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给出合情合理的缘由,红宅中的宾客们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当然这缘由是否合情合理则完全取决于家主马克的个人判断。不过,一旦客人们(或马克)打定了什么主意,那么计划就必须一如既往地执行下去,不能改变。因此,尽管比尔一再建议下午再多打一轮,但是深知主人这一执拗怪癖的卡勒汀夫人依然不同意,只让客人们喝完了下午茶,就准备开车把他们舒舒服服送回来。其他高尔夫球爱好者也都倾向于多打一会儿,可是卡勒汀夫人坚决要求按时返回。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很清楚:马克·阿博莱特先生既然安排好了客人们四点回家,他们就必须在四点之前赶回来。
“我真的觉得马克不会介意我们晚回去一会儿的。”少校说。他今天早上击球的状态低迷,很想在下午痛痛快快地打个翻身仗:“他的兄弟今天要过来,我们回避一下正合他意。”
“您说得没错儿,少校,”比尔搭腔道,“您也想多打几杆吧,诺里斯小姐?”
诺里斯小姐迟疑地看着女主人。
“当然了,亲爱的,如果你真的想回去,我们也不能强留。毕竟您也不打球,在这里看我们打应该觉得挺无聊的。”
“再打九杆就好,妈妈。”贝蒂哀求道。
“您可以先坐车回去,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再多打一局,然后您可以再派车来接我们。”比尔兴奋地说。
“天气比我预期的要凉爽得多。”少校插话道。
卡勒汀夫人终于投降了。高尔夫球场外的天气确实清爽宜人,而且马克确实不大希望太多人干扰自己和兄弟的“重逢”。因此,她爽快地同意让客人们多打九杆。最终比赛锁定为平局,不过大家的表现都比上午要出色得多。他们尽兴而返,心满意足地驱车赶回红宅。
“嗨!”在汽车靠近红宅的时候,比尔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安东尼吗?”
安东尼站立在红宅前,等待着众位宾客的归来。比尔向他使劲地挥着手,他也轻轻摆手,以示回应。汽车缓缓停下,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比尔跳下车,急切地跑过去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这个疯子,打算来这儿住几天,还是怎样?”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就是马克·阿博莱特那个来自澳洲的、失散多年的兄弟。不过,这事儿就算真的发生在你身上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哈哈。”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你好,比尔,”安东尼平静地说,“你不准备把我介绍给大家吗?我给你们带来了几个坏消息。”
听了这话,比尔的狂态顿时收敛了许多。他向大家介绍了安东尼。少校和卡勒汀夫人就站在汽车边上,安东尼压低声音道:“我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会让你们大吃一惊。”
“马克·阿博莱特先生的兄弟,罗伯特·阿博莱特,刚刚被枪杀了,”他伸出大拇指,越过肩头向后一指,“红宅就是现场。”
“我的天哪!”少校惊呼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自杀的?”卡勒汀夫人慌忙问道,“就在刚才?”
“案发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之前,那时我恰好抵达。”他半转过身子,对比尔解释道,“比尔,我是过来看你的。我到的时候,命案刚刚发生不久。凯莱先生和我一起发现了尸体。凯莱先生现在正忙着应付宅子里的警察和医生,他让我转告大家,既然红宅的聚会被这样一个悲剧的时间打断了,大家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他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和善微笑,继续说道:“我笨嘴拙舌的,不过凯莱先生的意思我已经传达到了。当然,大家必须根据自己对这一意外事件的感受,自行决定行程。你们可以叫车,然后搭乘自己所喜欢的火车走。今天晚上就有一班火车,我想,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乘坐。”
比尔望着安东尼的脸,瞠目结舌。他感觉自己理屈词穷,甚至想不出一个字来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天哪”这个词儿也在刚刚被少校抢先一步用过了。贝蒂靠在诺里斯小姐的身上不停发问:“谁死了?”诺里斯小姐则本能地表现出舞台上常见的悲惨神情,好像有一位信使向她宣布某位演员的死讯,她需要冷静几秒钟来搞清楚来龙去脉。卡勒汀夫人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女主人。
“没错,我们是得尽快离开这儿,不能在这里碍手碍脚,这点我明白,”卡勒汀夫人说道,“但我们也绝不应该在这样的恶性事件出现后,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必须见见马克,然后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得让他知道我们多么关心他,也许我们……”她忽然间犹豫了。
“少校和我总会派上用场的,”比尔说道,“您是这个意思吗,卡勒汀夫人?”
