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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持续过著孤独的生活,在路上,为了获得食物和住宿处,他帮农家做粗活,在乡下武士的牧场上到处奔走工作,每天都辛苦度日。
这个年轻人有自己的禁忌:连讲梦话都不能泄漏自己是源义朝的遗孤,否则供他住宿的主人不是打死他,就是把他抓起来送去目代馆【注:平安、镰仓时代担任地方诸国政务的代官】,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没命。
没有身分,他只是个流浪儿,不管受雇于谁家,都可以在泥巴地上捧著碗吃东西;给他一团稻草,他就可以窝在仓库一角,像潮虫般弓起身子忍耐著寒冷而睡。
(不过……)
年轻人想,坂东原野原来这么宽广!天高地远,让人看不到彩霞的尽头。
他生长于仿佛手制盆景般的京都盆地,从没想过世上有这么宽广的原野。
坂东可说是王权可及的最北极限。
“东国”这两个字的语感,在古代似乎是鬼魂栖息之地的感觉。可是,在年轻人踏进关八州的这个时代,则已经成为武士这新阶级的天地了。
再次重申,当时的武士和后世的定义不同,他们类似大农场或大牧场主人。
那时,东国的农业技术十分进步。
九郎出生以前,将水引到远处平地灌溉形成水田的技术尚未出现,只能将山谷间的平地当成水田耕作。可是,半世纪以来,灌溉技术发达,平地陆续开垦为良田,关东平野有一半以上都变成田地。
因此,开垦地的地主(武士)急速坐大,人口也大量增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住在荒蛮关东的武士国,开始跃上历史的舞台。
九郎必须前往奥州。
他在关东各村落中流浪,持续北进,终于进入那须山区中喷火的区域了。
那须位于关东东北角。越过国境,就是白河关,已经不在王权管辖范围之内。白河关的另一边,展开著一片宽广渺茫的奥州蛮荒之地。那须可说是本土的尽头。
那须也是火山与牧草之地。大和朝廷的时代,还被称为“那须国”。
景行帝在世时,日本各地盛行征服边境,当时那须国有个势力强大的蛮王,因为归顺大和朝廷,所以被任命为那须国造。这位国造不知道为何会使用唐的年号,也不知道属于哪类人种。
到了九郎这时代,那须只不过是下野国的一个郡而已。从事开垦荒地,推展畜牧、农业的事业主(开发地主)中,最强大的七家称为“那须七党”,其中又以那须家势力最大。
(去那一家吧!)
年轻人想。
他穿过森林,渡过河流,一心一意往那须家走去。那须氏现在也受平家保护,可是以前属于源氏势力,曾向年轻人的亡父献上名册,隶属于其下。
(若是个足以信赖的人,我就要向他表明身分。)
※※※
那须家的主人是个叫资高的老者。武士通常子嗣众多,如此有利于开垦及战斗,使家势更加强盛。资高有十二个儿子,依照关东武士的惯例,兄弟感情绝对不会和睦。特别是那须家,第十一个儿子与市就面临孤立的局面。
十二个儿子的母亲都是不同的女人,然而,与市之母是那须家牧场下人所生,跟其他儿子的母亲比起来,身分就低了很多,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与市受到哥哥们的轻视,将他排除在外,不跟他交往。
他的年龄和九郎义经一样,都是十六岁。他跟哥哥们都住在父亲的那须馆,可是事实上,他大部份时间都待在位于户野部落的母亲家里。
与市善于骑马射箭。就像中世纪的蒙古人一样,骑射是坂东村落贵族日常生活的一环──策马在原野、山中奔驰,看到走兽就追赶过去,从马上射箭狩猎。
这是个秋深的日子。
整天在山野中奔驰的与市觉得口渴,便策马来到放牧场中有泉水之处。
长著樰树的悬崖下,涌出一股清泉。与市操纵著马缰,正要走下悬崖,突然发现清泉旁蹲著一个旅行者,头上戴著小冠。
“小冠的!”与市坐在马上用关东话问著:“是谁准你在这里喝泉水的?”
“这泉水还有主人吗?”九郎惊讶地抬起头,用京都话反问。
“有,这是那须家的东西。”
与市边说边下马,可是并没有赶走年轻人,而任他捧起水来喝。
(这水又不会减少,坂东人真小气!)
