗緣起,不必後於夫餘也。《永樂大王碑記》:“乙未歲,王以䂺麗不貢,整旅往討。”䂺麗疑即《魏略》之高離;《後漢書》索離,實高離之誤。《注》云“索或作橐”,則又櫜之誤也。《永樂大王碑》述鄒牟緣起,亦與此略同,鄒牟即朱蒙也。所臨水作掩刊,則《志注》引《魏略》誤,當從《後漢書》。
三六五卑彌呼
魏時通中國之倭女王卑彌呼,昔人謂即神功皇后,今人則謂不然。此説也,日人頗樂聞之,因日人甚諱其曾臣事中國也。然無論卑彌呼爲神功皇后與否,漢魏時自達於中朝者,必日本之共主,而非其小侯,則無足疑,亦不能諱也。
日本之通中國始於漢。《漢書·地理志》云:“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爲百餘國,以歲時來獻。”《後漢書·東夷傳》云:“倭在韓東南大海中,依山島爲居。凡百餘國。自武帝滅朝鮮,使驛當作譯。通於漢者三十許國。”《三國·魏志·東夷傳》云:“倭人在帶方東南大海之中,依山島爲國邑。舊百餘國,漢時有朝見者,今使譯所通三十國。”帶方即樂浪,公孫康所分。可見自漢至魏,倭人之隸屬不變。此其僅通於郡縣者也。《魏志》云:從郡至倭,循海岸水行,歷韓國,乍南乍東,到其北岸狗邪韓國,七千餘里,始度一海,千餘里至對馬國。又南,渡一海千餘里,名曰瀚海,至一大國。又渡一海,千餘里至末盧國。東南陸行五百里,到伊都國。東南至奴國百里。東行至不彌國百里。南至投馬國,水行二十日。南至邪馬臺國,女王之所都,水行十日,陸行一月。自女王國以北,其户數道里可得略載,其餘旁國,遠絶,不可得詳。次有斯馬國,次有已百支國,次有伊邪國,次有都支國,次有彌奴國,次有好古都國,次有不呼國,次有姐奴國,次有對蘇國,次有蘇奴國,次有呼邑國,次有華奴蘇奴國,次有鬼國,次有爲吾國,次有鬼奴國,次有邪馬國,次有躬臣國,次有巴利國,次有支維國,次有烏奴國,次有奴國。此女王境界所盡。其南有狗奴國,男子爲王,不屬女王。所述國名,適得三十,當即使譯所通。其初朝見之國,蓋尚不逮此數。故《國志·魏書》以今字别之。《漢志》云“分爲百餘國,以歲時來獻”,一似百餘國皆來獻;《後漢書》云“自武帝滅朝鮮,使驛通於漢者三十許國”,一似三十許國一時俱通者;其措詞,皆不如《國志》之審矣。三十國使譯所通,故《魏志》能舉其名,其餘則自漢至魏,皆但能知其共有若干國而已,不能道其詳也。
倭人之自達中國,始於後漢。《後漢書》云:“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安帝永初元年,倭國王帥升等獻生口百六十人,願請見。桓、靈間,倭國大亂,更相攻伐,歷年無主,有一女子,名曰卑彌呼,年長不嫁,事鬼神道,能以妖惑衆,於是共立爲王。”《三國志》云:“其國本亦以男子爲王,住七八十年,倭國亂,相攻伐歷年,乃共立一女子爲王,名曰卑彌呼。”建武中元二年,下距桓帝建和元年九十年,靈帝建寧元年一百十一年,與所謂住七八十年,更相攻伐歷年者,數略相合。然則《國志》所謂本亦以男子爲王,住七八十年者,乃即自其奉貢之年計之,而非謂倭之有王,始於是時也。此所謂王者,豈即倭奴國之君與?《國志》述諸國之名,當自北而南,而《後漢書》云倭奴爲倭國之極南界;又以彌奴、姐奴、蘇奴、華奴蘇奴、鬼奴、烏奴例之,奴國之名,亦甚似倭奴國之奪。然建武時倭國南界,與女王南界,是否相符,殊難質言;而《後漢書》於帥升稱爲倭國王,於倭奴則無王稱,又似本無王號者,故倭奴是否日本共主,究難斷定也。至帥升則不然矣。日本木宫泰彦作《中日交通史》,引其國博士内籐氏之説云:“北宋本《通典》有倭面土國王師升;日本古本《後漢書》有倭面土國王師升、倭面國王師升;異稱《日本傳》引《通典》,有倭面土地王師升;蓋本作倭面土國王,後省稱倭面國王,又省爲倭國王,或誤爲倭面土地王。倭面土當讀爲ヤマト,即大和國。”其説頗允。《後漢書》稱大倭王居邪馬臺國,邪馬臺似亦ヤマト譯音。《國志》云:“自女王國以北,特置一大率,檢察諸國,諸國畏憚之,常治伊都國。”伊都與倭奴,似亦同音異譯。竊疑邪馬臺,倭奴,乃諸國中之强者,而邪馬臺之勢尤張,故早有王稱。大亂之後,更晉爲大倭王,而伊都則爲大率治所也。四夷之或通於中朝,或僅達郡縣,實因緣事勢,非出偶然。蓋通中朝者,路遠而費多,僻陋之邦,或力不能勝,或亦本無此願,而中朝於外國之使,送迎亦頗勞費,非好大喜功之主,未有務於招致者。古附庸之不達於天子,蓋亦以此也。邪馬臺倭奴之能自達,豈偶然哉?《三國志》又言:“王遣使詣京都、帶方郡,諸韓國及郡使倭國,皆臨津搜露,傳送文書賜遺之物詣女王,不得差錯。”則倭人之通中華,實頗利其賞賜,安有藩屬小國,敢冒大倭王之名而自通者乎?
《三國志》又云:“卑彌呼以死,更立男王,國中不服,更相誅殺,當時殺千餘人。復立卑彌呼宗女壹與,年十三爲王,國中遂定。”案《漢書·地理志》言:“齊地,始桓公兄襄公淫亂,姑姊妹不嫁。於是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爲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爲俗。”以此俗之成,歸諸齊君,其不足信,自不待論。卑彌呼年長不嫁,能事鬼神,正巫兒之俗也。亦足證倭人即嵎夷,嵎夷本在山東之説矣。見《嵎夷》條。《國志》又謂卑彌呼“有男弟共治國”,此又今社會學家所謂舅權也。足見日本之有女主,乃其社會使然,而非偶然之事矣。如是,則日本女主,必不止卑彌呼、壹與二人。木宫泰彦云《記紀》有神功皇后征新羅事,酷類小説,原不能視爲信史。然西曆四稘後半,日人兵陵新羅,則事確有之。案《廣開土王陵碑》云:“辛卯,倭渡海,破百殘、新羅,己亥,百殘違誓,與倭通。新羅使白倭人滿國境。庚子,遣救新羅,倭退。甲辰,倭入帶方界。”百殘即百濟。辛卯爲晉武帝太元十六年,己亥爲安帝隆安三年,庚子四年,甲辰爲元興三年,上距魏明帝景初二年卑彌呼遣使之歲,百五十餘年矣。以卑彌呼爲神功皇后,年歲相距,誠未免太遥。然日本,高麗,皆本無史籍,其古史皆依傍我國之史爲之,年代安足徵信?碑文年月,雖若可信,然日本是時與新羅有兵争,不能謂其兵争之僅在是時也。故卑彌呼究爲神功皇后與否,誠祇能置諸存疑之列,然謂其非倭人之大長,則必不可矣。
木宫泰彦釋帶方郡至邪馬臺之路云:“狗邪韓國即迦羅。對馬國即對馬。一大國,宜據《北史·倭國傳》改一支,即壹岐。末盧國即肥前之松浦。伊都國即筑前之怡土。奴國即筑前之儺。不彌國即筑前之宇瀰,投馬國即筑後之三瀦。”黄公度《日本國志·鄰交志注》云:“日本天明四年,筑前那珂郡人掘地,得一石室,上覆巨石,下以小石爲柱。中有金印一,蛇紐方寸,文曰漢委奴國王。予嘗於博覽會中親見之。日本學者皆曰:那珂郡古爲怡土縣。《日本仲哀紀》所謂伊都縣主,即《魏志》所謂伊都國也。上古國造百三十餘國,在九州者分十九國,在四海者分爲十國。《漢書·地理志》:倭人分爲百餘國。《三國志》:倭人舊邑百餘國,漢時有朝見者,今使譯所通三十國。二書所謂百餘國,與《國造本紀》相符,所謂三十國,蓋指九州四海之地,地在日本西南海濱,距朝鮮最近。此委奴國意必古伊都縣主,或國造之所爲,并非王室之所遣。其曰委奴,譯音無定字云。余因考《魏志》云:到伊都國,世有王,皆統屬女王國,郡使往來常所駐。《後漢書》云:委奴國,倭國之極南界也。又云:其大倭王居邪馬臺國。邪馬臺即大和之譯音,崇神時蓋已都於大和矣。謂委奴國非其王室,此語不誣。”予案日史所言,恐正依傍中史,以此證中史之不誤,恐不足信。黄氏之説,與余説頗相合,正足證并卑彌呼而指爲小侯非王室者,祇是日人褊淺之見也。
三六六儒術之興上
自梁任公以周、秦之際,爲中國學術最盛之時;謂漢武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實爲衰機所由肇;又謂歷代帝王尊崇儒術,乃以儒家有尊君之義,用以便其專制之私。而世之論者,多襲其説,實則不衷情實之談也。儒術之興,乃事勢所必至,漢武特適逢其會耳。
當秦、漢之世,欲求致治,勢不能不圖更化。秦人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内峻威刑,外勤戰鬥。□□□□世,不得不然,而非謂可以此致治也。《紀》載始皇之語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欲以興太平”上,蓋有奪文。此五字指文學言。致太平責文學,練奇藥資方士,皆始皇所謂在不中用之外者也。文學者,通知古今而不囿於當世法律辟禁之士。見《焚書上》條。叔孫通以文學徵,待詔博士;數歲,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而通之對諛,賜帛二十疋,衣一襲,拜爲博士。則當時博士,蓋即文學之士爲之。秦博士多儒生,見下條。則所謂文學者,其學術亦可知矣。然則始皇非不欲用儒也,未及用而誹謗之事遽起,案問御史既希旨,諸生又傳相告引,遂至所阬者幾五百人耳。然原其初意,固與漢武無以異也。使天假之年,獲見海内平治,如漢文、景之時者,亦未必不終用儒生,成武帝之業也。
孔子論政,先富後教。孟子曰:“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爲矣。是故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管子》曰:“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王制》曰:“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後興學。”凡古之言教化,無不如此者。叔孫通之使徵魯儒生也,有兩生不肯行,曰:“禮樂,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公所爲不合古。”猶守舊説也。《漢書·禮樂志》曰:“世祖受命中興,撥亂反正,改定京師於土中。即位三十年,四夷賓服,百姓家給,政教清明,乃營立明堂辟雍。”又曰:“今海内更始,民人歸本,户口歲息,平其刑辟,牧以賢良,至於家給,既庶且富;則須庠序禮樂之教化矣。……今大漢繼周,久曠大儀,未有立禮成樂,此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所爲發憤而增歎也。”仍是此等議論。漢代改正朔易服色之論,必起於文帝之時,以此。秦皇初并天下,日不暇給,其廣徵文學,而未能遽就其事,其無足怪。然以視漢之高帝,則規模弘遠矣。
漢興文治,蓋有三時:酈生謁高祖,高祖問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曰:“狀貌類大儒,衣儒衣,冠側注。”高祖即不肯見。酈生更其辭,然後得入。陸賈前説稱《詩》、《書》,高祖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客冠儒冠來者,高祖輒解其冠,溲溺其中。叔孫通乃從所好,服短衣楚製。通從儒生弟子百餘人,然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羣盜壯士進之。及高祖苦羣臣拔劍擊柱,通乃説之以起朝儀;高祖猶曰:“得毋難乎?”又曰:“可試爲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爲之。”通爲之月餘,請上試觀。上即觀,曰:“吾能爲此。”乃令羣臣習肄,其所謂禮者可知矣。陸生之折高祖曰:“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蓋以利害動之,高祖乃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麤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自來能應事機者,不必其明於理。高祖之麤野,豈足以語興亡之故?其所著者亦可知矣。今《新語》係僞書,然真者即存,亦必甚淺俗。《絳侯世家》云:“勃不好文學,每召諸生説士,東鄉坐而責之,趣爲我語。”《陸賈傳》:賈謂陳平曰:“臣嘗欲謂太尉絳侯,絳侯與我戲,易吾言。”張良遊俠,蕭、曹刀筆吏,韓信徒能校兵書,張蒼稱於書無所不讀,亦府史之材耳,安足以知文學?蓋漢初之將相大臣又如此。而其時亦正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其無意於言教化也固宜。孝惠、高后之時,民務稼穡,衣食滋殖。及文帝之立,而情勢稍變矣。《史記·禮書》曰:“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爲繁禮飾貌,無益於治,躬化謂何耳,故罷去之。”與《賈生傳》所云“賈生以爲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者合。然《傳》又曰:“天子議以爲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觀公孫臣之進用,則賈生危見任爲公卿不誣。蓋道家之義,特不容妄事紛更,原不謂當束手一事不爲也。《漢書·禮樂志》亦云:“天子説焉,而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鼂錯傳》曰:“太子善錯計策,袁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又云:“景帝即位,以錯爲内史。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遷爲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議,莫敢難。獨竇嬰争之,由此與錯有隙。”錯之死,論者皆謂袁盎爲之。其實盎疏逖,非竇嬰不得見;而錯之誅,距盎之説已十餘日矣,度其間必更有進讒於景帝者,特史弗傳耳。然則殺錯者非盎,實漢朝之大臣也。故錯之被陷,誼之見排,一也。特所遭之時不同,故一止於遷謫;一遂至於殺身耳。然則高、惠之世,本無意於更化者也;文、景則有意焉,而爲武力功臣所沮者也;丁斯時也,必此等沮撓之人盡去,而又得一好大喜功之主,舉前世謙讓未遑者,悉不讓而爲之,而後更化之事可成,武帝則其人也。武帝之世,則其時也。其能就前人所未就之業,宜哉。然其事,則固始皇以來之所共願也,未之逮耳。
三六七儒術之興中
博士,《漢書·百官公卿表》曰“秦官”,而沈約《宋書志》謂六國時往往有博士。案《史記·循吏傳》:“公儀休者,魯博士也。以高第爲魯相。”《龜策列傳》:宋元王時,神龜爲豫且所得,見夢,召博士衛平而問焉。《漢書·賈山傳》:“祖父袪,故魏王時博士弟子也。”則約之言是也。草昧之世,無所興作,服官但循成法,固無取通知古今;稍進文明,即不容爾。博聞强識之士,遂爲世之所貴。子産以博物君子,見稱於晉;而楚靈王亦誇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則是物也。春秋時,猶僅就博聞者而問焉,徵故實於史氏;至戰國,遂廣羅道術之士,以備諮詢,亦理勢然矣。班《表》之説,蓋謂漢之博士,沿襲嬴秦,原不謂博士之官,爲秦人所創置也。孔鮒爲陳涉博士,漢高亦以叔孫通爲博士。當戎馬倥偬之際,不廢是官,則亦頗重之矣。
博士雖無重權,然議禮制度考文,由之而定;其於顯庸創制之朝,所係實重。觀其治何家之學,而其時之所尚可知矣。叔孫通、伏生皆儒者,衆所共知。博士之議帝號也,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天皇、地皇、泰皇者,《尚書大傳》曰:遂人以火紀,火,太陽也,陽尊,故託遂皇於天;宓戲以人事紀,故託戲皇於人;神農悉地力,種穀疏,故託農皇於地。泰即大,大與人古字相通。泰皇,蓋人皇傳寫之譌。參看拙撰《三皇五帝考》。淳于越之諫始皇也,曰:“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爲枝輔;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爲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陳勝之起也,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觀其所言,而其所學可知矣。《漢書·京房傳》,房弟子姚平曰:“昔秦時,趙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成。”孟康曰:“姓正,名先,秦博士也。”高之學近法家,當時儒法二家,相譏頗甚,得毋先亦儒家者流與?《梅福傳》:“夫叔孫先非不忠也。”師古曰:“先猶先生也。”則正先未必名先。始皇之阬儒生也,扶蘇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則嬴秦之廷,齊、魯之士爲不少矣。
《始皇本紀》:三十六年,使博士爲仙真人詩;三十七年,夢與海神戰,問占夢博士。或有以此二事,疑當時博士,雜有方士巫祝之流者。然《紀》又言二世三年,夢白虎齧其左驂馬,殺之,召問占夢;則三十七年之“占夢博士”四字不連讀,乃始皇并問此兩官,而非博士以占夢爲職也。至使爲仙真人詩,則以其閑於文學耳。漢世郊廟之歌,有定自匡衡者矣;亦雜有神仙家言,豈得謂稚圭爲方士之流與?
侯生、盧生謂始皇專任獄吏,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然帝號之定,實采博士之議;淳于越之言雖不見用,且引起焚書之禍,當時亦曾下其議;而所焚之書,以非博士官所職爲限,則其責博士以通古今如故也。始皇之封禪也,《史記·封禪書》記其事曰:“徵從齊、魯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諸儒生或議曰:古者封禪,爲蒲車,惡傷山之土石草木。掃地而祭,席用菹秸,言其易遵也。始皇聞此議各乖異,難施用,由此絀儒生;而遂除車道,上自泰山陽至巔,立石頌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從陰道下,禪於梁父,其禮頗采大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祕之,世不得而記也。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風雨,休於大樹下;諸儒生既絀,不得與用於封事之禮,聞始皇遇風雨,則譏之。”頗采者,不盡采之辭;絀即不與於封事之謂;雖不從其人,實未嘗盡廢其議,故《本紀》紀此事,仍云“與魯儒生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且齊、魯之儒生雖絀,博士七十人,未必不從上山也。漢武之封禪也,《封禪書》記其事曰:“天子既聞公孫卿及方士之言,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萊士,高世比德於九皇,而頗采儒術以文之。羣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又牽拘於《詩》、《書》古文而不能騁;上爲封禪祠器,示羣儒,羣儒或曰不與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周霸屬圖封禪事,於是上絀偃、霸,而盡罷諸儒不用。”封禪自後世觀之,誠爲秕政,然秦、漢之世,則視之甚重;秦皇、漢武,其不專任儒亦等耳。
《漢書·藝文志》:《高祖》十三篇,高祖與大臣述古語及詔策也;《孝文傳》十一篇,文帝所稱及詔策。今觀《史》、《漢》,兩帝詔策,多粹然儒者之言。文帝除肉刑一詔,原本《書傳》,尤能行經義以除秕政;詔策如此,他所稱述可知,知儒術之興,實不自武帝始矣。
三六八儒術之興下
然則漢人議論,無事不引秦爲鑑戒;而夷考其實,其所行者,實乃異世而同揆,是何也?曰:此事勢之不得不然,而生其時者,亦遂莫知其然而然也。世之治也,必有待於民之自善,而不容專恃夫刑驅勢迫。此本非難解之義,夫豈始皇、李斯所不知。董仲舒之言曰:“周之末世,大爲亡道;秦繼其後,又益甚之,習俗薄惡,民人抵冒;今漢繼秦之後,雖欲治之,無可奈何。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辟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此豈仲舒一人之言哉?趣過目前,而不暇爲久遠之圖者,庸或慮不及此。始皇固非其人,苟一念夫致治清濁之原,而苟爲子孫帝王萬世之計,更化之圖,有必不容緩者矣。更化之事,固非儒家莫能爲。此則始皇之所志,所以與漢儒之所唱導者,异世而同揆也。
漢儒之言更化,其道有二:曰立大學以教於國;曰設庠序以化於邑。古大學與明堂合一,制禮作樂之事皆出焉,漢人固頗行之矣。然與人民實無涉也,故訖無成效可見。至於庠序之化,則終漢世未之能行,故雖以東京大學之盛,而班固之徒,猶蹙然於教化之未興也。《漢書·禮樂志》曰:“世祖受命中興,撥亂反正,改定京師於土中。即位三十年,四夷賓服,百姓家給,政教清明,乃營立明堂辟雍。顯宗即位,躬行其禮,宗祀光武皇帝於明堂,養三老五更於辟雍。威儀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禮樂未具,羣下無所誦説,而庠序尚未設之故也。”
然則庠序而果徧設,漢儒所謂教化之具者而果畢張,風俗遂可以美善矣乎?曰:難言之矣。《漢書·地理志》曰:“文翁爲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於世,鄉黨慕循其跡。後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由文翁唱其教,相如爲之師。”庠序學校之教,其效可睹矣。大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迴圈,終而複始。”周秦之際,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以酷刑法爲反於忠者,董仲舒曰:“秦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説,誅名而不察實。爲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是以百官皆飾空言虚辭而不顧實,是其義也,好文刺譏,習爲雕蟲,飾其鞶帨,其不顧實,無乃愈甚。”然則漢儒之所爲,自謂能救僿以忠,實乃以水濟水也。
漢儒所謂教化者,不足以治天下,讀張敞奏黄霸之語,最可見之。霸之治郡,先爲人民籌生計,繼乃教以孝弟貞廉之行;徒觀其跡,真所謂先富後教者。而敞之奏曰:“澆淳散樸,有名無實,甚者爲妖。”又曰:“假令京師先行讓畔異路,道不拾遺,其實亡益廉貪貞淫之行,而以僞先天下,固未可也。即諸侯先行之,僞聲軼於京師,非細事也。”其深惡痛絶之,至於如此。觀於王莽之以僞率天下,而卒至於大亂,然後歎敞之見之卓矣。莽之所爲,即所謂以僞先天下,甚者爲妖者耳。
然則如敞之所言,謂漢家承敝通變,造起律令,即以勸善禁姦者,其説果是矣乎?曰:又非也。王吉之言曰:“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以意穿鑿,各取一切,是以詐僞萌生,刑罰無極,質樸日消,恩愛寖薄。”觀漢世法令之支離滅裂,蓋不能不以其言爲然。而敞謂足勸善禁姦,誣矣。賈誼之言曰:“今漢承秦之敝俗,廢禮誼,捐廉恥。今其甚者殺父兄,盜者取廟器,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爲故;至於風俗流溢,恬而不怪,以爲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爲也。觀於漢世大臣之無遠慮,爲吏者多沿亡秦之失,徒藉刑殺以立威,蓋又不能不以其言爲然。而敞以爲但令貴臣,明飭長吏守丞,歸告二千石,奉法令從事,遂足爲治。得毋當時之二千石,皆非俗吏乎?何言之易也!五穀不熟,不如荑稗,張敞之稗,或愈於黄霸之秕,以爲嘉穀則誤矣。
任法既不足止姦;崇儒又適以長僞;則將何適而可?曰:言治必以教化爲本,教化必以禮樂爲先,此不易之理也。獨惜儒家之言教化者,皆未知禮樂之情耳。《記》曰:“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者,樂之情也;節者,禮之情也。”然非謂吾陳禮樂於此,而民遂能和,而民遂知節也。欲民之能和,必先去其争攘之心,消其愁怨之念;欲民之知節,必先禁其放蕩之行,祛其鄙吝之情。民蹙然無以遂其生,又强陵弱衆暴寡而莫之能正,不强圉即無以自衛;而欲陳樂以和之,難矣。富家一食之費,罄貧民終歲之糧,弗能均也。睦淵任卹之風邈,而民不得不厚自封殖,雖有數世温飽之計,猶懷不可終日之尤,弗能化也。而欲立禮以節之,難矣。此制禮作樂,所以必在功成治定之後也。功未成,治未定,曷嘗不以前代之禮樂化其民。然所以成其功定其治者,必當别有作爲,不能舞幹羽以格有苗,寫《孝經》以安反側,審矣。滿堂而飲酒,一人鄉隅而悲泣,則四坐爲之不樂;人心之欣戚,豈不以其境哉?班固之言曰:“今海内更始,民人歸本,户口歲息,平其刑辟,牧以賢良,至於家給,既庶且富,則須庠序禮樂之教化矣。”然而史遷言武帝之初,衆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羣,守閭閻者食粱肉,爲吏者長子孫。而董仲舒言貧民常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雖遷,亦謂役財驕溢,或至并兼。夫苟家給人足,又何并兼之有?則知太倉之粟,陳陳相因,都鄙廩庾盡滿,非人人得而食之矣。以此而言庠序禮樂,不亦難乎?故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而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
不特此也。禮也者,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者也;然則非節文人者也,君子行禮,不求變俗,以此,夫異世之禮之不可以强齊,猶異地之禮之不可以强一也。劉向之言曰:“爲其俎豆筦絃之間小不備,因是絶而不爲,是去小不備而就大不備,或莫甚焉。”固也,抑且愈備而愈不能行;何也?愈備,則其去人生日用愈遠,非復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之義矣。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而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然而後聖有作,脩火之利,以炮以燔,以亨以災,以爲醴酪,初不沿燔黍捭豚汙尊抔飲之舊,何則?世殊則事異,人之情不存焉。叔孫生之制朝儀也,高祖曰:“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爲之。”然則爲民制禮樂者,不當度民之所易知、所能行者乎?故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漢儒日言禮樂教化,而其所從事者,非陳諸廟堂之上,人民不見不聞,則拘牽於俎豆筦絃之間,徒陳古而不與今合;以此化民,得乎?故曰: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又曰: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祝史之事也;拘牽於俎豆筦絃之間,而猶弗能備,則求爲祝史而未能逮也;將以化民,不亦難乎?
《史記·禮書》曰:“今上即位,招致儒術之士,令共定儀,十餘年不就。或言古者太平,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制作。”定制作必采風俗,此即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之義;禮樂之必須制作以此。不然,何不沿前代之舊乎?爲此言者,不知何人,其所陳則古義也。與魯兩生之言,皆令人望古而遥集也。爲此言者,不知何人,其所陳則古義也。
《禮書》又曰:“上聞之,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謂因民而作,追俗爲制也。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爲典常,垂之於後云。”制詔所陳,亦古義也,獨惜改正朔易服色等事,皆與民無涉耳。
論後世之禮樂不切於民生者,以《唐志》之言爲最著明:《志》曰:“由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於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爲虚名。古者宫室車輿以爲居,衣裳冕弁以爲服,尊爵俎豆以爲器,金石絲竹以爲樂,以適郊廟,以臨朝廷,以事神而治民。其歲時聚會,以爲朝覲聘問;懽欣交接,以爲射鄉食饗;合衆興事,以爲師田學校;下至里閭田畝,吉凶哀樂,凡民之事,莫不一出於禮。由之以教其民,爲孝慈友弟忠信仁義者,常不出於居處動作、衣服飲食之間。蓋其朝夕從事者,無非乎此也,此所謂治出於一。而禮樂達天下,使天下安習而行之,不知所以遷善遠罪而成俗也。及三代已亡,遭秦變古,後之有天下者,自天子百官名號位序,國家制度,宫車服器,一切用秦。其間雖有欲治之主,思所改作,不能超然遠復三代之上,而牽其時俗,稍即以損益,大抵安於苟簡而已。其朝夕從事,則以簿書獄訟兵食爲急,曰:此爲政也,所以治民。至於三代禮樂,具其名物,而藏於有司,時出而用之郊廟朝廷,曰:此爲禮也,所以教民。此所謂治出於二,而禮樂爲虚名。故自漢以來,史官所記,事物名數,降登揖讓拜俛伏興之節,皆有司之事耳。所謂禮之末節也。然用之郊廟朝廷,自搢紳大夫從事其間者,皆莫能曉習,而天下之人,至於老死,未嘗見也。況欲識禮樂之盛,曉然諭其意,而被其教化以成俗乎?”惟其不出於居處動作、衣服飲食之間,是以民至於老死而莫之見。歐氏不責後世之言禮樂者,不能即其時之居處動作、衣服飲食而爲之制,顧責其不能超然遠復三代之上。然則舉民之居處動作、衣服飲食,悉變而還之古乎?是猶有蓬之心也夫!然民之居處動作、衣服飲食,終不可無以治之,是則歐氏所謂簿書獄訟者也;其事固不容不急。張敞謂造起律令,即以勸善禁姦,亦謂此也。然古之所謂禮者,固將舉一世之民,而納之軌物;律令則徒能恐懼之,使之有所不敢爲而已。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也。是以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也,謂其意亦在勸善禁姦,焉是矣,謂即足以勸善禁姦,焉誣矣。
清邵位西作《禮經通論》,謂古無以吉、凶、軍、賓、嘉爲五禮者;言吉與凶,謂居喪及免喪耳,無概以祭禮爲吉禮者。乃作《周官》者特創此目,以括王朝之禮,而非所語於天下之達禮也。天下之達禮,時曰喪、祭、射、鄉、冠、昏、朝、聘,邵氏謂《禮運》之喪祭射御冠昏朝聘,御爲鄉之誤。《禮經》十七篇其物,五禮則布列百司,具藏官府,若後世所謂禮書者,非可舉以教人。邵氏云:“保氏以教國子,鄉官以教萬民者,雖曰五禮,以視宗伯所掌,必有詳略繁簡之分;亦猶德行道藝,《地官》、《春官》所載,不盡符同也。”終前漢之世,無傳《周官》者。其書之體,本諸司職掌,不可以名禮也。此亦由後世所謂禮書者,不切民生日用而悟入。然則朝廷之禮,不盡切於民生日用,舊矣。特古有喪、祭、射、鄉、冠、昏、朝、聘之達禮,後世則無之,各率其俗,而一治之以法耳。
夫言古禮而徒欲陳其數,漢世固未嘗無之。《史記·孔子世家》,言魯諸儒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儒林傳》云:高祖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絶。史公亦鄉射鄒、嶧,《自序》。則鄒、魯之地,自周以來,禮樂未嘗絶也。其升於朝者,徐生善爲容,傳子至孫延、襄。及徐氏弟子公户滿意、桓生、單次,皆爲漢禮官大夫。《儒林傳》。《漢書·藝文志》云:制氏以雅樂聲律,世在樂官,頗能紀其鏗鏘鼓舞。又云:文帝時,得魏文侯樂人竇公。謂竇公逮事文侯,必無此理。蓋得魏國樂人之傳者耳。然《何武傳》言其徙京兆尹,坐舉方正。所舉者召見,槃辟雅拜,有司以爲詭衆虚僞,左遷。夫獨非禮容乎哉?而《後漢書·劉昆傳》,言其“少習容禮。平帝時,受《施氏易》於沛人戴賓,能彈雅琴,知清角之操。王莽世教授,弟子恒五百餘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爲俎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每有行禮,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王莽以昆多聚徒衆,私行大禮,有僭上心,乃繫昆及家屬於外黄獄。”則并有以此獲罪者矣。然則非無禮樂也,有禮樂而人之情不存焉,如禮何?如樂何?
《漢書·藝文志》有《雅歌詩》四篇,又有《雅琴趙氏》七篇,名定,勃海人,宣帝時丞相魏相所奏。《雅琴師氏》八篇,名中,東海人,傳言師曠後。《雅琴龍氏》九十九篇,名德,梁人。師古曰:“劉向《别録》云亦魏相所奏也。與趙定俱召見待詔,後拜爲侍郎。”《後漢書·劉昆傳注》引《别録》曰:“雅琴之意,事皆出龍德《諸琴雜事》中。”昆弟子五百餘人,不知所教授者,《施氏易》乎?雅琴乎?容禮乎?先漢儒者,教授數百千人者,數見不鮮。而王莽獨惡昆,則昆所教授,殆必兼及雅琴、容禮,亦如徐氏之有弟子也。然則自古相傳之禮樂,知之者實不獨一二人矣。《漢志》所載之書,今存者不及十一,而世必以爲古籍亡於秦火;三代之禮樂,漢世未嘗無存者,而世必謂周、秦之際,崩壞已盡,皆一概之談耳。《大戴記·投壺》: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八篇廢不可歌。七篇《商》、《齊》,可歌也。三篇間歌。又較《漢志·雅歌》四篇爲多。案八篇可歌者,蓋謂《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也。有甲乙相與語,甲曰:今之人,徒襲外國之法律政事,而欲以爲治,不亦難乎?乙曰:今之人,若謂襲外國之法律政事而可以爲治,則可語矣。彼其意,以爲襲外國之法律政事,即爲治耳,不計其功效如何?但以有其事爲已足,漢後之言禮樂者,多有此病。
秦、漢之世,爲儒法遞嬗之會。《漢書·禮志》所載賈誼、董仲舒、王吉、劉向之言,儒家之義也。《循吏傳》所載張敞之奏,法家之義也。《元帝紀》言:“(帝)壯大,柔仁好儒。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大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家者,太子也。”所謂王道指儒,霸道指法。漢之治,自宣帝以後,實儒法雜。元帝以後,乃純於儒,然治反不逮者,飾虚文而不察其實也。王莽之虚僞,使後世之人失笑,稍深思之,或又以爲不近情理,疑其未必如是。不知當時自有此等風氣,蓋特其尤甚者耳。以飾虚文而不察實,故無以禁姦,而莽得以篡,莽得以篡,仍崇飾虚文,以爲足以爲治,故卒以召亡。
漢崇儒之主,莫過於武帝;其爲治,實亦儒法雜。一讀《鹽鐵論》,則知桑弘羊之所持,純爲法家之説矣。以武帝之儒法并用,而知吾始皇用儒之説之不虚也。
黄霸何如人也?曰:詐僞人也。霸本以豪傑役使徙雲陵,再入錢穀爲官,其饒於財可知。凡饒於財者,往往喜名譽。其治郡也,米鹽靡密,精力能推行之。凡能自精力者,又往往好名譽也。聞巫家女相當富貴,即娶爲妻,其熱中可見。霸少學律令,喜爲吏,其爲治,專恃司察之術,是儒其名而法其實也。其害安可勝窮!或問其害安在?曰:宣帝之稱揚霸也,曰獄或八年亡重罪囚,霸之治能至此乎?潁川俗夸奢,尚氣力,臧匿難制御,此可旦夕致乎?然則霸故縱舍之以爲名耳。縱舍姦民以爲名,民相安能至八年之久乎?或曰:以霸之善司察,固可以小安。然而如霸之所爲,不能毋多張條教於法令之外。條教繁,名實紊,賞罰無所施矣。此張敞之所深惡也。使無敞之奏,郡國皆承霸意爲之,有其煩碎,而無其司察之才;吏緣爲姦,而民無所措手足,莽末之大亂,必見於宣、元之世。王莽之所爲,意亦無惡於天下,所以致亂者,正坐名實紊而督責不施耳。然則宣帝所謂以霸王道雜之者,果爲治之要義乎?曰:真儒未有不察名實者。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何其類申、商之言也?真法家亦必不棄教化。韓非之言曰:“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原不謂功成治定,猶當壞利去樂也。雖墨子之非樂,亦斯義也。故曰:九流之學,辟之水火,相滅亦相生也。自元帝至於新室之所爲,乃釋儒法之長而用其短,亡國敗家相隨屬,不足怪矣。夫人孰不欲釋其短而用其長,乃至釋其長而用其短,何也?曰:不誠無物,以僞率天下者,終必至於禍天下而還以自禍。
三六九漢儒術盛衰上
《漢書》稱武帝初立,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案此指建元元年,丞相綰奏罷賢良治申、商、韓非、蘇、張之言者言之。自此以後,利禄之途,遂爲儒家所專矣;此誠學術興替之一大關鍵也。然武帝是時年十七耳,雖非昏愚之主,亦未聞其天亶夙成。成童未幾,焉知儒術爲何事?不特此也,是年衛綰免,魏其侯爲相,武安侯爲太尉,推轂趙綰、王臧,迎魯申公,欲立明堂。二年,乃以趙綰請毋奏事太皇太后敗。夫二年請毋奏事太皇太后,則元年嘗奏事太皇太后可知。然則衛綰之奏,雖謂太后可之可,即魏其武安等之所爲,太后亦未嘗尼之也。又不特此也,建元五年,立五經博士,諸子傳記博士蓋自此罷。此實與罷賢良治申、商、韓非、蘇、張之言者同其功,其時太后亦未崩也。太后固好黄老言者,而其於儒術,優容之如此,何邪?
《史記·禮書》曰:“至秦有天下,悉内六國禮儀,采擇其善。至於高祖,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變改。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爲繁禮飾貌,無益於治,躬化謂何耳,故罷去之。孝景時,御史大夫鼂錯,明於世務刑名,數干諫孝景曰:諸侯藩輔,臣子一例,古今之制也。今大國專治異政,不稟京師,恐不可傳後。孝景用其計,而六國叛逆,以錯首名,天子誅錯以解難。是後官者,養交安禄而已,莫敢復議。今上即位,招致儒術之士,令共定儀,十餘年不就。或言古者太平,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制作。上聞之,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爲制也。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爲典常,垂之於後云。”此漢自武帝以前制作之大略也。案文帝嘗一用公孫臣,并惑於新垣平,拜臣爲博士,與諸生草改曆服色事;又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事,其所爲與武帝何異?或曰:漢人迷信深,此黄龍見成紀爲之,然《賈生列傳》言:“生以爲漢興至孝文二十餘年,天下和洽,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上黄,數用五,爲官名,悉更秦之法。”帝雖謙讓未皇,然以爲生任公卿之位,絳、灌之屬短之,乃不用。然則謂帝之用公孫臣新垣平爲惑於黄龍之瑞,其本意以爲繁禮飾貌,無益於治者,億度之辭,非其實也。賈生《陳政事疏》,極言俗流失,政敗壞,而大臣特以簿書期會爲大故之失,與董生改絃更張之論,如出一轍;而賈山亦勸帝立明堂,造大學。然則制度當正,教化當興,乃當時論治者之公言,非一二人之私意也。夫欲改制度,興教化,固非儒家莫能爲,此所以衛綰、竇嬰、田蚡之所爲,後先一揆;竇太后雖好黄、老,而亦不之尼與?侯生、盧生之謗秦始皇而亡去也,始皇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興太平指文學言。《叔孫通列傳》云:“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而伏生亦秦博士,則始皇所用,儒生正多。興太平亦必指改制度興教化言。始皇雖急法,特以天下初定,反側未絶,行此以事填壓。使其在位歲久,海内無虞,亦未必不能更易治法。然則改制度,興教化,又一統以後論治者之公言,并不待文、景之世也。然則儒術之興,乃時勢爲之,亦猶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見用於戰國之世耳。或謂儒家明君臣之義,爲雄猜之主所利,故尊崇之以柔天下。夫儒家主尊君抑臣,不主尊君抑民也。苟欲一人爲剛,萬夫爲柔也,用儒家孰若用法家?且亦思漢世勸漢帝誰差天下,求索賢人,䄠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者,誰家之學與?
