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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回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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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张竹坡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热结)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冷遇)

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

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信乎作者注意在下半部,而看官益当知看下半部也。

二八佳人一绝,色也;借色说入,则色的利害比财更甚。下文一朝马死二句,财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气在二句,气也。然而酒气俱串人财色内讲,故诗亦串人。小小一诗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为何如?

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然却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结股。临了一结,齐齐整整。一篇文字断落,皆详批本文下。

上文一律,,绝,三成语,末复煞四句成语,见得痴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财气中,而天自处高听卑,报应不爽也。是作者盖深明天道以立言,故《金刚经》四句,又一部结果的主意也。

尝看西门死后,其败落气象,恰如的的确确的事,亦是天道不深不浅,恰恰好好该这样报应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笔如此?近知作者骗了我也。盖他本是向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故真是天理。然而不在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又何以谓之天理哉?自家作文,固当平心静气,向人情中讨结煞,则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人是直说,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带出,月娘、三房是直叙,别的如桂姐、玳安、(三口)〔玉箫〕、子虚、瓶儿、吴道官、天福、应宝、吴银儿、武松、武植、金莲、(迪)〔迎〕儿、敬济、来兴、来保、王婆诸色人等一齐皆出,如喷壶倾水,然却是说话做事,一路有意无意,东拉西扯,便皆叙出,并非另起锅灶,重新下米,真是龙门能事。若夫叙一人,而数人于不言中跃跃欲动,则又神工鬼斧,非人力之所能为者矣。何以见之?如教大丫头玉箫拿蒸酥是也。夫丫头则丫头已耳,何以必言大丫头哉?春梅固原在月娘房中做小丫头也。一言而春梅跃然矣,真正化工文字。

此回内本写金莲,却先写瓶儿,妙笔。

写春梅用影写法,写瓶儿用遥写法,写金莲用实写法。然一部《金瓶》,春梅至不垂别泪时,总用影写,金莲总用实写也。写春梅,何不于首卷内,直出其名哉?不知此作者,特特为春梅留身分故也。既为丫握,不便单单拈出,势必如玉箫借拿东西,或传话时出之,如此则春梅扫地矣。然则侯金莲进门,或云用银自外边买来亦可,不知一部大书,全是这三个人,乃第一回时如何不点出也。看他于此等难处,偏能不费丝毫气力,一笔勾出,且于不用一笔处勾出。不知其文心,是天仙,是鬼怪,看者不知,只说是拿东西赏天福,岂不大差?

未出月娘,乃先插大姐,带出敬济,是何等笔力!

出敬济,正云陈洪子可耳。乃必云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者,见蔡太师、翟云峰门路,皆从此一线出来。然则又于无笔墨处,将翟云峰、蔡太师等一齐点出矣。后文来保赂相府时,必云见杨府干办从府中出来,进见蔡枚,必云同杨干办一齐来,则此句出蔡京、翟云峰等益信矣。文章能事,至《金瓶梅》,真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七通八达,八面玲珑,批之不尽也。

《金瓶》内每以一笔作千万笔用。如此回玉皇庙,谓是结弟兄,谓是对永福寺,作双峙起结,谓是出武松,谓是出金莲,谓是笼罩官哥寄名,瓶儿荐亡等事也。总之,一笔千万用,如神龙天际,变化不测的文字。

一回冷热相对两截文字,然却用一笋即串拢,痕迹俱无。所谓笋者,乃在玉皇庙玄坛座下一个虎。岂不奇绝?

一回两股大文字,热结、冷遇也。然热结中七段文字,冷遇中两段文字,两两相对,却在参差合笋处作对锁章法。如正讲西门庆处,忽插入伯爵等人,至满县都惧怕他,下忽接他排行第一,直与复姓西门,单一个庆字合笋,无一线缝处。正讲武松遇哥哥,忽插入武大别了兄弟,如何如何,许多话来,下忽云不想今日撞着自己嫡亲兄弟,直与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合笋,无一缝处:此上下两篇文字对峙处也。

无心撞着却是嫡亲兄弟,有心结识反不好启齿:掩映处最难过,最难堪。

热结处,何以有七段文字?自大宋徽宗至无不通晓是一段,自结识的至都惧怕他是两段,自排行第一至又去调弄妇人是三段,自西门庆在家闲坐至只等应二来与他说是四段,自正说着至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是五段,自十月初一至过了初二是六段,自次日初三至和子虚一同来家是七段。此是热结的文字已毕,下文是冷遇的文字了,切勿认应伯爵来邀看虎,犹是西门庆边的文字。冷遇两段,则一段是武大的文字,一段是金莲的文字。伯爵两个看去固是引子,即武松打虎见官诸事亦是信药也。

看他写热结处,却用渐渐逼出:如与月娘闲话是一顿,伯爵、希大来相约而去是一顿,初一日收分资是一顿,初二日知会道士是一顿,初三日吃早饭又是一顿,至庙中调笑又是一顿,才说吴道士请烧纸,而伯爵谦让又作数层刷洗,方入本题。若冷遇,却是一撞撞着,乃是嫡亲兄弟:便见得一假一真,有安排不待安排处。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如向希大说何如我说,又如伸舌头道爷,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像是,一个又像,便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岂如在伯爵口中,描出为妙?

篇内出月娘,乃云夫主面上,百依百顺。看者止知说月娘贤德,为下文能容众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随一读书守礼之夫主,则刑于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为雅,谨守闺范,防微杜渐,举案齐眉,便成全人矣。乃无如月娘止知依顺为道。而西门之使其依顺者,皆非其道,月娘终日闻夫之言,是势利市井之言,见夫之行,是奸险苟且之行,不知规谏,而乃一味依顺之,故虽有好资质,未免习俗渐染,后文引敬济入室,放来旺进门,皆其不闻妇道,以致不能防闲也。送人直出大门,妖尼昼夜宣卷,又其不闻妇道,以致无所法守也。然则开卷写月娘之百依百顺,又是写西门庆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读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笔墨,使真欲做出一个贤妇人,后文就不该大书特书引敬济入室等罪,既欲隐隐做他个不好的人,又不该处处形其老实。然则写月娘,信如上所云一个可以学好向上的人,西门庆不能刑于,遂致不知大礼,如俗所云好人到他家也不好了也。故百依百顺,是罪西门,非赞月娘。

写月娘,何以必云是继室哉?见得西门庆孤身独自,即月娘妻子尚是个继室,非结发者也。故其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写月娘恶处,又全在继室也。从来继室,多是好好先生。何则?因彼已(力)〔有〕妻过,一旦死别,乃续一个人来,则不但他自己心上,怕丈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儿女怕丈夫疑他偏心,当家怕丈夫疑他不如先头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尝不有此几着疑忌在心中。故做继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关,以好好先生为贤也。今月娘虽说没甚奸险,然其举动处,大半不离继室常套。故百依百顺,在结发则可,在继室又当别论,不是说依顺便是贤也。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继室定案。

写西门对子虚却句句是瓶儿,写子虚来人会却又处处是瓶儿。西门心照那边,瓶儿心照这边,已将两人十分异样亲密处,写得花团锦簇,好看杀人:真有笔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笔曲处,一曲两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何则?如本意欲出金莲,却不肯如寻常小说云,按下此处不言,再表一个人姓甚名谁的恶套,乃(何如)〔如何〕下笔?因思从兄弟冷遇处带出金莲。然则(何如)〔如何〕出此两兄弟?则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则用打虎。如何出打虎?则依旧要先出武二矣。不则依旧要按下此处再讲清河县出示拿虎矣。夫费如许曲折,乃依旧要按下另讲。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不知作者乃眼觑一处矣。何则?玉皇庙固黄河发源之所。瓶儿既于此处出,金莲能不于此处出哉?故一眼觑见玉皇庙四大元帅,作者不觉搁笔拍案大笑也。然而其下笔时,偏不即写元坛,乃先写老子青牛,又写二重殿,又写侧门,又写正面三间敞厅,又写吴天上帝,又写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帅。文至此,所谓曲折亦曲折尽矣。看他偏不即写元坛,乃又更先写马元帅,带出帮闲讨好,使本文热结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珑。至此该写赵元帅矣,偏又不肯写下,又放过赵元帅,再写温元帅,又照入帮闲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使热结本文不脱生,十分美满后,才又插转元坛,元坛身边,方出画虎。曲拆至此,该用吴道官说出真虎矣,乃偏又漾开,偏又照管众帮闲,点染热结本文,方用吴道官一点真虎。夫所谓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止因一个画虎,便如此曲折,真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文至此可云至矣。看他偏有力量,偏又照人打虎情景,在白赖光口中,偏又会伯爵又插一笑谈。花遮柳映,又照人热结本文来。夫写一面照一面,犹他人所能。乃于写这一面时,却是写那一面;写那一面时,却原是写这一面。七穿八达,出神人化,所谓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呕血鬼哭者矣。盖人一手写一处不能,他却一手写三四处也。玉皇庙是一处,十弟兄是一处,道士是一处,画虎是一处,真虎是一处,打虎人又遥在一处,跃然欲动,而沧州郡且明明说出也。后生家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气绝,回家焚烧笔砚,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卖菜佣不如之人也。夫不有子虚,则瓶儿归西门,是无孽之人矣,故必有子虚;然子虚不虽有如无,则瓶儿又何以归西门?是故子虚是个影子中人。今于影子中人上场,不加一番描写(暄)〔渲〕染,则何以见其为影子中人哉?故曰于排次第时见之矣。何则?若论势字当从财生,西门庆家,不是世代阀阅,止因有几贯钱,方能使势也。夫既以钱为主,子虚之钱,较西门为加倍,如此应该子虚为大。乃不但不能膺西门之左,且不能居应、谢之上;而应、谢二人,明明知其财主,亦绝不相让,则子虚为虽有如无之人,不言已喻。而财必至为他人之财,妻必至为他人之妻,此时已定局矣。故无论他盈千累万的家财,必先看他有好儿子没有,才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文字妙处,全要在不言处见。试问看官,有几个看没字处的人否?

一回内句句三娘,而玉楼亦跃跃纸上,此所开缺候官之法也。写虎一段,自人三间敞厅内,一引人,一漾开,凡三四折,方入吴道官。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远一近,煞是好看杀人。热结文字,却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结,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馀波。人只谓下文是瓶儿先讲起,不知一渡即是金莲文字。作者之笔其如龙乎!看他每不肯为人先算着。

西门庆沉吟一会,乃说出花子虚来。试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与九回中武二沉吟一会相照。西门一沉吟,子虚死矣。武二一沉吟,李外传、王婆、金莲俱死矣,而西门庆亦死矣。然武二沉吟是杀人,西门沉吟是自杀。

写金莲云不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后文瓶儿出身又是梁中书侍妾,春梅不必说矣。然则三人大抵皆同。作者盖深恶此等人,亦见蝉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云嫡亲兄弟,再云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再云亲兄弟难比别人。句句是武二文字,却句句是敲击十兄弟文字也。

篇内金莲,凡十二声叔叔,于十一声下,作者却自入一句将上文十一声叔叔一总,下又拖一句叔叔,便是金莲心头、眼底、口中一时便有无数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动处,不在用笔写到之处。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人四句渴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金瓶梅》本写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文章有宾主之法,故立言体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节,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说出。里仁为美,况近邻哉!今子虚不善择邻,而与西门为邻,卒受其祸。武大与王婆为邻,亦卒受其祸。殆后瓶儿与金莲邻墙,又卒受其祸。甚矣卜邻当慎也!

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说技)

此回前一段,是金莲文字。知县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帘以后,是西门庆与王婆文字。然则金莲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莲、武二文字中,妙在亲密,亲密的没理杀人。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惨,凄惨的伤心杀人。王婆、西门庆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杀人。此等文字,亦难将其妙处,在口中说出。但愿看官看金莲、武二的文字时,将身即做金莲,想至等武二来,如何用言语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儿也。思之不得,用笔(抽)〔描〕之亦不得。然后《金瓶梅》如何写金莲处,方知作者无一语不神妙难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与王婆、西门庆文字,皆当作如是观。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负作者的心血。

金莲调武二处,乃一味热急。虽写其几番闲话,又几番夹入吃酒,然而总是一味急躁,不能宁耐处。

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人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

《水游》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见。

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内写叉帘,凡先用十几个帘字一路影来,而第一个帘字乃在武松口中说出。夫先写帘子引人,已奇绝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个帘字,真奇绝煞人矣!

上回内云金莲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来。看其写帘下勾情处,正是金莲、西门四目相射处。乃(勿人)〔忽人〕王婆,且即从王婆眼中照人唱唠。文情固尔紧凑的妙,而情景亦且傍击的活动也。

帘下勾情,必大书金莲,总见金莲之恶,不可胜言,犹云你若无心,虽百西门,奈之何哉?凡坏事者,大抵皆是妇人心(邦)〔邪〕。强而成和,吾不信也。

题云俏潘娘帘下勾情,则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人手先写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门,方是帘下勾情。夫未勾西门,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无心勾者,反一个眼色即成五百年风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莲安心勾情,故此不着而彼着也。故勾武二,又帘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揽西门,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轻轻说出。西门本意兜揽王婆,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直直说出。两人是一样心事,一样说不出,一样放不下,一样技痒难熬,故断断续续有这许多白话也。

试想捉笔时,写帘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则即当写西门到茶房中许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为承认画计。文章中,固无此草率文字。即西门人王婆茶房内,开口便讲,其索然无味,为何如也。则说技之妙文,固文字顿错处,实亦两人一时不得不然之情理也。篇内知县,本为欲写武二出门,故写一知县,却又因知县要寄礼物,乃又写一朱励。文字有十成补足法,此十成补足之法也。不知又为后文卫千户本官伏脉。

作者每于伏一线时,每恐为人看出,必用一笔遮盖。《金瓶》皆是如此。如这回内,写妇人和他闹了几场,落后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此为后落帘打西门之由,所谓针线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慈的却不好。是其用遮盖笔墨之笔,恐人看出也。于此等处,须要看他学他。故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

此后数回,大约同《水浒》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见欲做此人,必须如此方妥方妙,少变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叙金莲人西门庆家,何妨随手只如此写去。又见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许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盖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强扭作者之文,而作我避嫌之语哉?且即有相同者,彼自批《水浒》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谓两同心可,谓各有见亦可,谓我同他可,谓他同我亦可。谓其批为本不可易可,谓其原文本不可异批亦无不可。看西门庆问茶钱多少,问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又云与我做个媒也好,又云回头人儿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间壁卖的什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家去,都是口里说的是这边,心里说的是那边,心里要说说不出,口里不说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对着这人便不觉丑态毕露,底里皆见。而王婆子则一味呆里撒奸,收来放去,又自报脚色,又徉推不采,煞是好看煞人。至一块银子到手,王婆便先说你有心事,而西门心事,一竟敢于吐露,王婆且先为一口道出,写得色字固是怕人,写得财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笔也。读《金瓶》后,而尚复敢云,自能作小说,与读《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说,皆未尝读《金瓶梅》者也。

头一日,点梅汤,点和合汤,第二日,偏不即出问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浓浓点两盏茶。琐琐处,皆是异样纹锦,千万休匆匆看过。

王婆自叙杂趁处,皆小户人家此等妇人三四十岁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内也。

书内写媒婆、马泊六,非一人名字。王婆写得如鬼如蛾,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写王婆处也。

写王婆的说话,却句句是老婆婆声口,作老头子不得,作小媳

妇亦不得故耳。'

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私挑)

上一回结因,下一回成果,此回乃将因做果之时之事也。然而却是两段文字,一段定挨光,一段做挨光。写十分光,却先写五件事,后又写一件事,才写十分光。而写十分光内,却又写九个此事便休了,分明板板写出,却又生(活)〔动〕不凡。且见后文金莲如于三分、四分光时便走,五、七分时便走,王婆所云我不能拉住他,总之,到九分光时,如若不肯,王婆亦止云来搭救西门,此(享)〔事〕便休,再也难成。然则挨光虽王婆定下,而光之能成,到底是金莲自定也。写妇人之淫若此!

后半写挨光,便是前面所定之挨光也。看他偏是照前说出者一样说出,偏令看者不觉一毫重复,止见异样生动,自是化工手笔。看他于五分光成时,止用王婆将一手往脸一摸,便使上下十分光皆出,真是异样妙笔。

《金瓶梅》纯是异样穿插的文字,惟此数回乃最清(折)〔析〕者。盖单讲金莲偷期,亦是正文中之必不可苟者,而于闲扯白话时,乃借月娘、娇儿等拢人金莲。一边敲击正文,全不费呆重之笔,一边却又照管家里众人,不致冷落:真一笔作三四笔用也。

文内写西门庆来,必拿洒金川扇儿。前回云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儿,直到第八回内,又云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吾不知其用笔之妙,何以草蛇灰线之如此也?何则?金、瓶、梅,盖作者写西门庆精神注泻之人也。乃第一回时春梅已于大丫头三字影出,至瓶儿则不舍心头口头频频相照,而金莲虽曾自打虎过下,却并未与西门一照。于未挑帘之前,则一面写武二自打虑做都头文后,为单出笔写金莲这边。而西门为此书正经香火,今为写金莲这边,遂致一向冷落,绝不照顾。在他书则可,在《金瓶梅》岂肯留此绽漏者哉?况且单写金莲(手)〔于〕挑帘时,出一西门,亦如忽然来到已前不闻姓名之西门,则真与《水浒》之文何异?然而叙得武大、武二相会,即忙叙金莲,叙勾挑小叔,又即忙叙武大兄弟分手,又即忙叙帘子等事,作者心头固有一西门庆在内,不曾忘记,而读者眼底不几半日冷落西门氏耶?朦胧双眼,疑帘外现身之西门,无异《水浒》中临时方出之西门也。今看他偏有三十分巧、三十分滑、三十分轻快、三十分讨便宜处,写一金扇出来,且即于叙卜志道时,写一金扇出来,夫虽于迎打虎那日,大酒楼上,放下西门、伯爵、希大三人,止因有此金扇作幌伏线,而便不嫌半日(滚辘)〔缅骊〕洋洋写武大、写武二、写金莲如许文字。后于挑帘时,一出西门,止用将金扇一幌,则作者不言,而本文亦不与《水浒》更改一事,乃看官眼底,自知为《金瓶》内之西门,不是《水浒》之西门。且将半日叙金莲之笔,武大、武二之笔,皆放人客位内,依旧现出西门庆是正经香火,不是《水浒》中为武松写出金莲,为金莲写出西门,却明明是为西门方写金莲,为金莲方写武松,一如讲西门庆连日不自在,因卓二姐死,而今日帘下撞着的妇人,其姓名来历,乃如此如此。说话者恐临时事冗难叙,乃为之预先倒算出来,使读者心亮,不致说话者临时费唇舌。是写一小小金扇物事,便使千言万语一篇上下两半回文字,既明明写出,皆化为乌有,而半日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西门庆,乃复活跳出来。且不但此时活跳出来,适才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时,无非是西门庆账簿上开原委,罪案上写情由,与武大、武二绝不相干。试想作者,亦安有闲工夫与不相干之人写家常哉?此是作者异样心力写出来。而写完放笔,仰天问世,不觉失声大哭曰:我此等心力,上问千古,下问百世,亦安敢望有一人知我心者哉?故金扇儿必是卜志道送来,而(排)〔挑〕帘时金扇一照,成衣时金扇又一照,跃跃动人心目。作者又恐真个被人知道,乃又插入第八回内,使金莲扯之,一者收拾金扇了当,二者将看官瞒过,俱令在卜志道家合伙算账。今却被我一眼觑见,九原之下,作者必大哭大笑,今夜五更灯花影里,我已眼泪盈把,笑声惊动妻擎儿子辈梦魂也。

然则作者于第二回内,不写妇人勾挑武二哥,岂不省手?不知作者,盖言金莲结果时,如何一呆至此,还平心稳意要嫁武二哥哉?故先于此回内,特特描写一番,遂令后九十回文中,金莲不自揣度,肯嫁武二一团痴念,紧相照应,人虽鹊突,文却不可鹊突也。然则西门庆被色迷,潘金莲亦被色迷,可惧可思。

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幽欢)闲茶坊郓哥义愤(义愤)

此回却是两个半截文字:前半篇是挨光的下半截,后半篇是捉奸的上半截。

看他人手几语,用王婆口中,将娘子、大官人没原没故,扯拢一块,便把门曳上,此是九分光,却是下半截文字已完。下文另用通身气力,写娘子、大官人也。

写二人勾情处,须将后文陈敬济几回勾挑处合看,方知此回文字之妙,方知后几回文字之妙,绝不雷同也。

开手将两人眼睛双起花样一描,最是难堪,却最是人情,后却使妇人五低头、七笑、两斜瞅,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宁耐也。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内,妙在一带笑,一笑着,一微笑,一(二)面笑着低声,一低声笑,一笑着不理他,一踢着笑,一笑将起来,遂使纸上活现。试与其上下文,细细连读之,方知带笑者,脸上热极也;笑着者,心内百不是也;脸红了微笑者,带三分惭愧也;一面笑着低声者,更忍不得痒极了也;一低声笑者,心头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内出也;踢着笑者,半日两腿夹紧,至此略松一松也;笑将起来者,则到此真个忍不得也。何物文心,作怪至此!

