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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川夜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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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杀了义经!

赖朝对这点一清二楚,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了。如果不杀义经,镰仓的存在就会很危险。每个掌权者都会有的恐惧感,把赖朝变成一个急促的行动者。

问题是杀的方法。

“怎么杀呢?”

赖朝对这类问题相当无能。他虽然出身武门,可是对于战术、战略等武功方面的事,他非常笨拙,而对手义经在这方面却赢得天下第一的评价。赖朝身边也只有文官,在这方面,没有人比他更无能。

“总之,要让九郎孤单。”

他估算义经从腰越赶回京都的时间,事先抢走以前托义经看管的平家没收领地二十四处,赐给其他家臣。没有领地的话,就无法召集士兵,不只如此,也欠缺召集士兵的米粮。

(看到了吗?)

赖朝完成这项处置的那一天,镰仓是个难得的晴天,赖朝前去拜神,甚至还练鼓,一整天心情都非常好。虽然不是很高级的战略,可是,就因为作法很朴实,很孩子气,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是那种“你瞧吧!”的感觉。

只是,伤脑筋的事情来了。对赖朝来讲实在很可笑,他让义经失去领地,可是,另一方面,却面临一定要推举义经当“伊予守”的局面。

事情是有缘由的。以前是由赖朝进行讨伐平家的论功行赏事务,那时,他让名族的五个代表各自当上国司:足利义兼当上总介、志田义范当伊豆守、大内惟义当相模守、加美远光当信浓守、安田义资当越后守。当然混在他们之中的,也包括总大将义经,任命他为伊予守。赖朝已将人事任命写成“案”(朝廷具有决定权)送去京都,然而两个月后的现在,却发生了“腰越绝交”事件。

“让他当伊予守太可笑了,要取消吗?”赖朝对文官大江广元说。

广元反对:

“不可以,已经提报朝廷,又要收回的话,会危害镰仓的威信。”

接著,他献出一策:

“可是,这么做的话,怎么样?”

可对朝廷表示,提案之后,义经触怒了镰仓,镰仓不喜欢他这号人物。至于要不要让他当伊予守,就看朝廷的决定了。不妨静待并观察朝廷的做法。

赖朝同意用这个方法,立刻命快马前往京都。

※※※

“这不合道理嘛!”

接到赖朝讯息的法皇对左右说:

“气他弟弟义经,不过是私事,不应该拿到朝廷上来讲。义经讨伐平家可不是私事,是朝廷赐他官符准许他去的,就让他当伊予守!”

法皇十分坚持。在这种情况下,赖朝不能抱怨,因为朝廷不过是采用了自己的提案。

※※※

报告回来后,赖朝很不愉快,但又无可奈何。

“九郎不会接受的!”

根据赖朝的推测,自己既然已经对义经不信任了,他应该会辞退朝廷的任官。如果他没这样做,就表示他不尊敬镰仓。

“看义经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他的态度了。”他断言。

可是,赖朝也明白,光靠没有辞退官职这一点,无法成为讨伐义经的理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好材料进了镰仓。从京都每天来镰仓三次的公用飞脚,传进一个很不容易才获得的情报:

“新宫十郎行家最近回到京都,常常出入院(法皇)的御所,而且也常去判官(义经)的家。”

新宫十郎行家这个男子,说起来是义朝的幺弟,赖朝的叔父,而且是源氏举旗发兵的有功者,可说是造成今日源氏掌权的元老功臣。可是,赖朝在举旗前后就排挤这个叔父,行家发现这一点,于是逃离镰仓。赖朝想追捕他,行家跑去投靠义仲,受到庇护。义仲占领了京都后,行家想跟义仲鼎足并立,于是接近法皇,策动打倒义仲。接著义仲战败身亡,行家离开京都,在各国流浪。赖朝曾命令各国家臣:

“只要发现行家,就杀了他或逮捕他。”

现在,行家竟然回到京都了。

“那只老狐狸!”

