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又一度新绿替了残红。
彭稚凤高中毕业后,报名下乡到农村去了。正好安插在沈岩家的那个大队。
稚凤擅长朗诵和讲故事,在学校的那两年,因有沈岩老师帮她写稿,无论哪次晚会,她都能拿出一两个新鲜精采的节目。下乡以后,她时常把在学校学的那些故事讲给社员听。
群众可喜欢听她的故事了,常常一围数百人,听罢一遍,还叫她讲第二遍。有一次她讲著讲著,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把周围田里的玉米叶打得唰唰作响。然而,听众没有一个肯动弹的。一位老大爷自动替她罩著雨伞,自己的身子却撤到伞外挨淋。稚凤开始还以为这老头是个故事迷呢,后来她才听人介绍,那位老大爷原来是个聋子,自己根本听不见故事,他主要为了让别人能听好。
群众的热情,甘露般的滋润著稚凤心底一株初萌生的幼芽:社员那么爱听故事,自己怎好老给他们热剩饭呢?然而,在农村一时请不到别人帮他写,自己几次想试探著动笔创作,但又心有馀而力不足。自从沈老师教她的语文课以来,她曾对这门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是,就那么两年的时间啊,“书到用时方恨少”,于是,她又一次想到了她深深尊敬的老师,并且断定,他一定肯帮这个忙的。
一个星期天,稚凤猜想沈老师可能回家来看望他的母亲。自下乡到这个大队以后,稚凤才从群众的口中对沈老师的家庭有个大概的了解:
沈岩的父亲原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旧社会里困顿半生,时常东飘西荡而谋不到一个饭碗。最后才被一个美国医生聘去当了家庭教师。临解放时,那个美国人要把他带到美国去。但到了香港,他再不肯走了,后又随朋友东渡日本,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回到祖国,并且很快当上了省城某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听讲,他知识很渊博,初、高中各门课没一样不能胜任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特别对他出国的那段历史,进行了新的追查,于是,他自杀了……
稚凤还听讲,这人死后还被批判了一场,想来问题也许不会小的。
但是,沈岩一直同他的母亲生活在农村,在稚凤同沈老师的接触中,也从未听到他提过父亲的事,想必是能够划清界限的。因此,尽管蒙上了这层阴影,却并没有减弱稚凤对沈岩老师的深深的尊敬。
丽日高悬,秋禾正艳。稚凤轻快地踏著田间小径,很快来到了沈老师的家。她正准备进去,忽听屋里传出沈岩同他妈妈争执的声音。
“难道他娘儿俩闹气了?”稚凤这样推测,并且不自然地退到一株向日葵的后面……
“你发疯了!这阵子挂那个干啥?”沈妈妈的声音。
“妈,你怕什么?”沈岩反问。
“不是我怕,我是替你想啊!”沈妈妈凄然地说,“你还年轻,又喜欢争强好胜的,得想想自个儿的前途……”
“我愈想我的前途,才愈想把这个挂出来……”稚凤也没听出个头和脑,等屋里平静下来,她便走进去了。刚刚坐下,忽然发现墙上挂著一张放大相片,照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抱著个胖胖的孩子,站在抱玉岩上,望远凝思。再配上那精致的玻璃镜框,更显得闪闪生辉。
稚凤奇怪地问:“沈老师,这是谁的照片?”
“以前,我爸爸抱著我照的……”
“啊……”稚凤好看的修眉细眼,由于过分的吃惊,一时全部变了形状。她的“划清界限”的判断被彻底推翻了……
“你挂这个……不太合适吧……”稚凤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这么吞吞吐吐地问。
“你……应当……划清界限……”
“不!这个界限是划不清的,我也不肯去划这个界限!”沈岩收敛起蓄在嘴角上的笑容,铿锵有力地说,“我爸爸刚死的时候,有人劝我说,只要我肯去对著尸体批判一场,就算是划清了界限,还可以照顾安排工作,可我没有那么做……”接著他又反问他的学生,“你以为那些操棍子乱打人的真是什么左派吗?那些被折磨死的‘黑帮’,都一定是坏人吗?”
“可他……毕竟没平反……”
“棍子还操在那些人手里,冤案怎么可能昭雪呢!”沈岩愤慨地介绍,“我爸爸是到过香港、日本,可是一腔爱国的热血终于使他不辞万难,回到了祖国,他把这段历史向党交代得清清楚楚,组织也作了结论。他十几年来,把整个心血都泼在党的教育事业上,他亲手把一届届学生送上大学,送到祖国各个战斗岗位上,他到底黑在何处呢?”
稚凤的惊诧慢慢消失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放大的照片上,发现这位从不认识的老教导主任,确实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于是她又问:“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五三年。”沈岩的话泉水似的喷涌出来,“听爸爸说,解放前,他的知识没人赏识,就像人把卞和的玉说成是石头一样。他常常孤独地站在抱玉岩上,面对滔滔的淮河,朗诵苏轼的碑文:
抱玉岩前桂叶稠,
碧溪寒水至今流。
空山日落猿声啼,
疑是荆人哭未休。
“回国后,他的才华得到了充分施展的机会,布满创伤的心灵,终于燃起希望之火。那年,他无比兴奋地把我带到抱玉岩上,拍下了这张照片,给我取了现在的名字,并作了一首诗……”
“一首什么样的诗呢?”
“现在还不是朗诵这首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