“马克在哪里?”少校瞪着安东尼,忽然发问道。
安东尼平静地回视着他,但一言未发。
“我觉得,”少校对卡勒汀夫人说道,“今天晚上,你最好还是把贝蒂带回伦敦去。”
“好,”卡勒汀夫人轻声应道,“鲁斯,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会到伦敦看你们。”比尔温柔地回应道。虽然他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想在红宅多待一星期。仿佛伦敦是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而他在那里却无路可投。现在只要和安东尼私下待一会儿,他一定会把前因后果都说出来的。
“比尔,凯莱先生希望你能留下。不过,朗博尔德少校,凯莱特意嘱咐我,您必须在明天离开这里。”
“好的。我就和您一起走,卡勒汀夫人。”
“凯莱先生再三强调各位不必客气,如果需要订车、打电话或者打电报,他都能为各位安排。”他又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我自作主张地说了这么多,希望大家可以谅解,不过我碰巧成了凯莱先生目前的代言人呢。”他向客人们鞠了一躬,转身走回了红宅。
“那好吧!”诺里斯小姐戏剧化地感叹道。
正当安东尼返回红宅的同时,从米德尔顿辗转而来的探员们正随着凯莱穿过书房。看到安东尼走来,凯莱停下脚步向对方点头示意。
“警官,麻烦您稍等一下。这位是吉林汉姆先生,他最好能和我们一起来。”他又转向安东尼,介绍道,“这位是波奇警官。”
波奇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们俩。
“我和吉林汉姆先生一起发现了尸体。”凯莱解释道。
“哦,是这样。很好,请您一起来,帮我把事情搞清楚。我很想知道这案件的进展,吉林汉姆先生。”
“我们都一样。”
“哦?”他玩味地看着安东尼,一脸兴致,“您知道您在这个案件中的角色吗,吉林汉姆先生?”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
“那您的角色是……”
“自然是唯您马首是瞻了,波奇警官。”安东尼答道,报以微笑。
波奇探员快活地笑了:“我会尽可能饶恕你的罪过。一起来吧。”
他们鱼贯走入书房。探员在写字台前坐下,凯莱坐在了一侧的椅子中。安东尼坐在扶手椅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兴致勃勃地等待案情陈述。
“我们先从死者开始,”探员说道,“你说他叫罗伯特·阿博莱特?”他随手翻出了记事本。
“没错,警官。他是住在这里的马克·阿博莱特先生的兄弟。”
“啊,”警官漫不经心地削着铅笔,“他平时也住在红宅?”
“哦,不。”安东尼留心聆听凯莱讲述罗伯特的情况——他也是头一次听到。
“我明白了,他是因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所以被送往国外。他干了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当时我才十二岁。在那个岁数,总有人教育你不要多问。”
“让人难堪的问题?”
“没错。”
“所以,你也不知道这个人干过的那些放肆,甚至——邪恶的事儿?”
“不不不。老阿博莱特先生是一位牧师,”凯莱补充道,“也许牧师眼中的邪恶,就是普通人眼里的放肆。”
“我想,凯莱先生,”探员微笑道,“不管怎样,对你们来说,他能留在澳大利亚其实是再好不过了,对吧?”
“可以这么说。”
“马克·阿博莱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几乎没有。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羞耻。而且,他很乐意哥哥留在澳大利亚。”
“他们之间通过信吗?”
“偶尔会。在过去的五年中可能只有过三四次吧。”
“都是找马克要钱的?”
“差不多吧。我觉得马克不会每封信都回。反正就我所知,他从没给他哥哥寄过钱。”
“那么,凯莱先生,现在请您谈谈您个人的看法。您不觉得马克这样做对自己的哥哥是不公平的吗?会不会太残酷了?”
“他们从小关系就不好,更别提什么兄弟之情。我不知道两人关系搞这么僵应该归咎于谁——可能双方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不过,马克帮帮自己的亲哥哥也无可厚非吧。”
“我理解您的意思,”凯莱回应道,“不过罗伯特这一生都在乞求别人的帮助。”
探员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种人。好吧,那我们现在来聊聊早上发生的事儿。马克收到的那封信——你有没有读过?”
“当时没有。不过之后马克拿给我看过。”
“上面有什么地址的信息吗?”
“没有,只是半张脏兮兮的纸而已。”
“那封信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在马克的口袋里吧。”
“哈,”探员若有所思地揪着自己的胡子,“现在我们切入正题,你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大致记得,是这么写的:‘马克,你挚爱的哥哥将于明天从澳大利亚千里迢迢地过来探望你。不过我必须警告你要好好掩饰吃惊——不过我更希望会是惊喜的心情。他大概三点钟左右到。’”
“啊,”探员小心翼翼地将这内容记在记事本上,“你注意到邮戳了吗?”
“是从伦敦过来的。”
“那马克的态度呢?”
“厌恶,相当地反感……”凯莱迟疑说道。
“有恐惧的表现吗?”
“没,这倒是没有。或者说,他可能会对这次不快的会面产生不安,但绝对没有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你是说,他不怕诸如暴力、勒索或其他恐吓?”
“他不是那类人。”
“好的……那么,你说,信中说他三点钟左右到?”
“对,三点左右。”
“当时红宅中都有哪些人?”
“马克、我,还有一些家仆,不过具体是哪几位我就记不清了。当然,您也可以直接去问他们,这是没有问题的。”
“有您的许可就好办了。宅中没有客人吗?”
