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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春秋

要离开故乡时,爸妈扶著我站在祖宗的“神座”前,三人各执一束沉香,他们说:“孩儿今天要北上参加考试,祈祖先赐其平安。”我虽不迷信,但他们的虔诚,使我非常感动。

我只身到达台北后,住在黄同学的家,可惜那间房子很低,很暗,又小又热,上下极为不方便。在那儿饿了两天,才搬到从前旧房东(雪丽的母亲)的家,本来以为可以安静的看书,不料台北的陈记者德仁兄又来了,他先到黄同学家,扑个空,再来此地,问问谈谈。于是又登了报。此次把林伯妈的善行,全部发表出来。

考试前夕我一直无法入眠,也无法看书,看三民主义也不是,翻历史也不是,一直想著明天的情形:人一定很多,我跪著走进去,几百只的眼睛投向我这边。我该请同学载我进去,但又想到守门的校工,可能会板著脸孔说:“车子不可以骑进去!”那时大家一定都朝著我看。想著想著:明天的试题一出来,完了!都不会。唉!不可能,至少也会一两题,可是会一两题有甚么用呢?哈哈!不管不管,现在把重要的题目,看一次算了,但看一次有甚么用?唉!罢了!罢了!看作文吧!书本拿起来,那边儿瞧瞧,这边儿看看,摔过去,躺在床上,明天,决定前途的转捩点。考上了,全家欢腾;落榜了……唉!朋友们的信上最后都写著:祝你金榜题名。邻人都说:“你这么努力、这么用功,每天早晨当我们起床时早就看见你在桌前啃书了,如此手不释卷,大学非你莫取了。”啊!真不可想像,也害怕去想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了。希望能够马上睡著。因此把平时所知道的催眠方法都搬出来:先是数数字,可是越数头脑越清楚;念注音符号:ㄅㄆㄇㄈ……不知念到那个字,接不下去了,这可把心急死了,连注音符号也不会,被小学生听到了,不是笑话吗?于是又动起脑筋,数大豆:一千二千三千,喔!三千粒的大豆差不多多少斤呢?如果一斤大豆是五块钱呢?越麻烦了,终于听到鸡鸣,曙光穿进窗口,完了,考试!考个鸡蛋啦!考试。

起床后头昏昏沉沉的,草草吃过早餐,便被李同学载到北一女。刚进入试场抽出一本历史来看时,一位带照相机的人来了,他趁我念书时左拍拍右摄摄,白光几乎把我的眼睛撩乱了,我嘀咕著:“倒霉,又来了,考不上真要我去当隐士不成。”

试卷一出来,我很镇定的写著。下课后,一位年轻的记者问:“考得好吗?约有多少分?”第二节下课后,德仁兄又来了,谈了几句后,打钟入场。早上科目全部结束后,刚把房东为我准备的午餐打开,挟起一块肉,正要塞进口里时,面前突然站著两位绅士。他们几乎同时问:“你是郑丰喜同学吗?”“早上成绩如何?”答完后,他们赞扬了几句,走了。真是奇迹,大家对我会如此的关怀。

随便挟几口菜吞吞,便站在窗口休息,在那儿,我看到巍峨屹立的总统府,也看到穿梭如织的车水马龙。想不到我这乡下人竟有这么一天能站在这里(北一女的光复楼)。

下午考完后,大家拿著书鱼贯地出去了,我则低下头来整理书包,忽然听到一声:“请问,你是郑丰喜同学?”我抬头一看,正是一位娉婷玉立的小姐。我点点头。“请你跟我到报社好吗?”想推辞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只好说:“好吧!但楼下有人等我呢!”“我们去通知他一声。”她边问边记,要穿过人群时,她紧拉著我的肩,像姊姊怕小弟丢掉一般。到了校门,白光一闪,原来摄影的记者早站在那儿等候了,她牵著我挤过马路,叫了一辆计程车,小心翼翼的拉我上车。在车上她又边问边记:“你这样很好,认为对就往前走,一点也不怕。”“这只因我厚脸皮罢了。”“你太谦虚了,其实要这样才好……同学对你很好吧?”我点点头:“他们都很照顾我。”“这是因为你本身好,别人才会对你好。”“那里!那里!”

谈著谈著终于到达了公论报的总社。带我上楼后,又是一场自小至今的陈述,拍了几张照片后:“打扰你了!抱歉!抱歉!”本来她是准备用车子送我回去的,奈因同学们也跟著来了。林伯妈(房东)知道这些事时,很不愉快的说:“你应该请他们等考完试再访问呀!”

第二天,当第一节下课后,我拿著一本三民主义,躲在一间小教室里看。一位胖子和蔼地走过来:“你是北港的郑丰喜同学吗?”“是的!”“你为甚么舍近就远,不在台中而到台北来呢?”“因为我素不出门,想借此机会见见大场面。”“你真有先见之明,到此来是对的,至少可以增加你的见闻及智识。”其实正好还趁便在此装义肢哩!他拿起一个小型的照相机,吩咐我拿著书,让他拍几张照片。照完后他说:“真抱歉,耽误了你看书的时间,谢谢!”号角一响,大家又争先恐后地入场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准备了几年,只有这两天中一试,这真正是“练兵千日,用兵一时”了。

考完后,大家或许是天下太平,可是我呢?脑中却展开了激烈的血战,自信与猜疑,不分昼夜地在作殊死战。沮丧,欣慰,一日之间,千变万化。

在此容我抄录一篇当时陈德仁先生的报导吧:

他的大标题是:双足残缺的郑丰喜跪叩大学之门。接著他说:好学青年郑丰喜是北港高中的毕业生,他的腿部生下来便是畸形,膝盖以下三、四寸的地方,长得奇奇怪怪,右脚长,左脚短,两脚的胫都向内弯。由于双重畸形的关系,当然无法如常人一样的站立,可是他又不能不走,于是只好跪著走。一个先天足部畸形的好青年,走向大专考场!却是跪著走向考场,矮人半截的趋叩大学之门!

十二年来,郑丰喜靠跪著走的苦学精神,已顺利的走完国民学校、初中和高中的求学过程,今天,他仍然秉持著既往的那种苦学精神,忍受一切常人加诸于他的卑视和嘲笑,跪著走进设在台北一女中的大专联考考场。

郑丰喜告诉记者说,他报考的是乙组,第一填的是国际贸易系,但心里真正想念的,却是法律系。依照心理学的观点,这种畸形者争取权力欲的潜在意识,其发生是必然的,他可能是想读法律系,争取权力,以补偿自卑的心理。

但是,根据他的不同解释,又显得另有道理。他说,他想读法律系,将来接触的人数多,问题也较为复杂,这些问题人物,可以供给他许多真实的人生写作题材,他的最后希望,是从事于写作,写有意义的人生!

这个跪著走路上学的青年,对国文很感兴趣,经常有文章在云林青年和北高校刊发表,其他数学、史地、三民主义的成绩,虽不如国文那么好,但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最感伤脑筋的是英文,这次参加大专联考,他就是为英文一科放心不下。

他在北港高中求学的时候,在他班上,他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每学期的成绩,都在前五名以内。他预计如果考得正常,这次大专联考,考个三百分是没有问题的。

郑丰喜这次不辞远途,舍近就远,从北港到台北考区考试,他说:这是因为平常难得出外一次,虽然跪著走很不方便,可是他有一位同学叫黄培钰,他愿负责他的交通问题,因此就跟到台北来报考,见见大场面,增进见识。

几天以前,他们二人到台北来以后,找到另外一个北港同乡,四个人合起来,以二百元一个月的租金,在齐东街租了一间只有四席大的阁楼。他跪著爬到那间小阁楼,楼梯又窄又简陋,很难再跪著爬下来到外边去买东西吃,结果饿了两天,后来想这样子不是办法,于是那位黄同学将他送到他迁到台北来的旧房东那里去住!

郑丰喜的旧房东林月烟女士,去年才从北港搬到台北来。她告诉记者说,郑丰喜在她那里住了六年,他确是个好学的模范青年,又懂得人情道理,可惜生下来小腿以下就是畸形,只能跪著走路,加上更不幸的,他家里很穷,人口多而耕地少,常常交不出房租和伙食费,为了鼓励他残而不废的好学精神,后来食宿全部免费,使他安心读书。

这位女房东去年要迁到台北住的时候,临走还特别交代她的小婶,千万不可以收这个苦学青年的食宿费。上个月,郑丰喜还没来台北以前,她又写信给他,告诉他台北既无亲戚,行走又不方便,欢迎他到她的家去住,她非常同情他不幸的遭遇。

对于这位好房东,郑丰喜表示由衷的感激,他说:她确实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看待。

郑丰喜的家的确很清苦,他要到台北,很想把脚踏车也能一块儿带来,可是运费要五十二元,他付不出这笔钱,结果只好免谈了。他到台北来,跪著走,他的同学黄培钰看了很难过,就到他的舅舅那里借了一部给他,解决行走的困难。

古人说:得道多助。郑丰喜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犹能自助自强。因此,许多人同情他,帮助他。

一个台北的接义肢专家徐锦章,在郑丰喜还没到台北以前,看到本报的报导,特别赶到北港去看他,本来约好在联考前免费为他接义脚,可是怕妨害到考试前宝贵的复习时间,因此,现在决定考试后就去装义腿,以便可以站得跟别人一般高。

云林县各界已为郑丰喜准备好升学基金,如果他考得取,他的学杂费是不成问题的;万一考不取,他希望考夜间部,因为他是腿部残废者,没有服兵役的义务,可以投考。不过,他仍然充满信心的,今天,他跪著走进一女中考场,等到放榜时,他希望是考取了,义腿也接好了,大步的迈进大专之门!

