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你看到「多元宇宙」這個名詞,也許聯想到詹姆斯的哲學名著。但是,你不用駭怕我談玄,你知道我是一個不懂哲學而且厭聽哲學的人。今天也祇是吃家常便飯似的,隨便談談,與詹姆斯毫無關係。
年假中朋友們來閒談,「言不及義」的時候,動輒牽涉到戀愛問題。各人見解不同,而我援以辯護戀愛的,便是我所謂「多元宇宙」。
什麼叫做「多元宇宙」呢?
人生是多方面的,每方面如果發展到極點,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特殊價值標準。我們不能以甲宇宙中的標準,測量乙宇宙中的價值。如果勉強以甲宇宙中的標準,測量乙宇宙中的價值,則乙宇宙便失其獨立性,而祇在乙宇宙中可儘量發展的那一部分性格,便不免退處於無形。
各人資稟經驗不同,而所見到的宇宙,其種類多寡、量積大小也不一致。一般人所以為最切已、而最推重的是「道德的宇宙」。
「道德的宇宙」是與社會俱生的。如果世間祇有我,「道德的宇宙」便不能成立。比方沒有父母,便無孝慈可言;沒有親友,便無信義可言。人與人相接觸以後,然後道德的需要便因之而起。
人是社會的動物,而同時又秉有反社會的天性。想調劑社會的需要與利己的慾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能不有法律道德為之維護。因有法律存在,我不能以利己慾望妨害他人,他人也不能以利己慾望妨害我,於是彼此乃宴然相安;因有道德存在,我盡心竭力以使他人享受幸福,他人也盡心竭力以便我享受幸福,於是彼此乃歡然同樂,社會中種種成文的禮法和默認的信條都是根據這個基本原理。
服從這種禮法和信條便是善,破壞這種禮法和信條便是惡。善惡便是「道德的宇宙」中的價值標準。
我們既為社會中人,享受社會所賦予的權利,便不能不對於社會負有相當義務,不能不趨善避惡,以求達到「道德的宇宙」的價值標準的最高點。在「道德的宇宙」中,如果能登峰造極,也自能實現偉大的自我,孔子、蘇格拉底和耶穌諸人的風範所以照耀千古。
但是「道德的宇宙」決不是人生唯一的宇宙,而善惡也決不能算是一切價值的標準,這是我們中國人往往忽略的道理。
比方在「科學的宇宙」中,善惡便不是合適的價值標準。「科學的宇宙」中的適當價值標準祇是真偽。科學家祇問:我的定律是否合於事實?這個結論是否沒有訛錯?他們決問不到:「物體向地心下墜」合乎道德嗎?「勾方加股方等於弦方」有些不仁不義罷?
固然「科學的宇宙」也有時和「道德的宇宙」相牴觸,但是科學家祇當心真理而不顧社會信條。伽俐略宣傳哥白尼地動說;達爾文主張生物是進化而不是神造的,就教會眼光看,他們都是不道德的,因為他們直接的辯駁聖經,間接的搖動宗教和它的道德信條。
可是伽俐略和達爾文是「科學的宇宙」中的人物,從「道德的宇宙」所發出來的命令,他們則不敢奉命唯謹。科學家的這種獨立自由的態度到現代更漸趨明顯。
比方倫理學從前是指導行為的規範科學,而近來卻都逐漸向純粹科學的路上走,它們的問題也逐漸由「應該或不應該如此?」變為「實在是如此或不如此?」了。
其次,「美術的宇宙」也是自由獨立的。美術的價值標準既不是是非,也不是善惡,祇是美醜。從希臘以來,學者對於美術有三種不同的見解。
一派以為美術含有道德的教訓,可以陶冶性情。一派以為美術的最大功用祇在供人享樂。第三派則折衷兩說,以為美術既是教人道德的,又是供人享樂的。好比藥丸加上糖衣,吃下去又甜又受用。