又有两斜瞅内,妙在要便斜瞅他一眼儿一是不知千瞅万瞅也。写淫妇至此,尽矣化矣。再有笔墨能另写一样出来,吾不信也。然他偏又能写后之无数淫妇人,无数眉眼伎俩,则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

又咬得衫袖格格驳驳的响。读者果平心静气时,看到此处,不废书而起,不圣贤,即木石。

前文写两人淫欲已绝,后文偏又能接手写第二日一段,总之才高一石不能测也。

写二人妙矣,必彰明较著写二人之物。一部内用西门之物者不少,用金莲之物者亦不少也。用西门之物非一人,用金莲之物亦非一人。故必先写二物,门面身分,一一抬出也。

后文郓哥一段,止是过文。看他亦一字不苟,写篮,写梨,写篮落梨滚,哪哥一面骂,一面哭,一面走,一面拾梨,一面提篮,又一面指着回转骂,然回转身来骂,却又是一面走也。文心活泼周到,无一点空处。吾不知作者于做完此一百回时,心血更有多少,我却批完此一回时,心血已枯了一半也。

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捉奸)饮鸿药武大遭殃(饮鸡)

此回文字,妙在上半捉奸,句句是武大,却句句是娜哥;下半用药,句句是金莲,却句句是王婆。

此回文字幽惨恶毒,直是一派地狱文字。夜深风雨,鬼火青荧,对之心绝欲死。我不忍批,不耐批,亦且不能批,却不知作者当日何以能细细的做出也。

教我明日拿笔做这样一篇文字,其实不敢。盖想不得,非做不得也。

拿砒霜来,是西门罪案。后文用药,是金莲罪案。前用刁唆,结末收拾,总云是王婆罪案。

上文勾情处,要与花园调婿一回对读,见文不犯手。此文要与贪欲丧命一回对读,见报总一般。

看此回而不作削发想者,非人心。则此回,又代普净师现身说法也。

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瞒天)王婆帮闲遇雨(遇雨)

此回何九是周旋武大了当的文字。自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是写西门庆、金莲开手一番罪案已完。则《金瓶梅》一金字的出身来历已完。不特西门庆又要暂丢开去娶孟玉楼,即作者亦要暂放此处更为瓶、梅作传。今看他下半回依旧还是金莲、王婆文字,不知作者自是借锅下米,做玉楼,做薛嫂,做春梅,人自不知也。

何处做玉楼?观金莲"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哪家另续上心甜的了。"此是玉楼的过文,人自不知也。不然,谓是写金莲,然则此言却是写金莲甚么事也?要知作者自是以行文为乐,非是雇与西门庆家写账簿也。

何处写薛嫂?其写王婆遇雨处是也。见得此辈止知爱钱,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着良心在外胡做,风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恶行,益知媒人之恶,没一个肯在家安坐不害人者也。则下文薛嫂已留一影子在王婆身上。不然,王婆必写其遇雨,又是写王婆子甚么事也。· 何处写春梅?看其写金莲唱曲内,必一云唤梅香,再云梅香是也。不然,金莲与西门,正是眼钉初去,满心狂喜之时,何不得于心,乃唱一惨淡之曲?而金莲自身沾宠之不暇,乃频唤梅香,且不说丫攫而必用梅香。总之,金、梅二人原是同功一体之人,天生成表里为恶,一时半霎都分不开者。故武大才死,金、梅早合,而烧夜香,直与楼上烧香,弄得一双,遥遥相照。谁谓《金瓶梅》有一闲笔浪墨,而凡小唱笑话为漫然无谓也哉?

文有写他处却照此处者,为顾盼照应伏线法。文有写此处却是写下文者,为脱卸影喻引入法。此回乃脱卸影喻引入法也。试思十日二十日,方知吾不尔欺。

写王婆遇雨,又有意在,盖为玉楼而写也。何则?武二哥来迟而金莲嫁,亦惟武二哥来迟,而未娶金莲先娶玉楼之时日,乃宽绰有馀。不然,娶金莲且不暇,况玉楼哉?夫武二之迟,何故而违多则两三月、少则一月之语哉?则用写王婆遇雨,照人武二路上雨水连绵,误了日期一语。不然,夫帮闲必以遇雨为趣,则恐伯爵当写其日日打伞也。文字用笔之妙,全不使人知道。

写何九受贿金,为西门拿身分,不似《水浒》之精细防患。盖哎水浒》之为传甚短,而用何九证见以杀西门;今此书乃尚有后文许多事实也,且为何十留地故耳。

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娘(说媒)杨姑娘气骂张四舅(气骂)

上文自看打虎至六回终,皆是为一金莲不惜费笔费墨,写此数回大书。作者至此,当亦少歇。乃于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层层脱卸下来,到此又重新用通身气力,通身智慧,又写此一篇花团锦簇之文,特特与第一回作对,其力量亦相等。人谓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于上文遇雨文内,即已一路歇来,至此乃歇后复振之文,读者要便被他瞒过去也。知此回文字精警,则益信前遇雨文字为层层脱卸此回文字也。

夫以《金瓶梅》为名,是金莲、瓶儿、春梅为作者特特用意欲写之人。乃前文开讲,便出瓶儿,恰似等不得写金莲,便要写瓶儿者。乃今既写金莲,偏不写瓶儿,偏又写一玉楼。夫必写一玉楼,且毋论其文章穿插,欲急故缓,不肯使人便见瓶儿之妙,第问其必写玉楼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玉楼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杨家时即有此号,乃进西门庆家,排行第三,号日玉楼,是西门庆号之也。号之云者,作妾之别说也。即此玉楼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泪洗面,欲生欲死也。乃玉楼二字,固是作者为之起也,非真个有一西门庆为之起此名也。作者意固奈何?语有云:"玉楼人醉杏花天。"然则玉楼者,又杏花之别说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边仙种,本该倚云栽之。忽因雪早,几致零落。见其一种春风,别具嫣然,不似莲出污泥,瓶梅为无根之卉也。观其命名,则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见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荼毒,然既已荼毒之,却又常屈之于冷淡之地,使之含酸抱屈,本不肯学好,又不能知趣,而世之如玉楼者,正复不少,则作者殆亦少寓意于玉楼乎。况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楼春杏,必不与之争一日之(兆)仁先〕。然至其时日,亦各自有一番烂馒,到那结果时,梅酸杏甜,则一命名之间,而后文结果皆见。要知玉楼在西门庆家,则亦虽有如无之人,而西门庆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财而已。观杨姑娘一争,张四舅一闹,则总是为玉楼有钱作衬。而玉楼有钱,见西门庆既贪不义之色,且贪无耻之财,总之良心丧绝,为作者骂尽世人地也。夫本意为西门贪财处,写出一玉楼来,则本意原不为色,故虽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见得财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书本意也。

写玉楼必会月琴者,是一眼早觑定金、瓶、梅与玉楼数人同归一穴之后,当如何如何令其相与一番,为吴神仙一结地步也。则一月琴,又是作者弄神弄鬼之处也。

金莲琵琶为妒宠作线,玉楼月琴为翡翠轩作地。翡翠轩必用月琴者,见得西门对面非知音之人,一面写金、瓶、梅三人热处,一面使玉楼冷处不言已见。是作者特借一月琴,将翡翠轩、葡萄架的文字,皆借人玉楼传中也。文字神妙处,谁谓是粗心人可解。若云杏花喻玉楼是我强扭出来的,请问何以必用薛嫂说来,本在杨家,后在李家,而李衙内必令陶妈妈来说亲事也。试细思之,知予言非谬。

然则后春而开者,何以必用杏也哉?杏者幸也。幸其不终沦没于西门氏之手也。

然则《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楼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盖言虽是一枝梅花,春光烂馒,却是金瓶内养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烟云,其开花时亦为日有限,转眼有黄鹤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残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几刻残春哉?明喻西门之炎热,危如朝露,飘忽如残花,转眼韶华,顿成幻景,总是为一百回内,第一回中色空财空下一顶门针。而或谓如《祷机》之意,是皆欲强作者为西门开账簿之人,乌知所谓《金瓶梅》者哉?

于春光在金瓶梅花时,却有一待时之杏,甘心忍耐于不言之天,是固知时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凉世态,均不能动之。则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绝,而又教世人处此炎凉之法也。有此一番见解,方做得此书出来,方有玉楼一个人出来。谁谓有粗心之人,止看得西门庆又添一妾之冤于千古哉?

读至此,然后又知先有卓丢儿,所以必姓卓也。何则?夫丢儿固云为孟三姐出缺,奈何必姓卓哉?又是作者明明指人以处炎凉不动之本也。盖云要处炎凉,必须听天由命,守运待时,而听天由命,守运待时,岂易言者哉?又必卓然不动,持守坚牢,一任金瓶梅花笑我,我只不为所动,故又要向卓字儿上,先安脚跟牢定,死下工夫也。故三娘之位,必须卓姓,先死守之,以待玉楼也。

玉楼必自小行三,而又为三娘者,见得杏花必待三月也。作者写玉楼,是具立身处世学问,方写得出来。而写一玉楼,又是教人处世人世之法。固知水月印空,犹是末着,见不能如此,或者空去。故后写月娘好佛,孝哥幻化等因,犹是为不能如玉楼之人,再下一转语,另开一法门也。

瓶儿于竹山进谗时,一说即信,坏在容易信。玉楼于张四进谗时,屡说不信,坏在不肯轻信。此何故也?瓶儿悔墙头之物,轻轻失去,心本悔矣,故一说即人。玉楼为薛嫂填房之说着迷,心已迷矣,故屡说不听。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用笔深浅皆到。

其前文批玉楼时,亦常再四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见及此,到底隔膜一层。若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晓畅,彼此贯通,不烦思索,而劝惩皆出也。如月娘以月名者,见得有圆有缺,喻后文之守寡也;有明有晦,喻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贤时有妒时也。以李娇儿名者,见得桃李春风墙外枝也。以雪娥为名者,见得与诸花不投,而又独与梅花作祟,故与春梅不合,而受辱守备府,是又作者深恨岁寒之凌冽,特特要使梅花翻案也;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离骚》无处发泄。所以著书立说之深意也。至瓶儿,则为承注梅花之器,而又为金之所必争,莲之所必争者也。何则?瓶为金瓶,未为瓶之金,必妒其成器,瓶即不为金瓶,或铜,或玉,或窑器,则金又愤己不得为金瓶以盛之,而使其以瓶儿之样以胜我也,是又妒其胜己。而时值三伏,则瓶为莲用,故翡翠轩可续以葡萄架;而三冬冰冻,瓶不为莲用,故琵琶必弹于雪夜,而象棋必下于元宵前后也。此盖因要写一金莲妒死之人,故名瓶儿,见其本为一气相通,同类共事之人,而又不相投者也。至于春梅,则又作者最幸有此,又最不堪此,故以两种心事,写此一人也。何则?夫梅花可称,全在雪里,寒岁腊底,是其一种雅操,本自傲骨流出,宜乎为高人、节妇、忠臣、美人。今加一春字,便见得烂馒不堪,即有色香,当时亦世俗所争赏,而一段春消息,早已漏泄东风,为幽人岁寒友所不肯一置目于其间者也。至于彤云冻雪,为人所最不能耐之时,倘一旦有一树春梅,开于旭日和风之际,遂使从前寂寞顿解,此必写春梅至淫死者,为厌说韶华,而必使雪娥受辱者,为不耐穷愁,故必双写至此也。夫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而厌说韶华,无奈穷愁,又作者与今古有心人同困此冷热中之苦,今皆于一春梅发泄之,宜乎其下半部单写春梅也。至于蕙莲原名金莲,王六儿又重潘六儿,又是作者特特写出。此固一金莲,彼又一金莲,寻来者一金莲,寻去者又一金莲,眼前淫妇人,比比皆同,不特一潘氏为可杀也。况乎有潘金莲,而宋金莲不得仍名金莲,且不得再说金莲,更不得再穿金莲,即欲令其拾金莲之旧金莲以为金莲,亦必不肯依,至后且不容世有一宋金莲改名之宋蕙莲,且死后并不容其山洞中有一物在人亡之遗下一只金莲,则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总虽有百金莲,总未如潘金莲之妒之恶之可杀可割也。至于王六儿之品箫,更胜金莲之品玉,而金莲之一次讨纱裙,又不如王六儿之夜夜后庭花,是虽有百金莲,不如一金莲之潘六儿,又有一后来居上之王六儿夺其宠,争其能,脾晚其后,则一六儿又难敌无穷无尽胜六儿之六儿。然淫妇之恶,莫过于潘金莲,故特特著之于《金瓶梅》,使知潘金莲者可杀可割,而淫妇之恶,更有胜于潘六儿者,故又特特著此《金瓶梅》,使知凡为淫妇之恶,更杀不足割不尽也。所以两金莲遇而一金莲死,两淫不并立;两六儿合而迷六儿者去,两阴不能当,两斧效立见也。作者所以使蕙莲必原名金莲,而六儿后又有一六儿也。至于陈敬济,亦有深意。见得他一味小殷勤,遂使西门、月娘被他瞒过,而金莲、春梅终着了他的道儿也。故谓之敬济。而又见陈洪当倾家败产之时,其子苟有人心,自当敬以济此艰难,不敢一日安枕下食,乃敬济如此!西门有保全扶养之恩,而其婿苟有人心,自当敬以济此恩遇,不可一事欺心负行,而敬济又如彼!至若其父为小人,敬济当敬以干蛊济此天伦之丑;其岳为恶人,敬济又当敬以申谏以尽我亲亲之谊,乃敬济又如此如此,如彼如彼!呜呼!所谓敬济者安在哉?至其后做花子,做道士,一败涂地,终于不敬,其何以济?宜其死而后已也。则又作者特地为后生作针贬也。至于秋菊,与梅、莲作仇,而玉箫与月娘作脾,又以类相反而相从也。李桂姐为不祥之物,杂本之人,盖桂生李上,岂非不祥杂本?而吴银儿言非他的人儿,皆我的银儿也。若夫爱月,则西门临死相识之人,去其死时,为日不久,大约一年有馀,言论月论日的日子,死到头上,犹自祈丧也,犹奸淫他人也。银瓶有落井之凿,故解衣银姐,瓶将沉矣。月桂生炎凉代擅之时,故趋炎认女,必于月娘,而即于最炎时露一线秋风。若夫桂出则莲凋,故金莲受辱,即在梳拢桂儿之后。而众卉成林,春光自尽,故林太太出而西门氏之势已钟鸣漏尽矣。他如此类,义不胜收。偶因玉楼一名,打透元关,遂势如破竹,触处皆通,不特作者精神俱出,即批者亦肺腑皆畅也。文章当攻其坚处,一坚破,而他难不足为敌矣。信然信然!其写月娘为正,自是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于冬,冬为第四季,故四之。莲于五月胜,六月大胜,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养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遇虽极早,却因为莲花培植,故必自六月迟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气之时,故又在(安)〔守〕备府中方显也。而莲杏得时之际,非梅花之时,故在西门家只用影写也。玉楼为处此炎凉之方,春梅为翻此炎凉之案,是以二人结果独佳,以其为春梅太烂馒了,故又至淫死也。

此回内出春梅,人知此回内出春梅为巧,不知其一回中已于大丫头三字内已出了春梅。此处盖又一掩映上文,然终是第二笔矣。于其第一笔,谁肯看之哉?试想无教大丫头一笔在前,此处即出此一笔,有何深趣?甚矣,看文者休辜负于人家文字矣。

作者写玉楼,不是写他被西门所辱,却是写他能忍辱。不然,看他后文,纯用十二分精彩结果玉楼,则何故又使他为西门所辱,为失节之人?盖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如史公之下蚕室,孙子之别双足,乃一腔愤意,而作此书,言身已辱矣,惟存此牢骚不平之言于世,以为后有知心,当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负才沦落于污泥也。且其受辱,必为人所误,故深恨友生,追思兄弟,而作热结、冷遇之交,且必因泄机之故受辱,故有倪秀才、温秀才之串通等事,而点出机不密则祸成之语,必误信人言,又有吃人哄怕之言。信乎作者,为史公之忍辱著书,岂如寻常小说家之漫肆空谈也哉?

月琴与胡珠,双结人一百回内。盖月琴寓悲愤之意,胡珠乃自悲其才也。月琴者,阮也。阮路之哭,千古伤心。故玉楼弹阮,而爱姐亦弹阮,玉楼为西门所污,爱姐亦为敬济所污,二人正是一样心事,则作者重重愤慈之意。爱姐抱月琴而寻父母,则其阮途之哭,真抱恨无穷。不料后古,而有予为之作一知己。嗯!可为作者,洒酒化咽蛊(字句有误)矣。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占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烧灵)

上回写娶玉楼,却只算才娶来家,才来家第一夜,此回便序金莲矣。然则费如许力量,写一玉楼,而止拉到家中便罢休,何以谓之情理文字哉?然而接写玉楼来家,如何宴尔,如何会月娘、众人,势必又是一篇文字,既累笔难写,又冷落金莲矣。今看他竟不写玉楼,而止写金莲,然写金莲时,却句句是玉楼文字,何巧滑也?何则?金莲处冷落,玉楼处自亲热也。玉楼处亲热,观西门之惭疏金莲处,更可知也。端午别金莲,到六月初二,将近一月也。此将近一月中做的事,皆是相看玉楼,收拾下礼。然将近一月中,忙此一事,岂无一刻闲工到六姐处哉?今既绝无消息,是未娶之前,已心焉玉楼矣。六月初二日既娶玉楼,六月十二即嫁大姐。夫此十天之内,既忙不得工夫走动,十二至廿八半月以内,又无一刻闲工夫哉?夫无闲,何以至院里哉?

写尽西门既娶新人,既难丢玉楼,又因娶玉楼,心中自惭,不好去见金莲,又恐玉楼看出破绽,一时心事有许多,欲进不前,故金莲屡促而不至也。则金莲处一分冷落,是玉楼处一分热闹。文字掩映之法,全在一笔是两笔用也。

六月二日娶玉楼后,才是文嫂来约娶大姐。夫自二日至十二仅十天,而十天内方说娶,一时便措置一件婚嫁事,且又在娶玉楼之时。一者见西门庆豪富,二者见陈洪势要,为西门趋承恐后者也。映后文月娘不堪。

写床既入情理,又为春梅回家作线也。

看他写玉楼替上两行诗句,明明是以杏花待玉楼,如我前所言者,益信我不负作者矣。

夫写玉楼簪子何哉?当看其又写金莲簪子,便知写玉楼簪子。何则?玉楼答上有诗,金莲答上亦有诗。观金莲替上的诗,必以莲自喻,则知玉楼替上的杏,明是作者自言命名之意,恐人不知,又以金莲替衬出之,则知玉楼之名,信如予言,人自未细心一看耳。此回内缴过两件物事,又伏出两件物事。金莲撕扇,是收拾过前三番写的扇子也。不来还我香罗帕之曲,又收拾过王婆所掏出之帕也。如云被风吹出帕来,既现半日花样,自然又要风吹散了他,不然,摇摆天上,却何日消缴,何处安放他?至陪大姐一床,与玉楼一替,又特特为敬济严州一线。而此处又衬玉楼宴尔,西门薄幸,金莲几乎被弃,武大险此白死。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而又写尽浮薄人情,一时间高兴,便将人弄死而夺其妻,不半月又视如敝展,另去寻高兴处,真是写尽人情!

看此回写武二迟了日子,因路上雨水,方知王婆遇雨,是为武二迟日作地,而武二迟日,盖又为娶玉楼作地也。不然,武二倘一月便回,或两月便回,西门一边忙金莲之不暇,何暇及玉楼哉?不知作者谓武二来迟,是为娶金莲作地,知者谓为娶玉楼作地。然则王婆遇雨,固原为玉楼作地,未(常)〔尝〕为武二作地。而前回脱卸玉楼,又不独以王婆照薛嫂儿也。

烧灵必使和尚听淫声一段,总是写金莲妖淫处,随处生情,没甚深意,又特为玉楼烧灵一对,愈衬其不堪也。

文嫂儿,蜂也。为敬济说亲时,陈洪正胜,则是将败未败之黄荷,故蜂儿犹来。至后文陈定作老仆,是其败已败定矣,止徐一黄茎则奈何,故止用文嫂儿通信。

金莲、玉楼这答已现,后文瓶儿又有寿字替,且每人皆送一替,至春梅则有与小玉互相酬答之替,而西门乃与伯爵同梦替折,自是细针密线之处。

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偷娶)武都头误打李皂隶(误打)

此回金莲归花园内矣。须记清三间楼,一个院,一个独角门,且是无人迹到之处。记清方许他往后读。

此回偷娶金莲,即是顺出春梅,而出春梅时,必云月娘房里两个丫头,一个春梅,一个玉箫。明是作者恐人冤他第一回内不曾在大丫头三字中出春梅也。又恐无目者犹然不知,下又云另买一个小丫头云云,明明说先有一个小丫头陪此大丫头三字者为春梅也。予言岂不益信?亦如玉楼之名,观其替上诗句益信。

内将月娘众人俱在金莲眼中描出,而金莲又重新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两边掩映。故下文武二文字中,将李外传替死,自是必然之法。又恐与《水浒》相左,为世俗不知文者口实,乃于结处,止用一倒说是西门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遂使《水浒》文字,绝不碍手。妙绝妙绝!