省教育厅长潘振球对残而不废努力向上的好学青年郑丰喜,深表嘉许与欣慰。潘厅长说:青年郑丰喜残而不废,好学不倦,此种精神足为时代青年楷模。他表示:郑生家境贫困,祝福他能在此次联考中获得录取遂其宿愿,如有困难我们愿予帮助。

──中华日报──

我的大学生活

别人的大学生活是甜蜜的、美妙的、多采多姿的,像诗、像歌一样;但我的大学生活是艰苦的、枯燥的、悲惨的。别人的生活要是绿洲的话,那么我的生活就是沙漠。虽然我也有过歌、有过诗,也有过其他。但是,我为了生活而再拼命,为了学业而再奋斗,为了婚姻而继续挣扎,终于在千辛万苦中,我吃尽了人间冷暖折磨,在坎坷人生路上,战胜了残疾,克服了逆境,勇敢地站了起来。所以我的大学生活,可以说是我的再奋斗、再折磨、再挣扎的阶段。

如愿以偿

有一天报上突然出现了一群大字,写著:“苦学青年有志竟成,郑丰喜已考取兴大,努力不懈,终于如愿以偿。”

注册前夕,我到北港拜访戴校长,他赠送给我一千五百元的学费。并鼓励我说:“希望今后,仍本著以往的精神继续努力,继续奋斗,以自强不息。”

新生训练那一天,我仍然穿著高中时代的冬季制服,骑著单车,正要走进学校时,恰巧同学们排队出来。我只好抱住门旁的电线杆,看著他(她)们往东院走去。等人走光时,我才赶过去。当我跪在礼堂前面张望时,有一位教官走过来问:“小弟弟!你要找谁呢?”“我……法律系……。”他又问:“叫甚么名字呢?”“郑丰喜。”他立刻招手叫一位女同学过来:“你去法律系叫一个郑丰喜的同学来!”我急了。我说:“我就是郑……郑丰喜呀!我是来参加新生训练的。”他呆了半晌才说:“你!你也是大学生哦!”最后他才请她带我去找座位。

这天,大家都穿著短袖的白衬衫,只有我这“乡巴佬”穿和别人不一样。其实我并非有意要“标新立异”,只因我,嘿!“不喜欢”花钱而已。

下午是各班自由活动。自我介绍时,同学们一直盯著我看,有的说我是“新闻人物”,有的说我是“下港人,草地佬”,还有人说:“像这种人,也来上大学,真是奇迹。”不管他(她)们怎么说,怎么笑我,反正,我明天就要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

考完大学,在林伯妈的陪同下,于大桥头旁边找到了徐大夫。

他开始卖力的为我设计“脚”了,他要我“站”著,让他看看著地点,要我坐著,让他了解“坐的姿势”,要我脚伸直,让他了解“站”的“直度”,要我脚弯曲,让他观察弯的“程度”,要我前后摆动,让他了解所占的“空间”。他左拍拍、右照照,照不到的,他就画,画不到的,他就观察、思考。他要我趴著给他画,侧著给他画。为了要顺其自然,依脚的形态,套双“鞋子”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尤其像我这双“怪脚”,两肢迥然不同。适合右脚,不能适合左脚;适应左脚又不能适应右脚。更惨的是右脚,静止时与行动,姿势完全不一样。即静时是正的、动时是歪的,坐时骨骼正常,站时骨骼凸出。

为了这双脚,徐大夫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抽烟一会儿,沉思一会儿。从窗口走到工作室,再从工作室走到窗口。拿著一条布尺,量量膝盖,量量弯脚。比比凸出的部份,比比弯曲的地方。费尽他所有的精力,绞尽他所有的脑汁,最后才制出左脚来。右脚更难了,因为它会“变形”,不断地装装脱脱,增增减减,尝试又尝试。终于人力胜天,他“发明”成功了。当第一次帮我“套上”两只“铝脚”时、我激动、呐喊!我就要和常人一样站起来了。啊!上苍“欠”我的两只脚,现在就要还给我了,怎不叫我流下高兴的眼泪呢?安好后,徐大夫叫我:“站起来!”我依他的吩咐“站了起来”。因为突然多了这两块“肉”,重心不稳,哗啦一声,我像棵树般地倒下去了,旁边的人都走过来,伸手要帮我扶起来,我谢绝了他(她)们的好意,用自己的力量慢慢地,机械地,攀著椅子站起来。当我企图向前走时,脚底老是不对劲,不是踏在脚跟就是踏在脚尖。我像初学溜冰的人,更像踩高跷的人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徐大夫请人拿了一根拐杖给我,然而当我以它来做“护身柱”时,它“靠不住”了。一滑,便使我跌倒了。大家看到我“笨手笨脚”的,“神经失灵”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而且往往要帮我扶起来。但不管跌得多重,跌得多难堪,我总是咧著嘴角笑,总是靠著自己爬起来。

摔了又摔,但摔不破我坚定的信心。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终于我告别了爬的岁月,甩掉手上的拐杖,抹去心头的悲伤,坚强地、乐观地站了起来。

第二天,中华日报写著:“人工巧补天残,温情弥补缺憾。徐锦章装义肢,郑丰喜站起来了。”“装妥义肢,举步向前,踏上人生新的旅程。”“今后他会不会勇敢地面对人生,自强不息地奋斗下去?依照他过去的奋斗精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看他握著拳头,举步向前迈去,一定是有前途的。”(这些只是标题,非全部内容)。

装上义肢后,我突然高了一尺多,虽然右脚尖会触著阔裤管,但一切尚称良好,不注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记得有一天,班上有一群同学在闲聊,突然有一个同学问:“记得自我介绍时,有一位跪著走路的同学,开学后,为甚么没有见过他呢?是不是不念啦!”大家异口同声说:“是呀!怎么再也没见过他呢?”我笑了,他们莫名其妙的问:“你笑甚么?”我说:“我就是他呀!”大家听说都呆住了。

还有一次,当我骑车要到街上逛逛时,正巧碰到我的大姊。我问她:“阿姊!你回来吗?”她呆呆的看著我,半晌才毫无表情的说:“你没有到外面赚钱吗?”我奇怪了,她怎么会这样问呢?我说:“我刚刚放假回来。”这时她打量著我的脚说:“你怎么也跟人家穿起皮鞋来呢?”“我这双脚都是假的,你还不知道吗?”这时,她才恍然大悟的“掉泪”了。回到家,她还告诉妈妈说:“丰喜这么一变,连我都不认识了。在路上碰到,我还以为是二叔的那些孩子哩!”

自己的同学,姊姊都不认识了,何况是别人呢?所以我经常遇到向我打听“郑丰喜”的人。唉!站起来的滋味真有意思。然而每逢再看到那些爬行的儿童时,我仍不免会难过一阵子。因为我虽自立了,但还没有办法去立人。

日记数则

九月二十七日:天气凉了,大家都穿起长袖外套。这叫我怎么赶也赶不上。记得前些日子,我才特地花六十元去买一件白衬衫来“应时”,现在大家又开始穿长袖的,只有我还穿著单衣。还好,今天雪丽母女从高雄回来,送我一块西装的布料及一件长袖的白衬衫。她待我太好了,其实她根本就不是以前别人想像的那种人,只不过是嫁给一位比她多十五岁的“老”人罢了。中午,在林伯妈的凑合下,我与雪丽结为异姓兄妹,从今起,她就是我的干妹了!

十月一日:本来我以为可以“安身”了,因为林伯妈在我来台北时,她也搬回台北:所以我就住进了她的家。可惜,她们要搬了,我不得不到对面的林太太家去住。临别前,我向她的独子文雄兄告别,他是台大毕业的,人很好,对我的“打扰”并不在意,还时常鼓励我。他说:“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要存有让人同情的心理,那些廉价的同情!对你来说是一种成功的障碍。坚强些,凡事靠自己。”对于两个月来的吃住,分文不取,他说:“就以这些,做为你继续奋斗的鼓励吧。”

今后的吃饭问题,林伯妈有个建议,就是请饭店老板天天送饭来吃,因为她怕我“行动不方便”。但文雄兄反对这样做,他说:“你要同大家一样,去排队,去磨练,否则你怎么可能一辈子都请人送饭呢?”他又说:“不要怕苦,不断地磨练自己,默默地耕耘,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啊!文雄兄实在是一位仁慈、有学问的青年,我会朝著他的指示去做。

十月六日:当我搬到林太太家时,我认识了黄正雄学长。他是一位活泼、斯文、健谈的青年,对文学、演讲都有一套,交友甚广。今天中午,当我趴在案上写“汪洋中的破船”时,他很感兴趣的说:“能不能借阅一下?”“当然可以!并请多多指教。”他一拿去,就躺在床上翻将起来。上课铃响了,他还沉迷的翻著,第一节都快结束了,他才边看边穿鞋子。临走,他说:“本来我想一口气‘欣赏’完的。不!因这些是你的血泪结晶,不能,也不忍用‘欣赏’,应该说拜读才对。但因时间的关系,只好留著回来再看,你不介意吧?”

