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张竹坡
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一。
起以玉皇庙,终以永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齐说出,是大关键处。二。
先是吴神仙总览其盛,便是黄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三。
冰鉴定终身,是一番结果,然独遗陈敬济。嘻笑卜龟儿,又遗潘金莲。然金莲即从其自己口中补出,是故亦不遗金莲,当独遗西门庆与春梅耳。两番瓶儿托梦,盖又单补西门,而叶头(帕)〔陀〕相面,才为敬济'番结束也。四。
未出金莲,先出瓶儿;既娶金莲,方出春梅。未娶金莲,却先娶玉楼;未娶瓶儿,又先出敬济;文字穿插之妙,不可名言。若夫夹写蕙莲、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诸人,又极尽天工之巧。五。
会看《金瓶》者,看下半部,亦惟会看者,单看上半部。如生子加官时,唱韩湘寻叔,叹浮生如一梦等,不可枚举,细玩方知。六。
《金瓶》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莲有事生气,必用玉楼在傍。百遍皆然,一丝不易:是其章法老处。他如西门至人家饮酒,临出门时必用一人或一官来拜留坐:此又是生子加官后数十回大章法。七。
《金瓶》一百回,到地俱是两对章法,合其目为二百件事。然有一回,前后两事,中用一语过节。又有前后两事,暗中一笋过下。如第一回,用元坛的虎是也。又有两事两段写者,写了前一事半段,即写后一事半段,再完前半段,再完后半段者。有二事而参伍错综写者,有夹人他事写者。总之以目中二事为条干,逐回细玩即知。八。
《金瓶》一回,两事作对固矣,却又有两回作遥对者。如金莲琵琶、瓶儿象棋作一对,偷壶偷金作一对等,又不可枚举。九。
前半处处冷,令人不耐看;后半处处热,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当在写最热处玩之即知;后半热,看孟玉楼上坟,放笔描清明春色便知。十。
内中有最没正经没紧要的一人,却是最有结果的人,如韩爱姐是也。一部中诸妇人何可胜数,乃独以爱姐守志结何哉?作者盖有深意存于其间矣。言爱姐之母为娟,而爱姐自东京归,亦曾迎人献笑,乃一留心敬济,之死靡他,以视瓶儿之于子虚,春梅之于守备,二人固当愧死。若金莲之遇西门,亦可如爱姐之逢敬济,乃一之于琴童,再之于敬济,且下及王潮儿,何其比回心之娼妓,亦不若哉?此所以将爱姐作结,以愧诸妇,且言爱姐以娟女回头,还堪守节,奈之何身居金屋而不改过悔非,一竟丧廉寡耻,于死路而不返哉?十一。
读《金瓶》须看其大间架处。其大间架处则分金、梅在一处,分瓶儿在一处,又必合金、瓶、梅在前院一处。金、梅合而瓶儿孤,近而金、瓶妒月娘远,而敬济得以下手也。十二。
读《金瓶》须看其人笋处。如玉皇庙讲笑话插入打虎,请子虚即插入后院紧邻,六回金莲才热即借嘲骂处插入玉(搂)〔楼〕,借问伯爵连日那里即插(出)〔入〕桂姐,借盖卷棚即插入敬济,借翟管家插入王六儿,借翡翠轩插入瓶儿生子,借梵僧药插入瓶儿受病,借碧霞宫插入普净,借上(文)〔坟〕插入李衙内,借拿皮袄插入玳安、小玉:诸如此类,不可胜数。盖其用笔,不露痕迹处也。其所以不露痕迹处,总之善用曲笔逆笔,不肯另起头绪,用直笔顺笔也。夫此书头绪何限?若一一起之,是必不能之数也。我执笔时,亦必想用曲笔逆笔,(但)〔但〕不能如他曲得无迹,逆得不觉耳。此所以妙也。十三。
《金瓶》有节节露破绽处。如窗内淫声,和尚偏听见;私琴童,雪娥偏知道。而裙带葫芦,更属险事。墙头密约,金莲偏看见;蕙莲偷期,金莲偏撞着。翡翠轩,自谓打听瓶儿;葡萄架,早已照人铁棍。才受赃,即动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谗。调婿后,西门偏就摸着;烧阴户,胡秀偏就看见。诸如此类,又不可胜(败)〔数〕。总之,用险笔以写人情之可畏,而尤妙在既已露破,乃一语即解,统不费力累赘。此所以为化笔也。十四。
《金瓶》有特特起一事生一人,而来既无端,去亦无谓,如书童是也。不知作者,盖几许经营,而始有书童之一人也。其描写西门淫荡,并及外宠,不必说矣。不知作者,盖因一人之出门而方写此书童也。何以言之?瓶儿与月娘始疏而终亲,金莲与月娘始亲而终疏。虽故因逐来昭解来旺起衅,而未必至撒泼一番之甚也。夫竟至撒泼一番者,有玉箫不惜将月娘底里之言罄尽告之也。王箫何以告之?日有三章约在也。三章何以肯受?有书童一节故也。夫玉箫、书童不便突起炉灶,故写藏壶横衅于前也。然则遥遥写来,必欲其撒泼,何为也哉?必得如此,方于出门时月娘毫无怜惜,一弃不顾,而金莲乃一败涂地也。谁谓《金瓶》内有一无谓之笔墨也哉?十五。