他想煽动义经吗?如果这个男人向义经贡献他的智慧,那事情会有何演变呢?赖朝无端感到害怕。

“先杀了行家!”

赖朝迅速著手。所幸在京都邻国的近江(滋贺县),他有个心腹佐佐木定纲。赖朝命令定纲:

“讨伐行家,聚集近国的家臣,只要聚集到足够的人数就开始行动。早日杀了他!”

※※※

行家穷途末路了。

──既然如此……

行家决定采取这办法:请求躲入义经的堀川馆。义经除了新任伊予守之外,还一直兼任检非违使的判官(警察署长),逃到六条馆最安全。

(可是,义经会答应吗?)

行家对自己的计策有自信,不管义经是否愿意,一定要让义经答应。他要利用义经的弱点。义经有些性格没有长大,甚至近乎畸形。

(他不是大人!)

行家这么认为。

爱哭、天真,义经的异常,让各阶层的成人感到惊讶。而他这些特质,在部下眼中却十分动人,部下们都是为了义经这种真性情而献身。行家也从义经过于天真纯洁的性格中,获得很多好处。

例如,行家去堀川馆拜访时,义经总是尊称行家为“叔父”,还自动退到下座接待行家,其依恋之情甚至让行家脸红。

(这男子欠缺著甚么……)

连行家也没想到,自己的出入会引来镰仓可怕的疑心。义经似乎更是从未想过。他甚至眼中泛出泪光说:

“叔父,看看时机,我帮你去向镰仓道歉吧!”

行家心想,别开玩笑了!义经都已自身难保,赖朝不是还跟他断绝关系吗?可是,行家却无法对义经说:

“没用的!”

因为他认为,只要义经不是笨蛋,就应该会了解。可是,义经似乎是个看到亲戚穷途末路,就会衷心发出毫不做作的话语而情绪激动之人。

(这就是这个男人的弱点。)

行家想。

义经也很天真,有时候,他会探头过来问:

“我会不会把叔父的脸误认为亡父的脸呢?”意思是问行家和亡父义朝长得像不像。

(才不像呢!)

行家在内心发出冷笑。可是,行家认为对待这个侄子,只能用这种方法。

“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说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说:“可是,不管脸孔长得像不像,古语说:‘叔父如父’,若你能把我当亡父头之殿(义朝)的替身,相信也能够慰头之殿在天之灵吧!”

义经和行家就是这种关系。

※※※

行家听到追捕的传言时,立刻想到要拜托义经。他等待晚上,趁著夜色进入堀川馆,对义经当面说道:

“天地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了。”

他为自己的不幸哭泣,并表示:

“只好等你来孝顺了!”

他用了好几次“孝顺”的字眼,是指对亡父义朝的孝顺吧?义经感动于这个说法,慌忙说:

“你就躲在我家吧!”

义经提供府内一个房间给亡父的这个幺弟,还安排侍女服侍他。行家逃进来那一晚开始,就获得了三餐、女人以及自身的安全,可是,光是这样他还不满足。

(不过像老鼠躲在阴暗处!)

他认为自己只是这样。

为了寻求自身真正的安全,就必须杀了猫──颠覆赖朝的天下。行家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为今之计,只有拥戴义经当源氏的首领,以朝廷为后援,把赖朝当朝廷敌人来讨伐。

(办得到的!)

他想。

行家当武将百战百败,可是,当策士却有百计百中的自信。治承四年,他带著以仁王的令旨,秘密劝说各国的源氏举兵,他使赖朝成功了,也使义仲成功了,这次,他要让义经成功。关键就在于后白河法皇。所幸法皇对镰仓有很强的敌意,行家也知道法皇急于下手,以阻止赖朝势力坐大。既然如此,就请法皇下敕命给义经,让他讨伐关东吧!