第十回义士充配孟州道(充配)妻妾玩赏芙蓉亭(玩赏)

此回收拾武松,是一段过接文字。

妻妾玩赏,固是将上文诸事诸人一锁,然却又早过到瓶儿处也。文字如行云冉冉,流水潺潺,无一沾滞死住,方是绝世妙文。止是出瓶儿妙矣,不知作者又瞒了看官也。盖他是顺手要出春梅,却恐平平无生动趣,乃又借瓶儿处绣春一影,下又借迎春一影,使春梅得宠一事,便如水光镜影,绝非人意想中(百)〔事〕,又最入情理。且瓶儿处不致寂寞,西门步步留心,垂涎已久,而金莲得宠,惹嘲生事,与气骄志放,以致私仆,一笔中将诸事皆尽,而又层层深意,能使芙蓉亭一会,如梁山之小合泊。金、瓶、梅三人,一现在,一旁待,一趁来,俱会一处,俨然六房脾妾全盛之时也。天下事固由渐而起,而文字亦由渐而入,此盖渐字中一大结果也。

讲瓶儿出身,妙在顺将伯爵等一映,使前后文字皆动,不寂寞一边。文字中真是公孙舞剑,无一空处。而穿插之妙,又如凤人牡丹,一片文锦,其枝枝叶叶,皆脉脉相通,却又一丝不乱,而看者乃又五色迷离,不能为之分何者是凤,何者是牡丹,何者是枝是叶也。

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激打)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梳笼)

此回文字上半明明是写金莲得宠,却明是写春梅得宠。盖前文写西门庆之于金莲,已不舍如花如火矣,过此十三回内,又是瓶儿的事,是写其如花如火者,又皆瓶儿之如花如火者也。然则必书春梅于瓶儿之前,见得与金莲同功一体,生死共之,不得不先写春梅也。夫先写春梅,止云收用而已毕,将春梅较蕙莲、来爵媳妇之不若,何以为之《金瓶梅》哉?固知此与雪娥生波起浪,皆是作者特为春梅地步,见得此日春梅,已迥非昔日之春梅,而雪娥梦梦,自不知之,宜乎有许多闲事。是故此回虽为金莲私仆作火种,却是为春梅作一番出落描写也。

写春梅常带三分傲气,方与后文作照。

写与雪娥淘气处,偏不一番写,偏用玉楼来截住上文,少歇另起,且必于第二日另起。人知金莲进言之妙,不知作者且特特写一玉楼,与金莲翻案,针锋反映,见得作孽者自作孽,守分者自守分。然则如无风起浪之金莲、春梅固不足论,而即如凡有炎凉之来,我不能自守,为其所动者,皆自讨苦吃也。故后文处处遇金莲悲愤气苦时,必写玉楼作衬。盖作者特特为金莲下针贬,写出一玉楼,且特特为如金莲者下针贬,始写一玉楼也。

写起事之因,作两番写;写打雪娥,亦作两番写。淘气亦必春梅、雪娥闹一番,再写金莲、雪娥闹一番。见得如此淘气,而月娘全若不闻,即共至其前,亦止云我不管你,又云由他两个。然则写月娘真是月娘,继室真是继室,而后文撒泼诸事,方知养成祸患,尾大难掉,悔无及矣。故金莲敢于生事,此月娘之罪也。看他纯用阳秋之笔,写月娘出来。

一路写金莲用语句局住月娘,月娘落金莲局中,有由来矣。其偏爱声口如画,又见不待瓶儿初来方见也。

欲写梳拢桂姐,却从子虚处出来,一者又照瓶儿,二者又点结会,三者又衬银儿。子虚一边不言中的情事,又(见)〔现〕成,又(幽兀曲〕折,且并不费力,乃原在芙蓉亭会内,叙瓶儿后数语,现成锅灶中来,妙妙!行文之乐,至此何如?

未写瓶儿,乃又夹写一桂儿,见得西门作孽,惟日不足,而(免)〔色〕欲一道为无所底止。一部大书皆是此意。

下棋一段,为是闲情,却又是明明为琴童描写一事在前,庶后文一提,而看官心头眼底,已如活见,不待至金莲叫人房中而后知之也。文情狡(滑)〔猾〕,一至于此!

第十二回藩金莲私仆受辱(私仆)刘理星(压)〔魔〕胜求财(魔胜)

此回写桂姐在院中,纯是写西门。见得才遇金莲,便娶玉楼,才有春梅,又迷桂姐,纷纷浪蝶,无一底止,必至死而后已也。写金莲受辱处,是作者特地示人,处宠荣之后,不可矜骄也。见得如西门之于金莲,可谓宠爱已极,可必其无《白头吟》者矣。乃一挫雪娥,便遭毒手,虽狡如金莲,犹使从前一场恩爱尽付流水,宠荣之不可常恃如此!

写辱金莲两次,必用春梅解,则春梅之宠不言可知:文字写一是二之法也。

写琴童一事,既为受辱作由,又将武大的心事提到西门心中一照,真见得人情,惟知损人益己,不知将人比我,故为恶不止,而又为敬济后文作一引也。

写玉楼解处,将月娘偏爱金莲为金莲牢笼处,一语皆见。而西门以春梅言自解,又见美色可畏,不迷于此,必迷于彼。而桂姐激西门剪发,直照娇儿出门,且见西门庆为色所迷,梦魂颠倒,桂姐亦有胜宠难消之事,又早为丁二官、王三官诸回伏脉也。

写受辱处,足令武大哥少舒前愤,亦作者特特为《水浒》又番一案也。否则,此处即出瓶儿文字,如走马看花,有何趣味?且又不见金莲行径,而春梅宠亦不能出也。

写月娘处,纯用隐笔也。何则?夫刘理星,本为金莲受辱,后结此一笔,为后文固宠张本。盖后文若无此一番作地于前,则私敬济时,岂无一消息透露,而乃严密如是,必待西门死后方知哉?惟有此一番,则西门心愈迷,金莲胆愈大,而无人能动之,故必着此一着也。而又先受辱两番,见非月娘叫刘婆子来引出理星,安至金莲横肆,至不能治?然则引敬济入室,犹是第二错着,其害显,人人看得出;而叫刘婆子为第一错着,其害深,人却看不出:写尽无知愚妇人,坏尽天下事也。不然,岂一琴童,便哄然入西门之耳,而敬济乃风纹不动哉?西门之迷,或未必尽是理星之祟,然有此一番,便是罪案:是知金莲之罪,月娘成其始终也。理星其始,敬济其终乎!月娘独于桂姐最热,便伏认女一节。

此回两笑话,将桂姐、伯爵两人一描,真是一般的伎俩身分。此回单照一回写十兄弟身分,并三回私挑处对针地步也。

第十三回李瓶姐墙头密约(密约)(深有意)〔迎春儿〕隙底私窥(私窥)

此下单讲瓶儿矣。撞见瓶儿必写子虚请来。自己引贼入室,见交匪类之报,又见托人之失。

描瓶儿勾情处,纯以憨胜,特与金莲相反,以便另起花样,不致犯手也。若王六儿,又特犯金莲而弄不犯之巧者也。此书可谓无法不备。

写瓶儿几番得露春信,俱用子虚往院中作间,见得不能修身,刑于寡妻之报,必至如此也。可畏可畏!请西门往院中去一引,后用院中灌醉一间,则两番勾挑已出。末用屡屡安下伯爵、希大语一总,下即借此意串下,写一无数打总勾挑处,末又以一番白话作结作圆满相,真描神妙笔也!

金莲、瓶儿,势不得不始合者也。然作者之巧,即以花园相近作纽,使瓶儿即心眼注定金莲,全是自己心事出现,真是史迁再世。写瓶儿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莲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总是不用正笔,纯用烘云托月之法。而迎春踪迹,金莲固宠根由,又为理星一点,月娘罪案不言皆见矣。文笔之巧如此!人知迎春偷觑为影写法,不知其于瓶儿布置偷情,西门虚心等待,只用听得赶狗关门数字,而两边情事,两人心事,俱已人化矣:真绝妙史笔也!

第十四回花子虚因气丧身(种孽)李瓶儿迎奸赴会(迎奸)

此回上半写子虚之死是正文,写瓶儿、西门之恶又是正文,不知其写月娘之恶又于旁文中带一正文也。何则?写西门留瓶儿所寄之银时,必先商之月娘,使贤妇相夫,正在此时,将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陈,西门或动念改过,其恶或不至于是也。乃食盒装银,墙头递物,主谋尽是月娘,转递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里去了,则月娘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绵里裹针柔奸之人,作者却用隐隐之笔写出来,令人不觉也。何则?夫月娘倘知瓶儿、西门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帮西门一伙做贼也。夫既一伙做贼,乃后子虚既死,瓶儿欲来,月娘忽以许多正言不许其来,然则西门利其色,月娘则乘机利其财矣。月娘之罪,又何可追?倘不知两人偷期之事,则花家妇人私房,欲寄于西门氏家,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谋,动手骗人房中,子虚尚未死,瓶儿安必其来?主意不赖其寄物,后日必还,则月娘与瓶儿,何亲何故,何恩何德,乃为之担一把干系,收藏其私房哉了使有心侯瓶儿之来,则其心愈不可问矣。况后文阻娶瓶儿,乃云与他丈夫相与,然则月娘此时之意,盖明安一白骗之心,后直不欲瓶儿再题一字,再见瓶儿一面,故瓶儿进门,月娘含愤,以及竹山受气之时,西门与月娘,虽有间意而并未一言,乃写月娘直至不与西门交言,是月娘固自有心事,恐寄物见主也。利其财,且即不肯买其房,总之,欲得其一宗白财,再不许提原主一字,月娘之恶,写得令人发指,固知后敬济、吴典恩之报,真丝毫不爽,乃其应得者耳。

下半写瓶儿欲嫁之情。夫金莲之来,乃用玉楼一间。瓶儿之来,作者乃不肯令其一间两间即来,与写金莲之笔相犯也。夫不肯一间两间即来,乃用何者作许多间隔之笔哉?故先用瓶儿来作一间,更即以来作未来之间笔,其用意之妙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间,又用桂姐处作一间,文情至此,荡漾已尽。下回可以收转瓶儿至家矣。看他偏写敬济入来,横插一笋,且生出陈洪一事,便使瓶儿一人,自第一回内热突突写来,一路花团锦簇,忽然冰消瓦解,风驰电卷,杳然而去,嫁一竹山,令看者不知西门、瓶儿尚有一面之缘。乃后忽插张胜,即一笔收转,瓶儿已在西门庆家:其用笔之妙,起伏顿挫之法,吾满口生花,亦不得道其万一也。

第十五回佳人笑赏玩灯楼(赏灯)押客帮漂丽春院(帮闲)

此回与下十六回,皆瓶儿传中过文也。然此回纯是顺笔描写顿

挫中花样,故全是春云初吐,层层次次生法出来的文字也。

灯赋中以玉楼、金莲起,瓶儿在中,月娘、西门结尾,隐伏一会

中人已将写全矣,故妙。

桂姐文字,本为瓶儿文字作生法,故不惜写架儿、写圆社等也。

然却又遥照后王三官文内。处处以唱妓暗描瓶儿,作者之意可想。

于瓶儿过节文字中,乃将金莲出身一缴,绝妙照应之手笔章法也。

写月娘听楼下人言金莲旧事,乃不先打发金莲等回,乃自己即刻起身,写月娘之与西门痛痒不相关,惟知邀夫之幸安享富贵,毫不肯担一些利害,受一点祸患,若惟恐祸及于己也。月娘之可恨如此!继室之可恨如此!

桂姐家去,却以吴银儿结,绝妙生色掩映。

第十六回西门庆择吉佳期(择吉)应伯爵追欢喜庆(追欢)

此回内总是照下文,故作满心满意之笔,十分圆满,以与下文走滚作照也。

写瓶儿于子虚死后,好事已成,乃反口口声声作乞哀乞怜之笔。人谓写瓶儿热,不知其写瓶儿心悔也。何期一时高兴,将家私尽寄出去,其意谓子虚不死,我不过相隔一墙,财物先去,人可轻身越墙而过矣。及一旦子虚身死,乃深悔从前货落人手。此际不得不依人项下,作讨冷热(曰)〔口〕气也。此段隐情,乃作者追魂取影之笔,人俱混混看过,辜作者深心矣。

写伯爵辈追欢,乃特特与一回热结文字作缴也。然却写得不堪之甚。

写花子由辈,乃特特为武松反衬也。夫争家财时,不惜东京告状,而弟死不问何由,弟媳孝服未满,携资嫁人,且曰至三日千万令其走走,认为亲戚,此等人是何肺腑,直令人失声大哭,愿万万世不见此等人一面也。

子虚结弟兄,(因兀固〕热得不妙,亲弟兄又冷得无情,真是浮浪不堪之人,而子由辈乃更非人类,较之伯爵辈为更可杀也。王婆遇雨一回,将金莲情事故意写得十分满足,却是为占鬼卦一回安线;此回两番描写在瓶儿家情事二十分满足,亦是为竹山安线。

文章有反射法,此等是也。然对遇雨一回,此又是故意犯手文字,又是加一倍写法。盖金莲家是一遍,瓶儿独用两遍,且下文还用一遍,方渡敬济一笋,总是雕弓须十分满扯,方才放箭也。

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劾奸)李瓶儿许嫁蒋竹山(许嫁)

此回瓶儿云你就如医奴的药一语,后文情感回中一字不易,遥遥对照,是作者针线处。

正写金莲忽插入玉楼,奇矣;今又正写瓶儿忽插敬济,绝妙章法。然此露敬济之来,下回遇金莲方写敬济之事,则又对照中故为参差处。

写西门见抄报吃惊语,又与苗青吃惊处一字不易,见得同类小人,一鼻孔出气也。

正写瓶儿锦样的文字,乃忽作迅雷惊电之笔,一漾开去,下谓其必如何,来保至东京矣,不谓其藏过迅雷惊电,忽又柳丝花朵,说竹山一段勾挑话头,文字奇绝,总不由人意虑得到。

夫写瓶儿必写竹山,何哉?见得淫妇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时看中,便千方百计引之入室,便思车来贿迁,其意本为淫耳,岂能为彼所偷之人割鼻截发,誓死相守哉?故西门一有事,而竹山之说已行,竹山一入室,瓶儿之意已中。然则其于西门,亦不过如斯,有何不解之情哉?写淫妇人至此,令人心灰过半矣。见盖又于人情中讨出来,不特文字生法而已。

瓶儿悔寄物心,至此回方说出。然则竹山不去,瓶儿不来,月娘房中之物,尚肯一念为他人物乎?则写竹山,又为月娘写也。竹山必开药店,盖特特刺入西门眼内也。

写瓶儿即中竹山之计中者,见得瓶儿数日,追悔已久,即未有竹山之谗,久己心中深恨墙头之物,轻轻脱去,而西门过河拆桥之态,久已于冷处胶人眼中,如烧灵日,瓶儿磕头,西门一手拉起,一手接酒,其前后易(撤)〔辙〕处,已全露骄矜之态,故屡屡催促者此意也。一旦竹山开口,正中素心,宜乎有此一举。然则写一竹山,将前情一一衬出,故是作者衬叠文字的花样。乃看者多向竹山身上讨生活,岂不是《西厢》上呆讲郑恒的一样痴人说梦!

蒋文蕙者,闻悔而来者也,明衬瓶儿之(梅)〔悔〕。而蒋竹山者,又将逐散也,言虽暂合,而西门之元恶在侧,其能久乎?必至于逐散也。夫将逐散之人,不过借其一为衬叠点染耳,岂真是正经脚色,而今为官哥之来派哉?且一百回,绝不结果,照应可知矣。官哥结胎于此,看他写竹山(脸)〔诊〕脉云:"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他疾"云云,明说官哥乃子虚借鬼魅之气,结胎于瓶儿腹中,其白日云云,产妇初孕之常态;夜晚云云,不明不暗,结鬼胎之原由。若不早治云云,乃竹山之语也,明言子虚化鬼胎于此,而借竹山一白出耳,奈之何俱为其所瞒也。

第十八回赂相府西门脱祸(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销魂)

此回上半,乃收拾东京之事也。夫东京一波,作者因瓶儿嫁来,嫌其太促,恐使文情不生动,故又生出一波作间,因即欲以敬济作间,庶可合此一笋。盖东京一波,为敬济而生;敬济一笋,借瓶儿而人。今竹山一事,又借东京一事而起。然竹山已赘,敬济已来,则东京一波,若不及早收拾,将何底止?故此回首即收拾也。收拾东京后,且不写瓶儿,趁势将敬济、金莲一写,文字又有得渡即渡之法,总是犀快也。

夫西门闭门一月情事,及完后如何描写,看他止用伯爵等假作寻问语,则前后事情如画,而十兄弟身分,又于冷闲中映出。写西门悔恨,与月娘一味昧心,全不记寄放物事的念头,各各如画。

写敬济见金莲,却大书月娘叫人请来,先又补西门不许无事人后堂一步,后又写见西门回家,慌忙打发他从后出去,写月娘坏事,真罪不容诛矣。又大书叫玉楼、金莲与敬济相见看牌,世之看《金瓶梅》者,谓月娘为作者所许之人,吾不敢知也。

第十九回草里蛇(逞)〔逻〕打蒋竹山((还)〔逻〕打)李瓶儿情感西门庆(情感)

上文自十四回至此,总是瓶儿文字内穿插他人,如敬济等皆是趁窝和泥。此回乃是正经写瓶儿归西门庆氏也,乃先于卷首,将花园等项,题明盖完,此犹瓶儿传内事,却接叙金莲、敬济一事,妙绝。《金瓶》文字,其穿插处,篇篇如是。后生家学之,便会自做太史公也。

看他花园内,又写月娘教敬济来,其罪月娘可知。

"草里蛇",乃是作者既欲以竹山为我妙文作起伏顿挫之势,不得不以"草里蛇"作收拾竹山之笔。看者不知,乃为竹山叫屈,且为竹山责备,可笑。

张胜者,结果敬济之人也。乃敬济才见金莲两心私许时,已于游花园之一日,作者即出一张胜,且云守备府作长随,是一念歪而持刀者已至矣。可畏可畏!张胜结果陈敬济者,而出身却是为瓶儿来。文字七穿八达之妙有如此!

写瓶儿进门,西门、月娘情景,却用玉楼口中描出。而西门打瓶儿处,真是如老(捣)仁鸭]打娼妓者。然随打且随好,写西门廉耻良心俱无,而瓶儿亦良心廉耻俱无,皆狗盘不若之人也。

第二十回傻帮闲趋奉闹华筵(趋奉)痴子弟争(锋)〔风〕毁花院(争风)

上回金、瓶、梅出身已完,此回只该写冰鉴定终身可矣。不知作者固欲曲曲折折作一书以自娱也。若急急忙忙写去,匆匆忽忽收煞,则不如勿作之为愈也。故必至二十九回方以冰鉴总锁住。而二十五回一小小枢纽,先煞一煞也。此回与下回,因上文瓶儿传中,波折太多,一(断)〔段〕文字结不住,故接连又用两回结之也。篇内写玉楼、金莲,映上文一段,固是束住上文,不知又是为蕙莲偷期安根也。何则?此回(至)二十九回是一气的文字,内惟讲一宋蕙莲。而蕙莲偷期,却是玉箫作牵线者。今看他借金莲说春梅干猫儿头差事,入一暗笋,接手玉楼陪说兰香一引,接手即将玉箫提出,盖此上瓶儿传已顿住,此下乃放手写蕙莲。却恐直出不化,故又借现成锅灶一引,安下根基,下文即借看房子,将来旺媳妇病说明在先,随后结束瓶儿新娶一案,作层次法。下即写桂姐破绽,引出月娘扫雪,又借月娘扫雪,引出还席,借还席时,以便玉箫作线,蕙莲蒙爱,文字千曲百曲之妙。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因心觑彼处,乃手写此处。看者不知,乃(调)〔谓〕至山洞内,方是写蕙莲,宜知《金瓶》一书,从无无根之线乎!试看他一部内,凡一人一事,其用笔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无一直笔呆笔,无一笔不作数十笔用,粗心人安知之?

写玉箫来,偏能写月娘早睡。夫新娶一妾,昨夜上吊,今晚西门庆拿马鞭入房,月娘为同室之人,乃高枕不问,其与西门上气,不问可知矣。《金瓶》笔法,每以此等为能。

瓶儿出见众人一段,总是刺月娘之心目,使奸险之人再耐不得也。而金莲如鬼如域,挑唆其中,又隐伏后文争宠之线。内将金莲妒根,用数语安下,又将瓶儿落套处一时写出,使看者不觉心醉,后文欲释而不能也。

写瓶儿来家,请客已完,必总叙得几庄横财,又将小厮一叙:此总煞之笔。盖上文至此,不得不一总;下文脱卸另写,不得不一总也。

李桂姐,乃玉楼、金莲、瓶儿衬花样之人也。看其写玉楼后,即写一自院中醉归为王婆邀往金莲处,至娶金莲后即写梳拢桂姐数段,写子虚烧灵,又写桂姐,写看灯日,又写桂姐,今瓶儿已来,玉楼、金莲二人久已来,则衬花样之人,不一冷破,势必时时照应往院中去,本意借客陪主,却反致主为客累,奈何不为之败露哉?盖恐缠笔费墨,无了休也。而又为婚妓之假,刻骨描写,且为月娘复和作引子。文字之妙,往往不可以一端尽之也。

一百颗明珠,人人知为后一百回作千里照应,不知果解其必用此一百颗明珠何哉?我为之逆其志,乃知作者惟恐后人看他的奇书妙文,不能放眼将一百回通前彻后看其照应,乃用一百珠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见得其一百回,乃一线穿来,无一(付)〔附二会易安之笔,而一百回,如一百颗珠,字字圆活,又作者自言,皆是我的妙文,非实有其事也。至于珠必梁中书家带来,结人月娘梦里,又见得人自靡常、物非一人可据,今张昔李,俱是空花,不特色本虚无,而百万金珠,亦无非幻影也。况梁中书之珠,其来亦本非梁中书之物,不知历千百人,而至梁中书之手也。乃无何梁中书手中之物,又人瓶儿之手,瓶儿手中之物,又人西门之手,且人月娘之手,而月娘梦中,又人云理守之手,焉知云理守手中之物,不又历几千百人之手,而始遇水遇火,土埋石压,此珠始同归于尽哉?乃入梁中书手时,而前千百持珠之人,已烟消云散,杳无声形,及入瓶儿手,而梁中书又杳然桃花流水之人矣。子虚勿论,及入西门与月娘之手,而瓶儿又无何紫玉成烟,彩云易散矣。及人云理守之手,而西门之墓木可拱,孝哥、月娘又齐作梦中人。然则梦中做梦,又必有继云理守之手者。隐!一百明珠,作者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固欲为世点醒双珠,便一颗明珠为一顶门针、关握子也。寻常只以为瓶儿带来之物,可笑可笑!