《金瓶》内,正经写六个妇人,而其实止写得四个:月娘、玉楼、金莲、瓶儿是也。然月娘则以大纲故写之。玉楼虽写,则全以高才被屈,满腹牢骚,故又另出一机轴写之,然则以不得不写。写月娘,以不肯一样写;写玉楼,是全非正写也。其正写者惟瓶儿、金莲。然而写瓶儿,又每以不言写之。夫以不言写之,是以不写处写之。以不写处写之,是其写处单在金莲也。单写金莲,宜乎金莲之恶冠于众人也。吁!文人之笔,可惧哉!十六。
《金瓶》内,有两个人为特特用意写之,其结果亦皆可观。如春梅与玳安是也。于同作丫案时,必用几遍笔墨描写春梅,心高志大,气象不同。于众小厮内,必用层层笔墨描写玳安,色色可人。后文春梅作夫人,术安作员外。作者必欲其如此何哉?见得一部炎凉书中翻案故也。何则?止知眼前作蟀,不知即他日之夫人;止知眼前作仆,不知即他年之员外。不特他人转眼奉承,即月娘且转而以上宾待之,末路倚之。然则人之眼前炎凉,诚何益哉?此是作者特特为人下堪贬也。因要他于污泥中为后文翻案,故不得不先为之抬高身分也。十七。
李娇儿、孙雪娥,要此二人何哉?写一李娇儿,见其未遇金莲、瓶儿时,早已嘲风弄月,迎奸卖俏,许多不肖事,种种可杀。是写金莲、瓶儿,乃实写西门之恶;写李娇儿,又虚写西门之恶。写出来的既己如此,其未写出来的,时又不知何许恶端不可问之事于从前也。作者何其深恶西门之如是?至孙雪娥出身微残,分不过通房,何其必劳一番笔墨写之哉?此又作者菩萨心也。夫以西门之恶,不写其妻作(倡)〔娟〕,何以报恶人?然既立意另一花样写月娘,断断不忍写月娘至于此也。玉楼本是无辜受毒,何忍更令其顶缸受报?李娇儿本是娟家,瓶儿更欲用之孽报于西门生前,而金莲更自有冤家债主在,且即使之为娟,于西门何损,于金莲似甚有益,乐此不苦,又何以言报也?故用写雪娥以至于为娟,以总张西门之报,且暗结宋蕙莲一段公案。至于陈(胜)敬济后事,则又情因文生,随手收拾。不然,雪娥为娟,何以结果哉?十八。
又娇儿色中之财,看其在家管库,临去拐财可见。王六儿财中之色,看其与西门交合时,必云做买卖,骗丫头房子,说合苗青,总是借色起端也。十九。
书内必写蕙莲,所以深潘金莲之恶于无尽也,所以为后文妒瓶儿时,必试行道之端也。何则?蕙莲才蒙爱,偏是他先知,亦如迎春唤猫,金莲陵见也。使春梅送火山洞,何异教西门早娶瓶儿,愿权在一块住也。蕙莲跪求,使尔舒心,且许多牢笼关锁,何异瓶儿来时,乘醉说一跳板走的话也。两舌雪娥,使激蕙莲,何异对月娘说瓶儿是非之处也。卒之来旺几死而未死,蕙莲何以不死而竟死,皆金莲为之也。作者特特于瓶儿进门,加此一段,所以危瓶儿也。而瓶儿不悟,且亲密之,宜乎其祸不旋踵,后车终覆也。此深著金莲之恶。吾故曰:其小试行道之端,盖作者为不知远害者写一样子。若只随手看去,便说西门庆又刮上一家人媳妇子矣。夫西门庆,杀夫夺妻取其财,庇杀主之奴,卖朝廷之法,岂必于此,特特撰此一事,以增其罪案哉?然则看官,每为作者瞒过了也。二十。
后又写如意儿何故哉?又作者明白奈何金莲,见其死蕙莲,死瓶儿之均属无益也。何则?葱莲才死,金莲可一快。然而官哥生,瓶儿宠矣。及官哥死,瓶儿亦死,金莲又一大快。然而如意口脂,又从灵座生香。去掉一个,又来一个。金莲虽善固宠,巧于制人,于此能不技穷袖手,其奈之何?故作者写如意儿全为金莲写,亦全为葱莲、瓶儿愤也。二十一。
然则写桂姐、银儿、月儿诸妓,何哉?此则总写西门无厌,又见其为浮薄立品,市井为习。而于中写桂姐,特犯金莲,写银姐,特犯瓶儿,又见金、瓶二人,其气味声息、已全通娟家。虽未身为倚门之人,而淫心乱行实臭味相投,彼娟妇犹步后尘矣。其写月儿,则另用香温玉软之笔,见西门一味粗鄙,虽章台春色,犹不能细心领略。故写月儿,又反观西门也。二十二。
写王六儿、贲四嫂以及林太太,何哉?曰王六儿、贲四嫂、林太太三人是三样写法,三种意思。写王六儿者,专为财能致色一着做出来。你看西门在日,王六儿何等奉承,乃一旦拐财远遁,故知西门于六儿,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亦借色求财。故西门死,必自王六儿家来。究竟色财两空。王六儿遇何官人,究竟借色求财。甚矣色可以动人,尤未如财之通行无阻,人人皆爱也。然则写六(兄)〔儿〕,又似单讲财,故竟结入一百回内。至于贲四嫂,却为玳安写。盖言西门止知贪滥无厌,不知其左右亲随,且上行下效,已浸淫乎欺主之风,而窃玉成婚,已伏线于此矣。若云陪写王六儿,犹是浅着。再至林太太,吾不知作者之心,有何千万愤您,而于潘金莲发之。不但杀之割之,而并其出身之处教习之人,皆欲置之死地而方畅也。何则?王招宣府内,固金莲旧时卖入学歌学舞之处也。今看其一腔机诈,丧廉寡耻,若云本自天生,则良心为不可必,而性善为不可据也。