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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之逆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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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霁。

风静。

※※※

这天早上──文治元年十月二十四日──镰仓记录者如此形容:相模地方秋意更深,由比滨的上空非常蓝。

这一天,镰仓聚集了很多人。今天这个日子,要举行一个对镰仓府很重要的宗教庆典。为了参加这项庆典,关东、东海等地的武士都聚集而来。天色未明时,镰仓的大街小巷就烧起营火,出动警备的武士。

这一天,赖朝比平常还早起。

“镰仓殿下已经起床了。”

赖朝府邸各房间响著这样的声音,通知著奉公人。府邸内,那声音所到之处,都点上了早灯。

赖朝开始在佛堂中进行每天早上的读经日课。这个信佛虔诚之人,每天几乎与僧侣或神官一样。他读经很守规矩,不是跳著读,而是连著一直读下去,而且,他念经的声音很好听,完全不像外行人。

──我只佩服他这一件事情。

他岳父北条时政在另一个房间等待时,这么想著自己的女婿。时政也剃了头发,打扮成僧侣模样,可是他根本不够虔诚,很少念经。

(他为甚么会那么喜欢神佛呢?)

时政有时候会觉得奇怪。

喜欢本来就不需要理由,就只是喜欢吧!硬要找理由的话,恐怕是他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和警戒心。赖朝信仰著伊豆山权现、八幡大菩萨等天地所有的诸神佛菩萨,不过是为了解救自己在人生中的错误、病苦、灾难。当时信佛者都这么做,从来没有为别人的幸福祈祷。

他早上的日课结束了。赖朝离开佛堂,在庭院中走著。这庭院并不像京都的庭园,只是一片广大的沙地。广大沙地的另一边,有个侍从走来,蹲了下来。

“北条入道殿下……”他喊著。

赖朝皱起眉头,坂东人讲话太大声了!镰仓还没有完成礼仪规定。

“入道殿下怎么了?”

赖朝表情沉稳刚毅,故意小声的回问。突兀的大脸、长身、短脚模样,使赖朝看来更具威严。

“说!”

“在桩之屋等您。”

“就只有这样吗?”

他知道是甚么事情,一定是京都义经的事吧!一定是要谈怎么处置在京都杀死赖朝密使的义经。

义经反过来击溃偷袭堀川馆的土佐房昌俊的紧急消息,已经在两天前,也就是二十二日,传到镰仓赖朝耳中。

可是,很意外的,赖朝却搁置不管。

从赖朝向来的感情法则来看,他一定会因义经的暴虐而愤怒。可是,只有这件事情,这男子冷静得有如止水。

──这样吗?

他只点点头,不只没生气,甚至雪白的容颜还浮起一丝微笑。

──他有何打算呢?

公文所的文官和侍所的武士们,都在猜测赖朝的想法。

而第二天,赖朝的心情也非常好,根本不提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今天早上──也就是又隔了一天,北条时政一定已忍耐不住了,想要问清楚赖朝的打算。

※※※

“怎么样?”时政入道露骨地询问。

虽说是密使,可是杀死赖朝的家臣,不就等于公然反叛关东吗?

“你有何打算呢?”

赖朝保持平静的表情,说:

“他杀死土佐房,并不一定是坏事。”

接著,他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九郎怎么说毕竟都是六孙王的子孙,是头之殿的儿子,所以,他多少遗传了武勇的血统。面对要来杀他的人,自然会奋勇杀了对方。”

他必须对时政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却莫可奈何的岳父,夸示一下源家人──当然包括赖朝本身──遗传的武勇血统。

“原来如此!”

时政故意很有兴趣似的点头。

“那么,”他张眼问:“你有何打算?”

