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因裁判官对于那天下午的惨剧的可怕实质加以标注,然后将案件的梗概上交法庭。证人们也被逐一传召至法庭,借以辨认死者是否为红宅的主人马克·阿博莱特之兄——罗伯特·阿博莱特。证据称,死者生前是有名的败家子,一生基本上都是在澳大利亚度过的;在一封几乎可以被定性为恐吓的信件中,声称要在案发当天下午前往红宅拜访自己的弟弟。证据显示,他当天下午确实来过,还不幸成为了惨剧的主角,死在了红宅中被统称为“办公室”的房间中;而且案发之前他的兄弟也进入了这个房间。陪审团对于当天下午的案情,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不过,在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有证据显示,在马克·阿博莱特进入房间的两分钟后,房内就爆发出一声枪响——五分钟后,房门被撞开,当事人发现了死者罗伯特·阿博莱特横卧在地板上的尸体。至于马克·阿博莱特,自从他进入办公室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不过有证据显示,那时他身边有足够的钱,可以逃到英国的任何地方去;还有一名证人称他曾在斯坦顿车站的月台上见过一个外貌与描述中十分相似的人,显然那人正等着搭乘下午三点五十五分的火车去伦敦。陪审团明白,这类指认证词可信度通常不高。只要有人失踪了,马上就会在许多不同的地点有人声称见过他。但尽管如此,马克·阿博莱特从那一刻就失踪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死因裁判官这人挺靠得住的,”安东尼对比尔悄悄说道,“话不多。”
自打一开始,安东尼就没有对“证据”抱太大希望——截至此时,他对案情算是有了相当的了解了——不过他依旧期待波奇探员能提出什么新奇的理论。如果真有,那铁定会出现在死因裁判官的报道里,毕竟死因裁判官也是经过警方培训的专业人士,他知道如何从不同证人千头万绪的证词中提炼事实。比尔就是最先受到传召的证人。
“那么,关于这封恐吓信,贝弗利先生,”死因裁判官陈述了基本的证言后,问道,“你见过原件吗?”
“我没见过原件,只看到了信纸的背面。当时马克拿着信,当着大家的面提到了他的哥哥。”
“也就是说你并不清楚信的真实内容?”
忽然间,比尔的心尖儿抖了一下。这封信他今天早上还读过。他非常清楚信的内容,但这事儿绝对不能承认。而且,就在他要撒个谎的时候,他记起一件事:安东尼曾听到凯莱对探员说到过这封信。
“我事后才知道的。别人告诉我的,不过在吃早餐的时候,马克没有读过信。”
“然而,你推断出这是一封不大友好的信?”
“哦,没错!”
“当时马克被这封信吓到了吗?”
“看那表情不像是害怕,更像是苦恼——甚至有点逆来顺受的意思,就好像‘哦,上帝啊,怎么又是他!’”
四周有人窃窃地笑了起来。死因裁判官本也想笑,但硬生生地憋住了。
“非常感谢您的证词,贝弗利先生。”
下一位被传召的证人名为安德鲁·阿莫斯,安东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琢磨着这人到底是谁。
“他住在内宅。”比尔悄悄提醒道。
不过阿莫斯只是提到,在当天下午三点,他看到一个陌生人匆匆忙忙地路过内宅,还跟他说了两句话。还指出,如果再次遇见这个人,他一定能认出来。
“他都说了些什么?”
“‘去红宅是走这条路吗?’诸如此类的话,先生。”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里就是红宅,您找哪位?’这人看上去挺粗野的,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然后呢?”
