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最初的想法是,凯莱应该是在极力隐藏着什么东西,一些在尸体旁边发现的东西,不过现在又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在当时的情境下,就算真的要藏也不会藏在抽屉里:这样一来安东尼随时都有可能发现,还不如藏在口袋里来得稳妥。就算他当时真的藏了什么,现在肯定也已经转移到了更隐秘的地方。而且,为什么在当时那样紧急的状况下,凯莱还要念念不忘地关上门呢?
比尔拉开一个抽屉,向里面张望。
“这样的检查有用吗?”他问道。
安东尼越过肩膀看着他。
“为什么马克要在这里放这么多衣服?”他问道,“他经常在这里换装吗?”
“我亲爱的安东尼,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多的衣服了。我猜他把衣服放在这里,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如果咱俩从伦敦到乡下旅行可能会随身携带需要的便装,但马克不会。红宅里面的所有衣物,他都会再买上一份,存放在伦敦的宅邸中。囤积衣服就像是他的习惯。如果他有六栋别墅,也会用正装和休闲装塞得满满的。”
“我明白了。”
“当然,在这里存放衣服也可能会有用,比如说他正在隔壁房间处理什么紧急事宜,没时间上楼更衣,就会来这边换条手帕,或者拿件舒适的衣服之类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安东尼边回答着,边在房间里来回转悠。他拎起洗衣盆旁边的亚麻筐,往里面扫了几眼:“他好像最近来这里拿了一个假领子。”
比尔也瞅了瞅,篮子底部确实躺着一个假领子。
“嗯,看来是的,”他赞同道,“要是他发现领子戴着不舒服或者被弄脏了,就会过来换。他是个非常挑剔的人。”
安东尼斜下身,拿出了假领子。
“看来这次的原因是戴着不舒服。”他反复端详着手上的假领子,然后说道,“最起码这个还很干净。”他将假领子丢回筐内。
“也就是说,他会时不时地来这间屋子里看看?”
“嗯,对,没错。”
“好的,那凯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来这里呢?”
“他为什么要关上门呢?”比尔问道,“我就这点想不通。反正你在办公室又看不见他。”
“确实看不见,但是有可能听得见。他之所以蹑手蹑脚,就是不想让我发现。”
“我的天,原来是这样!”比尔再次恢复了热切的语气。
“对,但是为什么呢?”
比尔满怀希望地拧紧了眉头,想了一下,一无所获。
“那,我们来透透气吧。”尝试无果,最后他无奈地说道,走向窗边,推开了窗户,向外张望。突然之间,他灵光一现,转向安东尼,说道:“要不我去池塘那边,看看探员他们是不是还在?因为——”他看到了安东尼脸上的表情,突然闭上了嘴。
“哦,白痴!白痴!”安东尼懊悔道,“哦,你真是个称职的华生!哦,你太棒了!太棒了!哦,吉林汉姆,你这个十足的白痴!”
“你到底发什么疯……”
“窗户!窗户!”安东尼继续叫嚷着,用手点着窗户。
比尔转过身,看着窗户,期待着安东尼的下文。不料对方却熄了火。他转过身,继续望着安东尼。
“他当时推开了窗户!”安东尼喊道。
“谁?”
“当然是凯莱!”他凝重而缓慢地解释道,“他来这个房间是为了把窗户打开。他关上了门是为了不让我听见开窗的声音。他打开了窗户!我进来的时候发现窗户是敞开的,就说:‘啊,窗户是开着的,我无与伦比的分析能力告诉我,罪犯肯定从这儿跑了。’凯莱扬起眉毛,说道:‘对,我猜你说的没错。’然后我就自豪地说道:‘当然没错,因为窗户是开着的。’哦,天呐,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他想明白了。这解释了很多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他曾经设身处地地站在凯莱的角度——凯莱,当安东尼第一次发现他的时候,那家伙正在捶着门大声呼喊着“让我进去”!
办公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杀了罗伯特,凯莱一清二楚。他知道马克并不在办公室里,也知道没有人跳窗逃跑。但是,把现场伪装成马克逃跑了,对于凯莱的计划(或者也可能是他和马克的共同计划)至关重要。就在那时,当他撞着那扇上锁的门时(其实钥匙就在他兜里),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他犯了个错误,居然忘了把窗打开!