吾知其自二三岁时,未必便如此淫荡也。使当日王招宣家,男敦礼义,女尚贞廉,淫声不出于口,淫色不见于目。金莲虽淫荡,亦必化而为贞女。奈何堂堂招宣,不为天子招服远人,宣威扬德,而一裁缝家九岁女孩至其家,即费许多闲情,教其描眉画眼,弄粉涂朱,且教其做张做致,娇模娇样。其待小使女如此,则其仪型妻子可知矣。宜乎三官之不肖荒乱,林氏之荡闲逾矩也。招宣实教之,夫复何尤?然则招宣教一金莲以遗害无穷。身受其害者,前有武大,后有西门。而林氏为招宣还报,固其宜也。吾故曰:作者盖深恶金莲,而并恶及其出身之处,故写林太太也。然则张大户亦成金莲之恶者,何以不写?曰:张二官顶补西门千户之缺,而伯爵走动说娶娇儿,俨然又一西门,其受报又有不可尽言者,则其不着笔墨处,又有无限烟波,直欲又藏一部大书于无笔处也。此所谓笔不到而意到者。二十三。《金瓶》写月娘,人人谓西门氏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何则?良人者,妻之所仰望而终身者也。若其夫千金买妾为宗嗣计,而月娘百依百顺,此诚《关雌》之雅,千古贤妇人也。若西门庆杀人之夫,劫人之妻,此真盗贼之行也。其夫为盗贼之行,而其妻不涕泣而告之,乃依违其(问)〔间〕,视为路人,休戚不相关,而且自以好好先生为贤,其为心尚可问哉?至其于陈敬济,则作者已大书特书月娘引贼入室之罪,可胜言哉?至后识破奸誊,不知所为分处之计,乃白日关门,便为处此已毕。后之逐敬济,逆大姐,嫁春梅,皆随风弄舵,毫无成见。而听尼宣卷,胡乱烧香,全非妇女所宜。而后知不甚读书四字,误尽西门一生,且误尽月娘一生也。何则?使西门守礼,便能以礼刑其妻,今止为西门不读书,所以月娘虽有为善之资,而亦流于不知大礼,即其家常举动,全无举案之风,而徒多眉眼之处。盖写月娘,为一知学好而不知礼(犹足遗害无穷)〔之妇人也。夫知〕学好矣而不知礼,犹足遗害无穷,使敬济之恶归罪于己,况不学好者乎?然则敬济之罪,月娘成之,月娘之罪,西门庆刑于之过也。二十四。
文章有加一倍写法。此书则善于加倍写也。如写西门之热,更写蔡、宋二御史,更写六黄太尉,更写蔡太师,更写朝房,此加一倍热也。如写西门之冷,则更写一敬济在冷铺中,更写蔡太师充军,更写(烟)〔徽〕钦北狩,真是加一倍冷。要之,加一倍热,更欲写如西门之热者何限,而西门倚(特)〔恃〕财肆恶。加一倍冷者,正欲写如西门之冷者何穷,而西门乃不早见机也。二十五。
写月娘必写其好佛者,人抑知作者之意乎?作者开讲,早已劝人六根清净,吾知其必以空结此财色二字也。夫空字作结,必为僧乃可。夫西门不死,必不回头,而西门既死,又谁为僧?使月娘于西门一死,不顾家业,即削发人山,亦何与于西门说法?今必仍令西门自己受持方可。夫西门已死,则奈何?作者几许脚橱,乃以孝哥儿生于西门死之一刻,卒欲令其回头受我度脱,总以圣贤心发菩萨愿,欲天下无终讳过之人,人无不改之过也。夫人之既死,犹望其改过于来生,然则作者之待西门何其忠厚恺侧,而劝勉于天下后世之人,何其殷殷不已也。是故既有此段大结束在胸中,若突然于后文生出一普净师幻化了去,无头无绪,一者落寻常案臼,二者笔墨则脱落痕迹矣。故必先写月娘好佛,一路(尸尸)〔躲躲〕闪闪,如草蛇灰线,后又特笔出碧霞宫,方转到雪涧,而又只一影音师,迟至十年,方才复收到永福寺。且于幻影中,将一部中有名人物花开豆爆出来的,复一一烟消火灭了去。盖生离死别,各人传中皆自有结,此方是一总大结束。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针万线,又尽幻化了,还之于太虚也。然则写月娘好佛,岂泛泛然为吃斋村妇,闲写家常哉?此部书总妙在千里伏脉,不肯作易安之笔、没笋之物也。是故妙绝群书。二十六。
又月娘好佛内,便隐三个姑子许多隐谋诡计,教唆他烧夜香,吃药安胎,无所不为,则写好佛又写月娘之隐恶也。不可不知。二十七。
内中独写玉楼有结果,何也?盖劝瓶儿、金莲二妇也。言不幸所天不寿,自己虽不能守,亦且静处金闺,令媒灼说合事成,虽不免扇坟之消,然犹是婿妇常情。及嫁而执扇多悲,亦须宽心忍耐,安于数命。此玉楼俏心肠,高诸妇一着。春梅一味托大,玉楼一味胆小。故后日成就,春梅必竟有失身受嗜欲之危,而玉楼则一劳而永逸也。二十八。
陈敬济严州一事,岂不蛇足哉?不知作者一笔而三用也。一者为敬济堕落人冷铺作因,二者为大姐一死伏线,三者欲结玉楼实实遇李公子,为百年知己,可偿在西门家三四年之恨也。何以见之?玉楼不为敬济所动,固是心焉李氏,而李公子宁死不舍,天下宁有死不舍之情,非知己之情也哉?可必其无《白头吟》也。观玉楼之风韵嫣然,实是第一个美人。而西门乃独于一滥筋之金莲厚,故写一玉楼明明说西门为市井之徒,知好淫而且不知好色也。二十九。