漢武帝可謂隆儒之主與?曰不可。其初即位時事,乃衛綰、竇嬰、田蚡等所爲,非其所自爲也;其後爲五經博士,置弟子,議出公孫弘;此固由武帝能用弘,從其言;然終武帝之世,儒生見任用者,亦惟弘一人而已。張湯、趙禹,法家也,主父偃、朱買臣,從衡之士也,正衛綰之所欲罷也;改正朔,易服色,遲至太初元年,武帝在位既三十七年矣,苟有崇儒之心,何待是?蓋其封泰山,意在求神仙;其改正朔,亦惑於公孫卿迎日推策之説耳。《禮書》之訾叔孫通也,曰官名少所變改;賈生欲法制度,亦先定官名,議雖未行,然史稱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皆自賈生發之。其稱鼂錯改制,乃在削適諸侯,而趙綰、王臧,亦欲令列侯就國,除關,舉適諸竇宗室無節行者;然則漢儒言禮,皆重實政,非徒以飾耳目而已。乃武帝所謂定百官之儀者,則更印章以五字耳,見《封禪書》。今《禮書》序存而書亡,武帝所定之儀,已不可得見,度必瑣細無關宏旨,故書亡而其事亦亡,苟其不然,必有能言其略者矣。叔孫通之立朝儀也,徵魯諸生三十餘人,有兩生不肯行,曰“禮樂,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今死者未葬,傷者未起”;與《禮書》所載或人之言,如出一轍。禮者,因人情而爲之節文,故必採風俗,然後可定制作;至武帝所訾,所謂咸稱太古者,則欲大變末俗,以合於其所想望,雖若相反,其不肯苟焉實同;而武帝則徒欲速成而已,雖褊狹有所不恤,此可謂之知禮與?蓋其意本徒欲以飾耳目,而非有意於行實政也。《禮樂志》言世祖立明堂辟雍,顯宗即位,躬行其禮,威儀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庠序未設之故。立明堂辟雍而不設庠序,即由其所興起,徒以飾耳目故,其事亦武帝爲之,可謂之隆儒之主與?《董仲舒傳》云:“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爲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而據《本紀》,則初令郡國舉孝廉在元光元年十一月,是歲五月,親策賢良,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舉孝廉先於仲舒對策五月,則不得云自仲舒發之。《通鑑》乃繫仲舒對策於建元元年。《考異》云:“不知在何時,惟建元元年見於《紀》,故著之。”沈欽韓云:“仲舒本傳,孝景時爲博士,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則其對策在建元元年無疑。又建元六年,遼東高廟災,高園便殿火,《五行志》仲舒對曰云云,本傳在廢爲中大夫時,居家推説其意,對策不得反在元光元年也。”《公孫弘傳》:“武帝初即位,弘年六十,以賢良徵。”《嚴助傳》:武帝善助對,擢助爲中大夫。則三人皆同歲。弘後爲博士免歸,元光五年復徵賢良,俱非元光元年事。《董仲舒傳》云:“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後百數,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云前後則非一次,安知其在建元元年?高廟災,高園便殿火,《志》云“對”,而《傳》云仲舒居家推説其意,草藳未上,主父偃竊而奏之,則二者非一事。“推説其意”,不論何時皆可,不必正在災時。《傳》云“先是”,明仲舒乃推説行事,其事非在建元六年也。《公孫弘傳》:“武帝初即位,招賢良文學士,是時弘年六十,以賢良徵爲博士,使匈奴,還報,不合意,上怒,以爲不能,弘乃移病免歸。元光五年,復徵賢良文學,菑川國復推上弘,弘謝曰:前已嘗西,用不能罷,願更選。國人固推弘。”《史記·封禪書》言建元竇太后崩,其明年,徵文學之士公孫弘等,《漢書》無此四字,蓋鈔胥所删。則《傳》元光五年之五字,實爲元字之誤。《本紀》及《弘》、《仲舒傳》所載詔策,辭雖異而意則同,其爲一詔無疑也。《嚴助傳》云:“郡舉賢良,對策百餘人,武帝善助對,繇是獨擢助爲中大夫。”明諸人之對,皆不如助。然仲舒之對,天子異之,至於三策;弘,太常奏其第居下,天子擢爲第一,皆不至不如助,明其非同時舉也。然則《傳》云舉孝廉等事皆自仲舒發之,其辭亦不甚審矣。此亦見漢世之隆儒,出於運會之自然,而非必盡由於誰某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益世報》
三七〇漢儒術盛衰下
儒術之興,既因實政,故其學於實用頗切。董仲舒在家,朝廷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問之,而仲舒弟子吕步舒,實以《春秋》義治淮南獄,此儒術用諸刑法者也。許商以治《尚書》善爲算舉治河,此儒術用諸工程者也。王式爲昌邑王師,昌邑廢,羣臣皆下獄,使者責問:師何以無諫書?式對曰:以三百五篇諫,是以無諫書。《漢書·儒林傳》。而龔遂諫王,亦曰: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昌邑王賀傳》。則《詩》又所以格君心之非,且該一切政事矣。蓋漢世法律未備,決事多據習俗,本義理,此經義所以可折獄。《禹貢》固徒陳行事,經説則未嘗不舉山川之勢,詳疏道之宜及度地居民之法,故明於是者可以治河。韓嬰、劉向有作,凡事無不引《詩》三百篇,牢籠天地,囊括古今,無所不備。見《讀詩拙言》,《東塾讀書記》稱之。陳蘭甫謂《孟子》及《禮記·坊記》、《中庸》、《表記》、《緇衣》、《大學》引《詩》,皆外傳體。蓋《詩》本謡辭,緣情託興,無所的指;然正以無所的指故,隨處可引申觸長,於事顧無所不苞焉;此《齊》、《韓詩》所以必取《春秋》,採雜説,而亦其所以能浹人事而備王道也,脩己治人,資焉無遺憾矣。職是之故,當時之治經者,率重實事而不齗齗於簡策,故其學有用而不煩。《漢書·藝文志》謂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三十而五經立。窮年不能究其學,累世不能盡其禮,實未足爲儒術病也。馮奉世年三十餘乃學《春秋》;兒寬帶經而鉏;朱買臣擔束薪,行且誦;并耕且養之證。東方朔上書云:“三冬文史足用。”如淳曰:貧子冬日乃得學書。此正古者“十月事訖、教於校室”之遺規也。見《公羊》宣公十五年《解詁》。夫如是,則其學不得不止於“承其大體,玩經文”而已,安得有“碎義逃難,便辭巧説,破壞形體”之誚哉?碎義逃難、便辭巧説之始,蓋欲以矜流俗,立聲譽,取利禄,其害實先中於心術,而學術乃受其病也。
今古文之學,相疾如仇讎,人皆病劉歆爲始作俑者矣,然非歆之罪也;異端之起,今文師實自召之。夏侯勝非夏侯建爲章句小儒,破壞大道;建亦非勝爲學疏略,難以應敵。以應敵爲務,即所謂逃難也,務於逃難,自不得不有取於碎義矣。建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采獲,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説,即所謂便辭巧説也。此實破壞家法之原。公孫禄劾國師公顛倒五經,毁師法,令學士疑惑,見《王莽傳》。特加厲焉而已。《漢志》述當時之弊,“説五字之文,至二三萬言”,注引桓譚《新論》,謂秦近君説《堯典》,篇目兩字之説至十餘萬言,但説“曰若稽古”三萬言。《儒林傳》:秦恭延君,學出小夏侯,增師法至百萬言。延君、近君蓋一人。《贊》云:“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枝葉蕃滋,一經説至百餘萬言,大師衆至千餘人。”劉歆《移太常博士》,言“往者綴學之士,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則如是者必不止小夏侯一家。務博聞而不思闕疑,廣徵異書,亦固其所。故謂古學家之弊,今學家實啓之也。劉歆之訾今學,曰:“信口説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此二語,實爲古學致弊之由。蓋口説自古相傳,雖出末師,淵源有自,積古相傳之精義存焉。而傳記徒有其書,憑後人之億見以説之,自不如積古相傳之説之精也。然古學之重傳記,亦可謂今學家激成之,何者?務博聞而不廣考異書,馮億爲説,其可疾,自又甚於多讀書而不知其義者也。故曰:古學之弊,今學家實啓之也。
道一而已,循誦先儒之説可見,博考異説亦可見也。劉歆之學,略見於《五行》、《藝文志》。其是非姑勿論,要不能謂爲不博通,而何以後來馬、鄭諸儒,支離滅裂,其説且有恒人能見其非者?蓋爲學必先有所見,有所見,則以他人之説證吾説可也,以他人之説訂吾説亦可;若本無所見,徒思左右採獲,以譁世取寵而已,則於他人之説,且不能解,徒以己意曲説之,支離滅裂,復安可免?此與不考異説而妄以己意曲解者亦等耳。夫熟精義理,而證以身所涉歷,與博考書傳,藉萬事以證明一理,實爲爲學之兩途,今古學實由之,本可相輔而行;乃其後各得其弊如此,則學者多意不在學,而徒志於利禄故也。故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後漢書·徐防傳》,防上疏曰:“臣聞《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於子夏。其後諸家分析,各有異説。漢承亂秦,經典廢絶,本文略存,或無章句。收拾闕遺,建立明經,博徵儒術,開置太學。孔聖既遠,微旨將絶,故立博士十有四家,設甲乙之科,以勉勸學者,所以示人好惡,改敝就善者也。伏見太學試博士弟子,皆以意説,不脩家法,私相容隱,開生姦路。每有策試,輒興諍訟,論議紛錯,互相是非。孔子稱述而不作,又曰吾猶及史之闕文,疾史有所不知而不肯闕也。今不依章句,妄生穿鑿,以遵師爲非義,意説爲得理,輕侮道術,寖以成俗,誠非詔書實選本意。改薄從忠,三世常道,專精務本,儒學所先。臣以爲博士及甲乙策試,宜從其家章句,開五十難以試之,解釋多者爲上第,引文明者爲高説;若不依先師,義有相伐,皆正以爲非。”東京十四博士,大體皆今學也,此亦破碎之弊今學實自啓之之證。
或曰:今學之弊,則既聞命矣,其書之傳於後者,皆終始條貫,末係本明,絶無支離破碎之弊,其故何也?曰:此由今學家之説,皆已不傳,所傳者皆其删繁提要之説故也。章帝建初四年詔,引中元元年詔書,以五經章句煩多,議欲減省;至永平元年,長水校尉儵奏言,先帝大業,當以時施行。於是有白虎觀之會,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石渠故事。其書之傳於今者,則《白虎通義》是也。《楊終傳》:“終言宣帝博徵羣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爲後世則。於是詔諸儒於白虎觀論考同異焉。”當時之宗旨可知,安得有支離破碎之説存於其間乎?石渠之議,《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穀梁春秋》以立;章帝亦令羣儒選高才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本欲删繁就簡,乃更益滋異説,何也?則以異説既興,不可卒泯,又不可一切正之,不得不廣存之也。故曰:古學之分争,今學實自啓之也。
章句始自子夏,後人或疑其説。然無足疑也。此章句即口説,不必有書。故防又謂“本文略存,或無章句”也。申公傳《詩》,疑者則闕勿傳,即防説之證。丁寬作《易説》三萬言,訓故,舉大義而已,後人謂之小章句。大小蓋以多少言之,知後來《易》説,亦漸繁滋矣。《三國志·劉表傳注》引《英雄記》,言表開立學官,博求儒士,使綦毋闓、宋忠等撰《五經章句》,謂之《後定》。《荀彧傳注》引《彧别傳》,亦言彧説太祖“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論六經,刊定傳記,存古今之學,除其煩重”,足見訂定章句,在當時實不容緩。《後漢書·桓榮傳》:榮受朱普學章句四十萬言,浮辭繁長,多過其實;及榮入授顯宗,減爲二十三萬言;榮子郁復删省,定成十二萬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張霸以樊儵删《嚴氏春秋》,猶多繁辭,乃減定爲二十萬言,更名《張氏學》。以删省而更名,則知前此以增益而更名者尤多也。《鄭玄傳論》曰:“經有數家,家有數説,章句多者,或乃百餘萬言,學徒勞而少功,後生疑而莫正。鄭玄括囊大典,網羅衆家,删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玄之學所以風行一時,亦以其能删繁就簡而已。
王充作《超奇篇》,力言通人貴於儒生。其所謂通人,非徒兼通五經,博綜衆説而已;必也如《漢志》雜家之學,所謂兼儒墨,合名法者乎?然即一家之學,亦貴博通。《後漢書·宋弘傳》:“帝嘗問弘通博之士,弘薦沛國桓譚,才學洽聞,幾及楊雄、劉向父子。”夫楊雄、劉向父子,固皆不姝姝暖暖於一先生之言者也。然學有通博,有雜博。多聞而有以貫之,通博也;支離矛盾,雜博也。《鄭玄傳》云:袁紹遣使要玄。“紹客多豪俊,并有才説,見玄儒者,未以通人許之,競設異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辯對,咸出問表。皆得所未聞,莫不嗟服。”以玄爲儒生而輕之,即王充儒生不如通人之説也。如玄者,可以附於通人之列乎?觀其書之支離矛盾,而其所謂博者可知矣,蓋雜博也。
漢時所謂不守章句者,如谷永、《永傳》云:永於經書,汎爲疏達,與杜欽、杜鄴略等,不能洽浹如劉向父子及楊雄也。楊雄、《雄傳》云:不爲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班固、《固傳》云:所學無常師,不爲章句,舉大義而已。王充《充傳》云:好博覽而不守章句。等,皆較通博之士也。亦有近於事功者,如馬援是也。《援傳》云:意不能守章句。於此,見章句之學,既不免於固陋,又無益於神智,宜乎儒術極盛之時,即其衰替之會也。
原刊一九四六年《益世報》
三七一立憲古誼
今世所謂君主立憲者,政有闕失,則由相臣任其責,君不任責,此其緣起亦甚古。漢世災異策免三公則是也。何以知此爲立憲政治之原也?曰尸其事者任其責,此天下之通義也。所謂謀人之軍旅,敗則死之;謀人之邦邑,危則亡之也。未有能違之者也。君者,尸一國之事者也;國政敗壞,君安得不任其責?廢之,殺之,宜也。“舊夫餘俗,水旱不調,五穀不孰,輒歸咎於王,或言當易,或言當殺”,《三國志·夫餘傳》。此政治最初之義也。然君或不任職,而别有任職者代之,則政事闕失,自當由實尸其事者任其責。周公請代成王之辭曰:王少未有識,姦神命者,乃旦也,此義也。契丹八部,嘗推一大人,建旗鼓而聽命焉。至其歲久,或其國有災疾而畜牧衰,則八部聚議,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舊以爲此建旗鼓者即八部之共主,其實不然,予别有考。國有疾疫而畜牧衰,建旗鼓者任其咎,而共主不與焉,則以其實不任事也。日本争奪,迄在幕府,其天皇不與焉,亦以此。又主其事者,威權既大,地位日尊,動摇之不易,則擿罰其輔弼者事亦可有。賈生曰:“古者大臣,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此在後來,但爲君待其臣之禮。其初,或亦以其人不易動摇而責其左右,猶商君以太子不可刑而刑其傅黥其師也。古小國見誅於大國,則殺其大臣以説,義亦同此。
三七二民主古義
天下非人君所私有,義莫明於西漢,至東漢則稍以湮晦矣。眭弘因大石自立,僵柳復起,謂當有從匹夫爲天子者。使友人内官長賜上書,言:“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嬗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此爲專制之世,絶無僅有之事。《漢書》稱弘説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又稱弘“從嬴公受《春秋》”。《漢書》本傳。嬴公者,仲舒弟子也。見《儒林傳》。漢人好言易姓革命者,非欲徒取諸彼以與此,其意乃欲於政事大有所改革。故凡言根本改變者,未有不於革易之論,而效忠於一姓者也。通觀漢人言論自明。息夫躬雖未言革易,然其欲大施改革固亦與眭弘等同,而史亦言其治《春秋》;則昌言革易,爲《春秋》家之大義矣。然蓋寬饒“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漢書》本傳。而《五行志》引《京房易傳》,亦曰:“復崩,來無咎。自上下者爲崩,厥應泰山之石顛而下,聖人受命人君虜。”又曰:“石立如人,庶士爲天下雄。立於山同姓,平地異姓,立於水聖人,於澤小人。”與眭弘之言,若合符節,則《易》、《春秋》義同也。此二經,蓋聖人言性與天道之書,雖子貢亦不得而聞歟?然猶不止此。
《説苑·至公篇》曰:“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羣臣而議曰:古者五帝禪賢,三王世繼,孰是?將爲之。博士七十人未對,鮑白令之對曰:天下官,則讓賢是也;天下家,則世繼是也;故五帝以天下爲官,三王以天下爲家。秦始皇帝仰天而歎曰:吾德出於五帝,吾將官天下,誰可使代我後者?鮑白令之對曰:陛下行桀紂之道,欲爲五帝之禪?非陛下所能行也。秦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何以言我行桀紂之道也?趣説之。不解則死。令之對曰:臣請説之。陛下築臺干雲,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鍾,萬石之虡,婦女連百,倡優累千;興作驪山宫室,至雍,相繼不絶。所以自奉者,殫天下,竭民力,偏駁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謂自營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始皇暗然,無以應之,面有慚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衆醜我。遂罷謀,無禪意也。”謂秦皇欲官天下,自繫寄託之辭;然官天下之義,爲漢世儒者所常道,則可見矣。曰“行桀紂之道”,奈何“欲爲五帝之禪”。曰“自營僅存之主”,言以若所爲,危亡將至,繼嗣之謀,非所及也。然則“誰差天下,求索賢人,嬗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則可免於死亡之禍。以是匡君,是爲愛君也。
或曰:安知眭弘非求媚霍光,教之以篡乎?聞此言而知自危,殺眭弘以免禍,此非不學無術者所及也。昭帝之崩也,“羣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惟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擢爲九江太守。”《漢書·霍光傳》。光則何所忌憚?縱不敢篡弑,必不因此而殺弘矣。孝宣即位,眭弘子爲郎,當亦光所爲,蓋又借以自圓其立孝宣之説者也。足徵光於弘言無所忌,然則光之殺之者何也?曰:光本不知大體,既下之廷尉,則從其所議耳。宣帝下蓋寬饒書,中二千石執金吾議:以爲寬饒指意欲求䄠,大逆不道。鄭昌傷其爲文吏所抵挫,上書訟之。弘之死,則猶之寬饒耳。
《漢書·儒林傳》:“(韓)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内·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歸一也。”“韓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爲之傳。燕、趙間好詩,故其《易》微,惟韓氏自傳之。”“孝宣時,涿郡韓生其後也。以《易》徵,待詔殿中。曰:所受《易》,即先太傅所傳也。”“司隸校尉蓋寬饒,本受《易》於孟喜,見涿韓生説《易》而好之,即更從受焉。”案《太平御覽》卷百五十九引《韓詩外傳》:“有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之語。”知《儒林傳》之説不誣。又《儒林傳》:轅固與黄生争論:“黄生曰:湯、武非受命,乃殺也。固曰:不然。夫桀、紂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因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弗爲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爲何?”此正合於官天下之義。知謂《韓詩》與齊、魯間殊,而其歸一,亦不誣也。李尋治《尚書》,獨好《洪範》災異,又學天文月令陰陽,而亦好賀良之説。《漢書》本傳。知昌言革易,爲漢五經家之通義矣。
谷永對災異曰:“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爲立王者以統理之。方制海内,非爲天子,列土封疆,非爲諸侯,皆以爲民也。垂三統,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勸成帝急復益納宜子婦人,毋避嘗字,曰推法言之,陛下得繼嗣於微賤之間,乃反爲福。後宫女史使令有直意者,廣求於微賤之間,以遇天所開右。《漢書》本傳。雖未昌言革易,然亦已寓革易之意矣。
學術恒隨風氣爲轉移,衆所不知之義,一二人安得獨知之?即或知之,亦只可深自緘祕耳,安得昌言於衆?今觀漢世,儒家之昌言革易,無所忌憚如此,知此義猶未湮晦也。諸侯將相之欲尊漢王爲皇帝也,漢王曰:“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虚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帝位。”《史記》本紀。漢高不學之人,非知儒家之義者也。孝文元年,有司請立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天下人民,未有嗛志。今縱不能博求天下賢聖有德之人而禪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謂天下何?其安之。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廟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閲天下之義理多矣,明於國家之大體。吴王於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豈爲不豫哉?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賢及有德義者,若舉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終,是社稷之靈,天下之福也。今不選舉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爲忘賢有德者而專於子,非所以憂天下也。朕甚不取也。”《史記》本紀。雖爲虚辭,然天下非人君私有之義,固明白言之矣。
李云以帝欲不諦之語見殺,魏明帝問王肅,猶曰是何得不死?《三國·魏志·王肅傳》。知自東漢以來,忌諱稍深矣。東漢時昌言大改革者亦少。惟郎顗條便宜,“欲大蠲法令、官名、稱號、輿服、器械,事有所更,變大爲小,去奢就儉。”猶有西京賈、董、翼奉之遺風。官天下之義之湮晦,蓋自新、漢間始。古言立君,本有二義:一曰立君所以爲民,一則曰聖人無父,感天而生,以自神其種姓。王莽專言符瑞,造圖讖,神授之義日昌,而民視、民聽之義稍晦矣。或曰:郅惲上書王莽,勸其歸政劉氏,退就臣位。莽以其據經讖,難即害之。收繫須冬,會赦得出。若是乎圖讖之不專便於篡竊也?不知此乃惲或惲之子孫造以媚漢,或自誇其祖父之言。楊厚祖父春卿爲公孫述將,漢兵平蜀,自殺。而厚傳亦曰:春卿臨命,戒子統曰:“吾綈袠中有先祖所傳祕記,爲漢家用。爾其修之。”有是理邪?
不龜手之藥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洸,則其所以用之者異也。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眭弘以之勸漢帝禪位賢者,而許芝勸魏代漢,亦曰:“《春秋大傳》曰:周公何以不之魯?蓋以爲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受命而王。周公反政,《尸子》以爲孔子非之,以爲周公不聖,不爲兆民也。”輔國將軍等百二十人之奏,亦曰孔子曰:“周公其爲不聖乎?以天下讓。是天地日月輕去萬物也。”《三國·魏志·文帝紀注》引《獻帝傳》。猶是語也。略加添改造作,而其意遂大異。
信夫!君主世襲之制,開基之主,起自草野,角羣雄而臣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僞盡知之矣,其措置自可較省。一二傳後,生於深宫之中,長於阿保之手,民生利病非所知也,故書雅記非所習也,而又奉以驕奢淫逸之資,肆其言莫予違之欲,雖有中駟,亦爲下材,非其人特愚,勢使然也。賈生曰:“事有召禍,法有起姦。”此之謂也。此理也,仲長統昌言之,《理亂篇》言之晰矣。
三七三賈誼過秦論
賈生過秦之論,流俗每分爲三篇,以“秦孝公據殽函之固”至“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爲上篇,“秦并海内兼諸侯”至“是二世之過也”爲中篇,“秦并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至“故曠日持久而社稷安矣”爲下篇,非也。此文當以俗所謂下篇者爲上篇,其所謂上中者則并不可分爲二篇。俗所謂上篇者,即申説其所謂下篇中“秦地被山帶河”云云之意,其中篇之首至“名號顯美功業長久”,所以過始皇,“今秦二世立”以下過二世,亦申其所謂下篇者“三主失道”之意耳。子嬰之失則第一篇已具之,故不再申説。蓋秦三主之過,實以始皇、二世爲大,故下不再申説,然其論則因之亡而起其意,已具於第一篇中也。篇中之論有重要未能盡意處,别爲篇補之,可以此文爲法。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一九三六年出版
三七四新語採詩讖
今之《新語》,決爲僞書,然亦間有所本,蓋雜採古書爲之也。《後漢書·張衡傳》云:“凡讖皆以爲黄帝伐蚩尤,而《詩讖》獨以爲蚩尤敗,然後堯受命。”今《新語·思務》篇有“堯承蚩尤之失”語。蓋採《詩讖》或其他原本《詩讖》之書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一九三六年出版
三七五論經學今古文之别
有問經學今古文之别者。案《史記·儒林傳》云:“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此皆漢初所出,最純正之今文學也。其後分立十四博士——《詩》魯、齊、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邱、京,《春秋》嚴、顔。——案劉歆《讓太常博士書》:“往者博士:《書》有歐陽,《易》則施、孟;然孝宣皇帝猶復廣之,立《穀梁春秋》、《梁邱易》、《大小夏侯尚書》。”《漢書·儒林傳贊》:“初《書》惟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復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邱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復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則《書》之大小夏侯,《禮》之大小戴,《易》之施、孟、梁邱,劉歆云最初即有施、孟,非。《春秋》之穀梁,已非純正之今文學。云孝宣世所立,亦不足信。近人吴興崔適所著《史記探原》、《春秋復始》,論《穀梁》爲古文學,甚詳。
欲考見孔子學説之真相者,當以今文家言爲主;欲考見王莽、劉歆之政見者,當以古文經爲主。欲考見古代之事實者,則今古文皆有價值。其中皆有古代之事實,皆有改制者之理想。吾輩緊要之手段,則在判明其“孰爲事實,孰爲理想”而已。但雖如此説,畢竟今文之價值,較大於古文。其中有兩層理由:一則人之思想,爲時代所限,此無可如何之事,孔子與劉歆、王莽雖同爲改制託古之人,然孔子早於劉歆、王莽數百年,其思想與古代較接近;由之以推求古代之真事實校容易。二則造假話騙人之事,愈至後世而愈難,故王莽、劉歆,後於孔子數百年,而其所造作之言,反較孔子爲荒怪,讖緯之書是也。因騙人難,故不得不索性出於荒怪,使人易於眩惑。——此等怪説,其中雖亦含有幾分之神話,爲治古史者最可寶貴之材料;然出於有意造作者多,大抵足以迷惑古代事實之真相。
今古文在考古上之價值如此,吾人從事於考古之時,不能不將此二者分别清楚,自無待言。蓋今文家説,源出孔子,古文家説,祖述莽、歆。則考見孔子學説之真相者,固不容不剔除莽、歆之言;欲考見莽、歆學説之真相者,亦不容不剔除孔子之語。且古代史實,今日既無忠實從事於記載之書,流傳於後,而欲憑孔子、莽、歆改制所託之書,以推求想像也,亦自不容不先將孔子、莽、歆之所託者分清,然後從事於推求想像也。且古代之書,傳至今日者,大抵闕佚不完;任考一事,皆係東鱗西爪,有頭無尾。夫兩種本同之説,經割截及傳譌之後,即可見其不同。故任考一事,往往有數種異説,使人無所適從。然苟於今古文家之學説,能深知其源流,則極錯雜之説,殆無不可整理之爲兩組者。即諸子之書,於今古文家言,亦必有一合。既整理之爲兩組,乃從而判決其是非,則較臚列多數異説,而從事於判決者大易矣,且誤謬必少。此亦治經必要分别今古文之一最大理由也。
尤有進者:則治經不當以分别今古文爲已足,更當進而鑑别今文家之書,判定其價值之大小。此實爲今後考古者必要之手段。蓋吾國經學,凡分三時期:
(一)今文時期:十四博士以前之説是也。十四博士之説,頗疑其已非純正之今文學。或當對《史記·儒林傳》所述八家,分爲新今文學派與舊今文學派,但此分别爲必要與否,今尚未敢斷言。
(二)古文時期:東漢馬、鄭諸儒之學是,皆崇信古文經,爲之作注釋者。
(三)新古文時期:此派起於魏、晉以後;其中有大關係者,爲王肅一人。蓋東漢末造,古文盛而今文衰。其後古文家中,寖至鄭玄一人之説,獨占勢力。蓋其時經説太繁雜,派别家法太多。繁雜則中人之材,難於徧涉;派别多,乃令人無所適從。鄭玄起,乃將前此之所謂家法者,盡行破壞;全用主觀的方法,隨意採取;亦間用考據的手段,穿鑿牽合。於是有此一家之書,而他家之書若可廢。昧者不察,且謂玄以一人而奄有諸家之長。其實以後世之事譬之,玄所用者,乃毫不講方法,隨意纂鈔之鄉曲陋儒之法也。而其學説,遂自此而大行矣。盛名之下,必有思起而與之争者。當時與玄反對而今可考見者,亦有數人。但其説多亡,無甚關係。而王肅以晉武帝之外祖故,其説大行。而肅所用之手段,尤爲陋劣。蓋科學之所研求者爲事實,學説之合不合,驗諸事實而是非可明。經學家之所研求,則爲與孔子之説符合與否。孔子已往之人也,勢不能復起而爲之判斷,故其是非,本爲一難解決之問題。肅乃用卑劣之手段,僞造《孔子家語》、《孔叢子》、《孔安國尚書傳》、《論語》、《孝經》注,以其學説,託諸孔子後人,曰:此孔氏子孫之言,必爲信史矣。其實孔子之學,傳諸弟子,未聞傳諸子孫也。此亦可謂之託古。而王肅之託古,乃專以之與人争名。託古之變幻至此,真匪夷所思矣。
託古改制,愈託而去古愈遠,清代諸儒之考古,亦愈考而去古愈遠。其初閻、王諸家之攻僞《古文尚書》,則破壞魏、晉以後之新古文,而復於東漢時代之古文學也。自武進莊氏、劉氏,以至最近南海康氏、井研廖氏,則破壞莽、歆所依據之古文經,以求復孔子學説之舊也。今後學者之任務,則在就今文家言,判決其孰爲古代之真事實,孰爲孔子之所託,如此,則孔子之學説與古代之事實,皆可分明,此則今之學者之任務已。
今文經之不得概執爲古代事實,亦不得概以爲孔子所造,而有待於鑒别,即就文學上觀察,亦可見之。蓋言語思想隨時代而遷變,後人之思想,決不能盡同於古人;即必不能作爲與古人密合之言語,此爲確定不移之事實。故鑒别書籍之出於何時代,從文字上觀察,實爲一極可信之法。但其方法必極微密,且必爲科學的,不得爲現在文學家之籠統觀察用“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之方法耳。攻擊僞《古文尚書》者,所列之證據甚多,而從文字上判決,如“每歲孟春”之每字,非古書所有;“火炎崐岡,玉石俱焚”,爲魏、晉後人語等是。亦爲其最有力理由之一,且最初之疑點,實由此而入。《今文尚書》中,《堯典》、《禹貢》反較《周誥》、《殷盤》爲平順易讀,此可信爲真《虞夏書》乎!《周易》之卦辭爻辭,何等簡奥難解;與其他春秋時之文字比較,似一時代之文字乎?此皆足以證明今文書中,有孔子自撰之文字,亦有鈔録古書者也。春秋以後人之所撰,與前此之真古書,在考古上,其價值不能同等,無待言已。故有分别之必要也。此分别也,方法有種種,但須著手於考據後,方能言之。
尤有進者,就今文家言中,分别其孰爲鈔録古書,孰爲孔子及孔門後學者所自撰,甚爲緊要。而經與傳之分别,卻不甚緊要。經之中,有鈔録古書者,亦有孔子及孔門後學者所自撰之文字。傳之中,亦兩者俱有之。蓋經與傳,同爲孔門後學者所傳,以其所傳之經爲可信,則其所傳之傳,亦可信也。以其所傳之傳爲不可信,則其所傳之經,亦不可信也。且經與傳必合而觀之,而其義始完。觀吴興崔氏《春秋復始》卷一《公羊傳當正其名曰春秋傳》一條可見。又如《孟子·萬章》上篇論歷史之言,皆爲稱引《書》説,亦可見此中之關係,蓋如是乃可見孟子民貴君輕之義,皆出於孔門,而《尚書》乃爲一有價值之書。
余所不解者,爲北京大學朱君希祖之説,《北京大學月刊》一卷三號《整理中國最古書籍之方法論》。謂欲判别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敵共許之法。“古書中無明文,今古文家之傳説,一概捐除”;“所舉證據,須在今文家古文家共信的書中”。因而欲取《易》十二篇、《書》二十九篇、《詩》三百五篇、《禮》十七篇、除《儀禮》中之傳與記,《詩書》之序。《春秋》、《論語》、《孝經》七書,以爲判決今古文家是非之標準。果如所言,則必(一)保證今古文家之傳説不可靠,而此七部“惟字義有通假大致是相同的”經,則極可靠。然經在傳授源流上,較傳爲可靠之説,孰爲之保證乎?(二)朱君必曰:今古文家所傳之經,“惟字義有通假”,此外則“大致相同”,此即其可靠之證據也。蓋古文家之學爲僞造而非出於孔門,固朱君所不承認也。然試問此七書者,朱君果自能解釋乎?抑解釋之時,仍有取於前人之傳注乎?若云自能解釋,則是宋以後憑臆説經之手段也,度朱君必不取。若有待於後人之傳注,則於今古文家言,必一有所取矣。憑“任取其一以爲解釋之經文”,以判決兩造之是非,不亦遠乎?對於經文,今古文家無異説者,原亦有之。然今古文家言,本非絶對相異,其中同處正多,此等處本無問題,無待解決,若向來相持不決之問題,則彼此必各有經文爲據。觀許慎之《五經異義》及鄭駁可見也。若有如朱君所云簡單明了之法,可以解決,前此説經者,豈皆愚騃,無一見及者乎?朱君謂古書當“就各項學術分治;經學之名,亦須捐除”,自爲名論,獨其所持之方法,則似精密而實麤疏,且其攻擊今文家之語,乃專指南海康氏欲尊孔子爲教主,暨井研廖氏晚歲荒怪之説言之。此兩説在今日,本無人崇信,何勞如此掊擊?抑豈得以此兩家之説,抹殺一切今文家邪?康氏欲崇孔子爲教主,自係有爲而言。廖氏晚年荒怪之説,亦誠不足信。然康氏昌言孔子改制託古;廖氏發明今古文之别,在於其所説之制度;此則爲經學上之兩大發明。有康氏之説,而後古勝於今之觀念全破,考究古事,乃一無障礙。有廖氏之説,而後今古文之分野,得以判然分明,亦不容一筆抹殺也。近代崇信古學者,莫如章太炎,何以亦不視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爲神聖,而有取於孔子託古改制之説邪?清代今文學晚起,今文學家之業,所就未與古文學者之多,事誠有之。然此乃時間問題,不足爲今文學者病,更不足爲今文學之病也。乃近有一部分學者,幾目今文學爲空疏荒怪之流,而盛稱古文學者爲能求是。《東方雜誌》近載陳君嘉益《東方文化與吾人之大任》一文,堅瓠君從而評之曰:“嘗謂吾國經學,本分今文家與古文家兩派,今文家志在經世,其失也緣飾而附會;古文家志在求是,其失也碎義而逃難。夫固各有短長,然舊籍真面目之得遺留於今日,則當由古文家尸其功。即以科學方法而論,亦以古文家較爲近似。陳君文中,於微言大義、《公羊》三世之説,稱引至再,詎其學出於今文家歟?”此言竊不知所謂。志在經世,古人皆然;純粹求真之主義,近日科學始有之;前此今文家固不知,古文家亦未有也。今文家緣飾附會,證據何在?讖緯之作僞起哀、平,與古文經同時并出之物也,顧不爲緣飾附會乎?舊籍之真面目,得以遺留於今,當由古文家尸其功,此言益不能解。豈謂三家之《詩》,伏生之《書》……皆不足信;惟《古文尚書》、《毛詩》、《逸禮》、《左氏春秋》……乃爲可信乎?且古文經之大異於今文經者究安在?設無古文家,舊籍之真面目,何由遂晦乎?古文家近於科學方法之處又安在?許慎之《五經異義》,據孤證以決是非;鄭玄之徧注羣經,破家法而肆穿鑿,足以當之乎?陳君此文,多雜引近日報章雜誌,及新出之書,本非考古之作,其引證古書,自亦無從嚴甄真僞,一稱《公羊》三世之説,遂以爲其學出於今文家,天下有如此之今文學乎?夫以清代之古文學者爲能求是,則今文學晚出而益精,恐未容執其中一二學者有爲而言之言,一筆抹殺;若謂古代之古文家即能求是,則吾不知其所求何是也。吾爲此論,非欲攻擊時賢,特以學問上之方法,必真足以求真而後可。