起初这很可能只是一个盘旋在心中的可怕疑问。办公室的窗户打开没有?当然是开着的!到底开着,还是没开?——他真的有时间开门,溜进去,打开法式窗,然后再从容地溜出去?不,他没有时间。而且用人们随时可能过来,这太冒险了。如果他被人发现,事态就严重了!虽然用人们都蠢蠢笨笨的,当他们惊慌失措地围着尸体的时候,他可以安全地打开窗。他们不会注意的。反正现在不能进去。
然后安东尼就突然出现了!这是最大的变数!安东尼还建议他们破窗而入!为什么?凯莱最想尽力回避的就是窗户。看来他一开始的神情恍惚并不完全是装的。
啊,这也解释了凯莱为什么选择了绕最远的路,但还是坚持跑着去。这是凯莱最后的机会,只要比安东尼跑得快,他可以先到窗边,在安东尼赶到前打开窗。即使来不及开窗,他也得先到,确认窗户是否真的开着。很有可能窗户就是开着的,反正他得甩掉安东尼,自己先看一眼。如果窗户不幸关着,也好留给自己几秒钟时间另想办法,挽大厦于将倾。
所以,他必须得跑着去。不过安东尼还是赶上了他。他们一起撞开窗户,跳进办公室。但凯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更衣室的窗户还是关着的!不过这事要悄悄地、悄悄地做,不能让安东尼听见。
安东尼确实什么都没听见。事实上,他还成了凯莱最好的配角。他不仅注意到了开着的窗户,还耐心地解释给凯莱听,为什么马克没有从办公室的窗户直接逃走,而要到隔壁来跳窗。凯莱还点头同意。那时他心里不知道都笑成什么样啦!可他还是有点担心,担心安东尼检查灌木丛。为什么?很明显,当时灌木丛里根本不存在有人突然闯入的痕迹。毫无疑问,后来凯莱又在灌木丛里施了些小诡计,并且协助探员发现了它们。没准儿他甚至用了马克的鞋子印了几个脚印?不过地面土质很硬,脚印可能没啥必要。一想到五大三粗的凯莱努力地把脚挤进五短身材的马克的鞋子里去,安东尼吃吃地笑了。脚印是不必要的,凯莱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定很欣慰。
不用再伪装什么了,大敞的窗子足以说明所有问题。窗户开着,外面的灌木丛内还有一两束折断的枝条。不过,一定要悄悄地、悄悄地做。不能让安东尼有所察觉;成功了,安东尼确实没有察觉——但他看到了墙上移动的影子!
比尔和安东尼又来到了屋外的草坪上。比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老友关于昨天疑案的新解释。这套说辞确实说得通,但前方依旧看不到出路。现在他们又有了新问题急需解答。
“什么问题?”安东尼问道。
“马克。马克究竟在哪儿?如果他压根就没进过办公室,那么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我可没说过他没进办公室。实际上,他进去过,因为艾尔熙听到了,”他停下,缓缓地重复道,“至少她认为自己听到了。如果当时说话的真是他,那他就是从门里出来的。”
“好吧,那这又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马克此时的藏身处。就在密道里。”
“你是说他一直藏在密道里吗?”安东尼一直没搭腔,直到比尔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回答道:
“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去看看。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但究竟是不是真相,我也不清楚。比尔,我很害怕,害怕那些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更害怕可能会发生的事。然而,有一种解释。你听听看,找找它有没有漏洞。”
他把双手插到口袋中,伸直了两腿,依靠在花园的长椅上,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夏季天空,仿佛昨天的案件正在那里重演一般。他慢吞吞地向比尔描述事件的始末。
“那么,我们就从马克射杀了罗伯特之后说起。假设命案确实是一场意外;很有可能就是意外。反正马克会觉得是意外。他当时非常恐慌,这也很正常。但他并没有锁上门逃跑。一来,钥匙插在门外;二来,他也没有那么蠢。不过情形对他非常不利。谁都知道他和哥哥关系不好,更何况他刚刚还向哥哥撂了几句狠话,没准儿还被别人听到了。他该怎么办?出于本能,他做了一件平时经常会做的事情,就是问了凯莱的意见。因为凯莱无所不能,所以别无他选。
“当时凯莱就在门外,凯莱肯定听到了枪声,凯莱会告诉他下一步怎么做。马克打开房门,正巧凯莱走了进来,看到了案发现场。他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解释了一番:‘我该怎么做,凯莱,我到底该怎么做!这是个意外!我发誓这真的是意外!他威胁我,要是我不开枪,死的就会是我!想想办法啊!快!’