写西门自瓶儿来后,收拾小厮,是一段;教丫餐清唱,是一段;开铺面,又一段:皆是失着处。如买小厮,犹之可也。至于开铺面,乃以金莲楼上堆药材,瓶儿楼上堆当物。夫以贮娇之金屋,作买卖牙行之地,已属市井不堪。而试想两妇人居处食息,俱在于此。而一日称药寻当,绝不避嫌,其失计为何如?乃绝不计及于此,宜乎有敬济之蠢,暗生于内,而其种种得以生奸者,皆托名寻当物而成,至月娘识破奸情,敬济犹抱当物而出,然则弄一得双,西门自失计,月娘之罪,又当减等矣。愚人做事,绝不防微杜渐,坏尽天下大事,皆此等处误之也。写西门数失后,又接对敬济说话一段,见得西门一味托大,不知以礼防闲,为处家者写一失计之样也。其数失处又作伏数段针线:买小厮,伏后文做官;教丫握清唱,伏春梅正色一段;解当,伏平安、吴典恩一段;堆药材,伏弄一得双一段;嘱敬济,则又总照后文,而百忙中,又为西门临死一言作遥对,见其至死不知敬济之为人,总之愚而不读书处也。

第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扫雪)应伯爵替花邀酒(替花)

此回文方使娶瓶儿事,收拾干净也。然则又是将六人一一描写一番,而二十五回,春昼秋千,犹是第二笔。则此回早已收束二十回,以赶文势,至二十九回内一齐结煞也。甚矣!作文固难,看文犹难也。看他用王姑子闲中一笑话,将六人俱提出,便知此回文字之主意也。

第一段写月娘,第二段写玉楼。而瓶儿、金莲二人,随手出落;娇儿、雪娥二人,遥遥影写。而孟三姐,特地另写上寿,见风光与众不同。至金、瓶二人另结,见始合而终离也。

写西门、月娘和好是一段,玉楼主谋治酒又是一段,众人饮酒又是一段。内插敬济为元夜戏娇姿作引。李铭一来,伯爵二人一请,又为桂姐留后文地步。盖不看破,则西门势必又娶桂姐来家,而直冷落,又何以为后文穿插点染之用,故又为之留一地步,而西门之于桂姐已断无娶之之情矣。文字经营惨淡,谨识其苦心,此是两段照应的文字在烹茶传外者。后接写玉楼上寿,又将诸人后文,俱用行令时自己说出,如金莲之偷敬济,瓶儿之死孽,玉楼之归李衙内,月娘之于后文吴典恩,西门之于一部《金瓶》,一百回内,以月娘避祸,孝哥幻化,与春梅嫁去,守备阵亡作照,雪娥之于来旺,以及受辱为娟,皆一一照出,或隐或现。而昧昧者乃以为六人行酒令。夫作者吃饭无事,何不可消闲,而乃为人记酒令哉?是故《金瓶》一书,不可轻与人读。

月娘之于金莲进门,不怒不怨,而于瓶儿进门,乃深怨者,何故?盖金莲之先,未有金莲,而瓶儿之先,已有一金莲也。有一金莲,而月娘亦为之怨,则金莲之妒可知矣。

月娘之与西门上气,由瓶儿故也。因瓶儿上气之由,又因金莲故也。则必欲写月娘与西门不和,总欲衬金莲之恶,而不尽尔也。观瓶儿问西门有金簌髻没有,而西门之对乃带惭色,则大可知矣。盖西门利瓶儿之财色,而月娘又专利其财者也。夫利人之财,而人挟其财以来,虽不骄我,我已不堪矣。况乎上房现收其三千元宝、儿箱珠玉,彼虽不言,我已抱愧。兼之金莲在西门处一挑,月娘处又一挑,安得不老羞成怒?此又必然之势,月娘之心事也。然而瓶儿已来,倘不一写,即收转来,则何所底止?又安得放手写如锦如花之热闹也?故接手即写西门,复如月娘烹茶之事,盖收转之笔也。写月娘烧香,吾欲定其真伪,以窥作者用笔之意,乃翻卷靡日,不得其故。忽于前瓶儿初来,要来旺看宅子,先被月娘使之送王姑子庙油米去,而知其假也。何则?月娘好佛,起先未着一笔。今忽(与)〔于〕瓶儿来之第三日,即出王姑子,后文王姑子引薛姑子,乃至符药等无所不为,而先刘婆子引理星,又其明鉴。然则烧香一事,殆王姑子所授之奸谋,而月娘用之而效。故后文纷纷好佛无已,盖为此也。况王姑子引薛姑子来后,瓶儿念断七经,薛姑子揽去,而月娘且深恼王姑子,是为薛姑子弄符水,故(在)〔左〕袒之也,然则其引(见)〔尼〕宣卷,无非欲隐为此奸险之事,则烧香为王姑所授之计,以欺西门无疑也。况此本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挑西门之人,其怨又在金莲矣。使果有《周南· 谬木》之雅,则不必怨,既怨矣,而乃为之祈子,是违心之论也。曰,不然,贤妇慕夫,怨而不怒。然则不怨时,不闻其祈子,曰,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月娘前后文,其贪人财乘人短,种种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关维》,说得太好,反不像也。况转身其挟制西门处,全是一团做作,一团权诈,愈衬得烧香数语之假也。故反复观之,全是作者用阳(和)〔秋〕写月娘,真是权诈不堪之人也。

内金莲摸香球云,李大姐生了蛋了。闲闲一语,遂成生子之俄。

第二十二回蕙莲儿偷期蒙爱(偷期)春梅姐正色闲邪(正色)

此回方写蕙莲。夫写一金莲,已令观者发指,乃偏又写一似金莲。特特犯手,却无一相犯。而写此一金莲必受制于彼金莲者,见金莲之恶,已小试于蕙莲一人,而金莲恃宠为恶之胆,又渐起于治蕙莲之时。其后遂至陷死瓶儿母子,勾串敬济,药死西门,一纵而几不可治者,皆小试于蕙莲之日。西门入其套中,不能以礼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纵其为恶之性耳。吾故曰:为金莲写肆恶之由,写一武大死;为金莲写争宠之由,乃写一蕙莲死也。

写蕙莲为瓶儿受害,作一小小能车。其意已批前读法内,不另载。

上半写蕙莲,下半却是写春梅。夫于孙雪娥吃打后,虽略见一斑,实未尝正描春梅一笔。今日金、瓶已同人花园,蕙莲又出,正好一顿住蕙莲,腾出笔来,放手一写春梅也。

写春梅,必用骂李铭衬出者,何也?夫写春梅之心高志大气傲,已随处写出。今必欲特特写出,则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夫家中起因于小厮媳妇丫环中,则小春梅身分声价。若于敬济,则未描其骨格,先写其堕落矣。是用借李铭一衬,则春梅矜尚自许,圭角崖岸,夸大负气,数语皆见。而于前娇儿陷金莲,桂姐要剪发一恨,轻轻提出,见得蓄恨已久,无由报复。今乘桂姐破绽败露,而李铭又适逢其会,遂使拼千年不报之恨。一旦机缘凑巧,此时不报,更待何时?遂一发尽情,不遗徐力也。写怨恨之于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线穿来,而看者止见其写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结金莲一面。而后文娇儿于西门死后,盗财付李铭手,又必用春梅看见可想。

第二十三回赌棋抨瓶儿输钞(输钞)觑藏春潘氏潜踪(潜踪)

此回单叙蕙莲之估宠也。夫主意单写蕙莲,而用笔亦单写蕙莲,便成呆笔。上文金莲、玉楼、瓶儿、春梅,俱未呆写,后文若干人,亦俱未呆笔,此文又何肯呆写?则知赌棋抨,又不得不然之生法穿插也。然而玉楼、金莲、瓶儿相聚一处,其消闲永昼,逐队成团,一堂春色,又不得不加一番描写,不必待秋千一回,方始总描之也。早于吃车轮酒时,一一描其胜满之极矣。过此数回,至生子后,则金、瓶永不复合矣。故此处一描,为万不可少。

觑藏春,见蕙莲小人之底里皆动。而金莲潜踪,已伏一势不两立之根。次早略使权术,遂使西门对蕙莲无以自(醉)〔解〕,而蕙莲之不心贴西门,已安一疑根。后文层层变卦,愈滋悲愤,遂致捐躯而不顾也。然则金莲之恶,已盈于不言之中矣。

写听篱察壁,固是金莲本性,而一听即着,愈使后文一步不肯松也。妒妇之不容人,大半怕人好此,又与翡翠轩作引矣。后文写玳安、写贲四,皆描写蕙莲淫荡轻狂,以致人人皆知,为来旺醉骂之由也。又见轻桃浅露,特特与春梅相反,以结果之不如也。于未见金莲前,却横插一平安,一者映出蕙莲,一者为妒书童受报作伏。小人轻言取祸,往往如此!

第二十四回敬济元夜戏娇姿(戏娇)惠祥怒譬来旺妇(怒誉)

此回总写西门庆治家愚暗之失也。上半写西门不能守礼,防邪乱于未然。中段写月娘付理乱于不闻,一任妇女遥街行走,而西门亦止醉梦,一线不知,成何家范。下半写西门偏爱蕙莲,便不能统服众下,即(蕙)〔惠〕祥失误点茶,固亦职分中事,使西门不与蕙莲勾搭,虽百鞭(蕙)〔惠〕祥,有何闲说?乃此因一事下替,遂起凌夷之渐,作者盖深为处家者棒喝也。凡有家者识之。

此回文字,又特特(于)〔与〕楼上赏灯作对。如言疑为公侯人家一语,遥对灯楼下一语,一字不差。蕙莲几个一回,与金莲登楼几个一回,又遥遥作对。盖写蕙莲,原欲将其结果,为瓶儿作履霜之戒,故又写一元夜,又到狮子街灯楼上,而蕙莲又作者欲再作一金莲之后尘,故又用几个一回字,特特遥照也。

写金莲递酒,必用西门庆自叫他去,且随即留敬济于众美中不顾而去,宜乎双珠尽失,且又不全病月娘也。

敬济既戏金莲,又挑蕙莲,见迷色者逢云即是巫山,遇水皆云洛浦。此等心事,又不特西门一人,而渐渐心粗胆大,以至难制,皆西门失防之故也。

蕙莲看破机关,为后文金莲必欲妒死之因。盖以蕙莲之为人,有何涵养,眼中一事,历久而不出者,止因惧怕金莲,不敢声扬,彼固自云,等他再有言语到我们,我自有话说。然则蕙莲固必然将此意点明金莲,而金莲险人也,岂肯又如前番受雪娥、娇儿一挫之亏哉?固不惜昼夜图维,千方百计,思所以去之。而天假其便,忽有来旺狂言,以中其计,行其术,必至于置之死地而后已也。然则窗外一觑,春风早为一付勾魂帖,蕙莲自为得意,不知其贾祸之机,实本于此也。此又作者深著世情之险,危机触处皆然。人甚勿以拿人细处为得计也。看官每不肯于无字中想其用意,其妙意安得出。上文金莲一觑蕙莲,已埋一妒根于自己腹内,此处蕙莲一觑金莲,又伏一恶刺于他人眼中。一层深一层,所以必死之而后已也。文字深浅之法,谁其知之?

此回全是透露末路文字,看其写金莲、敬济处,写韩嫂儿、写贲四嫂、写长姐、写惠祥。夫写惠祥,何以见其亦为末路写也?不见后文来保欺恩,以此日之惠祥与彼日之惠祥,遥遥一照,即知天道报应处,丝毫不爽。总之上文诸人皆完聚,下文又要出一雪娥之丑,露蕙莲之破。此日乃全胜时,不全胜时,又为之预先一照。匪特劝惩何在,亦何以为之文法哉?

狮子街武二哥报仇之处,乃瓶儿又住此,王六儿又住此,今必令金莲两至其地,且蕙莲亦必至其地,真是作孽者每与死地相寻,而不肯一远,写尽作孽人矣。

第二十五回吴月娘春昼秋千(秋千)来旺儿醉中谤汕(醉谤)

此回又是一小关锁也。夫上文烹茶传末,已于酒令中各写身分,可谓一小锁,而此文又锁何哉?不知上文芙蓉亭,以及扫雪烹茶,俱不能人春梅在坐,大是费手,故又生一秋千,则春梅、蕙莲皆可与金、瓶、月娘诸人,齐眉并立,共占春风,毫无乘车戴笠之异也。此系作者千秋苦心,今日始为道出,以告天下后世锦绣才子也。大书吴月娘春昼秋千。夫月娘,众妇人之首也。今当此白日,既无衣食之忧,又无柴米之累,宜首先率领众妾,勤俭宜家,督理女工,是其正道。乃自己作俑,为无益之戏,且令女婿手揽画裙,指亲罗袜,以送(工)〔二〕妾之画板,无伦无次,无礼无义,何惑乎敬济之挟奸卖俏,乘间而人哉?天下坏事,全是自己,不可尽咎他人也。夫敬济一人西门家,先是月娘引之入室,得见金莲,后又是月娘引之入园,得采花须,后又是西门以过实之言放其胆,以托大之意容其奸,今日月娘又使之送秋千以荡其心。此时虽有守有志之人,犹难自必其能学柳下惠、鲁男子,况夫以浮浪不堪之敬济哉,又遇一精粗美恶兼收之金莲哉?宜乎百丑皆出矣。

金莲、瓶儿,西门夺之于武大、花子虚手中也。乃西门夺之之时,不肯少为武大、子虚计,至琴童、竹山,则西门不觉恨入骨髓,欲杀之割之而心犹未释然。宋蕙莲,固蒋聪之妇人也。乃来旺奸之在前,而又借西门之力之财以得之者也。且暗中已讨雪娥一节便宜,则今日西门之为主者固不是,而来旺又不肯少回其意,亦必欲杀欲割西门、金莲二人而方休。总之,人情止知私于己,而不肯忠恕也。若肯忠恕于未谋人之先,则此恶必做作不出。即肯忠恕于已失着之后,犹可改过自修,庶可免祸患于万一。若西门一往不返,卒有杀身之祸,来旺一往不返,几有不保之戚也。隐!读此书于此处当深省之,便可于淫欲世界中,悟圣贤学问。

写西门之于雪娥,既察其奸,就该逐之使去,不可令其停留一日,庶足令金莲、敬济暗地寒心,而亦处(永)〔家〕之正道,即来旺于此,亦可少傲。乃糊涂一打便休,毫无礼法,宜乎来旺之恶愈炽,而不数日,金莲之鞋已人敬济之手也。

第二十六回来旺儿递解徐州(递解)宋蕙莲含羞自缴(含羞)

此回收拾蕙莲,令其风驰电卷而去也。夫费如许笔墨,花开豆爆出来,却又令其风驰电卷而去,则不如勿写之为愈也。不知有写此一人,意在此人者,则肯轻写之,亦不肯便结之。盖我本意,所欲写者在此,则一部书之始终即在此,此人出而书始有,此人死而书终矣,如西门、月娘、金、瓶、梅、敬济等人是也。有写此一人,本意不在此人者,如宋蕙莲等是也。本意止谓要写金莲之恶,要写金莲之妒瓶儿,却恐笔势迫促,便间架不宽敞,文法不尽致,不能成此一部大书,故于此先写一宋蕙莲,为金莲预彰其恶,小试其道,以为瓶儿前车也。然则蕙莲不死,不足以见金莲也。写蕙莲之死,不在一闻来旺之信而即死,却在雪娥上气之后而死。是蕙莲之死,金莲死之,非蕙莲之自死也。金莲死之,固为争宠,而蕙莲之死于金莲,亦是争妍。始争之不胜,至再至三,而终不胜,故愤恨以死。故一云含羞,又云受气不过,然则与来旺何与哉?

看其写来旺中计,而蕙莲云只当中了人拖刀之计,与瓶儿见官哥被惊之言一样,不改一字。然则写蕙莲为瓶儿前车,为的确不易,非予强评也。

一路写金莲之恶,真令人发指。而其对西门一番说话,却人情入理,写尽千古权奸伎俩也。然惟西门有迷色之念,金莲即婉转以色中之,故迷而不悟。倘不心醉蕙莲,而一旦忽令其杀一人,西门虽恶,必变色而不听也。是知听言,又在其人。风里言,风里语,六字妙绝奇绝。心下事,有事不在风里言语中哉?夫风何处不在?乃风里言语,欲袖里藏风,其愚不知为何如也:

观蕙莲甘心另娶一人与来旺,自随西门,而必不忍致之远去。夫远去且不甘,况肯毒死气死之哉?虽其死,总由妒宠不胜而死,而其本心,却比金莲、瓶儿差胜一等,又作者反衬二人也。

蕙莲本意无情西门,不过结识家主为叨贴计耳,宜乎不甘心来旺之去也。文字俱于人情深浅中,一一讨分晓,安得不妙?

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私语)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醉闹)

此回是金莲、玉楼、瓶儿、春梅四人相聚后,同时加一番描写也。玉楼为作者特地矜许之人,故写其冷,而不写其淫。春梅又为作者特地留为后半部之主脑,故写其宠,而亦不写其淫。至于瓶儿、金莲,固为同类,又分深浅,故翡翠轩尚有温柔浓艳之雅,而葡萄架则极妖淫污辱之怨。甚矣!金莲之见恶于作者也。

内以一月琴,贯翡翠、葡萄二事,信乎玉楼之一人,又为金、瓶二人之针线也。

必特写四人一番。盖四人皆作者用意特写之人,且四人者,一部之骨子也,故用描写一番。

内必用西门庆恼金莲一段,已伏后妒宠之根,几番怒骂之由,见瓶儿之独宠也。

凡各回内清曲小调,皆有深意,切合一回之意。惟此回内赤帝当权,则关系全部,言其炎热无多,而煞尾二句,已明明说出矣。人知此回伏生子,不知其于扫雪一回已伏生子之根矣。此处又明照出,亦如大丫头已出春梅,又于薛媒婆口中再明说出。此是笔法暗对处。

内写西门心知金莲妒宠争妍,而不能化莲,乃以色欲奈何之,如放李子不即入等情,自是引之入地狱,已亦随之败亡出丑,真小人之家法也。

梁州序上半截,写玉楼、瓶儿,下半写春梅、金莲。然玉楼自有一腔心事寄在月琴,是身与会而心不然者,春梅又有一种心高志大,不肯抱阮作穷途之哭者。然则此日翡翠轩、葡萄架,惟李、潘二人各立门户,将来不复合矣。

第二十八回陈敬济侥幸得金莲(侥幸)西门庆糊涂打铁棍(糊涂)

人知此回为写金莲之恶,不知是作者完一事之结尾,渡一事之过文也。盖特地写一蕙莲,忽令其烟消火灭而去,不几嫌笔墨直截,故又写一遗鞋,使上文死去蕙莲,从新在看官眼中一照,是结尾也。因金莲之脱鞋,遂使敬济得花关之金钥,此文章之渡法也。然而一遗鞋,则金莲之狂淫已不言而尽出,一收鞋,则蕙莲之遗想又不言而尽出矣。

蕙莲原名金莲。今金莲得蕙莲之金莲,而必用刀剁之,是蕙莲为金莲排挤以死之恶,又于其死后为之再彰其愤,使金莲之恶,不堪一提起也。

写打铁棍,见西门庆为色所迷,而金莲已盘曲恶根,不可动摇,由此放胆行事,以致有敬济之事。然则月娘引敬济,西门纵金莲,由渐而成,乃有后文之事。甚矣履霜之戒,为古人所重也。此回单状金莲之恶,故惟以鞋字播弄尽情。直到后三十回,以春梅纳鞋,足完鞋字神理。细数凡八十个鞋字,如一线穿去,却断断续续,遮遮掩掩。而瓶儿、玉楼、春梅身分中,莫不各有一金莲,以睹金莲之金莲,且衬蕙莲之金莲,则金莲至此已烂馒不堪之甚矣。葡萄架后,便是金、瓶二人妒宠起头,直到瓶儿死,金莲方畅。此处却回顾蕙莲,必用金莲以刀剁之,明写蕙莲一人,乃瓶儿前半小样,是蕙莲在前,如意在后,蕙莲乃瓶儿前车,如意乃瓶儿后车也。故蕙莲死即接翡翠轩,瓶儿死即接口脂香,紧捷之甚。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冰鉴)潘金莲兰汤邀午战(兰汤)

此回乃一部大关键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写出来之人,至此回方一一为之遥断结果。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此数人之结果完,而书亦完矣。直谓此书至此结亦可。

看他写众妇人出来看相,各各不同。月娘上来,众妾同观看。李娇儿自己过来。月娘叫孟三姐你也相相,神仙即接着相。至于金莲不肯出来,必用再三推之方出。瓶儿是西门令其相。雪娥、大姐是月娘令其相。夫大姐本非局中正经脚色,因不便令敬济混人,则用大姐,盖大姐相,而敬济之结果已过半矣,故此处不相陈敬济。