玉楼来西门家,合婚过礼,以视偷娶迎奸赴会,何音天壤?其吉凶气象,已自不同。其嫁李衙内,则依然合婚行茶过礼,月娘送亲,以视老鸭争论,夜随来旺、王婆领出,不垂别泪,其明晦气象,又自不同。故知作者特特写此一位真正美人,为西门不知风雅定案也。三十。
金莲与瓶儿进门皆受辱。独玉楼自始至终,无一褒贬。嗯!亦有心人哉!三十一。
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三十二。
狮子街,乃武松报仇之地,西门几死其处。曾不数日,而子虚又受其害,西门徜徉来往。侯后王六儿偏又为之移居于此地赏灯,偏令金莲两遍身历其处。写小人托大忘患,嗜恶不悔,一笔都尽。三十三。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一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三十四。
每见批此书者,必贬他书以褒此书。不知文章乃公共之物,此文妙,何妨彼文亦妙?我偶就此文之妙者而评之,而彼文之妙固不掩此文之妙者也。即我自作一文,亦不得谓我之文出而天下之文皆不妙,且不得谓天下更无妙文妙于此者。奈之何批此人之文,即若据为己有,而必使凡天下之文,皆不如之。此其用心,偏私狭隘,决做不出好文。夫做不出好文,又何能批人之好文哉?吾所谓《史记》易于《金瓶》,盖谓《史记》分做,而《金瓶》合做。即使龙门复生,亦必不谓予左袒《金瓶》,而予亦并非谓《史记》反不妙于《金瓶》,然而《金瓶》却全得《史记》之妙也。文章得失,惟有心者知之。我止赏其文之妙,何暇论其人之为古人,为后古之人,而代彼争论,代彼谦让也哉?三十五。
作小说者概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既用隐恶扬善之笔,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后人必欲为之寻端竟委,说出姓名何哉?何其刻薄为怀也?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总之,作者无感慨亦必(下)〔不〕著书,一言尽之矣。其所欲说之人,即现在其书内,彼有感慨者,反不忍明言,我没感慨者,反必欲指出,真没搭撒,没要紧也。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概置不问。即作书之人,亦止一作者称之。彼既不著名于书,予何多赘哉?近见《七才子书》,满纸王四,虽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则谓何不留此闲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也哉?偶记于此,以白当世。三十六。
《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开口云西门庆二十七岁,吴神仙相面则二十九,至临死则三十三岁。而官哥则生于政和四年丙申,卒于政和五年丁酉。夫西门庆二十九岁生子,则丙申年,至三十三岁该云庚子,而西门乃卒于戊戌。夫李瓶亦该云卒于政和五年,乃云七年:此皆作者故为参差之处。何则?此书独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请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握去。若再将三五年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计账簿,有如世之无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错乱其年谱,大约三五年间,其繁华如此,则内云某日某节皆历历生动,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握着一日日过去也。此为神妙之笔。嘻!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说目之也。三十七。
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作一回读,乃知其起尽处。三十八。一百回不是一日做出,却是一日一刻创成。人想其创造之时,何以至于创成,便知其内许多起尽,费许多经营,许多穿插裁剪也。三十九。
看《金瓶》,把他当事实看,便被他瞒过。必须把他当文章看,方不被他瞒过也。四十。
看《金瓶》,将来当他的文章看,犹须被他瞒过。必把他当自己的文章读,方不被他瞒过。四十一。