他用类似闲谈的口气再问。赖朝听了露出温和的微笑。

“我正在想。”

他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准备。”

他要去准备今天的法会。镰仓今天人群齐聚,就是为了法会。赖朝过去为了追思亡父义朝,建了一座叫胜长寿院的壮丽寺院,如今已落成了,今天起就是要举行落成法会。

“法会吗?”时政也无奈的站起来,以多少含著讽刺的口气说:“先头之殿的灵魂应该会高兴吧!我总是很佩服二位殿下的孝心。”

时政认为,安慰义朝在天之灵是很好,可是,如果忽略了孝敬他这个还活著的岳父,可就不行了!他说的话含有这种弦外之音。无论如何,时政不喜欢义经活著。

──现在干脆就杀了他。

他很想露骨的这么说。可是,赖朝不肯给他说话的机会,用换衣服为借口去了别的房间。赖朝走在走廊下时,一边想著:

(这个多嘴的入道……)

他全身出现一种有如沾满泥土难以燃烧的木头似的忿恨。要是能够直接反驳,叫他不准插嘴,那该会多爽快!赖朝希望,至少北条氏不要介入自己处决弟弟的事情。

※※※

法会在早上十点开始,赖朝衣装束带穿戴整齐,进入这座新寺院的山门。赖朝的行列中,走在最前面的武士有十四人,带著太刀,拿著盔甲和用品走在赖朝前后。接著是拥有官位的三十二人,之后是后卫的武士十六人,最后是负责警卫的武士六十人,真是壮观美丽。

在寺院前方,左右两排搭了临时台子。赖朝进入左侧的临时台子,妻子政子在右侧的临时台子里。

至于其他人,例如北条时政,当然是坐在铺设于地上的位子。时政的妻子牧方也在行列中,她坐在东南方位的位子上。不只是牧方,每个武士的妻子都有一个位子。妻子和丈夫一起被邀请来参加这种正式的盛大仪式,应该不是京都的风俗,而是镰仓的风俗吧!

在导师公显的率领下,二十一位僧侣开始进入佛堂,读经、奏乐。仪式进行中,这份庄严使赖朝脸颊湿润。

(亡父在天之灵听到他们念经,会很高兴吧!)

他这么一想,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泪水是出于纯粹的宗教性感动以及对亡父的追悼之情。在这方面,赖朝是日本史上任何一个掌权者都无法比拟的孝子。

可是,跟他的感伤比起来,这男子的理性在读经时,还执拗的一直想著一件事:义经之事。他不断研拟杀义经的计策。

很奇妙吧!

义经这个该杀的男子,是现在祭拜中的亡父的幺子,杀他的话,亡父自然会悲哀,可是,赖朝却将之视为两件不同的事。

(今天要公告。)

这是赖朝认为最佳的计策。这次他的家臣因为法会而在镰仓聚集,正是发出军令的最佳时机。

法会结束的同时,赖朝命令家臣们:

──到侍所集合。

侍所这栋建筑物很狭窄,可是前方的沙地很宽广。在那片沙地上,聚集了关东到东海、信越等地的主要人物约两千人。

赖朝命人掀开御帘,侍所别当和田义盛与土肥实平来到赖朝面前,接领赖朝的旨意后,退到屋侧大声述说要旨:

──讨伐九郎殿下。

大意如此。

满庭骚动。接著马上又公布追讨的理由,并要求翌日就发出进京军。

可是,重要的是编制。不是由赖朝以命令强制当时的军团,而是由在乡武士自愿参军,由参军者来组成军团。

赖朝等待结果。

然而,很意外的,写在侍所名簿上清楚表示自愿从军的,在两千人中只有五十人。

──五十人!

这个数字,给赖朝及左右近臣很大的冲击。北条入道时政在当晚来到赖朝的房间,打开名簿的抄本说:

“尊崇镰仓殿下威光的只有五十人!”

他发出难以相信的喟叹。

这次的远征计划,事实上等于遭到否决了,这么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是:消灭没有领地的义经,会获得的赏赐太少了。另一个原因是义经的武功谋略非比寻常,他们比赖朝还清楚。若还要举其他理由的话,那就是对义经的爱惜之情吧!

赖朝只剩最后一招了。

──我自己来率领军队。

就是这一招。如果赖朝亲征,就算大家都不喜欢这次远征,也会基于义理而不得不从军。

2

在京都。

义经的周围几乎喧闹得如同发狂。部下们四处奔走,比义经自己还紧张。叔父新宫行家和袒护义经的公卿们也四处奔走。

“朝廷应该支持义经。”

这是他们奔走的目的,意思是应该讨伐赖朝。

法皇对此事感到犹豫。可是,在发生了土佐房昌俊事件之后,法皇也必须确定态度了。

“可是……可是……”法皇每天好几次这么念著。

“可是义经赢得了赖朝吗?”