下课后,他匆匆地赶回来,立即脱去鞋子,上了床,又起劲的翻阅著。看完后,他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他认为这本书不但对教育有帮助,就是对广大的社会也有鼓舞的作用。最后说“赶快写下去,我等著看你的大作。”

十月九日:今天,隔壁的陈太太来找我,叫我有空时去帮她看家。她家“住”满“十姊妹”“锦雀”“鹦鹉”等等,臭气冲天,若非为了活下去,我才不答应咧。

十一月九日:今天陈太太给我一百元。而且不必再去看家了。因为我失职,让她的“宝贝孩子”与李太太的千金“打仗”,把玻璃打破了。

正愁失业时,罗同学介绍我去“替人值夜”,月薪两百四,也好,反正有甚么工作,我就做甚么工作。

二月二十日,高中毕业时,台糖总公司的王总干事,曾打长途电话给戴校长,谓:只要是蔗农子弟,他便要资助上大学。所以我拿著校长的介绍信去溪州找他。正好他外出,只好去台幼找王夫人(黄云凤女士)。她见是我,很是高兴,除大大的夸奖、鼓励外,还派人送了两碗面来。当她知道我要赶路上台北时,更是热心地为我设法,找了好几部车子,但都落空。最后她找到了一部崭新的“经理”车,请司机帮我载到彰化站。临别时,她扶我走出来,鼓励说:“好好研读,他日能为社会伸张正义。”

坐在最新型、最豪华的轿车里,真舒服、真过瘾,想不到一位“贫苦的农家子弟”,竟能坐这种车,简直就像作梦一般。

三月四日:今天,大伙儿约到故宫博物院玩,因为他们大部份都骑摩托车,或乘公共汽车,只有我骑单车,所以,很早就顶著风与沙去了。等了好久好久,他们才一载一载的来,而且马不停蹄的呼啸而过,招手说,还要再往山上去。我失望了,望著他(她)们飞奔的向山的那边驶去,竟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老庄也很为我抱屈,所以他决定陪我逛故宫博物院。买了票,扶著我观赏著历代的文物,使我眼界大开。回家时,有位住士林的女同学,邀请大家去她家玩。我尾“追”大家,披满一身风霜,本想到她家避一避。然而我失望了,不是为别的,只因她家是“皇宫”,里面全是“地毯”,我“卑微”之身,并拖著“铁脚”不便踏进去。当我为了这双不便脱鞋的脚,而偎立门外时,经常照顾我的李哲征同学说:“老郑!我背你进去好了!”我几乎流泪。主人看到都不表示欢迎了,我又有甚么面子被人背进去呢?因此,我呜咽的说:“谢谢您!李兄。我先走了。”我推出车子时,眼前一片模糊。咬著牙说:“好吧!我要奋斗!我要比你强!”

三月二十九日:好久没有去大龙峒看郭伟英妈妈了,她是一位经常为我祷告的基督徒。今天我同李哲征、杨忠海、林子去。郭妈妈拉著我的手说:“我很不喜欢看到你来,你知道吗?”我心一跳“为甚么呢?”“因为每当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会为你流泪。”她真的流泪了,接著她又说:“但我又不能没有看到你,因为如果几天没有看到你时,心中就一直不安著,一直挂念,不知你生活得怎样?所以,总而言之,你还是要常来就是了。”

挣扎

未到台北以前,我总是想著: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可以用半工半读的方式来完成学业的。然而,事实却相差甚远,为了工作,我到处碰钉子,到处吃闭门羹。

刚到台北的时候,我在郊区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每天晚上,我就拖著尚未习惯的义肢,骑著单车,沿著甬道,穿过稻田去为她温习功课。然而一个月结束后,家长给了三百元,并且说:“以后免来了。”因为她“不忍心”看到我“跌跌撞撞”“摇摇摆摆”的跑那么远的田路。我知道,这爱面子的社会,要有美如“明星”,健如“选手”才可以“吃香”的,而我呢?只有失业的份儿。

还好,这次的失业期间不长,我又托人找到了工作,然而这次的工作消息,所带给我的快乐却弥补不了所带给我的创伤。因为本来是约好六七位要来的,后来一知道我是一位跛脚时,除了一个外都吓跑了,而剩下的那一位,也只“硬”著头皮来的,只上了一个月就溜了。我内心非常的沉痛,难道像我这种人,就得永远被人唾弃吗?

没有家教时,我找到了一份批改作文簿的工作。可是倒霉事不断而来,正巧遇到高雄闹出“跑堂包改作业簿”的新闻,教育厅山申海令,禁止老师请人代改作业簿,结果我的工作又吹了。

当我再也找不到工作时,有人建议我去擦皮鞋,然而,擦鞋工作并非我们想像的那么单纯,不是一个箱子,一把刷子,几盒鞋油,几张破布就行了。他们有组织、有派系,别人是不能随便加入的。我也曾想去送报,但征送报生的条件都要“体健”,除非自己找到相当的订户,不得已也只好试试看。因此,我一家一家的扣门找订户,有些主妇硬是要得,一知道我要送报,都自动的把其他的报纸退回去,准备看我的,然而这些人为数不多。大部份的人都说:“已经有了。”或说:“我们看x报,只要七折。”更有些在我背后说:“他脚这个样子,行动不方便,不把早报送成晚报才怪哩!”唉!世间“人情似纸张张薄。”难道帮一位残缺的、饥饿的,连这点“委屈”都不肯吗?真使人痛心极了。因此,报纸非但送不成,反而招来一大堆的“闲话”与“议论”,最后,我陷入绝境。

我永远记得那串没有工作、没有钱的日子。肚子饿了的时候,只好到专门批发白饭的店里去,买它一块或一块五毛钱,再买上五毛钱的花生或豆腐乳。躲在屋角吃将起来。有时,连五毛钱也没有的时候,就得喝白开水度日。往往喝不下那无色无味,平淡的液体时,就依照小时母亲教我们的治饥方法──先吃盐巴,等口渴了再喝。如果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时,才狠下心,将读过的书或字典拿去旧书摊卖,得点钱到学校吃顿“像样”的饭菜,因为学校餐厅,不管你吃几碗饭,都是一块半。我就贪这小便宜拼命的吃,有时连吃四五碗。真是“一餐可抵两餐用。”现在想起来仍不禁脸红,而唏嘘泪下。

一穷,甚么都需要钱,房租也到期了,一想到房东太太那两颗灼灼“讨债眼睛”就使人心惊肉颤。每当放学后都不敢马上回家,总是在学校或同学家逗留,一直挨到深更,趁她熟睡了,才悄悄地爬上床。早上,公鸡一啼,就一骨碌地溜出去,在学校洗把脸,顺便喝几口自来水,便算解决了早餐,可是这种日子并没有延续太久。有一个早上,由于下雨的关系,晚了一步出去,就被她撞见了,她拉长脸儿,指著我的鼻子骂:“你还要溜吗?我告诉你,我这间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希望你马上搬出去!”我呆住了,在这种环境下,我那里去找房子呢?谁愿把“吉屋”租给“残脚的人呢?”啊!命运!你给我的一切,未免太残忍了;你简直逼得我……。

“好吧!我出去一下,最迟明天搬。”说毕,推著车,顶著雨,来到同学的宿舍,此间斗室,刚好有个空铺位。所以说搬就搬,同学们冒著雨,一趟又一趟的帮我搬书桌、搬椅子、搬其他。至于一百块的房租,因尊严的问题,不敢让同学们知道,所以尚未还清。

她也真是的,为了那些房租几乎天天到学校来要。有一天她又找上门了,我躲过不及,被她撞个正著,正吵得厉害时,庄同学才代我还他。

当困苦之际,我并未退却,也不求人帮忙。仍然咬紧牙关,拼命地逛旧书摊,跑图书馆,藉著书本上的情节来麻痹肚子的饥饿,以精神上的享受来弥补物质上的缺乏。

然而恶运却一直纠缠著我不去,正当穷苦潦倒之际,我用以代步的车子丢了。我著急,我呐喊:天啊!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我如此挣扎吗?难道你有意让我沉沦毁灭?我喊著!我叫著!泪水在眼眶下泛滥著。拭干泪水后,我紧握双拳怒吼著:“恶运!来吧!来吧!你再来吧!我永不倒下,我要克服你,我要战胜你!”

同学情深

单车失窃的第二天,沈同学匆匆地来告诉我:“老郑!我要怎么办呢?”“什么事让你这般烦恼呢?”他说:“庄同学说你车子丢了,希望每位同学缴五十元给你买一部。”“给我?”“是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也是穷鬼(其实不是)可以不缴吗?”这一问,我打了个寒颤说:“你当然可以不缴,就是缴了,我也会还给你的。”“哈哈!那好极了,我先缴给庄,庄给你的时候,你再给我吧!”除了“点头”外,对这位“好朋友”能再说些什么呢?记得这位同学会因怕我向他借钱,所以先装“穷”而向我借一百块,当我向他要时,他赖了,他说:“已经早就还你了,我每月都有薪水领,难道还会拖债不成。你是不是饿昏了头,饿著肚子想‘吃人’?”我那里是饿昏了,简直是气昏了。钱借他,反而招来一阵的奚落与侮辱,世上“人情”何在!“天理”何在?还好他“吃”到我,否则不被人揉成肉团才怪。

次夜,是个狂风暴雨的晚上,当我以“写作”来麻痹胃口时,房东的“哈利”吠了,随著开门声闪进一位撑雨伞的影子,当他进来时,我才认出是庄信雄同学。他将手上的面包递给我:“吃吧!不要客气!”他好像洞穿我已经好久没有吃的样子,所以一再催我:“快点吃吧!”我仍装著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掩饰我的饥饿相。我感慨的说:“这么晚,天又下著雨,承蒙来关照我,这恩惠怎能报答呢?”“说什么话,同学就是手足,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谈到这里,他从口袋抽出一叠钞票及十位同学的名单:“请别客气,这是同学们的诚意。”“诚意”我想起“好朋友”来,这十位同学是否还有其他“好朋友”呢?而且我怎能平白向他们要钱呢,因此我坚决的告诉他:“谢谢您,庄兄!我感激您的关怀与帮助,也请您转告他们。大家的诚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无功而受禄。”他说:“不!你一定要收下来,本来大家是要买车子给你的,但因不知那种车子对你比较合适。”“谢谢!我真的不会收下这‘恩惠’的。虽然我没有车,没有脚,也没有其他,但我有勇气,有两手,对这种困境我是有能力克服的。”庄很激动的说:“无论如何,你要收下这些,我不忍再看到你这般的虐待自己。”怎么办?收嘛!往后在班上怎能抬头呢?不收嘛!同学都已经缴了,要庄去还给他(她)们,同学们会怎么想呢?诚如庄说的:“会下不了台的。”最后我想,与其为了自己的尊严而让老庄吃亏,不如让大家来“轻视”我好了。因此,我在噙著泪水下,收受这份“友情”。

临走前他问:“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替你凑一些吧!”他待我太好了,天下如果没有这种人,那些可怜的人,不知要再痛苦几倍呢!