(法皇就是那种人,他一定会同意的。)

行家认为,困难点在于义经本人。

(那个笨蛋!)

行家想。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依恋血亲,就像个还没有断奶的婴儿。)

──他不会轻易答应的。

行家会这么想,是因为自己平常若讲赖朝的坏话,义经都不会附和,还会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例如,即使赖朝现在对义经那么过分,义经还是很爱谈论第一次在黄濑川与赖朝见面的情景。

“那时候,哥哥牵著我的手,谈著古时八幡太郎义家与新罗三郎义光的事情,还流泪了!”

义经说著说著,一定会哭。接下来,他一定会说:

“哥哥的眼睛一定是被奸人所惑而蒙尘,可是,我不认为连他的感情都蒙尘了。这一点,只有我这个弟弟了解。”

面对这个几乎可算是感情异常丰富之人,要怎么让他理解现实世界中的“叛乱”呢?行家认为,义经绝对不会答应。

(与其让他答应,还不如先煽动法皇,让法皇下院宣给义经,只有这么做了。)

行家想。

第二天早上,这个勤快的策士就乔装改扮来到街上。首先,他要去说服高阶泰经等对他有好感的公卿,然后去面谒法皇,说出自己的密谋,一切要尽快进行才行。

2

──行家躲在堀川馆。

镰仓马上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赖朝著手确认此事。

“派我的儿子去。”梶原景时说。

他的儿子源太景季正巧因公务要去京都。

“命令源太去侦查好吗?”梶原要求。

这是个妙计,赖朝同意了。在讨伐平家的论功行赏时,源太和父亲梶原还额外在相模获得七千町步这片大田地。

源太装扮华丽前往京都,派使者要求与义经见面。

义经很疑惑,不过,行家的小智慧救了他。

“就说你生病。”行家说。

事实上,义经只是感冒。

──等我痊愈再见你。

义经如此回话。

过了两天,义经的使者来见源太,表示义经已可以接见他了。于是源太景季前往堀川馆。

(真是病得太重了!)

义经憔悴得令源太惊讶。他紧靠在扶手上,脸色发白地看著来人。

“是关于新宫十郎殿下的事情。”源太边说边观察义经的脸色:“听说……”

他说出行家藏匿的传言,观察义经的反应。

“没那回事!”

义经摇摇头,可是,他却没说:

“你如果怀疑,就搜查这房子吧!”

他只是表示:

“我病得很严重,最近甚么事情都没办法做。关于新宫十郎行家,我自己也是管理京都治安的检非违使,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可是,我现在病成这样,也没办法做甚么。”

他只提自己的病。

源太景季在不得要领之下离开了。

“做得太好了!”后来行家这么说。

所有的计策都是这男子想出来的,义经不过是个演员,他只是依行家教的台词讲出来罢了。

接见源太时,静为了在背后撑住义经而在旁伺候,连她都佩服义经这么会装病。

“连知道内情的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生病了。”静说。

(当然!)

义经脸色不佳地想。

其实,从源太景季提出要见面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行家的策划下绝食,一粒米都没有吃,两天来只靠喝水过日子,源太来时,他已经虚弱得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新宫的才华竟能安排到这类事情!)

义经开始觉得行家闲不住的头脑很麻烦。

※※※

赖朝听了源太景季的报告。

──看起来是真的生病了。

源太据实报告自己所看到的,可是赖朝不太高兴。

(源太还太年轻。)

他后悔当初没有选派具有更犀利眼光的观察者。梶原景时敏锐地察觉到赖朝的脸色。

“源太!”他斥责:“你还太年轻了!”

他高声强笑,然后朝赖朝跪下,对源太的报告加以解释:

“伊予守的病一定是假病。”

他认为,一开始,源太要求见面时,义经没有立刻见源太,让他等了一、二天,这一点就很可疑。他一定是后来动了很多手脚,使自己看起来像生病衰弱的样子。

“一天不吃不睡,身子自然会消瘦。”

梶原如此表示。他还说:

“本来伊予守不是有这种智慧的人,他的部下也都是乡下人,不会有这种才华。看他突然有这种机智,恐怕是背后有人操纵。这更明显证明行家就藏在堀川馆。”

──说得对!