“然后,先生,他又问:‘马克·阿博莱特在家吗?’虽然原话不是这样,但我也没太留意。所以我走到他身前,说:‘你到底要找谁,嗯?’他轻声冷笑着,说道:‘我来见我的兄弟,马克。’唔,然后我就凑上去仔仔细细看了看,觉得这可能真是马克先生的哥哥。所以我说:‘沿着公路一直走,先生,然后你就能看见红宅。但是马克先生是否在家我就不大清楚了。’他粗野地哈哈大笑,说道:‘马克先生还在这儿修了所不错的外宅啊,钱多得花不完了,是不是?’唔,他说完这话,我又结结实实地打量了他几眼,先生,因为有教养的绅士才不会像他这样说话呐,那这人到底是不是阿博莱特先生的哥哥呢——我正琢磨着,他已经笑着走远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先生。”
安德鲁·阿莫斯走下证言台,走到审讯室后方坐下。安东尼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确信阿莫斯在审讯结束前不会离开。
“现在跟阿莫斯说话的那个人是谁?”他向比尔悄悄问道。
“是帕森斯,园丁。他住在斯坦顿公路边上的外宅。今天他们都过来了,就跟放了一天假差不多。”
“我怀疑他可能也要上台作证。”安东尼想道。确实是这样,阿莫斯下台后,他就随即给出了证言。当天他正在宅前的草地上忙碌着,然后就看到了罗伯特·阿博莱特。不过他没有听到枪声——其实是根本就没注意;他有点耳背。不过他指出,在罗伯特先生到达五分钟后,另一位绅士也到了红宅。
“你能在庭上指出那位先生吗?”死因裁判官问道。帕森斯慢吞吞地环视着法庭。安东尼捕捉到他的眼神,报以微笑。
“就是他。”帕森斯指着安东尼说道。
大家都看向安东尼。
“是在五分钟后,对吗?”
“八九不离十吧,先生。”
“那在这位先生到达前,有人走出过红宅吗?”
“没有,先生。至少我没看见。”
史蒂文斯小姐作为下一位证人上台。她所给出的证言和向探员陈述的案情没什么大区别,因此乏善可陈。之后是艾尔熙。书记官记下了她无意中听到的交谈声,并且在报道中加了个括号:这是下午审讯会上引起的第一次“轰动”。
“你听到两人争吵之后,过了多久枪就响了?”死因裁判官问道。
“几乎是马上,先生。”
“有一分钟吗?”
“我不确定,先生,因为确实太快了。”
“那枪响时你还在门厅?”
“哦,没有,先生。我当时在史蒂文斯太太房间门口,也就是管家间门口,先生。”
“你当时没返回门厅,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哦,没有,先生。我当时和史蒂文斯太太在一起,当时她还喊道:‘哦,那到底是什么?’,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然后我说:‘就在宅子里,史蒂文斯太太,就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好的,很感谢你的证词。”死因裁判官说道。
凯莱走上证人席时,法庭又发出一阵骚乱。这回不是“轰动”,而是怀着同情心的兴趣和渴望。对听众们来说,现在一场好戏渐入佳境了。
他谨慎地提供着证词,不夹带感情色彩——撒起谎来,也从容不迫,好像自己说的都是真相。安东尼专注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令他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魅力。安东尼虽然很清楚凯莱在撒谎——不是为了马克,而是为了自己撒谎,可是竟也流露出一种寻常的同情。
“马克有左轮手枪吗?”死因裁判官问道。
“据我所知,没有。如果他有的话,我会知道。”
“那天早上是你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他向你提过罗伯特要来的事儿吗?”
“其实那天早上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我一直在自己房间忙工作,有时也到外面看看。我们在一起吃了午饭,期间他向我提过几句。”
“当时他的语气如何?”
“唔……”他迟疑着,然后说道,“我觉得用‘恼怒’这个词儿来形容最贴切。偶尔他会说‘你猜他想要什么?’或者‘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他该待的地方?’还有‘我讨厌他信上的口气,你认为会有麻烦吗?’当时他说话的语气大多如此。”
“对于他哥哥已经到达英国这件事,他是否表达了惊讶?”
“我想,他一直很怕他哥哥有一天会突然出现。”
“啊……兄弟俩进办公室后,你没听见他们交谈吗?”