年轻人这么想。
可是,一喝完水,跟那须家十一男与市宗高谈过话后,他就了解个中缘由了。
坂东常常因为土地而动刀抡枪吵架,就连亲戚间,也会发生暗杀或大规模战斗。
在新兴土地上,田地因为“开发”而不断扩展,再加上人口增加,区分土地的工作进行得十分详细。
然而,是由长子或父亲指定的孩子来继承土地呢?这类的继承习惯还没有确立,所以兄弟间很容易发生纷争。
“一所悬命”这句后世通用的话,就是源自坂东,乃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而拼上性命之意。
根据那须与市宗高所说,这座牧场是那须家的财产。邻接地虽然是别人家的,可是对方的牧场没有出水的清泉,所以他们的佣人常常会牵著牧马到此喝水,为了赶走他们,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那须家便声称:
──这泉水是我们的。
“如果是那一家的佣人,我早就用这支箭把他的脑袋射下来了。”
与市说著抽出背后的箭给九郎看。
箭头大得吓人,大概有凿子大小,而且他的弓是西国所没有的强弓,绝对有五个人的拉力。最令人感到恐怖的,则是坂东人强烈的斗争心。
(如果在战争中用上他们这股剽悍的话,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倒京都平家或西国武士了。)
九郎这么想著。眼前的与市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
“你从哪里来的?”与市问。
九郎老实回答。他说自己在京都出生,于鞍马寺长大,从寺里逃走后走过许多地方,正要前去奥州。不过,没提到他的身分。
“你是谁家的孩子?”
与市看年轻人的穿著打扮,虽然风尘仆仆,可是仍戴著武士乌帽子,腰上佩著太刀,可见他一定是小武士家的孩子或部下。不过,他的衣服还真破旧!
“我父亲被杀死了。”年轻人只是这么说。
“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九郎连食物都还没有著落呢!他到现在还空著肚子,在这里喝水就是想止一下饥饿。
“请给我工作。”他向与市提出要求。
“可是,收获期已经结束了。”
进入农闲期后,就不需要雇用别人工作了。
“九郎,你来!”
与市上了马,让马脚刨著地,俯瞰著年轻人。他是个热心肠的男子,准备拜托母亲收留九郎。据他所说,父亲的住处从来不收留来历不明的旅行者住宿,因为外地人常常引来强盗。
“今年春天,听说住在下总葛饰的深栖陵助家的小冠者,放火烧了房子后逃走了。据说那个小冠者自称是源家的公子。”
与市穿过已经转红的落叶树林,用明朗的声音说著。鸟啼声很吵,若不大声说话,声音就会被掩盖住。
九郎默默的数著落叶,与市不会发现自己口中的小冠者就是他吧?
“对了,”与市从马上往下看,说道:“对我说话要客气一点。我是不在乎,可是,我母亲就很啰唆。母亲虽然出身卑贱,可是她很自豪生了那须家的孩子。如果旅行者对我说话粗卤,母亲会很悲伤。”
与市在马上拉弓瞄准树梢,漫不经心似的说著。
“你是旅行者,所以不知道,在这一带,一提到那须,就等于是京都的王。我就是那须家的公子。”
短弦咻地一声,箭已飞过头顶,射中一只苍鹰的翅膀掉了下来。
(真厉害!)
九郎不禁惊讶于他的神技。
“去帮我捡来!”与市命令他。
九郎跑了过去,老鹰虽然被射中翅膀,还是在地上挣扎著。九郎敏捷的压住它的头和爪子,拿给在马上的与市。
“你帮我拿著!”
于是,九郎自然的变成与市的随从了。可是,他心中的激动还未平息,他心想,真是了不起的技术啊!将来举兵的时候,若手下有这么强的弓箭手,一个人就可射中二、三百个平家武士。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是为将来而问的。
“你要说──请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
九郎沉默著。这个年轻人没有虚伪做作的能力,如果不想演戏,就连为一时方便而作假的心机都没有。他缺乏在政治上所需要的敏锐性。
可是,与市跟九郎的性格多少有点相似。说完那句话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捡起一根枯枝,在黑色火山灰的地面上,用假名写下自己的名字。
九郎很惊讶,他虽然听说坂东武者都没有读书,可是,看来连身手这么敏捷的与市,也不会写汉字。
“我是说,汉字怎么写?”
