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岩欣然接受了他的学生的委托。
自从那张放大照片挂出之后,他受到了包括妈妈在内的一些人的非议,说他不珍惜自己的前途,不考虑客观影响。然而,他自己却从这张照片上吸取了不少力量。他不相信那些蔽日的浮云会维持多久,不相信那些把良玉判定为石头的废料,能够永远一手遮天。他立志要像爸爸那样踏踏实实做学问,一定琢出最好的美玉献给伟大的祖国。
早先,沈岩的更多兴趣是在自然科学上。由于没有进大学的机会,得不到钻研自然科学的必要条件,他便一心扑到文学事业上。仿佛压在顽石下的劲草,那怕绕点道儿也要顽强地生长。
与稚凤见面的当天晚上,他抑制不住感情的放纵奔腾,怀著对社会主义祖国的无比热爱,结合农业学大寨的斗争实际,开始了一篇故事的创作:“抱玉村不大不小,整整一个生产队,不左不右,中间一所小学……”
几天之后,稚凤从沈老师手中接到了这篇故事,连夜便背熟了。不久,县、地、省相继举行了业馀文艺会演,稚凤讲的这个故事被逐级选拔上去。每场演出,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一时轰动了全省。有的杂志以故事名义发表了,有的刊物又作为短篇小说给转载了。此后,稚凤不断被邀请到外地进行巡回演出,先后奔走了好几个专市。
稚凤的讲技大大提高了,获得的荣誉也越来越多了,就在这个时候,藏在心中的一个无形的东西也愈来愈明显了。
人们常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其实,蚕之由嫩变老,麦之由青变黄,尽管是那么短暂而迅速,然而人们还是可以看得出它们逐渐成熟的过程,而姑娘心中的爱情,却是个突然间排闼而入的角色,连姑娘本人原来也不曾察觉。
在外地巡回演出中,稚凤只觉得沈岩老师的形象,越来越频繁地、清晰地闪现在她的眼前。渐渐地、竟至于如呼吸一般,一秒钟也中断不了。并且常常撩得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产生了爱……”稚凤时常拍著她起伏跳荡的胸口,抚摩著她发烫的脸颊,自己问自己。为此,她曾担心、害怕,止不住心头突突乱跳。她不敢想像,像她这么大的年龄,像她这样一个下乡到农村刚刚两年的知识青年,该不该产生这种感情?人家会不会笑话她成了坏姑娘?父母会不会骂她?
但是,脉脉之情如一溪春水,快刀难斩断啊!她无论作怎样的努力,总无法将心中那位“不速之客”赶走,无法将那个头发蓬松,始终挂著微笑的英俊青年的形象从眼前抹去……
这年春节,稚凤从正在演出中的省城返回故乡。本来,汽车再行两站才能到达她家所在的县城,但她的心已经飞驰下去,使她不得不提前下来了。而且,在沈岩的家中一住就是好几天,沈妈妈殷勤地款待她,寒假归来的沈岩终日伴著她,听她讲巡回演出时的趣事,认真辅导她读书、学习。
一天早上,一位老大娘颤颤巍巍地走进沈岩家的院子,大声地招呼沈妈妈道:“他婶子,人家都讲你家岩儿找了个花枝儿般的对象,高低得让我瞧瞧。”
“老嫂子,你真老糊涂了!”沈妈妈压低声音埋怨道:“那是岩儿的学生,你乱嚼啥舌头根!”
“不!我不信,高低得让我进去看看岩儿的对象。”老奶奶仍然高喉咙大嗓。
正在房中看书的稚凤,听到这段对话,不禁心慌意乱,脸庞发烧。可几秒钟后,她按了按咚咚跳动的胸口,毅然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拽开了房门:“老大娘,请进屋里坐吧!”
天哪,连稚凤自己也不晓得哪来的这股子勇气。
老大娘几乎快把眼睛贴到稚凤的脸上了,看了一阵,啧啧连声地说:“多水凌的闺女啊,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真像朵芙郎苗儿花。”
沈妈妈真担心稚凤要生气的,一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了。然而,出乎她的意外,稚凤仅是羞涩地笑了笑,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第二天,稚凤忽然向沈岩提出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沈老师,我请你到我家去,今天就去!”
“不!我不能去……”沈岩嗫嚅著,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了解,稚凤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家里过得挺不错。虽然,他对稚凤向他表露的火一般的爱情,没有任何理由来拒绝,但从双方的家庭来权衡,他深知是高攀不上的。况且,稚凤的年龄还小,前途未卜,而自己的境界将很难改变,何必过早地找那些麻烦呢?沈岩以前读过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诗句,深信自己这样一个粗细都掂得起来的青年,不愁没机会对祖国做出贡献。因此,他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既不肯在人前表现出任何的自卑,也不肯让别人耷拉下肩膀委屈地俯就自己。
“你一定得去!”稚凤涨红了脸,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执拗,几乎要哭了。
沈妈妈了解儿子的心思,可又不忍违了稚凤的性儿,批评儿子道:“看,这大个人,还怕叫别人给吃掉了?”
沈岩第一次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行动。
他们俩赶到县城,天已煞黑了。稚凤安排沈岩稍等一时,自己先几步跨进家去。
“沈老师来了!我请他来的。”与其说是向父母通禀,不如说她在向全家人发表庄严的声明。
用不著多问,平时,沈岩这个名字通过稚凤的口,快要把父母的耳朵都磨成茧子了,谁还不明白她说的沈老师是谁?谁还不了解她今天把他突然带进家来要说明什么问题?
正在自斟自饮的彭允秋猛然放下盅筷,刚想站起来迎接客人,猛不防被妻子杨芸一把按倒在原来的座位上:“别忙!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女儿的心事我摸底儿,你要准备认下这门亲,就去把人家接进来,要是你不肯认这门亲,干脆咱俩都回避不见,省得日后麻烦。”
“你,你懂得什么?”稚凤的爸爸白了爱人一眼,忽又变个脸儿,笑盈盈地跨出门去……
春节期间,各样的下酒菜是现成的,彭允秋陪著沈岩边喝酒边谈心,直至夜阑人静。
“人品不错,谈吐不凡,是个有学问的人!”彭允秋送走客人后,回来对妻子夸耀说。
“那……你是同意了?”妻子欣喜地问。
“我不是小孩子,还不至于那么轻率。”这位老于世故的副经理看了看头脑较为简单的妻子,又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就是他父亲那个问题麻烦,背上这样的政治包袱,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是不可能有出路的!”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身体病弱的杨芸痛苦地拍著自己发胀的脑袋,好似她的病又忽然加重了几分。
稚凤一直把沈岩送过了河,回来后天真地偎依在父亲的身旁:“爸爸,明年大学招生,你可千万要替沈老师托托人情啊!”
“那你呢?”彭副经理反问道:“你明年想上大学,不也要我去托人吗?”
“要是大队只摊到一个名额,我情愿让他走。”
“唔唔,说得真轻松,”父亲淡淡一笑,“怕是你有那么高的风格,我还没有那么好的修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