将他当自己的文章读,是矣。然又不如将他当自己才去经营的文章。我先将心(典)〔与〕之曲折算出,夫而后谓之不能瞒我,方是不能瞒我也。四十二。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口耳。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四十三。
《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孟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外如武松问傅黔计西门庆的话,百忙里说出二两银一月等文,则又临时用轻笔讨神理,不在此等章法内算也。四十四。
《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紊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四十五。
《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于春梅纯用傲笔,于敬济不作一韵笔,于大姐不作一秀笔,于伯爵不作一呆笔,于堆安不着一蠢笔:此所以各各皆到。四十六。
《金瓶梅》起头放过一男一女,结末又放去一男一女。如卜志道、卓丢儿是起头放过者,锦云与李安是结末放去者。夫起头放过去,乃云卜志道,是花子虚的署缺者。不肯直出子虚,又不肯明明于十个中止写九个,单留一个缺去寻子虚顶补,故先着一人随手去之,以出其缺,而便于出子虚,且于出子虚时,随手出瓶儿也。不然,先出子虚于十人之中,则将出瓶儿时,又费笔墨,故卜志道,虽为子虚署缺,又为瓶儿做楔子也。既云做一楔子,又何有顾忌命名之义,而又必用一名,则只云不知道可耳,故云卜志道。至于丢儿,则又玉楼之署缺者。夫未娶玉楼,先娶此人,既娶玉楼,即丢开此人,岂如李瓶儿今日守灵,明朝烧纸,丫霎奶子,相伴空房,且一番两番托梦也。是诚丢开脑后之人,故云丢儿也。是其起头放过者,皆意在放过那人去,放入这人来也。至其结末放去者曰楚云者,盖为西门家中彩云易散作一影子。又见得美色无穷,人生有限,死到头来,虽有西子、王墙于我何涉?则又作者,特特为起讲数语作证也。至于李安,则又与韩爱姐同意,而又为作者十二分满许之笔,写一孝子正人义士,以作中流砒柱也。何则一部书中,上自蔡太师下至侯林儿等辈,何止百有馀人,并无一个好人,非迎奸卖俏之人,即附势趋炎之辈,使无李安一孝子,不几使良心种子灭绝乎?看其写李安母子相依,其一篇话头,真见得守身如玉不敢毁伤发肤之孝(二)〔子〕,以视西门、敬济辈,真猪狗不如也。然则末节放过去的两人,又放不过众人,故特特放过此二人以深省后人也。四十七。
写花子虚,即于开首十人中,何以不便出瓶儿哉?夫作者于提笔时,固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也。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其后如何偷期,如何迎奸,如何另嫁竹山,如何转嫁西门,其着数俱已算就,然后想到其夫,当令何名,夫不过令其应名而已,则将来虽有如无,故名之曰子虚。瓶本为花而有,故即姓花。忽然于出笔时,乃想叙西门氏正传也。于叙西门传中,不出瓶儿,何以入此公案?特叙瓶儿,则叙西门起头时,何以说隔壁一家姓花名(菜)〔某〕,其妻姓李名某也?此无头绪之笔,必不能人也。然则侯金莲进门再叙何如?夫他小说便有一件件叙去另起头绪于中,惟《金瓶梅》纯是太史公笔法。夫龙门文字中,岂有于一篇特特着意写之人,且十分有八分写此人之人,而于开卷第一回中不总出枢纽,如衣之领,如花之蒂,而谓之太史公之文哉?近人作一本传奇,于起头数折,亦必将有名人数点到,况《金瓶梅》为海内奇书哉?然则作者又不能自已,另出头绪说,势必借结弟兄时人花子虚也。夫使无伯爵一班人,先与西门打热,则弟兄又何由而结?使写子虚亦在十人数内,终朝相见,则于第一回中,西门与伯爵会时,子虚系你知我见之人,何以开口便提起他家二嫂?即提起二嫂,何以忽说与咱院子止隔一墙,而二嫂又何如好也哉?故用写子虚为会外之人,今日拉其人会,而因其邻墙乃用西门数语,李瓶儿已出。邻墙已明,不言之表,子虚一家皆跃然纸上。因又算到不用卜志道之死,又何因想起拉子虚人?今日自纯以神工鬼斧之笔行文,故曲曲折折,细详瓶儿,寂目而不令其窥彼金针之一度。吾故曰又作西门文字,每于此等文字,使我悉心其中,曲曲折折,为之难人其起尽,何异人五岳三岛,尽览奇胜,我心乐此不为疲也。四十八。
《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当于其下另自分注也。四十九。
《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一时亦难细说,当各于本回前著明之。五十。