当他走后,我捏住那把钞票,多少温暖流入我的肺腑,它熨干了我的泪水。但另股情绪又涌上心头,不!我不能接受帮助,我要自强,我要把这些“钞票”还给大家。

第二天,当我一一道谢,一一还钱时,百分之九十的失败了,我屈服在他们的“诚心”,屈服在他们的真情,唯有暂时饮下这杯“温暖”了。

摆旧书摊

我永远忘不了,是怎么样才去摆旧书摊的。那时,我再也找不到工作,再也赚不到钱果腹时,我走上了“变”的道路。我藉著逛书摊来麻痹自己的胃口,藉著书上超现实的生活来做粮食。就在此种情形下,我找到了工作──替阿婆摆旧书摊。

这是一篇以第三者眼光看我的文章。兹抄录如下:

学校放学了,一大群的学生围在老板的面前听“盖”。他自称是:初中没有毕业,当他念初二时,由于环境的逼迫,使他不得不放弃求学的机会,如今想念已经迟了。他还夸赞学生们的好命“多么幸福啊!有这么好的环境能够天天背著书包上学去,要是我,我不知要怎样的努力呢?”其实他这段无非是鼓励大家用功罢了。

他的怪癖是,喜欢高谈阔论,只要有人听,他便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口沫横飞地谈个不休。更怪的是,他永远穿著那一套:头戴长舌帽,灰色的外套,阔裤管的卡其裤。而故意把帽舌拉下,遮住大半个脸,和金曲小姐一样,一直不露半点蛛丝马迹。

有一次,一位建中的学生问他:“老板!你长得这么帅,为什么不去做其他工作,而要到此来呢?”这一问他呆住了,他低下头想:我真的这么帅吗?错了!只是别人看不出来而已,我是有缺陷的。但他感叹的说:“这年头,人浮于事,那里去找工作呢?有这种工作做,算是不错了。”记得他第一天到此来,并非专程来找工作的,他只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穷苦潦倒,想藉逛书摊,摄取精神上的安慰,来弥补物质上的需要罢了。没想到,当他到达厦门街与牯岭街附近时,他怔住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令他心碎的画面,一位古稀老太婆,显然是劳累过度,老态龙钟的坐著打盹,旁边一位嚎啕大哭的小男孩,穿著一件极短的脏内衣,凸眼,鼻涕泪水糊了一脸,下身光著,疝气很厉害,好像是哭出来的。他很不忍心,所以毛遂自荐,愿意替她们看顾旧书摊。

摆旧书的人,十家有九家,壁后都藏有黄色书刊的,当然他这一家也不例外,老板娘时常提醒他“那种书”放在箱子后。但是,每当有人来向他问:“老板!你有没有‘小本的’。”或“那种书”或干脆的说“黄色的”他都摇摇头。有一次,一位熟知“内情”的人不悦的说:“你是不是要留著自己享用呢?”这句话使他难受了好一阵子。他何尝不愿多赚钱?只不过他一直认为,这种书留著对社会无益,而且有害。为什么要昧著良心去犯“罪”呢?所以虽然屡遭顾客的不谅解以及老板娘的冷面孔,但他仍然不把那种书拿出来。他只能说是好公民,不能说是好商人,因为他不会做生意,人家都喜欢的,也是获利最高的黄色小说,灰色小说,他不卖。他偏偏欢喜人家买他的“成功之路”“励志文粹”“青年修养丛书”。更绝的是,如果有人向他胃“三民主义”“苏俄在中国”“国父遗教”或“风雨中的宁静”时,他就优待再优待,打折再打折,甚至买一送一。他想,反正这些旧书都是按斤买来的,再便宜也不会让老板娘蚀本。

他也不是完人。因为他曾经没有告诉老板娘而把他喜欢的书“拿走”。虽然他时常用他卖了“一天的生命”换领书本,但他对书是贪心的。他一来便不断地看书,他想把书架上的书全部看完,但他失望了,因为每当读了一半时,就被人家买走了。

由于书看多了,自然也不免要涂它两笔,刚学涂鸦的人,对作家都有无限的崇拜。这事也巧,在他阅完“艺林散记”的第二天,该书的“作者”李x安出现了。当他知道他是一位“多产”的作家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语言声音,极尽巴结的能事,又是羡慕,又是恭维。最后李告诉他,他想来拿几本书,他不敢怠慢,马上请他“多多照顾”。一本又一本的堆,至少也选有两百元了。当要付钱时,他告诉他“我与老板娘有‘交付计算’你请老板娘中午到我家来。”他太老实了,送走后,他乐得不得了,中午便满怀喜悦的告诉老板娘。她说:“完了!完了!又被骗了,上次,我妹妹被他骗去了五百元。”他后悔了,惭愧得无地自容,“竟”被一位不学无术的人骗了。

有一天,一群大学生围过来,他正好在作笔记。他们惊奇的问:“老板!你也在念书吗?”他急著回答:“不!不!这是替人家抄的。”他说:“抄一本多少钱呢?”“随便他们送的。”“那以后我们也请你帮忙抄好了!”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拍著他的肩膀并叫著:“老板!这本多少钱呢?”当他转身过去时,两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真没想到,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络的同学,竟然会在这儿相见。他们互吐别后的情趣,当然,变得最多的是老板,因为他以前是用爬的,现在装上义肢,却“站起来了”。

事实上,他还有一段曲折动人的过去,他小时候曾被人当作玩偶,辗转各地卖艺,稍大以后,危难和困苦又不断折磨他,但他却凭著不气馁的奋斗精神,在自助人助的社会温暖下,不但站了起来,而现在更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他的奋斗精神,也已赢得同校一位女同学的崇敬,共同读书游息,编织友谊。

二四年前,他出生于云林县口湖后厝村,那是一个近海的小村,土地贫瘠,位置偏僻。

他是家中第八个孩子,呱呱堕地时,上身如常,双腿却畸形弯曲,不能伸直,也不能站立,父母虽然慈爱,亲戚邻居却不喜欢他。

由于家中只有几分土地,人口众多,父母和年龄较大的兄姐,都整天外出工作赚钱,他留在家中,没有人照应,好像在自生自灭中长大。

从出生到五岁,他都不敢见人,不肯出门,好哭,父母为他烦恼,却想不出好办法。忽然有一天,村中来了一个卖草药的老人,带著一头猴子,看到他,向他父母表示愿意带著他,他的父母勉强同意,从此,他就与老人,猴子为伍,离家流浪。

他当时上身和大腿发育正常,只有两条小腿蜷曲,无法站立,行走都用手辅助爬行,因此,两臂强健。那个卖草药的老人,就教他模仿猴子的行动,与猴子合作,表演四足爬行、身体倒立,玩吊竿、悬索等把戏,吸引观众。

他现在认为那个老人对他不错,辗转各地,使他增加不少见识。

流浪生活惯了,回家不久,他就想念老人和猴子,常常偷偷地爬到村口探望。可是,他每次走出家门,总会引起好奇的村民和顽皮的孩子围观,这些人好像看怪物,有时还会对他嘲笑,玩弄或欺侮,他受不了一次次的侮辱,天天向父母吵著要离家,那几年,他家又添了二个弟妹,家境更差。父母受不了他的纠缠,他就离村约一公里外自己的田里,搭了一个茅寮,派他十三岁的五哥郑文瑞,陪他住茅寮。养一群鸡鸭,躲开别人的骚扰。

据他说:这一段时间的生活过得最困苦,他爬行著和五哥一起种菜,找蕃薯,田螺和泥鳅作为食物果腹,他现在还能回味起那些带青草昧的滋味。

那段日子里,他也没有衣物穿,热天还好,到了冬天,他白天只穿一件姐姐的夹衣,晚上与哥哥一起躲在一堆破棉絮里瑟缩。就这样,他与五哥,在那个茅寮里过了三个冬天。

台风对人有害,可是,民国四十二年有一次台风,却转变了他的命运。

那次台风,刮走了他与五哥蜗居的茅寮,大量的雨水淹没了田地,他五哥恐惧地背著他逃回村子,在看不见路的原野里,跌跌撞撞,摸索了半天才回到家。当时,五哥的两条腿,被荆棘刺伤多处不断流血,母亲开门看到后,禁不住抱著他们兄弟俩痛哭失声。从此,他母亲再也不让他回到田野去了。

再度回家,他已十岁,经过三年来的独立生活,爬行动作迅速,也会做家事了,可是村中没有学校,他的父母没有念过书,兄姐也只有小学程度,因此,全家对他的前途毫无计划,只留他在家帮忙照顾弟妹。

他当时对邻居孩子上学颇感兴趣,可是,最近的文光国校在距离一公里外的邻村,他不能走去,小学又没有寄宿,因此,虽然学校派人来调查通知他入学,父母并没有办法。

有一天,邻居赵姓的孩子,答应背他到学校去玩,那个孩子把他背到学校后,有一位吴姓老师对他非常关怀。以后,他就经常要求别人带他去学校,有时自己爬去学校。学校中的老师发现他很知上进,就再度劝说他的父母,终于,他在十岁那年秋天,正式进入国校读一年级。

从此,他每天快乐的上学,有时请人背去,有时自己爬去,读完一年级,大概年龄大了,了解得多,考了第一名。他父亲奖励他,花了一百元新台币,替他买了一辆小孩子用的两轮车,经他苦练后终于学会了骑车。