“没听见。马克一进办公室,我就去了书房,一直坐在里面。”
“书房的门开着?”
“是的。”
“你听见或看见刚才作证的那名证人了吗?”
“没有。”
“如果有人走出办公室,你从书房能听见吗?”
“我想能的。除非他故意轻手轻脚地出来。”
“你觉得马克是个脾气急躁的人吗?”
凯莱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脾气急躁,是的,但,并不暴躁。”
“他爱好运动吗?身手是否敏捷?”
“身手敏捷,没错,但并不强壮。”
“好的……还有一个问题。马克有没有随身携带大量现金的习惯?”
“有。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张一百镑的纸币,有时还会另带一二十镑。”
“谢谢,凯莱先生。”
凯莱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鬼,”安东尼自顾自想道,“我怎么会对这个人产生好感?”
“安东尼·吉林汉姆!”
人们再次感受到听众席上热切盼望的气氛。这个趟了浑水、把事情搅得更复杂的陌生人究竟是谁?
安东尼对比尔笑了笑,一步步走上证人席。
他详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沃德海姆的乔治酒馆,怎么在路上打听到了远近闻名的红宅,又是怎么一路追寻过来,探访自己的老友贝弗利先生,以及如何遭遇到这场惨案的。在反复思量后,他十分确定自己当时听到了枪声。虽然他从沃德海姆一路赶来,但是罗伯特在几分钟之前就已经到达,因此与其失之交臂。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证词与凯莱不谋而合。
“您和上一位证人一起跑到法式窗前,却发现它关上了?”
“没错。”
“你们推开窗户,来到尸体跟前。当然,您当时并不知道死者是谁,对吗?”
“我确实不知道。”
“当时凯莱先生说了什么?”
“他把尸体翻转过来,看到了死者的脸,说了一句‘谢天谢地’。”
书记官再次记下“轰动”。
“你知道他当时这句话的意思吗?”
“我向凯莱先生询问死者的身份,他说是罗伯特·阿博莱特。然后他解释道,之前自己十分担心中枪的是自己的表哥——也就是马克。”
“那么,凯莱先生的表现如何?惊慌失措吗?”
“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些失态。不过等他发现死者不是马克之后就好多了。”
听众席后排,一位神经紧张的绅士突然发出一声窃笑,死因裁判官戴上眼镜,严厉地瞪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这位紧张的绅士决定还是低头系鞋带比较好,于是死因裁判官摘下眼镜,继续讯问。
“那么当你顺着公路走过来的时候,是否看到有人从红宅出来呢?”
“没有。”
“非常感谢您,吉林汉姆先生。”
下一位证人是波奇探员。探员意识到今天下午就是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于是他准备了一份标明红宅各个房间位置的平面图。此时,平面图已经交到了陪审团手中。
波奇探员向全世界宣称,当天他是在下午四点四十二分到达红宅的。他接到了马修·凯莱先生的报警——电话中对方曾简述了案情——自己到达之后迅速对现场进行了调查。法式窗是从外面强行破开的,房间通往门厅的大门上着锁。他细细地搜遍了整个房间,就是没看到钥匙的踪影。通往办公室的卧房窗户大开着,但窗上没有痕迹。不过鉴于这扇窗子位置低矮,探员经过实证断定,疑犯跳窗逃脱的可能性极大,而且不会在窗沿留下任何痕迹。窗外几码远有一丛灌木,窗边并没有新鲜的足迹,因为地面很硬,可能是因为最近干旱少雨所致。但是,他在灌木丛中的地面上找到了新鲜的断枝,可以推断有人曾从中间强行闯过。他讯问过与红宅有关的所有人,他们都说最近没去过灌木丛。一个人穿过灌木丛后,可以绕过红宅,来到公共绿地靠近斯坦顿的一端,而不被宅中的人发现。