《金瓶梅》说淫话,止是金莲与王六儿处多,其次则瓶儿,他如月娘、玉楼止一见,而春梅则惟于点染处描写之。何也?写月娘惟扫雪前一夜,所以丑月娘丑西门也;写玉楼惟于含酸一夜,所以表玉楼之屈,而亦以丑西门也:是皆非写其淫荡之本意也。至于春梅,欲留之为炎凉翻案,故不得不留其身分而止用影写也。至于百般无耻,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儿不能出之于口者,皆自金莲、六儿口中出之,其难堪为何如:此作者深罪西门,见得如此狗氦乃偏喜之,真不是人也。故王六儿、潘金莲有日一齐动手,西门死矣:此作者之深意也。至于瓶儿,虽能忍耐,乃自讨苦吃,不关人事,而制死子虚,迎奸转嫁,亦去金莲不远,故亦不妨为之驰驱并驾。但瓶儿弱而金莲狠,故写瓶儿之淫,略较金莲稍轻,而亦早自丧其命于试药之时,甚言女人贪色,不害人即自害也。吁!可畏哉!若蕙莲、如意辈,有何品行,故不妨唐突,而王招宣府内林太太者,我固云为金莲波及,则欲报应之人,又何妨唐突哉?五十一。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五十二。
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五十三。
做《金瓶梅》之人,若令其做忠臣孝子之文,彼必能又出手眼,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另做出一篇忠孝文字也。我何以知之?我于其摹写奸夫淫妇知之。五十四。
今有和尚读《金瓶梅》,人必(此)〔叱〕之,彼和尚亦必避人偷看。不知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五十五。
今有读书者看《金瓶》,无论其父母师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对人读。不知真正读书者,方能看《金瓶梅》淇避人读者,乃真正看淫书也。五十六。
作《金瓶》者,乃善才化身,故能百千解脱,色色皆到。不然,正难梦见。五十七。
作《金瓶》者必能转身证菩萨果。盖其立言处,纯是麟角凤嘴文字故也。五十八。
作《金瓶》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人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五十九。
作《金瓶梅》,苦果必待色色历遍,才有此书,则《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则?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若必待身亲历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故知才子无所不通,专在一心也。六十。
一心所通,实又真个现身一番,方说得一番。然则其写诸淫妇,真乃各现淫妇人身,为人说法者也。六十一。
其书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然则真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为之说法者也。六十二。
其各尽人情,莫不各得天道。即千古算来,天之祸淫福善,颠倒权奸处,确乎如此。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操笔伸纸做出来的,吾故曰得天道也。六十三。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六十四。
读《金瓶》当看其脱卸处。子弟看其脱卸处,必能自出手眼作过节文字也。六十五。
读《金瓶》当看其避难处。子弟看其避难就易处,必能放重笔拿轻笔,异样使乖脱滑也。六十六。
读《金瓶》当看其手闲事忙处。子弟会得便许作繁衍文字。六十七。
读《金瓶》当看其穿插处。子弟会得,便许他作花团锦簇、五色眯人的文字也。六十八。
读《金瓶》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子弟会得,才许他读《左》、《国》、《庄》、《骚》、史、子也。六十九。
读《金瓶》当知其用意处。夫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处,方许他读《金瓶梅》,方许他自言读文字也。七十。