赖朝猛烈点头。

──义经越来越露出谋叛之心了。

他派使者到镰仓各山谷传达这消息。家臣们都在府邸等待,他们并不知道使者前来的原因,纷纷聚集到侍所。这时夜色深沉,屋内昏暗。赖朝不惜灯火,在房间各处和走廊下到处放置烛台,还在院里烧起营火,简直就像马上要在军队中开军事会议,他以这种气氛迎接家臣们。

而且,他没有请别当和家臣们接洽,而是自己亲自说明这“事件”,有时还拉开嗓门,不自觉用高音调说著。不过,赖朝的声音越大,他谈话的内容就越失去现实感,武士们的反应很迟钝。

──大头殿下(赖朝的别名)怎么了?

有人明显的皱起眉头,有人感到疑惑不解。一开始,赖朝问:

“怎么样?谁要去京都讨伐九郎冠者?奖赏将会超出想像很多。”

他依序审视满座武士,看著畠山、和田、土肥、三浦、千叶这些大势力,可是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张眼,只是嘴唇重重紧闭著。很明显的他们不同意。就他们的感觉来讲,赖朝说的话似乎有哪里很空洞,有一种不过是源家私斗的气味,他们不该卷入这种私斗。而且义经的武勇,震慑人心,他们在京都、西海,都在义经的指挥下战斗,觉得义经的战术有如魔法,他总是站在全军的最前面,威风凛凛策马前进,他穿著盔甲的模样,有时令人感到是军神再世。

“没有人要去吗?”

赖朝著急了,可是又不能硬逼谁去,就在他观望举座武士时,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梶原!”

他竟然忘记,还有梶原景时可以接下这任务。

“景时,你去讨伐他。”他说。

景时很惊讶。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认为去讨伐义经十之八、九会失败。他慌忙说:

“只要您一声令下,就算要我飞天遁地,我景时都会去的。”

他露骨的继续表示:

“可是,我最不适合去讨伐伊予守。”

梶原的理由是,自己是义经憎恨的人,如果上京都,就算找个借口前去,义经只要一听说是他,就绝对会认为是来讨伐自己。还是选别人方为上策。

这个时候──

“我去!”

坐在最后面的一个人突然说道。大家纷纷往后看,觉得惊讶。在镰仓,这人几乎是个没没无闻的家臣,也没甚么战功。

他的样子像个隐居修行者。原来是住在下野(枋木县)的土佐房昌俊。

“我去!”

土佐房抬起他的大脸。他是第一次直接跟赖朝说话吧?

“让我去。”

这男子的姓是三上氏。

──好像是从近江的三上乡流浪来的。

大部份的坂东地主只知道这些。大家都认为他本来不是武士。

他也不是僧侣,打扮成僧侣的样子只是因为境遇、时机所致。他在近江出生,上了叡山,托僧侣的关说,成为管理寺领年贡的人。下野有叡山的远国领【注:边陲地带的领地】,他担任那个庄园的下司,可是没有自己的领地,生活很穷困。他偶然听到赖朝起兵,为了一赌自己的命运而参军,然而武运不佳,没有获得赏赐,还是过著和以前相同的生活。

这任务等于是暗杀,并不是会战,有名的大小名主都不喜欢,土佐房理所当然出面顶下,也是基于本身的境遇吧?

可是赖朝很高兴,也许是赖朝对武事的无知吧!他很难判论土佐房是不是杀得了义经。

他拍了一下膝盖称赞道:

“有志气!”又问:“那么,你对我有甚么要求吗?”