以上皆論兩漢時今古文之學。自魏、晉以後,今文學固佚亡殆盡,古文學亦殘闕不完;而别有一種魏、晉人之學,與之代興。其中亦可分兩派:(一)如前所述之王肅等。其學原即東漢時之古文學,鄭、王皆破家法,雜糅今古,然皆側重於古。特其憑臆爲説,變本加厲,至不惜造作僞書,以求相勝;其所説,更不如馬、鄭、賈、服等之可信耳。(二)如王輔嗣之注《周易》。多主空談玄理,而不能如兩漢時之樸實説經。世多以此訾之;然魏、晉人學術之程度,確高於兩漢人。蓋西京儒者,雖有微言大義之存,然罕能貫通,多不過僅守師説;而此師説,又本爲殘闕不完之説。東京儒者,則所求古文,不過訓詁名物之末,其學瑣屑而無條理。儒家之學,至此僅有形質而無精神,實不足以饜人心,而魏、晉人之學,乃代之而起。魏、晉人之學,所以異於漢人者,即在於有我。自有思想,故非有形質而無精神。此派學術,確能使古代哲學思想復活,以爲迎接佛學之預備。雖由此以求孔門之微言大義,古代之典章文物,皆不如漢人之學之足恃;然魏、晉哲學,在中國學術史上,亦有甚大之價值。今此學之湮晦,亦已甚矣,講而明之,寧非學者所有事?夫欲使魏、晉哲學復活,則魏、晉人空談説經之書,其中亦有可寶之材料存焉。且魏、晉時去古究近;古人學説,未曾盡亡;雖曰任情,究有依據。即以魏、晉人之思想,測度古人,亦自較後世所臆測者爲近。則即由此以求古,其價值亦自與唐、宋以後之學不同也。
(附論)後世多以魏、晉人之學爲道家之學,與儒家無涉,此大誤也。吾謂中國古代,自有一種由宗教變化而成之哲學。儒家之哲學,部分在《易》。今文《易》説盡亡;古文家之於《易》,多僅談術數,而儒家之哲學,遂不可見。然今文《易》説,在魏、晉時,固未亡也。魏、晉人之談哲學者,皆《老》、《易》并重。其言《易》,迥異於東漢人。夫一種思想,不能無所本而突然發生,則其中,必多有今文《易》説存焉。所惜者,魏、晉士大夫又有好言神仙之術者,而當時之神仙家,又借儒、道二家之哲學,以自文飾,且援老子以入神仙家。後世之人,雖亦知道家與神仙家,本非一物,然罕知神仙家本一無所有,其類似道家之説,盡係竊諸儒、道二家者。於是於道家與神仙家之界限,終不能畫然分明;至儒家談哲理之説,則并盡舉而奉諸道家與神仙家,不敢自有矣。吾何以知神仙家之本一無所有也?蓋天下無論何種哲學,無能承認人可不死者。且苟談哲學,無論淺深,亦斷無貪求不死者。求不死者俗情,謂人可以不死者,天下之至愚也。曾是言哲學者而有之乎?而神仙家謂人可以不死,以求不死爲目的,此足以證明其毫無哲學思想矣。然則神仙家果何所有乎?曰:神仙家起於燕、齊之間,覩海市之現象,而以爲有仙人。故其所謂仙人者,在海外三神山。又此派之人,頗通醫學,於是組成一種“以求不死爲目的,以(一)求神仙、(二)鍊奇藥、(三)御女爲達目的之手段之至淺極陋之宗教”。彼其所謂不死者,非謂精神可以不死,乃直謂肉體可以不死。尸解之説,乃其大師既死,情見勢絀,臨時想出自解免之言耳,非其所固有也。此派自漢武帝以前,專以熒惑君主爲事。爲所惑者,齊宣、燕昭、秦始皇、漢武帝,皆非昏愚。又《左氏》載齊景公問晏子:“古而不死,其樂何如?”古無爲不死之説者,有之者惟神仙家,則景公亦爲所惑矣。景公亦有爲之主也。可見此派自漢武以前,在貴族社會上勢力之大。然至漢武時而其僞畢露矣,怪迂阿諛苟合之技無所施矣,則恃其不死之説,有以中貪夫之心;其金石之劑,服之亦有一時之効,如寒食散是也。仍延其殘喘於士大夫之間。夫既容與於士大夫之間,則不能不略帶哲學的色彩;而《老》、《易》之哲學,爲當時社會上通行之哲學,遂竊取之以爲緣飾附會之資。乃世遂不知其本來一無所有,亦惑矣!然彼之所有,雖盡竊諸儒、道二家,而儒、道二家之哲學,在今日傳書不多,必轉有存於彼書中者。故《道藏》之書,在今日,亦必有一部分有研究之價值也。《太極圖》即其一證也。《太極圖》原出道書,後世之所謂道書,即神仙家之書。清儒力致之,然所能證明者,確係取諸道書中,而在儒家,無傳授形跡之可徵耳;其與《易》説不合處何在,不能得也。夫使其爲圖,果與《易》之爲書了無關係,何以能密合如此,且又可以之演範乎?則其爲《易》之舊説,爲神仙家所竊,在儒家既亡,而在神仙家書中轉存,可以見矣。
東京之季,古學盛而今學微,歐陽、大小夏侯之《書》,施、孟、梁邱之《易》皆亡。《齊詩》在魏已亡。《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公》、《穀》亦雖存若亡。於是東京十四博士傳授之緒盡絶。所餘者,惟東漢之古文學與魏、晉人之學之争。其在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其在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并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見《北史·儒林傳》。是江左兩派之勢力相等,而河洛則純爲舊派也。然迄於隋,鄭之《書》與《易》,服之《左氏》皆微,而王輔嗣、僞孔安國、杜元凱之書代之,唐人所脩《十三經注疏》,大體沿隋之舊。其中除《孝經》爲明皇御注外,漢人之注與魏、晉人之注,恰如得其半。義疏之學,至唐代而亦衰,無復措心於經學者;習帖經墨義之士,始有事焉,則相率奉官頒之書爲定本而已。蓋至唐而兩派割據之局定矣。而何休之《公羊解詁》,巍然爲今文家之碩果,存於其中,後世考今文家言,猶得有所憑藉者,獨賴此書之存,此外比較的爲完整者則《韓詩外傳》、伏生《書傳》及董子之《繁露》而已。
《十三經注疏》爲唐代官纂之書,從古官纂之書無佳者,《正義》荒謬之處,前人已多言之。然材料存焉,仍不可不細讀,特其讀之須有門逕:其(一),有現代之科學思想,(二),知古人學術之源流派别而已。
凡事不知古則無以知今,今、古二字,作前、後解。而各種學問,皆貴實驗,非蒐集多數之材料,紬其公例,以爲立説之基。游談無根,終必自悔。材料有存於現在,得以身驗者,自吾有知識以來,躬所涉歷者是已。有身所不逮,必借資於前人之詔誥者,書籍之足貴蓋由是也。凡事既不知其前,無以知後,則求學問之材料於書籍,亦宜自最古者始,吾國最古之書,則先秦兩漢之書是已。此中經之與子,吾人本平等相看;然求之卻宜自經始。因自漢以後,儒學專行,傳書既多,注疏尤備;自經求子易,自子求經難,手段上之方便則然也。此不獨社會科學然,自然科學亦無不然,陳蘭甫謂草木、鳥獸、飲食、衣服、宫室、車馬,求三代以前者校易,漢魏而後者反難,因前者治經之人多有注釋,後者則記載闕略是也。見《東塾讀書記》。不及檢書原文,但稱述其意而已。
三七六申公
《史記·儒林傳》云:“申公者,魯人也。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高祖於南宫。吕太后時,申公游學長安,與劉郢同師。”《漢書》則云:“申公,魯人也,少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受《詩》。漢興,高祖過魯,申公以弟子從師入見於魯南宫。吕太后時,浮丘伯在長安,楚元王遣子郢即夷王。與申公俱卒學。”於是高祖過魯時,申公所從入見之師,本不知爲何人者,變爲浮丘伯。而申公之僅與夷王同師者,亦一變而與其父同學矣。案申公以武帝建元元年被徵時,年八十餘;則當秦焚書時,不過十歲左右。當高祖過魯時,約及弱冠。玩《史記·儒林傳》之言,申公自此以前,蓋未出鄉里。《漢書·楚元王傳》曰:“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於浮丘伯,伯者,孫卿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别去。”高祖崩年五十三,當秦燒書時三十二;元王若少高祖五年,亦已二十有七,與十歲左右之童子,比肩事師,恐未必然也。《鹽鐵論·毁學篇》:大夫曰:“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之權,以制海内,功侔伊、望,名巨太山;而包丘子不免於甕牖蒿廬,如潦歲之鼃,口非不衆也,然卒死於溝壑而已。”文學曰:“包丘子飯麻蓬藜,脩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於廣厦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雖美刺不同,而其謂浮丘伯未嘗富貴則一。争名者於朝,争利者於市,使其游於長安,安得如此?且元王既尊寵穆生、白生、申公矣,獨不能厚禮迎致其師乎?然則謂高后時浮丘伯在長安,恐又子虚烏有之談也。《楚元王傳》又云:“申公始爲《詩傳》,號《魯詩》。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世或有之。”元王果有《詩》,不容不登於中祕,《藝文志》何緣無之?且或即有也,古未聞有以“或有”二字連用者,則此語或恐并非《漢書》元文也。
《史記·儒林傳》云:“自魯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傳《易》六世至齊人田何。”蓋自商瞿以後,雖能言其傳授世數,其名字則已不能具舉也。而《漢書》忽爲補出橋庇子庸、馯臂子弓、周醜子家、孫虞子乘四家,果其有之,《史記》何爲不言乎?言羣經傳授源流者,大率愈後而愈詳,而其説亦愈不可信。故知《史記》所謂“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者,乃漢初最蚤可溯之大師,自此以前,能言之者罕矣。
《史記·儒林傳》又云:“申公弟子爲博士者十餘人。孔安國至臨淮太守,周霸至膠西内史,夏寬至城陽内史,碭魯賜至東海太守,蘭陵繆生至長沙内史,徐偃爲膠西中尉,鄒人闕門慶忌爲膠東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節,稱其學。”“爲博士者十餘人”句,未知是否冒下文諸人言之。然《孔子世家》言“安國爲今皇帝博士,至臨淮太守”,則安國之嘗爲博士審矣。叙《尚書》處言“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歐陽生教千乘兒寬。兒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其所受者係《詩》,可知也。下文又云:“張生亦爲博士。而伏生孫以治《尚書》徵,不能明也。自此之後,魯周霸、孔安國、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漢書》無“孔安國”三字,此語之爲妄人沾綴可知矣。《索隱》云:“繆音亡救反。繆氏出蘭陵。一音穆。所謂穆生,爲楚元王所禮也。”一音以下,必舊説,而《索隱》引之。如此説,則穆生實申公弟子,非申公同學。一説當有所據,惜乎其詳不可得聞也。
三七七何邵公爲學海
《東塾讀書記》云:“《公羊》宣十五年《傳》云:什一行而頌聲作。何《注》言聖人制井田之法,遂及於出兵車,選父老里正,女功緝績,求詩造士,凡六七百言,蓋薈萃古書而貫串之;所謂學海,於此可見一斑。”愚按此段何《注》與《漢書·食貨志》立説略同。特所引事實,一用今文説,一用古文説耳。然則此非何君所自爲,乃經師成説,何君從而述之。《漢志》所本者同,特以所誦習之禮制,易經師舊説耳。此亦可見古學家剽竊今學之一斑。
三七八漢興三雍太學
《漢書·禮樂志》云:“成帝時,犍爲郡於水濱得古磬十六枚。劉向因是説上:宜興辟雍,設庠序,陳禮樂,隆雅頌之聲,盛揖遜之容,以風化天下。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議。會向病卒。丞相、大司空奏請立辟雍。《何武傳》:“成帝欲脩辟雍,通三公官,即改御史大夫爲大司空,武更爲大司空。”案行長安城南。營表未作,遭成帝崩,羣臣引以定謚。及王莽爲宰衡,欲耀衆庶,遂興辟雍,因以篡位。”《平帝紀》:元始四年,“安漢公奏立明堂、辟雍。”《蕭望之傳》:望之子由,“爲陳留太守。元始中,作明堂、辟雍,大朝諸侯,徵爲大鴻臚。會病,不及賓贊,還歸故官。”《王莽傳》:“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爲學者築舍萬區。”説皆相合。《文獻通考·學校考》謂“據《禮樂志》,辟雍王莽時方立。然武帝封泰山,還登明堂,兒寬上壽曰:間者聖統廢絶,陛下發憤,祖立明堂、辟雍。河間獻王來朝,獻雅樂,對三雍宫。《注》曰:三雍,明堂、辟雍、靈臺也。則似已立於武帝時。何也?蓋古者明堂、辟雍,共爲一所。武帝時封泰山,濟南人公玉帶上黄帝時明堂圖,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帶圖,脩封時以祠太一、五帝。蓋兒寬時爲御史大夫,從祠東封,還登明堂上壽,所言如此,則所指者疑此明堂。意河間獻王所對之地,亦是其處。”案《獻王傳》云“對三雍宫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而《藝文志》有“河間獻王《對上下三雍宫》三篇”;則《通鑑》胡《注》謂爲“對三雍宫之制度,非召對於三雍宫”者,其説自是。武帝“登封泰山,降坐明堂”,見於《本紀》。《郊祀志》亦云:“天子從禪還,坐明堂,羣臣更上壽。”然《紀》至元封二年秋,乃書“作明堂於泰山下”。五年,冬,南巡守。三月,“還至泰山,增封。祠高祖於明堂,以配上帝。”《郊祀志》云:“四月,至奉高,脩封焉。初,天子封泰山,泰山東北阯古時有明堂處,處險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曉其制度。濟南人公玉帶上黄帝時明堂圖。明堂中有一殿,四面無壁,以茅蓋,通水,水環宫垣,爲復道。上有樓,從西南入,名曰崑崙。天子從之入,以拜祀上帝焉。於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帶圖。及是歲脩封,則祠泰一、五帝於明堂上坐,合高皇帝祠坐對之。祠后土於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從崑崙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禮。畢,尞堂下。”觀此,知臣瓚謂元封元年所坐,即泰山東北址古明堂處,明年秋乃作明堂,其説良是。是時明堂猶未作,而云“祖立明堂、辟雍”者,謂其意欲建立耳,不可泥也。明堂、辟雍是一,漢世更無明文。武帝營立辟雍,亦别無記載。其作明堂,則明白無疑。《地理志》:琅邪郡不其,“有泰一、仙人祠九所及明堂,武帝所起。”則武帝所作明堂,尚不止奉高一處。然言禮樂者皆不之及,蓋以其用方士言所爲,非如儒者所謂陳禮樂以風化天下者也。馬氏又云:“徐天麟《西漢會要》言:《三輔黄圖》,漢辟雍在長安西北七里。恐即王莽所立。又言大學亦在長安西北七里,有市、有獄,豈即辟雍邪?或别一所邪?”案元始之前,既無辟雍,《黄圖》所言,自即王莽所立。《莽傳》爲學者築舍,明與起辟雍分言,二者自不得是一。蓋其營建適在一地耳。馬氏又云:“鮑宣下獄,博士弟子王咸舉旛大學下,曰:欲救鮑司隸者集此下。諸生會者千餘人。此亦西都已立大學之證,當考。”案公孫弘請置博士弟子曰:“古者政教未洽,不備其禮,請因舊官而興焉。”見《史記·儒林傳》。則當時確未有學舍。其後員數日廣,勢非博士舊官所能容,必有其受學之所,即其所而稱爲大學,於理極順。至於專爲學者築舍,則元始之前,必無其事,果其有之,言者必不得不及也。然則西漢三雍及大學之營建,皆在其大命將訖之年,實新朝之初政矣。若後漢則營建甚早。《後書·光武紀》:建武四年,“初起大學”。《儒林傳》在五年,蓋四年起,五年成也。又《紀》:中元元年,“初起明堂、靈臺、辟雍。”《傳》云“初建三雍”。《傳》又云:“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坐明堂而朝羣后。登靈臺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尊養三老、五更。饗射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事在永平二年,見《本紀》及《續書·禮儀志》。《翟酺傳》:酺於順帝時上書,言“明帝時辟雍始成,欲毁大學,大尉趙熹以爲大學、辟雍,皆宜兼存,故并傳至今”。足見當時,於風化天下之具,務求其備。然劉向之説成帝,實兼以庠序爲言;安漢公之興學,亦兼及郡國鄉黨;《平帝紀》:元始三年,安漢公奏立學官。郡、國曰學,縣、道、邑、侯國曰校,校、學置五經師一人。鄉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經》師一人。事未必能盡行,然立法之意,則固無所偏廢也。而光武、明、章,於此曾未留意,則自漢人觀之,終不免於逐末而忘本也。讀《漢書·禮樂志》可見。三雍、大學,於古蓋皆是一,後乃逐漸分離。然至其時,則古意已湮,亦未必徧設矣。《孟子·梁惠王》下:“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毁明堂。毁諸?已乎?”於舊有者尚欲毁之,遑論新建?至漢世,乃畢分而畢建。蓋物力豐而粉飾升平之事隨之而盛也。然亦終於爲粉飾升平之事而已矣。
王莽奏立明堂、辟雍,使劉歆等四人治之,事在元始五年,見《紀》,亦見《歆傳》。四人者,歆與平晏、孔永、孫遷也,見《外戚恩澤侯表》。其成也,羣臣奏頌莽功德,曰:“明堂、辟雍,墮廢千載莫能興。”見《莽傳》。足見漢人於武帝所爲,莫或齒數也。
三七九私家教授之盛不始東漢
趙甌北《陔餘叢考》卷十六言:“漢時受學者,皆赴京師。蓋遭秦滅學,天下既無書籍,又少師儒;郡國雖已立學,然經義之專門名家,惟太學爲盛;故士無有不游太學者。及東漢中葉以後,學成而歸者,各教授門徒,每一宿儒,門下著録者至千百人,由是學徧天下矣。”此説頗爲失考。疏廣家居教授,學者自遠方至。贛遂教授數百人。見《朱博傳》。翟方進西至京師受經,積十餘年,經學明習,徒衆日廣。其子宣,居長安教授,諸生滿堂。皆前漢時事。許商門人林吉,王莽時爲九卿,自表上師冢,大夫、博士、郎、吏爲許氏學者,各從門人會,車數百兩。《儒林傳》。聲氣之廣,無異東京。吴章,弟子千餘人,莽以爲惡人黨,皆當禁錮。《云敞傳》。劉昆,弟子五百餘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莽以昆多聚徒衆,私行大禮,有僭上心,乃繫昆及家屬於外黄獄。《後漢書·儒林傳》。則又後漢黨錮之先聲矣。《後漢書·王良傳》:王莽時稱病不出,教授諸生千餘人。《儒林傳》:洼丹,王莽時避世教授,徒衆數百人。又周澤,隱居教授,門徒常數百人;甄宇,講授嘗數百人;覈其時,亦當在莽世。此僅舉易見者數事,若細覈之,《後書》所載私家教授門徒之多,在西漢末若新世者,必尚不止此數也;而東漢中葉以前,更無論矣。《漢書·儒林傳贊》云:“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禄,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大師衆至千餘人。”此固先漢時事。《史記·儒林傳》云:“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云伏生壁藏其書,後獨求得二十九篇,説不足信,云其教於齊、魯之間則真。《傳》又云:“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此尤漢初事,爲博士之學所從出,皆私學也。安得謂遭秦滅學,天下既無書籍,又少師儒乎?胡毋生爲景帝博士,年老,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宗之。雖爲博士,教授固私家之業。董仲舒,孝景時爲博士,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其時未爲博士置弟子,仲舒之教授,亦私家之業也。安得云士無不游太學乎?陳平家貧,兄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楚元王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於浮丘伯,及秦焚書,乃各别去。叔孫通之降漢,從弟子百餘人。然則孔子弟子三千,孟子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之風,蓋自東周至秦,未之有改。秦之焚書,漢之興學,實皆受民間風氣之鼓動而不自知耳。惟好學之風盛,故覺其足忌,乃欲焚《詩》、《書》,禁私學。
三八〇講學者不親授
漢世大師,所教授之弟子甚多。《後漢書·儒林傳》言:“精廬暫建,贏糧動有千百;其耆名高義,開門授徒者,編牒不下萬人。”皆據事實而言,非億説也。《後漢書》所載諸儒受業者之多,不可徧舉。大抵千人爲及門者之數,萬人則編牒者之數。如牟長,自爲博士及在河内,諸生講學常有千餘人,著録前後萬人;蔡玄,門徒常千人,其著録者萬六千人是也。《黨錮傳》:景毅子顧,爲李膺門徒,而未有録牒,故不及於譴,毅乃慨然曰: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以漏奪名籍苟安而已?遂自表免歸。此即《儒林傳》所謂編牒,其人不必親至門下也。職是故,其指授必不能徧及。《史記·儒林傳》:董仲舒“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下文云“董仲舒不觀於舍園”,此八字蓋當時成語。《史記》照録之,不加删改,其時之人行文之例然也。《漢書》删改作“不窺園”三字,蓋鈔胥所爲。世遂以“蓋三年”三字下屬,而董仲舒三年不窺園,成爲衆所熟知之故實矣。《漢書·孔光傳》言:光“自爲尚書,止不教授。後爲卿時,會門下大生,講問疑難,舉大義”。《翟方進傳》言:方進候伺胡常大都授時,遣門下諸生至常所問大義疑難。《後漢書·馬融傳》言:“融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鄭玄傳》云:“融門徒四百餘人,升堂進者五十餘生。融素驕貴。玄在門下三年不得見。乃使高業弟子傳授於玄。間或大會諸生,不過講正大義。”皆是物也。此風至後世亦未嘗改。《晉書·隱逸傳》:楊軻,“養徒數百。雖受業門徒,非入室弟子,莫得親言。所欲論授,須旁無雜人,授入室弟子,令遞相宣授”,即其一事。蓋勢有不給也。職是故,隸學籍者雖多,居門下者并不甚衆。《後漢書·儒林程曾傳》,言會稽顧奉等數百人常居門下,則爲罕有之事矣。雖官學亦如此。博士弟子初置,員五十人。此太常所選。郡、國、縣、道、邑之民得詣太常受業如弟子者在外。《漢書·儒林傳》云:“昭帝時,舉賢良文學,增博士弟子員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復。數年,以用度不足,更爲設員千人。《元帝紀》:初元五年,博士弟子毋置員,以廣學者。永光三年,冬,復鹽鐵官、博士弟子員。以用度不足,民多復除,無以給中外徭役。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養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學弟子少。於是增弟子員三千人。歲餘,復如故。平帝時,王莽秉政,增元士之子得受業如弟子,勿以爲員。歲課甲科四十人爲郎中,乙科二十人爲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補文學掌故云。”《史記·儒林傳索隱》引如淳云:“《漢儀》:弟子射策,甲科百人補郎中,乙科二百人補太子舍人,皆秩比二百石;次郡國文學,秩百石。”與《漢書》之説異。博士弟子員數可考者如此:其中自以成帝時爲最多,亦不過三千人。《後漢書·翟酺傳》:酺於順帝時上言:“孝文皇帝始置一經博士,武帝大合天下之書,而孝宣論六經於石渠,學者滋盛,弟子萬數。”蓋非專指一時,然其數之多,則三倍於成帝盛時而不止矣。《後漢書·儒林傳》云:“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四方學士,多懷挾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於是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似其時之生徒,必不能少。而范升於建武四年沮立《費》、《左》,乃言“雖設學官而無弟子”,此猶可云博士初立故爾,而翟酺亦言大學頽廢,至爲園採芻牧之處。然則太學之虚實,全與弟子員數之多少無涉。蓋員數祇是員數,隸籍者可以不來,而觀翟方進遣門下諸生詣胡常,則知素無學籍者,亦未始不可臨時來集也。要之與傳習之關係,實甚淺也。
然則此等大師,從之何益?居其門下者,得毋皆仰慕虚名,甚或借資聲氣乎?此在後來,誠爲習見之事,然師道初立時,必不容如此。蓋由爲學之道,先後不同也。《漢書·藝文志》曰:“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説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毁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朱買臣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匡衡時行賃作,帶經而鉏,休息輒讀誦;皆所謂耕且養者:存其大體之學,固如是而可爲,其從師,亦誠於都授時往問大義疑難而足矣。碎義逃難之學,則其勢不能如此。《三國·吴志·程秉傳注》引《吴録》,言徵崇“好尚者從學,所教不過數人輒止,欲令其業必有成也”,蓋勢不得不如是也。至此而猶守馬融之驕貴,則師之者除借資聲氣而外,别無他益,不過爲其虚名所眩而已。
大會都講,可以要名譽,可以廣聲氣,於學則無益也。然而可以要名譽,可以廣聲氣,故講學者恒喜爲之。魏、晉以後,所講者自儒而兼及於玄、佛,此風未之有改;宋、明之世,理學聿興,所講者又與二氏立異,此風亦未之有改也。會集者多,則人心易奮。故有如陸子講“君子喻於義”一章,使聽者感激泣下者。然此非陸子不能。不能而猶爲之,則亦以要名譽、廣聲氣而已。唐甄嘗譏之曰:“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環而聽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見;負壁者、及階者見而不聞;在尋丈之間者,聞而不知;在左右、前後者,知而不得。是之謂觀講。衆觀而已,何益之有?”《潛書講學》。
《南齊書·高逸傳》:沈驎士,隱居餘不吴差山,講經教授,從學者數十百人,各營屋宇,依止其側。此亦所謂常居門下者也。其數,大概不過如是耳。
三八一漢世向學者多孤寒之士
漢世向學者,頗多孤寒之士。公孫弘初牧豕海上。兒寬詣博士受業,貧無資用,常爲弟子都養,及時時間行庸賃,以給衣食。匡衡世農夫,至衡好學,庸作以共資用。承宫,少孤,年八歲,爲人牧豕;鄉里有徐子盛者,以《春秋經》授諸生數百人,宫過息廬下,樂其業,因就聽經,遂請留門下,爲諸生拾薪。桓榮,少學長安,習《歐陽尚書》,事博士九江朱普;貧窶無資,常客傭以自給。公沙穆游太學,無資糧,乃變服客傭,爲吴祐賃舂。庾乘,少給縣庭爲門士,郭林宗見而拔之,勸游學宫,遂爲諸生傭。《後漢書·黨錮傳》。衛颯,家貧,好學問,隨師無糧,常傭以自給。此等皆古所謂耕且養,亦今所謂工讀者。翟方進西至京師受經,後母憐其幼,隨之長安,織屨以給。王章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卧牛衣中。則又有家屬相隨作苦者。王吉少時學問,居長安。東家有大棗樹,垂吉庭中。吉婦取棗以啖吉。吉後知之,乃去婦。東家聞而欲伐其樹,鄰里共止之。因固請吉,令還婦。則漢時游學者,多有家室相隨。光武之長安受《尚書》,資用乏,與同舍生合錢買驢,令從者僦以給諸公費,《本紀》《注》引《東觀記》。已非貧生所敢望矣。苦學者不必皆有所成,然究易於成就。自後漢崇儒重道,明帝既爲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别立校舍;質帝時,梁太后又詔大將軍下至六百石,皆遣子入學;於是貴游子弟,羼入學校之中,勢不得不“章句漸疎多以浮華相尚”矣。《後漢書·儒林傳》。故凡事之衰機,即伏於其極盛之時也。
三八二游學
《後漢書·儒林傳論》曰:“自光武中年以後,干戈稍戢,專事經學,自是其風世篤焉。其服儒衣,稱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蓋佈之於邦域矣。”此風實尚不待後漢。《漢書·儒林傳》言:“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禄,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大師衆至千餘人。”必不能皆在一地也。如是,向學者似不待遠求,然又言“經生所處,不遠千里之路”,何也?讀《三國志·邴原傳注》所引《原别傳》而知其故矣。
《原别傳》曰:“原十一而喪父。家貧。鄰有書舍,原過其旁而泣。師問曰:童子何悲?原曰:孤者易傷,貧者易感。夫書者必皆具有父兄者,一則羨其不孤,二者羨其得學,心中惻然而爲涕零也。師亦哀原之言而爲之泣,曰:欲書可耳。答曰:無錢資。師曰:童子苟有志,我徒相教,不求資也。於是遂就書。一冬之間,誦《孝經》、《論語》。及長,欲遠游學,詣安丘孫崧。崧辭焉。曰:君鄉里鄭君,君知之乎?原答曰:然。崧曰:鄭君學覽古今,博文强識,鉤深致遠,誠學者之師模也。君乃舍之,躡屣千里,所謂以鄭爲東家丘者也。君似不知,而曰然者何?原曰:先生之説,誠可謂苦藥良鍼矣,然猶未達僕之微趣也。人各有志,所規不同。故乃有登山而采玉者,有入海而采珠者。豈可謂登山者不知海之深,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君謂僕以鄭爲東家丘,君以僕爲西家愚夫邪?崧辭謝焉。又曰:兖、豫之士,吾多所識,未有若君者。當以書相分。原重其意,難辭之,持書而别。原心以爲求師啓學,志高者通,非若交游待分而成也,書何爲哉?乃藏書於家而行。原舊能飲酒,自行之後,八九年間,酒不向口,單步負笈,苦身持力。至陳留則師韓子助,潁川則宗陳仲弓,汝南則交范孟博,涿郡則親盧子幹。歸,以書還孫崧,解不致書之意。”古言知,猶今言相識。云“君似不知而曰然”,猶今言君實不識鄭君,而冒充相識,其辭慢矣,而原答之甚遜。夫崧之學,豈必愈於鄭玄?原舍玄而求之,殆先見拒於玄?玄所以拒之者,交結之士,聲氣宜廣,鄉里中人,不足以相扶翼。抑方望謝隗囂之書曰:“以望異域之人,疵瑕未露,欲先崇郭隗,想望樂毅。”《後漢書·隗囂傳》。鄉里中人,庸或知我疵瑕,不相推奉,此亦遠游之士之所以好遠游也。孫崧作書相分,而原不用者,知既相違,書必泛泛,投亦無益,不如擱置也。抑誰知原果藏之於家,抑攜以行而未投乎?務交結之士,其言可盡信哉?羈旅八九年,酒不向口,其苦身持力,則可謂難矣。晉世之趙至,其事最可與原參觀。見《晉書·文苑傳》。至而有成即原,原而不遂即至也,亦可哀矣。
交結亦非一術。《後漢書·文苑傳》:高彪爲諸生,游太學,有雅才而訥於言。嘗從馬融,欲訪大義。融疾不獲見。乃覆刺遺融書,譏其養疴傲士。融省書慚,追還之。彪逝而不顧。彪之見拒於融,猶邴原之不獲於鄭玄,且見拒於孫崧也。原遜辭以答崧,而彪盛氣以陵融者?彪時在太學,聲氣已廣,不憚融矣。融之追還之,蓋亦以此。彪遂不顧者,知嫌隙已搆,更下之亦無益也。《循吏傳》:王涣署仇覽爲主簿,已而謝遣之,使入太學。同郡符融有高名,與覽比宇,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觀其容止,心獨奇之,乃謂曰:與先生同郡壤,鄰房牖。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學,守之何固?覽乃正色曰:天子脩設太學,豈但使人游談其中?高揖而去,不復與言。後融以告郭林宗。林宗因與融齎刺就房謁之,遂請留宿。林宗嗟歎,下牀爲拜。覽所以不與融親者,亢厲亦交結之一術也。融終下之,且與林宗俱,其交結之術,可謂異曲而同工矣。覽之見知於王涣,以其爲蒲亭長,勸人生業,爲制科令。陳元母告元不孝,覽不罪元,親到元家,與其母子飲,爲陳人倫孝行。其事絶類黄霸,豈悃愊之士也?其亢厲,亦豈其本志乎?魯丕居大學,“性深沈好學,孳孳不倦。遂杜絶交游,不答候問之禮。”此或真爲己之學,然“士友以此少之”矣。丕、恭弟,見《後漢書·恭傳》。
《晉書·儒林·氾毓傳》言:當時“隱逸之士,劉兆、徐苗等,皆務教授,惟毓不蓄門人,清静自守”。《隋書·隱逸·徐則傳》:“幼沈静,寡嗜欲。受業於周弘正,善三玄,精於議論,聲擅都邑。則歎曰:名者,實之賓也,吾其爲賓乎?遂杖策入縉雲山。後學數百人,苦請教授,則謝而遣之。”觀此二事,彌可知學者所以好游之故矣。
游學二字,昉見《史記·春申君列傳》,曰“游學博聞”,蓋謂其因游學所以能博聞也。學術初興,散佈未廣,受業者不免拘墟,故雖極精深,而闕廣大,言之似通,行之實窒,非有君人南面之學,無以用之。及雜家興,“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而此弊袪矣。故雜家之興,實學術之一大變也,此惟游學可以致之,故游學實於學術大有裨益者也。然古之游學,所以求博聞,及漢世,學術既一於儒矣,離鄉背井,所聞亦不過如此,而其好遊反甚於古人。此則又使人驚歎於事勢之遷流,有非拘於常理所能測度者矣。
三八三夏侯勝、桓榮
《後漢書·桓榮傳》曰:“榮少學長安。貧窶無資,常客傭以自給,而精力不倦。王莽敗,天下亂。榮抱其經書,與弟子逃匿山谷。雖常飢困,而講論不輟。建武十九年,年六十餘,始辟大司徒府。授太子經。二十八年,爲太子少傅。賜以輜車乘馬。榮大會諸生,陳其車馬、印綬,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三十年,拜爲太常。榮初遭倉卒,與族人桓元卿同飢厄。而榮講誦不息。元卿嗤榮曰:但自苦氣力,何時復施用乎?榮笑不應。及爲太常,元卿歎曰:我農家子,豈意學之爲利,乃至是哉?”此事最爲論者所嗤鄙,以爲當時爲學之所願,乃如此也?然《漢書·夏侯勝傳》言:“勝每講授,常謂諸生曰: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其言與桓榮亦何以異?然其議武帝廟樂,謂其亡德澤於民,不宜立,訟言詔書不可用。侃侃直節,何其賢也?豈徒志於富貴者而能如是哉?事何可以一端論也?人之爲學,爲榮利計者,固或不免。然能有所成就者,後必稍易其初志,不然,未有能有所成就者也,亦且終不能久持之。以予所見,無不如此者。然則桓榮之不棄所學,謂其徒爲垂老之榮利計,亦淺之乎測丈夫矣。
三八四漢世豪傑多能讀書
《廿二史劄記》有《東漢功臣多近儒》一條,歷舉光武功臣,多習儒術,與其《漢初布衣卿相之局》一條并觀,可見世變之亟矣。然其所言,猶有未盡者。《後漢書·順陽懷侯傳》云:伯升嘗與俱學長安,習《尚書》、《春秋》。《陰識傳》:伯升起兵時,識游學長安。聞之,委業而歸,率子弟、宗族、賓客千餘人往詣伯升。是伯升與其徒黨,皆曾讀書也。《朱暉傳》:光武與暉父岑俱學長安,有舊故。及即位,求問岑,時已卒,乃召暉拜爲郎。暉尋以病去,卒業太學。則光武同學有舊故者,又不獨一嚴光矣。諸將中蓋以鄧禹、賈復學業爲最優,故最能偃武脩文。然《李通傳》言:光武征討四方,常令通居守京師,鎮撫百姓。脩宫室,起學官。此又賢於蕭何之徒能籌畫兵餉。後漢營建太學之早,通其與有力乎?《鄧禹傳》言:禹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藝。藝蓋謂經藝。故和熹亦能通經;訓不好文學,乃爲禹所非也。《馬武傳》:帝與功臣諸侯燕語,從容言曰:諸卿不遭際會,自度爵禄何所至乎?鄧禹先對曰:臣少嘗學問,可郡文學博士。亦可見禹於經藝頗優。
《後書·儒林傳贊》稱美儒學之功,謂後漢所以衰敝而能多歷年所者,皆學之效。乍觀之,似不免阿私所好。然細思之,設使何進所召,非董卓而爲張温、皇甫嵩,後漢之禍,何遽至此乎?諸葛亮鞠躬盡瘁,人人知其忠誠矣。即魏武帝,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何一語非出自肺腑?引蒙恬以自方,明雖死不敢負漢,意氣感激之士,讀之能無愴然流涕乎?梁太祖之功業,曷嘗能過魏武帝,而汲汲謀篡如不及,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予嘗謂:魏武帝之不肯篡漢,漢世儒學盛行之效也。近世湘淮諸將之不能覆清,自宋以來理學盛行之效也。其事之是非利害,難以一言定,要其因果,則如此耳。
抑漢世儒學,能戢梟雄之心,以澹干戈之禍者,尚不僅於魏武帝、諸葛武侯見之也。當時跅弛之士蓋多矣!魏朗,嘗白日操刃,爲兄報讎縣中。後亡命陳國,從博士卻仲信遊。又詣太學受五經。《後漢書·黨錮傳》。徐庶,少好任俠、擊劍。爲人報讎。後更折節學問。《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魏略》。何顒友人虞偉高,有父讎未報,而篤病將終。顒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顒感其義,爲復讎,以頭醊其墓。後爲宦官所陷,亡匿汝南間。所至皆親其豪傑。袁紹慕之,私與往來,結爲奔走之友。是時黨事起,天下多罹其難。顒嘗私入洛陽,從紹計議。其窮困閉戹者,爲求援救,以濟其患。有被掩捕者,則廣設權計,使得逃隱。後又與荀爽、王允等共謀董卓。《後書·黨錮傳》。此等皆大俠者流也。使無名教以範圍之,玄黄龍戰之際,又惡知其所至乎?多一顧念名義之人,即少一裂冠毁冕之人;多一不忍殺人之人,即少一横行無忌之人。文教之維持世運,其功,誠有不可見而又不容盡没者耳。
三八五東漢諸將與儒學
生民之禍,無酷於兵。觀秦、漢間之事可知矣。新、漢之際,戰争猶酷於秦、漢之間,然後漢諸將,則頗有不嗜殺人者,此不可謂非儒學之功也。光武之遣馮異代鄧禹也,敕之曰:“諸將非不健鬭,然好虜掠。卿本能馭吏士,念自脩敕,無爲郡縣所苦。”岑彭破荆門,長驅武陽,持軍整齊,秋毫無犯。陳俊爲琅邪太守,專征青徐,檢制軍吏,不與郡縣相干。百姓歌之,銚期自爲將,有所降下,未嘗虜掠。祭遵制御士心,不越法度,所在吏民,不知有軍。李忠與任光同奉世祖,從攻下屬縣。至苦陘,世祖會諸將,問所得財物,惟忠獨無所掠。朱祐將兵多受降,以克定城邑爲本,不存首級之功;又禁制士卒,不得虜掠百姓,軍人多以此怨之。三數將率之不嗜殺人,於九州顛覆之禍,固亦所補甚微,然此不得不歸諸教化之功。馮異者,好讀書,通《左氏春秋》、《孫子兵法》。祭遵少好經書。朱祐初學長安。岑彭、陳俊、任光史雖不言其學業,然彭王莽時守本縣長,俊少爲郡吏,任光爲鄉嗇夫,郡縣吏,而李忠又以好禮脩整稱,王莽時爲新博屬長。漢世吏人亦多儒者,銚期父卒服喪三年,其非不讀書尤可知矣。《祭遵傳》云:“嘗爲部吏所侵,結客殺之。初,縣中以其柔也,既而皆憚焉。”《任光傳》云:“少忠厚,爲鄉吏所愛。”其非無行之徒可知。職是故,諸將私行,亦多脩飭,如祭遵“爲人廉約小心,克己奉公;賞賜輒盡與士卒,家無餘財;身衣韋褲布被,夫人裳不加緣。”“臨死遺誡:牛車載喪,薄葬洛陽。問以家事,終無所言。”遵從弟彤,“在遼東幾三十年,衣無兼副”是也。寇恂不與賈復鬭,馮異每所止舍,諸將并坐論功,異常獨屏大樹下,軍中號曰大樹將軍。此固藺相如、魯仲連之所優爲,然在彼輩或以天資特高,在儒者則爲庸行矣。故知教化之功不可盡誣也。