他又向红宅中的人了解了死者的情况。因为家境的窘迫,十五年前,死者背井离乡远赴澳大利亚。在死者和其兄弟的故乡,他的名声并不好。兄弟两人的关系也不好,自从马克发迹之后,状况更是急剧恶化。此后不久,罗伯特就动身前往澳大利亚。
他还到斯坦顿车站做了调查。那天恰逢斯坦顿有集市,车站的人流较平时更多。没人特别注意到罗伯特·阿博莱特何时到达,当天下午两点十分的火车非常拥挤——毋庸置疑,罗伯特搭乘的正是这班火车,从伦敦而来。然而,有一名目击者声称他在下午三点五十三分曾看到一个很像马克·阿博莱特的人出现在车站上,这个人乘上了三点五十五分驶往城里的火车。
红宅附近有一个池塘,他也派人打捞过了,但一无所获……
安东尼漫不经心地听着探员的证词,期间一直没有停止思考。之后,死因裁判官给出了医学方面的证词,但对安东尼来说毫无价值。他感觉真相触手可及,但又似乎遥不可及。任何时间,某些东西都可能给他的脑子一点点所需的小提示。波奇探员还在按常理做调查,但对于这件案件,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能拘泥于常理。这里边有非常离奇的元素。
现在作证的人名叫约翰·波顿。星期二下午三点五十五分之前,他正在月台上送一个朋友。他留意到有一个男人身穿敞开衣领的外套,下巴上围了条围巾,也站在月台上。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把自己裹得这么严严实实的。他看上去是不想引人注意。很快火车来了,他匆匆走上一节车厢,就消失了。
“在每件谋杀案里,都会有一个约翰·波顿。”安东尼想。
“你见过马克·阿博莱特吗?”
“见过一两次,先生。”
“那是他吗?”
“我没细看,先生,他围着围巾。但是,很快我就听到了红宅凶案的噩耗,阿博莱特先生又失踪了,于是我对妻子说:‘会不会我在车站看到的就是阿博莱特先生?’我们认真讨论了这件事,决定应该告诉波奇探员。他的身高与阿博莱特先生差不多,先生。”
安东尼的大脑又开始飞速转动……
最后,死因裁判官给出了总结陈词。他说,陪审团现在已经听过了所有的证言,必须做出结论,即在案发房间中,两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被害人是怎样送命的?医学证据只能确认罗伯特·阿博莱特确实死于头部的枪击,但这颗子弹是从谁手中打出的?如果罗伯特是自杀的,那么枪到哪儿去了?马克·阿博莱特又到哪儿去了?如果他们不接受自杀的结论,还存在哪些可能?过失杀人、自杀还是蓄意谋杀?死者可能是意外死亡吗?有可能,不过这样的话,马克·阿博莱特何必逃走?有强烈证据支持,他是因为犯了重罪而逃走的。他的表弟凯莱亲眼见他进了办公室,女仆艾尔熙亲耳听到他在屋里与哥哥争吵,门从里面上了锁,窗户开着,有人刚刚从灌木丛中穿了过去。如果凶手另有他人,又会是谁?陪审团需要考虑的是,如果马克对哥哥的死不用负任何责任的话,他还会不会逃跑。当然,无罪的人有时也会昏头。最终大家有可能证明:马克·阿博莱特确实开枪打死了哥哥,但他这么做是出于正当缘由,其实当他决定远离尸体逃开的时候,根本不用担心会受到法律制裁。
死因裁判官还提醒陪审团:他们所作出的裁决并非最终裁决,即使他们认为马克·阿博莱特确实犯了谋杀罪,也不能左右马克被捕后接受的任何审讯结果。所以,陪审团大可以先做结论。
陪审团经过几番纠结之后,宣布罗伯特·阿博莱特的死亡确系其兄弟马克·阿博莱特的枪击所致。
比尔回过头,发现安东尼已经走了。越过法庭,他看到阿莫斯和帕森斯并排而行,穿过大门,安东尼就走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