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莱去按铃召集用人,安东尼则起身向房门走去。
“警官,我想这里不再需要我了。”他说道。
“确实不需要占用您的时间了,吉林汉姆先生。不过请您不要走太远。”
“哦,没问题。”
探员迟疑着说:“凯莱先生,我觉得我最好单独传讯这些用人。你也知道这些家伙,人越多,他们就越警惕。我还是希望能自己挖出真相。”
“噢,您说得没错。事实上,我也正想失陪一会。虽然吉林汉姆先生是个面面俱到的和善绅士,但我还是有责任照顾红宅的客人们……”他对等在门口的安东尼报以微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哈,这倒是提醒了我,”探员说道,“我记得您提到,在红宅做客的宾客中,有一位……贝弗利先生——是吉林汉姆先生的朋友?他准备继续住在这里吗?”
“是的。您想见见他吗?”
“以后再说吧,如果需要的话。”
“我会告知他的。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我就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同时那也是我的办公室,所有的仆人都知道那个地方,他们会帮您找到我。啊,史蒂文斯,你稍等一下,波奇探员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先生。”奥黛丽面无表情,但心头迅速翻起了波澜。此时,管家间的用人们也听到了关于这事件的消息,奥黛丽正忙着向其他用人解释,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虽然细节尚不完备,但至少有一件事得到了大家的肯定:马克先生的哥哥举枪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把马克先生给吓跑了。奥黛丽则宣称,从一打开门看见马克先生的哥哥开始,就基本上确定了,他就是那种人。她把自己的结论告诉婶婶史蒂文斯夫人,史蒂文斯夫人却认为——“如果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奥黛丽”——除非具备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人们通常不会去澳大利亚。艾尔熙对她们两人的意见表示赞同,但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她曾经清楚地听见在办公室中,马克先生威胁过他的哥哥。
“我听到的百分之百就是马克先生的声音。”艾尔熙肯定道。
“愿上帝宽恕他。”一个厨娘带着殷切的眼神满怀希望地站在门口,但是马上又被其他人轰出去了,大家都巴不得她没出现过。不过要考虑到她正在埋头苦读短篇小说,不仅要对周围事件了然在胸,还要缄口不语地听人说话,倒也真是难为她了。
“真可惜那姑娘的脑子没有我的好使,”史蒂文斯夫人不无遗憾地说,“艾尔熙,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亲耳听到的,他有些洋洋得意地说:‘现在该轮到我了。’”
“嗯,你能把这句话理解成威胁?不得不说,你的理解能力真的很特别。”
但当奥黛丽和波奇探员面对面交锋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艾尔熙的话语。她所提供的证词已经经历过其他人反复几次的确认,而且还要经过探员运用技巧老到的检验和诘问。探员真的很想说“别介意你跟他说了什么”,不过他随即又意识到,这正是了解“他对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的大好机会,所以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到这个时候,他所浪费的话语和神情似乎都从奥黛丽的证词中赢回来了,不管怎样,奥黛丽的证词还是有价值的。
“那么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马克先生?”
“没有,先生。他肯定是先进来,然后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从前门进来,而当时我正在后院。”
“明白了。好的,我想我需要了解的就是这些。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其他的用人都在什么地方?”
“艾尔熙说他听到了家主和罗伯特先生的谈话,”奥黛丽急切说道,“他当时在说——我指的是马克先生……”
“哈,好的,我想还是由艾尔熙亲自和我面谈比较好。不过这个艾尔熙又是谁?”
“是宅中的一位女佣,需要我帮您把她叫过来吗,先生?”
“劳驾。”
对于探员的传召,艾尔熙感到些许的欣喜。这样一来,史蒂文斯夫人就不得不中断对艾尔熙下午表现的评论——艾尔熙早就受够了史蒂文斯夫人喋喋不休的说教。就史蒂文斯夫人看来,下午在办公室发生的任何罪行都没有艾尔熙犯下的“双重罪行”来得严重。
艾尔熙很迟才意识到,她本不该透露自己曾于下午出现在前厅这一事实。但她并不是个善于隐藏真相的人,恰好史蒂文斯夫人很善于刨根问底。艾尔熙很清楚,她本没理由从前面的楼梯走下来,也不用找借口解释她恰巧从楼梯口诺里斯小姐的房里出来,并且认为反正门厅里没人,这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她那时在诺里斯小姐的房里究竟干了什么?去还杂志吗?也许是诺里斯小姐借给女佣们看的?好吧,压根就没这么回事儿,艾尔熙!——这是一栋高级住宅!可怜的艾尔熙本不该指望她最喜欢的作家写的故事会登在哪本杂志封面上,上面同时还画着一个恶棍从悬崖摔下来。“要是你不能循规蹈矩,从悬崖摔下来的就是你!”史蒂文斯夫人绷着脸说。
不过,这些所谓的罪行就没有必要向波奇探员提起了。他所感兴趣的只是艾尔熙在穿过前厅的时候听到办公室中传来的谈话内容。
“于是你停下身来听了?”