光武與功臣諸侯燕語,從容言曰:“諸卿不遭際會,自度爵禄,何所至乎?”鄧禹先對曰:“臣少嘗學問,可郡文學博士。”見《馬武傳》。可知當時諸將,非必以武功自見者。功成之後,尚能敦行脩學,居官亦多能撫循人民,興起教化,非偶然也。如寇恂爲汝南太守,脩鄉校,教生徒,聘能爲《左氏春秋》者,親受學焉。經明行脩,名重朝廷。賈復知光武欲偃干戈,脩文德,乃興鄧禹并剽甲兵,敦儒學。祭遵爲將軍,取士皆用儒術,對酒設樂,必雅歌投壺。又建爲孔子立後,奏置五經大夫。李忠爲丹陽太守,起學校,習禮容,春秋鄉飲,選用明經,皆是。光武雖不任功臣,而高密、固始、膠東三侯,嘗與公卿參議國家大事,亦見其人非盡武夫也。
三八六儒將
論流品者必以儒爲尚,如將曰儒將,醫曰儒醫是也。此由執筆者皆儒生,故自私其類歟?蓋不免焉,而亦不盡然也。世所謂儒醫者,多不閑於手術。此由儒者多四體不勤故也。儒醫尊而鈴醫賤,不復能得重糈,乃多苟圖糊口,不求精進,古專家之技,遂以是而亡,近世平《銀海精微》者,謂其術或非今眼科之所知,其一證也。然儒醫雖不閑於技,而多好求明理,五運六氣等空論,誠不足取;然審證周,用藥慎,能推廣方書之用,而救鈴醫鹵莽之失者,亦不少焉。醫籍俱在,不可誣也。惟將亦然,儒將所長,曰能恤人民,曰能嚴國紀。以嚴國紀言之,於大局一時之安危,所關尤巨。鑒觀往史,而不免感不絶於余心也。
《後漢書·儒林傳》稱儒學之效曰:“所談者仁義,所傳者聖法也。故人識君臣父子之綱,家知違邪歸正之路,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啓,自中知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强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者,人誦先王言也,下畏逆順勢也。至如張温、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盼,則天業可移,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暨乎剥橈自極,人神數盡,然後羣英乘其運,世德終其祚,跡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歷年所者,斯豈非學之效乎?”斯言也,乍觀之,一若阿私所好者,然試設想:何進之所召者,若非董卓而爲張温、皇甫嵩,漢末之禍,亦何遽至此?張温、皇甫嵩非能大有爲之人,范氏謂其俯仰則天業可移,庸或太過。然如諸葛武侯之在蜀,孰能禁其不自取?猶可曰:國小民寡,大功未就,遽謀篡奪,必無以饜衆心,知者不爲也。乃如魏武帝,中原大亂,皆身所戡定,雖曰一統之功未竟,然吴、蜀之在當日,亦僻壤耳,功不逮此,而遽自尊者,豈可悉數?魏武而欲自取,其孰能禁之?乃觀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殷殷欲以周文、齊桓爲法,反覆樂毅、蒙恬之行事,至於流涕,其確乎不拔爲何如?而世乃妄造荀彧沮其國公九錫之議,謂公爲不平,彧以憂死,可謂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矣。難立而易壞者,莫如綱紀。綱紀,無形可見者也,然可以範圍一世之人心,使其莫敢逾越。人心咸軌於正,然後羣之内可以相安,羣之外莫敢予侮。自辛亥革命以來,武人擅權,裂冠毁冕,内亂不已,外寇乘之,八年征戰,雖獲幸勝,而蕭牆之内,猶不能以一朝居,此仁人志士,所由撫膺扼腕,歎息於張温、皇甫嵩、魏武帝、諸葛武侯之不作者也。歷代喪亂之時,陰受儒將之賜而不自知者有二:一在漢、魏之間,一則勝清咸、同之際。今人每訾曾、胡、左、李之倫,翼建夷以覆宗國,此乃未能論世,而欲知人。當是之時,風塵澒洞,九州豺虎,生民之禍,亦已烈矣。設更益之以武夫割據,互相攻伐,中國大局,又將何如?辛亥以後之擾攘,所以遼緩之數十年而後見者,以曾、胡、左、李輩皆讀書人,莫敢干犯名義,且急流勇退,大局麤定,即釋兵權故也。彼固昧於民族之義矣,然視何者爲綱紀,嚴畏而不敢犯,夫固各以其時。試問今日,有能嚴民權之義,若昔時天澤之分者乎?然則所謂軍人教育者,誠不宜徒騖於戰勝攻取之末,而不思其本也。
雖然,儒將之效,則亦有所極矣。以張温、皇甫嵩、魏武帝、諸葛武侯、曾、胡、左、李輩之嚴畏名義,亦不過能使萁豆相煎之禍,遼緩之數十年耳,卒不能消滅之使不作也。是何也?傳曰:“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也。”見《左傳》隱公四年。夫曰自焚,則非敵能勝之,而其敗亡實由於自取矣。自取之道奈何?記曰:“不誠無物”,見《禮記·中庸》。而兵事則尚狙詐。夫其爲狙詐也,豈不曰:“吾特以是遂吾之所求。”所以求之者雖詐,而其求之之意,固出於至誠惻怛也。此固非欺人之談,然習於詐者,終將稍傷其誠,且尚詐則不能無用機巧之人,而機巧之人,其至誠惻怛之心必較薄,故軍之乘時特起者,雖以哀矜始,及其久屯聚而不散,則終必稍離其真。魏武帝之後,繼之以司馬宣王。曾、胡硁硁,左宗棠雖少麤獷,猶不以權譎爲體,至李鴻章則異是矣,而其後遂乘之以無所不爲之袁世凱,豈不哀哉?握兵者終必至於無所不爲,何也?曰:人生而有欲,不敢肆其欲者,以外力箝制之,使不得逞耳。握兵者則孰能箝制之?其力終必日擴,其行即隨之而日肆,勢也。惟至誠惻怛之士,所欲更有大於此者,乃能自抑其欲而不敢肆,此等人蓋不易數覯。抑人心不能無隨境而遷,後起者所值之時勢,必不如創業者之艱,則其至誠惻怛之心,亦將隨之而減,則其欲稍縱而行日肆矣。久之則若堤防之潰決而不可御矣。其事至淺也,其禍至博也,見微知著者,不可以不察也。魏武帝雅性節儉,不好華麗,後宫衣不錦綉,侍御履不二采,此蓋其所以能奮起於艱難之中,手戡羣雄。然其爲司空欲身率其下也,歲發調,必使本縣平其資。譙令平曹洪貲財與公家等,而公曰:我家財那得如子廉邪?然則公雖節儉,其下不必皆然,公亦明知之而不能禁也。以是推之,當時文武臣僚,風氣可以想見。崔琰、毛玠典選,必崇一概難堪之行,明知其足以長僞而不恤,其亦有所不得已與?然何益矣,曹爽既已侈敗,司馬宣王務反爽,而其時之侈風乃彌甚,終至滔滔不可復返焉。請舉二事以明之。石崇與王愷競富,晉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愷,高三尺許,枝柯扶疏,無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碎之。愷既惋惜,又謂崇嫉己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四尺者六七株,條幹絶俗,光采曜日,如愷比者甚衆,愷恍然自失矣。帝又嘗幸王濟宅,供饌甚豐,悉貯琉璃器中。琉璃來自西胡,珊瑚出於南海,漢末喪亂,至魏文帝之世,都畿猶樹木成林,有待斫伐;見《三國志·王昶傳》。而王石等乃能多致遠物如此,當時文武臣僚財力之雄可想,弗求胡獲?無所不爲之行,蓋有迫之不得不然者矣。積重者難返,善觀世變者,所以不欲兵之久屯聚也。
三八七郡國文學
漢世郡國文學之職,於教育頗有關係。諸葛豐及翟方進父翟公,皆嘗爲郡文學。匡衡調補平原文學,學者多上書薦衡,“經明,當世少雙。今爲文學就官,京師後進,皆欲從衡平原,衡不宜在遠方。”可見當時文學,頗有名人爲之。《三國志·杜畿傳注》引《魏略》,言畿爲河東太守,署樂詳爲文學祭酒,使教後進,河東學業大興。《倉慈傳注》引《魏略》,言令狐邵爲弘農太守,是時郡無知經者,乃歷問諸吏,有欲遠行就師,輒假遣,令詣河東就樂詳學,經麤明乃還。因設文學。由是弘農學業轉興。皆文學舉職之效也。
三八八傳、説、記
六經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則又自有其義。孔子之義,不必盡與古義合,而不能謂其物不本之於古。其物雖本之於古,而孔子自别有其義。儒家所重者,孔子之義,非自古相傳之典籍也。此兩義各不相妨。故儒家之尊孔子,曰:“賢於堯舜遠矣。”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孟子·公孫丑》上。而孔子則謙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即推尊孔子者,亦未嘗不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爲言也。《禮記·中庸》。若如崇信今文者之説,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前無所承,則孔子何不作一條理明備之書,而必爲此散無友紀之物?又何解於六經文字,古近不同,顯然不出一手,并顯然非出一時乎?若如崇信古學者之言,謂六經皆自古相傳之物,孔子之功,止於抱遺訂墜;而其所闡明,亦不過古先聖王相傳之道,初未嘗别有所得;則馬、鄭之精密,豈不真勝於孔子之麤疏乎?其説必不可通矣。
惟六經僅相傳古籍,而孔門所重,在於孔子之義。故經之本文,并不較與經相輔而行之物爲重;不徒不較重,抑且無相輔而行之物,而經竟爲無謂之書矣。
與經相輔而行者,大略有三:傳、説、記是也。《漢書·河間獻王傳》曰:“獻王所得書,皆經、傳、説、記,七十子之徒所論。”蓋傳、説、記三者,皆與經相輔而行,孔門所傳之書,大略可分此四類也。
傳、説二者,實即一物;不過其出較先,久著竹帛者,則謂之傳;其出較後,猶存口耳者,則謂之説耳。陳氏澧曰:“《荀子》曰:《國風》之好色也,其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於金石,其聲可内於宗廟。《大略》。據此,則周時《國風》已有傳矣。《韓詩外傳》亦屢稱傳曰。《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詩傳》曰:湯之先爲契,無父而生。此皆不知何時之傳也。”《東塾讀書記》六。陳氏所引,實皆孔門《詩傳》,謂不知何時之傳者誤也。然孔子以前,《詩》確已自有傳,《史記·伯夷列傳》引《軼詩傳》是也。以此推之,《孔子世家》稱孔子序《書傳》,書傳二字,蓋平舉之辭?孔子序《書》,蓋或取其本文,或取傳者之辭。故二十八篇,文義顯分古近也。如《金縢》亦記周公之辭,其文義遠較《大誥》等篇爲平近。古代文字用少,書策流傳,義率存於口説,其説即謂之傳。凡古書,莫不有傳與之相輔而行,其物既由來甚舊,而與其所傳之書,又如輔車相依,不可闕一;故古人引用,二者多不甚立别,而傳遂或與其所傳之書,并合爲一焉。漢人引據經傳,不别者甚多,崔氏適《春秋復始》論之甚詳,今更略舉數證。《孟子·萬章》一篇論舜事最多,後人多欲以補《舜典》;然《尚書》二十八篇爲備,實不應有《舜典》。而完廩、浚井等事,亦見《史記·五帝本紀》。《五帝本紀》多同伏生《書傳》。蓋孟子、史公,同用孔門《書》説也。以此推之,《滕文公》篇引《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論語·爲政》引《書》曰“孝乎惟孝”,亦皆《書傳》文矣。《説文·旻部》夐下引《商書》曰:“高宗夢得説,使百工夐求,得之傅巖。”語見《書序》,蓋《書傳》文,而作序者竊取之。“差以豪釐,繆以千里”,見《易·繫辭》。《繫辭釋文》云王肅本有傳字。案《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談《論六家要旨》,引《繫辭》“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謂此武王之勇也後乃申釋其義,則經傳合居一簡,古書如此者甚多。今所傳《易·繫辭》下無傳字,亦不能議其脱也。
《公羊》曰:“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定公元年。古代文字用少,雖著之傳,其辭仍甚簡略,而又不能無所隱諱。若此,則不得不有藉於説明矣。《漢書·蔡義傳》:“詔求能爲《韓詩》者,徵義待詔,久不進見。義上疏曰:臣山東草萊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衆,然而不棄人倫者,竊以聞道於先師,自託於經術也。願賜清閒之燕,得盡精思於前。上召見義,説《詩》,甚説之。”又《儒林傳》:“兒寬初見武帝,語經學。”上曰:“吾始以《尚書》爲樸學,弗好。樸即《老子》“樸散而爲器”之樸。《淮南·精神注》:“樸,猶質也。”所謂木不斲不成器也。此可見經而無傳,傳而無説,即成爲無謂之物。及聞寬説,可觀,乃從寬問一篇。”并可見漢世傳經,精義皆存於説,漢儒所由以背師説爲大戒也。凡説,率至漢師始著竹帛。以前此未著竹帛,故至漢世仍謂之説也。夏侯勝“受詔撰《尚書論語説》”;《漢書》本傳。“劉向校書,考《易説》,以爲諸家《易説》,皆祖田何、楊叔、丁將軍,大義略同,惟京氏爲異黨;焦延壽獨得隱士之説,託之孟氏,不相與同”,《儒林傳》。是也。《漢書·王莽傳》:莽上奏曰:“殷爵三等,有其説,無其文。”又羣臣請安漢公居攝如天子之奏曰:“《書》曰:我嗣事子孫,大不克共上下,遏失前人光,在家,不知命不易,天應棐諶,乃亡隊命,《説》曰:周公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羣臣,發號施令,常稱王命,召公賢人,不知聖人之意,故不説也。”然則説可引據,亦同於傳。蓋傳即先師之説,説而著之竹帛,亦即與傳無異耳。漢人爲學,必貴師傳,正以此故。劉歆等首唱異説,其所以攻擊今文師者,實在“信口説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漢書·楚元王傳》附《歆傳》。兩語;而古學家之學,遠不逮今文師者,亦實以此。以其奮數人之私智,以求之傳記,斷不能如歷世相傳之説之精也。公孫禄劾歆“傎倒《五經》,毁師法”,《莽傳》。毁師法,即背師説也。
傳附庸於經,記與經則爲同類之物,二者皆古書也。記之本義,蓋謂史籍。《公羊》僖公二年,宫之奇諫曰:“《記》曰:脣亡則齒寒。”《解詁》:“記,史記也。”史記二字,爲漢時史籍之通稱,猶今言歷史也。《韓非子·忠孝》:“《記》曰:舜見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當是時也,危哉,天下岌岌。”此語亦見《孟子·萬章》上篇,咸丘蒙以問孟子,孟子斥爲齊東野人之語,古亦稱史記爲語,可爲《解詁》之證。記字所苞甚廣,宫之奇、咸丘蒙所引,蓋記言之史,小説家之流;其記典禮者,則今所謂《禮記》是也。《記》與《禮》實非異物,故古人引《禮》者或稱《記》,引《記》者亦或稱《禮》。《詩·采蘩箋》引《少牢饋食禮》稱《禮記》,《聘禮注》引《聘義》作《聘禮》,又《論衡·祭意》引《禮記·祭法》皆稱《禮》。〇《禮記》中《投壺》、《奔喪》,鄭謂皆同《逸禮》,而《曲禮》首句即曰“《曲禮》曰”,可見《禮》與《記》之無别也。今《儀禮》十七篇,惟《士相見》、《大射》、《少牢饋食》、《有司徹》四篇無記。宋儒熊氏朋來之説。凡記皆記經所不備,兼記經外遠古之言。鄭注《燕禮》云:“後世衰微,幽、厲尤甚,《禮樂》之書,稍稍廢棄,蓋自爾之後有記乎?”《士冠禮疏》。《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記》,鄭《注》曰:“世子之禮亡,言此存其記。”蓋著之竹帛之時,有司猶能陳其數;或雖官失其守,而私家猶能舉其本末,如孺悲學《士喪禮》於孔子。則謂之《禮》;而不然者,則謂之《記》耳。記之爲物甚古,故亦自有傳;《士冠禮疏》:“《喪服記》,子夏爲之作傳,不應自造還自解之。《記》當在子夏之前,孔子之時,未知是誰所録。”案古書多有傳説,已見前,《記》之《傳》,或孔門録是《記》者爲之,或本有而録是《記》者并録之,俱未可定也。而《禮記》又多引舊記也。如《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記》。又引《記》曰“虞、夏、商、周,有師保,有疑丞”云云。《祭統》引《記》曰“齊者不樂”,又引《記》曰“嘗之日,發公室”云云皆是。
傳説同類,記以補經不備,傳則附麗於經,故與經相輔而行之書,亦總稱爲傳記,如劉歆《移太常博士》所言是也。《河間獻王傳》,并稱經傳説記,傳蓋指古書固有之傳而言,如前所引《軼詩傳》及孔子所序之《書傳》是。其孔門所爲之傳,蓋苞括於説中。
大義存於傳,不存於經,試舉一事爲徵。《堯典》究有何義?試讀《孟子·萬章》上篇,則禪讓之大義存焉。夷考伏生《書傳》、《史記·五帝本紀》,説皆與孟子同,蓋同用孔門書説也。此等處,今人必謂伏生襲孟子,史公又襲伏生。殊不知古代簡策流傳甚難,古人又守其師説甚固,異家之説,多不肯用,安得互相勦襲,如此之易?史公説堯舜禪讓,固同《孟子》矣,而其説伊尹,即以割烹要湯爲正説,與《孟子》正相反。何又忽焉立異乎?可見其説禪讓事,乃與《孟子》所本者同,而非即用《孟子》矣。〇經義并有儒家失傳,存於他家書中者。《吕覽》多儒家言,予别有考。今《尚書甘誓》,徒讀其本文,亦絶無意義。苟與《吕覽·先己》參看,則知孔子之序是篇,蓋取退而脩德之意矣。傳不足以盡義,而必有待於説,試亦引一事爲徵。王魯,新周,故宋,非《春秋》之大義乎?然《公羊》無其文也,非《繁露》其孰能明之?《三代改制質文》篇。案亦見《史記·孔子世家》。又《樂動聲義》有“先魯後殷新周故宋”之文,見《文選》潘安仁《笙賦注》。古人爲學,所以貴師承也。後人率重經而輕傳、説,其實二者皆漢初先師所傳。若信今文,則先師既不僞經,豈肯僞傳?若信古文,則今古文經,所異惟在文字,今文經正以得古文經而彌見其可信。經可信,傳、説之可信亦因可見矣。或又謂經爲古籍,據以考證古事,必較傳爲足據。殊不知孔門之經,雖係古籍,其文字未必一仍其舊。試觀《堯典》、《禹貢》,文字反較殷《盤》、周《誥》爲平易可知。而古籍之口耳相傳,歷久而不失其辭者,亦未必不存於傳、説、記之中也。然則欲考古事者,偏重經文,亦未必遂得矣。《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不獨有也;至於爲《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公羊》昭十二年《疏》引《春秋説》云:“孔子作《春秋》,一萬八千字,九月而書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然則相傳以爲筆削皆出孔子者,惟《春秋》一經。餘則删定之旨或出孔子,其文辭必非孔子所手定也。即游、夏不能改一字,亦以有關大義者爲限,若於義無關,則文字之出入,古人初不深計。不獨文字,即事物亦有不甚計較者。吕不韋聚賓客著書,既成,佈咸陽市門,縣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高誘《注》多摘其誤,謂揚子雲恨不及其時車載其金。殊不知不韋所求,亦在能糾正其義。若事物之誤,無緣舉當時游士賓客,不及一揚子雲也。子雲既沾沾自喜,高誘又津津樂道,此其所以適成爲子雲及高氏之見也。
翼經之作,見於《漢志》者:曰外傳,曰雜傳,蓋摭拾前世之傳爲之。《漢書·儒林傳》:“韓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内外傳》數萬言。”又曰:“韓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爲之傳。”一似其傳皆自爲之者。然《韓詩外傳》見存,大抵徵引成文,蓋必出自前人,乃可謂之傳也。曰傳記,曰傳説,則合傳與記、説爲一書者也。曰説義,蓋説之二名。曰雜記,則記之雜者也。曰故,曰解故,以去古遠,故古言有待訓釋,此蓋漢世始有。曰訓傳,則兼訓釋古言及傳二者也。《毛傳》釋字義處爲詁訓。閒有引成文者,如《小弁》、《緜》之引《孟子》,《行葦》之引《射義》,《瞻卬》之引《祭義》,《閟宫》之引孟仲子,則所謂傳也。
《漢志·春秋》有《左氏微》二篇,又有《鐸氏微》三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傳》二篇。微,蓋即“定哀多微辭”之微;亦即劉歆《移太常博士》所謂“夫子没而微言絶”者也。定哀之聞,辭雖微,義則具存於先師之口説,何絶之有?易世之後,忌諱不存,舉而筆之於書,則即所謂傳也,安用别立微之名乎?今《左氏》具存,解經處極少,且無大義,安有微言?張氏不知何人。鐸氏,《注》曰:“楚太傅鐸椒。”虞氏,《注》曰:“趙相虞卿。”《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鐸椒爲楚威王傅,爲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爲《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世,亦著八篇,爲《虞氏春秋》。”二書與孔子之《春秋》何涉?鐸氏之書自名《微》,非其書之外,别有所謂微者在也。今乃舉左氏、張氏、虞氏之書而皆爲之微,虞氏且兼爲之傳,其爲妄人所託,不問可知。猶之附麗於經者爲傳、説,補經之不備者爲記,本無所謂緯,而漢末妄人,乃集合傳、説、記之屬,而别立一緯之名也。要之多立名目以自張,而排斥異己而已。故與經相輔而行之書,實盡於傳、説、記三者也。
傳、説、記三者,自以説爲最可貴,讀前文自見。漢世所謂説者,蓋皆存於章句之中。章句之多者,輙數十百萬言,而《漢書》述當時儒學之盛,謂一經説至百萬餘言,《儒林傳》。可知章句之即説。枝葉繁滋,誠不免碎義逃難、博而寡要之失;然積古相傳之精義,則於此存焉。鄭玄釋《春秋運斗樞》云:“孔子雖有盛德,不敢顯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於世,陰書於緯,以傳後王。”《王制正義》。古代簡策繁重,既已筆之於書,夫復安能自祕?其爲竊今文家口授傳指之語而失其實,不問可知。《文選》劉歆《移太常博士注》:“《論語讖》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此造緯者之自道也。然緯之名目雖妄,而其爲物,則固爲今文經説之薈萃;使其具存,其價值當尚在《白虎通義》之上也;乃以與讖相雜,盡付一炬,亦可哀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出版
三八九詩無作義
事有古今異者,亦有古今同者。古今異者,後人或不知其異,而即以當日之情形,測度古人;古今同者,則又不知其同,而妄生穿鑿。可謂其失惟鈞矣。古之詩,與後世之謡辭相似者也,其原多出於勞人思婦,矢口所陳,或託物而起興,或感事而陳辭。其辭不必無所因,而既成之後,十口相傳,又不能無所改易。故必欲問詩之作者爲何人,其作之爲何事,不徒在後世不可得,即起古人於九原而問之,亦將茫然無以對。何也?其作者本不可知,至於何爲而作,則作者亦不自知也。三家説《詩》,知本義者極少,即由於此。今所傳《小序》,乃無一詩不知其何爲而作;而其所爲作,且無一不由於政治;幾若勞人思婦,無不知政治之得失者。夫古者謂陳詩可觀民風,抑且可知政治之得失者,以風俗之善惡,與政治之得失相關也;非謂勞人思婦,無一不深知政治,明乎其得失,且知其與風俗之關係也。所謂《小雅》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也。《雅》且如此,而況於《風》。若如今之《詩序》,則《風雅》何别焉?故今之《詩序》,不必問其所言者如何,但觀其詩之皆能得其本義一端,即知其不可信矣。
《詩》有誦義,無作義,有以此爲攻擊今學之言者。《漢書·藝文志》,謂齊韓《詩》或取《春秋》,采雜説,咸非其本義是也。陳蘭甫辨之云:“今本《韓詩外傳》,有元至正十五年錢惟善《序》云:斷章取義,有合於孔門商賜言《詩》之旨。澧案《孟子》云:憂心悄悄,愠於羣小,孔子也;亦外傳之體。《禮記·坊記》、《中庸》、《表記》、《緇衣》、《大學》引《詩》者,尤多似外傳。蓋孔門學《詩》者皆如此。其於詩義,洽熟於心,凡讀古書,論古人古事,皆與詩義相觸發,非後儒所能及。西漢經學,惟《詩》有《毛氏》、《韓氏》兩家之書,傳至今日,讀者得知古人内傳、外傳之體;乃天之未喪斯文也。《直齋書録解題》云:《韓詩外傳》,多記雜説,不專解《詩》,果當時本書否?杭堇浦云:董生《繁露》、韓嬰《外傳》,偭背經旨,敷列雜説,是謂畔經;此則不知内外傳之體矣。”其自注云:“韓非有《解老篇》,復有《喻老篇》,引古事以明之,即外傳之體。其《解老》即内傳也。”《東塾讀書記》卷六。愚案:觀此,即可知此體由來之古,所謂詩義洽熟於心。凡讀古書,論古人古事,皆與詩義相觸發者,古簡籍少而誦之專精之世,凡書皆然,正不獨《詩》;抑古之誦《詩》者皆然,亦不獨孔門之言《詩》者也。古人會聚,多賦《詩》以見志,即其一證。
陳蘭甫又云:“《毛傳》有述古事,如《韓詩外傳》之體者;如《素冠傳》子夏閔子騫三年喪畢見夫子一節,《小弁傳》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一節,《巷伯傳》昔者顔叔子獨處於室一節,《緜傳》古公處豳一節,虞芮之君相與争田一節,《行葦傳》孔子射於矍相之圃一節,皆外傳之體。《定之方中傳》建邦能命龜一節,雖非述古事,然因經文卜云其吉一語,而連及九能,亦外傳之體也。”同上。然則《韓詩外傳》乃《毛詩》家所不能爲耳,非其所不欲爲也。
三九〇毛詩傳授之誣
羣經傳授源流,有極不可信者。劉歆云:“先師皆起於建元之間。”經學之淵源,必不始此;然先師名字之可記識者,則始於此矣。言羣經之傳授者,當以《史記》、《兩漢書》、《儒林傳》、《藝文志》。《隋書》、《經籍志》。《經典釋文》《叙録》。爲大宗。前人記識,偶有遺落,而後人從而補之,原非必不可有之事。然前人所遺落,何至如是之多,而其所補者,又多無徵不信,齟齬難通,其不免於億造附益可知。君子觀於此,而知信史之難得矣。
《史記·儒林傳》曰:“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此其源流,皆確實可據,而其人之行事,亦確有可徵者也。至《漢書》,則已有不盡然者。
《史記》云“言《詩》於魯則申培公”,非謂申培公之學,無所受之也,其名氏不復傳也;故但曰“吕太后時,申公游學長安,與劉郢同師”而已。而《漢書》補出浮丘伯之名,《儒林傳》曰:申公與楚元王交,俱事齊人浮丘伯。吕太后時,浮丘伯在長安,元王遣子郢與申公俱卒業。《元王傳》曰:少時,嘗與魯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浮丘伯;伯,孫卿門人。及秦焚書,各别去。郢之名,則作郢客。浮丘伯之行事,既無可考;元王賢王,果曾與申公同師,史公無緣不知;知之,無緣置之而獨言其子。然則申公與元王同師,或因與其子同師而傳譌。而繆生、白生嘗與元王同學,或又因其與申公爲同功一體之臣而傅會也。此説如確,則浮丘伯之名,可信與否,亦有不可知者矣。然此尚僅有可疑而已。乃如《毛詩》,《漢志》云:“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自謂者,無徵之辭;好之,亦僅好之而已。乃《詩譜》云:“魯人大毛公爲《訓詁傳》,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爲博士。”分毛公爲大小,固已未知所據;而易好之爲獻之,則諸言河間獻書者,何以不及《毛詩》;而劉歆校書中祕,亦何以但稱無師説之《逸禮》、《古文尚書》、《周官》、《左氏》,而不及有《詁訓傳》之《毛詩》乎?鄭氏但言毛公有二,未舉其名也。《後漢書·儒林傳》曰:“趙人毛長傳《詩》,是爲《毛詩》。”毛長者,大毛公乎?小毛公乎?何以易魯而爲趙也?《隋志》:“《毛詩》二十卷,漢河間太守毛萇撰。”又易長而爲萇,且變趙人爲河間太守,總不知其何據。陸璣云:“孔子删《詩》授卜商,商爲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訓詁傳》,以傳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爲大毛公,萇爲小毛公。”璣與鄭玄,相去極近,《毛詩》果出子夏,乃聖門高弟,荀卿則六國名儒,豈容置而不言?稱人不舉名字,但用當時稱號,漢人類然,如伏生名勝,始見《後漢書·伏湛傳》,《史》、《漢》皆但作伏生是。案此等有可信者,亦有不可信者。如伏氏世傳儒業,行事衆所共知,先祖之名,後昆自不容虚構;乃如遥遥華胄,信否難徵,欲以譜牒之具存,顯示胤裔之非僞,則名字爵里,或謂往史所不詳,轉非後人所能共信矣。而於邑里頗重,果大毛公魯人,小毛公趙人,康成豈得不加别白也?《釋文》以此爲一説,又引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爲《詩故訓傳》於家,以授趙人小毛公,小毛公爲河間獻王博士。”整亦三國吴人,説之乖異又如此。而所舉人名,又無一有行事可徵驗者,安得不令人疑而不信乎?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六期,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五日出版
三九一詩序上
《詩序》辯説,最爲紛歧。若知漢時所謂古學者,皆摭拾傳記爲之;其所謂出於某某者,大抵附會依託,不可信據,則亦無疑於此矣。
《詩序》誰作,宋以後説多憑億測,無可徵驗,即亦無從辯論。其爲古説者有三:鄭氏《詩譜》,謂《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一也;《正義》引沈重説。王肅《家語注》,以爲子夏作,二也;《後漢書·儒林傳》:以爲衛宏作,三也。宏與鄭、王,相去甚近,《序》果宏作,鄭、王無緣不知;然《序》有鄭注而無鄭箋,實爲出於《毛傳》以後之確證。其文平近諧婉,且不類西漢人作,更無論先秦矣。鄭、王何至并此而不能辨?然一以爲逕出子夏,一以爲兼出毛公,何也?古人云某書某作,不必其人親著竹帛,特推所自來耳。《序》出子夏、毛公,蓋古學家舊説,其著之竹帛,實始衛宏。鄭、王皆本所自來,故以子夏、毛公爲言耳。《隋志》謂“子夏所創,毛公及衛宏又加潤益”,蓋古學家成説,非苟爲調停之辭也。鄭、王、范曄皆言之不具耳。然《序》實古學家采綴古書所爲,不惟非子夏,亦必不出毛公也。鄭樵云:“漢世文字,未有引《詩序》者,惟黄初四年,有曹共公遠君子近小人之語,蓋宏之《序》至是始行也。”此説甚是,可爲《詩序》晚出之確證。
《詩》之《大小序》,亦爲聚訟之一端。有就《關雎》一序,分爲大小者;有就各詩,分析其首句爲《小序》,下爲《大序》者。《釋文》引舊説云:“起至用之邦國焉,名《關雎序》,謂之《小序》;自風風也,訖末,名爲《大序》。”朱子作《詩序辯説》,以詩者志之所之至也爲《大序》,餘爲《關雎小序》。以初句爲子夏作,説出成伯嶼。蘇轍《詩集傳》,祇存首句,餘皆删。程大昌《考古編》,亦以首語爲古序,續申者爲衛宏語。案魏源《詩古微》論三家《詩》亦有序,頗允。諸家所引《韓詩》,如《關雎》刺時也,《芣苢》傷夫有惡疾也等,皆與《詩序》首語一例。張揖習《齊詩》,《上林賦注》:“《伐檀》,刺賢者不遇也。”亦同。蓋作序者依三家體例爲之也。《隋志·史部》論簿録之語曰:“孔子删書,别爲之序,各陳作者所由。韓毛二《詩》,亦皆相類。”案《舊唐志》:《韓詩》二十卷,卜商序,韓嬰撰。《韓詩翼要》十卷,卜商撰。《毛詩集序》二卷,卜商撰。《新書志》:《韓詩》,卜商序,韓嬰注,二十二卷,又《外傳》十卷,《卜商集序》二卷,又《翼要》十卷。《翼要》當屬《毛詩》。《舊書》韓字蓋衍。韓、毛之序,體例相同,觀《隋志》之言可見。《翼要》則竊疑其放《外傳》也。雖無以知其必然,然《關雎》之序,非僅説《關雎》一詩;而各序首句及其下文,顯有斧鑿痕跡,則無可疑也。予謂《大小序》之分,大體當從朱熹之説,自起至“用之邦國焉”爲《小序》,專序《關雎》一詩。“風風也”至“詩之至也”爲《大序》,總論全詩之義。“然則關雎麟趾”以下,介於《大》、《小序》之間,蓋論全詩之義既竟,專論《周南》、《召南》,又迴合至《關雎》一篇者也。《大》、《小序》之名,蓋傳此序者所立,而非作此序者胸中先有此區别。故以其義論之,則一篇之中,兼苞專論《關雎》、統論詩義及《二南》兩端;以其文言之,則又一氣相承,不能分割也。蓋作《詩序》者,以論全詩及《二南》之語,合諸《關雎序》中,後人欲加分别,乃立大小之名也。此序最可見古學家之説係摭拾傳記而成。
此序統論詩義者,自“風風也”至“教以化之”,論風之義;“詩者志之所之”至“移風俗”,論詩及樂;“故詩有六義焉”至“六曰頌”,論六義;“上以風化下”至“詩之至也”,論風、雅、頌。論詩及樂者,取諸《樂記》;論六義者,取諸《周官》;餘與論《二南》及《關雎》一詩者,蓋取諸三家。而其文又有奪佚。且《詩》止《風》、《雅》、《頌》三體,而《序》云詩有六義,乃生賦、比、興究爲詩篇異體,抑詩文異辭之疑。康成最喜牽合《周官》,乃謂孔子録《詩》,已合風雅頌中,難可摘别。并謂《七月》一詩,備有三體,以牽合《周官》籥章之文。於是疑竇叢生,殊不知作《詩序》者,不過見《周官》即漫采之,初未計及《周官》六詩之説,與《詩經》風、雅、頌之體不能相容也。古學家之説多如此。後來彌縫漸密,初出時則極麤略,如鄭衆以《書序》之《周官》,即今謂之《周禮》之《周官》,篇卷多少,文體異同,皆不顧慮,真可發一大噱。以《風》、大小《雅》、《頌》爲四始,無論如何彌縫,其説終不可通。《史記·孔子世家》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詩序》云:“《關雎》,《風》之始也。”説實與《史記》同。《雅》、《頌》安得獨異。然則是謂四始之上,明有奪文;而鄭即隨其奪而曲説之也。《史記》之説,蓋出《魯詩》。《漢書·匡衡傳》,衡上疏曰:“孔子論《詩》,以《關雎》爲始。”則《齊詩》説亦不異。《詩疏》引《氾歷樞》曰:“《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魚》在巳,火始也;《鴻雁》在申,金始也。”此别一説,讖緯之文,不盡可信,然亦不以《風》、《大小雅》、《頌》爲四始也。《曲禮》之“若夫坐如尸,立如齊”,據《大戴記·曾子事父母》,明有奪文。而鄭引《左氏》是謂我非夫,讀夫爲如字。亦其隨文曲釋之一證。自敬仲至康成,中間未更喪亂,《詩序》不應更有奪佚,故知《詩序》之作,確在敬仲以前,特與毛義亦不盡合,如《静女》。可決其與《毛傳》非一家言耳。
《漢志》云:“魯申公爲《詩》訓詁,齊轅固生、燕韓生皆爲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説,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爲近之。”此古學家之誣辭,以此攻擊三家,殊不足信;三家遺説,陳氏父子所輯,大抵相同。其原同,其流自不得異也。《史記·儒林傳》曰:“韓生推詩之意而爲《内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其歸一也。”燕與齊、魯如此,齊魯之間更不待論矣。然夫子自道則真矣。今所傳《詩序》,《鴟鴞》出《金縢》,《北山》同《孟子》,《都人士》同《禮記·緇衣》,《那》同《國語·魯語》,此外同《荀子》者尤多;其無書可見者,則有《高子》,《絲衣序》引之;皆所謂取《春秋》采雜説者也。《詩》三百五篇,從無異説,《詩序》忽多出《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蓋即采自《鄉飲酒禮》及《燕禮》,三家無《都人士》首章,而毛有之,蓋即據《緇衣》以補之也。鄭漁仲曰:“毛公時,《左傳》、《孟子》、《國語》、《儀禮》未盛,而先與之合。世人未知《毛傳》之密,故俱從三家。及諸書出而證之,諸儒得以考其異同得失。長者出而短者自廢,故皆舍三家而宗毛。”惡知夫毛之與諸書合,正以其出較晚,故所采皆漢時見存之書;三家口説流傳,未著竹帛,故其淵源雖舊,轉若無徵不信邪?朱熹曰:“其初有齊魯韓氏之説,并傳於世,讀者知其出於後人之手,不盡信也。其後三家之傳又絶,而毛説孤行,則其牴牾之跡,無復可見。此序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詩反因序而作,於是讀者轉相尊信,無敢擬議;至於有所不通,則必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爲出於漢儒也。”其説較漁仲爲允矣。
世同則俗同,俗同則人之心思相類,故彼此之意,易於推測而知,雖復託諸比興,不翅矢口而陳,此陳詩之所以可觀民風也。何休《公羊解詁》曰:“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宣公十五年。《漢書·食貨志》略同,蓋出《齊詩》。《詩序》曰:“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亦以風詩爲出自民間,故知《詩序》之説,多采自三家也。此詩之六義也。三家於詩,有如《芣苢》、《柏舟》等篇,能得其本事者,必非鄉壁虚造,必也有所受之。自古學家爲之,而勞人思婦之辭,皆變爲士夫之作;歌其食歌其事者,皆變爲刺譏朝政矣。如此,則《風》、《雅》何别乎?善乎朱熹之言之也,曰:“詩之文意事類,可以思而得;其時世名氏,不可以强而推。今乃不然,不知其時者,必强以爲某王某公;不知其人者,必强以爲某甲某乙;於是傅會書史,依託名謚,鑿空妄語,以誑後人。且如《柏舟》,不知其不得於夫,而以爲不遇於君,此則失矣。然有所不及而不自欺,則亦未至於大害理也。今乃斷然以爲衛頃公之時,則其欺罔之罪,不可掩矣。蓋其偶見此詩,冠於三衛變風之首,是以求之春秋之前。而《史記》所書,莊、桓以上,衛之諸君,事皆無可考者,謚亦無甚惡者,獨頃公有賂王請命之事,其謚又爲甄心動懼之名,如漢諸王,必其嘗以罪謫,然後加以此謚,以是意其必有棄賢用佞之失,而遂以此詩予之也。”其於作序者采摭古書穿鑿傅會之情,可謂洞燭無遺矣。芣苢,馬舄;馬舄,車前,《爾雅》亦無異説。而王肅引《周書·王會》云:“芣苢如李,出於西戎。”王基駁云:“《王會》所記雜物奇獸,皆四夷遠國,各齎土地異物,以爲貢贄,非周南婦人所得采。”見《疏》。其説允矣。要而言之,見古書即采摭之,而不顧其合於理不合於理,合於事不合於事而已。凡古學家之説,大抵如此逐漸造成者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一九三四年六月十八日出版