他读书非常用功,小学六年都是全班之冠。

小学毕业前,有人说他不能考中学,他的父母也认为无力让他读中学,就叫他跟四兄去学做铅桶,不参加学校举办的课外辅导,他的老师李震霹感到奇怪,找他问明究竟,鼓励他继续读书。

那时他的身高只有九十四公分,考前到口湖乡卫生所检查体格,又遭到难关,医生不肯开及格证书给他,经过文光国校的李龙腾校长各方交涉,才顺利报名参加考试。

幸运的,他考进北港初中,校长苏本煌也对他很爱护。

这时,他读书方面已很顺利,但家庭供给不起他住校的生活费,幸而有两位好心的妇人林月烟和黄烨,先后收留他寄宿,另有一位米商姚日俊,请他当家教,指导二个孩子,使他解决了生活和住宿的费用。

初中毕业后,他又顺利的考进高中,以前帮助他的人,因为他勉力奋斗,仍然助他。

他读高中时,曾发生一个有趣的插曲:他考上高中,同学因他行动不便,替他代办了注册,因此,很多老师都没有见过他,上课以后。老师避免伤他的自尊,也没有对人说起班上有一个只能爬的学生。有一天,他爬著去上课时,被校长看到了,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召开会议,研究是不是可以收留这个孩子。

会议桌上,该校训导主任郑炳源,基于“有教无类”的教育信条,认为他的功课很好,力争留他在学校,使他又逃过一次难关。

不久,该校来了新校长戴博文,看到他热心向学的精神,非常感动,接洽了台北一家专门制造义肢的徐锦章先生,免费替他装了一双义腿,结束了他二十二年的爬行生活,站立了起来。

他在学业上顺利前进,高中毕业后,虽然考入中兴大学法律系,但却没有钱可以来台北上学,这时他的两个母校──北港省中和文光国校──分别帮忙他。他的家庭,全家最高的只是小学程度,就在他家乡二百多户的村子里,他也只是少数进入大学读书的青年。

因此,他的父兄,也尽量节省来接济他,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家境,不肯多用家里的钱。到了台北,他一面读书,一面找工作赚钱维持生活。

他当家教,批改作业,代人值夜,各种短期性的工作都做过来了,最近,什么工作都找不著,就来替人看书摊。他就凭著这一点点钱,乐观地,默默地继续奋斗。

进了大学,他把自己的身世,写成十万多字的稿子,用它时时激励自己。他希望将来在法律方面有点成就,报答社会的爱护。

大学二年级时,他的奋斗精神,受到一个吴姓女同学的敬仰,她不但时时与他一起研究功课,还时时照顾他的生活。

记者访问他的时候,他的女友吴小姐也在旁边,当他谈那些曲折的过去,他与她的眼中都有盈盈的泪光。(联合报)

继钊与我

继钊与我,是在一个夏季里认识的。那时,我们经常在系研究室里看书。有一天,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红著脸儿走过来说:“郑同学,请教一下好吗?”我羞怯的说:“我……我不知道……会不会?”当时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因为,我曾经多次的偷瞄过她,今天她竟然站在我的眼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幸运”,使我不知所措。她开朗的说:“你太客气了,其实谁不知道你是一位最用功的同学呢?”结果,我“七十铜,八十铁”的说了,她很满意,我却觉得没有好好地“发挥”。日后,她又问我一题“何谓选择之债?”因为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我恐怕在室内讨论会吵到其他的同学,因此提议到室外,她同意了。于是,我们离开研究室,来到校园外面的树下,坐定后,我便口沫横飞的“盖”将起来,她则频频点头。“盖”完后,我们没有立刻回去,继续聊了一些“题外”话,在这次谈话中我知道她也念法律系,她说:“早在两年前,即高二时,我便知道你了……”我诧异的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呢?”“那时,你不是曾经上过报吗?你的苦学精神,真值得我们效法哩!”我惭愧的说:“那里谈得上什么精神呢?不过是厚脸皮,硬著头皮‘爬’出来罢了。”“郑同学,太谦虚了,其实像你这种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青年,谁不钦佩呢?”

想不到两年前的一段“印象”,却能在此结成奇缘,而更妙的是,她的朋友梦玲──我的同班同学,托我帮她们找房子,正好隔壁陈太太的房间空著,于是,她们就搬了进去。搬家那天,继钊是那群“乔迁”的一员。“邂逅”的那霎那,我们真是惊喜交集。从此,我们成为芳邻,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有一次,梦玲请她陪同,来向我借笔记。那时,我正好埋头在写一篇自传──汪洋中的破船,继钊很感兴趣的说:“能不能借我拜阅一下呢?”我说:“恐怕你看不‘懂’吧!因为这些草稿,划了又划,圈了又圈,杂乱无章,而且‘台湾话’很多!”她说:“没关系!没关系!”结果,她将稿纸带走了。过了几天,她又将稿纸抱回来,问她读后有何感想。她笑了笑说:“很动人。可惜……。”原来她懒得看,希望我能讲给她听,越详细越好。于是,我开始回忆我的往事……我一生下来就是战斗、我要与命争、要与贫穷争、要与残缺、寂寞搏斗。虽然皇天不断地劳我筋骨,饿我体肤,但却不能灭减我对生存的意志,征服恶运的雄心。讲到悲伤处她为我落泪,讲到精采处她为我高兴。当她为我泣不成声时,我会安慰她:“阴霾再浓,阳光总有出现的一天,如今我不是和大家一样活著吗?”

这种乐则同乐,悲则同悲的心灵,使我们的友情进步神速。又因故事很长,无法一下子讲完,所以我们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更增长我们的“情苗”。当她听完我的故事时,流著眼泪说:“你太伟大了,在我的心目中,你并没有缺陷,有缺陷的应该是我。”她解释说:“因为我虽有健全的身体,但却没有去发挥它们的功能,有等于没有。与你比较之下,我们的‘健全’是多馀的,是浪费的。”她很诚恳的说:“郑同学,以后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有一天,我告诉她:“我不但家贫,而且脚又不好,跟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被我连累,所以你最好……。”“你以为和你在一起的人,都是为了你家的钱吗?”顿了一下又说:“而且外表的缺憾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努力奋斗、独立自强,将来成功了,别人只记著你的伟大,不会想到你的缺陷。”她举了许多例子来鼓励我。如又聋又哑又瞎的每伦凯勒,小儿麻痹的罗斯福,失明的左丘,膑足的孙子,哑巴的贝尔。当我听完她的“金玉良言”时,既惊喜又感动,没出息的眼泪竟在眼眶里滚著。望著她,我发现了灯塔,发现了阳光。

由于我们相处的日子多了,也就招来不少的闲话。有人讽刺我:“你在走桃花运了吧?真没想到,上帝对你这种‘人’还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呢?”“老兄啊!身穷!财穷!志千万不能穷,尤其‘追’女孩子更不能‘穷’。”有的更露骨的说:“别自作多情吧!也不想想自己的德性。”她也受到无数的“劝告”。x同学说:“毕业后,找个理想的对象不难,为何要跟一个有缺陷的人在一起呢?”她却告诉劝她的人说:“观察一个人,不能单凭外表来论断。或许你们尚未了解他,所以不知他强人的一面。”她更动人的一句是──“只要能够协助他成功,我愿牺牲我自己。”当我从梦玲口中听到这句话时,我哭了。

我们的交往愈来愈密,我们一起研读,一起郊游。平路我用脚踏车载她,遇到斜坡路她就跳下来帮我推车。她扶我走崎岖的山路,扶我走高低不平的石阶,替我解决一切困难。她帮我洗衣服,缝钮扣,并且牺牲暑假的休息去参加工读,不辞劳苦地从合江街到安坑国小代课,将所得的钱,悉数资助我。为了使我英文进步,她鼓励我去美尔顿补习,缴不出补习费时,就从有限的生活费中提一部份来帮忙我。为了使我的生活惬意,文章进步,她极力鼓励我投稿。每当我有事情要办时,不管是接洽报名、成绩单、奖学金等,都由她来当跑腿,有些人固然很激赏她的“友爱”“服务精神”,有些人却故意为难她,讽刺她说:“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要替他做事呢?为什么不叫他自己来呢?”为了我,往往使她吃尽闲气,羞辱与折磨。但每当我向她道谢时,她又总是说:“能帮忙一位值得帮忙的同学,可说是人生的极乐,也是我的荣幸。”一同吃饭时,她都替我端汤,盛饭。雨天,她会撑伞来“带”我回家。没有一样事情不为我设想周到的。

然而正当我们沉迷在爱的蜜汁里时,她的父亲知道了,立刻来了一封限时信,要继钊离开我,免得将来大家不愉快。同时也有一位曾“追”过她的“表哥”来恐吓我,不许我再同他的表妹来往,否则他要整我。他说:“真不知量力,也不想想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体,谁愿把女儿嫁给你呢?”是的,依客观的条件来说,我是不敢奢想娶她的。然而,我们相处已经三年多了,大家都已付出相当深厚的感情,怎能分离呢?她一方面不能不顾残酷的现实,不顾父母的警告;另一面又不能不为我著想,为自己的感情著想。这种左右为难的思想,日夜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刺激著她,使她矛盾、难耐,有时她真的狠下心来,避不见我,藉著种种的方法来忘掉过去。可是每当经过我住的地方看到我那扇熟悉的红门,发现我痴痴地等她归来,或听完梦玲数说我的沮丧、悲痛时,她又肝肠寸断,发誓要战胜环境。

就在期终考的前几天,继钊失踪了,找遍了学校,找遍了她亲戚家,都未发现她的芳踪。当时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前途、学业、爱情都完了。难道这会是上天的恶作剧,祂真的有意安排我走进发疯的道路吗?