幼时在馆中读文,见窗友为先生夏楚云:"我教你字字想来,不曾教你圆圈吞。"予时尚幼,旁听此言,即深自傲省,于念文时,即一字一字,作昆腔曲拖长声,调转数四念之,而心中必将此一字,念到是我用出的一字方罢。犹记念的是"好古敏以求之"一句的文字,如此不三日,先生出会课题,乃"君子矜而不争",予自觉做时,不甚怯力而文成,先生大惊,以为抄写他人,不然何进益之速。予亦不能白。后先生留心验予动静,见予念文,以头代掉,一手指文,一字一字唱之,乃大喜曰:"子不我欺。"且回顾同窗辈曰:"你辈不若也。"今本不通,然思读书之法,断不可成片念过去。岂但读文,即如读《金瓶梅》小说,若连片念去,便味如嚼蜡,止见满篇老婆舌头而已,安能知其为妙文也哉?夫不看其妙文,然则止要看其妙事乎,是可一大挪榆。七十一。
读《金瓶》必静坐三月方可。否则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七十二。
才不高由于心粗,心粗由于气浮。心粗则气浮,气愈浮则心愈粗。岂但做不出好文,并亦看不出好文。遇此等人,切不可将《金瓶梅》与他读。七十三。
未读《金瓶梅》而文字如是,既读《金瓶梅》而文字犹如是。此人直须焚其笔砚,扶犁耕田,为大快活;不必再来弄笔砚,自讨苦吃也。七十四。
做书者是诚才子矣。然到底是菩萨学问,不是圣贤学问,盖其专教人空也。若再进一步,到不空的所在,其书便不是这样做也。七十五。
《金瓶》以空结,看来亦不是空到地的,看他以孝哥结便知。然则所云幻化,乃是以孝化百恶耳,七十六。
《金瓶梅》到底有一种愤慈的气象。然则《金瓶梅》断断是龙门再世。七十七。
《金瓶梅》是部改过的书,观其以爱姐结便知。盖欲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也。七十八。
《金瓶梅》究竟是大彻悟的人做的,故其中将僧尼之不肖处,一一写出。此方是真正菩萨,真正彻悟。七十九。
《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八十。
《金瓶》必不可使不会做文的人读。夫不会做文字人读,则真有如(谷)〔俗〕云读了《金瓶梅》也。会做文字的人读《金瓶》,纯是读《史记》。八十一。
《金瓶梅》切不可令妇女看见。世有销金帐底,浅斟低唱之下,念一回于妻妾听者多多矣。不知男子中,尚少知劝戒观感之人,彼女子中能观感者几人哉?少有效法,奈何奈何?至于其文法笔法,又非女子中所能学,亦不必学,即有精通书史者,则当以《左》、《国》、《风雅》、经、史与之读也。然则《金瓶梅》是不可看之书也,我又何以批之以误世哉?不知我正以《金瓶》为不可不看之妙文,特为妇人必不可看之书,恐人自不知戒而反以是咎《金瓶梅》,故先言之,不肯使《金瓶》受过也。然则男子中少知看书者,谁不看《金瓶梅》。看之而喜者,则《金瓶梅》惧焉;惧其不知所以喜之,而第喜其淫逸也。如是则《金瓶》误人矣。究之非《金瓶》误之,人自误之耳。看之而怪者,则《金瓶梅》悲焉;悲其本不予人以可怪,而人想怪其描写淫逸处也。如是则人误《金瓶》矣。究之非人误之,亦非《金瓶》误之,乃西门庆误之耳。何为《金瓶》误人?不善读书人,粗心浮气,与之经史不能下咽,偏喜读《金瓶梅》,且最不喜读下半本《金瓶梅》,是误人者《金瓶梅》也。何为人自误之?夫对人说贼,原以示戒,乃听者反因学做贼之术,是非说贼者之过也。彼听说贼者,本自为贼耳,故《金瓶梅》不任受过。何以谓人误《金瓶》?《金瓶梅》写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皆其通身力量,通身解脱,通身智慧,呕心呕血,写出异样妙文也。今止因自己目无双珠,遂悉令世间将此妙文,目为(浮)〔淫〕书,置之高阁,使前人呕心呕血做这妙文,虽本自娱,实亦欲娱于百世之锦绣才子者,乃为俗人所掩,尽付流水,是谓人误《金瓶》。何以谓西门庆误《金瓶》?使看官不作西门的事读,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当日的妙笔,则胜如读一部《史记》。乃无如开卷便止知看西门庆如何如何,全不知作者行文的一片苦心,是故谓之西门庆误《金瓶梅》。然则仍依旧看官误看了西门庆的《金瓶梅》,不知为作者的《金瓶梅》也。常见一人批《金瓶梅》曰:"此西门之大账簿。"其两眼无珠,可发一笑。夫伊于甚年月日,见作者雇工于西门庆家写账簿哉?更有读至敬济,弄一得双,乃为西门大愤曰:"何其剖其双珠!"不知先生又错看了也。金莲原非西门所固有,而作者特写一春梅,亦非欲为西门庆所能常有之人而写之也。此自是作者妙笔妙撰,以行此妙文,何劳先生为之傍生瞎气哉?故读《金瓶》者多,不善读《金瓶》者亦多。予因不揣,乃急欲批以请教,虽不敢谓能探作者之底里,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故不择狂著代为争之,且欲使有志作文者同醒一醒长日睡魔,少补文家之法律也,谁日不宜。八十二。