何以不便人敬济?盖西门之待敬济,半以奴隶待之。故不人敬济,所以衬西门市井人待婿之薄,而又有隐敬济,使文字有参差之致也。

上文即于前回红鞋之馀波,引下金莲之作恶不厌,中劈空插神仙一段,下即接兰汤午战,见金莲毫无做省悔过之心;而西门适听神仙贪花之说,即白日宣淫,见作恶者,虽神仙亦不得化之改也。西门必用了(了)〔子〕平风鉴两番描出,又与众人不同。凡小说,必用画像。如此回凡《金瓶》内有名人物,皆已为之摄神追影,读之固不必再画。而善画者,亦可即此而想其人,庶可肖形,以应其言语动作之态度也。

第三十回蔡太师覃恩锡爵(覃恩)西门庆生子加宫(双喜)

因潘金莲生一宋金莲,又因潘金莲之遗失金莲,引出宋金莲之遗下金莲。潘金莲遗失金莲,入陈敬济手;宋金莲遗下金莲,为西门庆收。则西门庆解潘金莲之金莲以与敬济,而敬济乃得金莲;宋金莲自解其金莲以与西门庆,而乃留为潘金莲快志之地。遂致失一金莲而又得一金莲,且因既失复还之金莲,引出新做之金莲。因金莲新做一金莲,遂使玉楼亦做一金莲,瓶儿亦做一金莲,今此回春梅亦做一金莲,见得数人呼吸相通,一鼻孔中出气,不谓一金莲之鞋,生出两回无穷文字。

朝廷赏太师以爵,太师赏人以爵。其受赏之人,又得分其爵,以与其家人伙计。夫使市井小人,皆得锡爵,则朝廷太师已属难言,况乎并及其市井小人之家人伙计哉?甚矣朝廷太师之恩波为可惜也。一部炎凉书,(下)〔不〕写其热极,如何令其凉极。今看其生子加官,一齐写出,可谓热极矣。

夫写其生子必如何如何,虽极力描写,已落秽套。今看其止令月娘一忙,众人一齐在屋,金莲发话,雪娥慌走,几段文字,下回接呱的一声,遂使生子已完,真是异样巧滑之文,而金莲妒口,又白描入骨也。

官哥儿,非西门之子也,亦非子虚之子,并非竹山之子也。然则谁氏之子?日鬼胎。何以知之?观其写狮子街,靠乔皇亲花园,夜夜有狐狸,托名与瓶儿交,而竹山云,夜与鬼交,则知其为鬼胎也。观后文官哥临死,瓶儿梦子虚云,我如今去告你,是官哥即子虚之灵爽无疑,则其为鬼胎益信矣。况翡翠轩瓶儿临月,而西门不知,可知非西门之子。子虚前年腊月死,又二年六月方生官哥,非子虚之子又明。至于竹山,一经逐散之后,毫无一字提起,且竹山以六月赘瓶儿,内云赶了往铺子内睡,则亦相好无多日,而使一度生子,当两月后,逐竹山之时,竹山岂无一语及此?即使瓶儿自知,则嫁西门后,以竹山初赘,算至四月内,已十月满足,即胎有过期者,而瓶儿能不于三月内自存地步乎?必待至翡翠轩,方自己说明,是子虚之孽,乘乔皇亲园,鬼魅之因,已胎于内,而必待算至瓶儿进门日起,合成十月,一日不多不少,此所以为孽也。不然,岂如是之巧哉?盖去年八月二十娶瓶儿,隔三日方人瓶儿房中,今年六月二十三日生官哥,岂非一日不多少乎?吾故曰:孽也,未有如是之巧者也。内写月娘房中拿坐草物,明点后文月娘小产之因。

第三十一回琴童儿藏壶构衅(构衅)西门庆开宴为欢(为欢)

此回已伏瓶儿母子俱死之机也。何则?官哥生而书童始来,瓶儿死而书童即去。中间妒瓶儿,兼妒书童。且内室乞恩,书童实附瓶儿,而三章约金莲实走书童。然则写书童,乃又写瓶儿受妒之时,外更有一以色进身,人宫见妒之男宠以衬之。见金莲一妒,而无所不用其妒。而藏壶一事,实为后三章约法之根,有如前读法内所云者也。

藏壶一事而三用之:一见玉箫之私书童,二见金莲之争闲气,三见西门之偏爱瓶儿、官哥也。

藏壶、偷金二事,而于琴童竟不一问,于夏花则锣,而且必欲卖之,其爱瓶儿处自见。

开宴内,却特用两太监说出三套词曲名色,将一部主意间架,前后排场说尽。当极炎热时,如何插入冷调,然不于此处下针贬,又何以做醒世人,故用二太监也。

月娘,良家妇也。一旦妓者来认女,月娘当怒叱之不暇,乃反喜而受之,其去娟家几何哉?况桂姐,乃西门梳(宠)〔笼〕之人也。其夫迷此人,贤者当劝其夫,即不贤者,毋宁拒此人。乃西门迷之而不能劝,己反引之于膝下,以为干女儿,是自以(捣)〔钨〕儿自居也。月娘真乃迷而不悟。

第三十二回李桂姐趋炎认女(认女)潘金莲怀嫉惊儿(惊儿)

此回上半幅之妙,妙在先令桂姐、银儿家去,将诸妓一影,后用桂姐先来,银姐,爱香、金铡三人后来,三人先出去,桂姐独后出来,一路情节,遂花团锦簇之妙。夫必又写四妓何哉?盖于西门做官之后,其势利豪华,于别处描写,便觉费手,看他算到必不止于一遭开宴,开宴正所以热闹,而开宴之热闹,止用诸妓乐工一衬,便有寒谷生春,花添锦上之致,文字固有衬叠法也。

看他于前回席散,接后用伯爵二人,要早来代东一过,下接手写一官席,下始插入认女正文,层次如画。官哥弥月,薛太监贺喜之(搏)〔博〕浪鼓,却是后文瓶儿所睹而哭官哥之物。天下事吉凶倚伏本是如此,又不特文字穿插伏线之巧也。

李桂姐此回是正文,银姐三人是陪客。然三人内,银姐又为解衣一回之线,爱香又为爱月之因,而玉钏又为隔花之金钏作引。固知一百回,皆一时成就,方能如针线之联络无缝也。

桂姐认女之意,大半为争风一节,怕西门庆今为提刑,或寻旧恨。再而作者于前,既为之露出(于上)〔丁二〕官破绽,一冷开去,何必又收转来。不知西门好色,使能一窥其破绽而即奋然弃之,犹是豪杰,惟是亲眼见其败露而终须恋恋不舍,为其所迷,此所以为愚也。故桂姐、银儿、月儿,毕西门之生,未尝暂冷,而终西门之丧,杳然并去。西门在时,虽桂姐与王三官百丑皆露,而往来不绝,西门死后无一是非,而诸妓作者亦绝口不提,即他妓亦另出名姓,非复此日之一班花柳也。可叹可省!

必写月娘收桂姐为女儿,总之欲丑月娘,见他一味胡乱处家,不知礼义,虽不同妓女之母,而不知耻,而以此母仪,仪型大姐,宜乎有后文之闹,总之丑月娘,更所以丑西门也。

爱香口中,既为爱月一抬身分,又为桂姐一照王三官,文字针线,逼真龙门。

百忙贺生子之时,即入怀嫉一事,见金莲于官哥之生以及其死,无一日甘心也。妇人可畏如此!

第三十三回陈敬济失钥罚唱(罚唱)韩道国纵妇争风(争风)

韩道国,一百回内结果之人也。其结果乃在何官人家。夫韩道国妻王六儿,于财色二字,不堪而沉溺者也。爱姐于财色二字,不堪而回头者也。不堪所以有此书,不堪而欲其回头,又所以有此书。故结以何官人,为凡世之不拘何姓人等作官人者劝也。故仍以何官人结,而此处于未出韩道国,先出何官人,因买何官人货,方寻韩伙计。然则财色二字,人自不能忘情,相引而迷其中耳。故何官人之货,必云绒线。

写失钥罚唱,必用还席作因,寻衣作引。一伏后文打狗骂潘姥姥之因,一伏弄一得双由寻衣服之引。

一路写金莲强敬济吃酒索唱,总是从骨髓中描出,溶成一片,不能为之字分句解,知者当心领其用笔之妙。然而他偏又夹写瓶儿、春梅、潘姥姥、吴月娘、如意儿、官哥,总是史笔之简净灵活处。金莲、敬济至一见消魂后,至此已几番描写。然而一层深一层,一次熟落,胆大一次,总是罪西门、月娘不知防嫌。而此回又必写月娘见其同席,而不早正色以闲之也。

内必写月娘小产者,乃作者深恶妇人私行妄动,毫无家教,以致酿成祸患,而不知悔,犹信任三姑六婆,安胎打胎,胡乱行事,全无闺范者也。又深讥西门空自奸诈,其实不能出妇人之手,终被瞒过。何也?如月娘有孕七月,而一旦落去,西门且不知,然则设十月生下,问之西门,当亦不知为何人之子乎?不知其孕,固属愚甚,知其有孕而并不问其何以不生出,天下人处家之昏昏者,孰有如此?亦如翡翠轩,去生官哥止一两月,然则私语时,瓶儿之娠已七八月矣,西门亦未之知,其醉梦为何如?宜乎刘婆子与三姑得出入,以肆其奸也。有家者甚勿为色所迷。

王六儿与二捣鬼奸情,乃云道国纵之。细观,方知作者之阳秋。盖王六儿打扮作倚门妆,引惹游蜂,一也。叔嫂不同席,古礼也,道国有弟而不知闲,二也。自己浮夸,不守本分,以致妻与弟,得以容其奸,三也。败露后,不能出之于王屠家,且百计全之,四也。此所以作者不罪王六儿与二捣鬼,而大书道国纵妇争风,谁(为)〔谓〕稗官家无阳秋哉?

又月娘小产,必于王六儿将出之时,煞有深意。见六为阴数,先有潘六儿在前,后有王六儿在后,重阴凝结,生意尽矣。幸有一阳隐伏,犹可图来复之机,乃一旦动摇剥尽,不必至丧命一回,而久已知两六之为祸根,后死两六儿家,犹正果,非结因也。

王、刘、薛三姑子,三姑也;刘婆子,刘与六通,六婆也,写来遂令人混混,急切看不出,是其狡猾之才,偶记于此。

第三十四回献芳搏内室乞恩(乞恩)受私贿后庭说事(说事)

提刑所,朝廷设此以平天下之不平,所以重民命也。看他朝廷以之为人事送太师,太师又以之为人事送百千奔走之市井小人,而百千市井小人之中,有一市井小人之西门庆,是太师特以一提刑送之者也。今看到任以来,未行一事,先以伯爵一帮闲之情、道国一伙计之分,将直作曲,妄入人罪,后即于我所欲入之人,又因以龙阳之情,混人内室之面,随出入罪,是西门庆又以所提之刑为帮闲、淫妇、书童之人事,天下事至此尚忍言哉?作者提笔,著此回时,必放声大哭也。

瓶儿,金屋之阿娇也。书童,外庭之小奴也。竟入内家,绝不避嫌,饮酒说事,绝不明察。况瓶儿,妾也。妾有事,不直致之于夫,而托外庭奴仆,为之先容,其可疑处,正不在求情说分上处。乃一味糊涂,岂齐家之正道?宜乎雪娥私来旺,知而留之,金莲私童而不悟,以致养成敬济之大患,至死而不觉也。

欲写金、瓶二人争宠处,于何处下笔?乃因书童,即补入平安,令其男宠中,先有共相油盐酱醋之香,串人金莲,遂觉一时情景人画。

写瓶儿一边热处,自觉金莲一边冰冷,不必身亲其地,而已见有难堪之情,作者之笔,真化工也。

第三十五回西门庆为男宠报仇(报仇)书童儿作女妆媚客(媚客)

此回单为书童出色描写也。故上半篇用金莲怒骂中衬出,下半篇用伯爵笑话中点醒也。

伯爵者,乃作者点睛之笔也。看他于此回内描写书童一篇曲曲折折文字,只用伯爵一笑话明白说出,使通身皆现。诸如后文山洞戏春娇,西门恼桂姐心事,用伯爵数白话点明,如此等类,不可胜数。故云伯爵,作者点睛之妙笔,遂成伯爵之妙舌也。

平安吃醋,固宜受祸,画童以听觑摇手,亦被牵连。内又插来安过(子)〔舌〕,来兴作耍,贲四插科,终以玳安作收,固为书童估宠作衬,实又借此为玳安一描身分也。席间必用伯爵打贲四一错,一者见伯爵荐人,纯是贪利,于西门家毫未着意,小人心意,固是如此;二者见贲四一向(撰)〔赚〕钱,已露骄矜,宜乎有错,而王六儿即便上手,较之贪四嫂尚侯迟迟,故贲四先须让韩道国一着也。希大一唱内于赏男宠时,已露王六儿消息,此所以为希大也。然唱亦精绝。

末又于打灯笼一段闲情,照出金莲之恨,且收拾诸仆。借问棋童使画童、琴童、联安、平安,色色皆出,而独于问春梅时,一语结出书童,使层层爆出之花,又层层收拢人来,真千古的史笔。可惜令之老死床下,作稗官野史。悲夫!我当为之一哭。

第三十六回翟管家寄书寻女子(寄书)蔡状元留饮借盘缠(留饮)

此回乃作者放笔,一写仕途之丑,势利之可畏也。夫西门市井小人,逢迎翟云峰,不惜出妻献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权奸假子,且而矢口以云峰为荣,止因十数金之利,屈节于市并小人之家,岂不可耻?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恶之一人,而借此以丑之也。

安郎中,盖作者借之作陪客,以结书童之徐文也。盖此书每传一人,必伏线于千里之前,又流波于千里之后,如宋蕙莲既死,犹徐山洞之鞋等是也。今书童于上两回,已极力描写,此处若犹必呆写,便非文理,若便置不写,文情又何突然无馀韵?故于请蔡状元时,用安郎中作陪,而令其有龙阳好,闲中又将书童点出徐韵也。作者用意盖如此,看官知之乎?

第三十七回冯妈妈说嫁韩爱姐(说嫁)西门庆包占王六儿(包占)

此回乃一百回作结之因也。夫爱姐不上东京,道国何由远遁?道国不远遁,又何由于大马头遇守备府之陈敬济?爱姐不遇敬济,何由改过而守节哉?然则趋奉翟谦,犹是易解之意。

王六儿者,予固云,效潘六儿之尤而特甚者也。然而撮合必用冯妈妈者,使看者眼中,又时时不冷落瓶儿也。文笔之联络处如此,谁其知之?

王六儿与西门庆交,纯以财者也。故初会即骗丫头,再会即骗房子。

老冯,瓶儿之奶娘也。一旦得王六儿之些须浸润,遂弃瓶儿如路人。写此等人,真令人心肺皆出。

如买蒲甸等,皆闲写吴月娘之好佛也,读者不可忽此闲笔。千古稗官中,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

第三十八回王六儿棒枪打捣鬼(棒糙)潘金莲雪夜弄琵琶(琵琶)

此回人李智、黄三,总为西门死后冷处作衬。故先为热处,多下趋附之人也。

棒打捣鬼者,盖欲撇开捣鬼以便与西门往来也。然必写捣鬼有奸在先者,一画道国,一画六儿,一伏一百回路遇之笋。

湖州养六儿,以成爱姐之志也。然此时不一撇去,岂韩二竟忽然抛去旧情,不一旁视乎?故用王六儿以棒槌一闹,西门一打,庶可且收起捣鬼,至拐财远遁,用他着时,再令其来可也。

王六儿淫事,必尽情写之者,盖本意欲于潘六儿之后,又写一尤甚者也。

潘金莲琵琶,写得怨恨之至,真是舞殿冷袖,风雨凄凄。而瓶儿处互相掩映,便有春光融融之象。迫后打狗畜猫,皆此时愤恨所钟。可知一家之怨恨,固非一日所成。稍有介意时,为之主者,当预为调停,庶不至于深耳。彼西门乌得知?

打韩二,必用棒槌,盖为琵琶相映成趣。然则琵琶之恨,亦无非争一棒槌耳。

第三十九回寄法名官哥穿道服(寄名)散生日敬济拜冤家(拜寿)

此回专为候佛邀福者,下一针贬。

玉皇庙,两番描写,俱是热闹时候;即后文荐亡,亦是热闹之时,特特与永福寺对照也。

看他凭空撰出两副对联,一个疏头,却使玉皇庙是真庙,吴道官、西门庆等俱是活人。妙绝之笔!

玉楼因看道士做的鞋,便想其有老婆。金莲因道士老婆,即想及尼僧汉子,王姑子直欲不做和尚。而金莲又因尼僧汉子为和尚,想及和尚老婆为尼僧。然则官哥为小道士,瓶儿不几几乎与道士有嫌疑之瓜葛乎?世人每愚而不悟,一味馁佛邀福,仙佛有灵,当亦大笑。

内中如道士改孩子姓,花大不应称舅,皆极可笑事,而确是人情必有之事,作者特借金莲口中说出。

篇末偏于道家说事之后,又撰一段佛事,使王姑子彰明较著,谈一回野狐禅,与上文道士相映成趣也。然而三十二祖投胎,又明为孝哥预备一影。则孝哥生几露,而西门死儿发矣。可畏哉!玉皇庙寄名,接王姑子谈经,与后千金喜舍,接二姑子印经,又是遥对章法。

第四十回抱孩童瓶儿希宠(希宠)妆丫鬟金莲市爱(市爱)

此回小文,为下回愤深作引也。盖金莲之愤,何止此日起。然金莲生日,西门乃在玉皇庙宿。玉皇庙,却是为瓶儿生子。则金莲此夕,己二十分不快。乃抱孩儿时,月娘之言,西门之爱,俱如针刺眼,争之不得,为无聊之极思,乃妆丫鬟以邀之也。虽暂分一夕之爱,而愤已深矣。宜乎后文,再奈不得也。文字无非情理,情理便生出章法,岂不是信手写去者?

写月娘听王姑子之言,又写尽尼僧之恶。看者读此回后,不闭门谢绝此辈者,非人心也。

两段文字,却两番夹写:如王姑子同月娘喜事一段,下夹瓶儿希宠一段,又写王姑辞去一段,又夹写金莲妆丫鬟一段也。章法井井不紊。

末必写裁诸色衣服,照人双目,盖预为联姻卖富贵地也。

第四十一回两孩儿联姻共笑嬉(联姻)二佳人愤深同气苦(含愤)

上文生子后,方使金莲醋瓮开破泥头,瓶儿气包打开线口。盖金莲之刻薄尖酸,必如上文如许情节,自翡翠轩发源,一滴一点,以至于今,使瓶儿之心深惧,瓶儿之胆暗摄,方深深郁郁闷闷,守口如瓶,而不轻发一言,以与之争,虽瓶儿天性温厚,亦积威于渐以致之也。

欲写金莲之妒,必借两孩儿联姻者,见瓶儿之诲妒者在官哥。乃不深自敛抑戒惧以处此,而更卖弄扳亲以起人妒。夫一孩儿,已日刺金莲之目,况两孩儿乎!(直)〔宜〕乎官哥不能与长姐并长年也。不死其子,金莲不(惬)〔膺〕其心矣。

极袱连姻,世俗之非。却用玉楼数语,道尽世情。信乎玉楼为作者自喻之人也。

第四十二回逞豪华门前放烟火(烟火)赏元宵楼上醉花灯(花灯)

此回侈言西门之盛也。四架烟火,既云门前逞放,看官眼底,谁不谓好向西门庆门前看烟火也。看他偏藏过一架在狮子街,偏使门前三架毫无色相,止用棋童口中一点,而狮子街的一架乃极力描写,遂使门前三架不言俱出:此文字旁敲侧击之法。

门前烟火,却在狮子街写,月娘、众妾看烟火,却搬在王六儿身上写,奇横至此!

文字不肯于忙处,不着闲笔衬,已比比然矣。今看其于闲处,却又必不肯徒以闲笔放过。如看灯,闲事也。写闹花灯,闲笔也。却即于此处出王三官,文字无一懈处可击,又善于指空便人,便捷如此,真如并州快剪刀矣。

此回是描写豪华,恐无甚花样,故又用伯爵与二妓一派歇后语,作生色花样,又一样章法也。

百忙里,又写桂姐、银儿吃醋,人情无微不到。

第四十三回争宠爱金莲惹气(争宠)卖富贵吴月攀亲(卖富)

夫西门前得玉楼、瓶儿之财,虽为得财,却是色中之财。必用李智、黄四来一番描写动头,后文接人生涯,方是真正财来。故用伯爵,一如十分光中之王婆也。看其后一回,叫李、黄二人买礼作为,便知仿佛。

金莲于藏壶、联姻时受辱,西门怒骂,毫无一和缓。此回相争,比上数回,语多而辞缓,又是一样闲闹。盖上文心急口急,不暇择语,故不顾触西门之怒。此回虽是相争,却一味以势利言之。西门之所以骄人者在此,故不觉听其言而笑也。描金莲正所以描西门,又不可不知。

必写乔五太太者,见西门以市井小人,一朝得志,便与大户联姻,犹心不足。不知彼皆皇亲国戚,视伊何窗鸡鹦之在蓬莱也。小人不知分量,十有八九。

写桂姐、银儿俱认干女,盖骂世人认假子者,为淫娟狗妓之流也。

看他一连写吴大妙子家一席女宴,接写请众官娘子一席女宴,又接写会亲一席女宴:重重叠叠,毫不犯手,直是史公复生。才生子便失壶,才结姻便失金,西门乃以为脚硬,私心起而祸福迷,此所以前知必贵至诚也。

官哥生而加官,长姐媳而进财。以合看失壶、失金二事,又是祸福吉凶相为倚伏,不知又是绝妙章法。

篇末又将敬济等各人心事结果,于酒令中一描,不知是忙中闲笔,又是闲中忙笔也?妙甚!