期终考完后,我乘著南下的火车,不顾一切后果的冲进她家。原来她是支持不了那种种的打击而“逃”回家的。她一再哭诉父母:“唯有和他在一起,才有生存下去的勇气。”可是父母为了儿女的将来著想,考虑得太多了,他们一再强调:“嫁给一个残脚的人,一定会受到数不尽的折磨,数不尽的揶揄。”然而由于她意志的坚决,利用种种的方法甚至以死来说服、哀求。举出我许多往事来证明“他和常人一样”,并强调我强人的毅力,气质。加上我一再保证“一定要使继钊过得比别人美满、愉快的生活。”

终于,他们心软了,含著泪抱著继钊痛哭一场。哭过一阵子后说:“你们结婚可以,不过要有一个条件,聘金十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当我讲出这个数目时。大家都咋舌。有些人还笑我没出息:“娶一个太太还要付那么多钱,简直是要你的命么。”是的,十万块在我来说是我的致命伤。这天文数字曾让我辗转难眠。但我告诉讥笑我的人:“今天我并非要娶一个‘太太’,要是要娶一个单纯的太太的话,我可以毫不考虑的拒绝。然而,我娶的是继钊,是娶一位为我牺牲一切的继钊。她──一位女孩儿家,肯为我,能为我承担这么许多苦,我如果没有勇气胜过这个‘挑战’,难道还算是男子汉吗?”为了她,不要说是十万块,就是一百万,一千万我都肯答应。所以我毫不犹疑的接受了这个考验。

何处是归程

毕业虽带给我欣喜,带给我兴奋,然而比欣喜、兴奋更强烈的是对前途的忧郁。“世路崎岖,人海辽阔,扬帆待发。”竟要我这艘破船驶向何方?

我曾计划继续深造,然而那庞大的学费感到棘手,我也曾想到法院当名法官或律师,然而对那高考却不免生畏,僧多粥少,那有“破船”的份。有时曾想到律师事务所去实习实习,见识见识,然而除了对八百元的待遇愤慨外,更对那些黑吃黑的社会感到厌恶。我更想在台北市某一私人公司干一干,然而这广大的“大台北”却容不下我这艘“破船”。碰钉,吃闭门羹,层层折磨后,我的热忱冷却了,抱负退缩了。因此,当骊歌声起,我哭了,毕业竟是失业的开始。踏出校门,我徬徨惊恐。停下脚步,坐在校门旁边的石阶上,望望巍峨的校舍。在这里我曾躺在草地上,梦过,也曾躲在教室的一角吼过、哭过。以前曾为它老逼我缴学费,使我胼手胝足,遍体鳞伤感到厌烦。如今却因它的可爱、温暖,使我幸福、长大而不忍离去。

校园内充满著穿学士服的同学,正在那儿装模作样,摄影者正用他的灵感,捕捉那永恒的回忆。我是孤独的,虽然过去,我与她亦曾双双对对过,然而毕业的前几天,当我向她求婚时,她把一切决定权推给她的父母。因此在毕业的这个日子,我孤单,寂寞,事业没有,学业结束,婚姻趋于冰点,前途茫茫,何处能容下我呢?

有人说:人在最痛苦,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必定会想到他的“本”。是的,正在走投无路,到处碰壁的情况下,我不能再坚持“男儿志在四方”了,所以我想回到那偏僻、贫困、沿海的家乡去服务。

当我决定走教育这条路时,许多朋友都劝我,同时提供许许多多“不适合”“要站”“要活动”甚至“不能当”的“宝贵资料”。我亦曾受到这些顾虑而辗转难眠,如果连老师都不能当的话,那么我要怎么办呢?同学说的也是,做老师要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教书的时候,必须站著,我的义肢是否能承担得住?我的体力是否够支持呢?升降旗,大风起兮,会不会将我刮倒呢?越想越惶恐。然而我重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挺起胸膛,乐观的步出校门。朝著直达中南部的火车走去。

我爱“口中”

由于北高戴校长的推荐以及“口中”廖校长的协助,我终于如愿以偿,回到故乡任教。

故乡,虽然给我打击无数,刺激无数,甚至以残酷的现实,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但它是可爱的,它是温暖的,这里有我的爸妈,兄弟姊妹,这里有我的亲戚朋友。这里更有无数鼓励过我,关心过我,帮忙过我的人。虽然这里有强烈的风沙,这里有炎热的太阳,没有柏油路,没有像样的楼房,甚至没有大商店,但我不怕,因为我就是在狂风暴雨中长大的,我就是在没有物质享受的岁月里度过的。我只享受著这里的人情味,享受著这里诗样的生活。尤其在口中,这里有和我一样贫穷一样吃苦的学生,有和我一样赤脚,带地瓜签上学的儿童。这里尚有孜孜不倦,和和睦睦,亲爱精诚的同事,及脚踏实地,平易近人的校长。虽然我曾受过部份学生的轻视,骂我“跛脚”,本可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但他们是无知的,未成熟的,可怜的,只有把这种“过错”推给自己,没有把“礼节”教好。虽是这样,但我所受的鼓励,帮助,尊敬却远超过这些好几倍,不管同事间,朋友间,我经常得到他(她)们的鼓励、帮忙。他们常自动的替我解决难题,有远行的时候,他们会用车载我去。爬阶梯,遇斜坡的时候,他们会扶我上上下下,主管也给予多方的便利,同学们更是对我百般协助。曾在一串有洪水的日子,同学们都成群结队的为我推车子涉深水,女生们也经常来帮我汲水,洗衣服,在路上遇到我拿著较重的东西时,他们都会抢著帮我拿。往往我会被他(她)们的举动,感激的掉下泪来。

以前所担忧的一切,自此才证明完全是多馀的,因为我不但可以站,而且一天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仍然不会感到疲惫。放学后,我仍然可以和那群灵活活泼泼的学生们打桌球,打棒球,甚至玩篮球、排球。每当夕阳西下,就有一大群的学生们围在我的身旁。吵著要我讲述过去的往事,讲述一些他们认为好笑的生活点滴,星期假日,他(她)们都喜欢约我骑车到海滨玩。有一次因为沙滩太软,鞋子容易下陷,于是,我被一群同学们抬著走。我自信,我是最幸福的,虽然我有别人所恶的双脚,但却有比别人幸福的感觉。

第二年,我太太又蒙廖校长的器重,也加入口中的行列。自此,我对口中更为喜欢了,因为我们夫妻能够在此“夫唱妇随”“晨昏照顾”,偶而我们携手合作,举办各种活动。读书研究在一起;欢笑畅游在一起。没有悲伤,没有不如意。早晨,我们沿著田间小路,去捕捉清凉,捕捉山影的美丽。傍晚倚偎在水圳上,欣赏著落日,诗意。

故乡就是有这么许许多多的人情味、吸引力。因此,有一次,当我到校外演讲时,有位校长邀我“搬”到他的学校去。当时我毫不加思索的“谢绝了!”因为我爱故乡,我爱口中。

结婚

未结婚前,结婚在我的想像中是一个遥远遥远,渺茫无际的名词,因为一般都说:“像他这个模样,走路地上爬,清寒至极,谁敢嫁给他呢?”连我家人也一样,对我的“结婚”伤透了脑筋,兄弟们都说:“除了当和尚外,别无他图了。”爸爸妈妈曾想拼老命,将田地卖掉,到山地去买个“姑娘”。可是,我想通了,自己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要一个“姑娘”来受罪,于心何忍呢?反正这社会又不是没有光棍,又不是没有“独身主义”者。

说实在的,高中以前,我连作梦都不敢梦到“结婚”。但当我大一时,我和一位故乡的姑娘邂逅了,我们不久就谈得很投机,别人都说,我们在“恋爱”了。因此,我受到许多人的“羡慕”,也受到许多人的“讥笑”。他(她)们笑我不自量力,家贫身残还要同人家“恋爱”。那时,最高兴,最得意的要算是我的父母与兄弟了,哥哥们经常打听我:“发展”到何种“程度”,如果一“成熟”就先“订婚”,五哥还常说:如要订婚!我的戒子随时可以拿去“用”。爸妈更是笑脸常开,好像即将释下重担似的。

然而,世事多乖,我们连“正题”都未提起半个字儿,便谣言四起搞得满城风雨。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的爸爸反对我们的交往,警告她说:“如果再跟那位跛脚的来往,你就永远别再回来,否则就打断你的狗腿。”这晴天里的霹雳来得太早了,我抱头痛哭,这命运所给我的一切不太残忍了吗?难道我连寻找另一半的权利都没有吗?然而为了使她尽孝道,使她父女和好,我只好承担一切的痛苦,带著破碎的心,离开了她。人世间,因福得祸者有之,因祸得福者亦有之。当我离开她后认识了妻(继钊),我们更谈得来、更投机、更相爱。终于比梦更美、更动人的日子来临了,当她的父母同意我们结婚时,我是何等的快乐呢?