三九二詩序下
儒生或不免錮蔽,而非儒生又不可以言經。何者?各種學問,皆自有其條例,非治之者不能知;不治其學,而聞其言,願者河漢之,輕者非笑之矣。王仲任以能説一經者爲儒生,博覽古今者爲通人,謂儒生不如通人,《論衡·超奇》。固也。如仲任者,可以謂之通人矣乎!讀《論衡》者蓋無異辭,即吾亦無異辭也。然其論經學則多繆,由經學自有條例,仲任不能知也。今日博聞之士,其達識固多逾於專門科學之家,然不可以言科學也,視此。
《論衡·謝短》:“問《詩》家曰:詩作何帝王時也?彼將曰:周衰而詩作,蓋康王時也。康王德缺於房,大臣刺晏,故詩作。夫文、武之隆,貴在成、康,康王未衰,詩安得作?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也?二王之末皆衰,夏、殷衰時,詩何不作?《尚書》曰詩言志,歌永言,此時已有詩也,斷取周以來而謂興於周。古者采詩,詩有文也,今詩無書,何知非秦燔五經,詩獨無餘札也?”此處當有譌誤,其大意則可知。蓋謂古已有詩,安知非爲秦所燔?今乃僅餘周詩,安得據見存之詩,而謂詩作於康王時也?案此乃不解儒生之言而誤駁。《詩》家言詩作康王,元據孔門所傳三百五篇言之,猶《春秋》家所謂託始,本不謂人之能作詩,始於康王時也。不然,《詩》家皆不知《堯典》邪?案采綴古書,曲加傅會,而曰某詩在某王某公時,則不可信。至於口説流傳,則其初必有依據,若必以“周非一王,何知其康王”詰之,則竹帛亦人所著,所著亦本見聞,亦將一一詰之曰“何以知其然”乎?《列女傳》曰:“自古聖王,必有妃匹。妃匹正則興,不正則亂。夏之興也以塗山,亡也以妹喜;殷之興也以有㜪,亡也以妲己;周之興也以太姒,亡也以褒姒。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關雎》豫見,思得淑女以妃君子。夫雎鳩之鳥,猶未嘗見乘居而匹處也。”説與匡衡正匹妃之《疏》同。曰“豫見”,則防其漸耳;元不謂當康王之身而大衰也。陳古刺今,所刺者今之衰,所陳者無妨其爲古之美。《詩序》改“思得淑女”之“思”爲“樂”,可與改“金根”爲“金銀”者媲美矣。
《毛傳》云:“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别。后妃説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雎鳩之有别焉;然後可以風化天下。”義亦與三家同。而不淫其色之語,又爲《序》之所采,知《序》固雜采羣書爲之也。然失其意者多矣。
“哀窈窕”之“哀”字,乃愛憐之義。魏、晉間人,多如此用;漢人用者尚少,先秦更無論矣。惟《墨子·備梯》,子墨子甚哀之,係如此用。然漢人寫定古書,於字句之出入,不甚計較,此等處,難保非寫者所定也。知《序》之著於竹帛,必在東漢時也。然鄭讀爲衷,則非。《詩序》筆法,有極平近者,如“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此等承接之法,便非西漢人所有。試與《史記·封禪書》“然則怪迂阿諛苟合之士興”相較,便見其用字同而文氣不同。又如“華落”、“色衰”等,亦非西漢人語,著之竹帛者係衛宏,殆無可疑也。
如《論衡·謝短》之説,則今學家謂三百五篇皆周詩。案辯《商頌》非商詩者,如《詩古微·商頌魯韓發微》爲最精。予舊撰《鬼方考》,可相參證。《漢書·藝文志》:“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數語之間,自相矛盾。“上采殷下取魯”六字,蓋後人記識之語,溷入本文者也。魏氏曰:“《左氏》季札觀周樂,爲之歌《頌》,曰:美哉,盛德之所同也!杜《注》:《頌》有殷、魯,故曰盛德之所同。若非皆周世所作,何以季札觀樂,統之《周頌》中乎?”案古人記事,不甚精密,季札觀樂,立夫子正樂之前,而十五《國風》及《雅》《頌》,均與今詩同者,《春官·大師疏》引鄭衆《左氏注》,謂傳家據已定録之,是也。《詩譜序疏》引服虔説同。此亦孔子純取周詩之一證。
商與宋雙聲,魏氏所列證據備矣。尚漏《左》僖二十二年天之棄商久矣一條。雙聲字本可通用,魏氏謂魯定公諱宋,孔子改宋爲商則非。古諱之之字,取同義而異聲,不取同聲而異形也。《宋世家》以《商頌》爲正考父美襄公之作,《孔子世家》孟僖子言正考父佐戴、武、宣,戴、襄相距百十六年,宣、襄相距亦七十九年,且正考父生孔父嘉,殤公時死華督之難,與襄公必不相及。魏氏釋難,殊近强辭。年代人地名之舛譌,乃古書所恒有,不必曲爲之説,亦不得以此而疑三家之説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一九三四年六月十八日出版
三九三左氏自相牴牾,詩序襲之
古學家之説,大抵采綴古書而成,然初不甚密,以古書本多牴牾處也。淺者不加詳考,以爲信而有徵,悮矣。《詩序》曰:“有女同車,刺忽也;鄭人刺忽之不昏於齊。太子忽嘗有功於齊,齊侯請妻之,齊女賢而不取,卒以無大國之助,至於見逐,故國人刺之。”齊人請妻鄭忽,而忽不欲,見《左氏》桓公六年及十一年,此《序》之所本也。然其後誘執祭仲,要以立突者,宋也。桓公十一年。立突而責賂,魯人平之,不可,於是助突伐宋。十二年。而鄭以紀、魯及齊與宋、衛、燕戰。十三年。又會魯於曹,使弟語來脩曹之會;而齊與宋、蔡、衛、陳伐鄭,十四年。突出忽入;魯會宋、衛、陳納突,不克,十五年。又會宋、蔡、衛於曹而伐之;十六年。昭公見弑,十七年。齊殺高渠彌。十八年。是始終黨突者魯,立以求賂者宋,附和之者曹、衛、蔡、燕;齊則始終助忽也,安在其無大國之助乎?蓋《左氏》自相牴牾,作《詩序》者,亦不暇詳察而采之也。桓六年,以齊侯欲妻忽者即文姜,尤誤。鄭亦沿之,已見《疏》駁。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出版
三九四毛詩訓詁之誤
《毛詩》稱《訓詁傳》,不徒其傳不足信也,即訓詁亦有誤者。皮鹿門《詩經通論》曰:“或謂大毛公六國時人,安見不比三家更古。曰:毛公六國時人,并無明文可徵;且《毛傳》實有不可信者。丕顯二字,屢見《詩》、《書》,《毛傳》於《文王》有周不顯曰:不顯,顯也。又於不顯亦世曰:不世顯德乎。是其意以不字爲語詞,爲反言;不知不顯即丕顯也。不顯亦世,即丕顯弈世也;不顯不時,即丕顯丕承,《清廟》之不顯不承,正丕顯丕承之證也。《卷阿》伴奂爾游矣,伴奂疊韻,連文爲義,與下優游一例,即《皇矣》之畔援,顔注《漢書》引《詩》,正作畔换,亦即《閔予小子》之判换,所謂美惡不嫌同辭也。《毛傳》乃云廣大有文章貌,是其意分伴奂爲兩義,伴訓廣大,奂訓有文章,不知下句優游,何以解之。毛何不分優游爲兩義乎?《正義》據孔晁引孔子曰:奂乎其無文章,伴乎其無涯際。孔晁,王肅之徒。其所引即《孔叢》、《家語》之類,王肅僞作,必非聖言。《蕩》曾是强御,强御亦二字連文爲義,《左氏》昭元年《傳》曰强御已甚,十二年《傳》曰吾軍帥强御,皆二字連文。《繁露·必仁且智》篇曰:其强足以覆過,其御足以犯難。《史記集解》引《牧誓》鄭《注》曰:强御,猶强暴也。强御,即《爾雅·釋天》之强圉。漢《石門頌》倒其文曰綏億衙强,惟其義同,故可倒用。《毛傳》乃曰:强,梁;御,善也。不知二字連文,而望文生義,豈六國時人之書乎?”案雙聲即重言而異其韻者,其字雖變,其意則一,故可合用,亦可分用,如《老子》之忽兮恍兮是也。孔晁所引,伴奂分言,正見其與優游一例。皮氏斥爲王肅僞作,似非;然《毛傳》訓詁之誤,則百口無以自解矣。又案《莊子·秋水》:何貴何賤,是謂反衍。《釋文》云:本亦作畔衍;《文選·蜀都賦注》引司馬作叛衍,云:叛衍,猶漫衍也,此亦即伴奂異字。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六期,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五日出版
三九五太誓後得
今之《尚書》,爲伏生所有者,凡二十八篇。《漢書·楚元王傳注》引臣瓚曰:“當時學者,謂《尚書》惟有二十八篇,不知本存百篇也。”與今所傳之數合。然《史記·儒林傳》,謂伏生得二十九篇,以教於齊、魯之間。《論衡·正説》曰:“説《尚書》者,或以爲本百兩篇,後遭秦燔《詩》、《書》,遺在者二十九篇。”又曰:“或説《尚書》二十九篇者,法北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又曰:“或説曰: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論衡》所謂儒生,皆指博士之徒,此篇所正之説,即爲博士學者之説,皆今學家言也,而其數皆二十九;《漢書·藝文志》:《尚書經》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歐陽《經》三十二卷;其《章句》,則歐陽三十一卷,大小夏侯各二十九卷;《解詁》,大小夏侯二十九篇;彌復睽異,何也?曰:《史記·儒林傳》之文,蓋後人所竄。《歐陽經》三十二卷,汲古閣本作二十二,字皆有譌,《左海經辨》曰:“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惠棟《古文尚書考》、王鳴盛《尚書後案》并引《漢志》作《歐陽經》三十一卷。予徧檢武英殿本、明南北監本、汪文盛本,皆作三十二卷,惟汲古閣本作二十二卷,上‘二’字誤脱一筆。《玉海》卷三十七引《漢志》,正作《歐陽經》三十二卷。”當作三十一,與其章句同。伏生經二十八,而大小夏侯二十九,歐陽三十一者,益後得《太誓》,歐陽析爲三,而大小夏侯合爲一,譌竄之《儒林傳》及《論衡》,皆據後來之卷數言之,故與伏生所傳之數不合也。此增出之一篇,陳恭甫欲以《書序》當之,自非,王伯申辯之甚悉;然以《太誓》爲伏生所固有,則非也。請得而辨正之。
王氏之説,不外二端:曰《史記》、《漢書》皆未及《太誓》後得事;曰諸家徵引在向、歆所謂後得之前者甚多而已。案古人著書,體例麤略,往往偏據一端,不復更加考核。班氏《藝文志》,大抵根據《七略》;其《儒林傳》,則根據《史公書》,而益以後來之事,其所據者,適皆未及《太誓》後得事,班氏亦遂仍之,而未更加蒐補,此等蓋古人所時有矣。至《史記》述伏生事,則全係古學既興後之躗言,其爲後人竄入,更無疑義。斷不能據之,以爲伏生之《書》本有二十九篇之證也。
古人麤略,大抵於年月日人地名等爲最甚。諸家説《太誓》後得,年代不同,即其一證。《别録》言武帝末,見下。馬融惟言後得,不知何時得之,見《泰誓疏》。獻帝建安十四年,黄門侍郎房宏等説云:“宣帝本始元年,河内女子有壞老子屋,得古文《泰誓》三篇”,與《論衡》之説略同,見《書序疏》。《書序疏》曰:“《漢書》婁敬説高祖云: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者八百諸侯,僞《泰誓》有此文,不知其本出何書也?武帝時,董仲舒對策云:《書》曰:白魚入於王舟,有火入於王屋,流爲烏。周公曰:復哉復哉!今引其文,是武帝之時,已得之矣。”其見解實即王氏所本。然如《尚書》篇卷總數,及其中有一篇爲後得等,則犖犖大端,不容有誤;即欲作僞欺人者,於此等處,亦必不容妄造。故知古書不容輕信,又不容過疑;要在分别觀之,逐一加以審覈也。《正説》又曰:“孝宣皇帝之時,河内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云《易》、《禮》各益一篇,誣;河内女子得書,事非誣罔,以後得《太誓》確有其物也。《易》、《禮》,蓋如竇公獻書,與當時已有者復。云《尚書》益一篇,則不誤也。《書序疏》云:“《史記》及《儒林傳》皆云:伏生獨得二十九篇,以教齊、魯。案馬融云:《泰誓》後得。鄭玄《書論》亦云民間得《泰誓》。《别録》曰:武帝末,民有得《泰誓》書於壁内者,獻之。與博士,使讀説之。數月,皆起,傳以教人。則《泰誓》非伏生所傳,而言二十九篇者,以司馬遷在武帝之世,見《泰誓》出而得行,入於伏生所傳内,故爲史總之,并云伏生所出,不復曲别分析云民間所得。其實得時,不與伏生所傳同也。”《左氏疏》云:“自秦焚《詩》、《書》,漢初求之,《尚書》惟得二十八篇。故太常孔臧與孔安國書云:《尚書》二十八篇,前世以爲放二十八宿,都不知《尚書》有百篇也。在後又得僞《太誓》一篇,通爲二十九篇。漢、魏以來,未立於學官。”襄公三十一年。疏家不知《史記》之文爲後人所竄,當時無考證之學,其無足怪。然所引馬融、鄭玄皆漢人;《别録》不盡信,亦不盡誣;孔臧與安國書,自系僞物。《史記·儒林傳索隱》載其辭曰:“舊《書》潛於壁室,歘爾復出,古訓復申。臧聞《尚書》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何圖乃有百篇邪?知以今文讎古隸篆,推科斗,以定五十餘篇,并爲之傳也。”與《僞孔傳序》係出一手,顯然可見。然亦可證臧時《書》止二十八篇,故僞造臧書者,不云二十九也。疏家之説,亦有傳授,小節時有譌誤,大端不容虚誣,正與傳注家言同。固不容以後人之億見,疑自古相傳之事實也。
然則何解於漢人徵引《太誓》者,多在後得之前乎?曰:此由古人經傳不别,後得以前,《太誓》固不存於經,然未嘗不見於傳也。請更進申其説。
《書序疏》曰:“鄭作《書論》,依《尚書緯》云:孔子求書,得黄帝玄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爲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爲《尚書》,十八篇爲《中候》。”百二篇之説,蓋因張霸僞書,流傳民間而起;《論衡·正説》:“孝成皇帝時,徵爲古文《尚書》學。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祕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者,傳見之人則謂《尚書》本有百兩篇矣。”《佚文》亦云:“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滅其經,故《百二篇尚書》傳在民間。”三千二百四十篇,則因《詩》三千餘篇之説而附會;見《史記·孔子世家》,後人多疑之。然《正説》亦云:“《詩經》舊時亦數千篇,孔子删去復重,正而存三百篇。”《史記》亦云:“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苟從“去其重”“删去復重”兩語著想,即可知其言之不誣。歷代郊廟歌辭,固多相沿不改者。郊廟且然,況於餘事?後世且然,況於古代?此其全首相復者也。又不論歌謡,辭句往往彼此相襲,雖全篇不同,而一章或數句則無異,古樂府及今日流傳人口者皆然。論者多以佚《詩》散見古書者不多,而疑三千餘篇之説不可信;知此,則知古詩一篇,可化爲數十百篇,以盈三千之數不難矣。〇《書》者,古記言之史,稍文明之國皆有之,如《大學》引《楚書》,《左氏》昭公二十八年司馬叔游引《鄭書》是也。孔子周流列國,所見庸或甚多,然謂數至三千,於理終難盡信;況云求而得之,益可決爲虚説矣。皆不足信。然使古之所謂《書》者,二十八篇之外,别無形跡,則此等説亦必無自而生。今佚《書》之散見古書者固多,即見於伏生《書傳》者,亦自不乏,此則百二篇及三千二百四十篇等説所由來也。
古人立言,大抵不甚精審,而又好爲附會,故其説愈晚出者,則其失真愈甚。史公著書,迄於麟止,當經學初興之日,今文家之曲説未興,況於古學家之淫辭乎?故其言多可信據。《孔子世家》曰:“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觀夏、殷所損益,曰:後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據此,知《書傳》、《禮記》爲同物。《禮記》備載三代之禮,不止於取以爲教之十七篇,則《書傳》亦多存古事,不限於取以爲教之二十八篇可知矣。此佚《書》之名,所以多見於《書傳》中也。
傳之體,自古有之,别見《傳説記》條。《孔子世家》所謂“序《書傳》”者,蓋與後來之《書傳》非同物。序《書傳》之《書》,謂自古所傳記言之史;其傳,則自古相傳,與此書并行之物。此皆在孔子之前,而孔子序之;自孔子序之之後,則儒家所謂《書》者,乃孔子取以爲教之二十八篇;所謂傳者,則弟子傳此二十八篇者之辭也。古經傳不甚立别。今二十八篇,文義有極簡質,類古史官所記者;亦有極平易,類東周後人所爲者。蓋孔子之於二十八篇,不徒取其經,而兼取其傳。所取以爲教者,雖止於二十八篇,而誦説所及,未嘗以二十八篇爲限。其經傳兼采,亦如其所序之二十八篇也。此則佚《書》之所以多見於《書傳》中也。知此,則無疑於漢人徵引《太誓》,多在後得之先矣。
漢人最重師法;師所不傳,弟子必不敢妄益;而歐陽、夏侯皆以後得之書,附於本經之内,何也?曰:此由其與傳相出入也。諸家所引《太誓》,多在後得之前,而其文亦見伏生《書傳》,王氏《述聞》已備徵之。如予説,《太誓》必非伏生所有,則諸家所引,謂其非本《書傳》,不可得矣。逸十六篇,絶無師説,馬、鄭即不爲作注,況歐陽、夏侯乎?其能傳以教人,正以其與傳相出入故也。《左》襄三十一年《疏》云:“令《尚書·太誓》謂漢、魏諸儒馬融、鄭玄、王肅所注也。”馬融固不信此《太誓》者,而亦爲之作注,以其有師説故也。
《僞泰誓疏》引:“馬融《書序》曰:《泰誓》後得,案其文,似若淺露。又云:八百諸侯,不召自來,不期同時,不謀同辭,及火復於上至於王屋,流爲鵰,五至,以穀俱來。舉火神怪,得無在子所不語中乎?又《春秋》引《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國語》引《泰誓》曰:朕夢協朕卜,襲於休祥,戎商必克。《孟子》引《泰誓》曰:我武維揚,侵於之疆,取彼凶殘,我伐用張,於湯有光。孫卿引《泰誓》曰:獨夫受。《禮記》引《泰誓》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今文《泰誓》,皆無此語,吾見《書傳》多矣,所引《泰誓》而不在《泰誓》者甚多,弗復悉記,略舉五事以明之,亦可知矣。”此難甚强,而王氏於此,一語不及,然則伏生造僞書以欺人邪?抑爲僞書所欺也?必知孔子序《書》,雜取經傳,孔門所謂傳者亦然;孔門所傳之經,既爲孔子所序,篇帙或較完具;傳則隨意徵引,首尾大抵不完;然後知古書所引《太誓》,多不在後得《太誓》中之由也。造僞書者,必求諸所徵引俱在,以爲其書非僞之徵,東晉晚出古文正然,漢時後得《太誓》則否,正可以此決其非僞矣。
傳既兼存古書,則後得《泰誓》,似宜附之於傳,不宜以之益經,而三家皆入之本經之内,《孟子·滕文公》趙《注》:“今之《尚書·泰誓》,後得以充學。”案《漢志》不别著録,即其附入本經之一證。豈以其爲宣帝詔下故乎?果然,亦難免曲學阿世之譏矣。古學家《書》有百篇之説,固今學家有以啓之也。然《左疏》謂後得《太誓》,未立學官,則雖傳以教人,視之究與本經有别,終見今文師之矜慎矣。
馬融譏後得《太誓》在子所不語中,頗可見孔子序《書》去取之由。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武成》固亦不在二十八篇内也。
《宋書禮志》載魏高堂隆改朔議,引《書》“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建皇授政改朔”,《御覽·皇王部》引《尚書中候考河命》略同。《新學僞經考》謂此爲劉歆僞造之《舜典》。予謂緯書多用今文,此文蓋亦出《書傳》也。
三九六漢人説尚書傳授之誣
漢人於史事,尚未知覈實,故所述羣經授受源流,多不可信;而於《尚書》,野言尤多。《史記·儒林傳》云:“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又曰:“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餘篇。蓋《尚書》滋多於是矣。”壁藏之信否,及安國有無《古文尚書》,别見《孔壁得書》條。古人學問,率由口耳相傳,罕著竹帛,伏生何至專恃本經,亡其書即無以爲教?獨得二十九篇,即祇能以二十九篇教邪?古人傳經,最重師説,經傳皆散無友紀,師説則自有條理,非可襲取其偏端也。頗能言即涉以教,此乃後世餖飣之學,剽竊之爲,古人豈其若是?《史記》此文,其爲妄人所竄無疑矣。
漢初傳經,皆重義理;至古學興,乃一變而重文字;於是野言又因之而興。衛宏《詔定古文尚書序》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曉也。使其女傳言教錯。齊人語多與潁川異,錯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屬讀而已。”《漢書·儒林傳注》引。《舊唐志》:《詔定古文官書》一卷,衛宏撰。《新唐志》又作《詔定古文字書》。古言知,猶今言識。云不知,是指文字言,意謂書本古文,因其不能正言,故錯不能盡識也。殊不知漢初文字,與先秦極爲相近;詳見予所撰《中國文字變遷考》。伏生藏書,晁錯斷無不識之理;即謂不識,而伏生以《尚書》教,已非一日,豈并别寫一本而不能?至晁錯奉詔往受時,猶出壁藏之本以授之邪?衛宏之言,適自暴其爲以意附會而已。因古學家謂今文經字多譌,而伏生壁藏,必爲先秦古文也,於是有失其本經,口以傳授之説,《僞書》之《僞孔安國傳序》是也,此説與伏生求得二十九篇之説,又不相容。疏家乃謂初實壁内得之,以教齊、魯,傳教既久,誦文則熟,至其末年,因其習誦,或亦目暗,至年九十,晁錯往受之時,不執經而口授之,以資調停。輾轉附會,委曲彌縫,合而觀之,真可發一大噱。
晁錯受書伏生,既見《史記》本傳,又見《儒林傳》,當非虚辭,然其措辭,皆不審諦。《儒林傳》云:“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本傳云:“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獨聞濟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餘,老不可徵,乃詔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此所云“天下無有”,“天下無治《尚書》者”,乃謂漢朝求之他方,皆未得其人,而獨聞濟南有伏生也。天下豈真無儒?漢朝自不聞耳。山東之儒,豈止伏生一人?舉尊宿,故言伏生耳。不云漢人不聞,而云天下無有;不云治《尚書》者伏生最爲大師,而云獨聞濟南伏生。後人之誤會,皆此等疏略之辭啓之也。
晁錯雖受《尚書》於伏生,不聞其更有所授。《史公》云“晁錯明申商”,《自序》。則錯於《尚書》,時承命往受,錯實非治《尚書》者也。而《論衡》云“晁錯傳於兒寬”,《正説》。恐亦附會之辭。《後漢書·何敞傳》:“祖比干,學《尚書》於晁錯。”子孫述其父祖,亦多增飾之語,不必信也。如韋孟《諷諫詩》,實其子孫所託,即其一例。
三九七孔壁得書
孔壁得書一役,姑勿論其信否,而其輾轉傳述,互相乖異,已足見漢人附會之一端。案此事見於《漢書》者,爲《藝文志》及《楚元王傳》、《景十三王傳》。《藝文志》所著録者:《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禮古經》五十六卷,《春秋古經》十二篇,《論語》古二十一篇,《孝經古孔氏》一篇。《志》曰:“《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宫,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聞鼓琴瑟鐘磬之音,於是懼,乃止不壞。孔安國者,孔子後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酒誥》脱簡一,《召誥》脱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餘。脱字數十。”又云:“《禮古經》者,出於魯淹中,及孔氏,學七十當作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陰陽》,《王史氏記》。”於《論語》云:“出孔子壁中。兩《子張》。”於《孝經》云:“漢興,長孫氏、博士江翁、少府后蒼、諫大夫翼奉、安昌侯張禹傳之,各自名家。經文皆同。惟孔氏壁中古文爲異。”《志》又云:“‘父母生之,續莫大焉’、‘故親生之膝下’,諸家説不安處,古文字讀皆異。”此可見造古文者,以諸家説爲不安而改之,亦古文經不足信之一證也。《楚元王傳》劉歆《移太常博士》曰:“及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爲宫,而得古文於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疑當作三十有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後,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脩,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餘通,臧於祕府,伏而未發。孝成皇帝閔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祕臧,校理舊文;得此三事,以考學官所傳,經或脱簡,傳或間編。”歆所言《逸禮》及《書》,篇數與《志》合。所異者,無《明堂陰陽》、《王史氏記》;歆但言“經或脱簡,傳或間編”,而《志》明言所脱簡數字數而已。《漢志》云《書》“凡百篇”,又云“孔安國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則孔壁之《書》,百篇完具。《禮古經》及《明堂陰陽》、《王史氏記》,《漢志》之意,謂出孔壁者幾何未能定,見下。今姑不列;而《書》百篇,加《論語》、《孝經》,已百二十二篇矣。簡策繁重,孔壁安能容之?見下。竊疑《書》有百篇之説,劉歆時尚未有;而《班志》又據後人之説,以改《七略》元文也。脱簡、間編,理所可有,然謂簡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則爲理所必無。果如此,文義豈復可解?此全係古學既興後,輾轉增飾,不顧事理之辭,向、歆皆通人,必不作此不通之論也。知此必非《七略》元文,或并非《班志》元文矣。不知經有奪文,而即隨文爲説,漢人亦有之。如《詩序》以《關雎》爲《風》始,義實同於三家,下文“是謂四始”之上有奪文。鄭答張逸遂以《風》、《小雅》、《大雅》、《頌》爲四始,即其一事。然此惟專據書本,而又博而不精者,乃有是弊。今文師學有淵源,必無是也。〇《史記·儒林傳》:兒寬之學出於歐陽生。《漢書》則兼出孔安國。歐陽生子又受業於寬。寬弟子蕳卿,則夏侯勝之師也。然則安國之《書》,歐陽、夏侯亦當聞之。即謂逸十六篇,以無師説不傳,豈并脱簡脱字,亦不爲補足邪?抑安國祇考逸《書》,而於不逸者,訖未校讎,直待至劉向邪?《史記·五宗世家》:共王以孝景前三年徙爲魯王,二十六年卒。其卒,當在武帝元光五年,前於麟止者八年。《世家》言王好治宫室苑囿狗馬,接徙爲魯王言之;下又云季年好音,則共王好治宫室,尚非季年事,壞壁得書,當在景帝之世矣。而《史記》於此,一語不及,殊可疑也。《漢書·景十三王傳》,叙共王事,略同《史記》。下又歷叙其後嗣。既訖,乃曰:“恭王初好治宫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宫,聞鐘磬琴瑟之聲,遂不敢復壞,於其壁中得古文經傳。”沾綴之跡既顯,而又語焉不詳;而其辭又與《藝文志》如出一口,恐係後人據《藝文志》作此約略之辭,綴於傳末,亦非班氏元文也。何者?使此文爲班氏所著,則當云事見《藝文志》,以便讀者互考;若非班氏所著,則作此傳者,與作《藝文志》者,兩不相謀,當紀其詳,不容作此約略之辭矣。若謂《傳》本詳載,班氏以其與《藝文志》複而删之,則并此約略之辭,亦可不著也。故知此非班氏元文也。後人此等記識之語,溷入古書中者甚多,詳見拙撰《章句論》。
《漢書》而外,載得古經事者,又有《説文解字序》及《論衡》。《序》曰:“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此《禮》、《記》及《藝文志》之《禮》、《記》二字,皆當分讀,《禮》指《禮古經》,《記》指《明堂陰陽》及《王史氏記》也。或本作禮,禮記,而奪一禮字。然則許説與《藝文志》合。惟《左氏》,劉歆及《藝文志》皆不言所自來,而許謂獻自張蒼,未知所據耳。《論衡·佚文》曰:“孝武皇帝封弟爲魯恭王。恭王壞孔子宅以爲宫,得佚《尚書》百篇,《禮》三百,《春秋》三十篇,《論語》二十一篇。闓疑當作聞。絃歌之聲,懼,復封塗。上言武帝。武帝遣吏發取。古經《論語》,此時皆出。經傳也,而有闓疑亦當作聞。絃歌之聲,文當興於漢,喜樂得闓之祥也。當傳於漢,寢藏牆壁之中。恭王闓之,聖王感動,絃歌之象。此則古文不當掩,漢俟以爲符也。孝成皇帝讀《百篇尚書》,博士郎吏莫能曉知。徵天下能爲《尚書》者,東海張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訓詁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祕《尚書》以考校之,無一字相應者。成帝下霸於吏。吏當器辜大不謹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滅其經,故《百二尚書》傳在民間。”《正説》曰:“蓋《尚書》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濟南伏生抱百篇藏於山中。孝景皇帝時,始存《尚書》。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錯往,從受《尚書》二十餘篇。伏生老死,《書》殘不竟。晁錯傳於兒寬。至孝宣皇帝之時,河内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帝時。魯恭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爲殿。得《百篇尚書》於牆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祕於中,外不得見。至孝成皇帝時,徵爲古文《尚書》學。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祕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者。傳見之人,則謂《尚書》本有百兩篇矣。”此可見《書》有百篇之説所自來。又曰:“説《論》疑奪語字。者皆知説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至武帝發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齊》、《魯》二,《河間》九篇。三十篇。此文疑有奪誤。《漢志》:“《論語》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兩《子張》。”如淳曰:“分《堯曰》篇後子張問何如可以從政以下爲篇,名曰《從政》。”《齊》二十二篇。多《問王》、《知道》。如淳曰:“《問王》、《知道》皆篇名也。”《魯》二十篇。如《志》及如淳説,則《古論》篇數多於《魯論》,而實未嘗異;《齊論》則多二篇。則此文“齊魯二”之“魯”字當衍,三十篇當作三十二篇。否則《河間》九篇當作《河間》七篇。或“《齊》《魯》二”之“二”字衍,亦如下文作《齊》《魯》《河間》九篇。至昭帝女此字疑誤。讀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時尚稱書難曉,名之曰傳,後更隸寫以傳誦。初,孔子孫孔安國以教魯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論語》。今時稱《論語》二十篇,又失《齊》、《魯》、《河間》九篇。本三十篇,分佈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讚或是或誤。”《案書》曰:“《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爲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仲任言《禮》,篇目又增於舊。《書》有百篇,《漢志》未云皆出孔壁,此始鑿言之;并言伏生抱百篇藏於山中。劉歆及《漢志》皆云孔安國得書,此云武帝使使取視,遂祕於中,外不得見。《左氏春秋》,劉歆、《漢志》皆不言所自來,《許序》言獻自張蒼,此并云得自孔壁。犖犖大端,互相違異如此。
孔壁得書,事有極可疑者。《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内,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於漢,二百餘年不絶。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史公自言:“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自序》亦云:“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後漢書·鮑永傳》:拜魯郡太守。“孔子闕里無故荆棘自除,從講堂至於里門。乃會人衆,脩鄉射之禮,請(董憲别帥彭)豐等共會觀視,手格殺豐等。”《東平憲王傳》:“分陰太后器服,特賜蒼及琅邪王京書曰:今魯國孔氏尚有仲尼車輿冠履,明德盛者,光靈遠也。”蓋聖人之居,聲靈赫濯如此。共王即荒淫,安敢遽壞其室?且齊、魯者,漢時文學之都會也,言文學者必稱焉;學問之士,尤多出焉。孔子宅果見壞,必多有及其事者,其文當散見諸處;不當先漢之世,劉歆而外,更無一人齒及也。《景十三王傳》不足信,已見前。《藝文志》本《七略》,《七略》出於歆《移太常博士》,更明係歆語矣。夫孔子冢大一頃,非宅大一頃也。一頃之地,蓋百有餘室皆在焉。古之授宅者,二畝半在田,二畝半在邑;在田曰廬,在邑曰里。弟子及魯人從冢而家者,以孔里爲名,蓋亦邑居之制。百有餘室,僅大一頃,蓋室不逮一畝矣。後世地狹人稠,固不得盡如古制也。然孔子故居,及諸儒講禮鄉飲大射之處,占地亦必不能甚廣可知。古卿大夫之室,前爲寢,後爲房;民居則一堂二内。見晁錯《論募民徙塞下書》。《史記》稱孔子之居曰故所居堂,弟子内,蓋謂孔氏子弟,非受業之弟子也。頗於民居相近,其占地不能甚廣又可知。能藏書幾何?《史記·儒林傳》曰“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絃歌之音不絶”,則秦亡而儒業即復;《傳》又云“漢興,然後諸儒始得脩其經藝,講習大射鄉飲之禮”,尚係遼緩言之。孔鮒爲陳王涉博士,死於陳下,而鮒弟子襄,爲孝惠皇帝博士。自陳涉之起,至孝惠之立,凡十有六年;至其崩,亦二十有二年耳;爲博士官,年不能甚少,鮒之死,襄必已有知識矣,壁中之書,孔氏所藏與?襄等不應不知;非孔氏所藏與?以魯儒業之盛,中絶之時之暫,與知其事之人,不應無一存者;安待共王發之哉?《史記》云“故所居堂”,而《論衡》言“孔子教授堂”,語亦不合。疑漢世魯中諸儒,自有講堂,即《後漢書·鮑永傳》所言者,初未必孔子教授之所,而仲任又以意言之也。升堂聞絲竹之聲,語已近怪,至謂古文不當掩,而漢俟以爲符,則更媚世之談矣。明孔壁得書之説,與讖緯荒怪之言同時并出也。
劉歆云:“天漢之後,孔安國獻之。”安國之年,實不能及天漢,前人已有論者。年月舛誤,古人時有,原不能據此以定歆説之僞,然歆之無真知灼見,則於此可見矣。至《論衡》之言,則其年代事跡,舛誤更甚,更不足據。近人或以充持論覈實而信其説,然持論覈實是一事,審於史實又是一事。充持論誠多覈實,而説史實則多野言。使其生於今日,可以爲哲學家,可以爲科學家,不能爲史學家也。
怪迂之談,託之安國,并不自東晉始。鄭玄《書贊》曰:“我先師棘子下生安國,亦好此學。衛、賈、馬二三君子之業,則雅才好博,既宣之矣。”《書堯典疏》引。此東漢之古學家,自託於安國也。亦并不自東漢始。《漢書》述《古文尚書》之學始於孔安國,傳之都尉朝,以至庸生,《後漢書·儒林傳》作庸譚。即劉歆《移太常博士》所謂“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者也。庸生之《尚書》,傳之胡常;常又傳《穀梁春秋》於瑕丘江公;與江公三傳弟子尹更始之子咸,同受《左氏》於更始;更始之學,出於貫公之子長卿;長卿之學,傳自其父;又受《毛詩》於毛公,傳之賈延年,以及徐敖;而敖又授《尚書》於胡常者也。敖之書,傳之王璜;璜則受《古文易》於費直。古文授受,輾轉皆出此數人,而其世代又多不讎,謂其學有師承,得乎?《後漢書·儒林傳》謂孔僖世傳《古文尚書》,亦不足信。
劉歆所謂魯國桓公者,蓋徐生之弟子。《史記·儒林傳》曰:“諸學者多言《禮》,而魯高堂生最。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於今獨有《士禮》,高堂生能言之;而魯徐生善爲容。孝文帝時,徐生以容爲禮官大夫。傳子至孫徐延、徐襄。襄,其天姿善爲容,不能通《禮經》。延頗能,未善也。襄以容爲漢禮官大夫,至廣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滿意、桓生、單次皆嘗爲漢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爲淮陽太守。是後能言《禮》爲容者,由徐氏焉。”桓生蓋亦頗能通《禮經》而未善者,故西漢人數經師者不之及。則知《史記·儒林傳》所列八家,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皆當時第一流學者也。而劉歆乃援彼頗通而未善者以自助,抑何其下喬而入幽乎?