“我不会写。你会这么问,表示你懂汉字了?”
“多少懂一点。”
“不愧是京都人。我也该开始跟人交往,学写自己的名字了。”
他的名字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余一”吧?因为他是“十”多出来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出名了之后,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写成“与市”。
“就是这里!”
在离树林有段距离的房子前,与市系上马。那是栋茅草盖顶的简陋房子。与市的父亲那须资高,就是来到这贫贱之家行妻问之礼【注:男到女家的婚姻方式,女方仍住在自己家,男方可自由来去】吧!
九郎见到与市的母亲,她的年龄约三十二、三岁,拥有坂东人难得一见的白皙皮肤,手脚也没坂东人那么粗大。她的名字似乎叫花井。
(很像我母亲常磐。)
他突然这么想。
那须家这位花井的境遇,可能跟常磐很类似吧?当九郎这么想的时候,花井那很有京都人风味的细长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著九郎的脸。
他们没有让九郎睡在泥地上,而是招待他睡木板地,还给了他一间房间,寝具旁并放著一张矮桌子。
与市宗高回那须家后,九郎就留宿在此。
第二天,与市回来了。
“冬天就快来了!”与市说。
在奥州,此时冬天已经来临了。与市希望九郎住下来,等春天到来再说。
“我母亲也要我劝你留下来。”
九郎没有异议,对这位年轻人来讲,不管在奥州或那须,只要有个可以让他的肉体长大成人的地方就可以了。大概自古以来,很少有人那么期待自己长大吧?长大后就要向平家报仇,这是这个小冠者唯一的愿望。
“我想跟你学射箭。”九郎说。
与市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项要求,当天便开始教他。
“晴天和阴天的射箭法不同。”
一个连汉字都不会写的男子,一搭上弓箭却解说得头头是道。九郎也学了骑射法。可是,他射箭的天分似乎不如他熟习的刀术,因为他身材较矮小,无法拉起大弓,臂力又比他人小,不能拉开射程很远的强弩。
十几天后的某个夜晚,与市的母亲请九郎坐上座垫,犹豫一番后问道:
“你是不是源家的九郎殿下?”
花井曾风闻下总深栖馆发生的事。
(会不会是那位九郎殿下呢?)
九郎一到来,花井就如此怀疑。
花井见过九郎的亡父三次,他是个皮肤黝黑、额头窄小、眼神锐利的男人,仔细看去似乎有点神似九郎,可是又不太像。九郎皮肤白,骨架细,恐怕是像母亲吧?
(不是他吗?)
她有点失望。可是,就在她灰心之际,突然发现九郎露出一个很像义朝的表情,她又仿佛发现一丝曙光,于是决定孤注一掷,询问九郎本人。
九郎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那位九郎殿下,他日必定会想报仇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到那时候,请带我们家的与市加入你的军队,这是一个母亲对你的请求。”
“为甚么?”
“他是那须的第十一子,在家里不会有前途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第十一个孩子,娘家又没有势力,当然不可能会分得土地,成家立业。
将来长子继承家产,几个哥哥分家,长子会成为被官【注:直属诸侯的下级武士】,与市就会成为兄长的家臣部下,一辈子看兄长脸色过活。
“那太悲哀了!”花井说。
与市将来若要有前途,就只有处于乱世,例如源氏抬头,推翻平家,发生天地倒转般的革命,与市就可以借机成家立业。十位哥哥们自然会遵惯例为平家拼命,若要一赌自己的命运,与市就必须帮助源氏。如果源氏有幸得到天下,哥哥们将会被放逐,与市就可继承那须家。
这是花井要与市参与的一场跟身分不符的赌博。事实上,这场赌博与市赢了。他所有的哥哥都帮助平家,只有与市参加源氏军队,结果与市继承了那须家,正如他母亲所期望的。
九郎甚么都没说,可是,他听到这番话绝对没有任何不愉快。
──有人认为我的血缘这么有价值吗?