李三而黄却四矣,春光已不知归于何处,还金,言虽有黄金,亦难买此春光;失金,又言失却黄金犹自可之俗语也。

第四十四回避马房侍女偷金(偷金)下象棋佳人消夜(消夜)

夫藏壶与偷金作遥对章法,下象棋与弹琵琶又作遥对章法。自生子后至此,欲将生子加官后诸事一总,以便下二回卜龟儿用,第二番结束也。章法之整暇如此。

藏壶为玉箫事暗描,却是月娘不严之罪。偷金固是娇儿事,然夏花复留,使家法不行,众脾无所惩创,又是月娘引邪入室之罪。盖夏花以桂姐留,桂姐,月娘收以为女儿者也,夫复谁尤?况桂姐辈,月娘常劝西门远之者也。欲其夫远之,而却亲以为女,其何以相夫?故受桂姐之逆,而乃迁怒玳安,是亦福建子误我之意也钦!写桂姐,分明其姑之脾,真赃实犯,犹有许多雌黄.强口夺情,可畏如此!人情不肯自责又如此!

金莲心事,每于愤怒处写之。瓶儿心事,既不一言,何由写出?故又借银姐下棋,将海枯石烂,天长地久不言之恨,轻轻道出。文字之巧如此。

直至西门大哭之时,下象棋之恨方出。又至金莲撒泼之时,下象棋之恨又一出。赶至普净幻化,方冤仇如雪泼人汤内也。第四十五回应伯爵劝当铜锣(劝当)李瓶儿解衣银姐(解衣)

自黄四等还金后,至此文送桌面时,已隔无限文字,却倒序伯爵与黄、李二人赶到相会之说,似属脱节上文,看他此用正值西门在前厅打发桌面一语接人,便使一枝笔如两边一齐写来,无一边少停,一笔不写,文章双写之能,纯史公得意之法,被他学熟偷来也。算利以金,是欲以金子动之也。即以金子转算又说之,是又以银子说之也。人情以贪而吞饵,伯爵岂能欺人哉?人自受欺耳。一部内凡数书伯爵关目,如(答)〔替〕花(饮)〔邀〕酒等情,帮缥追欢等事,皆是以色动人。后文山洞隔花、月儿处等戏,又是因其喜怒而吮舔之。如此回劝当铜锣,方是特书以财而趋奉之也。究之其凡趋奉处皆以财,而此则以他人之财奉承之,以足李智、黄四之意。盖前此西门未提刑,可以缥,则惟以缥诱之。此后西门,虽有时而缥,然实不敢漂,故以戏悦之。此回乃西门官兴正新,财念方浓之时,故即以财势(鼓)〔蛊〕惑之,写趋附小人真写尽了也!内中一路写桂姐有三官处,情事如(面)〔画〕,必如此隐隐约约,预藏许多情事,至后文一击,首尾皆动:此文字长蛇阵法也。写银姐与瓶儿一对无事干母子如画,月娘与桂姐一对有心的又如画。

月娘认桂姐,是初得官而心骄,不过悦桂姐之趋奉。瓶儿解衣,既是得宠而心悲,欲借银姐为消遣闷怀之人。故桂姐少拂月娘而即散,银儿至瓶儿死而终合也。世人居权贵以自骄,与同辈争宠荣者,其各有趋附之人,当亦如是也。

此处所当之锣,乃于瓶儿死同穴丧礼内映出,真令人心肠冰冷。

屏风者,瓶儿也。一解衣银姐,则为银瓶。故老冯之踪迹,与瓶儿疏而不合矣。李三、黄四还金日,已寓不久之意,至此又一番透漏瓶沉消息也。

第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雪雨(走雨)妻妾戏笑卜龟儿(卜龟)

此回自吴神仙后,又是一番结果也。二十九回以上,虽讲财,却单讲色。四十六回以上至三十回以下,虽亦讲色,却单讲财,故王六儿,财中之色也。

上半部凡言六月内事,接连两个人都在六月,如玉楼以六月娶,瓶儿亦以六月密约,应分明处,却不明分的妙。此处言正月内事,接连自初九日写至十六日,一日有一日的事,却令人握看,不觉其板重,不必分明处,却甚分明。

玳安、小玉是一部结果,承继西门员外达之人也。此处以卜龟结束众人,却先点小玉、术安之私,并以众丫鬟衬春梅之气骨。总是此回,乃结上起下之文也。要皮袄,乃月娘、金莲终离之由,却已于此处安根。必用皮袄,盖欲于后文,既回顾既死之瓶儿,又掩映方张之如意,总收人月娘、金莲文中。再从王六儿处,插入申二姐,挽合春梅,总欲于此番一闹,将众人都合拢来,死者生者一齐开交,特与翡翠轩四人一合写作映,而已于此处安根。针线之妙,乃在一皮袄,与金扇明珠,一样章法也。

卜龟儿,止月娘、玉楼、瓶儿三人,而金莲之结果,却用自己说出,明明是其后事,一毫不差。而看者止见其闲话,又照管上文神仙之相,合成一片。至于春梅,乃用迎春等三人同时一衬。其独出之致,前程若龟鉴,文字变动之法如此。否则一齐卜龟,不与神仙之相,重复刺眼乎?

妙在吴神仙是相士之话,移此处不得;此处卜龟是卖卜老岖之话,移彼处不得。

此处篇首,偏又找一烟火,文字周匝之甚!

请四丫环不用王六儿,却用贲四嫂,百忙里又为贲四嫂安线也。

第四十七回苗青贪财害主(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枉法)

以上四十七回,俱是接连而下,至此截住上文,另起头绪,写一苗员外,与西门大官人作对。见苗员外以一刁氏而丧其身,况西门以如许妖孽,随其左右,虽欲不亡,其可得乎?其不死于来旺、来爵之手者,有幸有不幸耳!

刁氏,苗员外妾也,且可以杀身,况非己所有而据之乎?写陈三、翁八之恶,衬起苗青;写苗青之恶,又衬起西门庆也。然则写王六儿、夏提刑等无非衬西门庆也。西门庆之恶十分满足,则蔡太师之恶不言而喻矣。

一路写乐三嫂、王六儿、玳安儿、乐三、西门庆、夏提刑、平安、书童、琴童各色人等,一时忙忙碌碌,俱为一死囚之苗青呼来喝去的使唤。甚矣!财之可畏如此?

苗员外以财亡身,西门庆不以此为鉴戒,而尚贪其逆奴之赂,岂不计及来保等之观望乎?

第四十八回弄私情戏赠一枝桃(私情)走捷径探归七件事(捷径)

平插曾公一人,特为后文宋巡按对照,且见西门之恶,纯是太师之恶也。夫太师之下,何止百千万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

写王六儿得银如画,写夏提刑得财又如画。至写西门得多金,而不以为意,又衬西门平素之财也。

此回上坟,为西门传中一大总会。看他描写男客如许如许,又描写堂客如许如许,又写姬妾如许如许,特特为清明节寡妇下根种也。

内于西门祭祖文中,偏又夹写金莲、敬济一段文字。忙中闲笔,已屡言矣,然未如有此段文字丽极。

看他于一本章后接写七件事,一邪一正,特特刺入眼中,分外令人发指也。

来保探事,亦可为能矣。不知特为后文背主负恩一回内,势败奴欺主五字,预先下转语。见势未败之先,皆是良臣,而人心之难测,有如此也!

写西门祭祖是正文,却是旁文,写弄私情是旁文,又是正文。桃者,兆也,挑也,总是随处伏一挑剔,至花园之调,方不突然也。

第四十九回请巡按屈体求荣(屈体)遇梵僧现身施药(现身)

此回叙二巡按之荣,却都是求荣者之地步也。总为西门生色。闲中点缀董娇儿,又为桂儿、银儿等一衬也。

玉皇庙,诸人出身也。故瓶儿以玉皇庙邀子虚上会时出,金莲以玉皇庙元坛座下之虎出,而春梅又以天福来送玉皇庙会分,月娘叫大丫头时出:然则三人俱发源于玉皇庙也。至于永福寺,金莲埋于其中,春梅逢故主于其内,而月娘、孝哥俱于永福寺讨结果。独于瓶儿,未有永福寺之瓜葛也。不知其于此回内,已为瓶儿结果于永福寺之因矣。何则?瓶儿病以梵僧药,药固用永福寺中求得,然则瓶儿独早结于永福寺矣。故玉皇庙、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结。

后半梵僧一篇文字,能句句以现身二字读之,方知其笔之妙也。

放药必现身者,见西门之死,全以此物之妄施故耳。

第五十回琴童潜听燕莺欢(偷觑)玳安嬉游蝴媒巷(嬉游)

文字至五十回已一半矣。看他于四十九回内,即安一梵僧施药,盖为死瓶儿、西门之根。而必于诸人中先死二人者,见瓶之罄矣,凡百骸四肢,其能免乎?故前五十回,渐渐热出来;此后五十回,又渐渐冷将去,而于上四十九回插入,却于此回,特为术安一描生面,特特为一百回对照也。不然作者有此闲笔,为俄安叙家常乎?此回特写王六儿与瓶儿试药起,盖为瓶儿伏病死之由,亦为西门伏死于王六儿之由也。恐再着金莲,一回中难写,故接手又写下一回品玉之金莲也。文字用意之处,井井如此。而人不看,奈何奈何!

瓶儿之死,伏于试药,不知官哥之死,亦伏于此。看其特特将博浪鼓一点,而后文睹物之哭,遥遥相照矣。夫博浪鼓,一戏物耳,一见而官哥生矣,再现而官哥不保矣。至睹物之哭,乃一点前数回之金针结穴耳。其细密如此!

此回人一薛姑子,见万卉中有雪来说法,其凋零之象不言可知。故此回又借薛姑子全收拾杏梅等一切春色,而薛姑子特于梵僧相对也。信乎!此回文字,乃作者欲收拾以上笔墨,作下五十回结果之计也。上五十回是因,下五十回是果。上文特起一苗员外之因,何也?盖以前西门诸恶,皆是贪色,而财字上的恶尚未十分。惟有苗青一事,则贪财之恶,与毒武大、死子虚等矣。而来保、韩道国自苗青处来,拐财同去,真是一线不差。天理不爽如此!

篇(来)〔末〕又为孝哥作引,写得如此行径,月娘之丑之恶,已尽情不堪矣。

第五十一回打猫儿金莲品玉(品玉)斗叶子敬济输金(输金)

此回总写金莲之妒之淫之邪,乃夹一李桂姐、王三官之事,又夹一王姑子、薛姑子之事,便使一片淫邪世界,十分满足。又见金莲之行,实伯仲桂姐,而二尼之淫,又深罪月娘也。

此回章法,全是相映。如品玉之先,金莲起身,为月娘所讥;(来)〔如〕后文斗叶之先,金莲起身,又为月娘所讥是也。品玉时,以春梅代脱衣始,以春梅代穿衣结;斗叶子,以瓶儿同出仪门始,以同瓶儿回房结,又是两两相映。黄、安二主事来拜,是实;宋御史送礼,是虚,又两两相映也。

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今看他此回,先把后五十回冷局的大头绪,一一题清,如开首金莲两舌,伏后文官哥、瓶儿之死;李三、黄四谆谆借账,伏后文赖账之由;李桂姐伏王三官、林太太;来保、王六儿饮酒一段,伏后文二人结亲,拐财背主之故;郁大姐伏申二姐;品玉伏西门之死;而斗叶子伏敬济之飘零;二尼讲经,伏孝哥之幻化,盖此一回,又后五十回之枢纽也。

梵僧为诸淫妇而现身,乃王六儿先试,瓶儿次之,金莲又次,玉楼、月娘又次之。然则春梅独遗宠爱乎?不知于金莲未试之先,已先写了春梅也。夫必写梵僧者,非此不能死西门也。必写金、瓶、梅之试之者,所以极其恶也。而王六儿独占头筹者,又为贪欲丧命地也。

桂姐必写其私接王三官,所以刺西门之愚也。必写为之东京求情,盖为上寿之引线也。夫东京上寿,必用桂姐引者,所以点明桂姐一段公案也。何则?盖桂姐,西门、月娘之干女也。作者本意,写一趋炎认女之桂姐,盖特特为趋炎认子之人写照也。趋炎认子,西门之于蔡京,固此类也。以类引类,必用桂姐,而为女为子之间,亦大可耻矣。况乎王三官,又西门后日之假子也。以三官之假子,配桂姐之干女,又假兄妹干手足也。乃假子终奸干父之干女而不知悔,干父且奸干子之亲娘而不知非,身以淫娟浪子为假子女而不羞,己且辱身败行,又假子于人,而恐不得。其狗最之行,臭味本自相投,故此回必写桂姐,为下文东京假子之引,而上文必写桂姐之趋炎女也。

上一回写瓶儿试药为后文病源,此文又能于百忙中金莲品玉内写一打猫,为官哥死案。文字精细之针线如此。

写一薛姑子,见得雪月落于空寂,而又一片冷局才动头也。

第五十二回应伯爵山洞戏春娇(山洞)潘金莲花园调爱婿(花园)

篇首又找金莲后庭花一事,特特与王六儿一扭同心,见二人同恶共济,以结此梵僧药之案,为后文同时死西门之地也。桂姐自丁二官之后,西门久已疏淡。乃近复渐渐热落者,干女之故。则月娘不能相夫远色亲贤,甘于自引匪类入室,其罪何如!而西门为色所迷,明明看破虚假,却不能跳出圈套,故用伯爵之戏,以点醒西门之心也。

伯爵数回说明桂姐之于三官,而西门乃即有山洞之淫,是其愚而不断,且自喜梵僧之药,欲卖弄精神,亦非有意于桂姐也。夫人之精神,值得几番卖弄哉?故沿至后文惊爱月等事,皆一层层写入死地也。

为结文幻化写一孝哥,为孝哥写一薛姑子。用笔深细,固不必说。至于为一壬子,却写一庚戌日;为一庚戌日,却写一官哥剃头;又先写一西门修养,后又赔写一廿四日。总之文字不肯直直便出,使人看出也。

西门吃梵僧药而死其身,月娘服薛姑子药而亡其嗣。两两相对,真正一对愚人。

上回品玉写一猫,此回又写一猫。上文犹是点明雪贼,此回却明明写猫惊官哥。盖为后文作(非)〔伏〕,一伏金莲之深心,一见瓶儿之不能防微杜渐也。

金莲之于敬济,自见娇娘后,而元夜一戏,得金莲唱戏罚唱一戏,至此斗叶子一戏,乃于买汗巾串人花园之戏,方讨结煞。一见西门之疏,一见二人之渐。而处处写月娘,又深罪月娘也。王婆于金莲内(陶)〔掏〕出汗巾,为西门作合。今敬济又以汗巾作合,一丝不爽。

第五十三回潘金莲惊散幽欢(惊欢)吴月娘拜求子息(求子)

至此回,方写金莲、敬济二人得手,而得手却在卷棚内,且惊散之后,又用西门摸着,总写西门之疏略,而又描金莲之惊魂也。月娘求子,盖正对扫雪一回也。夫雪夜求子,明是怨愤,而借求子,作勾挑之计,所以牢笼其夫。此回求子,方是真正求子也。然总与西门无相关涉,写尽继室之假,而观后撒泼一回,则求子又明是挟制之(媒)〔谋〕。

写孝哥来(极)〔历〕,却详细如此。一者见名分之正,不似瓶儿,二者欲为幻化地,不得不为薛姑子药地。

扫雪烹茶,由寒而渐暖也。因雪结胎,由热而归于冷也。且雪胎能无化乎?

孝哥胎而官哥病,结果之人出,而冤孽之人该算账矣。又官哥,子虚转世也。孝哥,西门转世也。本性一回头,冤孽已不住,然则暗中棒喝,明明示人,又此书之本意也。

写王姑子念经者,又为月娘、薛姑子一映,见月娘误于雪而空,瓶儿迷于色而(忘)〔亡〕也。

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隔花戏金钏(戏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诊瓶)

此文俱是下文引子。盖伯爵戏金钏 ,明言遗答坠洱,俱是相思,隔花金串,行当入他人之手。是瓶儿未死,已先为金、梅散去一影,然瓶儿一死,亦未尝不有隔花人远天涯近意。是此一回,既影瓶儿,复遥影莲摧梅谢。若任医官,又为官哥作衬。见官哥不死,瓶儿尚可医,官哥死,而瓶儿必死,子虚之灵不爽矣。

写王姑子处修经,一缴玉皇庙,一起永福寺,一衬西门、月娘、瓶儿之愚也。

花园中一令,明说西门豪华不久,如世所云风花雪月者也。而诸笑谈,又明说西门之得以肆其恶者,以有钱耳,总为财字一哭也。写敬济、金莲一惊,盖为二人留地步也。夫不惊走,势必常寻闲空,而心胆一放,墙壁难瞒,敬济不能居于西门家矣。故用一惊顿住,留至西门一死,即接写售色东床,又不费手,又有地步也。且因此可悟私琴童一回之文矣。欲为金莲私婿不露马脚于西门生时,必先写私仆露马脚于金莲一来时,见金莲惩此一辱,便不敢十分放胆,必侯西门死月娘烧香去,方败露尽情也。故写琴童,特为敬济地耳。盖当日想时,不写敬济、金莲得手于西门在日,不足以形其奸,乃写其得手,而雪娥、娇儿在侧虎视,何以不败露?一败露,而敬济能不作琴童之续乎?故用先写一琴童,以厌足娇儿、雪娥之心,以暗惊金莲之胆,又写一理星,以迷西门之魄,又写一蕙莲死,以灭雪娥之口,一春梅骂李铭,以杜娇儿之谗,又写一月娘,随处开端托大,然后敬济、金莲得终西门之身而不败。夫敬济不败,方可至西门死后,细细抽笔,单单写之也。文字地步如此,人乌知之?

又韩金钏,韩者,寒也,已是(必)〔冷〕信特特透露,接写至爱月,乃岁晚寒深,温气全无矣。是又不可不知。

第五十五回西门庆两番庆寿(旦)〔诞〕(两庆)苗员外一诺送歌童(一诺)

此回方正写太师之恶与趋奉之耻,为世人一哭也。写桂姐假女之事方完,而西门假子之事乃出,递映丑绝。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恶于太师之假子,而作此以丑其人,下同娼妓之流也。文笔亦太刻矣。于见太师时,夹写一苗员外,一时便写为假子者,千百不止也。总是丑低之辞。必云扬州苗员外,所以刺西门之心也。

赠歌童者,所重在春鸿、春燕四字也。言你正在胜时,岂知秋去春来,又有别人家一番豪华。旧日韶光易老,甚勿昧昧,及早回头,犹恐不及也。乃西门不悟,必至死而方休,为后人之所深悲,比比然也,又不特西门一人而已。

写富贵必写至相府之富贵,方使西门等员外家,市井之气不言而出。

送鸿迎燕,必接写在隔花一戏之后,正见上回为吐露冷字消息,此乃用送鸿迎燕四字,以点其睛,示炎热有限,繁华不久也。

第五十六回西门庆捐金助朋友(助友)常峙节得钞傲妻儿(傲妻)

此回是财字一篇小结束。盖梵僧药以后,乃极力写色的利害。此又写财的利害,为酒肉朋友、柴米夫妻八字,同声一哭也。西门捐金,人言彼不得朋友之报。不知其盗子虚之物为捐金之费,比盗贼得平人财物而施人者,更加一等罪恶。盖我既盗朋友之财,何责朋友之负我哉?

二目已做完,又接叙水秀才一段。盖水乃冷物。今欲写西门氏冷落于七十九回后,而不露冷信于前数十回之前,不特无以劝惩,亦何以为之文字哉?然即写一水秀才来,则正炎热时,何以入此冷姓?而水秀才一来,文字亦必尽冷矣。故先提明水秀才,乃闲闲说出,又轻轻抹去,重复写一温字出来。言此时冷虽未冷,热已不热,惟此尸居徐气,以旦夕待死耳。故隔花一戏,借韩金钏透出寒字,又借春鸿留,春燕死,透出春去秋深。此又以水、温二秀才,言不热之,渐将冷之,几层层文字,固自做开卷冷热二字。非真个有西门氏,请代笔先生也。至后温秀才去,而聂两湖代写轴文,已隐一冷水于内。故带水战,冷己极矣。而西门死,伯爵祭文,方用水秀才,水字为冷,岂不益信?