漢初傳經,本重大義,至古學出,乃斤斤於文字之間,然其所以自侈者,亦不過謂今經或有譌奪,如所謂文字異者七百有餘、脱字數十而已。至東漢,乃有以古書之字,爲時人所不識者,如《論衡》謂共王得《百篇尚書》,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成帝讀《百篇尚書》,博士郎吏,莫能曉知,是也。《尚書·僞孔傳序》,謂“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説本於此。
《後漢書·陳寵傳》:“曾祖父咸,成哀間以律令爲尚書。平帝時,王莽輔政,乞骸骨去。及莽篡位,召咸,謝病不肯應。三子參、豐、欽皆在位,乃悉令解官。其後莽復徵咸,遂稱病篤。於是乃收斂其家律令書文,皆壁藏之。”則壁藏《詩》、《書》,漢世確有其事。孔壁得書,伏生壁藏,蓋皆因此而附會也。然觀其説之誕謾不中情實,而其爲附會可知矣。秦焚書之令曰:“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其誅甚重,而令下三十日不燒,不過黥爲城旦而已。秦法雖酷,行於山東如何,殊不可知。以當時愛尚藝文者之多,豈盡能奉令維謹?官吏亦豈能真按户窮索?《史記·六國表》曰:“《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明當時不燒者實不少,此實録也。《漢志》言《詩》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一似凡在竹帛,無不燒毁者,則想像之談矣。《漢志》所載書,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雖有漢人所撰,要以出於先秦者爲多,豈皆有人壁藏之歟?抑皆諷誦,不獨在竹帛歟?則知壁藏《詩》、《書》,秦漢間雖有其事,而書之存則不盡由此,抑不由此者正多也。而後人附會,一若孔壁得書,於經籍有絶續存亡之關係者,則皆《論衡》所謂語增而已。仲任詰難經生,不遺餘力,而於古學家附會傳譌之説,初不深思,亦可謂知二五而不知一十矣。
或曰:古人於年月日人地名等,時有錯誤,至於事之大體,則遞相傳述,必不容全屬子虚,子不既言之乎?見《太誓後得》條。孔壁得書,果云烏有,劉歆安得造作讕言,以誣博士;而博士亦何不據事以折之乎?不知古人於史實,不甚措意;不獨博士聞劉歆之言,不知考校孔壁得書果有其事與否;即劉歆,亦或誤采傳譌附會之説,而未之深思也。何者?歆而欲立《逸禮》及《古文尚書》,逕以其爲中祕之藏,主張立之可矣,何必造作讕言,授人以攻擊之柄?況於中祕書非歆所獨見;書之來歷,亦斷非歆所獨聞;歆即欲造作讕言,曾與校讎者,豈肯皆扶同徇隱?然則孔壁得書,必固有是説,而非歆所造作明矣。然則爲是説者,果有真知灼見歟?曰:無之。王仲任,漢世之通人也,而其説史事,紕繆之端,不可勝指。可知學問之事,隨世益密,求史事之覈實,尚非漢人所知也。當日校讎中祕之士,其才知豈能遠踰於仲任?漢世中祕之書,蓋或得之於魯。壁藏《詩》、《書》,秦漢間既有此事,魯國自亦有其人。既有壁藏《詩》、《書》之人,自當有壞壁得書之事。魯共王好治宫室,或亦嘗壞人之室以廣其宫。至於曾否得書,恐必難於究詰。何則?如前所説,謂共王壞孔壁而得古書,有種種不可信者在也。然市三成虎,豈復可以情理求?一人爲附會之辭,後人更彌縫其闕,則初不知爲何書者,後可鑿言之曰《逸禮》與《書》;初不知爲何人者,後可確指之曰魯共王;初不知爲誰氏之宫者,後可故神之曰孔子之宅;初不知其何由入中祕者,後可億度之曰安國獻之;初猶知爲億度,後竟以爲事實矣。此非厚誣古人,觀於孔壁得書之説之首尾衡決;以及《論衡》述及史事之紕繆百出;固使人不能不作此想也。劉歆殆爲是等説所欺歟?南海康氏《新學僞經考》,以一切僞説,悉爲劉歆一人所造,不徒證以史實而不合,即衡以情理,亦必不然,宜乎近人之攻之也。然遂以當時之古學家爲能實事求是,其欲建立古學,純出於欲廣道術之公心,則恐又不合於事實。果能實事求是,則古學家所立之説,不應多支離滅裂之談;果盡出於欲廣道術之公心,則亦不必與人争立學矣。《漢志》曰:“《禮古經》者,出於魯淹中,及孔氏,學七十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劉敞曰:“學七十篇,當作與十七篇。五十六除十七,正多三十九也。”案七十之當爲十七,更無疑義,而學字當爲與字,是否則尚有可疑。如敞説,當於“及孔氏”斷句,《禮古經》兼出淹中孔氏;作學字,則當於魯淹中斷句,《禮古經》專出淹中矣。《隋書·經籍志》曰:“又有古經出於淹中。而河間獻王好古愛學,收集餘燼,得而獻之,合五十六篇。”初未及於孔氏。《釋文叙録》引《六藝論》曰:“後得孔氏壁中河間獻王古文《禮》五十六篇,《記》百三十一篇,《周禮》六篇。”既兼言《記》,亦無以斷劉氏之意,謂《禮古經》必兼出孔氏也。此亦漢世所謂古經不必出於孔壁之一證。
三九八百兩篇
張霸《百兩篇》,據《論衡·佚文》、《正説》,見《孔壁》條。其爲僞書無疑。然觀《漢書·儒林傳》,則又有不然者。《儒林傳》曰:“世所傳《百兩篇》者,出東萊張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爲數十。又采《左氏傳》、《書序》爲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數簡,文意淺陋。成帝時,求其古文者,霸以能爲《百兩》徵。以中書校之,非是。霸辭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時太中大夫平當、侍御史周敞勸上存之。後樊并謀反,乃黜其書。”《論衡》云:成帝徵能爲古文者,而霸造《百二篇》奏之,是有成帝之徵,而後有霸之造;《漢書》云:成帝求古文,而霸以能爲《百兩》徵,則霸之能爲《百兩》,在成帝求之之前。觀霸書之黜,由樊并之謀,則霸受父之辭,似非虚語,其不讎一矣。《論衡》云:霸案《百篇》之序,以《左氏》訓詁造作;又云:推精思,作經百篇;是百篇皆出霸僞造,而以《書序》爲依據,如今人之按題作文字者然。而《漢書》云:“分析,合二十九篇,以爲數十。”則《百兩篇》中,同於今文書者,已有數十篇矣,安得云皆係僞造?其不讎二矣。案《百篇》之叙而作書,叙當在於書之外;采《書叙》以作首尾,叙亦入於書之中;其不讎三矣。“文意淺陋”者,文指文字言,蓋謂所用多漢時俗語,不應爾雅,以《左氏》訓詁爲之,安得如此?其不讎四矣。“求其古文”者,“其”字當指《尚書》言,謂已有今文,又求古文也。若如《論衡》之言,成帝已有《古文尚書》矣,但當求能通其讀者耳,安得云“求其古文”乎?且既有祕《百篇尚書》,則霸書之僞,一言可決,平當、周敞,何爲勸上存之?而成帝亦安得惜其書而不滅乎?孟喜改師法則弗用;王莽時,諸古學皆立,公孫禄猶劾劉歆傎倒五經,毁師法;師法如此,況於僞造經文乎?云以中書校之,此中書明非《尚書》。蓋成帝之所求,與霸之所能爲,實非一物;特以世無能爲《古文尚書》之人,而《百兩篇》亦《書》之類,故姑以是應詔;而成帝亦出祕府所藏《尚書》一類之書以校之也。《古文尚書》,蓋漢世實無其物,而《尚書》一類之書,在二十九篇之外者正多,雖非孔門之書,要是先秦舊籍,故平當、周敞,勸上存之也。若皆據《左氏》、《書叙》僞造,則既有《左氏》、《書叙》矣,復安取此亂苗之莠?豈亦如後世尊信東晉晚出古文之徒,明知其爲采拾綴合之作,猶欲過而存之邪?故霸之書,無所謂僞也。何也?云非《古文尚書》,則霸本未嘗云能爲《古文尚書》;云其書爲億造,古無是物,則孟堅初無是言,乃仲任之妄説也。而仲任謂漢祕府有《百篇古文尚書》,更不待辯而知其妄矣。
然則當時以校《百兩篇》之中書,果何書與?案《漢志·六藝略·書》家,有《周書》七十一篇。《注》曰:“周史記”,師古曰:“劉向云:周時誥誓號令也。蓋孔子所論百篇之餘也。”當時以校《百兩篇》者,疑即此物。何者?既云中書,《七略》應有其目,而《漢志》自此之外,更無《尚書》之類也。七十一加二十九,適百篇,疑《書》有百篇之説既興,曾以此當《尚書》。《漢書·律曆志》載《武成》,即《周書》之《世俘解》,是其一證。若析二十九篇中之《泰誓》爲三,則適百兩篇矣,豈當時校霸書者,雖以其書爲非是,而又竊取其百兩之説,因以祕府所有七十一篇,合博士所傳之三十一篇當之與?《尚書璇璣鈐》云:“孔子求書,得黄帝玄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定可以爲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爲《尚書》,十八篇爲《中候》。”案今《尚書》析《顧命》爲《康王之誥》,鄭康成已然。又逸十六篇,亦有《益稷》,此未必今之《益稷》,然或析《益稷》於《臯陶謨》,亦有所本。則二十八篇,當得三十;加後得《泰誓》三篇爲三十三;合《周書》七十一篇爲一百四;更加逸十六篇則百二十矣。又今《周書》雖有七十一篇之目,存者實祇四十二篇。而康成之《書》於二十九篇,分《盤庚》爲三,析《康王之誥》於《顧命》,又分《泰誓》爲三,爲三十四。於所謂逸十六篇者,又分《九共》爲九,共五十八。五十八加四十二,亦適百篇。《書序》尚不足信,而況《周書》。豈今《周書》之序,實後人據《漢志》篇數妄作,而康成之《書》,嘗合見存之《周書》,爲漢古學家所謂百篇之《書》者,而東晉晚出古文之篇數,亦以此爲本與?書闕有間,誠難質言,然其數之巧合,實不能使人無疑也。抑祕府既有此七十一篇,覽觀者以爲《尚書》之類,因興《書》有百篇之説,而更求能爲之者於民間與?書闕有間,誠難質言,然當時以校《百兩篇》者,則似非此書莫屬。即此外更有他書,相校不讎,亦不能定霸書之僞。以此相校不讎,初不能定霸書之僞。何則?孔門所傳之《書》,雖止二十八篇,而自古相傳《尚書》一類之書,則其數正多,固不能謂止孔門所傳之二十八篇,并不能謂止漢祕府所藏之七十一篇也。然則張霸之書而存,雖非《尚書》之倫,亦必《周書》之類;簡編既佚,辭句罕存,實可惜矣。
《論衡》謂張霸“次序篇句,依倚事類,有似真是”,亦足爲其書非僞之徵。何者?云次序篇句,是故有此篇句而次序之;云依倚事類,亦是故有其文,而援古書記事,與相比附;皆非僞造之謂也。《漢書》所謂采《左氏》、《書叙》,爲作首尾者,蓋即依倚事類之謂。蓋霸之書,亦誥誓號令之倫,而采《左氏》、《書叙》,以備其事之本末耳。
然謂采《左氏》爲作首尾則可,謂采《書叙》則殊有可疑。《法言·問神》曰:“或曰:《易》損其一也,雖惷知闕焉,至《書》之不備過半矣,而習者不知,惜乎《書序》之不如《易》也。曰:彼數也,可數焉故也。如《書序》,雖孔子亦末如之何矣。”此設辭以明《書序》之不如《易》,非真謂《易》有所損也。見《原易》條。然今之《書序》,非子雲時所有,則觀於此而可明。何則?苟有如今之《書序》者,按序之名,以求《書》之闕,亦憃者能之也,何至雖孔子亦末如之何乎?今之《書序》,子雲且未之見,而況張霸?而況張霸之父?然則所謂張霸采《書序》者,非《書序》采張霸,則作今之《書序》者,與張霸同采古書耳。謂霸采今百篇之序,乃必無之理也。謂據此而造僞書,更不俟論矣。
《問神》又曰:“昔之説《書》者序以百,而《酒誥》之篇俄空焉,今亡夫!”此非謂《書》亡《酒誥》之篇,乃謂當時所謂《書序》者,無《酒誥》之序也。此亦今《書序》非子雲時所有之證。
《問神》又曰:“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下周者其書誰乎?”此言書之所闕,在於春秋以後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又曰:“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自春秋以後,儒家皆以周爲已亡矣。今二十八篇,出於春秋之後者,僅《文侯之命》、《秦誓》二篇。即《周書》可確指爲記春秋後事者,亦惟《太子晉》一篇。不應三代以前書多存,春秋以後書反佚。張霸書可采《左氏》爲作首尾,其多春秋後物可知。《漢書》謂其文意淺陋,豈以其書多春秋後文字,持與三代文字相較而云然邪?《論衡》謂其以《左氏》訓詁造作,可知其文實與《左氏》相類也?此説與前不讎之四矛盾,姑并存之。
疑晚出古文者曰:今文多艱澀,而古文反平易,伏生倍文暗誦,乃偏得其所難;安國考定於科斗古書錯亂之餘,反專得其所易。此亦可證《尚書》二十八篇爲備之説。何者?《書》苟真有百篇,其中必更有春秋後物,伏生不應都不省記也。
張霸之學,爲今學乎?爲古學乎?曰:古學也。古代簡牘用少,學問皆存於口耳,故經或脱簡,傳或間編,皆非所計;漢今學家尚如此。《金縢》不記周公之死,而今學家知雷風之變爲周公死後事,明經有脱簡也。《禮記》傳自小戴,而《郊特牲》他篇錯入最多,《玉藻》本篇失次特甚,此傳或間編,今學家初不錯意之證。《公羊》昭公十二年:“齊納北燕伯於陽。伯於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不改舊文,而但存其真於口説,蓋自古相傳之法也。古學則本無師傳,全係據書本考校而得,故於文字之異同,篇章之先後、離合,最爲斤斤。康成注《儀禮》,兼存今古文。又其注經,有讀爲、讀若等例,皆其注意文字之證。其注《郊特牲》、《玉藻》等,於篇章之先後離合,亦所究心。鄭箋《詩》改字,《毛傳》則否。《毛傳》早出,古學尚未行也。又今學家之説,皆傳之自古,流異源同,故雖分爲數家,大體仍相一致。觀三家《詩》可見。古學家之説,由於各自研求,故彼此不能相同,前後亦復相異。張霸析二十九篇爲數十,即其更定篇章;《論衡》所謂“次序篇句”。采《左氏》爲其書作首尾,是據傳記立説;《論衡》所謂“依倚事類”。《詩序》之作,全用此法,參看《詩序》條。其所用者,皆古學家之法也。成、哀而後,古學稍行,而霸書獨以樊并謀反見黜,亦可謂有幸有不幸矣。
《論衡·感類》曰:“天之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禮葬周公,以公有聖德,有王功。伊尹,天所宜彰也,伊尹死時,天何以不爲雷雨?應曰:以《百兩篇》曰:伊尹死,大霧三日。”《論衡》此篇,所駁擊者爲儒者,儒者即今學家也。然則張霸之書,今學家亦引以立説矣。蓋亦視爲後得《太誓》之論,不以爲僞也。
“勸上存之”之存,師古釋爲立其學,非也。存與黜爲對辭。黜者,不充祕府之謂,故《漢志》無霸書。然其書自在民間,故《儒林傳》謂之世所傳也。然則漢世古書,不爲祕府所有者,正自不乏,後人於書之不見《漢志》者,輒疑爲僞物,亦過矣。
平當者,林尊弟子,尊事歐陽高;其學,實伏生之適傳也,而勸存張霸之書;而後漢儒者,亦引霸書爲説。然則今學家於傳記,曷嘗不博采?惡有如劉歆所謂“專己守殘,黨同門,妬道真”者乎?蓋口説者,自古相傳之説也,雖出末師,而淵源有自;傳記者,徒有其書者也,其書雖古,解釋之引用之者,皆出後人,安知不誤?故以傳記證口説可也,信傳記而背口説不可也。信口説而背傳記,非是末師而非往古,正以末師雖出末世,而其説自古;傳記雖出往古,而説此傳記者,實起於末世耳。諸儒所以篤信口説者,非恐其説之見破,乃自古相傳之師法,不容爲妄人所毁也,安得詆爲私意?而劉歆必欲破之以爲快,正見其無從善服義之公心耳。
《梁書·劉顯傳》:“任昉嘗得一篇缺簡書,文字零落,歷示諸人,莫能識者,顯云:是《古文尚書》所删逸篇。昉檢《周書》,果如其説。”此亦昔人以《周書》爲《尚書》之餘之一證也。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九期,一九三四年六月三日出版
三九九僞古文尚書有本於荀子者
《荀子·解蔽》引《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其爲僞《古文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所本,人皆知之矣。然尚不止此,《堯問》篇:“堯問於舜曰:我欲致天下,爲之奈何?對曰:執一無失,行微無怠,忠信無倦,而天下自來。執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忠誠盛於内,賁於外,形於四海,天下其在一隅邪,夫有何足致也?”此即《僞書》“惟精惟一”四字所本。更采《論語·堯曰》篇“允執其中”之語以益之,乃成十六字也。古書凡此等處,無不韻者,而此十六字無韻,足見其爲雜凑而成也。《荀子》此篇下節,“其在中蘬之言也,曰:諸侯自爲得師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爲謀而莫己若者亡”,亦爲《僞書》所本,《仲虺之誥》:“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即其切近之一證。
行微,《注》曰“行細微之事也”;行微如日月,《注》曰“日月之行,人所不見,似於細微”,恐非。古言日月,皆取其明,取其東西相從而已,未有取人不見其行爲喻者。《詩·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微”,《箋》曰:“微,謂不明也。”《廣雅·釋詁》四:“微,明也。”古多反訓,此微字,亦當以明爲義。
四〇〇馬鄭序周官之謬
漢世今文之學盛行。大學諸生,至於三萬,豈盡高材絶學之士;王充等譏之,宜也。然古學家之鄙陋,似尤有甚焉者。
《周官》制度,多不與羣經合,故武帝以爲瀆亂不驗;何休亦以爲六國陰謀之書,其説是也。乃馬融、鄭玄等尊而信之,玄更以此與《儀禮》、《禮記》并列爲《三禮》。《周官》與《儀禮》、《禮記》各自爲書,本不容互相牽合。鄭必欲以《周官》爲經禮,《儀禮》爲典禮,於是彼此牽合而異説生。案《儀禮》之名,昉見《後漢書·鄭玄傳》,玄注經引《禮經》,尚皆舉篇名,不云《儀禮》。《儀禮》之名,蓋後人因《中庸》“禮儀三千”之文而立。然其名不始自鄭,其原實出於鄭也。三百三千,特舉成數,見其相什,如《甫刑》言五刑之屬三千,而《吕覽·孝行覽》云刑三百,見弘綱之十倍於細目耳,不能求其事以實之也。鄭注《禮器》曰:“經禮謂《周禮》,其官三百六十。”其穿鑿附會甚矣。《明堂位》言有虞氏官五十,夏后官百,殷二百,周三百。《注》云:“周之六卿,其屬各六十,則周三百六十官也。此云三百者,《記》時《冬官》亡矣。”更可發一噱。《禮記正義序》曰:“《周禮》見於經籍,其名異者,見有七處:《孝經説》云‘禮經三百’,一也;《禮器》云‘經禮三百’,二也;《中庸》云‘禮儀三百’,三也;《春秋説》云‘禮經三百’,四也;《禮説》云‘有正經三百’,五也;《周官外題》謂爲《周禮》,六也;《漢書·藝文志》云‘《周官經》六篇’,七也。其《儀禮》之别,亦有七處而有五名:一則《孝經説》、《春秋》及《中庸》并云‘威儀三千’;二則《禮器》云‘曲禮三千’;三則《禮説》云‘動儀三千’;四則謂爲《儀禮》;五則《漢書·藝文志》謂《儀禮》爲《古禮經》。”案謂《儀禮》爲《古禮經》,不知何以能爲《儀禮》是曲禮非經禮之證。《漢志》“禮經三百,威儀三千”,《注》引韋昭曰:“《周禮》三百六十官也。三百,舉成數也。”同鄭説。又引臣瓚曰:“禮經三百,謂冠昏吉凶,《周禮》三百,是官名也。”則駁鄭説者也。《論衡·謝短》曰:“古禮三百,威儀三千;刑亦正刑三百,科條三千。出於禮,入於刑;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故其多少,同一數也。”此相承舊説也。可以見《周官》當經禮之非。經記制度,不與《周官》合者,輒目爲夏、殷禮,或擠爲霸制,而其説之齟齬不可通者多矣。《論衡·謝短》又曰:“問禮家曰:前孔子時,周已制禮,殷禮夏禮凡三王因時損益,篇有多少,文有增減,不知今禮,周乎?殷、夏也?彼必以漢承周,將曰周禮。”此今學家以經記所陳,多爲周禮之證。又曰:“夫周禮六典,又六轉,六六三十六,三百六十,是以周官三百六十也。案今《禮》不見六典,無三百六十官;又不見天子,天子禮廢何時?豈秦滅之哉?”此亦據《周官》以疑禮經,然不以《周官》即爲禮經也。制度之變,必隨時勢。今文五等之封,大者不過百里;《周官》乃至五百里,其書所述爲六國時制,即此一端,較然甚明。乃必以爲周公致太平之書,《周官·天官》鄭《註》:“周公居攝而作六典之職,謂之《周禮》。營邑於土中。七年,致政成王,以此禮授之,使居雒邑,治天下。”又《賈疏序》引《鄭序》曰:“斯道也,文、武所以綱紀周國,君臨天下,周公定之,致隆平龍鳳之瑞。”則其識不如何邵公遠矣。
馬融之言,尤爲可笑。《賈疏序》引融《傳》云:“秦自孝公已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與《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絶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是以隱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挾書之律,開獻書之路,既出於山巖屋壁,復入於祕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至孝成皇帝,達才通人劉向子歆校理祕書,始得列序,著於録略”云云。一派野言,竟似於前此史記,茫然無覩者。《孟子》曰:“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謂於故典不加保重,非謂有意毁棄。且此語初不指秦,秦人焚書,大抵嚴於官而略於民,故曰:“《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當作民家,蓋唐人避諱所改。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史記·六國表》。此詩、書二字,苞一切書籍言;周室二字,亦苞凡諸侯之國。乃古人言語,以偏概全之例。明當時民間之書,不焚者甚多,何嘗有搜求之事。且與秦政相反者,豈獨《周官》而已。除挾書之律乃惠帝,而以爲孝武;命劉向校書乃哀帝,而以爲孝成;蓋因武帝開獻書之路,孝成命劉歆校書,而溷言之,不復分别。此等處古人類然,不足爲怪。然云五家之儒莫得而見,則躗言矣。《史記·封禪書》云:“上與公卿諸生議封禪。封禪用希曠絶,莫知其儀禮;而羣儒采《封禪》、《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此所謂《封禪》者,即《漢志》之《古封禪羣祀》,與《尚書》、《周官》、《王制》皆書名。林孝存謂武帝知《周官》末世瀆亂不驗之書,蓋由於此。然則武帝時,羣儒久見《周官》矣。況河間獻王又采《周官》作《樂記》乎!安得謂出於山巖屋壁,復入祕府哉?鄭衆以《書序》之《周官》,與《周官經》即爲一物,篇卷之多少,文體之異同,茫然莫辨,更可發一大噱。
融《傳》又云“時衆儒并出,共排以爲非是;惟歆獨識,其年尚幼,務在廣覽博觀,又多鋭精於《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跡,跡具在斯。奈遭天下倉卒,兵革并起,疾疫喪荒,弟子死喪,徒有里人河南緱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家於南山,能通其讀,頗識其説,鄭衆、賈逵往受業焉。衆、逵洪雅博聞,又以經書記轉當作傳。相證明爲解”云云。此説卻近得實。歆請立《左氏》、《逸禮》、《古文尚書》,事在哀帝建平元年,時尚未以《周官》爲言。《漢紀》言歆以《周官經》六篇爲《周禮》,此書蓋自此始稱《周禮》,前此亦稱《周禮》,則後人據後書之。奏以爲禮經,置博士,則在王莽時矣。《後漢書·鄭興傳》,言興晚善《左氏傳》,天鳳中,將門人從劉歆講正大義;歆美興才,使撰條例章句訓詁,及校《三統曆》。又言興明《周官》,而不言其出於歆,而學出於歆之杜子春,不過能通其讀,頗識其説;則歆於是書,實未嘗有所發明也。康南海顧指其書爲歆僞造,誣矣。然古學本無傳授,皆由好事者附會其説,則觀於此而益明也。
古文經果有其物與否,事殊可疑,觀《孔壁得書》一條可知。然今文家同有其書,所異惟在文字者可疑;若别有其書者,轉不容子虚烏有。如《左氏》解經處雖僞,叙事處自真也。《周官》於諸經,有離有合。不合者,或合於《記》及諸子,如《禮記》之《内則》、《燕義》,《大戴記》之《盛德》、《千乘》、《文王官人》、《朝事》,《管子》,《司馬法》等。其非僞造可知。以《考工記》補《周官》,體製既不相類,制度亦復牴牾,如遂人、匠人。果出僞造,何不并《冬官》僞之乎?
《考工記》曰:“不微至,無以爲戚速也。”《注》:“齊人有名疾爲戚者,《春秋傳》曰:蓋以操之爲已戚矣。”又曰:“輸已卑,則於馬終古登阤也。”《注》:“齊人之言終古,猶言常也。”《考工記》蓋齊人所傳。司空掌度地居民,不掌工事,云以補《冬官》,繆也。蓋與餘五篇同述官制,故附之其後耳。《周官》多與《管子》合,或亦齊地學者之書與?《史記》言太公極技巧,《貨殖列傳》。豈故太公之法而《管子》述之與?弗可考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七期,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出版
四〇一論二戴記上
大、小戴《禮記》,《漢志》皆無之,而有《記》百三十一篇。《注》曰:“七十子後學者所記也。”《六藝論》云:“後得孔氏壁中河間獻王古文《禮》五十六篇,《記》百三十一篇,《周禮》六篇。其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同,而字多異。其十七篇外,則《逸禮》是也。”“今《禮》行於世者,戴德、戴聖之學也。戴德傳《記》八十五篇,則《大戴禮》是也;戴聖傳《禮》四十九篇,則此《禮記》是也。”《釋文·叙録》及《曲禮疏》。《釋文·叙録》引劉向《别録》曰:“《古文記》二百四篇。”又引陳邵《周禮論叙》曰:“戴德删《古禮》二百四篇爲八十五篇,謂之《大戴禮》;戴聖删《大戴禮》四十九篇,謂之《小戴禮》。後漢馬融、盧植考諸家同異,附戴聖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於世,即今之《禮記》是也。鄭玄亦依盧、馬之本而注焉。”《隋書·經籍志》云:“漢初河間獻王得仲尼弟子及後學者所記百三十一篇,獻之,時亦無傳之者;至劉向校録經籍,檢得百三十篇,向因第而叙之。而又得《明堂陰陽記》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記》七篇,王氏史氏《記》二十一篇,《樂記》二十三篇,凡五種,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煩重,合而記之,爲八十五篇,謂之《大戴記》;而戴聖又删大戴之書爲四十六篇,謂之《小戴記》。漢末馬融遂傳小戴之學。融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樂記》一篇,合四十九篇。而鄭玄受業於融,又爲之注。”今案四十六加八十五,正百三十一,此即《漢志》所謂七十子後學所記者。《隋志》云“仲尼弟子及後學者所記”,語即本此。《六藝論》後人删引,多非元文,所謂得自孔氏壁中河間獻王者,祇指古文《禮》及《周禮》,不該百三十一篇。而《隋志》以百三十一篇亦獻王所得,實誤。《漢志》云:“《禮古經》者,出於魯淹中,及孔氏,學七十篇當作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陰陽》、《王史氏記》。”今案《漢志·禮》家所著録者:《曲臺后倉》,即《儒林傳》所謂后氏《曲臺記》者,爲漢師所撰;《中庸説》、《明堂陰陽説》皆説;《周官經》、《周官傳》,别爲一家;《軍禮司馬法》,班氏所入;《封禪議對》、《漢封禪羣祀》、《議奏》,注曰“石渠”。亦漢時物。惟《古封禪羣祀》,蓋亦古記之倫。《史記·封禪書》云:“羣儒采《封禪》、《尚書》、《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所謂《封禪》,蓋即《漢志·古封禪羣祀》中《封禪》之篇也。《古封禪羣祀》二十二篇,合《記》百三十一篇,《明堂陰陽》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凡二百七。《小戴記》中:《曲禮》、《檀弓》、《雜記》皆分上下,故或云四十九,或云四十六。若以爲四十六,則《記》百三十一篇,實百二十八。此《别録》所謂《古文記》二百四篇者,然其中之百二十八篇,實今學也。《明堂陰陽》、《王史氏記》、《古封禪羣祀》,蓋非二戴所有。陳邵云“戴德删《古禮》二百四篇爲八十五篇”,實誤。《隋志叙》之劉向叙録後,則誤益甚矣。二戴在武宣間,何由删向所叙録之書耶?《漢志》言百三十一篇,而《隋志》云劉向檢得百三十篇,亦不合。或云:《禮記·喪服四制疏》云《别録》無此文,此實劉向所檢得者少一篇之證,其説可謂巧矣。然《漢志》原出於向,何以仍作百三十一篇耶?竊疑此無異故,直是奪一“一”字,而後人妄改下文都數以就之耳。《别録》雖不足信,亦必略有據依,不能全僞;釋《别録》之文,自以仍從《漢志》條貫爲是。《樂記》,《漢志》在《樂》家,《孔子三朝記》在《論語》家,《隋志》妄相牽引,非是。陳恭甫曲爲之説曰:“《樂記》二十三篇,其十一篇已具百三十一篇《記》中,除之,故爲二百四篇。《孔子三朝記》亦重出;不除者,篇名不同故也。”然則向、歆校書,但閲篇目耶?可謂進退失據矣。戴東原云:“孔穎達《義疏》於《樂記》云:按《别録》:《禮記》四十九篇。《後漢書·橋玄傳》:七世祖仁著《禮記章句》四十九篇,號曰橋君學。仁即班固所謂小戴授梁人橋仁季卿者也。劉橋所見,篇數已爲四十有九,不待融足三篇甚明。康成受學於融,其《六藝論》亦但曰戴聖傳《禮》四十九篇。作《隋志》者,徒謂大戴闕篇,即小戴所録,而尚多三篇,遂聊歸之融耳。”陳恭甫亦云:“《曹褒傳》:父充持《慶氏禮》。褒又傳《禮記》四十九篇,教授諸生千餘人,慶氏學遂行於世。然則褒所受於慶普之《禮記》亦四十九篇也。二戴、慶氏,皆后蒼弟子,惡得謂小戴删大戴之書邪?《釋文叙録》云:劉向《别録》有四十九篇,其篇次與今《禮記》同,然則謂融足三篇者妄矣。”戴陳之説均見《左海經辨》。今案橋仁受學小戴,而著《禮記章句》四十九篇,此正四十九篇出於小戴之證。《後漢書》云:曹充持《慶氏禮》,作章句辯難,於是有慶氏學。褒結髮傳充業,作《通義》十二篇,《演經雜論》百二十篇。又傳《禮記》四十九篇,教授諸生千餘人。慶氏學遂行於世。其中除“又傳《禮記》四十九篇”八字外,皆指禮經言之。慶氏之學,與二戴同出后倉。十七篇三家所同,而《禮記》爲二戴所獨,四十九篇又小戴所獨,故加又字以别之。《史記·五帝本紀贊》云:“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今二篇皆在《大戴禮記》中。云儒者或不傳,此即二戴以外不必皆傳《禮記》之證。陳氏謂褒所傳四十九篇,亦出慶氏,誤矣。《隋志》:《禮記》十卷,漢中郎將盧植注。《舊唐志》:《禮記》二十卷,盧植注。《新唐志》:盧植注《小戴禮記》二十卷。《儒林·元行沖傳》載《釋疑論》云:《小戴》行於漢末,馬融爲傳,盧植合二十九篇而爲之解,世所不傳。則《隋志》謂馬融、盧植更定是書,鄭玄依盧、馬之本而作注,必有所本。盧、馬曾去其繁重,及所叙略,故雖益三篇,篇數仍爲四十九,安得謂其以《大戴》闕篇,即《小戴》所録,而尚多三篇,乃聊以歸之乎?《釋文·别録》有四十九篇,篇次與今同外,又有“名爲他家書,拾撰所取,不可謂之《小戴禮》”十六字,陳氏删去未引,則其説亦未確也。《四庫書目提要》云:“鄭玄爲馬融弟子,使三篇果融所增,玄不容不知,豈有以四十九篇屬於戴聖之理。況融所傳者乃《周禮》,若小戴之學,一授橋仁,一授楊榮。後傳其學者,有劉祐、高誘、鄭玄、盧植,融絶不預其授受,又何從而增三篇乎?”不知古人言語麤略,《考工記》實後人所補,而康成於《周官》亦逕云河間獻王得六篇,安保其於《禮記》源流,言之必悉?兩漢學者,兼通諸經者甚多,史傳安能盡載?況融之更定《禮記》,實與盧植共之乎?康成依盧、馬之本作注,説亦見於《禮記疏》,必非無據之談也。要之《記》百三十一篇,實爲今學,大戴傳其八十五,小戴傳其四十六,無所謂大戴删《古記》,小戴删大戴也。《漢志》蓋正合大小戴之所傳而著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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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論二戴記中
陳恭甫又云:“魏張揖《上廣雅表》曰:周公著《爾雅》一篇。爰暨帝劉,魯人叔孫通撰置禮記,文不違古。稚讓之言,必有所據。”因謂“百三十一篇之記,第之者劉向,得之者獻王,而輯之者叔孫通”;“《爾雅》爲通所采,當在《大戴記》中”,其説尤誤。揖表曰:“昔在周公,纘述唐虞,宗翼文武,剋定四海,勤相成王,踐祚理政,日昃不食,坐而待旦,德化宣流。越裳徠貢,嘉禾貫桑。六年制禮,以導天下。著《爾雅》一篇,以釋其意義,傳於後嗣。歷載五百,墳典散落,惟《爾雅》恒存。《禮三朝記》:哀公曰:寡人欲學小辨,以觀於政,其可乎?孔子曰:《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辯言矣。《春秋元命苞》言子夏問夫子作《春秋》,不以初哉首基爲始何?是以知周公所造也。率斯以降,越絶六國,越踰秦楚,爰暨帝劉,魯人叔孫通撰置禮記,文不違古。今俗所傳三篇《爾雅》,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孫通所補,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説。先師口傳,既無正驗,聖人所言,是故疑不能明也。”《表》意乃極言文字之當雅,而稱叔孫通撰置禮記,能不違雅耳。絶無今之《禮記》爲通所輯之意。古言典禮事者皆謂之記,不獨古事,即當世之事亦然。《大戴記·公冠》篇載漢昭祝辭其證。《史記·禮書》云:“秦有天下,悉内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聖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於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序》云:“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爲章程,叔孫通定禮儀。”《漢書·禮樂志》曰:“今叔孫通所撰禮儀,與律令同録,藏於理官。”此即揖所謂撰置禮記者。其所撰皆秦所擇六國舊文,增益減損,不過頗有而已。其文自然近古,故張揖稱其不違,舉爲辭尚爾雅之證也。揖明言俗所傳三篇《爾雅》,或言叔孫通所補,絶不言通嘗置之《禮記》中。安得節取數語,而生曲説乎?《禮記》果通所撰,漢朝何由復失之,而有待於河間獻王得之乎?
陳氏又引臧在東之言曰:“《白虎通·三綱六紀》篇引《禮親屬記》,見《爾雅·釋親》;《孟子》帝館甥於貳室趙岐《注》引《禮記》,亦《釋親》文;《風俗通·聲音》篇引《禮·樂記》,乃《釋樂》文;《公羊》宣十二年《注》引《禮》,乃《釋水》文;則《禮記》中有《爾雅》之文矣。”夫古書文辭,互相出入者何限,安得摭拾之,爲《禮記》中有《爾雅》之證?果若所言,佚《詩》佚《書》在《記》中者不乏,又可謂其皆在《禮記》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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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三論二戴記下
今之《禮記》,見疑爲秦時書者三篇,《王制》、《月令》、《樂記》是也。予初以《王制》有古者周尺之語,疑爲漢人作;由今思之,殆不其然。古書多後人附益誠然。然有有意作僞者,有偶然記識者,要當觀其大體,不得泥於一端也。二戴《記》撰次之意,今不可見。觀其大體,似係專取故書。《樂記》二十三篇,入《小戴記》者十一,餘十二篇,《正義》具存其目,其末篇曰《竇公》,明係漢時事,見下。《禮記》即不之取。《樂記》予雖信爲馬融所附,然融有增益,亦必依據舊例,一也。《荀子·樂論》,大同《禮記·樂記》,而多闢《墨子》語,蓋後人所增;可證馬融所益,乃較古之本,二也。《史記·封禪書》:文帝“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制》,謀議巡守封禪事”。盧植疑《王制》以此,然《索隱》引《别録》云文帝所造書,有《本制》、《兵制》、《服制》篇,明與今《禮記》中之《王制》不符。今《王制》言巡守者皆《書傳》,言封禪事者無之。或曰:柴於岱宗即封禪;然則封禪五歲一舉,安得云曠絶莫知其儀耶?《繁露·郊祀對》引《王制》曰“祭天地之牛繭栗,宗廟之牛握,賓客之牛尺”;《郊祭》引《王制》曰“喪者不祭,惟祭天爲越紼而行事”,皆與今《禮記》之《王制》同,足徵故有其書。《正義》云:“《王制》之作,蓋在秦漢之際。知者,案下文云有正聽之。鄭云漢有正平,承秦所制。又有古者以周尺之言,今以周尺之語,則知是周亡之後也。秦昭王亡周,故鄭答臨碩云:孟子當赧王之際,《王制》之作,復在其後。”然鄭駁《異義》云:“《周禮》是周公之制,《王制》是孔子之後大賢所記先王之事。”則似又以爲孔子嫡傳者。凡鄭説固多如是,不足辨也。
《月令》,蔡邕、王肅并云周公所作,《釋文》。蓋以其見於《周書》云然,其説誠不足據。然邕《明堂月令論》云:《周書》七十一篇,而《月令》第五十三。秦相吕不韋著書,取《月令》爲紀號;淮南王安亦取以爲第四篇,改名曰《時則》。偏見之徒,或云吕不韋作,或云淮南,皆非也。其説自允。鄭《目録》云:《月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紀》之首章,以《禮》家好事,抄合之,後人因題之名曰《禮記》”。杜預《釋例》曰:“《月令》之書,出自吕不韋。其意欲爲秦制,非古典也。”《左氏》桓公六年《疏》引。則昧其原本矣。鄭云“其中官名時事,多不合周法”。《疏》云:“周無大尉,惟秦官有大尉,而此《月令》云乃命大尉,是官名不合周法。”又云:“秦以十月建亥爲歲首,而《月令》云爲來歲授朔日,即是九月爲歲終,十月爲授朔,此是時不合周法。”又自難之曰:“秦始皇十二年,吕不韋死。二十六年并天下,然後以十月爲歲首。歲首用十月時,不韋已死十五年。”又自解之曰:“秦文公獲黑龍,以爲水瑞,何怪未平天下前,不以十月爲歲首乎?”案始皇之改年始,《史記·本紀》明記其事,在二十六年并天下之後。《封禪書》亦曰:“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於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於是秦更名河曰德水,以冬十月爲年首,色上黑,度以六爲名,音上大吕,事統上法。”又曰:“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然則終始五德,説實出於東方;以黑龍爲水瑞,乃後來附會之辭。安得鑿空謂秦未平天下前,即以十月爲歲首乎?乃命大尉,《吕覽》作大封,以今言道古事,古人多有其例,然則大尉二字,蓋傳者所改;授朔亦或傳者移之九月,要不得以是偏端,疑全篇皆爲秦人所作也。言《月令》者,是篇及《吕覽》、《淮南》而外,尚有《管子》之《幼官》及《輕重己》,雖不密合,大要所本者同。《周書·月令》已亡,而《時則》記二十四氣之應,與《禮記》、《月令》皆合。竊疑是篇乃合《月令》、《時訓》兩家之言而成。《疏》又以服色車旗,并依時色,與《周官》六冕等不合,而疑其非周法。不知其所據實較《周官》爲古。魯恭言“《月令》周世所造,而所據皆夏之時”,《後漢書》本傳。其説實最平允也。
《漢書·藝文志》云:“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者,以作《樂記》。”“其内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爲謁者,數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疏》云:“劉向所校二十三篇,著於《别録》,今《樂記》所斷取十一篇。”案《史記·樂書》亡,張守節云:褚先生取《樂記》補之,其文全與《樂記》同。則十一篇之自爲一篇舊矣。《禮記疏》亦云:“《别録·禮記》四十九篇,《樂記》第十九,則《樂記》十一篇入《禮記》,在劉向前。至劉向爲《别録》時,更載所入《樂記》十一篇,又載餘十二篇,總爲二十三篇。”《義疏》又云:《樂記》者,公孫尼子次撰也。此語未知何出,要必有所本。亡篇十二,《季札》第十八,疑即《左氏》所載季札觀樂事:《竇公》第二十,疑即《漢志》孝文時得魏文侯樂人竇公事。《白虎通義·禮樂》篇引《樂記》曰“聲成文謂之音,知而樂謂之樂”,在今《禮記·樂記》中;又引曰“土曰壎竹曰管”云云,陳卓人《疏證》疑出《樂器》第十三;亡篇之可考者如此。《志》又言竇公獻其書,乃《周官·大司樂》章,疑即所謂河間獻王采《周官》者。《樂記疏》云:“此卷所出,解者不同,今且申鄭旨釋之。”則《樂記》所出,説有多端,必不止一公孫尼子。此亦所謂采諸子者。竊疑王禹之二十四卷,與劉向之二十三篇,亦第小有乖異。正惟大體相同,故可以互勘而著其不同也。然則《樂記》十一篇,乃自古相傳之物;其十二篇,則河間獻王等采摭古籍而成,正不能并十一篇亦疑爲漢人所作矣。
原刊《群雅月刊》第一集第五、六卷,一九四○年出版
四〇四論爾雅誰作
鄭康成《駁五經異義》曰:“《爾雅》者,孔子門人所作,以釋六藝之文。”張揖《進廣雅表》曰:“周公著《爾雅》一篇。今俗所傳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孫通所補,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説。先師口傳,既無正驗,聖人所言,是故疑不能明也。”今案《爾雅》之文有明出秦漢後者,如《釋魚》“鱊鮬、鱖鯞”,《注》云:“江東呼爲妾魚。”《疏》引《説文》云:“鯜魚出樂浪潘國。”“魵鰕”,《注》云:“出穢邪頭國,見《吕氏字林》。”《疏》云:“案《説文》亦云。”《釋鳥》“鵽鳩、寇雉”,《注》云:“出北方沙漠地。”“翠鷸”,《注》云:“生鬱林。”《疏》云:“樊光云:出交州。”《釋獸》“貙獌似貍”,《注》云:“今山東呼貙虎之大者爲貙豻。”《疏》云:“《字林》云:豻,胡地野狗。”“狻麑,如虦貓,食虎豹”,《注》云:“即師子也,出西域。”《釋畜》“騊駼,馬”,《疏》云:“《字林》云:北狄良馬也。”此等或尚非叔孫通所知,安得云周、孔及孔門弟子。蓋古言“作”者與今異,今人言作,多指篹集之人;古則推原其所自出。以《爾雅》之文或同《周官》,昔以《周官》爲周公之書,則以爲周公作;以其多釋五經;則指爲孔子作;或言孔子門人,又或以子夏列文學之科而鑿指之。云出叔孫通者,以其爲漢制禮,亦未必有何依據也。惟梁文或爲篹集之一人耳。
凡備檢閲之書,往往遞有增益;《神農本草經》其證。《四庫書目提要》言《爾雅》所取,及於《莊》、《列》、《尸》、《管》、《吕》諸子,《國語》、《楚辭》、《山海經》、《穆天子傳》。《爾雅》固未必爲釋此等書作,《穆天子傳》尤爲晚出僞書,不能在《爾雅》前,然亦可見其采摭之博。《提要》又引曹粹中《放齋詩説》,謂《爾雅》毛公以前,其文猶略,至康成時則加詳,亦其書成甚晚之證。解家以一篇爲周公作,餘則或言仲尼,或言子夏,或言叔孫通,或言梁文,固不足信。然其中有一篇最古,餘爲後來所增益,則或當不誣。趙岐《孟子題辭》,言孝文時,《爾雅》亦置博士,未知信否?然平帝元始五年,嘗徵通《爾雅》者,則民間固有通其學者矣。通其學必有其書,今之《爾雅》,蓋此等人所纂集也。
原刊《群雅月刊》第一集第三卷,一九四○年六月一日出版
四〇五釋爾雅
“爾雅”二字,昔人多釋爲近正,非其朔也。夏、雅一字,爾雅蓋即近夏。古重楚夏之别,是以《論語》記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而孟子斥許行爲南蠻駃舌之人。其後南北大通,楚夏之殊稍泯,而去古漸遠,古訓轉覺難通。於是正與不正,初致謹於語言者,後漸致謹於文字。而正與不正之别,始以近夏與否爲準者,繼乃以近古與否爲準矣。《史記·樂書》曰:“今上即位,作十九章,通一經之士,不能獨知其辭,皆集會五經家,相與共誦講習之,乃能通知其意,多爾雅之文。”《儒林傳》公孫弘請置博士弟子曰:“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漢書·王莽傳》:“班符命四十二篇於天下,其文爾雅依託,皆爲作説。”皆爾雅之辭近古,而義不易通之證。古本不可稱雅,所以稱近古爲爾雅者,以爾雅二字,習用既久,已變爲近正之義。當時文字,以古爲正,遂從而襲用之耳。以近古釋當時之所謂爾雅,原不爲過。然雅字本無古義,亦無正義,要不得不分别言之也。《大戴禮記·小辨》篇,孔子謂哀公曰:“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辨言矣。”此以近古爲爾雅最早者,恐亦漢人語也。
原刊《群雅月刊》第一集第三卷,一九四○年六月一日出版
四〇六圖讖一
張衡言夏侯勝、眭孟之徒,以道術立名,其所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領校祕書,閲定九流,亦無讖録。成、哀之後,乃始聞之。《後漢書》本傳。後人因以爲讖始西京之末,非也。讖緯相附,始於西京之末,若徒論讖,則其所由來者舊矣。《説文·言部》:“讖,驗也。有徵驗之書。”《竹部》:“籤,驗也。”二字音義皆同,即今所謂豫言也。《史記·趙世家》叙秦繆公夢之帝所事,曰:“秦讖於是出矣。”《扁鵲列傳》作“策”。《屈原賈生列傳》:賈生賦服鳥曰:“發書占之兮,策言其度。”《漢書》作“讖”。作“讖”者蓋是,此正所謂豫言也。《淮南王書·説山》曰:“六畜生多耳目者不祥,讖書著之。”《漢書·王莽傳》:莽在平帝時,“徵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鍾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史言其“網羅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後千數”,足見民間固有其書,又有通其學者。今俗所謂求籤,實即求讖,乃古之遺言也。特世莫知籤讖同字,遂昧其本義爾。
四〇七圖讖二
然則所謂讖者,亦家人言耳,無與於國家興亡之大也。有國有家者,偶或以此自神,則亦如閭里之小知者之所爲,所言者特一姓之事,未有謂能知歷代興亡,帝王統緒者。其有之,則自西京之末始也。
《吕覽·觀表》曰:“事與國皆有徵。聖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非意之也,蓋有自云也。緑圖幡薄,從此生矣。”緑圖八字,適在篇末,究爲《吕覽》原文,抑出後人沾綴,未可定。即謂爲原文,亦謂能通乎其道,若孔子言殷因於夏,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耳,固不謂能知國家興替。《淮南·俶真訓》曰:“洛出丹書,河出緑圖,故許由、方回、善卷、披衣,得達其道。”亦僅言遭遇盛世,故大道昌明,不謂其道出自圖書也。《人間訓》曰:“秦王挾録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作録不作緑。《史記·秦始皇本紀》盧生奏録圖書同。緑圖、録圖,未必是一。亡秦者胡,亦傳録圖者之言,非録圖之文也。乃《論衡·實知》,以“亡秦者胡”爲河圖之文;鄭玄以爲“《河圖》《洛書》,龜龍銜負而出。如《中候》所説:龍馬銜甲,赤文緑色,甲似龜背,袤廣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録紀興亡之數”;《論語·子罕·鳳鳥不至章疏》引。則始以圖書爲自有所云矣,此則新莽等之所爲也。
《王莽傳》:“長平館西岸崩,邕涇水不流,毁而北行。遣大司空王邑行視,還奏狀,羣臣上壽,以爲《河圖》所謂以土填水,匈奴滅亡之祥也。”此爲徵引《河圖》之文之始,至後漢而變本加厲矣。《隋書·經籍志》曰:“《河圖》九篇,《洛書》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於孔子九聖之所增演,以廣其意。又有《七經緯》三十六篇,并云孔子所作,并前合爲八十一篇。”案鄭注《易·大傳》“河出圖,洛出書”曰:“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龍圖發,洛龜書感。《河圖》有九篇,《洛書》有六篇。”《正義》引。《後漢書·張衡傳注》引《衡集》上事曰:“《河洛》五九,《六藝》四九,謂八十一篇也。”即《隋志》之説也。《續漢書·祭祀志》載光武封禪刻石文曰:“皇帝惟慎《河圖》、《雒書》正文。秦相李斯燔《詩》、《書》,樂崩禮壞。建武元年以前,文書散亡,舊典不具,不能明經文,以章句細微相況。八十一篇,明者爲驗。又其十卷,皆不昭晳。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後有聖人正失誤。”是八十一篇之説,實後漢初所造。《後漢書·尹敏傳》:光武令校圖讖,蠲去崔發所爲王莽著録次比。《儒林傳》:薛漢,建武初爲博士,受詔校定圖讖。蓋光武之所欲去者,即其所謂十卷皆不昭晳者也。張衡曰:王莽篡位,漢世大禍,八十篇何爲不戒?又云:《河洛·六藝》,篇録已定,後人皮傅,無所容篡;桓譚言: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後漢書》本傳。王充曰:神怪之言,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孔子條暢增益,以表神怪。或後人詐記,以明效驗,《論衡·實知》篇。又《雷虚》篇曰:“圖出於河,書出於洛,《河圖》、《洛書》,天地所爲,人讀知之。”其《自然》篇,亦極論圖書自成之理。皆不敢逕以八十一篇爲僞,以其爲後漢初所敕定也。然則讖記出自圖書之説,實王莽造之,而光武成之也,亦可謂矯誣矣。《説文》曰:“河雒所出書曰讖。”亦東漢人之言。
《王莽傳》言卜者王況爲莽魏成大尹李焉造作讖書十餘萬言。況謂焉曰:“君姓李,李音徵,徵,火也,當爲漢輔。”而《後漢書·李通傳》,謂通父守,初事劉歆,好星曆讖記。通素聞守説讖云:劉氏復興,李氏爲輔。《光武紀》謂通等以是説光武,光武乃與定謀。《竇融傳》:隗囂使辯士張玄游説河西。融等召豪傑及諸太守計議。其中智者皆曰:“漢承堯運,歷數延長,今皇帝姓號,見於圖書。自前世博物道術之士谷子雲、夏賀良等,建明漢有再受命之符,言之久矣。故劉子駿改易名字,冀應其占。及莽末,道士西門君惠言劉秀當爲天子,遂謀立子駿。事覺,被殺。出謂百姓觀者曰:劉秀真汝主也。皆近事暴著,智者所共見也。”而《鄧晨傳》曰:“王莽末,光武嘗與兄伯升及晨俱之宛,與穰人蔡少公等讌語。少公頗學圖讖,言劉秀當爲天子。或曰:是國師公劉秀乎?光武戲曰:何用知非僕邪?”强華所奉《赤伏符》亦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鬬野,四七之際火爲主。”見《光武紀》。《續漢書·祭祀志》載光武祭告天地文則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脩德爲天子。”莽末之讖,悉若爲漢所造,有是理乎?《公孫述傳》言:“述亦好爲符命、鬼神、瑞應之事,妄引讖記。”然又曰:“述夢有人語之曰:八厶子系,十二爲期。覺,謂其妻曰:雖貴而祚短,若何?”使此言真出於述,安得漏泄於外?然則莽末之讖,究出於誰,亦殊難言之矣。劉揚造作讖記曰:“赤九之後,癭揚爲主。”《後漢書·耿純傳》。新城山賊張滿既執,歎曰:“讖文誤我。”《後漢書·祭遵傳》。然則是時信讖者極多,此後漢君臣,所以相與造作。徒事造作,猶恐不足以自神,乃皆託之於敵也。光武以讖文用孫咸、王梁,見《後漢書·王梁》及《景丹傳》。又謂二十八將,上應二十八宿,見《朱祐》等《傳贊》。《馮異傳》載永初六年詔曰:“元功二十八將,讖記有徵。”成敗雖殊,其智,則亦劉揚、張滿之智而已矣。
四〇八圖讖三
《續漢書·祭祀志》:“建武三十年,二月,羣臣上言:即位三十年,宜封禪泰山。詔書曰: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何事汙七十二代之編録?桓公欲封,管仲非之。若郡縣遠遣吏上壽,盛稱虚美,必髠,兼令屯田。”從此羣臣不敢復言,善矣。然又云:“三十二年,正月,上齊,夜讀《河圖會昌符》,曰: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於承?誠善用之,姦僞不萌。感此文,乃詔梁松等復案索《河》《雒》讖文言九世封禪事者。松等列奏,乃許焉。”豈至此頓忘“百姓怨氣滿腹”之言乎?《河》《雒》讖文,果誰所造,豈有躬造之而躬自信之者哉?然則光武之東封,亦欲藉是以鎮厭東方,并以眩耀愚俗耳。《後漢書·張純傳》言南單于、烏桓降後,純案七經讖,請立辟雍,及封泰山,遂起明堂、靈臺、辟雍,宣布圖讖於天下,蓋亦以眩耀愚俗也。《本紀》建武十七年《注》引《東觀記》曰“上以日食避正殿,讀圖讖多,御坐廡下淺露,中風發疾”,吾誰欺?欺天乎?