九郎义经感到高兴。他继承自义朝的血缘,正是将来革命的唯一资产,但住在东国的人们过于冷淡,正使他开始有点绝望。
但是,意外发生了,不,也可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那须家的长兄太郎光高,由于生母是下野豪族小山大椽政光之妹,所以在那须家拥有最大的势力。次男是次郎泰高,接著是三郎干高、四郎久高、五郎之高、六郎实高、七郎满高、八郎义高、九郎朝高、十郎为高。一日,众兄弟发现十一男的生母家,住著一个可疑的旅行者。
他们调查一番后,发现很可能是放火烧掉下总葛饰深栖馆的流浪儿。
“把他杀了,将他的头挂在街上,让路过旅人都有个警惕吧!”次男和三男对长兄这么说。
按照武门的习俗,他们发誓要效忠未来将成为本家长者的长兄。只要能取悦长兄,就算要杀掉排行十一的弟弟,他们也毫不犹豫。
“等一下!”
长兄太郎光高深谋远虑,他犹豫著是否要赶尽杀绝。如此一来,对方的尸骸就跟老鼠、小偷一样没有价值;可是,如果活捉送去京都,只要对方是真正的源家遗孤,那可就价值非凡,也许平家还会赐个官位呢!
附带一提,当时,能给东国这些草莽武士的官位,也不过是“陵助”这种最低级的官职。“陵助”就是皇陵的警卫,根本没有实际的勤务,只是个名目而已,也没有报酬。虽说有名目,可是,也只是比太郎、次郎高一点而已。然而自古以来,东国武士的子弟为了赢得这样的官位,纷纷自费前往京都,在公卿家免费服务,做他们的跑腿,从家乡送金钱五谷来贿赂公卿,过了几年后好不容易才赢得一官半职回乡。从前公卿中的藤原氏,是卖官职的仲介人,可是,近年来源氏和平家的首领成为官职仲介人,东日本的武士来京都源氏家服务,西日本的武士服侍平家,变成一种惯例。源氏没落后,东日本也附庸于平家,来平家求取官职。
长兄太郎光高想要官位,如此便可以超越父亲,不仅能确认继承权,面对弟弟们更可以高高在上。也就是说,获得官位有很多好处,可以确立在族里、家中的地位。一切都是为了巩固地位。
“那个小冠者,将是我赢得官位的王牌。”长兄这么想。
他没有跟父亲资高商量。在坂东的惯例中,连父亲都对这类确认继承权的微妙问题,不敢轻忽大意。太郎光高不用那须家的兵力,他打算借用母亲娘家小山大椽政光的武力,因为他们在下野拥有比那须家更大的势力。
小山家慷慨允诺。一切都准备好了。
2
就如前述,在坂东都是以血还血。
一切都是为了争夺土地。因为在国家的法律中,并不承认新兴武士阶级的土地私有权。而且这个阶级过于年轻,没有定下私人的继承法,形成不少暧昧不明的规矩,这也是造成争斗的原因。
姑且不论这些,就当兄弟争吵是坂东武者的通病吧!不,应该说是令坂东武者强盛的良好风气。他们由于兄弟互相打斗而锻炼出武勇,一拿起弓箭,不管面对兄弟叔侄,都能毫不留情的攻击、斩杀、砍下首级,这会更抬高他们在武界的声望,而被推上道德的最高峰。难怪京都的公卿会认为他们是“东夷”。
从平家或藤原氏的京都式伦理来看,这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种族。
不久,冬天到了。
那须与市宗高随著那须五岳的落山风,在那须高原上奔驰,打猎了几天后,便在高原的一角过夜。
整个高原上只有他单人匹马。
他留在荒野小屋里,自己亲手起火烤肉,以强韧的牙齿咀嚼著猎物充满脂肪的身躯。对这个坂东年轻人来讲,再也没有甚么比这更快乐了。
他铺好鹿皮,躺在火堆边睡觉。夜深了,天地一片静寂,突然,有二十几个人包围了这座荒野小屋。
是小山的人马。
他们受那须太郎光高之命,要把与市监禁在这栋小屋里。光高想先监禁与市,然后另派一队人马去突袭九郎。
“他虽然是我弟弟,也不用手下留情。”光高对派去捉拿与市的人这么说。
这队人马包围住荒野小屋,寻找闯入的机会。
坂东男人追求名声。
这一点跟后世的刺客不同。他们不愿对任何人隐藏自己的身分,不会把脸蒙住,一闯进门就会朗声报上名来。藉著报上姓名,希望自己的武勇事迹能传遍关八州。除了武与勇,没有其他事可获得坂东男子垂青。
很自然的,在小屋前发生了小小的争吵:
“我做先锋!”