我永远记得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她的亲戚分别由屏东、台南赶来。为了使她们方便,为了使婚礼隆重,我们的洞房就设在嘉义永兴大旅社,宴席设在嘉宾阁。

那天中午当我去做“新郎头”时,妹妹来叫我说是旅社那边有一大群记者在找我。当我步入旅社时,果直一群记者拥过来,大家向我道贺后,有的递名片,有的自我介绍,一时真是热闹非常。他们请我坐下来,谈谈我们的恋爱经过,谈谈我的奋斗史以及“今天”的感想。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不平凡的奋斗与不平凡的恋爱。”记者们一个接一个的问这问那。我笑著,兴奋著,一遍又一遍的讲述我的“故事”。后来中国电视台的记者周钟霖先生也匆匆忙忙的走过来,他要我坐在床上“亮相”,他听完我的故事后,竟为我流下了眼泪。听说,他也是一位苦学出身的,怪不得较容易同情“苦难人”。他的结论是:“今天,要是我是你的叔叔的话,我也会这么做,甚至会花更多钱,更隆重的来为你们办这件喜事。”临走时,他握著我的手:“朋友,继续奋斗吧!我们愿期待你更灿烂的明天。”

傍晚!我们挽著手去向她的亲人告别。然后,坐进豪华的“新娘车”。在乐队的吹奏下,我们驶过最热闹的市区,并在圆环绕了好几圈,然后才驶进嘉宾阁。我们挽著手,幸福的、亲密的,步向结婚礼堂!早就莅临的电视记者们不断地向我们照过来,亮且热的萤光灯以及记者们此起彼落的镁光灯,照得我们眼花撩乱。两旁亲友们的掌声、炮声、奏乐声、几乎震破屋瓦。我看到老母亲杂在人群中,立刻趋向前去,叫了一声“妈”,她含著泪以粗糙的手摸了一下我的面颊说:“妈妈实在太高兴了。”当时要不是大家都在看著我们,我定会投入母亲的怀抱的。走近台前聆听证婚人──戴博文校长的祝词。记者们仍然不断地照著。

今天参加的人,都是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人。其中有四年级的级任老师李守孔夫妇。北港姚日俊夫妇,戴校长夫妇,还有徐锦章夫妇,庄信雄夫妇,雪丽母女,以及其他老师、同学,而最难得的是一位马来西亚的侨生也来了。我曾受到他们夫妇许许多多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帮忙。会场中最活跃的要算是我的胖叔叔郑偕的了,他很是高兴的陪著大家喝酒。他!别看他胖嘟嘟的,现在可能有百万家产呢!未成功前,他是最落魄的:他制过烟,做过酒,卷过丝线,养过牛,栽过洋菇……。虽然失败又失败,却从不退缩,从不灰心。终于在嘉义首创矿油提炼厂。这次婚礼可以说全由他包办的。

洞房花烛夜,我抱著新娘流泪了。但这不是悲伤而是兴奋。想不到一个地上爬的穷人,想不到一位自小受尽苦难,折磨的残者,竟然有这么一天──结婚了,而所结婚的对象,竟是一位大学毕业的江西小姐。啊!当新娘拭干我的泪水时,我幸福的微笑了。

一则小故事

婚后,我们乘车回到屏东娘家,除了饱受厚待外,还听到一则故事。

有一天,当我坐在岳父的面前时,他告诉我,他与这个家的故事。继钊的祖父,是江西望族,除了江西外,四川还有田地、商店,其财产之多连他本身也估计不来,所以当地人都称他为“财神爷”。三十七年一月十五日,继钊在重庆出生,因天气奇寒,冰天雪地冻得她全身发黑,岳母穿著大皮衣裹住他,连续了三天三夜,才使她恢复正常。八月,赤祸蔓延至重庆,他们不得不背著弱女跟著国军辗转逃难。

到台湾后,住了一年的台北大旅社。因为初到台湾,他们带了许多钱。后来迁到屏东来,尚未来得及把行李拆开,便遭小偷光顾,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身上所穿的衣物。这种由巨富跌进赤贫,就等于从天堂掉到地狱一样。他们悲伤!愤怒!这是谁所造成的?这是谁所给予的?

为了生活,为了子女,为了回故乡,他们只好自强,只好把这变异置之度外,携手合作,共同撑持这个面临破灭的家。虽然两人在大陆上都是“少爷”“千金”,然而,此时又不得不去做仆人,下女的工作。这种“突变”使他们苍老、生病。长期的忧郁苦干下,岳父得了胃溃疡,岳母也得了肋膜炎。两老“以气相湿濡”“断肠人安慰断肠人”,当时继钊最大,但也不过是八、九岁,其他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妹呢?所以,岳父服务的单位,曾经有人呼吁救济,但被他坚决地婉拒了,岳母躺在病床上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一般人都断定她会死的,想不到吉人天相,在最贫困的时候,由当地卫生所多方的协助,后来竟痊愈了。

听完他们的故事,我流泪了,想不到她们竟也有过如此的悲惨遭遇。

临别前夕,岳母把那包聘金,原封不动的退给我,微笑的说:“我们只是考验你而已,想不到你竟然有这种勇气与抱负,拿去吧!”我太感动了,马上从里面抽出两叠:“这些是要孝敬您们的,请别客气。”岳父岳母几乎同时说:“现在还早,等以后再说吧。”是的,以后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两位可敬的老人家。

吾女至玉

至玉出生前,我曾不止千百次的烦恼,因为我一再为自己的遗传性发生困惑。

有一堂讲到与遗传有关的课程时,我硬著头皮,举手起来问:“老师!我……我会遗传吗?”老师露出白牙笑著说:“可能不会吧!”他的话是不肯定的,可能不会,当然也包括“可能会”的成份。

要是会遗传,那么苍天真是要丧我了,难道我所受的侮辱、作弄、耻笑、欺侮、折磨还不够?还要再令我的后代“继承”这种“十字架”?我悲观了,如果证实会遗传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宁愿独挑这种揶揄。

当我疑惑这问题时,母亲一再地保证“不可能”。她的理由是:“如果你生下来的孩子会畸形的话,那么,我与你爸爸也应该有一个畸形才对,也就是说,正常的人不一定生正常的孩子,畸形的人也不一定生畸形的孩子。”尽管母亲一再的安慰我,但仍然不能释怀。每当看到妻鼓起的肚子时,我就想到“脚”的遗传。我曾买过几本有关遗传的书,可是,由于不是专家,“术语”与“实例”仍然不能“相及”,最后还是一样悲哀,难过。我自己也相信,可能会遗传,因为我认为生物的演变,乃是先天的突变与后天的进化交替的结果。

所以,我的心情随著孩子的出世,一天比一天惊喜,一天比一天焦虑。终于产期届至,我陪她到省立医院,那天正好是一月一日,大家都放假去了,只剩下几位值日的护士,所以任她痛得死去活来。看到她那种“最高级的痛苦”,使人既不忍心又感慨。母亲正好也在我的身边。想到母亲生我时,必定也是如此吧?那么,一位母亲为了生一个孩子,简直就是一场苦斗。顺利了,生个“孝”或“不孝”的子女;失败了,只好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天下不孝的子女,我倒建议让他(她)到“产房”去看看,听听母亲为我们的哀号,也看看她们为我们所流的“血”“汗”“泪”。然后,再看看她们对婴儿微笑,听听她们低沉、温柔甜蜜的“儿语”。

她被母亲扶进“产房”,我坐在门口倾听著,想著:我就要当“爸爸”了!我高兴得想跳起来。可是,如果生下来,脚像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呢?突然“产房”传来一声最美丽,最动人,最宏亮,最可爱的哭声。我站了起来,等待著他的光临,玻璃门打开了,妈妈从里面出来,我迫不及待的问:“脚怎么样?”“四肢健全。”啊!我实在太高兴了。当时的喜悦,简直无法用笔来形容。

至玉就这样来到我的家。

至玉的来临,带给我无限的欣慰。她像是“犛牛之子”。我爱她超过我自己,虽然她长得不像我,像继钊,但个性却有点像我──倔强、害羞。

她现在才一岁半而已,但一举一动有时却比我兄弟那些三、四岁的小孩还要聪明可爱。她七、八个月就会吃龙眼,而且肉吃完,核子尚知吐出来。因此家人都称她为“吃王”,除了“吃”外,她还会“舞”,一听到弟弟的吉他,或其他的音乐,就会手“摇”脚“踢”。在电视机前面更是活泼,她会学著明星转身子,虽然还不会讲话,却会咿呀咿呀地跟著歌星唱。

因为我们都在外做事,至玉就交给母亲来照顾。我们一回家,妈妈就口沫横飞的数说她的种种。听说有一次,妈妈病了,蹲在地上呕吐,她看到了,便一边哭一边拉母亲起来,见母亲流泪,还会用小手指去“划”干。爸爸也说,至玉真是个奇才,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尚未看过一个小孩子这么聪明。

她著实很懂事,好像知道我是“异人”似的,每当我回家时,她就跑过来抱著我的“脚”摸一摸,有时还会拿小圆椅子放在我身旁,然后拉著我的手要我坐下。第一次看到这种动作时,我感动得紧抱著她,流下激动的眼泪。她也很慷慨,只要她手上有东西,只要她周围有人,定会把手上的东西,一个一个分给大家。因为我们家是个大杂院,孩子特别多,看到她跑过来,跑过去的分零食给比她大的孩子吃,我与妻欣慰地笑了。

啊!吾女至玉!一位未满两岁的孩子,我能希望她做什么事呢?在此只寄望她将来,以其爱心去爱她的民族,爱她的同胞。因为我曾受到广大人群的爱,也希望她去爱广大的人群。

潘厅长的召见

说来我也够幸福的,到处受到温情、鼓励与安慰。当高中毕业的时候,报纸曾大大地鼓舞著我,使我受到广大社会的帮忙与协助,甚至当时的教育厅长也曾以书面在中华日报表示:“对郑丰喜的这种苦学精神,甚表欣慰,祝福他此次联考能够顺利录取,日后如有困难,我们愿尽力去帮助他。”

在我二年级上学期时,突然接到学校当局的通知,要我填表,领取由特种教育基金委员会所拨放的奖学金一千元。从此以后,每学期不少,直到毕业为止,我就靠著这些奖学金来完成学业。所以在找到工作,安定下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他──伟大、仁慈的厅长,本来想直接去拜谒他,但自感身分卑微,不敢冒昧,只好写一封信,向厅长致最高的谢意。想不到信寄出不久,立即接到特教会蔡明悌先生的来信,谓:“奉交下……拟亲自到贵府拜访慰问,请示路程车班与时间。”我太激动了,金钱上的帮助,已经没齿难忘了,尚派人要来慰问我,像这种厚待怎么敢当呢?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蔡先生来的时候,正巧我与妻回屏东娘家去了,使他扑个空,怅然而归。回去后,来信说:“有空再来。”然而不久他病倒了,入院开刀。知道这消息后,我为他难过,也感到抱歉。于是,我同内人赶到台中去,好不容易上楼,找到了特教会。可惜,蔡先生出差去了,在惆怅的当儿,里面的小姐问:“找他何事?”我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很热心的说:“那你可以直接去谒见厅长嘛!”