“当然没有,”艾尔熙仿佛被冒犯了,挺直了腰杆回应道,不过内心却涌出了知音难觅的悲伤,“我只不过是恰巧经过前厅而已,和您恰巧路过时没什么不同,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机密的信息,也没想听墙角,所以就没有刻意回避。不过现在想想,当时真应该堵住耳朵。”她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没关系,没关系,”探员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每个人都在刁难我,”艾尔熙几近泣不成声,“那个可怜的男人死了,很遗憾他们之前确实待在办公室里,也许我说的根本就不是真的,您不用相信。”
“别胡说,你做得很好,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你的证词确实派上了大用场,这点毋庸置疑。那么你究竟听到了什么?请尽量回想一下原话。”
“好像是关于‘擦擦通道’之类的。”艾尔熙说。
“噢,这话是谁说的?”
“罗伯特先生。”
“你怎么知道是罗伯特先生?以前你听到过他的声音吗?”
“我可没说我认识罗伯特先生,不过那肯定不是马克先生,也不是凯莱先生或者其他男客的声音;而且五分钟前史蒂文斯小姐已经把罗伯特先生送进办公室里了——”
“确实是这样,”巡官急忙说,“毫无疑问,那就是罗伯特先生。不过‘擦擦通道’是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先生。”
“嗯,查查通道……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没错,先生,”艾尔熙急切地说,“就是这句:他要检查一下过道!”
“哦?”
“然后马克先生大声说——听上去有些洋洋得意,‘这次轮到我了,你给我等着吧。’”
“洋洋得意?”
“那语气,就好像是他的机会来了。”
“你就听到这些?”
“没错,先生,我并没有站在那里偷听,只是恰巧穿过前厅,就像平时那样。”
“这当然。好吧,这个信息真的十分重要,谢谢你,艾尔熙。”
艾尔熙回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兴高采烈地回到厨房。现在史蒂文斯夫人也不能让她动摇哪怕分毫。
与此同时,安东尼也正按部就班地开展着自己的调查。有个疑问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穿过宅前的门厅,驻足于敞开的门前,看着门外的车道。他曾和凯莱绕向左侧围着宅子兜了个圈,但显然从右侧绕过去会更快。前门并不是在宅子的正中心。但也有可能向右的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比如说,一堵墙。他向右边一路漫步,顺着围绕着红宅的小路走过,来到案发地办公室的窗前,得到了一个简单的结论,右侧的道路要比左侧省下一半的距离。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窗前有一道门。这扇门能轻而易举地推开,进入一条通道,通道另一头也是一扇门,穿过那扇门就又回到了门厅里。
“原来这才是最短的那条路,”他自言自语道,“穿过前厅,就能直达红宅的后院。取道向左,就能来到法式窗旁边。与之相比,我们之前走的却是最长的那条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这真的为马克提供了从容逃遁的时间?只是,在那种情况下,凯莱为什么还要跑?凯莱那时候就知道想逃跑的人是马克?就算他猜到了——或者说担心兄弟两人中,一个被另一个射杀了,那多半也应该是罗伯特杀了马克。事实上,他也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当他把尸体翻转过来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马克呢!’可是他为什么要给罗伯特时间逃走?而且,如果他想为罗伯特提供充分的转移时间,为什么还要跑着过来呢?”
安东尼又走出了红宅,来到后院的草坪上,寻了处长椅坐下,望着办公室的窗户。
“那么现在,”他说道,“让我研究一下凯莱的想法,看看能有什么收获。”
当罗伯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凯莱正待在前厅。用人去寻找马克,凯莱继续读手上的书。马克从楼上下来,通知凯莱随时待命,然后就去会见自己的哥哥。那么此时凯莱在想些什么?可能马克根本就不需要传召他,也许罗伯特要弟弟替自己偿还债务时,或者马克安排罗伯特回澳大利亚时,需要他的建议;再或者,当马克决定把罗伯特赶出房门时,需要他搭把手。好,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就进了书房。这也说得通,因为当马克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能第一时间赶来。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枪响。毕竟在这样一所乡间大宅中听见枪响是有些超乎寻常,他能在一瞬间做出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是那种深谧的寂静让他不大舒服。那声巨响总不会是枪声吧,如果是的话也未免太荒唐了!不过他觉得就算找个借口到办公室看看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他尝试着推了推门——发现它竟然被锁住了!