《後漢書·桓譚傳》言光武信讖,多以決定嫌疑。譚上疏,請屏羣小之曲説,述五經之正義。帝省奏不説。其後有詔會議靈臺所處,帝謂譚曰:吾欲讖決之,何如?譚復極言讖之非經。帝大怒曰桓譚非聖無法,將下斬之。譚叩頭流血,良久乃得解。《鄭興傳》曰:“帝嘗問興郊祀事。曰:吾欲以讖斷之,何如?興對曰:臣不爲讖。帝怒曰:卿之不爲讖,非之邪?興惶恐曰:臣於書,有所未學,而無所非也。帝意乃解。興數言政事,依經守義,文章温雅,然以不善讖故,不能任。”光武之信讖,似誠篤矣。然《儒林傳》:尹敏言讖書非聖人所作,帝不納。敏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爲漢輔。帝見而怪之,召敏問其故。敏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帝深非之。雖亦以此沈滯,然竟不罪。與其所以遇桓譚者,寬嚴迥不侔矣。然則帝之於譚,亦本惡其質直,而借事以摧挫之耳。鄭興、尹敏之不大用,亦未必以其不信讖也。夫上以誠求,則下以誠應;不誠,未有能以誠報之者也。《郅惲傳》言惲上書王莽,據圖録,言漢歷久長,勸莽更就臣位。莽大怒,而以惲據經讖,難即害之,繫獄須冬,會赦得出。夫莽自遣趙并驗治符命以來,甄尋、王奇、劉棻等且紛紛遭難矣,而何有於惲?《楊厚傳》言厚祖父春卿“善圖讖學,爲公孫述將。漢兵平蜀,春卿自殺,臨命,戒子統曰:吾綈袠中有先祖所傳祕記,爲漢家用,爾其脩之。”既知祕記之爲漢,何以復爲述將?既自殺以徇述矣,又戒其子爲漢,天下有是理乎?楊厚爲後漢言圖讖之大宗,《後漢書·儒林傳》言任安從厚學圖讖。《方術傳》:“董扶少遊大學,與鄉人任安齊名,俱事同郡楊厚學圖讖。”《三國蜀志二牧傳注》引陳壽《益部耆舊傳》曰:“董扶事楊厚,究極圖讖。”《周羣傳》曰:“少學術於楊厚,名亞董扶、任安。”杜微、杜瓊,皆受學於安。《季漢輔臣贊》曰:“何彦英事安,與杜瓊同師,援引圖讖,勸先帝即尊位。”而其詐諼如此,以術馭天下者,其所得果如何哉?
四〇九圖讖四
讖,自古所有也;讖緯相附,則王莽之所爲也。《申鑒·俗嫌》曰:“世稱緯書,仲尼之作也,臣悦叔父故司空爽辯之,蓋發其僞也。有起於中興之前,終、張之徒之作乎?或曰:雜。曰:以己雜仲尼乎?以仲尼雜己乎?若彼者,以仲尼雜己而已。然則可謂八十一篇非仲尼之作矣。或曰:燔諸?曰:仲尼之作則否,有取焉,曷其燔。”讖雖妖妄,緯則多存經説,後人卒不忍棄者以此。荀悦之言,早盡之矣。讖緯相符,誠足亂經,亦由欲以所行託之於古。以己所行託之於古,則亦欲有所爲耳。其愚而誕可笑,其苦心仍可諒也。後世之造讖者,猶有之乎?若光武即徒爲身謀而已,與張滿輩何異?然自此,讖遂爲作亂者之所資,視爲禁物矣。《後漢書·竇融傳》,融上書言臣融有子年十五,朝夕教道以經藝,不令得觀天文讖記。《三國·魏志·常林傳注》引《魏略》云:吉茂,建安二十二年,坐其宗人吉本等起事被收。先是科禁内學及兵書,而茂皆有,匿不送官。及其被收,不知當坐本等,顧謂其左右曰:我坐書也。
四一〇圖讖五
讖之原安在?曰:在社會之迷信。張衡曰:“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曆紀推言水災,而僞稱洞視玉版。或者至於棄家業,入山林。”《後漢書·張衡傳》。可見時人信讖之深。《後漢書·翟酺傳》:“尚書有缺,詔將大夫六百石以上試對政事、天文、道術,以高第者補之。酺自恃能高,而忌故太史令孫懿,恐其先用,乃往候懿。既坐,言無所及,惟涕泣流連。懿怪而問之,酺曰:圖書有漢賊孫登,將以才智,爲中官所害;觀君表相,似當應之;酺受恩接,悽愴君之禍耳。懿憂懼,移病不試。由是酺對第一,拜尚書。”懿非愚夫,而亦爲酺所懾者,人之心力,有以相熏,衆所共信之事,雖堅强明智者,或亦不免爲其所移。三至之讒,正同此理,固非酺之能誑懿也。《論衡·實知》曰:“儒者論聖人,以爲前知千歲,後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聖則神矣,若蓍龜之知吉凶。”此又讖之所以託諸仲尼歟?
四一一圖讖六
讖爲王莽所造,固也;然世或以劉歆爲王莽之黨,因以爲讖出於歆,則誣。張衡謂劉向父子領校祕書,閲定九流,亦無讖録,《後漢書·張衡傳》。足以明之矣。《漢書·五行志》曰:“劉歆以爲虑犧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初一日五行云云六十五字,皆《雒書》本文。”歆之所謂《河圖》、《雒書》者如此,安有所謂“列宿斗正之度,帝王録紀興亡之數”者乎?李守初事劉歆,未知信否。即以爲信,亦不能決守所説讖爲歆所造。《蘇竟傳》曰:王莽時,與劉歆等共典校書。延岑護軍鄧仲況擁兵據南陽陰縣爲寇,而劉歆兄子龔爲其謀主。竟時在南陽,與龔書曉之曰:“走昔以摩研編削之才,與國師公從事出入,校定祕書。”亦僅言歆曾從事校書,不謂下文“孔丘祕經,爲漢赤制”等語爲歆所造也。《莽傳》言:甄豐、劉歆、王舜爲莽腹心,倡導在位,褒揚功德;安漢、宰衡之號,及封莽母、兩子、兄子,皆豐等所共謀,而豐、舜、歆亦受其賜,并富貴矣,非復欲令莽居攝也。居攝之萌,出於泉陵侯劉慶、前煇光謝囂、長安令田終術。莽羽翼已成,意欲稱攝;豐等承順其意,莽輒復封舜、歆兩子及豐孫。豐等爵位已盛,心意既滿,又實畏漢宗室、天下豪傑;而疏遠欲進者,并作符命,莽遂據以即真,舜、歆内懼而已。其後争爲符命封侯,其不爲者,相戲曰:獨無天帝除書乎?司命陳崇白莽曰:此開姦臣作福之路,而亂天命,宜絶其原。莽亦厭之。遂使尚書大夫趙并驗治,非五威將帥所班,皆下獄。而豐子尋作符命,言新室當分陝,立二伯,以豐爲右伯,莽即從之。豐未行,尋復作符命,言黄皇室主爲尋之妻,莽因是發怒,收捕尋。尋亡,豐自殺。尋隨方士入華山,歲餘,捕得,辭連歆子棻、棻弟泳、大司空邑弟奇,及歆門人丁隆等,牽引公卿黨親列侯以下,死者數百人。均見《王莽傳》。莽之篡漢,意蓋欲有所爲,歆等之輔之亦以此。既欲大有所爲,勢非至於即真不止;謂歆等既已富貴,遂不欲莽即真,此淺之乎測丈夫之言也。然以此證歆等之不爲讖,則可信矣。張衡言:“聖人明審律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雜之以九宫。或觀星辰逆順,寒燠所由,或察龜策之占,巫覡之言,其所因者,非一術也。”又言:“律曆、卦候、九宫、風角,數有徵效,世莫肯學,而競稱不占之書。”《後漢書·張衡傳》。足見讖皆不學無術者所爲,使劉歆等爲之,有如是其陋者邪?
成、哀以後所謂讖者,大體有二:一附會字形,如王莽以錢文有金刀,改爲貨泉,或以貨泉爲白水真人,是也。一曲解文義,如張邯稱説符命,謂《易》言“服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莽,皇帝之名;升謂劉伯升;高陵謂高陵侯子翟義;言劉升、翟義爲伏戎之兵於新皇帝之世,猶殄滅不興,是也。劉歆乃好古文者。古文條例,是爲六書。讖之附會字形者,莫不與六書相背,歆安得信之?范增述南公之言曰:“楚雖三户,亡秦必楚”,語意本明。蘇林、臣瓚,亦皆隨語氣釋之。乃服虔以三户爲津名,孟康謂“南公知秦亡必於三户,故出此言。後項羽果渡三户津破章邯軍,降章邯,秦遂亡”。然則“雖”字何解?豈不可發一大噱?曾是劉歆等而爲此邪?讖文之體,蓋放古之謡辭爲之。《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述方士考功之言曰:“《黄帝終始傳》曰:漢興百有餘年,有人不短不長,出白燕之鄉,持天下之政,時有嬰兒主,卻行車。”即其體。足徵讖不始於成、哀,特成、哀後始盛耳。此猶今日之新詩,爲人之所能爲,亦足徵其爲家人言也。“亡秦者胡”等語,乃約舉讖意,非讖本文。
四一二圖讖七
讖非劉歆等所爲,固矣。好古學者,又以是爲今文師咎,則其説益誣。爲是説者,乃以緯多用今文説,而讖文荒怪。今文師好言陰陽災異,亦或鄰於荒怪耳。不知緯之所以用今文説者,乃以成、哀之際,古文初興,説尚未出;至於陰陽災異,則與讖絶非一物。《漢書》總叙推言陰陽災異者曰:孝武時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則眭孟、夏侯勝,元、成則京房、翼奉、劉向、谷永,哀、平則李尋、田終術。《眭》、《兩夏侯》、《京》、《翼》、《李傳》。今其言具存,曷嘗有如讖之矯誣者邪?尹敏建武二年,亦上疏陳《洪範》消災之術,亦得以敏爲信讖者邪?
《隋書·經籍志》曰:“漢時,詔東平王蒼正五經章句,皆命從讖。俗儒趨時,益爲其學,篇卷第目,轉加增廣。言五經者,皆馮讖爲説。惟孔安國、毛公、王璜、賈逵之徒獨非之,相承以爲妖妄,亂中庸之典。故因漢魯恭王、河間獻王所得古文,參而考之,以成其義,謂之古學。當世之儒,又非毁之,竟不得行。”此所謂孔安國者,即《尚書》之《僞孔傳》,可以勿論。《毛詩》究出何人,不可知。若如《漢志》之説,謂河間獻王好之,則其時讖尚未興,何緣以爲妖妄?云因恭王、獻王所得,參而考之,以成其義,明古文之説,皆出臆造,非有師承也。然賈逵明引讖文,争立《左氏》,亦得謂之非讖者邪?今文師信讖者誠不乏,然如鄭玄,名爲兼通今古文,而實偏於古,今其經注引讖者即極多,安得專咎今文師乎?以緯書多用今文説而咎今文,則《毛傳》皇天、昊天、旻天之義,亦見《尚書帝命驗》,又得以《毛傳》爲妖妄邪?
四一三太史公書亡篇
補《太史公書》是一事,續《太史公書》是一事,後人就《太史公書》有所附益,又是一事。三者不可相殽。
《後漢書·班彪傳》,載彪作《後傳略論》,言司馬遷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漢書·藝文志》:《太史公書》百三十篇,十篇有録無書;本傳同。張晏曰:“遷殁之後,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此就百三十篇中所缺者補之,所謂補《太史公書》者也。
《彪傳》又云:“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後,闕而不録。後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注》:“好事者,謂揚雄、劉歆、陽城衡、褚少孫、史孝山之徒也。”《漢書·張湯傳贊》:“馮商稱張湯之先與留侯同祖,而司馬遷不言,故闕焉。”如淳曰:“班固《目録》:馮商,長安人。成帝時,以能屬書,待詔金馬門,受詔續《太史公書》十餘篇。”師古曰:“劉歆《七略》云:商,陽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能屬文,博通强記,與孟柳俱待詔。頗序列傳,未卒,會病死。”《藝文志注》同。“事五鹿充宗”下,多“後事劉向”四字。《藝文志注》引韋昭曰:“馮商受詔續《太史公》十餘篇,在班彪《别録》。”説與如淳同,而《漢志》列商所續《太史公》僅七篇,蓋餘篇因病未卒邪?然無論其爲七篇抑十餘篇,要必在百三十篇之外,此所謂續《太史公書》者也。
張晏言褚少孫補遷書僅四篇,而今所缺十篇俱在,則補遷書者不止一人。然遂謂揚雄、劉歆、陽城衡、史孝山之徒爲之,則又非也。雄等所爲,蓋皆續而非補;而此十篇,亦有可云補,有不可云補者。何則?苟其言補,雖不能必得遷意,要必與遷書體例相同。而如今之所爲,鈔《封禪書》以充《武紀》,鈔《荀子》、《戴記》以當《禮書》、《樂書》,皆與遷書體例,截然不合也。張晏言褚先生所補,言辭鄙陋,而如今之所補,則《武紀》用《封禪書》,即遷所自爲;《三王世家》全録策文;《日者傳》載司馬季主之辭;《龜策傳》載太卜所傳龜策卜事;其辭皆非褚氏所爲,何鄙陋之有?且《武紀》即取《封禪書》,是鈔本書之此篇以補彼篇也,《武紀》完,《封禪書》又缺矣,有是理乎?故知今此四篇,又非褚少孫之舊也。
然則《史記》中不出談、遷處,果何人所爲邪?曰:古書爲後人所亂者甚多,而其亂之也,亦各不同。有本書既缺,他有所采以補之,而其所采大致與本書合者,如今《史記》之《景紀》、《傅靳列傳》、《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是也。此三篇體例最與元書合。《景紀》,《索隱》云以班書補之。今檢其文,與班書絶不同,可知補《史記》者必别有所受之也。有所采雖未必合,而體例與元書相符者,若《律書》、《三王世家》、《日者》、《龜策》兩傳是也。顔師古謂《史記自序》,有《律書》無《兵書》,以駁張晏,誤也。《律書》即《兵書》,昔人已言之矣。亦有全不相干者,則《武紀》、《禮》、《樂》二書是矣。此其意蓋本不在補,特取略有關涉之事,鈔附以備觀覽而已。雖附元書篇中,元書仍不可不謂之缺也。有附録而無元文,亦無補之之文。然今《禮書》、《樂書》中鈔《荀子》、《戴記》處,雖止可謂之附録,而自此以前一節,則與元書體例,尚無不合,豈此一節爲褚少孫所補,而其餘則好事者之爲之與?《樂書》篇末又有“太史公曰”云云,亦割《禮論》之文。
張晏謂《史記》所缺十篇,而今存者亦皆有“太史公曰”字。論者因謂《史記》實未嘗缺,而訾少孫之補爲亡謂,《十七史商榷》。此又非也。太史公三字,蓋非獨談、遷,凡居是官者,皆以之自稱焉。劉知幾謂馬遷既殁,太史之署,非復記言之司,此特以大校言之,安知居其位者,遂一無所述哉?且如今《司馬相如傳贊》,采及揚雄之語,豈談、遷所能爲,然亦著“太史公曰”字。此等苟非居是官者之自稱,則祇可謂鈔他書以續補《史記》者妄益之,然觀“褚先生曰”字,皆未嘗改,則知妄以他人之辭,託諸談、遷者尚不多,非談、遷所能言之“太史公曰”,自以釋爲居是官者之自稱爲較安也。
《史記》中有褚先生之辭者,不止張晏所舉四篇。如《三代世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是也。然晏不云此諸篇爲褚所補,則知晏所謂補者,乃元書全佚,他有所采以充之,而非如此諸篇,於元書之後,有所沾綴也。諸篇中涉及麟止後事者,大抵皆此類耳。此皆祇可謂之附益,既不可云補,亦不足言續也。
《自叙》曰:“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今《三王世家》亦載太史公之言曰:“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羣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其言如出一口。似乎遷之元書,爲不亡矣。然又載褚先生之言曰:“臣幸得以文學爲侍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令後世得觀賢主之指意。”今此篇所列策文,在“太史公曰”以前者,蓋即褚先生得諸長老者也。然則“太史公曰”以下之語,何自而來?豈其所序之事及辭已亡,而論贊之語獨存與?蓋史遷之書,私書也,其意欲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而其後祖述宣布,實由其外孫揚惲。見遷本傳。《楊敞傳》云:“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爲《春秋》。”此乃民間之物,不必爲侍郎而後得觀。褚先生所覽觀之太史公列傳,其所謂太史公者,實非遷也。今觀其辭又曰:“王者疆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褒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於天下也,是以形勢强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非有異也,故弗論著也。”此語若出談、遷,則自漢興以來同姓王侯,皆不當列表;而自楚元王以下,宗室受封者,亦不當著於世家矣;有是理乎?列者,序列;古書之序,恒與其書别行。褚少孫既云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又云求《三王世家》弗能得,則此所謂列傳者,乃諸篇之序録,如今《史記》中之《自叙》,而非如《史記》中之列傳序列行事者也。今《史記》諸篇中系諸太史公之辭,竊疑此類當尚不乏,特無從一一别白;而此篇“太史公曰”以下之辭,其非出於談、遷,則昭然可覩矣。《禮書》、《樂書》既亡,而篇首仍有系諸太史公之語,蓋亦此類。故知張晏之言,必非無據也。知晏之言有據,則知張守節舉《禮書》、《樂書》等非史公元文者,司馬貞舉《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四十五國、《曆書》太始、征和以下,悉以爲褚先生所補者之非矣。
《三國·魏志·王肅傳》載明帝問肅曰:“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内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對曰:“司馬遷記事,不虚美,不隱惡。劉向、揚雄服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謂之實録。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録無書。後遭李陵事,遂下遷蠶室。此爲隱切在孝武,而不在於史遷也。”案遷《報任少卿書》,極言所以隱忍苟活,實爲《史記》之未成,則其著書,實在遭李陵事後,而不在其前,安得有武帝因讀本紀隱切,乃下遷蠶室之事?故昔人於肅説,多不之信也。或曰:著書是一事,成書又是一事。遷書之成,在遭李陵事後;其從事論著,當在繼父爲太史之年,安得謂景、武二紀,遭陵事時必無草創乎?此説可通。然古人輕事重言,往往設辭悟主,不必實有其事。孔融之“想當然耳”,是其明證。《魏志》載肅諫疏及李雲不當死、史遷非隱切之對,意固美其直諫,非嘉其博聞。據明帝問,遷著書自在遭陵事後,肅之言似不能據爲事實也。然景、武兩紀,有録無書,則非虚辭,又可見張晏之説之確矣。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三卷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出版
四一四淮南王書無中篇
《漢書·淮南王傳》言其“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爲《内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又有”以下十九字,必後人竄入。中即内也,《藝文志·雜家》有《淮南内》二十一篇,即今所傳《淮南王書》;又有《外》三十三篇。王既招致方術之士甚衆,未必無言神仙黄白事者,當在此中,不當别有《中篇》也。《楚元王傳》言宣帝復興神仙方術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祕》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爲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爲奇,獻之,言黄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鑄作事,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劉奉世曰:德待詔丞相府,年三十餘,始元二年事也。淮南事元朔六年,是時德甫數歲。案《郊祀志》亦言更生獻淮南《枕中》、《洪寶》、《苑祕》之方,而不言其出於德。然則謂其出於德,乃後人附會之語,而孟堅誤采之也。劉向雖信其書,不必信其出於淮南王也。
《藝文志·易》家有《淮南道訓》二篇,《注》云“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法”,疑即今《淮南王書》中之《原道訓》。《内書》中此二篇專言《易》,餘則不純於儒,故向、歆入之雜家。師古曰:《内篇》論道,《外篇》雜説。以《内篇》爲純論道者,亦非也。
四一五讀論衡
凡一時代中人,其思想必相類。王仲任《論衡》一書,近人盛稱之,以爲能破斥迷信矣,然其時之人之見解,類於仲任者實不少,讀其書《訂鬼》之篇而可知也。
此書列舉時人論鬼之説,凡得八家:一曰人病則憂懼,憂懼見鬼出。譬之伯樂相馬,顧玩所見,無非馬者;庖丁學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謂思念存想,自見異物。又謂精念存想,或泄於目,或泄於口,或泄於耳。泄於目,目見其形;泄於耳,耳聞其聲;泄於口,口言其事。是則不徒見鬼者不足信,其耳有所聞,或口言其事者,亦皆非實有其物矣。二曰目光與卧亂。所謂卧者,謂氣倦精盡,妄有所見。立此説者,謂之反照,謂其與夢相似。又謂狂者之見鬼物亦然。三曰鬼者人所見得病之氣。其氣象人形而見。氣皆純於天,天文垂象於上,其氣降而生物。本有象於天,則其降下有形於地,此即《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之説。如此説,則形與氣實爲一物。又謂衆星之體,爲人與鳥獸,故見人與鳥獸之形。案古稱庶民惟星,蓋實謂其降而爲人,讀《庶民惟星》條可知。可見此説實衍古哲學之緒也。四曰鬼者老物之精,亦或未老性能變化。五曰鬼者本生於人,時不成人,變化而去。引顓頊有三子,生而死,去爲疫鬼爲證。故鬼神有形體,能立樹,與人相見,非陰陽浮遊之氣若雲煙者所能爲。六曰鬼者甲乙之神。甲乙者天之别氣,其形象人。庚辛報甲乙,故病人且死,殺鬼之至者爲庚辛之神。何以效之?以甲乙日病者,其死生之期,常在庚辛之日也。七曰鬼者物也,與人無異,常在四邊之外,往來中國,與人雜。天地生物,有人若鳥獸,其生凶物亦有似人象鳥獸者。凶禍之家,或見蜚尸,或見走凶,或見人形,三者皆鬼也。而人或謂之鬼,或謂之凶,或謂之魅,或謂之魑。説螭者謂之龍,魅亦龍類,龍不常見,故鬼亦時見時匿,然皆生存實有,非虚無象之類。引《山海經》鬼門萬鬼所出入,神荼鬱壘主閲領萬鬼,執其惡害者以食虎。謂可食之物無空虚者以明之。八曰鬼在百怪之中,太陽之氣中傷人謂之毒,變化謂之妖。妖怪能象人之形,亦能象人之聲,故言有妖,聲有妖,文有妖。妖象人之形,毒象人之兵,毒中人則死,微者即爲腓。杜伯之厲爲妖,其弓矢則毒也。妖或施其毒不見其體,或見其形不施其毒。見其形不施其毒者,如晉太子申生是,不能爲害。施其毒不見其體,則凡受其害,而不知其由者,皆是也。言有妖,如童謡;聲有妖,如濮水琴聲,紂郊鬼哭;文有妖,爲文書之怪。人含氣亦爲妖,如巫之類;是巫之辭,無所因據,故同於聲氣自立、音聲自變也。又博徵諸事以明之,曰火氣恍惚,故妖象存亡。龍,陽物也,故時變化。鬼時藏時見,故知其爲陽氣。陽色赤,故世人見鬼色盡純朱。案此漢人與今異。蜚凶之類爲火光,止集樹木,枝葉枯死。問妖何以能象人形?則曰:太陽之氣,天氣也,天能生人之體,故能象人之容。問何以時見時隱?則曰:陰氣爲骨肉,陽氣爲精神。人之生也,陰陽氣具。精氣爲知,案《禮運》“體魄則降,知氣在上”之知字如此解。此亦可見當時之立説者多本古哲學。骨肉爲强,合錯相持,故能常見而不滅亡。太陽之氣,盛而無陰,故徒能爲象,不能爲形;一見恍惚,輒復滅亡也。此説爲仲任所取,故其《言毒》篇亦謂毒爲太陽之熱氣,人不堪任。《紀妖》篇論張良遇老父得《太公兵法》事曰:《太公兵法》,氣象之也。氣象生人之形,則亦能象太公之書。亦與此説相符會也。八説自今日觀之,當以第一二説爲較合。然仲任不之取。欲取第一説者,則以第一二説以鬼爲無其物。第三説至第八説則不然。仲任宗旨同於形法之家,凡事必求諸物質,故就後六説中擇其推論最博者而取之也。
立論必據事物。有所據之事物是而推論誤者,亦有所據之事物本不足信者。如第五説謂顓頊之子去爲疫鬼;第六説謂甲乙日病者,死生之期皆在庚辛之日;第七説謂神荼鬱壘閲領萬鬼,執以食虎是也。然誤信事實,亦有仍由推論之不精者:《紀妖》篇論張良得兵法事,設問曰:“氣無刀筆,何以爲文?”而答之曰:“魯惠公夫人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掌,曰爲魯夫人;晉唐叔虞文在其手曰虞;魯成季友文在其手曰友。三文之書,性自然;老父之書,氣自成也。”因謂“太公釣得巨魚,刳魚得書,云吕尚封齊;武王得白魚,喉下文曰以予發,蓋不虚矣。因此復原《河圖》、《洛書》言興衰存亡,帝王際會,審有其文矣。”姑無論此等事之不足信,即以爲可信,而兵法必著於簡策,亦與文在其手、喉下有文者,非同類也。蓋時習以此等事爲實有,故賢者亦有所蔽而不能自拔耳。《言毒》篇謂毒中人若火灼,信有其事矣。曰人或爲蝮所中,割肉置地焦沸,火氣之驗,則未必然也。又曰:“他物之氣入人鼻目,不能疾痛。火煙入鼻,鼻疾;入目,目痛;火氣有烈也。”“盛夏暴行,暑暍而死,熱極爲毒也。人疾行汗出,對爐汗出,鄉日亦汗出,疾温病者亦汗出,四者異事而皆汗出,困同熱等,火日之變也。”説雖未盡然,所據之事自確。又曰“太陽之地,人民促急,促急之人,口舌爲毒。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與人談言,口唾射人,則人脤胎腫而爲創。南郡極熱之地,其人祝樹樹枯,唾鳥鳥墜”,則并所據之事而亦不確矣。天下之事物多矣,安能一一目驗?其所依據,必有得之於人者。市三成虎,明者不能盡知其誣,此乃無可如何之事,不宜妄以後人之見議論古人也。此亦一時代中人見解所以相類之故。
唯物之家,視精神亦有其質。《漢書·藝文志》駁形法家之論曰:“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此不謂氣非質,特其形不可見耳。仲任之論亦如此。故《論死》篇謂“形須氣而成,氣須形而知”。有形無氣則爲死物,火滅光消而燭在,看似初無所損,然粟米棄出則囊橐無復堅强之形矣,此形須氣之説也。有氣無形則不能成物,譬猶天下無獨然之火,其偶見者,則所謂妖也。人“受命於天,稟氣於元,與物無異”。語見《辨崇》篇。其所以異者,以稟五常之氣。五常之氣,必舍於五藏。故五藏有病,則人荒忽,荒忽則愚癡,此今心理本於生理之説也。氣之生人,猶水之爲冰。冰解爲水,人死復神。人之氣與天地之氣是一非二,正猶盎中之水與盎破後流於地上之水非二,此説恍聞横渠之説,實即《易》所謂“精氣爲物,游魂爲變”爾。游魂之質必極微弱,仲任譬之卵未爲雞時,其質澒溶如水。害人者必以筋力,徒以精氣加人,猶口氣射人之面,雖賁育不能害人。此仲任所以斷定鬼之不能爲害也。以上所引皆見《論死》篇。
人之所以生者精氣,而能爲精氣者血脈,亦見《論死》篇。仲任謂人之壽夭、强弱、知愚、賢不肖,咸視乎其稟賦。《初稟》篇謂王命定於懷姙,猶卵殻孕而雌雄生,日月至而骨節强,强則雄自率將雌,是其義也。《無形》篇謂壽夭由形,形不可變化,命不可減加;譬諸囊貯粟米,損益粟米,囊亦增減。是故天不能增減人之年,猶之人不能損益苞瓜之汁,令其形如故也。儒家三命之説:曰正命,謂稟吉而得吉者也;曰隨命,行善而得善,行惡而得惡者也;曰遭命,行善得惡者也。仲任駁之,别立三命三性之説:以至百而死者爲正命,五十而死者爲隨命,初稟氣時遭凶惡者爲遭命,稟五常之性者爲正性,隨父母之性者爲隨性,遭得惡物象之者爲遭性。必别立新説者,所以破命隨操行而至之説。《命義》篇所謂“操行善惡者性也,禍福吉凶者命也”。所以必攻命隨操行而至之説者,則以遇不遇無關於才不才,累害自外不由内也。此義《逢遇》、《累害》二篇明之。此等議論,每爲迂儒好談勸戒者所深訾;然賢不肖渾淆,使賢者蒙不白之冤,而不肖者獲不虞之譽,不可也。治亂在時不在行,觀《治期》篇所論可知。世俗不知,則使明知之主虚受其責矣。又不獨此也,論罪者貴略跡而原心,賢賢者獨不當如此乎?《定賢》篇立觀善心之義曰:有善心,雖貧賤困窮功不成而效不立猶爲賢。又曰:治不謀功,要所用者是;行不責效,期所爲者正。此則不徒一洗成敗論人之見,亦且暗契董生“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説矣。其論命義之説,謂命不可勉,時不可力,知者歸之於天,故坦蕩恬忽。此亦儒家無入不自得之義也。故真見是非未有不有裨於道德者,問佞人何以不爲賢,曰:夫佞與賢者同材,佞以情自敗;偷盜與田商同知,盜以欲自劾也。《答佞》篇。此豈徒持福善禍淫之空論所能範圍驅策哉?