第五十七回(闻)〔开〕缘簿千金喜舍(千金)戏雕栏一笑回嗅(一笑)

此回单为永福寺作地。何则?永福寺,金、瓶、梅归根之所。不写为守备香火,则金莲亦不能葬此,春梅亦不来此。使止写守备香火而西门无因,不几无因,而果顾客失主乎?故用千金喜舍,总为后文众人俱归于此也。

如瓶儿死于梵僧药,而药由永福寺。金莲、敬济葬于寺中,春梅逢月娘于寺内,而玉楼又因永福寺见李衙内:是众人齐归于此,实同散于此也。安得不特特写一重修之千金,出于西门氏乎?接写二尼印经相映成趣。见不反本笃实,重伦好礼,虽千金之施,何益身命?止足为败亡之因。且岂但千金无益,即再舍些,亦不过如此而已。点醒世人无限,一笑回填。盖顺笔照管金莲、敬济初得手情事,又点明不能放胆,以为西门死后地步也。文字点染之妙如此。

写金莲、敬济情事,即于永福寺化缘之后,见金莲不知死也。

第五十八回潘金莲打狗伤人(打狗)孟玉楼周贫磨镜(磨镜)

此回将雪娥一点者何也?盖永福寺已修整,众人将去,而群芳未凋,必寒信先至,故雪娥一夜西风,而莲李杏梅皆有寒色矣。林太太,因月儿之荐也。故才写月儿,必云在招宣府中供唱。写爱月儿不言语者,见月儿适才受辱,全已归恨桂姐,故后日思所以陷桂姐者,不一而足也。文心深细如此。

打狗伤人,其恶固云妒瓶儿矣。乃并伤及其母,宜该其死比瓶儿更惨也。至于磨镜,非玉楼之文,乃特特使一老年无依之人,说其子之不孝,说其为父母之有愁莫诉处,直刺金莲之心,以为不孝者警也。我固云作者以玉楼衬金莲,至此益信。看其拿姥姥送来小米与磨镜者,其于姥姥之年老心酸肉痛无复依倚者,能不刺人心怀乎?甚矣!金莲之可杀,而凡不孝如金莲者,又皆可杀也!必云磨镜者,盖欲金莲磨其恶念以存本心。而镜者,又以此镜彼,欲其以磨镜之老人,而回鉴其母之苦情如一体而不异也。惊闺叶底,不一思量,尚能容其天地间乎?武二哥之刃,磨砺以须者久矣。

玉楼,此书借以作结之人也。周贫磨镜,所以劝孝也。以此点醒孝字之意,以便结人幻化之教也。千里结穴,谁其知之?观磨镜文字,作者必有风木深悲,自为苦孝之人,而作此一回苦语,直结人一百回,孝哥幻化,总由此生此世,不能一伸其志于亲,为无可奈何之血泪也。

第五十九回西门庆露阳惊爱月(露阳)李瓶儿睹物哭官哥(睹物)

夫官哥死而瓶儿死,瓶儿死而西门亦死,故访爱月见西门之岁月有限也。月娘生于八月十五日,过十五则缺矣。今爱月姓郑,犹云正爱好月,又早过十五日也。豪华易老,日月如流,歌舞场中,不堪回首,奈何奈何!

上文一路写官哥小胆,写猫至此,方一笔结出官哥之死,固是十二分精细。乃于官哥临死时,写梦子虚云,"你如何盗我财物与西门庆,我如今告你去也"二句,明是子虚转化官哥,以为瓶儿孽死之由,以与西门索债之地。二句道尽,遂使推唤猫上墙,打狗关门,早为今日打狗伤人,猫惊官哥之因,一丝不差。甚矣!作者之笔,真有疏而不漏之至理存乎其中,殆夺天工之巧者乎!然后知其以前瓶儿打狗唤猫,后金莲打狗养猫,特特照应,使看者知官哥,即子虚之化身也。

千金之舍,为官哥也;玉皇庙之雄,为官哥也;王姑子家之经,为官哥也;贲四所印岳庙所舍之经,为官哥也。子虚之账,已勾消一半。至于瓶儿之死,为官哥也,然则瓶儿死后之费,亦在官哥账上算,实在子虚账上算也。墙头之物,能存几何哉?至苗青之物,以王六儿处来,即以韩道国去,且加两倍之利。玉楼之物,得之杨家,失于李氏,屈指算去,不差一丝。人亦何乐而贪人之财也哉?其如不省何!

何以知官哥为子虚化身也?观梦子虚云:"如今我告你去也"。夫子虚已死数年,而何以不告,且必云"如今我告你去"? "如今"二字,见以先我已来讨债。作孽至如今,债已将完,孽已将成,止用一告,便来捉淫妇奸夫也,明明在此。而自有《金瓶》以来,能看而悟其意者谁乎?今日被我抉其隐而发之也。

第六十回李瓶儿病缠死孽(死孽)西门庆官作生涯(生涯)

此回小小一篇文字,见色欲有悲伤之时,钱财无止足之处,为世人涕泪相告也。

瓶儿之病,因官哥,本因子虚。乃官哥未死,子虚不来,是官哥即子虚;官哥既死,子虚频来,是子虚即官哥。而必写官哥在子虚怀中者,正子虚所以缠瓶儿之处,而瓶儿缠孽之因也。或人必执官哥在子虚怀中,疑为子虚(乎)〔子〕,彼乌知着相受迷之故,而自己先着相受迷也。

官作生涯,见西门一片市井,全不改悔也,又为临死算本之时预开帐簿也。

此回文字,开手将题面两事,轻轻叙完,下文接以一酒令,总括金、瓶、梅三人,并玉楼,并爱姐、月娘,已为后文一番结束,上映吴神仙,以及卜龟等文字也。且更以二清江引为月儿作衬,而第一个又为金莲、敬济一引,赶他去别处飞,又为春梅地也。故此回是过节文中,却插入关锁文字,神妙之至。

第六十一回西门庆乘醉烧阴户(醉烧)李瓶儿带病宴重阳(病宴)

夫下一回,瓶儿方死,此回宴重阳,乃不起之信也。然先陪写一烧阴户,且夹写一金莲之淫,是未写瓶儿之死机,先已写西门之死机也。何则?西门死时,自王六儿家来,以及潘六儿继之方死。今自王六儿家来。潘六儿继之,已明明前后对照,岂非死机已伏?故于伏西门死机之时,即夹写春梅发动之机。盖春梅别茂,而西门已冷落于夕阳衰草矣。何以见春梅发动之机?曰以申二姐见之。盖春梅,固庞二姐也。二姐者,二为少阴,六为老阴,则对六儿而名之也。然郁二姐者,郁结其气于莲开之时也。今西门冷落已来,瓶罄花残,其久郁之二姐,已将伸其志矣。故用人申二姐后文骂之,正所以一吐从前之郁。夫至春梅之气尽吐,将又别换一番韶华,而去日之春光,能不尽付东流乎?故西门亦随之而死,莲杏亦因之而散也。然插此意于瓶儿未死之先,真是龙门再世。

欲写瓶儿之病,不能畅其笔意,则用写医再至再三,其讲病源,论药方,一时匆匆景象,则瓶儿之病不言而自见。若人俗手,一篇如何病重,的的剥剥,到底写不出也。

写算命起数,固见忙迫光景,又为冰鉴卜龟作照也。瓶儿本是花瓶,止为西门是生药铺中人,遂成药瓶,而因之竹山亦以药投之,今又聚胡、赵、何、任诸人之药入内,宜乎丧身黄土,不能与诸花作缘也,故以诸医人相乱成趣。

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黄巾士(法遣)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大哭)

此回文字,最是难写。题虽两句,却是一串的事。故此回乃是一笔写去,内却前前后后,穿针递线,一丝不苟。真是龙门一手出来,不敢曰又一龙门也。

如写瓶儿,写西门,写伯爵,写潘道士,写吴银儿、王姑子,写冯妈妈,写如意儿,写花子由,其一时或闲笔插入,或忙笔正写,或失切,或不关切,疏略浅深,一时皆见。至于瓶儿遗嘱,又是王姑子、如意、迎春、绣春、老冯、月娘、西门、娇儿、玉楼、金莲、雪娥,不漏一人,而浅深恩怨皆出。其诸人之亲疏厚薄浅深,感触心事,又一笔不苟,层层描出,文至此亦可云至矣。看他偏有馀力,又接手写其死后,西门大哭一篇。且偏更于其本命灯绝后,预先写其一番哭泣,不特瓶儿、西门哭,直写至西门与月娘哭,岂不大奇?至其一死,独写西门一人大哭,真声泪俱出。又写月娘之哭,又写众人之哭,又接写西门之再哭,又接写月娘之不哭,又接写西门前厅哭,又写哭了又哭,然后将鸡都叫了一句顿住,便使一时半夜,人死喧闹,以及各人言语心事,并各人所做之事,一毫不差,历历如真有其事。即真事令一人提笔记之,亦不能全者,乃又曲曲折折,拉拉杂杂,无不写之。我已为至矣尽矣,其才亦应少竭矣,乃偏又接写请徐先生,报花子由,报诸亲,又写黑书,又写取布搭棚,请画师,且夹写玳安哭,又夹写西门再哭,月娘恼,玉楼疏,金莲畅快,又接写伯爵做梦,陋嘴跌脚,再接写西门哭,伯爵劝,一篇文字方完。我亦并不知作者是神工,是鬼斧,但见其三段中,如千人万马,却一步不乱。读此一回,谓世间有一史公生在汉世,吾不信也。

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伯爵梦替折,西门亦梦替折,盖言瓶坠也。点题之妙,如此生动,谁能如此?

第六十三回韩画士传真作遗爱(传真)西门庆观戏动深悲(观戏)

这篇文字,特特为丑西门无耻与一班无耻逐臭者,然却又是一篇一气承上起下的文字。

传真、观戏,特特相对,盖为一百回地也。夫人死而曰真,假中之真。何以谓之真,乃必传之?瓶儿之生,何莫非戏?乃于戏中动悲,其痴情缠绵,即至再世,犹必深(渝)〔沦〕欲海。故必幻化,方可了此一段淫邪公案也。

写月娘叫敬济来家吃饭,虽闲闲一语,却写尽敬济在西门家,无人防微杜渐,日深其奸,与众妇女熟滑,而虽有金莲之私,无一人疑而指之也。看文当于闲处,信然信然!

篇内几段文字:自首至吃饭收家伙,是一段,上回徐文也。来保请画师来至小童拿插屏出门,是一段正文。乔大户看木头至合家大小哭了一场,是一段小硷文字。自来兴买冥衣等件至打银爵,是设灵一段。自与伯爵定丧礼至各遵守去讫,是派人一段。自皇庄内相送竹木至七间榜棚,是搭棚一段。请报恩寺僧是念经,每日两个茶酒是开丧,自为两小段。自花大舅去至春鸿两个伏侍,是下半日一段。(至)〔自〕天明梳洗至第二日清晨,为一段。夏提刑来是一段。吴银儿是一段。到三日念经一段。(昌)〔吊〕孝一段。大硷一段。题主一段。众人上纸一段。插入桂姐,首七和尚念经一段。插入吴道官送影来一段。午间众人上祭一段。过入观戏之脉,胡府尹上祭一段。郑月儿一段。晚夕众人伴宿,正说观戏至末是一段。虽插三妓,然总是一段文字也。试看他于瓶儿一七曲曲写来,无事不备,无人不来,总是西门一死,详略之间,特特作照。此回犹是第一热闹文字,不是冷局也。

观戏写春梅出色,写西门是正意,写金莲是畅意。写春梅盖为玉箫模神,非如别回写春梅;写金莲盖为如意露线,非如别回写金莲也。

戏中乃因寄丹青而悲,然则一线穿却,言其真如戏也。必用《玉箫女两世姻缘记》,明言玉箫之所以有此人,特为春梅而设也。何则?开卷出春梅,则以玉箫为大丫头而出之,至前出春梅,必云一玉箫,一春梅,后文护短撒泼,必云玉箫过舌。然则吹放江梅者,玉箫也;吹散江梅者,亦玉箫也。至于书童,瓶儿生子始来,瓶儿一死即去,始终乎瓶儿者,非书童之始终乎瓶儿,乃玉箫合书童而始终乎瓶儿也。盖言箫与书合,为萧疏之风,瓶坠替折,花事零落,东风恩怨,总不分明,故此回写西门悲,而下回即云私挂一帆风。

篇内写花子由夫妻重孝,直是没理到极处,却是遥照武松。至于子由叫姐夫,更奇。

先写银儿,再写桂儿,再写月儿,此处将三人一总。

瓶儿,妾也。一路写其奢偕之法,全无月娘,写尽市井无礼之悲。

玉箫、小玉,皆月娘脾也。而月娘皆不能防闲,令其有私。月娘之为人可知,作者之罪月娘亦可知。

上祭者,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相连成文,言如此行丧礼,目无月娘也。留与人学说谈论也,花费了西门庆也,断绝了以前所攀之亲家也。闲笔成趣。《玉箫记》,却用小玉(推)〔吹〕玉箫,一笔作两笔用,总罪月娘也。

看戏既写众男客,又写众女客,总为西门死作衬。总是闹热,不是冷淡,又与生子后,上坟文中遥对。

第六十四回玉箫跪受三章约(三章)书童私挂一帆风(一帆)

人知春梅为四女乐中第一人,不知作者已先极力描写一玉箫也。盖瓶者,养花之物;而箫者,歌舞之器,悲欢皆可寄情于中。故生子加官,必写玉箫失壶而私书童于此起,盖藏淫(佚)〔佚〕之调于箫中欢也;瓶儿一死,即使奸情败露,书童远去,是藏别离之调于箫中悲也。此是作者,特以箫声之悲欢离合,写银瓶之存亡,为一部大关目处也。

玉箫必随月娘,是作者特诛月娘闺范不严,无端透露春消息,以致有金莲、敬济、雪娥等事,故以玉箫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三章约者,(了)〔乃〕作者自言此后半部,皆散场之词,所(为)〔谓〕离歌三叠,而烟水茫茫云者,正渭城之景也。夫极力写金、瓶、梅三人,今死其一矣,已后自然一一散去,不再出一笔写其合聚来也。故此处以玉箫三章约以点明之。

瓶儿死而书童去,春鸿去而春梅别,两两相映。盖送归鸿而为梅开之候,瓶儿坠而琴书冷矣。故瓶儿与书童一时并宠,而藏壶必用琴童也。

玉箫人金莲手中,虽为梅开之兆,然试以金莲所品之名思之,又月娘之所必争者也。故后文撒泼,以玉箫话起。

月下吹箫,玉楼人悄,莲漏频催,春梅映雪。一瓶春酒已罄,此时此际,琴书在侧,不忍作送鸿迎燕之句,真大难为情,故用作书以消遣也,此又作者之心。

篇内接叙二太监讲朝政,盖为下文引见朝房地也。

第六十五回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同穴)守孤灵半夜口脂香(守灵)

瓶儿死于九月十七,西门死于正月二十一,屈指才三月,子虚亦灵矣。后文看其明明一日日叙去,便又有如许文字,而又只是三月中的事,一丝不紊。

此回自二七做起,乃是吴道官念经,一结玉皇庙。

此回插孟锐,总是忙忙写分散之原,故早伏后线也。黄、宋为市井小人之妾上纸,其卑污不必言矣。然夹写请黄太尉,盖为后文引见而言也。夫引见朝房,又为一百回逃难避兵而言也。总是匆匆欲结,又不能匆匆即结。文字有一定起结,如此信不尽尔也。瓶儿死,春梅未即出头,固应写金莲结果。今看他不写金莲结果,先找足金莲出身。夫金莲出身者,王招宣府中埠也。欲恶招宣,必恶其妻子。使其子若贤,必能化其母;然使其媳若贤,亦必'能劝其子。今欲写招宣之妻子不贤,而不先写其媳之父亦属权奸,则招宣之妻子固应为金莲受报,而其媳又何辜受招宣妻子之累哉?故必先写六黄太尉,误国殃民如此,言其女应如此报,而不受污西门,亦天幸耳。作者恶金莲,并及其出身固矣,乃并及其出身处之人之媳,则恶金莲为何如哉?

丧礼胜,看他先写破土,又写请地邻,乃写十一日辞灵,又写发引。至于发引,看他写看家者,写摆对者,写照管社火者,写收祭者,写送殡者,写车马,写轿,写起棺,写摔盆,写社火,写看者,写悬真,写山头,写在坟前等者,写点主,写回灵,写安灵,许多曲曲折折,总为西门一死对照。然却一语过到守灵,不知不觉,真神化之笔也。如意儿者,如意原为插瓶之物,今瓶坠而如意存,故必特笔写之,写如意原以写已死之瓶儿也。况瓶儿已死,即西门意中人,而奶子如之,所为如意儿也。总之为金莲作对,以便写其妒宠争妍之态也。故蕙莲在先,如意儿在后,总随瓶儿与之抗衡,以写金莲之妒也。

如耍狮子必抛一球,射箭必立一的,欲写金莲而不写一与之争宠之人,将何以写金莲?故蕙莲、瓶儿、如意,皆欲写金莲之球之的也。

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书致膊(致膊)黄真人发碟荐亡(荐亡)

此回写瓶儿一(梦)〔死〕也,乃胡知府、周守备、荆都监以下武官,李知县以下文官,又宋御史、黄主事、安郎中、翟管家,色色皆来,特与西门一死相映。夫瓶儿与西门之死,不阅三月,而冷暖如此,写得世情活现。

写黄真人者,盖深恶金莲也。写恶如瓶儿犹可忏悔,非如金莲之不能超脱也。

(崔)〔翟〕谦寄书,云杨提督卒于狱,盖结西门之豪华也。何则?西门之通蔡京,以陈洪与杨家亲也。今杨提督死,而西门无所事恃矣。况杨提督被幼,而瓶儿别嫁,今瓶儿死,而杨提督亦死,又是一大章法。

上回即出力写瓶儿一死,使此回即接手写别事,不特情事突然,而上文亦俱属写之无益。何则?盖瓶儿之死,非一朝一夕可以结过不提之人之事之文字也。然则此回如何重新复做瓶儿之死,看他用某人祭、某人吊,并黄真人如何发碟、如何做法事,总是一篇敷演文字,故不嫌层层描写也。

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入梦)

月娘扫雪,至此又写赏雪。夫前雪为春前之雪,一层层热了来;

此回为腊底之雪,一层层冷了去也。因写诸花,固用雪为起结。

瓶儿初来,月娘扫雪;瓶儿一死,西门赏雪:特特相映。月,又为踏雪访相映也。夫爱月必踏雪访,盖言冷将至也。无他花,惟待春梅矣。

忽插爱雪月下

接言黄四,盖为后爱月家楔子也,爱月儿,又为王招宣林氏楔

子也;林氏又为金莲故也:总是金莲一人文字。520

篇内借行酒令,明明点出扫雪前文。观伯爵云,头里小雪,后来大雪可见。

此回瓶儿之梦,非结瓶儿,盖预报西门之死也。至何家托梦,方结瓶儿。

篇内写金莲戴金赤虎分心,盖特为瓶儿初来一照;而情感一回,后接云打金满地娇九凤甸儿,盖已为此回瓶儿梦中初醒之金莲作地。其笔力之强健为何如?

伯爵生儿,特刺西门之心,又为孝哥作映也。

叙孟二舅,人知伏脉,接叙敬济陪坐,乃所以伏脉也。人乌知之?至于问孟锐年纪,却是为玉楼点睛。人又乌得知之?盖言玉楼正当时,而非将残之杏,为嫁衙内作地也。

篇末将玉皇庙、报恩寺、永福寺一总。夫玉皇庙,皆起手处也;永福寺,皆结果处也。至报恩寺,乃武大、子虚、瓶儿念经之所,故于此一结之。是故报恩者,孝字也。惟孝可以化孽,故诸人烧灵,必用报恩寺,而结以孝哥幻化,然则报恩寺,又是玉楼、孝哥二人发源结果之所也。

第六十八回应伯爵戏衔玉臂(戏衔)堆安儿密访蜂媒(密访)

此回特写爱月,却特与桂姐照映,见此时有月无花,一片寒冷天气也。始郑钨出迎,何异李钨;爱香出迎,何异李桂卿。伯爵帮衬,不减昔日李家之伯爵;此日之架儿,犹是昔日之踢行头者。盖写一月姐,又特特与桂姐相犯也。

桂姐后有瓶儿之约,月姐后有林氏之欢,又遥遥相映。王姑子与薛姑子一嚷,则上文印经、遗嘱、念经,月娘与金莲前后吃符药,一总结住,下抽笔单写金莲,为壬子日相争之线也。然则二尼,又起衅之由欤!

前后回内,凡写黄、安诸人来拜,必用西门赴席时夹写。盖诸人

来拜,无非衬西门之热,即几回央烦摆酒,亦无非衬西门之趋奉,非意在诸人也。意不在之人,而必写之,见用为衬叠花样之人,故不妨夹写,然必夹写,乃能衬出也。

桂姐文中,踢行头何等闹热,架儿等人,此回却用一喝即散。盖月儿此回过线,下文即拿聂械儿等人也。月儿与桂姐合伙。而伯爵一戏,即用葵轩数语点明,一部内写诸娼妓之故,盖辱西门、月娘与娼妓、鸨儿、忘八,皆声应气求也。

伯爵戏衔玉臂,与出洞一戏,遥遥相映,却自是两样心事,桂姐愈见其疏,月儿愈见其密也。

桂姐家必着丫头看西门出院,恐往吴银儿家去,月儿亦必叫郑春(迫)〔送〕西门到家,两两遥对。益信此文与桂姐相犯,盖月姐亦恐到银儿家也。

桂姐为月娘之女,月下桂也。今月儿夺桂儿之宠,引林氏之媒,明言桂已飘零,月非秋月。盖雪后之明蟾,独照空林,大是凄切之情。

峨安儿,蝶使也。于蝴蝶巷一映出,于此处访蜂媒,又一映出也。

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初调)丽春院惊走王三官(惊走)

此回特与金莲出身处说报应,则西门之因果不问可知矣。夫李桂儿,西门之表子也。乃王三官私之,其气固不必言。今忽得一人指引,即无林氏,已有差人拿访之势,况乎林氏嘱之,为一举而两得乎?此西门一生快意事也。夫快意至此,其为愿已足,宜乎死其迫之矣。末找伯爵,又为十弟兄一描。

林太太之败坏家风,乃一人门一对联写出之,真是一针见血之笔。

月儿宠而李桂姐疏,又遥遥与瓶儿、金莲相映。

林氏以告引诱三官之人为由,以通西门,然则三官卖了母,林氏又卖了子也。西门之假子,自应此等人做。

西门通林氏,使不先压倒王三宫,则必不能再调,且必不能林氏请过去,西门请过来。今看他止借林氏借话,便一过人王三官求情,则三官不折自倒,而一任林氏与西门停眠整宿矣。齐家必先修身,信然!