他在考虑这一点。

袒护义经的公卿们,不断游说义经胜利论,特别是大藏卿高阶泰经,可说是这一派的急先锋。偏袒义经的廷臣,简直就像自己是义经般游说著,连表情都显得很悲怆。战略论虽然是新宫十郎行家提倡的,可是泰经也相信确实会获胜。

“义经是千年才出一人的神才,天下武士都知道。如果下达追讨赖朝的院宣给义经,近畿的源氏就会首先响应,西国(九州)的武士也会有过半数来跟从他。再加上义经有奥州藤原氏的庇护,奥州肯定会为了他而站出来。”

(不可能!)

法皇怀疑。

法皇看著义仲和平家的灭亡,他知道甚么是获胜的主因。他开始了解战斗的胜败,不是靠武功战略来决定,而是政治的优势以及政治谋略。

(正是如此。)

法皇不得不这么想。义经的本质,他比廷臣们看得还清楚。例如,义经以前是镰仓军的总大将,跟镰仓有力家臣一起四处征战,可是,他却无法获得他们的信赖,提高自己的声望。

(他只有一个人。)

法皇认为。在镰仓的有力家臣中,没有义经党。在武家的社会中,成事的唯一条件,就是信望。例如,现在义经若举起反叛赖朝的旗帜,在镰仓武士之中,应该不会有任何一人放弃赖朝,而来跟随义经。

(他会被毁灭!)

法皇不得不这么想。就算义经再怎么可爱,朝廷也不能跟他一起灭亡。王朝的传统就是站在会赢的一方,支持强者,这也是法皇应采取的政治谋略。

后白河法皇继续犹豫著。

可是,大藏卿高阶泰经面对法皇这种态度,他知道一种很有效果的说服法。

“如果不下院宣给义经的话……”

义经若到了穷途末路,说不定会用和平家相同的方法,带走法皇、天子、公卿,然后逃往西国。只要他拥有法皇和天子,他就是官军。泰经认为,义经说不定会用这种手段,法皇果然害怕了。

“义经真的会吗?”

他喃喃自语,但无法得知确实的答案。义经毕竟是武家。武家之人一到穷途末路,就会变成豺狼虎豹,没人知道会做出甚么事情来。

“这就伤脑筋了!”

“为了安抚义经,最好还是下院宣。”

──真是的!没错。

法皇同意这看法,可是,他还顾虑著赖朝。要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法皇派泰经去征询廷臣的意见,然而每个廷臣都没有意见,也没有好办法。

最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法皇想到的方法是:先下讨伐赖朝的院宣给义经,然后迅速派使者去向赖朝解释,说院宣是义经强行索取的。

“这对义经太过分了!”高阶泰经说。

这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好不容易获得的院宣,面对敌人却变成无效,还被加上一个“强行索取”的罪名。

(这岂是对待宠臣的方法?)

泰经这么想。可是对法皇来讲,重要的不是义经,而是朝廷权势。权力不应该受到任何伤害,当法皇脑中浮起这个妙计时,这个古典性的权威者,真是再高兴不过了。

“解决了!”

他拍打著膝盖,好像小孩解开谜语似的,活泼的摇动上半身说:

“我解决了!泰经,这方法可以拯救朝廷。”

义经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发展。在堀川馆,叔父新宫行家俨然成为他的军师,没有离开过义经身边。

“我不要跟哥哥作战。”

义经像小孩子似的,只是不断这么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他是小孩子。)

行家这么想。

即使,他有令人赞叹的勇敢,可是,他对于思考人心的表里,对世间的看法、考虑,以及明哲保身等成年人的感触,都像小孩般不成熟到几乎危险的地步。

行家现在有一个三分天下的计策。

──让赖朝统治东日本。

山阴山阳道全都给赖朝好了,行家只要四国。领土欲可说是行家的我执,他在思考天下战略时,也是以这种算计为基础。

“予州(义经)就当九州的知行,撤退到九州,在那里培养势力,等待天下情势的改变。”

“天下改变”就是指赖朝的自然死亡或心意变化吧?