土佐房虽然是寺院庄园的下司,可是却没有可以控制的庄园,没有领地的话,无法召集士兵。土佐房要求领地,他用巧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要求。

“既然要去暗杀,我就有一死的心理准备。可是,我心里还有一些牵挂:我有个老母还住在下野。我死了之后,请怜悯我的母亲,照顾她。”他说。

“当然!”

赖朝点头,当场把下野国中泉庄赐给他。这种事前的赏赐,在武门的世界是特例。

──很严重。

整个镰仓都在谈论著,赖朝一定十分痛恨义经,才会这么执著于要杀他。

流言透过飞脚或商人口耳相传,很快就传到京都。大概任何时代都没有这么不高明的刺客团吧?事先获得赏赐的土佐房昌俊,率领八十三名士兵来到京都,时值文治元年九月九日。京都爱说长道短之人,都很清楚这一团人来京都做甚么。

3

“怎么可能?”

义经第一次从部下江田源三口中听到这传言时,一直无法相信。

哥哥赖朝竟然要杀自己?这简直太荒唐无稽了!怎么想都不具有现实感。整个京都都在谈论这件事,带给他很不愉快的感觉:

──有点难看。

这个男子在京都获得空前的欢迎,甚至变成公卿,然而却被东国的哥哥斥责,甚至要杀他,这实在有点污浊感,不成体统,给世人的印象实在太差了吧!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带给义经这种冲击。光是这样,就使这男子脸色不佳。

第二次是行家传来的消息。

“快点决定!”叔父的声音很激烈,他劝说义经:“马上去院的御所吧!马上祈求讨伐赖朝的官符。要是再犹豫不决,你会被消灭的。”

──赖朝不是我哥哥吗?

他体内还持续著这种异常的血肉感觉与情念,无法兴起要与赖朝为敌,而且去讨伐他的实际感受。行家一再劝说,最后甚至说道:

“你赢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对赖朝来讲就不对了。战胜的结果,你获得京都不分贵贱所有人的敬仰,还获得了法皇的宠爱,这一切,对赖朝都是不对的。你所夸耀的一切,都对赖朝不利,除了杀你之外,赖朝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立足于世。”

义经这时才终于露出了解事态严重性的模样。在义经的脑袋里,此刻开始产生逃出京都的念头。那一晚,静从母亲矶禅师的居处回来,说出土佐房昌俊的事情。

“是矶禅师说的。”

静说的这番话可信度很高,因为这是矶禅师被邀请到京都贵人及有钱人酒宴中,在席上听回来的。

“土佐房殿下住在三条的持宝寺。”

他的模样已经不是僧侣了,而是改为武士装扮,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留长头发,为了掩饰光头,还包著一条头巾。

“矶禅师说,光看这一点就知道,恩赏的事情绝对不是谣传。”

土佐房昌俊突然变成名主,他大概打算辞掉寺院领的下司职务吧?他包著头巾,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们是以来熊野诣【注:拜拜】为借口,可是,从他们住宿的情况来看……”

他们似乎要在京都长期逗留,而且,不管是来熊野诣或游玩,像土佐房这样的男子,率领族人和部下八十三骑来京都,就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静,你觉得怎么样?”义经问。

静很怕发表意见,可是,她发现义经似乎最依赖她的判断,所以才会不断询问她。义经甚至问: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静似乎下定决心了,她说:

“我会进攻东国。”

静是在京都长大的白拍子,所以很护著京都,护著贵族,她有一种恐惧,害怕在镰仓抬头的政权会压迫京都,统治天下。她表示,如果自己是男人,就会杀了土佐房,作为进攻关东的第一箭,乘此气势继续讨伐赖朝。静的口气急促,好像有甚么附身似的,接著,不知道是否觉得丢脸,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匆忙低下头。

“静,怎么了?”

义经惊讶得探过头去,静的脸血色全失,身体不断颤抖著。颤抖停止后,脸色才恢复正常。

(神灵附身吗?)