“于是凯莱开始想办法,‘把这儿交给我办吧,’他说道,‘你离开这儿,要是你愿意的话,说我杀了他都行。这一切我来解释。赶快走!躲起来。没人发现你进来过。躲到密道里去,快去!我只要一得空就去看你。’
“善良的凯莱,忠诚的凯莱!马克又恢复了信心。凯莱去解释,太好了。凯莱会告诉用人们,这其实是一场意外。他来和警察周旋。没人会怀疑凯莱——毕竟他和罗伯特无冤无仇。凯莱会钻进密道,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马克就能从密道的另一端钻出来,大摇大摆地返回红宅。用人们就会告诉他新发生的惨案。罗伯特被枪杀了?我的天哪!
“于是,放宽了心的马克躲进书房,凯莱则走向了办公室的门口——将门上了锁。然后他开始拍打房门,大叫道:‘让我进去!’”
说完,安东尼不再继续。比尔看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安东尼。听起来还有些道理,不过后边有些说不通啊。凯莱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安东尼耸耸肩,没有回答比尔的问题。
“那后来马克怎么样了?”
安东尼又耸耸肩。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去探探密道吧,越快越好。”比尔说道。
“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早就好了。”比尔说着,语气有些讶异。
“那么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你准备去面对了吗?”
“老伙计,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老实说,我还真有点。”安东尼浅浅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也许我是个傻瓜,满脑子混乱剧情的傻瓜。好吧,我希望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低头看了看表,确认了时间。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探员他们还在池塘那边呢。”
“我们最好确认一下。你能去探探路吗,比尔?就像那种肚子贴着地面、无声无息的猎犬一样。我的意思是,你能到池塘左边看看凯莱是不是仍在那边,但不要让他发现你。”
“没问题啊!”比尔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你在这里等着。”
安东尼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叫道:“为什么?为什么马克会这么说?”
“马克?”
“对,就像艾尔熙提供的证词那样。”
“哦,你说那句话。”
“对,我觉得艾尔熙不会听错,对不对,比尔?她真的听到他说话了?”
“哦?”
“马克的声调可与众不同。”
“哦!”
“我是说马克的声音,她应该不会听错的。”
“你知道,他的声音很尖,你知道,那种调门,我也描述不出来,但是……”
“怎么?”
“对,是有点像,可能还要再高些。”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马克的声音,所以故意拔高了声调,笑了起来,“我得说,我学得还挺像。”
安东尼迅速地点了点头,“就像这样?”他问道。
“没错。”
“很好,”他站起身来,拉扯着比尔的手臂,“你先去看看凯莱的情况,然后我们就开始行动。我在书房等你。”
“没问题。”
比尔点点头,起身向池塘的方向摸去。这才是妙趣横生的生活。临时起意的计划最有魅力了。首先他要去跟踪凯莱。池塘边有一小块杂树林,离池水大约一百码远。借着树林的掩护,他可以从背后蹑手蹑脚地趋身向前,还要时刻警醒着,不弄断树枝,然后趴在地面,偷偷窥视着凯莱的一举一动。在侦探小说中,人们都是这样干的,他一向很嫉妒他们。现在,他自己居然也有机会一试身手了。别说,还真带劲!
然后,抽身而退的比尔再度折回红宅,向安东尼汇报现况。他们马上就要勇探密道了!比尔心中再次洋溢起“真带劲”般的温情暖意。虽然这密道中并没有深藏的财宝,但可能埋藏着案件至关重要的线索。即便此行一无所获,但密道就是密道,里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激动人心的一天到这里还没结束。夜里,他们要到池塘边去守株待兔,看看凯莱在月光下究竟会把什么扔进那片安静的池塘。是什么?左轮手枪吗?反正这只兔子逃不出他俩的五指山。真带劲!
不过安东尼年龄更长,他知道这案件是趟浑水,而且还很深;“带劲”一说根本无从提起,但确实足够有趣。虽然他掌握了不少线索,但还不足以窥遍全豹。这感觉就像身处一片空白的混沌中,虽然自己正在努力地探寻着新鲜的颜色,但不断出现的新光亮只能把混沌点缀得更加光怪陆离。他可能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也可能是千里之外。他紧紧闭上双眼,想获得片刻的休憩,但他的大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有几次,他几乎就触摸到真相了——可转瞬间又与之失之交臂。他的阅历比比尔丰富得多,但遭遇谋杀案还是头一回,至于这起谋杀,他绝不相信是因为一时冲动失手杀人——就像任何男人在情绪失控时所做的那样。事件背后的真相恐怕要可怕得多,可怕得根本不像是事实。于是,他再次推演着案情,但精神依旧涣散,无法聚焦。
“不想了,”他大声说着,朝红宅走去,“不想了!”他会继续收集线索,竭力回忆。也许伴随着某条线索的出现,一切都会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