“这方法怎么样?”

行家这么说的时候,义经突然出现喜色。这个计划有它的魅力。

义经的叔父为朝曾在九州培养势力,中途就成功了。平家也这么做过,如果没有在坛浦败北的话,现在已经是九州霸主,在太宰府附近建立西方之都了。

(可是……)

连不解世故的义经都多少有点疑问。别说四国了,就是九州,现在也都在赖朝的势力之下。虽然义经受朝廷任命为伊予(爱媛县)的国司(伊予守),当然,根据律令国家的规定,他有收取伊予全国税收的权力,可是,镰仓的赖朝如果立刻对伊予下手,将收税权赐给他的家臣,就会把义经架空。因此,义经虽然是伊予守,可是却连伊予的一粒米都得不到。

“九州、四国不都在哥哥家臣的控制下吗?”

行家三分天下的妙计,也不过是画饼充饥罢了。

“这……”行家露出痛苦的表情说:“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说动法皇,取得院宣与敕命,内容是:

“命义经为九州的总地头职,行家为四国的总地头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朝廷有这样的权限吗?不可能!以前,平家自朝廷手中抢走了日本国现实上行政的功能,现在,镰仓的赖朝以“全国武士统治”的名目又抢走了。而且,“地头”这两个字,不是朝廷的公用语,在自古以来律令国家的思考方式中也没有出现过,是镰仓新政治的用语。那么,朝廷岂有任命“总地头职”的权力呢?可是义经不了解。

行家对这一点也搞不清楚,他慌张的说:

“要震住乡下武士的话,朝廷比镰仓还好用。朝廷任命甚么都好,只要在任命下前往九州,有朝廷这个王牌就可以了。”

(这说不定行得通。)

义经这么想。

赖朝的私人政权,义经是无法理解的,他认为朝廷的权威高过镰仓政权。

“十郎叔父,这个可行!”

他的声音越来越开朗了。可是,军队怎么办?要征服九州的话,非要一、二百名士兵才行。

──这个嘛……

行家还有计策。

“九州有两股势力。”行家说。

那就是绪方氏和菊池氏。让其中一方出头,杀了另一方。他这种战略简直像小孩子的游戏。那么,要杀绪方还是菊池呢?

所幸两者的当家现在都在京都。

3

没有人知道丰后(大分县)的土豪绪方氏之先祖是何人,当地都说他们是“可怕之人”的后裔。可怕之人是指日向境内姥岳山上的大蛇,它跟当地女子私通,生下一名勇士。听说这一代的绪方维义,就是可怕之人的第五代子孙。

他们很早就放弃平家,跟随新兴的源氏,在义经的坛浦海战时,也召募北九州一带的水军,帮了很大的忙。

──绪方喜欢源氏吗?

义经问行家。

“他们没有喜欢源氏,也没有喜欢平家。”行家说。

也就是说,他们历代在九州和肥后(熊本县)的菊池争夺统治权,由于菊池氏与平家的关系深厚,所以,绪方维义只不过是想借用新兴的源氏力量,超越菊池。

“菊池怎么样?”义经问。

菊池氏在文字还没有普及时,是被称为“苦苦奇”【注:此为音译】的肥后古族,除此之外,就无法知道他们的来历了。肥后、肥前在九州是很丰沃的地带,自古以来,为了扎根,分为无数的支派氏族,氏族集团的势力最大。平家全盛时期,他们是九州中最大的平家党,可是,平家势力衰弱之后,他们也加入源氏,在坛浦作战时,隶属于义经麾下。他们的头目菊池二郎隆直,现在人在京都。

“先把菊池叫来吧!”

行家勤快的开始行动,立刻派使者去找菊池隆直。

隆直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跟义经不过是在西海作战中有过一面之缘。

──如何?

在义经身旁的新宫行家对隆直下跪,说明事情始末,然后问:

“如何?如果予州殿下迁到予州的话,你愿意帮助他吗?”