当我们在厅长室的几位人员招待之下,我们坐在那里等候厅长的接见,因为他那时正在会客室与一群外国人谈话。有位年轻人拿了一张便条,请我写下来见厅长的动机与其他。不久,那群外宾出来了,年轻人将我的“便条”递给厅长。我们夫妻俩就在他的指引下,心跳的走进厅长室,潘厅长笑容可掬的请我们坐下,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大人物”,所以不敢太接近,只坐在沙发椅的最旁边,厅长却和蔼的说:“坐过来!坐过来!”他的垂爱,他的关怀,使我们内心的恐惧消失了。因此,我们有说有笑。他是幽默的、是开朗的,对我们是仁慈的、博爱的。听完我的故事时,频频点头,并且一再地夸奖:“不简单,了不起。”后来,他微笑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呢?”当我陈述著我们过去“相识”的经过时,他很是感动,并且极力称赞她的“伟大、不平凡”。他曾经问起我的家,我的学校,我的生活点滴,他没有官架子,更没有官腔,简直就像家人话家常,以致在他面前,我们轻松、愉快、无所不谈。

在约一点锺的谈话中,他三次同我握手。第一次是,当我们进去时握手表示“欢迎”,第二次是,听完我的求学经过,握手表示:“别灰心,别向环境低头,成功就在眼前了。”第三次是,将离别时,握手表示:“别后,希望你更加努力,对教育作更大的贡献。并预祝成功!如意!”当我蹑脚走那滑溜溜的地板时,他在身边一直扶著我,这种举动使我终身难忘。走出会客室,那年轻人及部份工作人员都站起来送行,他还帮我提行李。临走时,厅长告诉我们,以后如遇到困难,可以写信跟他联络,只要可能,他愿替我们解决一切。当我们走出走廊,他还站在门口吩咐道:“下楼梯要小心点。”于是,我与内人,带著满怀的喜悦、欢畅与感激离开了最富人情味的教育厅,最令人崇敬的厅长。

演讲

x月x日。忽然接到北港高中戴校长的一封信,信上说:“……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北高第十九届的创校纪念日,假依仁堂举行纪念大会。希台端能出席大会,报告你的奋斗简史,以鼓励在学同学及时努力读书……。”看完信后,我兴奋、激动、欣喜、惶恐,一股复杂的情绪萦回脑际。国小时代的“演讲比赛”又浮在我的记忆里,创痛、悲愤,已成过去。现在我要上台“演讲”了,怎不令人兴奋呢?尤其我一再地梦想著,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位演说家,希望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发表我的经验、我的思想。犹记过去,我总爱“站”在桌旁,装腔作势,摇头晃脑地学习老师或大人物讲话。想不到现在,竟要像“大人”一样地站在大众面前讲话,这种突如其来的消息,怎不让我雀跃以及心跳呢?

记得家长会会长陈先生说完后,戴校长站在麦克风前说:“今天,我们特地请到我们的校友郑丰喜同学。他可以说是我们创校以来奋斗成功的第一人,现在就请他为我们讲述一下他的奋斗经过吧……。”此时台上台下掌声雷动,我有点怯场,很不自然地走近台前:“我最亲爱的学弟学妹们。”此话一出,台下掌声四起,笑声纷纷。我开始“话家常”了。从出生到流浪,从流浪到再流浪。还有田间生活──忍著寒风吹打,烈日熏烤;光著身子到处捡燃料,吊著竹篮捡花生、捡田螺、抛著篮子捡地瓜。爬著汲水,捕蝗虫。以及四处张罗学费缴房租,避房东,再挣扎。最后谈到了我的现况──结婚、任教。此其间,有好几段是用吼的、用叫的,也有好几段是呜咽著讲出来的。因为当时的情绪激昂,语无伦次,不知是否“流利”。但我看到男同学大部份都红著眼眶,女同学也频频拭泪,而最使我惊讶的是:连戴校长也落泪了。

我在这次讲话中,有这么一段:“多少年来,上苍不断地用贫困、残疾、交迫来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但它最多只能给我暂时的挨饿、受冻。深信它考验不倒我!折磨不死我!为了生存!为了人性的尊严!为了更美好的明天!我握著拳头!咬紧牙关!挺起胸膛!勇敢地、乐观地,接受上苍所给予的一切挑战。”

最后,我要同学们以他(她)们的身体、家庭、环境来和我比较,要求他(她)们,充分发挥上苍所赋予他(她)们的优越条件,好为多难的家邦造福。

下台后,掌声历久不衰。林蔡议员(现为监委)握住我的手说:“此次,你对他(她)们的鼓励实在太大了。”走出礼堂,有位与会的校长告诉我:“搬到北港来吧?”当我带著满怀的喜悦、轻松离开北高时,尚有一群学生们站在校门口目送。

此次的演讲,是我第一次的演讲,也将是我最难忘的一次演讲。

徐督学的鼓励

徐督学是一位仁慈、和蔼、廉洁、平实的教育家。记得六十一年度的上学期末吧!学校上上下下都在传言,省督学要来。于是大家不免紧张一番,其实徐督学并非如一般所想像的“毒蛇”那么可怕,他来了,带给口中一场热闹。那时,因为我没有住老远的地方,是专任教员,所以上完课以后,就回家煮饭去了。当我在井边洗米时,本校蔡组长从老远的地方就喊著:“老郑!老郑!”“什么事?”他报告说:“听校长讲徐督学很关怀你,他想看看你,所以校长要我来……。”听到这消息后,我兴奋得眉开眼笑,徐督学为什么会知道我呢?他是听厅长谈起?或留心报纸?还是校长告诉他的?抑或在阅览资料发现的?不管那一样我都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让我感到荣幸,感到兴奋。回到学校,校长正在中廊等候,见了我,愉快的说:“徐督学想见见你,你同我上楼去吧!”来到校长室,徐督学见了我,站了起来。校长介绍说:“这位就是郑老师。”他握著我的手:“辛苦了!辛苦了!近来好吗?”听到他这么一问候,感动得几乎讲不出话来。他示意我坐下,笑容可掬的问:“你住在那里?”“家里生活如何?”“爸爸妈妈都健康吗?有没有孩子呢?”我说:“有一个。”“男的还是女的?”“是女孩。”“放在这里吗?”“放在家里,给我母亲照顾。”“那你们轻松多了,要照顾一个小孩,须要花很多的工夫,晚上还得起来忙……。”“是是是”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他又关心的问:“你兄弟多不多?父母和谁住在一起生活呢?”我告诉他说:“兄弟很多,有七个,爸妈现在与我们一起生活。”他奇怪的问:“兄弟那么多,为什么父母要你来奉养呢?”我笑笑说:“因为现在我的经济比他们好点!而且他们为我所花的心血也比其他的兄弟多,所以我乐意这样做。”他点点头说:“是的,现在你们两位都能赚钱,比他们耕田的要好得多。”最后,他再度握住我的手:“但愿你继续努力、奋斗。祝福你进步,成功!”临走时他问:“上下楼梯没问题吧!”唉!一位毫无半点架子。毫无半句官腔的督学,平易近人的风范,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

第二学期,他又莅临本校,这次他来时,我正好在教同学们“作文”,他走过窗口时,向我挥手致意,仍是那么和蔼可亲。当天降旗典礼,他上台去讲话。他说:“你们每位同学,对‘决心’一定有特别的体认,为什么呢?”他继续说下去:“今天我在北高。戴校长问我,放一段录音带给我听好不好?他说这段录音带对学生的管教很有帮助。因为他们曾经放这段录音给一位犯了错的同学听,结果,他惭愧的流泪了。向校长表示澈底的忏悔。他还告诉我,这段录音带是由他们北高第九届毕业校友,也就是正在贵校执教的郑丰喜老师所讲的。在此我因时间的关系,不必重复。相信你们对他都比我更了解,我在此只告诉大家,你们每一位的身体都比他好,你们的家庭环境比郑老师富有,你们的条件也比郑老师优越。那么郑老师能有今天的成就,你们一定也能,甚至还要超过他才对。”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的“教育”演说。因为这是出自徐督学心底里的话,是他有感而发的。我也没有这样激动过,徐督学的每句话,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坎里。我激动、我兴奋、我注视著徐督学,眼睛湿润了,学生们以尊敬、钦慕的目光投向这边。我握著拳头:“这只是开始,我的前途尚遥远,但我有信心继续奋斗下去。”

徐督学回去后,听同事说,他到四湖也曾把我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他的话,虽非当面夸赞我,但这种鼓励,比任何方式还有作用,我一定会努力下去的。

不久,一件更令我兴奋的消息发生了。有一个升旗后的日子,校长走过来告诉我:“徐督学要我转达他的意思,他希望你能将过去的奋斗史,写成一部书,他愿意替你呈给上级,以便教育更广大的社会。”

自从听到这消息以后,我既兴奋又惶恐。兴奋的是:徐督学不择细流,有意提携我。以这既贫且残的身分,竟能得到上级的帮助,怎不令人兴奋呢?而惶恐的是:像我这样的文章──生涩、幼稚,像我这样的环境──苦多于乐,只赚取他人的泪水,不赋予他人的欢笑,有人要看吗?如果对社会不能尽一点微薄之力,那不是辜负了徐督学、戴校长、廖校长以及所有关心过我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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