“他们都外出打高尔夫去了,一整天。”凯莱解释道,“哦,顺便提一下,”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插了一句,“您可以见见他们。当然,现在他们心情一定都不太好,我建议……”他转向安东尼,后者对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们今晚都想要回伦敦,但我想这不会妨碍到您的调查吧。”
“您可以留下他们的姓名和地址,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他们联系。”
“那是自然。这些客人中有一位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如果您想要见他,我可以安排。不过请您稍候,因为在我们走过门厅的时候,他们刚刚打高尔夫球回来。”
“没关系,凯莱先生,那么,我们先回到刚才的话题,下午三点钟。罗伯特来到红宅的时候,您在干什么?”
凯莱解释说,当时自己正坐在门厅,奥黛丽还询问了自己家主的所在。他告诉她最后一次看到主人时,主人正朝圣堂走去。
“然后她就离开了,我接着看我的书。然后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马克下楼。他走进了办公室;我则继续读书。然后我就进了书房,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换了另外一本书。就在书房中,我听到了枪声——至少是一声巨响,当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枪声。于是我站起来,竖起耳朵听,然后慢慢走到门口朝外张望。我退回书房,犹豫了一会儿,你知道,最终决定去办公室看看一切是否正常。我转了转门把手,发现上了锁。我开始害怕,拼命地撞门、喊叫,接着——吉林汉姆先生就到了。”
他又向探员描述了发现尸体的始终。
探员脸上带着微笑,看着他。
“嗯,好的,凯莱先生,那么先让我们弄清楚几个细节。刚才你说,你认为马克先生在圣堂里。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在不让你看见的情况下,从圣堂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这房子后面有楼梯。当然平常他不用后梯,但是我也不是整个下午都待在门厅没动过,所以他完全有可能上了楼,我却完全不知道。”
“所以,当他从楼上下来时,你不觉得惊讶?”
“哦,不觉得。”
“嗯,那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罗伯特来了吗?’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意思。我猜他听到门铃响了,或者就是听到他哥哥在门厅说话。”
“他的卧室朝哪个方向?他有没有可能从窗户看到罗伯特沿着公路走过来?”
“是的,有可能。”
“然后呢?”
“然后,我回答一声‘是的’,他耸了耸肩,说:‘别走得太远,我可能等下有事找你。’然后就进了办公室。”
“你觉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有很多事都要向我咨询,我其实是他非正式的法律顾问。”
“那么,兄弟俩久别重逢,其实更像是一场商务谈判?”
“哦,是的,我就是这么看的。”
“好,过了多久你听见枪声?”
“很快。大概也就两分钟。”
探员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看着凯莱。突然间,他说道:
“对于罗伯特的死,你是怎么看的?”
凯莱耸耸肩。
“你发现的东西应该比我多,”他答道,“这是你的工作。而我,作为马克的朋友,只能提些门外汉的看法。”
“那您的看法是?”
“那就恕我直言了,罗伯特的来访本来就是个麻烦,更何况他还带了一把左轮枪。两人一照面他就把枪抽了出来,马克尝试着夺枪,没准两人之间还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殴斗,混乱之中,枪走了火。马克不过是一时冲动,但当他恢复理智后,发现自己手持左轮枪,脚边还躺着一具尸体。他的脑海中只冒出了一个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里。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锁上了门,然后他就听到了我砸门的巨响,迅速从窗户脱身了。”
“是啊,这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您觉得呢,吉林汉姆先生?”
“我倒是无法认可‘一时冲动’是个有道理的说辞。”安东尼从椅子中缓缓起身,走向其余两人。
“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样确实说得通。”
“啊,没错。不过任何其他的解释都会把案情搞复杂。”
“也就是说您能提供其他的解释?”
“不是由我来提供。”
“那么,对于凯莱先生的说法,您有什么地方需要做一下修正?——我是指在您到来之后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
“没有,谢谢。凯莱先生的描述非常完备精确。”
“好吧,那么现在,请您说说您自己的情况。据说您并没有住在红宅里面?”
安东尼解释了自己原来的行程安排,以及心血来潮的到访。
“很好,那么您有没有听到枪声?”
安东尼侧过脸,好像在认真聆听着什么:“我听到了,就在我看到红宅的时候。不过这声响在当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现在经您提醒我倒是回忆起来了。”
“那么枪响的时候您在哪里?”
“我正沿着车道往上走。我刚刚看到这栋房子。”
“枪响的时候有没有人从红宅的正门出来过?”
安东尼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搜索着。
“没有,”他答道,“没人出来过。”
“你确定吗?”
“绝对没有。”安东尼说道,好像非常讶异竟然还会有人质疑他的记忆力。
“非常感谢。如果我想要联络您,到乔治酒馆就可以了?”
“在问询结束后,吉林汉姆先生就要搬到红宅来住了。”凯莱解释道。
“很好,那么现在,聊聊这些用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