“不!是我!”
让别人当先锋,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于是包围失去了隐秘性。
吵杂声吵醒了睡在火堆边的与市宗高。
(强盗吗?)
他马上这么想。于是把弓拉到身边,箭搭在弦上,左膝立起,压低身子,拉紧弓,飞箭射出。
箭飞了一小段距离,穿透木板,射入小山部下的柔软颈部。
“呀!与市公子发现了!”
人们骚动著。一个比较敏捷的人跑到后门,为了争取打头阵的名誉,踢掉门冲了进来。
“我是小山大椽殿的部下石冢弥平次。”男人叫著冲向与市。
与市不作声的抓住男人的手,绊住他的脚,拔出短刀,刺进他缠著腰布的腹侧,他死了!
打斗结束了。
当与市踏出小屋准备迎敌时,已经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风。
众人随著风一起逃走了。这也是坂东人有趣之处。捕杀与市是太郎光高的命令,可是,在自己的武名之前,这命令轻如鸿毛。既然被石冢弥平次抢走了打头阵的机会,第二个进去的武勇名声就没价值了。而且,弥平次已被杀,再炫耀武力也没甚么意思。
因此大家不约而同地撤退。
(是小山大椽的部下吗?)
与市马上想到长兄光高,然后联想到九郎义经。
(他要逮捕那个小冠者吗?)
他这样一想,马上拉起缰绳。他的马没有被偷,证明那群人不是强盗。
天快要亮了,他策马下了高原,进入奥州街道。一回到母亲家,就看到四周的花圃被踩得乱七八糟,门也被撞破了。
母亲花井走了出来。
她说,快天亮前,有十几个人包围住这里,踢坏了前后门强闯进来,目标是那个小冠者。
“然后呢?”
“他不在这里了。”
小冠者敏捷得令人有点难以置信。袭击者踢坏门闯入的同时,他发挥了像猴子似的敏捷身手,冲出被袭击者打破的门,消失在破晓的黑暗中。
“母亲,那个人真的是源家公子吗?”
“我想是的。那个人如果运气好的话,也会带给你好运。”
与市跳上马。
他想著那个流浪儿,虽然射箭技术不太好,可是却有股令人疼惜的气质,让人无法弃之不顾,忍不住想要跟著他,为他出力,甚至有股以他为将帅的冲动。就像母亲花井所说的,他有大将之风。与市催马追赶,也许就是因为年轻人的这种魅力吧!
(他说过要去奥州,那么,他一定会前往白河关。)
与市奔驰著。
※※※
他过了山顶,开始往下坡走。展现在眼前的天地就是奥州,眼下的小盆地即是白河。
走了一段下坡路后,路面突然变得平坦,进入一个小小的台地。枞树以原生的姿态散布在芒草平原上。
此地称为皮笼原,可以说是奥州的入口。
与市在皮笼原找到九郎。九郎正在剥路旁的树皮生火取暖。
“终于找到你了!”
与市把马系在枞树上,走近九郎烧起的火堆边。
“很抱歉,好意留你,却害你遇到这种事情。”
“没关系!”
九郎虽这么说,可是眼睛里已经含著泪水。在与市母子家感受到的温暖,使这年轻人泪眼盈眶。他天生就是爱撒娇吧!
“我没跟你母亲道谢就跑了出来,请你帮我向她转达谢意。”
“你真的是源家公子吗?如果是的话,我对你说话就得更客气点了。”
“那你就客气点吧!”九郎只这么说。
他能够毫不在意的讲出这句话,是因为他的贵族血统吧?
与市一听,便把弓放在地上,退三步俯伏于地。
九郎也不看他,只歪著头仰望北方天空。连天的山脉已经盖上白雪,闪著白银似的光。奥州已经下雪了。一想到今后的旅途,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著走到平泉。
“公子,我没甚么可送你的。”
与市还年轻,不会使用敬语,可是他内心充满对九郎的敬仰。他解开马缰,递给九郎。
“请你接受。”
“要给我吗?”
然而九郎没有钱买粮草,他连养自己的米盐都没有。与市发现了这一点,便拍著鞍壶说:
“绑在这里的皮袋中有钱,请你拿去用。”
九郎点点头。不言谢,不就证明他是源氏长者之子吗?