性與命之别,性以知德言,命以體格言。《命義》篇所謂死生壽夭之命,《氣壽》篇所謂强弱壽夭之命皆命;《命義》篇所謂貴賤貧富之命則性也。此皆原於稟賦。其繫於遭逢者,則仲任不謂之命,謂之禄,謂之遭遇,謂之幸偶。禄者,今人所謂命運,仲任謂之盛衰興廢;如國君或生於國家鼎盛之時,或生於國勢衰頽之日;人或生於鐘鳴鼎食之家,或爲蓽門圭竇之子是也。遭遇者,謂遇非常之變,歷陽之都一夕沈而爲湖,長平之阬四十萬同時死其事,《氣壽》、《刺孟》兩篇所謂所當觸值之命。幸偶者,一人之遭遇,遭禍福爲幸不幸,觸賞罰爲偶不偶,蓋以自然之利害,或雖人所爲而出於無意者爲禍福,人有意加諸吾者爲賞罰也。合此四者,而人所遭之幸不幸定焉。四者或俱善,或俱惡,其或善或惡者,則視其力之大小以定吉凶,如所謂國命勝人命,壽命勝禄命是也。其意義自較三命舊説爲周帀。仲任論命之説,通觀《命禄》、《氣壽》、《幸偶》、《命義》、《無形》、《偶會》、《骨相》、《初稟》諸篇。
《齊世》一篇力闢古勝於今之説,《宣漢》、《恢國》、《驗符》、《須頌》力言今勝於古,看似無意義,然法家之所以不法古始,則正自此義來也。今能覈實與否,於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同。覈實於自然現象者,形法之家也;覈實於社會現象者,名法之家也。仲任宗旨於此最近。
然社會現象殆不可與自然現象等量而齊觀者,自然現象今古殆少變更,社會現象則不然矣。《齊世》篇闢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强老壽之説,謂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俱稟元氣,形體何故不同?是矣。然古人沖愉恬淡,又少傳染之病,易於老壽;後世反是,則事之不可誣者也。而仲任亦不謂然,則傎矣。仲任又謂人生一世,壽至百歲;生爲十歲兒時,所見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於百歲所見諸物,無以異也。百歲之間,足以卜筮,此其致誤之由也。
迷信之家,視神如人,謂萬事皆神爲之,而其所謂神爲之者,則猶之人之爲之也。此固繆妄可笑。歸諸自然是矣。觀《論衡》,綜覈名實之法,近於法家。所得結論,近於道家。《譴告》篇謂黄、老二家論説天道得其實矣,《自然》篇謂説合於人事,不入於道德,從道不從事,雖違儒家之説,合黄、老之義也。可見其宗旨所在。然舉理之不可通者,亦㮣以自然説之,則大開方便之門,亦一弱點也。仲任等皆未免此病。
仲任等之解釋鬼妖,雖未能將世俗之迷信根本否認,然卒能下“國將亡,妖見,其亡,非妖也;人將死,鬼來,其死,非鬼也;亡國者,兵也;殺人者,病也”之結論。則於死亡之原因,辨之甚覈。對於摧破迷信,已大有功。大抵仲任論事,最致謹於因果之關係,其《偶會》篇曰:“世謂秋氣擊殺穀草,此言失實。夫物以春生夏長,秋而熟老,適自枯死,陰氣適盛,與之會遇。何以驗之?物有秋不死者,生性未極也。人生百歲而終,物生一歲而死,死謂陰氣殺之,人終觸何氣而亡?夜月光盡,不可以作,人力亦倦,欲壹休息;晝日光明,人卧亦覺,力亦復足。非天以日作之,以夜息之也,作與日相應,息與夜相得也。”
四一六大人見臨洮
秦大人見臨洮,漢人以爲災異,引之以説長狄;然《漢書·陳勝項籍傳注》引《三輔黄圖》言金人之銘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爲郡縣,一法律,同度量,大人來見臨洮,其長五丈,足跡六尺。”則當時實以爲祥瑞也。
四一七論漢人行序之説
《後漢書·皇甫嵩傳》,謂張角譌言“蒼天已死,黄天當立”。案以相生之序言之,當云赤天已死;以相勝之序言之,當云白天已死。以黄代蒼,五行家無此説也。疑角本云赤天已死,當時奏報者諱之,乃改爲蒼天。《靈帝紀》云:角自稱黄天。其部師三十六萬皆著黄巾。《續漢書·五行志注》引《物理論》曰:黄巾被服純黄,不將尺兵,肩長衣,翔行舒步,所至郡縣無不從。
五德終始,説出鄒子。其遺文不可得見。惟《文選》沈休文《齊故安陸昭王碑》李善注引《鄒子》曰: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左思《魏都賦》注引《七略》,亦曰鄒子終始五德,從所不勝,土德爲始,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其説當有所本。《吕覽·應同》,以黄帝爲土德,禹爲木德,湯爲金德,文王爲火德。《淮南·齊俗》,言有虞氏祀中霤,服尚黄;夏后氏祀户,服尚青;殷人祀門,服尚白;周人祀竈,服尚赤。《史記·封禪書》曰:“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於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皆鄒子之説也。其後賈誼、公孫臣、兒寬、司馬遷皆仍之。至劉向父子乃一變,見下。而王莽行焉,光武因之。自此以後,公孫述引《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謂西方太守而乙絶卯金也。五德之運,黄承赤而白繼黄,金據西方爲白德,而代王氏,得其正序。《後漢書·公孫述傳》。李雲憂國將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書,移副三府,曰:高祖受命,至今三百六十四歲,君期一周,當有黄精代見,姓陳、項、虞、田、許氏,不可令此人居太尉、太傅典兵之官。《李雲傳》。耿包密白袁紹曰:赤德衰盡,袁爲黄胤,宜順天意。《袁紹傳》。袁術以袁氏出陳,爲舜後,以黄代赤,德運之次,遂有僭逆之謀。《袁術傳》。熹平末,黄龍見譙,橋玄問單颺:此何祥也?颺曰:其國當有王者興,不及五十年,龍當復見,此其應也。魏郡人殷登密記之。至建安二十五年春,黄龍復見譙,其冬,魏受禪。見《後漢書·方術·單颺傳》。案亦見《三國·魏文帝紀》。皆相生之説也。即草澤之夫,亦以是爲號召,桓帝建和二年,長平陳景自號“黄帝子”是也。《桓帝紀》。此從監本。宋本黄作皇。案皇、黄古通。後漢之世,學士論行序,仍主相勝之説者,惟一王充;見《論衡·驗符》篇。草澤舉兵,仍以舊説號召者,惟沖帝永嘉元年,歷陽賊華孟自稱“黑帝”耳。見《本紀》,亦見《滕撫傳》。然則後漢之世,相生之説,遠勝於相勝。光武政事多反王莽,惟行序之説仍之者,亦取其爲衆所共喻也。張角乃不學無術之徒,胥動浮言,不遇意圖扇惑,安得更有新説?故知張角“蒼天已死”之蒼,必本作赤而爲漢人所改也。
易相勝爲相生,説雖成於劉向,而實始於甘忠可。王莽稱假皇帝之奏,引哀帝建平二年改元易號之事,曰“案其本事,甘忠可、夏賀良讖書臧蘭臺”,《漢書·王莽傳》。而其增益漏刻,亦與賀良等同,其證也。哀帝號陳聖劉太平皇帝,陳即田,田即土,蓋謂帝雖姓劉,所行者實土德耳。劉向父子絶忠可、賀良之説,而其行序之説,顧與之同,亦可見忠可、賀良之説,非無足取矣。案《史記·封禪書》曰“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後“櫟陽雨金,秦獻公自以爲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此乃傅會之辭。漢高祖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説。於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高帝時尚莫知祠不具五之説,而謂秦當襄獻時,已自以爲金運,其説寧可信乎?《封禪書》又曰:“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則五德終始之説,實來自東方;秦自吕不韋集賓客著書以前,固當無所知也。忠可齊人,然則五德相生相勝之説,皆起於東方矣。
《史記·孟荀列傳》言鄒衍,“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吕覽》言五德始於黄帝,實爲説出鄒子之徵。以此推之,則顓頊木,帝嚳金,堯火,而虞爲土德,中闕水德。豈鄒子之説,五帝同德,至夏乃以木代土邪?或曰:《漢書·律曆志》曰:“祭典曰:共工氏伯九域。言雖有水德,在火木之間,非其序也。任知刑以强,故伯而不王。秦以水德,在周漢木火之間。周人遷其行序,故《易》不載。”然《周書·史記》言共工自賢,唐氏亡之。《淮南·本經》曰:“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闢伊闕,道廛澗。”《荀子·議兵》曰:“禹伐共工。”《戰國·秦策》載蘇秦之言同。《成相》曰:“禹有功,抑下鴻,辟除民害逐共工。”禹治水在舜攝政時,此即《書》所謂舜流共工於幽州,亦即《周書》所謂唐氏亡之也。然則唐虞之間,實有一共工其人。《管子·揆度》曰:“共工之王,水處十之七,陸處十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天下。”知以共工爲伯而不王,説實始於向、歆。《漢志》所引祭典,今見《禮記·祭法》、《國語·魯語》,蓋皆向、歆之説既出後改定之文,非古文如此也。此説亦可通。若如此説,則古帝王相承之序,與《大戴記·五帝德》及《史記·五帝本紀》不合。予因之有疑焉。《太史公自序》曰:“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黄帝始。”既曰陶唐以來,又曰自黄帝始,未免自相矛盾。《五帝本紀贊》文義支離,其經後人竄改,殆無疑義,然其中當頗有元文。《贊》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此數語當係史遷元文。疑遷書本紀第一篇不稱五帝,始自陶唐,後人以《五帝德》之文附益之,乃并其名而易之也。抑《大戴記》無傳授,先儒多不之信,又安知非向、歆之説既行後,或人加以竄易者邪?王莽下書曰:“夫三皇象春,五帝象夏,三王象秋,五伯象冬。皇王,德運也;伯者,繼空續乏以成曆數,故其道駁。”《王莽傳》。此説尚未擯霸者使不得列於行序,然已啓其端。更進一步,即可替共工而以舜承堯,閏嬴秦而以漢繼周矣。可見向、歆之説,亦自甘忠可、夏賀良以來,逐漸增改而成者也。《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陰陽家》,有《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當即《史記》所謂《終始》之篇。其《大聖》篇則不可知矣。《史記·孝文本紀》言公孫臣上書,陳終始五德事。《漢書·律曆志》言丞相屬寶、長安單安國、安陵桮育治《終始》,蓋皆治鄒子之學者。褚先生補《三代世表》曰:“《黄帝終始傳》曰:漢興百有餘年,有人不短不長,出白燕之鄉,持天下之政。時有嬰兒主,卻行車。臣爲郎時,與方士考功會旗亭下,爲臣言。”方士説雖怪妄,亦附會鄒子之書,知鄒子之學在西京流布甚廣也。
《漢書·郊祀志贊》曰:“漢興之初,庶事草創,惟一叔孫生略定朝廷之儀。若乃正朔、服色、郊望之事,數世猶未章焉。至於孝文,始以夏郊。而張蒼據水德,公孫臣、賈誼更以爲土德,卒不能明。孝武之世,文章爲盛。太初改制,而兒寬、司馬遷等,猶從臣、誼之言,服色數度,遂順黄德。彼以五德之傳從所不勝,秦在水德,故謂漢據土而克之。劉向父子以爲帝出於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後以母傳子,終而復始,自神農、黄帝下歷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矣。昔共工氏以水德間於木火,與秦同運,非其次序,故皆不永。”《高帝紀贊》曰:“劉向云戰國時劉氏自秦獲於魏。秦滅魏,遷大梁,都於豐。故周市説雍齒曰:豐,故梁徙也。是以頌高祖云:漢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於周,在秦作劉。涉魏而東,遂爲豐公。”此可見以共工與秦爲不當行序,漢爲火德,系出唐堯,説實成於向、歆。《眭弘傳》弘謂“漢家堯後”,疑其文出後人,非弘本語。
《史記·高祖本紀》:高祖夜經豐西澤中,拔劍擊斬蛇。“後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爲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爲蛇,當道,今爲赤帝子斬之,故哭。”又云:高祖立爲沛公,“祠黄帝,祭蚩尤於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此中“由所殺蛇白帝子”以下十五字,決爲後人增竄。其餘爲史公元文與否未敢定。然即有此説,亦係尋常譌言,未必與行序有關也。應劭説此,謂秦祠白帝爲金德,而漢以火德滅之,於行序之説可通。《索隱》引《春秋合誠圖》曰:“水神哭,子襃敗。”“宋均以爲高祖斬白蛇而神母哭,則此母水精也。”則以秦爲水德。聞水克火,不聞火克水,於理爲不可通矣。劉向父子於此未能彌縫,亦一闕失也。
《高祖紀》又曰:“其先劉媪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交龍於其上。”但云交龍而已,不言爲何色。夏賀良言赤精子之讖。應劭曰高祖感赤龍而生,自謂赤帝之精,賀良等因是作此讖文,始以龍爲赤色,與行序有關,此亦後來所增益也。然亦可見向、歆之説,實與賀良等同。
原刊《群雅月刊》第一集第一卷,一九四○年四月一日出版
四一八竇公
《漢書·藝文志》:“六國之君,魏文侯最爲好古,孝文時,得其樂人竇公。”《注》引桓譚《新論》云:“竇公年百八十歲,兩目皆盲,文帝奇之,問曰:何因至此?對曰:臣年十三失明,父母哀其不及衆技,教鼓琴,臣導引無所服餌。”案此神仙家之妄託也。竇公之傳出於魏文侯之樂人,非身事魏文侯;猶扁鵲上治虢太子,下逮趙簡子、齊桓侯,同蒙扁鵲之號,實非一人也。故曰“或在齊,或在趙”。自魏文侯至漢文帝,亦不止百八十歲,神仙家之技,故止於此。
四一九禁巫祠道中
《漢書·武帝紀》:“天漢二年,秋,止禁巫祠道中者。”《注》:文穎曰:“始漢家於道中祠,排禍咎,移之於行人百姓,以其不經,今止之也。”師古曰:“文説非也。祕祝移過,文帝久已除之。今此總禁百姓巫覡於道中祠祭者耳。”案漢家若無此事,文穎豈得妄説?則師古之言非也,此與祕祝移過,并非一事。祕祝移過,蓋如熒惑守心,而子韋欲移諸相,移諸民,移諸歲;赤雲夾日飛,而周太史謂可移諸將相之類。使宋景、楚昭聽之,官司必有職其事者,非行諸道中者也。禮以正俗,然人心未變,則有仍棄禮而徇俗者。《王嘉傳》:嘉奏封事言:“董賢母病,長安廚給祠具,道中過者皆飲食。”如淳曰:“禱於道中,故行人皆得飲食。”此即所謂巫祠道中者。宰相行之,安保皇室之不出此乎?《潛夫論·巫列》篇曰:“人有爵位,鬼神有尊卑。巫覡之語,小人所畏;及民間繕治,微蔑小禁;本非天王所當憚。舊時京師,不防動功,造禁以來,吉祥應瑞,子孫昌熾,不能過前。且以君畏臣,以上需下,則必示弱而取陵,殆非致福之招也。”然則漢世祠祭禁忌,同於民間習俗者多矣,又安必巫祠道中之獨不然乎?故知文穎之言,必有所據也。
四二〇賽與塞
《後漢書·宦者傳》:“先是瑀等陰於明堂中禱皇天曰:竇氏無道,請皇天輔皇帝誅之,令事必成,天下得寧。既誅武等,詔令大官給塞具。”《注》:“塞,報祠也。音蘇代反。字當爲賽,通用。”案此乃塞字之長短言耳。
四二一黄老君
道家之學,與神仙家之言,相去亦遠矣,而後世并爲一談,何也?曰:道家之學,託諸黄帝,而老子傳之,世遂以黄、老并稱,方士崇奉黄帝,耳熟黄、老之名,遂自附於老子耳。
曷言乎道家之學,託諸黄帝,而老子傳之也?案《老子書》辭義最古;全書皆三四言韻語,一也。間有散句,乃後來所加。書中但有牝牡雌雄字,無男女字,稱名特異,二也。全書之義,女權皆優於男權,三也。此必非東周後人所能爲,蓋自古相傳之辭,至老子乃著之竹帛者耳。其辭出於誰某不可知,然必託之黄帝,故漢人恒以黄、老并稱。今《列子書·天瑞》篇引《黄帝書》二條,黄帝之言一條,《力命》篇亦引《黄帝書》一條。《天瑞》篇所引,有一條與《老子書》同,其餘亦極相類。《列子》雖僞物,亦多采摭古籍而成,非盡僞造也。故知道家言必自古即託之黄帝者也。
曷言乎方士耳熟黄、老之名,遂自附於老子也?《三國志·張魯傳注》引《典略》,謂張脩使人爲姦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夫張脩之道與老子何涉?此誠令人大惑不解者也。讀《後漢書》之《桓帝紀》,乃恍然矣。《紀》云:延熹八年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縣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縣祠老子。九年七月,祠黄、老於濯龍宫。《論》曰:前史稱桓帝好音樂,善鼓琴,飾芳林而考濯龍之宫,設華蓋以祠浮屠、老子,斯將所謂聽於神者乎?注:前史,謂《東觀記》也。《襄楷傳》:楷上疏曰:聞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貴尚無爲;好生惡殺,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爲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天神遺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豔婦,極天下之麗;甘肥飲美,單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又《楚王英傳》:晚節更喜黄、老學,爲浮屠齊戒祭祀。永平八年,詔令天下死罪皆入縑贖。英遣郎中令奉黄縑白紈各三十匹詣國相,國相以聞。詔報曰:楚王誦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潔齊三月,與神爲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然則是時,黄、老、浮屠,轇葛不清舊矣。然《續漢書·祭祀志》曰:“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延熹八年,初使中常侍之陳國苦縣祠老子。九年,親祠老子於濯龍。文罽爲壇飾,淳金釦器,華蓋之坐,用郊天樂也。”此與《後漢書》所紀同,而濯龍之祠,《紀》言黄、老,《志》但言老子,則除苦縣爲老子鄉里,故特祠之之外,《三國·魏志·倉慈傳注》曰:“案《孔氏譜》:孔乂字元雋,孔子之後。曾祖疇,字元矩,陳相。漢桓帝立老子廟於苦縣之賴鄉,畫孔子像於壁;疇爲陳相,立孔子碑於像前,今見存。”疑老子廟成於延熹八年,故特祠之也。其餘皆當兼祠黄、老。八年一年之中,而遣祠老子者再,則其祠黄帝必甚數,必不止九年一祭。史特記九年之祭者,以其禮獨隆耳。《東觀記》考濯龍與祠老子對舉,則濯龍之祠,所重當在黄帝。其因黄帝而牽及老子之跡,猶隱然可見也。《三國·魏志·武帝紀》:建安二十五年,王崩於洛陽。《注》引《世語》曰:太祖自漢中至洛陽,起建始殿,伐濯龍祠而樹血出。《曹瞞傳》曰:王使工蘇越徙美梨。掘之,根傷,盡出血。越白狀,王躬自視而惡之,以爲不祥,還,遂寢疾。則濯龍實爲妖妄之府,至漢末,猶有此等妖言也。黄帝無書,而老子有五千文,故張脩使其下習之耳。其取五千文,蓋特取其爲老子之書,而非取其書中之義。抑其所取者,亦方士神巫之所謂老子,非道術之士之所謂老子也。《後漢書·逸民傳》曰:矯慎,少學黄、老,隱遁山谷,仰慕松、喬道引之術。汝南吴蒼遺書曰:蓋聞黄、老之言,乘虚入冥,藏身遠遁。亦有理國養人,施於爲政。至如登山絶跡,神不著其證,人不覩其驗。吾欲先生,從其可者,於意何如?此道術之士,隱遁之流,神仙之家,并自託於老子之證。仲長統《卜居論》曰:“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亦以老子與神仙家并稱。漢世方士,雖多以飛昇遐舉爲言,然其道實雜而多端。言登山絶跡者可以自託於老子,固不能禁祠祭巫鬼者不之託。抑言他道者可自黄帝而及老子,又不能禁祠祭巫鬼者不因此而及彼也。此黄、老所由以道術之名,一變而爲神巫方士之祖也。
《後漢書·陳愍王寵傳》:景平二年,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寵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檻車傳送愔、遷詣北寺詔獄。愔辭,與王共祭黄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他冀幸。劉攽《刊誤》曰:黄老君不成文,當云黄帝、老君。《刊誤補遺》曰:《真誥》云:大洞之道,至精至妙,是守素真人之經。昔中央黄老君祕此經,世不知也。則道家又自有黄老君。《真誥》未必可信,中央黄老君似指天神言之,正合遷之所奏。然遷以誣告獲罪,足徵愔與愍王所祭,實非《真誥》所云。云求長生福,所祀者蓋亦方士所謂黄、老也。黄老君固不成文,增一帝字,黄帝二字,則成文矣,老君何人乎?蓋方士之譾陋者,初不問黄、老爲誰,貿然於其下加一君字耳。史言黄、老道者甚多,乍觀之固似成文,然果以黄爲黄帝,老爲老子,其道又豈可奉祀者邪?
《後漢書·循吏傳》云:延熹中,桓帝事黄、老道,悉毁諸房祀。惟特詔密縣存故太傅卓茂廟,洛陽留王涣祠焉。又《欒巴傳》云:好道。再遷豫章太守。郡土多山川鬼怪,小人嘗破資産以祈禱。巴素有道術,能役鬼神。乃悉毁諸房祀,翦理姦誣。於是妖異自消。百姓始頗爲懼,終皆安之。《三國·魏志·武帝紀注》引《魏書》,言太祖擊黄巾時,黄巾移之書曰:昔在濟南,毁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黄大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後漢書·皇甫嵩傳》言張角奉事黄、老道,則角與桓帝,所事正同,即欒巴之所好,恐亦不外乎此也。《三國志·張魯傳》言魯以鬼道教民,大都與黄巾相似。魯之治,頗留意於人民生計,豈倡此道者以淫祀無福,妄耗民財,思有以革除之,乃爲是以毒攻毒之計與?然桓帝則必非能知此義者也。
觀於桓帝、欒巴、楚王、陳王、張角、張魯等所奉,而後漢之世所謂黄、老者可知已。然竊疑其猶不始此。《史記·儒林傳》曰: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黄、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魏其武安侯列傳》言: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説魏其等。竇太后多與政事,助梁王以謀繼嗣,絶非知足知止之人。《儒林傳》又曰:“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應手而倒。太后默然,無以復罪,罷之。”太后所問,果爲今《老子書》,固雖不好道,豈得目爲家人言?疑太后所問《老子書》,亦有巫鬼之辭,羼雜其中矣。怒而使之刺豕,理亦殊不可解。豈其所謂家人言者,有刺豕之戒,而固不之信,乃以是困之與?然則《老子書》之爲人所附會也舊矣。
《後漢書·獨行傳》云:“向詡,性卓詭不倫。恒讀《老子》,狀如學道;又似狂生,好被髮著絳綃頭。徵拜侍中。會張角作亂,詡上便宜,頗譏刺左右,不欲國家興兵;但遣將於河上北向讀《孝經》,賊自當消滅。中常侍張讓讒詡:不欲令國家命將出師,疑與角同心,欲爲内應。收送黄門北寺獄,殺之。”案《三國·吴志·孫策傳注》引《江表傳》,言策欲殺于吉,諸將連名陳乞。策曰:“昔南陽張津爲交州刺史,舍前聖典訓,廢漢家法律,嘗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云以助化,卒爲南夷所殺。此甚無益,諸君但未悟耳。”《注》考桓王前亡,張津後死,謂策以此曉譬諸將,自不可信。然特託之於策爲誣,述張津事必非虚語。詡好著絳綃頭,津則著絳帕頭;詡欲讀《孝經》以滅賊,津則讀道書以助化,其所爲亦頗相類。抑張角譌言蒼天已死,黄天當立,無論從相生相勝之説,黄皆不得代蒼,蓋本言赤天已死,漢人奏報諱之,乃改赤爲蒼。《靈帝紀》曰:“巨鹿人張角自稱黄天,其部師三十六萬,皆著黄巾。”《續漢書·五行志注》引《物理論》曰:“黄巾被服純黄,不將尺兵,肩長衣,翔行舒步,所至郡縣無不從。”夫其著黄巾者,以黄天既立也。然則向詡著絳綃頭,張津著絳帕頭者,漢行猶未改也。角之起也,殺人以祠天,亦見《皇甫嵩傳》。此東夷用人之舊,而被髮亦東夷之俗。然則張讓疑向詡與角同心,不爲無因。謂其欲爲角内應固誣,而詡所好之道,是否即張角所事之黄、老道,則殊難斷其不然矣。又《三國·魏志·管寧傳注》引《魏略》曰:“寒貧者,本姓石,字德林,安定人也。建安初,客三輔。是時長安有宿儒欒文博者,門徒數千,德林亦就學,始精《詩》、《書》。後好内事,於衆輩中最玄默。至十六年,關中亂,南入漢中。不治産業,不畜妻孥,常讀《老子》五千文及諸内書,晝夜吟詠。”此人所信何道,亦殊可疑,而與向詡皆常讀《老子》,此又老子爲邪教牽引之一證矣。
《論衡·道虚》篇曰:“世或以老子之道,爲可以度世。恬淡無欲,養精愛氣。夫人以精神爲壽命,精神不傷,則壽命長而不死。老子行之,踰百,度世爲真人矣。”此亦神仙家附會老子之一證。
四二二黄老、老莊、老易
漢代雖儒學專行,然諸子之學傳授仍不絶,其中道家之學尤盛。老莊雖同隸道家,其宗旨實不同,老子之學,主於以柔克剛,仍是鬭争求勝之術。莊子則觀大化之無常,齊是非,泯欣厭,委心任運而已。《漢志》道家闡發老子者,有鄰氏、傅氏、徐氏、劉向四家,闡發莊周者無一焉。前條所引列傳中治道家之學者,亦僅嚴君平云,依老子嚴周之旨著書,班嗣云:貴老嚴之術,其報桓生書,亦盛稱嚴子耳。知其時莊周之説,遠不如老子之盛也。然老氏之學,實無隱居自樂之意,莊生則有之。前條所引治黄老諸家,多有自甘隱遁者,恐未嘗不兼取莊周也。此已開晉代風氣之先矣。
以老子之言,與其謂近於莊,無寧謂近於易,故玄學諸家多以老易并稱,范升向長皆兼治老易,亦魏晉之先河也。
《三國志·秦宓傳》古樸曰:嚴君平見黄老,作《指歸》,《指歸》蓋君平所著書名。
四二三讀漢書札記一
天下事無可全欺人者。人之必死,衆目所共見也。以不死誑人,其術拙矣。然時人信之甚篤,蓋亦有由。淫祀之廢也,成帝以問劉向。向言:“陳寶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餘歲矣,漢興世世常來。光色赤黄,長四五丈,直祠而息,音聲砰隱,野雞皆雊。每見雍太祝祠以太牢,遣候者乘乘傳馳詣行在所,以爲福祥。高祖時五來,文帝二十六來,武帝七十五來,宣帝二十五來,初元元年以來亦二十來。”此衆目昭見之事,非可虚誑。蓋自然之象,爲淺知者所不能解,乃附會爲神怪。其説誣,其象則不虚也。神仙之説,蓋因海上蜃氣而起,故有登遐倒景諸説,而其所謂三神山者,必在海中,而方士亦必起於燕、齊耳。
《史記·封禪書》曰:“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黄金銀爲宫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漢書·郊祀志》:谷永述當時言神仙者之説,謂能“䢣同遥。興輕遐舉,登遐倒景,覽觀縣圃,浮游蓬萊”。司馬相如《大人賦》曰:“世有大人兮,在於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遊。垂絳幡之素蜺兮,載雲氣而上浮。”皆可見神仙之説初興,由蜃氣附會之跡。
神仙家之説,不外四端:一曰求神仙,二曰練奇藥,三曰導引,四曰御女。練藥,導引,御女,皆與醫藥相關。《漢志》神仙家,與醫經,經方,房中同列方技,蓋由於此。然奇藥不必自練,亦可求之於神仙。《史記·封禪書》:三神山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又謂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是也。《史記·淮南王傳》:伍被言:秦使徐福入海。“還爲僞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王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願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尤顯而可見。此與自行練藥者,蓋各爲一派。
服食與練藥,又有不同。練藥必有待於練,服食則自然之物也。《後漢書注》引《漢武内傳》,謂封君達初服黄連五十餘年,卻儉多食茯苓,魏武能餌野葛是也。《華佗傳》云:“樊阿從佗求方可服食益於人者,佗授以漆葉青䴴散。”《注》引《佗别傳》曰:“本出於迷入山者,見仙人服之,以告佗。”此神仙家言與醫家相出入者。
導引之術,亦由來甚久。《莊子》已有熊經鳥申之言。《漢書·王吉傳》吉諫昌邑王遊獵曰:“休則俯仰屈申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於以養生,豈不長哉!”王褒《聖主得賢臣頌》曰:“何必偃仰屈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喬松。”崔實《政論》曰:“夫熊經鳥伸,雖延歷之術,非傷寒之理;呼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仲長統《卜居論》曰:“呼吸精和,求至人之方佛。”皆導引之術也。《華佗傳》:“佗語吴普曰:古之仙者爲導引之事,熊經鴟顧,引挽要體,動諸關節,以求難老。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猨,五曰鳥,亦以除疾,兼利蹏足,以當導引。”則導引又醫家及神仙家之所共也。
《後漢書》言普行五禽之法,年九十餘,耳目聰明,齒牙完堅,此行規則運動之效,首見於史者。注引《佗别傳》曰:“普從佗學,微得其方。魏明帝呼之,使爲禽戲,普以年老,手足不能相及,麤以其法語諸醫。普今年將九十,耳不聾,目不冥,牙齒完堅,飲食無損。”云手足不能相及,蓋其戲即今所傳《八段錦》中所謂“兩手攀足固腎要”者。《後書注》曰:“熊經,若熊之攀枝自懸也。鴟顧,身不動而回顧也。”云若攀枝自懸,則未必真有物可攀,亦不必其真自懸。竊疑《八段錦》中所謂“兩手托天理三焦”,即古所謂熊經者。身不動而回顧,其爲《八段錦》中之“五勞七傷望後瞧”,無疑義矣。《後漢書》又云:“冷壽光行容成公御婦人法,常屈頸鷮息,鬚髮盡白,而色理如三四十時。王真年且百歲,視之面有光澤,似未五十者。自云:周流登五岳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漱舌下泉咽之。不絶房室。注引《漢武内傳》:“王真習閉氣而吞之,名曰胎息。習漱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斷穀二百餘日,肉色光美,力并數人。”又引《抱朴子》曰:“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翕,如在胎之中。”孟節能含棗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又能結氣不息,狀若死人,可至百日半年。”胎食、胎息,即今所謂吞津及河車般運之術。静之至,自可不食較久。二百餘日或有之,云五年十年,則欺人之談也。不息若死,亦其息至微耳。魏文帝《典論》曰:“甘陵甘始,名善行氣,老而少容。始來,衆人無不鴟視狼顧,呼吸吐納。軍祭酒弘農董芬,爲之過差,氣閉不通,良久乃蘇。”蓋導引宜順自然,又必行之有序,而與日常起居動作,亦無不有關係。山林枯槁之士,與夫專以此爲事者,其所行,固非尋常之人所能效耳。
房中,神仙,《漢志》各爲一家,其後御女,亦爲神仙中之一派。蓋房中本醫家支流,神仙亦與醫家關係甚密耳。《後漢書·方術傳》言甘始、東郭延年、封君達三人,率能行容成御婦人術。又冷壽光,亦行容成御婦人法。魏文帝《典論》謂:“廬江左慈,知補導之術。慈到,衆人競受其術。至寺人嚴峻,往從問受。奄竪真無事於斯,人之逐聲,乃至於是。”此并《漢志》所謂房中之傳。《史記·張丞相列傳》言:“妻妾以百數,嘗孕者不復幸。”蓋亦其術。此尚與神仙無涉。《漢書·王莽傳》:莽以郎陽成脩言。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因備和嬪、美御,與方士驗方術,縱淫樂。則房中、神仙合爲一家矣。
寫於一九三三年十月前
四二四讀漢書札記二
道家之説,與方士本不相干。然張脩、于吉等,不惟竊其言,抑且竊其書以立教,一若奉爲先聖先師,而自視爲其支流餘裔者。案張脩使人爲姦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見《三國志·張魯傳》注引《典略》。于吉有《太平清領經》,見《後漢書·襄楷傳》注引《太平經·帝王》篇,有“元氣有三名:太陽、太陰、中和”;“人有三名:父、母、子”之語。蓋竊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爲和”之説者也。何哉?予謂方士之取老子,非取其言,而取其人;其所以取其人,則因道家之學,以黄、老并稱;神仙家亦奉黄帝。黄、老連稱,既爲世所習熟,則因黄帝而附會老子,於事爲甚便耳。
《後漢書·襄楷傳》:楷上書言:聞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桓帝紀》延熹九年,七月,庚午,祠黄、老於濯龍宫,蓋即楷所斥。先是八年,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縣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縣祠老子,所以但祠老子者,以之苦縣之故,一歲中遣祠老子至再。則祠黄、老之事,史不及書者多矣。《續書·祭祀志》:“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延熹八年,初使中常侍之陳國苦縣祠老子。九年,親祠老子於濯龍。文罽爲壇,飾淳金釦器,設華蓋之坐,用郊天樂也。”此與《後書》帝紀所言同事。而九年之祠,《紀》言黄老,《志》但言老子。《紀》又曰:“前史稱桓帝好音樂,善鼓笙。飾芳林而考濯龍之宫,設華蓋以祠浮圖、老子,斯將所謂聽於神乎!”注:“前史謂《東觀記》也。”以考濯龍與祠老子對言,則濯龍之祠,所重蓋在黄帝。黄帝無書,而老子有五千文在。治符咒治病者且取之,而後此之以哲理緣飾其教者,不必論矣。《典略》言張脩之法略與張角同,而《後漢書·皇甫嵩傳》言張角奉祀黄、老道,此張脩之使人都習《老子》,爲由黄帝而及之鐵證也。楷之疏曰:“聞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貴尚無爲;好生惡殺,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爲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天神遺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眄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艷婦,極天下之麗;甘肥飲美,單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此所謂老子之道,全與道家不合,蓋方士所附會也。《楚王英傳》:“晚節更喜黄、老,學爲浮屠齋戒祭祀。永平八年,詔令天下死罪皆入縑贖。英遣郎中令奉黄縑白紈三十匹詣國相。國相以聞。詔報曰:楚王誦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潔齋三月,與神爲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此所謂黄老學者,亦非九流之道家,乃方士所附會也。然則黄老、神仙、浮屠三者,其轇葛不清舊矣,而桓帝亦沿前人之波而逐其流耳。
又不獨淫昏之君主藩輔然也,枯槁之士亦有之。《後漢書·逸民傳》:矯慎,少好黄老,隱遯山谷,因穴爲室,仰慕松、喬導引之術。汝南吴蒼遺書曰:“蓋聞黄、老之言,乘虚入冥,藏身遠遁;亦有理國養人,施於爲政。至如登山絶跡,神不著其證,人不睹其驗。吾欲先生從其可者,於意何如?”此風以治道家之黄、老,絶神仙家所託之黄、老也。仲長統《卜居論》曰:“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亦以道家與神仙家之言并稱。
又《陳愍王寵傳》:“熹平二年,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寵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檻車傳送愔、遷詣北寺詔獄。使中常侍王酺與尚書令、侍御史雜考。愔辭與王共祭黄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它冀幸。”劉攽《刊誤》曰:“黄老君不成文,當云黄帝老君。”《刊誤補遺》曰:“《真誥》云:大洞之道,至精至妙,是守素真人之經。昔中央黄老君祕此經,世不知也。則道家又自有黄老君。”案言中央黄老君,似指天神中之黄帝,則正實師遷所奏。而當時遷以誣告其王誅死,足見《後漢書》所云,非《真誥》所載,貢父之説,爲不誤也。或《後漢書》衍君字。
寫於一九三三年十月前
四二五于吉神書
《後漢書·襄楷傳》:延熹九年,楷自家詣闕上疏,有云:“臣前上琅邪宫崇受于吉神書,不合明聽。”十餘日,復上書曰:“前者宫崇所獻神書,專以奉天地、順五行爲本,亦有興國廣嗣之術;其文易曉,參同經典;而順帝不行,故國胤不興;孝沖、孝質,頻世短祚。”《傳》曰:“初順帝時,琅邪宫崇詣闕上其師于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其言以陰陽五行爲宗,而多巫覡雜語。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經,乃收藏之,後張角頗有其書焉。”此文頗相矛盾。楷前疏明言自上,何後疏又云宫崇獻神書而順帝不行邪?疏云其文參同經典,而傳謂其多巫覡雜語,亦又不讎。楷前疏臣前上云云十六字,語意未完,且與上下文皆不銜接;後疏,前者宫崇云云五十二字,盡删之,於文義亦無所闕;蓋作史者於成文每多删并,當時必有僞爲楷文,稱揚于吉神書者,范氏不察,誤合之於楷疏也。
于吉爲孫策所殺,見《三國·吴志·策傳注》引《江表傳》。《後漢書·楷傳注》亦引之,而其文不全。《注》又引《志林》曰:“初順帝時,琅邪宫崇詣闕上師于吉所得神書於曲陽泉水上,白素朱界,號《太平青領道》,凡百餘卷。順帝至建安中,五六十歲,于吉是時近已百年,年在耄悼,禮不加刑。又天子巡狩,問百年者,就而見之。敬齒以親愛,聖王之至教也。吉罪不及死,而暴加酷刑,是乃謬誅,非所以爲美也。”記于吉書與《後漢書》略同,而卷數互異,似是書卷帙,後來又有增加。自稱百歲,乃方士誣罔之辭,吉安能授宫崇於五六十歲之前,又惑吴人於五六十歲之後?古書卷帙率少;又縑帛價貴,無論其爲百餘卷抑百七十卷,皆不易造作。然則謂吉以是書授崇,崇以是書上順帝,恐皆子虚烏有之談也。《後漢書注》曰:“神書即今道家《太平經》也;其經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爲部,每部一十七卷。”恐即造作是書者,妄託之於宫崇、于吉,并附會之於襄楷耳。于吉之死,《三國志注》又引《搜神記》,與《江表傳》大相逕庭。又《江表傳》記策語謂:“昔南陽張津爲交州刺史,舍前聖典訓,廢漢家法律,常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云以助化,卒爲南夷所殺。”而《志林》推考桓王前亡,張津後死。裴氏案太康八年廣州大中正王範上《交廣二州春秋》,亦謂建安六年,張津猶爲交州牧。孫策死於建安五年。足見此等記載之不足憑矣。范氏書雜采之,又安可信邪?
襄楷事跡,亦見《三國·魏志·武帝紀注》引《九州春秋》。云陳蕃子逸與術士平原襄楷會於冀州刺史王芬坐,楷曰:天文不利宦者,黄門、常侍當族滅矣。逸喜。芬曰:若然者,芬願驅除。於是與許攸等結謀。欲因靈帝北巡行廢立。據其所記,則楷仍《後漢書》所稱善天文陰陽之術者耳。楷兩疏皆端人正士之言,陳蕃舉其方正,鄉里宗之,中平中,與荀爽、鄭玄俱以博士徵,豈信于吉神書者邪?
《楷傳》言:“書上,即召詣尚書問狀。楷曰:臣聞古者本無宦官。武帝末,春秋高,數遊後宫,始置之耳,後稍見任。至於順帝,遂益繁熾。今陛下爵之,十倍於前。至今無繼嗣者,豈獨好之而使之然乎?尚書上其對,詔下有司處正。尚書承旨奏曰:宦者之官,非近世所置,漢初張澤爲大謁者,佐絳侯誅諸吕;孝文使趙談參乘,而子孫昌盛;楷不正辭理,指陳要務,而析言破律,違背經蓺,假借星宿,僞託神靈,造合私意,誣上罔事,請下司隸,正楷罪法,收送洛陽獄。帝以楷言雖激切,然皆天文恒象之數,故不誅。猶司寇論刑。”案《漢書·成帝紀》:建始四年,春,罷中書宦官。《注》引臣瓚曰:“漢初中人有中謁者令,孝武加中謁者令爲中書謁者令,置僕射。宣帝時,任中書官弘恭爲令,石顯爲僕射。元帝即位數年,恭死,顯代爲中書令,專權用事。至成帝,乃罷其官。”《百官公卿表》記成帝建始四年更名中書謁者令爲中謁者令,而不記武帝加中謁者令爲中書謁者令之事,然《蕭望之傳》言,望之以爲中書政本,宜以賢明之選,自武帝遊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國舊制,則瓚言確有所據。武帝所用,乃中書宦官,而非宦官始自武帝。宦官實自古所有,楷不應并此不知。且宫崇之書,順帝時有司既奏其妖妄不經矣,楷果嘗上其書,豈得云所言皆天文恒象之數邪?《楷傳》之不足信,愈可見矣。
四二六太平道、五斗米道
《三國·魏志·張魯傳》:“祖父陵,客蜀,學道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百姓。從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號米賊。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魯復行之。益州牧劉焉以魯爲督義司馬,與别部司馬張脩將兵擊漢中太守蘇固,魯遂襲脩殺之,奪其衆。《後漢書·劉焉傳》曰:“與别部司馬張脩將兵掩殺漢中太守蘇固,斷絶斜谷,殺使者。魯既得漢中,遂復殺張脩而并其衆。”案《靈帝紀》:中平元年,“秋七月,巴郡妖巫張脩反,寇郡縣。”《注》引劉艾《紀》曰:“時巴郡巫人張脩療病,愈者雇以五斗米,號爲五斗米師。”則脩先嘗反叛,後乃降於焉。焉死,子璋代立,以魯不順,盡殺魯母家室。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其來學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號祭酒。各領部衆,多者爲治頭大祭酒。皆教以誠信,不欺詐,有病,自首其過。大都與黄巾相似。諸祭酒皆作義舍,如今之亭傳。又置義米肉,縣於義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過多,鬼道輒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後乃行刑。不置長吏,皆以祭酒爲治,民夷便樂之。雄據巴、漢垂三十年。”《注》引《典略》曰:“熹平中,妖賊大起,三輔有駱曜。光和中,東方有張角,漢中有張脩。駱曜教民緬匿法,角爲太平道,脩爲五斗米道。太平道者,師持九節杖爲符祝,教病人叩頭思過,因以符水飲之;得病或日淺而愈者,則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則爲不信道。脩法略與角同,加施静室,使病者處其中思過。又使人爲姦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號爲《後漢書注》引無此字。姦令。爲鬼吏,主爲病者請禱。請禱之法,書病人姓名,説服罪之意。作書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沈之水;謂之三官手書。使病者家出米五斗,以爲常,故號曰五斗米師。實無益於治病,但爲淫妄,然小人昏愚,競共事之。後角被誅,脩亦亡。及魯在漢中,因其民信行脩業,遂增飾之。教使作義舍,以米肉置其中以止行人;又教使自隱,有小過者,當治道百步,則罪除;又依月令,春夏禁殺,又禁酒。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後漢書·劉焉傳》及《注》引《典略》均略同。裴松之云:“張脩應是張衡,非《典略》之失,則傳寫之誤。”案此言誤也。魯之教既云因脩而增飾之,安得又云受諸父祖?脩之事跡,信而有徵。陵、衡若父子相傳,其道不爲不久,何以《典論》數“妖賊”不之及?且陵、衡之道,果行之何地乎?行之漢中歟,何以漢中人但知有脩?行之蜀中歟,何以蜀中轉不聞有是法也?疑魯增飾脩法,諱所自出,自謂受諸父祖,傳者誤信之,承祚亦誤采之耳。《蜀志·二牧傳》、《後漢書·劉焉傳》均云魯母挾鬼道,出入焉家,不云其父。疑魯之左道,幼即受諸其母,故能增飾脩法也。
魯,沛國豐人,則是東方人也,何以陵學道於蜀?此亦可疑之一端。或曰:流移訪道,事所恒有。《三國志》謂魯之道大都與黄巾相似,正足徵其原出東方,謂其傳自父祖,或不誣也。然魯之道,實與角并不相似;角言蒼天已死,黄天當立。《後漢書·皇甫嵩傳》。自稱“黄天泰平”。《三國志·孫堅傳》。蒼天疑當作赤天,漢人諱而改之。然則角所依託者,實當時五德終始之説,而脩則於天之外兼事地水,可謂絶不相蒙。《後漢書·皇甫嵩傳》云:角遣弟子八人,使於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孫堅傳》云:託有神靈,遣八使以善道教化天下。青、徐、幽、冀、荆、揚、兖、豫八州之人,莫不畢應。遂置三十六方,方猶將軍號也,大方萬餘人,小者六七千,各立渠帥。及其事露,則馳敕諸方,一時俱起。《楊震傳》言:角等執左道,稱大賢,以誑燿百姓,天下襁負歸之。震孫賜,時在司徒,召掾劉陶告曰:張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討,恐更騷擾,速成其患。且欲切勅刺史二千石:簡别流人,各護歸本郡,以孤弱其黨,然後誅其渠帥,可不勞而定,何如?陶對曰:此孫子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廟勝之術也。賜遂上書言之,會去位,事留中。後帝徙南宫,閲録故事,得賜所上張角奏,及前侍講注籍,乃感悟,下詔封賜臨晉侯,邑千五百户。《抱朴子·道意》篇言:張角、柳根、王歆、李申之徒,錢帛山積,富踰王公,縱肆奢淫,侈服玉食,伎妾盈室,管絃成列,刺客死士,爲其致用,威傾邦君,勢陵有司,亡命逋逃,用爲窟藪。然則角乃漢時所謂豪桀大猾之流,專以誑誘流移爲事。而魯則脩其政教,頗有與民相保之規。《典略》云:流移在其地者,不敢不奉,明其道本行諸土著。魯之敗也,左右欲悉燒寶貨倉庫,魯曰:本欲歸命國家,而意未達。今之走,避鋭鋒,非有惡意。寶貨倉庫,國家之有。遂封藏而去。其本無覬覦非分之心審矣,安得與角之欲代漢而興者同日語邪?符咒治病,左道所同,以是而謂脩之法與角相類,亦見卵而求時夜者流也。或曰:角奉黄、老道,而魯使人習《老子》五千文,此亦其相類之一端也。然黄、老道爲時人信奉已久,故角與魯皆從而依附之,亦不足爲其相類之證也。别見《黄老君》條。
曾改題爲《秦焚書上》。
曾改題爲《秦焚書下》。
曾改題爲《斛制》。
曾改題爲《取女閉之》。
曾改題爲《秦漢法律之學》。
曾改題《蕭望之對匈奴之議論》。
曾改題爲《秦營南方上》。
曾改題爲《秦營南方下》。
原題《西漢官天下之義》。
原題《六經之傳説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