义经想。

听说白拍子从小就跳著神前舞,所以会像女巫一样神灵附身。义经想确定是不是如此,于是要求静: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静好像大梦初醒一般,慢慢张开眼睛注视著义经,然后摇摇头说:

“我不记得了!”

她当然是在说谎,可是,义经想:

(或许是吧?)

义经半信半疑,终于下了决定。

第二天,行家又进一步逼迫他。

“存活之道,就只有举兵了。”他说。

义经心意动摇得比昨天还厉害。行家看穿他的态度,大大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道:

“你这样算甚么头之殿的儿子呢?下决定是很重要的。”

义经莫名其妙地感到狼狈。他不想留在家里,于是命人准备牛车,像冲锋般进了法皇的御所。他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法皇。

“行家叔父好吵!”

他哭诉著。他不愿意听行家的话,不愿意背叛赖朝,想问法皇该怎么办。

法皇觉得很可笑。他已经知道行家在策动此事,关于这一点,法皇的左右近臣高阶泰经、刑部卿赖经等,跟行家有很大的共鸣,并在法皇耳边煽动。可是,喜欢阴谋诡计的法皇,对这个计策却不赞成,保持著少见的态度。

(义经和行家无法改变天下。)

法皇如此认为。

第一,他们怎么召募士兵呢?就算义经很会作战,可是他没有足够的政治能力,连召集天下武士的五分之一都没有办法。行家对这方面很有自信吧?他确实是个老学不乖的计谋专家,整年都在动脑筋,可是他过于轻薄,只想追求自己的利益,这种恶劣品性,全天下的武士都知道,就算他举起源氏的白旗号召,也只会引来各国武士的嘲笑。根据行家内奏法皇的策略是:

“如果召集近畿的源氏和各国的平家残党,他们一定很高兴前来助阵。”

可是,聚集这些少数的老弱残兵,不可能赢得了关东的强大军队。

(行家已经穷途末路了,岂能听信穷途末路者的计策呢?)

法皇想。

而且,眼前这个义经,是多孩子气的男人啊!

“行家叔父想要院宣。”

他用这种说法反复向法皇倾诉。法皇急了。

“劝劝行家吧!”他这么回答。

这表示拒绝。这一拒绝,使义经突然涌现一股“连法皇都抛弃自己”的恐惧感。义经在这种恐惧感下,终于了解自己了。

(想要院宣的不是叔父,而是我。)

他退出后,在车子里茫然的这么想。回家后,他开始了小小的行动。

“叫土佐房来这里!”

这就是他的行动。

他想要问出这个可疑人物的真正目的,这可说是对赖朝的第一个挑战行为吧?可是,土佐房拒绝了,他回答:

“在下诸事忙碌,无法前来。”

义经也赌气了,这次,他派武藏房弁庆当使者。

弁庆虽然不认识土佐房,可是两人都是叡山出身,他对土佐房动之以情,劝道:

“我发誓不会加害您。”

土佐房转念一想,先看看义经的情况也并非没用,便答应前来。

他一进入堀川馆,来到中庭的沙地上,便看到为他准备的一片草席。接著义经出来了,坐在回廊上。

(原来这就是公卿!)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义经化妆之美。他小小的脸庞上涂著厚厚的白粉,铁浆【注:涂在牙齿上的黑色颜料,中古时期,贵族或武家男子会把牙齿染黑】把牙齿染得漆黑,连嘴唇都点上朱色,像名十二、三岁的贵族。土佐房感到不解,这个男子哪里隐藏著百战百胜的神算与勇气呢?

问答开始了。

──你是来杀我的吧?

义经突然这么说,还重复表示一定是这样。可是,土佐房以过去叡山僧兵的口才与狡猾辩解著。义经终于相信了。

“是吗?是这样吗?”

他突然放松身子,露出悲哀的表情,诉说著在腰越时的愚蠢,还用哀求的眼神问土佐房:

“你认为怎么样呢?”