九郎上了马,转回原来的道路,下坡而去。
前方已是白河关。
京都治理的本土到此关为止,奥州山河则由此关开始。自古以来,京都人身在京城,对这个边疆的关门充满了无限浪漫想像。他们用诗心遥想这从未见过的关门,写下了数不尽的诗歌。
与彩霞一同从京都出发
到达白河关已是秋风萧瑟之时
这首诗的作者能因法师身在京都,却梦想著去边关旅行,因而吟出这首诗。
可是,九郎不是诗人。
诗中的风景使年轻人的生理感到非常不适。这一带虽然还没有下雪,可是就连踩在冰冷的路上,都会感到刺痛,风穿透只穿著麻衣的肌肤,甚至嘴唇都没了血色。
关口后面是一片森林。路的两边是土墙,土墙上用大树干围成栅栏。
──此处起为虾夷之地。
虽然没有标示,但这栋巍然耸立的建筑,宛如在向天地如此呐喊著。
关口的门开著。
(这里是白河关吗?)
年轻人在风的狂呼声中摸著关口的柱子。这不是诗情,而是更为哀凄的心情。对生长于京都的这位年轻人来讲,过了这道门,就到蛮夷之国了。
这时,有个似乎是哪家部下的男人路过,年轻人于是问他:
“门开著,我可以过去吗?”
那人笑得连乌帽子都歪掉了。
“当然可以!”他说:“自从九十年前八幡太郎义家成为征夷将军,平定了奥州夷乱后,这个门就没有关过。”
因为虾夷已经不会再叛乱,所以门也就不用关。这个门开著,就是奥州稳定的证据。当时,拥有白河一带庄园的是平家长子平重盛。
当然,重盛没有来过白河,他派目代(直辖领的代官)长驻于此,帮他收税。不过,离本土最偏远的关门长官是平重盛,这并不是偶然的。隔著这扇门,平家可以跟奥州藤原氏的十七万骑对峙。眼前这个人就是平家目代家的人吧?
“冠者,你是哪里人?”
他突然怀疑地问道。可是年轻人沉默不语。
年轻人过了关口后,平家的权势就管不到他了,他驱马向北而去。途中食宿用的,都靠那须与市绑在鞍壶上的钱袋。
走在这片山河中,年轻人好几次惊讶于眼前的奇风异俗,但更令他惊讶的是路标。
京都连主要街道也没有路标,可是奥州每条街道都有。这些路标从白河关起,一直远至津轻外的海边纵贯道路。
(奥州藤原氏的权势果然大。)
他虽然年轻稚嫩,可是也发现到这一点。如果政权不强大,就无法做好交通、行政之类的工作。
此外,沿路还可见用黄金涂身的阿弥陀佛。这些佛被称为“一町佛”,每一条街都有一尊,从白河(福岛县)到津轻(青森县)都有。真令人配服这些富豪的毅力。
一路上积雪很深。
沿著阿武隈川越往北走,路边的一町佛就被雪埋得越深,到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这时,马脚已受伤无法前进,九郎不得已停在一个叫阿澄的社所长者家前。
“可以让我住到春天吗?”
年轻人指著自己的马,他的意思是用马来付费。双方的语言沟通看来十分困难。
长者是个毛发浓密的男人,一看就令人觉得有虾夷血统。他不知道在喊叫些甚么,用力拍著炉子边缘。
这代表他同意吧?不过,他的表示方法也太激烈了。
(怎么搞的?)
年轻人提高警觉。可是,那一晚,长者的女儿竟来陪宿。
年轻人搞不清楚状况,随后知道了奥州习俗后,他才了解来龙去脉:年轻人是京都人,长者的意思是希望留下他的种,拿著柴火用力敲打炉子边缘,是表示欢迎之意。在奥州,渴求拥有京都血缘的人,就像渴求水般强烈。
(为甚么会这样呢?)