隆直可能觉得很迷惑,他露骨表示:

“恕难从命。”

隆直的理由是他有六个儿子,长子隆长和三男秀直在坛浦讨伐平家时战死了,因此由次男隆定当继承人,可是最近隆定去了镰仓,在赖朝身边工作,成为人质。赖朝和义经之间如果发生战斗,父子自然不能处于敌我两方。

“这件事情……”

菊池隆直回答得很不痛快,接著便讲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逃也似地离开堀川馆。

行家接著叫来绪方维义,也把事情向他说明。

“很有趣!”

维义表现出对新兴势力的浓厚兴趣。他关心的不是赖朝或义经,而是在九州如何对付菊池。现在他心里想的是消灭菊池,称霸整个九州。

“如果你能消灭菊池二郎(隆直),我就跟随你。”

他提出这个条件,行家立刻答应。

绪方维义回去后,行家催促义经道:

“拥立绪方,把菊池当成镰仓的人,杀了他!”

接著,院宣下来了。

义经已经是官军,那么菊池隆直就是贼军了。应该去进攻菊池氏在东京的住宿处,作为讨伐赖朝的第一箭吧?

──原来如此。

拥立一方,杀了另一方,这种单纯的政略,义经能轻易了解,而且,既然包括了“攻击对方”这种战斗行为,那么不论对错,都要奋勇作战。

──攻击!攻击!

义经用右拳打在左掌上,边打著拍子,边叨念著:“怎么攻击呢?”对义经来讲,再也没有比战斗更盛大的事情了。

“明天早上吧!”他对行家和部下们说。

义经的习惯是只要开始战斗行动,就尽量在最快的时间内选择战斗机会。可是,行家慌忙制止他:

“等一下!明天太快了。”

行家认为,攻击菊池,就等于跟镰仓断交,当然,义经也就无法进入京都,所以攻击的同时必须逃离京都。

“总之……”

行家认为,最好过一段时间再逃离京都,必须跟宫廷打好招呼才走,而且,也必须跟目的地的九州或四国豪杰们事先联络好,否则突然去到当地,会发生混乱,肯定会遭遇意想不到的挫折。

──这就叫政治。

行家表示,政治要花时间。

“予州殿下,进攻菊池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别开玩笑了!”义经喊著。

全天下都知道,行家作战从来没有赢过。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会战交给他呢?

“予州殿下,你……”行家也不服输地喊著。

行家认为,义经一点也不了解政治,百战百胜的他所以会没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这个缺点。

“交给我来处理吧!”

“没用啦!”义经说:“这是会战,哪需要叔父的建议呢?”

可是行家还是不服输,他说:

“进攻菊池不是会战,而是巨大政治构想的一部份。”

※※※

──简单来说,两者都有缺点。

赖朝若看到义经、行家之间的争吵,一定会这么认为。义经只了解战争,行家却太不了解战争,把一切都过于政治化。赖朝一定会觉得,这两个有缺点的人凑在一起,能干甚么呢?

赖朝在镰仓举行的胜长寿院落成法会一结束,就下达了义经追讨令,可是却不受众人欢迎。

然而赖朝硬是要进行。首先,他把发布追讨计划时自愿参加的五十个人,先编成先锋部队,下令发兵。战斗行动快速,是源氏的传统吧?

然后,赖朝在镰仓花了几天时间,对豪族们心理建设。

──不要拒绝,出兵吧!

他企图说服每个人。可是,军事长官(侍所别当)和田义盛以生病为由,继续拒绝出兵,所以完全没有出征的气氛。

赖朝终于决定自任征讨军的总大将,十月二十九日,他率领北条时政等人从镰仓出发。

──镰仓殿下率领军队来征讨了。

这件事情震惊了关东、东海的武士们。赖朝自己率领军队这种事,在讨伐木曾时也没有过。

(这下子,大家就会来了吧?)