土佐房自然虚与委蛇,说道:

“像我这么卑微的人,是无法了解镰仓殿下(赖朝)心思的。”

他回答时,义经叹了口气,脆弱的表示:

──我希望镰仓殿下能够了解我,我朝夕所求的,就只有这件事情。

土佐房对这个脆弱到穷途末路的人,并没有同情的感觉。

(我杀得了他!)

他用猎人鉴定山中野兽的眼光仔细看著义经。接著,土佐房写下七张誓纸,由弁庆等人送出堀川馆。他有点扫兴,因为那座府邸里不只是义经,似乎连他的随从都是些老好人,完全相信自己的辩解。

(要晚上来偷袭的话,就是今晚了。)

他想。

他们会疏于防备吧?土佐房下定决心,一回到三条的持宝寺就开始准备。他命五个部下乔装改扮,去窥查堀川馆。果然如土佐房所料,义经主从疏于防备的明显证据是:部下们一到晚上就一个个跑出去了。伊势三郎义盛跑去找最近交上的室町女人,佐藤忠信也前往他安排住在町尻的情妇处,连没有女人缘的弁庆和片冈太郎经春,都为了物色女人而前往室町附近。

(难以想像的好机会!)

敌人过于疏忽,使土佐房的不安盖过了喜悦。

──伊予守真的是谋叛的人吗?

他开始怀疑起来。他认为,要谋叛的人,是不可能这么轻忽大意的,不过,无论义经的谋叛是真是假,对自己来讲,只要杀了义经就好了。

※※※

的确,这一晚,堀川馆的部下全部都出去了。府邸里剩下的男子只有仆人,另外一个例外则是藏身此处的行家。

义经当然在家,他还开了个小小的酒宴。对这个没有其他才华消磨时间的男子而言,这是唯一的娱乐。他酒量很差,由此可知他并不是因为爱酒而开酒宴,他喜欢让侍女们喝酒,要她们跳舞,陪他取乐以消磨时间吧?在这方面,能够陪伴他且比较有趣的女人,不是正妻乡御时或平大纳言的女儿拉比,而是过去当过白拍子的静和她的侍女们。

(难道……)

静不断有种预感,是关于土佐房昌俊其人。义经和他的部下自白天的问答以后,已经完全忘记对他的怀疑,可是,从矶禅师那里听到的话回荡在静的印象中,她怎么想都觉得土佐房是刺客。

“今晚最好别喝太多。”静不断说道。

义经醉了,白粉在脸上四处剥落,点点班驳透著绯红,看来十分恐怖。

“为甚么呢?”

他用孩子般的天真问著。静说出自己的不安,但他听也不听,终于有如醉倒般进入寝室。静也进了他的被寝。

※※※

──来了!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静。她竖耳倾听,前后门附近的路上马蹄声杂沓,看来情况不妙。静用手拍著义经,喊著“殿下”,猛烈地要把他摇起来。

“是夜间偷袭,是土佐房!”

她说著跳了起来,点上灯,穿上衣服,等整理好自己后,便拿起盔甲往茫然起身的义经身上丢。

“快穿上!”她尖锐的喊叫著。

这时,义经终于了解发生了甚么事情。这男人的手脚立刻判若两人般敏捷,马上穿上静丢来的直垂,套上盔甲,站稳脚步。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不断喊著:

──有谁在?夜间偷袭啦!

可是只出来两个仆人。义经命令其中一人去街上报急,另一人喜三太则去备马。

“还有叔父……”他大声喊著。

然而,他转念一想,行家没甚么战力,让敌人看到反而不好。

他对静说:

“叫叔父躲在放板窗的地方。”

然后他带上弓,从屋侧冲出,骑上马。马匹是他在一之谷使用的青海波。

马蹄声哒哒来到前门内侧,他竖耳倾听门外的情况,马蹄声大作,其中还听得到土佐房发布命令的声音。最后,声音大得简直快震破门了,似乎喊著“挂箭!”或是“拿大石头敲碎!”等话。

(敌人有八、九十个吧?)