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又是如何?有点担忧,半信半疑。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尽管听上去有些荒谬,但那巨响想必是枪声无疑了。他慌忙砸门,想把马克从里面叫出来,却没人应答。担忧——没错,不过他是在担忧谁的生命安全呢?显然对象是马克。罗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而马克却是他的亲朋挚友。罗伯特在早上寄了封信过来,此时正是满胸怒火。罗伯特可不是个容易打发的角色;而马克却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如果两人之间确实爆发了争执,枪击案的始作俑者也必定是罗伯特,而非马克。他又拼了命地继续砸这门。就在这时,安东尼凭空出现了。凯莱的所作所为看似可笑,但是在那一刻,他确实可能会被急火烧昏了头。其他人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不过,当安东尼建议破窗而入的时候,凯莱马上清醒过来。所以由他带路,两人迅速赶到了法式窗旁边——不过却绕了最远的路。
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了给凶手提供逃逸的时间吗?如果他自始至终认为马克是凶手,这确实能够解释得通。但问题是他一直认为罗伯特才是凶手。如果他没有刻意隐瞒着什么,就必定会这样想。而且他确实也是这么说的,因为在发现罗伯特的尸体的时候,他说过这样的话:“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是马克。”因此他毫无理由为凶手争取时间。相反地,本能会促使他尽快地赶往案发现场,来抓住邪恶的凶手罗伯特。不过他还是选择了最远的路。这是为什么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跑过去呢?
“真难倒我了,”安东尼填着烟斗,自言自语道,“上帝保佑我能尽快挖出真相。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凯莱是个胆小鬼。他并不想早早赶到凶案现场,撞到罗伯特的枪口上;但考虑到有我在场,还是要作态一番的。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但凯莱真的是个胆小鬼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敢于把脸贴着窗户向里面张望的,这个举动本来就够勇敢的。这个解释还是有些牵强。”
他手中握着没有点燃的烟斗,静静地坐着,冥思苦想。在他脑海中不断逡巡着一两个疑点,等着他去发现和探究。不过此时此刻,他选择先将这些疑点抛到一边;当他需要的时候再作理会。
他突然笑了起来,点燃了烟斗。
“一直以来我都想换个新职业,”他兀自想着,“看来我已经找到了目标。安东尼·吉林汉姆,私家侦探,今天就开始挂牌营业了。”
且不说安东尼·吉林汉姆有其他什么成为私家侦探的能力,他思维敏捷、逻辑清楚的头脑就是他能依仗的最有力的武器。他的大脑也告诉他,现在在整幢红宅之中,他是唯一一个能发掘出真相的人。在探员抵达这里之后,发现一个人死了,一个人失踪了;毫无疑问,这个失踪的家伙很有可能夺走了死者的性命。更具可能性的是,我们的探员已经认定这才是唯一正确的解释;当他看待案件的时候,就已经套上了自己的偏见,从而离真相越来越远。案件牵扯到的其他人员,像凯莱、红宅中的宾客和用人们,都被笼罩在这偏见之下,无一幸免。他们或是马克的亲朋(当然可能会和马克交恶),彼此之间也有亲疏远近;固有的想法已经先入为主,正像他们早上所探讨的那样,罗伯特的人格在他们心中早早地就被定了性。因此他们的看法都或多或少有所偏颇。
但安东尼能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他对马克一无所知,罗伯特也是个陌生人。在发现尸体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死者的名字。红宅惨案发生后,他还不知道有人已经失踪了。对于每个人的第一印象极其重要,而安东尼完全通过案件独立了解;印象建立在他个人的感觉证据,而不是其他人的情感之上。所以,和探员相比,他更容易找到真相。
当然,安东尼的这种想法对波奇探员来说确实稍显不公。波奇确实相信马克枪杀了自己的哥哥。罗伯特是被人领入办公室的(有奥黛丽的证词),马克也进入了办公室会见罗伯特(有凯莱的证词),有人听到了马克和罗伯特的谈话(有艾尔熙的证词),然后枪响了(这一点所有人都能证明)。有人闯进了案发现场并且发现了尸体(凯莱和吉林汉姆为当场目击者),然后马克不知所踪。这样一套推理下来,很明显马克确实杀了罗伯特:可能是失手所杀,正如凯莱所相信的;也有可能是蓄意谋杀,正如艾尔熙的证言所表明。如果这样一个简明的解释能够成立的话,为什么还要费力寻找一个更为复杂的解释呢?不过,波奇同时也希望能出现复杂的结论,因为办好一件复杂的案子可以让他名声鹊起。在红宅中出人意表地逮捕了真凶,远比在乡间费力搜索、将马克绳之以法更具戏剧性。无论是否真的有罪,探员总要找到马克。不过,其他的可能性也依旧存在。安东尼跃跃欲试,他总觉得与心中久存偏见的探员相比,自己的立场要优越许多。不过探员也在私下考量着吉林汉姆涉案的可能性:命案刚刚发生,吉林汉姆就冒了出来,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当贝弗利谈起自己这位老友的时候,言谈之中也透着古怪。这家伙竟然还做过烟草店的帮工,还当过服务员!吉林汉姆先生显然是个怪人。盯紧他,准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