当时年轻人并不了解这一点。这位长者当然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是源氏的贵族。就算知道,也会因为不了解源氏的价值而毫不惊讶吧?长者想要的是年轻人扁平的脸孔──扁脸、矮鼻、皮肤白、毛少、单眼皮。
这是九郎这类内地人的特征。这种相貌是以韩国人为雏形。
用京都话来讲,奥州人是“毛人”──毛发浓、轮廓深、鼻子高,还有明显的双眼皮。这是源自白人中的爱奴人。
奥州人以自己的雏形为耻,觉得遥远京都的扁平脸孔很宝贵,深深爱慕著。扁平脸孔在奥州增加,会令奥州人高兴,这代表奥州也“成熟了”。
长者女儿的眼睛像胡桃般大,浓密的睫毛像风般眨动著。
若时代改变,她应会被当成美女吧?可是,当时京都贵族喜好的是眼睛细长像睡著了般、嘴唇极薄、最好是像韩国公主那样的女人,所以这个女孩属于下品。
(不是个美女。)
年轻人也这么想。
她的年龄在十四、五岁左右吧?看她的举止表情,应该是个处女。
她名叫川菜。
年轻人必须下种在川菜的身体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栋房子都被雪埋了起来,不见天日,只能每天对著炉火度日。九郎住在长者家里,继续过著混合川菜与自己身体分泌物的日子。
川菜并不淫荡,应该是年轻人天性易沉溺于淫乐。太阳高高升起后,他还是不起床,晚上几乎都跟川菜玩到天亮。川菜似乎有点困惑,但还是勇敢的忍耐著。
(人世竟然也有这样的快乐?)
年轻人不想压抑这种无止尽的沉溺。沉溺于淫情是他的天性吧?
刚开始的第一个月,他们彼此保持沉默,身体是唯一的对话。不久,年轻人慢慢听懂奥州话了,可以了解对方的感情,渐渐对川菜有了新的情感。
他开始用有点鄙猥的用语称呼川菜。用雅语,应该是叫“妹”,一般则称为“妻”,但九郎的用语在京都的市井俚语中,是指妇女的生殖器。
随著春天的接近,川菜越来越感到悲伤。
“为甚么你要去遥远的平泉呢?”
川菜每天晚上都跟他哭闹。一哭泣她的体温就会升高,散发出鹿的气味。因为她一直用鹿皮当垫被,血温把鹿皮蒸发出味道来。
“我跟人约好了。”
吉次一定已回到平泉,应该已经告诉奥州王藤原秀衡有关源家遗孤的事情了。
因为这个约定,再加上他认为奥州是马匹丰富之地,具有跟西国不同的特异军事力量,他想在这个国家中长大,使自己成为配得上源氏之子身分的武人。
春天到了。
可是年轻人没有离开,因为女孩和她的父亲都不想放他走。
“请当我家的女婿。”长者劝他。
长者想把这桩婚事变成既定的事实,于是叫来附近的亲族挽留他。九郎于是继承了总是坐在炉边的长者身分,坐上了物领的位子。长者打算让这个京都人继承他的家。
年轻人糊里糊涂过日子,容易顺服也是他性格中的一部份。
此地也有很多马,孩子们只要一根绳子就可以上马背,不用放马鞍就能策马奔驰。年轻人骑著马从黎明到黄昏在山中奔驰,涉川过河。
有一天,他策马于阿武隈原上,发现前方的灌木丛明显地晃动著。
他收回缰绳,越过马头往前看,那里站著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
男子踏著阳光的热气走过来。
“公子,您好。”他哭丧著脸说。
京都的民间信仰中,有个叫猿田彦的神明,听说祂总是立于闹街上,注视著人们的命运。
──去西方。
猿田彦若命令人去西方,人就必须去。就像猿田彦掌握人一生的转机一样,九郎的命运也掌握在眼前这男人手上。
此人正是吉次。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沿著奥州街道一直找到白河关对面,终于听到有人说,这里有个京都来的男子,过来一看,果然就是公子您。”
年轻人下了马。
吉次似乎已详细打听过一切,他对年轻人整个冬天的举动,有如偷窥他寝室般一清二楚。
“第一次尝到女人滋味时,每个人都是这样。这也难怪,可是,鞍马的……”
他言下之意是:难道九郎已忘了逃离鞍马时的那份气概?