這三種學說在近代都已被人推翻了。現代美術家祇是「為美術而言美術」(art for arts sake)。義大利美學泰斗克羅齊並且說美和善是絕對不能混為一談的。因為道德行為都是起於意志,而美術品祇是直覺得來的意象,無關意志,所以無關道德。
這並非說美術是不道德的,美術既非「道德的」,也非「不道德的」,它祇是「超道德的」。說一個幻想是道德的,或者說一幅畫是不道德的,是無異於說一個方形是道德的,或者說一個三角形是不道德的,同為毫無意義。
美術家最大的使命在創造一種意境,而意境必須超脫現實。我們可以說,在美術方面,不能「脫實」便是不能「脫俗」。
因此,從「道德的宇宙」中的標準看,曹操、阮大鉞、李波.李披(lippo lippi)和拜倫一般人都不是聖賢。而從「美術的宇宙」中的標準看,這些人都不失其為大詩家或大畫家。
再其次,我以為戀愛也是自成一個宇宙;在「戀愛的宇宙」裡,我們祇能問某人之愛某人是否真純,不能問某人之愛某人是否應該。其實就是祇「應該不應該」的問題,戀愛也是不能打消的。
從生物學觀點看,生殖對於種族為重大的利益,而對於個體則為重大的犧牲。帶有重大的犧牲,不能不兼有重大的引誘,所以性慾本能在諸本能中最為強烈。
我們可以說,人應該生存,應該綿延種族,所以應該戀愛。但是這番話仍然是站在「道德的宇宙」中說的,在「戀愛的宇宙」中,戀愛不是這樣機械的東西,它是至上的、神聖的、含有無窮奧秘的。
在戀愛的狀態中,兩人脈搏的一起一落,兩人心靈的一往一復,都恰能忻合無間。在這種境界,如果身家、財產、學業、名譽、道德等等觀念滲入一分,則戀愛真純的程度便須減少一分。真能戀愛的人祇是為戀愛而戀愛,戀愛以外,不復另有宇宙。
「戀愛的宇宙」和「道德的宇宙」雖不必定要不能相容,而在實際上往往互相衝突。戀愛和道德相衝突時,我們既不能兩全,應該犧牲戀愛呢,還是犧牲道德呢?道德家說:道德至上,應犧牲戀愛。愛倫.凱一般人說,戀愛至上,應犧牲道德。
就我看,這所謂「道德至上」與「戀愛至上」都未免籠統。我們應該加上形容句子說:在「道德的宇宙」中道德至上,在「戀愛的宇宙」中戀愛至上。
所以遇著戀愛和道德相衝突時,社會本其「道德的宇宙」的標準,對於戀愛者大肆其攻擊詆毀,是分所應有的事,因為不如此則社會賴以維持的道德難免頹喪;而戀愛者整個的酣醉於「戀愛的宇宙」裡,毅然不顧一切,也是分所應有的事,因為不如此則戀愛不真純。
「戀愛的宇宙」中,往往也可以表現出最偉大的人格。我時常想,能夠恨人極點的人和能夠愛人極點的人都不是庸人。日本民族是一個有生氣的民族,因他們中間有人能夠以嫌怨殺人,有人能夠為戀愛自殺。
我們中國人隨時在都講「中庸」,戀愛也祇能達到溫湯熱。所以為戀愛而受社會攻擊的人,立刻就登報自辯。這不能不算是根性淺薄的表徵。
朋友,我每次寫信給你都寫到第六張信箋為止。今天已寫完第六張信箋了,可是如果就在此擱筆,恐怕不免叫人誤解,讓我在收尾時鄭重聲明一句罷──戀愛是至上的、是神聖的,所以也是最難遭遇的。
「道德的宇宙」裡真正的聖賢少;「科學的宇宙」裡絕對真理不易得;「美術的宇宙」裡完美的作家寥寥;「戀愛的宇宙」裡真正的戀愛人更是鳳毛麟角。
戀愛是人格的交感共鳴,所以戀愛真純的程度以人格高下為準。一般人誤解戀愛,動於一時飄忽的性慾衝動而發生婚姻關係,境過則情遷,色衰則愛弛,這雖是冒名戀愛,實則祇是縱慾。
我為真正戀愛辯護,我卻不願為縱慾辯護;我願青年應該懂得戀愛神聖,我卻不願青年在血氣未定的時候,去盲目地假戀愛之名尋求洩慾。
意長紙短,你大概已經懂得我的主張了罷?
你的朋友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