赖朝多少有点期待。

为了等待大家奔驰而来,他尽量放缓行军的速度,宿营的时间也非常充足,奇妙的是,军队聚集情况仍然不佳,在不断等待中他越过箱根,来到了骏河(静冈县)的黄濑川。

可是,赖朝还是抱著希望。

(聚集情况不佳,绝对不是因为对义经的同情。)

这个男人知道,武士这种新兴阶级,没有闲情逸致去同情别人,一切都是以利欲为出发点。

京都的公卿都说武士没有人情。这是事实,赖朝知道。坂东的武士们在平家全盛时期为平家工作,平家一衰弱,就毫不留情转投源氏,消灭平家,从这件事情就可以了解坂东武士的行动法则。对他们来讲,往年将平家视为敌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平家拥有全日本庄园的三分之二,财产多得惊人,跟平家战斗,就能掠夺这一切,可以分到的东西很多。可是,这次的敌人义经空无一物。打倒义经,不可能获得恩赏,这个饵根本没有引发食欲的价值,这一点赖朝也了解。

──这才是不受欢迎的理由。

赖朝了解这一点,他不慌。

──要耐心等待。

他决定在黄濑川扎本营,准备长期逗留。

虽然如此,每天还是会有二十骑、三十骑来报到。他们一来,赖朝一定会接见他们,鼓励他们,然后令他们立刻前往战场。他们就像猎犬似的往西方奔去。

在法皇的御所中,已经发出追讨赖朝的院宣。而且,虽然很矛盾,为了安抚赖朝,也派出辩解的使者去东海道。

“是因为义经强行索取才下达院宣,不是我真心要下的。”

这是他辩解的借口。

法皇像表演假面技艺般忙碌著。他又下达一份院宣给九州及四国的武士们,这是在义经和行家的恳求下发出的。

九州和四国的武士们,请遵从义经和行家的命令。

可是,这种院宣在现实上,对武士们到底有多大效力呢?连法皇都感到疑惑。

※※※

这时,义经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其一是杀人。

杀了肥后的菊池隆直。然而,这个行动敏捷的男子,对杀人计划却判若两人,毫不果断,并轻忽的交托给旁人,而且是交托给全天下最不善于作战的叔父行家。

“就在明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行家这么决定。

义经叫来武藏房弁庆和伊势三郎义盛。

“照叔父的话去做,杀了菊池。”

他只下了这个命令。

杀死无冤无仇的菊池,根本不可能为自己开甚么运,可是,这个体内同时藏有军事天才与政治白痴的年轻人,只是单纯的相信行家的话。至少,他认为今后自己的地位将在九州安定下来。

弁庆等人开始准备进攻。

义经自己也开始准备逃离京都。讨伐菊池隆直和逃离京都,是同时的动作,叔父行家也认为必须同时进行。

“就是明天。”

从行家指示的时间开始,义经突然忙碌起来。可是,这个年轻人不像法皇、赖朝或行家那种成年人的忙碌,他只是要把散布在各府邸的女人们全部聚集在一起。

这就辛苦了,因为人数极多。

义经在这短短的期间,到处私通的“妻子”有公卿家的女儿、作为侧室的白拍子等,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有多少人。久我大臣的女儿、平大纳言的女儿、唐桥大纳言的女儿、鸟饲中纳言的女儿……而且,光是白拍子,除了静之外还有四个人,再加上正室乡御前,人数高达二十五人。即使剔除其中关系较浅的,也有十二人之多,这些人在义经心中,是怎么样都无法舍弃的。

──我想带她们走。

这件事不管别人怎么说,义经都十分坚持。这个重情到没有限度的人,觉得若跟她们分开,自己也没有生存的意义,根本就不想迁往九州。

义经一到晚上,就派部下到她们每个人的娘家去,也不说明事实,便把她们带来六条馆,直到出发前才解释一切。她们纷纷发出叫唤与悲鸣。

──我们要在西国建立城都。

义经的部下这么安慰她们,硬押她们各自上了牛车,一辆车坐三个人,另两辆坐四个人和五个人,由先发部下保护这三辆牛车。开始出发时,义经也穿好盔甲,来到庭院。

义经在门前上了“青海波”。他的换乘马匹共有七匹,只有女人和换乘的马匹数,足以匹配这位率领数万名士兵的大将,可是,跟著他的部下只有一百名,包括先发的绪方维义的部下在内,也才只有二百名士兵。