义经只有孤身一人,根本无法作战,这个时候,他害怕敌人用夜间偷袭的惯用手法:烧房子。他们要是放火,妻子或静,还有侍女、行家叔父等人,都会在烟火中死去。要让敌人不放火的话,就必须在敌人下手前抢先行动,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一人先冲到屋外,因为敌人的目标只是自己一个人。

(应该这么做!)

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平常的样子了,他又变成那个战场上的勇者,用异乎常人的大胆下定决心后,他对喜三太说:

“开门!大开八字形的。”

他喊著。门一开,他立刻踢马腹,策马从门中冲出,直入敌人阵中。

“听著!”他发出战场上的大喊声:“我正是六孙王的后裔、左马头义朝的儿子,检非违使判官,伊予守义经。不管你们是夜间偷袭或清晨偷袭,要杀我义经的人,不能活在日本国。”

他说完后纵马跳跃,立刻拉弓射倒眼前的男子,再冲入敌人乱阵中不断奔驰,并隐身在黑暗中。看来以为他逃走了,没想到又在别的方向出现,继续快速射箭,然后再度隐入黑暗。他重复著这种敏捷的神出鬼没。只要周围黑暗,就对单骑的出没有利。土佐房的军队被玩弄著。

(怎么回事?)

这是白天那个贵族气的男子吗?土佐房咬牙切齿大喊出声,被牵制得团团转,他开始后悔决定夜间偷袭的轻率了。他没想到义经会一个人冲出来,单骑冲出的勇气救了义经,使土佐房混乱。

接著,对土佐房很不幸的是,义经那些去市区的部下冲破黑暗,互相召唤而来。他们几乎如闪电般飞射而来,每次都令土佐房一方冒出血气,可是他们的人数少得无法捕捉,以致仿佛土佐房一行是专诚聚集来堀川给他们屠杀。

连土佐房自己都身陷危险,弁庆徒步在路上、树荫、屋檐下,辗转跑著,喊道:

“土佐房,你在哪里?到我面前来!”并到处奔跑砍杀。

这时候,有人喊著:

“判官的军队有二千人自北和南来了!”

土佐房知道这话有诈。义经手上现在根本不到五十名士兵,别说二千人,他连二百人都动员不了。可是土佐房的部下信以为真,四散奔逃。西边是堀川,无路可逃。南北被堵住,就只有往东边河原逃了。战场自然转移,土佐房来到鸭河原时,八十三名士兵只剩下七名,他的弟弟三上家季、锦织三郎等人都被杀死了,长子太郎则被义经的马僮喜三太生擒。

──要是五郎在就好了。

土佐房很难过。三上五郎是他的堂哥,是这一军中出类拔萃的猛将,可是一问之下才知道,在刚才的战乱中,弁庆徒手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活捉了去。

土佐房逃离京都,一口气逃到鞍马山,可是被那里的僧兵抓住,送回京都,带到义经那里。义经让他坐在前天坐过的沙地上,不过这次是绑著绳子坐著。义经面对这个男子,从他口中证实,这次偷袭确实是出于赖朝的命令。可是,义经的样子却不再像前天那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打仗,这一仗使这男子精神奕奕,兴奋异常,连土佐房都看得出来。义经连说话的口气也都不同了。

“我饶你一命,回镰仓去!”他甚至这样说。

可是土佐房摇头。他若不顾羞耻回去,赖朝会收回事前恩赏的中泉庄,他也无法继续在坂东住下去。

“希望你立刻砍下我的头。”他说。

第二天,义经将土佐房和同党三人,带到六条河原斩首。

对赖朝的家臣判以斩首之罪,可说是他对关东发出的无言断交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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