“怎么样?”吉次说。
他并不要年轻人回答,只是无言的牵著年轻人的马,走到水边喝水。出生于马匹产地的男子,似乎都知道马需要甚么。
年轻人一个人留在原地。
(吉次想把我卖到平泉,他心里不过是这么想。)
这一点年轻人了解。吉次是因为不知道他这个商品的去向而感到慌张。
可是,吉次一提到“鞍马”这两个字,又稍微鼓动了他还不懂女人、不解世事时,那股全心全意的复仇志向。在那个时代,复仇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事情,最会引发人们强烈的热情。年轻人一刹那间忘了与川菜在床上的温存。
“吉次,带我去平泉。”
“你下定决心了吗?”
吉次冷静地说著,似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些话的效果。他把马从水边牵回来,将缰绳交给年轻人。
“现在要怎么办?”
“请上马,我们去平泉吧!”
“就这样去吗?”
“是的。”
吉次从土墙的另一边牵来自己的马,骑了上去。
“与女人这样分手最好,也不要想以后的事。”
“不!吉次,你先去。”年轻人将马头转回。
“你要做甚么?”
“我要带川菜去平泉。”
“笨蛋!”
吉次驱马靠近他,伸手抓住九郎那匹马的口套。
“女人跟猫一样,是跟著家的。长者家的女儿一辈子都必须留在那里。她会生出你的孩子,将孩子养大。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对她们母子而言根本不算甚么。走吧!”
吉次的马向前跑开。
年轻人的马自然也跟著跑去。他好几次想要拉回缰绳,可是吉次跑得很快,把他的马硬拉了过去,他越拉缰绳反而踢到马腹,马跑得更快。
途中越过好几座山顶。
“奥州的风景如何呢?”吉次看著他问道。
年轻人沉默不语,他到现在还没有习惯。
京都的山全都坡度平稳,赤松使山岭看来更艳丽;而奥州的山陡峭险峻,松树属于黑松,就连杉树也是黑色的。对年轻人来讲,到处都充满异国风情。
吉次这个京都通,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
“平泉是内地的京都,松树全是赤松。”
(说谎!)
年轻人这么想。可是,他后来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那是将京都的赤松移植过来的,而且,连樱树也移植过来了。例如束稻山的山坡,就不比吉野山逊色。”
“你骗我的吧?”
“你疑心真重。从京都流浪来此的吟诗和尚,也被那片樱花吓了一跳,赞叹著──没听过除了吉野山的樱花之外,还有这么美的束稻山樱花。”
吉次只用松树和樱花,来表现奥州王都令人难以想像的华丽,其他的都故意不提。他要让九郎亲眼看到,亲眼证实,自己感到惊讶。
“女人也很棒。”吉次说。
“在平泉,中上家庭的女人们都讲京都话。你如果不相信,到时候可以亲耳证实。”
那一晚,他们住在一户土财主家,他的房子盖在小坂顶山的山麓。邸内除了寺院,还有很大的假山林庭院,任鹤悠游其中。屋里的家具用品,都毫不吝惜地用黄金制成,令年轻人十分惊讶。
“吉次,这里是平泉吗?”
他不禁放声叫出,吉次苦笑不已。
离平泉,还有好几天的行程。以平泉的眼光来看,此地根本就是乡下,可是已经这么富裕了。
“你了解奥州的富强了吗?”吉次满足的笑著。
当时的奥州跟后世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真是日本唯一的黄金产地,黄金从山河中不断涌出,此外,还有价值最高的商品──马,数量与品质居日本之冠。只要有黄金和马,世上没有甚么买不到。
“可以买佛,也可以买女人。买不到的东西,大概就只有天子的宝座!”吉次笑著。
府邸的女人们要求面谒九郎。年轻人在此受到的待遇,跟在关东完全不同,他大为惊讶。
“吉次,怎么办?”
“就让她们拜谒吧!你在奥州的价值可高了!”吉次说。
他并不是要嘲笑九郎,只是很商业气息地估算九郎的价值。
九郎坐在帘子后。不久来了十二个女人,膝行前进,跪地参拜。
(我可以接受这么隆重的待遇吗?)
年轻人感到很狼狈,马上掀开帘子。
每个女人的容貌都好像不是奥州血统,看来是用黄金和马去京都买来的吧?
“如何?”吉次努著鼻子问。
这一切似乎都在吉次算计之中。年轻人的心,已经在吉次的掌握中了。
(乡下都这样了,平泉又是个多繁华的都市啊!)
九郎期待著。
吉次满足地看著九郎惊讶的侧脸。他的快乐似乎就在于可以翻弄一个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