然后,弁庆与伊势三郎义盛一行人奔跑回来。

──杀死菊池二郎(隆直)了。

他们高举首级给义经看。义经正在等他们,他慌忙点头。

(这下子,可以平安逃往九州了。)

他想。

为了逃往九州准备的船,先发的绪方维义等人,在摄津的大物浦(尼崎市)应该已经备妥,义经一行只要准备随身备用物即可,在大物浦的海边,若让他看到菊池隆直的首级,逃往九州的领路者绪方维义应该会很高兴。

“辛苦了。”

义经慰劳弁庆和伊势,然后夹紧马腹,踏出离开京都的最后一步。时值文治元年十一月三日,天未破晓之际。

义经等人的所作所为,可称为义士。

赞赏义经这一天的行为之人,是全宫廷最啰唆的批评家九条兼实,理由是义经逃离京都的方式,与平家或木曾义仲完全不同。他们逃离京都时都掠夺放火,而且还想带走天子、法皇和廷臣,而义经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部下一起逃走,其他的事一件都没做。法皇与廷臣们不必害怕、猜测他会不会这么做,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安心,在义经逃出京都后,使义经在京都赢得很好的风评,这个风评在他死后,还持续了好几个世纪。

义经是廷臣,因此,逃走时必须前往法皇御所告辞。可是,义经怕武装前往御所,反而引发大家的恐慌,所以只派使者去御所门前,喊著:

“源义经为免于受镰仓殿下谴责,现在要逃往镇西。本意再度一拜龙颜,但思及服装不整,因而在此告假。”

法皇在寝室慌忙起身,戴上侍女的假发,速度快得不像贵族般在走廊上奔跑。

──快备牛车!备牛车!

法皇连续呼喊。

目的地是市区,他想要搭车去看义经逃走的样子。还是基于好奇心这个理由。法皇在平家宗盛等人被捕回来时,也曾搭上侍女车,偷偷去看热闹。这个日本国中最尊贵、最爱耍权谋,且把臣子们的浮沉兴盛当成皮影戏般观看的人物,对这场价值颇高的热闹感到兴奋。法皇已经搭车离开御门了。

牛车尽最快的速度奔跑,快得非常滑稽。前往河原道的时候,晨光自鸭东照射而来,法皇看见一团骑马队在晨光中离去。

──赤地锦的直垂与萌黄护胸大盔甲。

这是义经当天的装束,可是,法皇的眼睛无法看到那么远。法皇在车子里弯著手指数著:

(义经自西海凯旋归来时……)

已经过了多久岁月了呢?

法皇数著。可是,一数之下,发现根本不能称之为“岁月”,他的荣华很短,只有六个多月而已。法皇连举起手指细数的热情都消失了。

几天后,法皇获知了义经的不幸。听说他从大物浦出海,可是风势恶劣,部属的船被吹得四处分散,义经的船还被吹到住吉浦。有人说他在河内辗转迁徙,也有人说他进了吉野山。

不管他人在那里,法皇随后就忙碌著关于义经的一些政务。义经离开京都四天后,法皇虽然那么宠爱他,却也毫不留情地没收义经的官位。他已经不是伊予守,也不是判官,而被打回单纯的九郎。在义经离开后第九天,法皇下了院宣给镰仓的赖朝:

──义经是贼军,讨伐他。

一切都是顾虑到赖朝,为了保护朝廷这种古典权威,这是不得已的处置。

义经在各国的山河中躲藏奔跑,辗转迁徙。朝廷和镰仓追踪著他,最后,他逃到奥州的平泉,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终于逃进衣川的佛堂自杀身亡。

他的人头被浸在酒里送到镰仓时,赖朝只说:

“恶消灭了!”

受到整个国家动员追杀的义经,也许是无出其右的恶。可是,“恶”这个字从赖朝口中说出来,每个听说的人和京都的廷臣们,都不得不一起思考一个问题:

──所谓的恶,是甚么呢?

到了后世,这个天才的短暂生涯,还是令人们不断思考这个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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