《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八十三。
《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黔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吁!一元恶大(停)〔悖〕矣。且无论此回有几家,全倾其手,深遭荼毒也,可恨可恨!八十四。
《金瓶梅》写西门庆无一亲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孙,中无兄弟。幸而月娘犹不以继室自居。设也月娘因金莲终不通言对面,吾不知西门庆何乐乎为人也。乃于此不自改过自修,日肆恶无忌,宜乎就死不悔也。八十五。
书内写西门许多亲戚,通是假的:如乔亲家,假亲家也;翟亲家,愈假之亲家也;杨姑娘,谁氏之姑娘,愈假之姑娘也;应二哥,假兄弟也;谢子纯,假朋友也;至于花大舅、二舅,更属可笑,真假到没文理处也;敬济两番披麻戴孝,假孝子也;至于沈姨夫、韩姨夫,不闻有姨娘来,亦是假姨夫矣。惟吴大舅、二舅,而二舅又如鬼如域,吴大舅少可,故后卒得吴大舅略略照应也。彼西门氏并无一人,天之报施亦惨,而文人恶之者亦毒矣。奈何世人于一本九族之亲,乃漠然视之,且恨不排挤而去之,是何肺腑!八十六。
《金瓶》何以必写西门庆孤身一人,无一着己亲哉?盖必如此,方见得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八十七。
作者直欲使此清河县之西门氏冷到彻底并无一人,虽属寓言,然而其恨此等人,直使之千百年后永不复望一复燃之灰。吁!文人亦狠矣哉!八十八。
《金瓶》内有一李安,是个孝子,却还有一个王杏庵是个义士,安童是个义仆,黄通判是个益友,曾御史是(个)忠臣,武二郎是个豪杰梯弟。谁谓一片淫欲世界中,天命民巍为尽灭绝也哉?八十九。
《金瓶》虽有许多好人,却都是男人,并无一个好女人。屈指不二色的,要算月娘一个。然却不知妇道,以礼持家,往往惹出事端。至于爱姐,晚节固可佳,乃又守得不正经的节,且早年亦难清白。他如葛翠屏,娘家领去,作者固未定其末路,安能必之也哉?甚矣妇人阴性虽岂无贞烈者,然而失守者易,且又在各人家教。观于此,可以察刑于之惧矣。齐家者可不慎哉?九十。
《金瓶梅》内却有两个真人,一尊活佛,然而总不能救一个妖僧之流毒。妖僧为谁,施春药者也。九十一。
武大毒药,既出之西门庆家,则西门毒药,固有人现身而来。神仙真人活佛,亦安能逆天而救之也哉?九十二。
读《金瓶》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错了。九十三。
读《金瓶》必须置唾壶于侧,庶便于击,九十四。
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九十五。读《金瓶》必须悬明镜于前,庶能圆满照见。九十六。读《金瓶》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饮以消此世情之恶。九十七。读《金瓶》必置名香于几,庶可遥谢前人,感其作妙文,曲曲折折以娱我。九十八。
读《金瓶》必须置香茗于案,以奠作者苦心。九十九。
《金瓶》纯是禅门圆通后做法。我批《金瓶》亦批其圆通处也。一百。
《金瓶》亦并不晓得有甚圆通,我亦正批其不晓得有甚圆通处也。百一。
《金瓶》以空字起结,我亦批其以空字起结而已,到底不敢以空字诬我圣贤也。百二。
《金瓶》处处体贴人情天理。此是其真能悟彻了,此是其不空处也。百三。
《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百四。
《金瓶梅》是部惩人的书,故谓之戒律亦可。虽然,又云《金瓶梅》是部入世的书,然谓之出世的书亦无不可。百五。
《金瓶梅》三字连贯者,是作者自喻。此书内虽包藏许多春色,却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费尽春工,当注之金瓶,流香芝室,为千古锦绣才子作案头佳玩,断不可使村夫俗子作枕头物也。嗯!夫金瓶梅花,全凭人力以补天工,则又如此书处处以文章夺化工之巧也夫。百六。
此书为继《杀狗记》而作。看他随处影写兄弟,如何九之弟何十,杨大郎之弟杨二郎,周秀之弟周宣,韩道国之弟韩二捣鬼。惟西门庆、陈敬济无兄弟可想。百七。
以玉楼弹阮起,爱姐抱阮结,乃是作者满肚皮猖狂之泪没处洒落,故以《金瓶梅》为大哭地也。百八。
(《第一奇书》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