末写与桂姐疏淡,却是月儿告西门,引入林氏之本意,西门在其局中矣。

第七十回老太监引酌朝房(朝房)二提刑庭参太尉(庭参)

甚矣!夫作书者,必大不得于时势,方作寓言以垂世。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历叙运良峰之(尝)〔苦〕,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又人何太监。何永寿,见何者不可苟延岁月,而必以财色速之也。夏延龄、何永寿,又特为西门下针贬也。夏延龄,实始终金莲者也。盖言莲茂于夏,而龙溪有水,可以栽莲,今夏已去而河空流,虽故(趾)〔址〕犹存,韶光不是,眼见芳菲全歇,惟残枝败叶,摇漾秋风,支持霜雪耳。故贲四嫂必姓叶,而带水以战情郎,且东京一回之后,惟踏雪访月,而叶落空林,景物萧条,是又有贪四嫂、林太太等事也。此处于瓶儿新死,即写夏大人之去,言金莲之不久也。用笔如此,早瞒过千古看官。我今日观之,乃知是一部群芳谱之寓言耳。连接二本,又与曾御史、与蔡京本相映。

太监引酌,又几乎排挤翟管家矣。看其用笔处自见。此回为一太尉,夹叙众官,止觉金貂满纸,却不一犯手重复,又止觉满纸奸险,不堪入目之态。宋末固应如此。写出太尉独谢何永寿之礼,则太监之势可知,则西门附太监之荣又可知,总是以客形主也。写西门自加官至此,深浅皆见,又热闹已极。盖市井至此,其福已不足当之矣。

此回写诸官员,真有花团锦簇之妙。

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家托梦(再梦)提刑官引奏朝仪(引奏)

此回托梦,方结住瓶儿。下回虽时复照应瓶儿,乃是点染,非真结也。此回瓶儿已结,看其写袁指挥家便见。

篇末写风。夫前酒令内写风花雪月,但上半部写花,写月,写雪,并未写风。今一写风,而故园零落矣。故特特写风,非寻常泛写也。然而此书亦绝无一笔泛写之笔。

此书以玉皇庙、永福寺作起始,而以报恩寺作关目。今忽写相国寺、黄龙寺,盖为前后诸寺作点睛也。

写何太监送飞鱼衣,真是没世无礼之极。

写朝散,止用十二象不牵而自走,便将朝散写得活现,真是一笔胜人千万笔。

上文参太尉,此回引奏。一篇冠冕文字,偏又夹人瓶儿托梦,王经解馋,真是矫健,不由人意料处。

上回已极力写太尉,此回若再写朝罢复参,便嚼(腊)〔蜡〕矣。故止用知印拿印牌来一照,便生动之极。且随手收拾,止用又(遇)〔过〕一夕,又挂了号,又辞了翟管家,使上二回无数文字,三又字一齐收拾干净,真是史中妙品。

朝见必用拜冬,又映瓶儿十月死期,又出改重和元年,映西门明年正月死期也。

又重和元年,直照开讲政和年间四字,是一部书大照应、大起结处。盖政和叙起热字,重和接写冷字,一百回大书,固应有许多对峙关目也。

又春梅,下半部书之枢纽也。故必写拜冬,一阳生而梅花之消息动矣,故下文即频以玉箫吹之也。

自前回至此回,写太尉,写众官,写太监,写朝房,写朝仪,至篇末,忽一笔折人斜阳古道,野寺荒碑,转盼有兴衰之感,真令人悲凉不堪,眼泪盈把。然黄龙寺,又寓言起风之源。言西门精髓将枯,肾水己竭,不能生此肝水,血不聚而风生,黄龙之府,四肢百骸,将枯朽不起矣。故下文西门死,必云相火烧身,变出风来,盖为此也。泛泛观之,乌知其寓意之妙?然则相国寺,又相火之寓名软。僧名智慧可见。

写设朝是一番笔意,散朝是一番笔意,总非小子辈所能梦。永福寺,众人托生。乃于此处,先轻轻提出一袁指挥,真是云外神龙,忽露一爪,令人不可拟议其妙。

第七十二回潘金莲抠打如意儿(抠打)王三官义拜西门庆(义拜)

夫金莲之妒瓶儿,以其有子也。今抠打如意,亦是恐其有子,又为瓶儿之续。是作者特为瓶儿馀波,亦如山洞内蕙莲之鞋也。上文写如许诌媚之奸臣,此回接写金莲吃溺,真是骂尽世人。王三官漂桂姐,与西门争衡之人也。乃一旦拜为干父,犹贴其母,则西门之畅意为何如?夫天道畅发于夏,即有秋来,况人事哉?此西门将死之兆也。

西门拜太师干子,王三官又拜西门干子,势利之于人宁有尽止?写千古英雄同声一哭,不为此一班市井小人哭也,其意可想。百忙里即收转李铭者,为后娇儿拐财作地。

此回写月娘严紧门户,反衬西门死后疏略,真是不堪无礼之至。

处处以玉楼衬金莲之妒,固矣。然处处必描玉楼慢慢地走来,花枝般摇战的走来,或低了头不言语,低了头弄裙带,真是写尽玉楼矣。

写西门告月娘露机,为翟管家埋怨,却用月娘几语,一衬西门疏略,一衬月娘有心也。

写伯爵,必用十二分笔,描其生动,处处皆然,又不特此回之鹊叫也。

写安忱来拜,处处在西门饮酒赴约之时,盖屡屡点醒其花酒丛中,安枕无忧,不知死之将至,正是作者所以用安(枕)〔忱〕一人人此书之本意也。故安郎中乃念经时之木鱼,必随时敲之,方是用他得着也。

上回月娘扫雪时,诸人已全合拢,却用玉楼上寿一总,观其酒令便知。此回安忱送梅花来,春梅将吐气,诸人将散,又用玉楼生日一总。信乎玉楼为作者寓意之人。盖高踞百尺楼头,以骂世人,然而玉楼生日,特接下一回畅写之,盖为清明之杏,特特出落而作嫁李公子地也。

四盆花:红白梅花,为弄一得双之春梅作照;茉莉者,不利也;萃黄者,新姨也,盖不利金莲也。

写王三官丑绝,总是为假子骂尽也。

第七十三回潘金莲不愤忆吹箫(吹箫)西门庆新试白续带(试带)

夫吹箫之忆,直追至内室乞恩时,故金莲不(贡)〔愤〕也。玉楼生日,自扫雪后一写,至此又一写,盖言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也。又是前后章法。

新试白续带,已为后文一死作地。而不愤忆吹箫之后,金莲复来,盖又为撒泼一回作引。总之,自瓶儿死后,至此后撒泼,总写金莲之肆志得意以取辱也。

玉箫留果子,盖为下文过舌地也。

此回方将写玉箫一人之意说出。盖书童附瓶儿而私玉箫,然则玉箫又银瓶之对。且玉箫为西门传递消息之人,今加一忆字,则水流花谢,天上人间,已有无穷之感,已将上文无数用玉箫处一结。下文即用玉萧,皆吹落梅花,吹散残春,非复如上文之吹开消息:故用一忆吹箫。看者止知复点瓶儿,不知却是结束玉箫。不然,玉箫乃是特特用笔写出之人,与春梅同例齐等,不一结束,岂成笔墨;有此一结,后文便可轻轻收拾于翟管家宅内去,不嫌简略。不然,后文写春梅好,还是收拾玉箫好?此文字苦心处,无如人尽埋投他也。以上凡写金莲淫处,与其轻贱之态处已极,不(为)〔谓〕作者偏能描魂捉影,又在此一回内,写其十二分淫、一百二十分轻贱。真是神工鬼斧,真令人不能终卷再看也。如把手在脸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又慌的走不迭,又藏在影壁后黑影里悄悄听觑,又点着头儿,又云这个我不敢许,真是淫态可掬,令人不耐看也。文字至此,化矣哉!

不愤忆吹箫,却用几番描写。唱集贤宾时一番描写;西门吃酒进来,金莲听觑,一番描写;西门前边去,金莲后来,又一番描写;极力将金莲写得畅心快意之甚,骄极满极,轻极浮极,下文一激便撒泼,方和身皆出,活跳出来也。文人用笔,如此细心费力,干古知心,却问谁哉?我不觉为之大哭十日百千日不歇,然而又大笑不歇也。玉箫转子儿,正是结出。此回特为玉箫结文,不为瓶儿,明眼人自知。后用玉楼,不许玉箫近前,又是作者特重玉楼以衬金莲处,又自言结住玉箫不写也。

此回特写春梅与西门一宿,与收春梅文字一映,为后文之春梅出落春信,又结西门庆之春梅也。夹叙秋菊,以上与无数打秋菊一总,为含恨地也。总之此回,俱是照后作结的文字,看他一路写去,有心者自见也。

五戒转世,又是西门转世之影,看他有一语空闲无谓之文乎?梵僧药又加白续带,已极淫欲之事,不(为)〔谓〕下文更有头发托子在也。文字必用十二分满足写法。

写生处只在一二语。看他写金莲狂淫,止用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便使狂淫人已活现,与品玉文中提的龟头刮答刮答怪响,一语活现,皆一样笔法也。

此回用伯爵说吴大舅为都根主子,已为后西门死,伯爵嘱敬济语作照。

金莲说孟三姐好日子,不该唱离别之词,又是作者明点此回玉楼生日,为收煞之文也。

数果子,又为打迎儿数角子遥对,总是收煞之文。

内云去年玉楼生日还有瓶儿,不知明年玉楼生日已无西门,止有敬济酒醉作闹,以反照二十一回内玉楼生日。信乎作者以玉楼纲纪众人也,以玉楼生日起结诸回文字也。须放眼看之。

第七十四回潘金莲香腮偎玉(偎玉)薛姑子佛口谈经(谈经)

此回品玉,乃写下回撒泼之由,然实起于一皮袄。夫皮袄,乃瓶儿之衣也。金莲淘气,终由瓶儿之衣。然则瓶儿虽死,作者犹写已死之瓶儿,为金莲作对也。

月娘教桂姐、郁二姐、申二姐到娇儿房中去,后又教出来,则其羞变成(恕)〔怒〕可知。

此处写薛姑子谈经,明言孝哥,盖一眼觑定一百回对幻化之结也。

上已写品玉,此又写偎玉,却是两样。品玉者,惊喜梵僧之药,先品而后试之;偎玉者,春色狼籍之至,更受不得,乃偎之,先试带而后品也。将与梵僧药,作遥对章法,不如此不得至也。上回品玉文中,写金莲、瓶儿是一气写出,用几个或字,将诸品法写完;此回却用两段写,中夹要皮袄一段,先用按着粉项,后用一面说着四字,两个又字,一个一回字,临了用口口接着都咽了。便(走)〔是〕一样(排)〔挑〕蛙口、底琴弦、搅龟棱、脸偎唇(里)〔裹〕之法,却犯手写来,不见一毫重复,又是一篇绝世妙文。作者心孔,吾不知其几百千窍,方能如此也。

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含酸(含酸)为护短金莲泼醋(泼醋)

此回写金莲淘气,乃先写如意,总为金莲淘气之根也。申二姐之见怒于春梅,而月娘乃与金莲合气,何也?曰以春梅,实以玉箫故也。玉箫,又月娘之脾也。玉箫脾私书童,金莲之所目睹者也。意中岂不曰:尔婶私人而不知,乃责我婶之骂人,且曰:奶子私主而不管,乃管我蟀之骂人。况乎自不愤吹箫,其心高气傲,已争十二分体面。盖自有瓶儿,以至于今,方得其死后一畅,不知不觉,诸色尽露骄矜气象,且也自元夜游行之志,今即以瓶儿之衣酬之,其满为何如。乃月娘一语拂之,宜乎其不能耐矣。而壬子之期又误,故满腹矜骄满足,变为满腹拂逆不愤,以与月娘闹,盖犹欲为吹箫之稿也。不知月娘止见春梅,不见玉箫。甚矣!不修其身无以齐其家,月娘无以服金莲,西门亦无以服月娘,皆不修身之谓也。信乎作者以阳秋之笔,隐罪月娘,而以玉箫明丑之也。

前文教众人到娇儿房中去,是一番羞怒;此回月娘说春梅而金莲护短,是一番羞怒;西门护短,又是一番羞怒。此月娘淘气之由,而皮袄又是一番心事,含在其中发出,却不在此账算也。皮袄者,瓶儿之衣也,乃月娘、金莲争之,直将其墙头二人公同递物心事说出。夫月娘、金莲、西门之妻妾也,瓶儿,花家之人,三者并未谋面,乃一旦月娘为之设法,用盒抬银,金莲、月娘、春梅铺毡,墙头递物,不膏与瓶儿一鼻孔出气者,财之为事也。夫财在而月娘有心,金莲岂无心?乃银物俱归上房,而金莲之不愤可知。其挑月娘、西门不合于瓶儿入门时,盖有由也。至于瓶儿入门,问金(髟狄)髻,西门语词之间,(上)〔尚〕有愧色,况众妻妾乎?其争其妒,大抵由财色而起。夫财色有一,已足亡身,(令)〔今〕瓶儿双擅其二,宜乎其死之早,并害及其子也。至于死,金莲快,而月娘亦快。金莲快吾之色无夺者,月娘快彼之财全人己,故瓶儿着完寿衣,而锁匙已人上房矣。此二人之隐衷也。乃金莲之隐易知,而月娘之隐难见,今全于皮袄发之。何则?金莲故日他人之财,均可得也,而月娘则久已认为已有矣。一旦西门令二脾一奶子守之,已不能耐。然而月娘,老奸巨滑人也,回心一想,即守之于花楼下,乃我之外库耳,旧)〔自〕可息人之争,故从之而不逆。今忽以皮袄与金莲,是凡可取而与之者,皆非我所有也,能不急争之乎?然而老奸巨滑者,必不肯以此而争之,则春梅一骂之由,正月娘寻之而不得者也。而金莲又有满腹不愤,乃一旦而对面,不至于撒泼不止也。写月娘、金莲必淘气而散者,一见西门死后,不能容金莲之故。且瓶儿先疏后合,金莲先密后疏,正两两相照也。

写月娘以子挟制其夫处,真是诸妾之不及,真是老奸巨滑。以此而知,从前烧夜香俱假也。作者特用阳秋之笔,又写一隐恶之月娘与金莲对也。

前瓶儿来,月娘扫雪,盖与瓶儿合也,却是玉楼生日。此与金莲淘气,是与金莲疏也,却又是玉楼生日。遥遥相对,为一大章法,大照应。

金莲撒泼之先,却写一玉姐含酸。夫玉姐自人门时,至今何日不含酸,乃此日不能宁耐何哉?盖有惩于瓶儿也。何则?元夜取皮袄,玉楼、瓶儿皆有皮袄者也;是二人乃一体之人。今几何时,而瓶儿之衣,已人他人之手,固应于伯爵家赴会时,观金莲翩翩之(能)〔态〕,而自动前车之悲也。况瓶儿之财,人争利之,玉楼亦几几乎续之矣。明眼人岂不自知?固一念及,而薛媒婆之恨,已悔无及矣。此处写含酸,特为李衙内引也。则又作者散场之笔,而何其神妙如此!未娶金莲,先娶玉楼;未散金莲,先散玉楼。信乎(五母)〔玉楼〕为金莲之衬叠文字也。

一路写金莲得意。不特瓶儿死后,诸事快意,即李桂儿被拿,又是第一快心之事。盖欲为金莲放心肆意于敬济,以逼到武二哥手,故不得不为之极力写其肆志快意之极也。桂儿宠而金莲受辱,月儿宠而金莲之出身处受污。总之,作者深恶金莲,处处以娼妓丑之,且以娼妓丑其出身之处也。

争锋毁院后,月娘、瓶儿始合;惊走三官,月娘、金莲已离:又是绝大章法。盖前桂儿败,而月娘快,金莲亦快。两快,而瓶儿容与其间矣。此文桂儿败,而金莲愈快,月娘未必快。愈快则骄,未必快则怒。宜乎金莲、月娘之共相敌对也。月娘未必快者何?盖以干女故也。看其前文为桂儿说东京人情,此又为桂儿解释三官,俨然一李三妈之不舍。甚矣!作者特用大笔如椽写一桂儿,盖欲骂西门庆之妾为娟,而使其妻为老鸨儿也。故写月娘纯以阳秋者以此。混混看者,谁其知之?

看他写相骂时,却夹写玉楼、娇儿、大妙子、三尼诸人,真是心闲手敏。而雪娥必至闹后方言,大姐在坐(面)〔而〕无一言者,各人心事如画。盖雪娥自快,而大姐为瓶儿快之也。至于放去姥姥,又是绝妙乖滑之笔,分明借姥姥(越)〔起〕端,却是借起端为省笔。不然,月娘骂姥姥固不妙,姥姥阻金莲与不阻金莲亦不妙,文字大是碍手,不如一去之为畅快好写也。

金莲入门时,大书其颠寒作热,听篱察笆,盖以一笔贯至此回(也)。

月娘骂处,却都是瓶儿、雪娥旧话,是代从前受怨之人一齐发泄,然则怨怒之于人大矣哉!

此处写玉楼,其云雨处,与雪夜烧香之月娘一样,而西门亦是一样抱惭。然而玉楼自是含酸,月娘全是做作,前后特特相映,明明丑月娘也。

夫写相骂之时,乃插三尼,可谓(了)〔忙〕中闲笔矣。乃直写至看狗,其闲为何如哉!

玉箫学舌作两番写,其相骂时,亦作两番写,中用拉劝者一间也。

篇内写月娘相骂,忽人金莲,知桂儿被恼之言,不是闲扯。盖特写金莲于瓶儿死,又桂儿辱,一片得意(娇)〔骄〕人神理,为金莲数月来,月娘之所不能宁耐者也。如内插荆都监事,明言荆棘起于庭前,行见月缺花残,芳园(茶)〔荒〕芜,为歌舞者报一伤心之信也,岂泛泛写一交游之人乎?

上文写一吃溺之金莲,此回又写一效尤之如意儿,总为舔痈吮痔者,极力丑之也。

写月娘挟制西门处,先以胎挟之,后以死制之,再以瓶儿之前车动之,谁谓月娘为贤妇人哉?吾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也。写西门踢玉箫,亦偏爱常情,乃不知作者特特点出玉箫吹散梅花之故也。

申者,七月之数也。莲至七月将衰。又申者,金也。金风新来,宜乎金莲母子之所必争者也。郁者,郁也,郁春意于将来,自当与春梅相合。况韩者,寒也,秋来则寒,寒至有秋。故申二者,必韩道国家荐来,而此后至西门死,全写雪月时节,是知由此秋风而渐引也。月娘怒金莲,说桂姐事,只我知道,又为干女儿护短。

第七十六回春梅姐娇撤西门庆(娇撤)画童儿哭躲温葵轩(哭躲)

上文七十二回内,安郎中送来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看着亦谓闲闲一礼而已;六十回内,红梅花对白梅花,亦不过闲闲一令而已。不知作者一路隐隐显显,草蛇灰线写来,盖为春梅洗发,言莲杏月桂俱已飘零,而瓶断替折,琴书俱冷,一段春光,端的总在梅花也,此回乃特笔为春梅一写。夫金莲与月娘淘气,而春梅撒娇,虽祸起春梅,而不为金莲写,特为春梅写,亦花各有时。金莲,乃一谢时之笠荷,故不如当春之梅曹,是故写春梅,而不写金莲也。但写春梅,亦有两样笔墨。为其将有出头之日,为春梅计,则守备府中,固春梅扬眉吐气之处,是此处写其撒娇,盖为春梅抬身分也。若云为西门庆计,则金屋梅花,深注金瓶,一旦瓶坠金井,而梅花亦狼籍东风,眼见为敬济所揉拧,是此处一写,又为梅花伤心,且为西门伤心也。故玉箫调里,吹彻江城,瓶已沉矣,而水岂复能温乎,是用接写温秀才之去也。

温秀才未来之先,写水秀才,是温必水之温也。金瓶水暖,可养梅花,今瓶破而水亦冷矣。梅花自应(催)〔摧〕折,为敬济所得也。但温秀才,即该写之于瓶儿之初来,不知作者,固言瓶水初温,而寒瓮兴悲,蛟龙失水,则玉(胆)〔肌〕梅花,其芬芳能几何哉?深悲韶华之迅速,风流之不久也。

葵花乃爱日之花,而必古又屁股之讹。水性就下,宜乎与夏龙溪私漏消息,而瓶破委泥,是又有倪秀才为葵轩作朋,以同就于污下也。至于愈趋愈下,以至平路成河,水流花谢,红叶飘零,故叶五儿之女,必嫁夏宅。而何夫人来,贲四嫂必带水大战,盖(贝)〔其〕叶随波,又露一段空色消息。是故必于此日,先写一撒漫将落之梅,而接写温秀才之去,已是落花流水,一段残春音信,作伤心之话也,故又用画童哭躲。

乔大户纳官,亦非泛泛。夫言乔者,木也。乔木如拱,已作白杨青草之想。盖有闻道白杨堪作柱,怎教红粉不成灰二句在内。官者,棺也。乔木成棺,不死安往?

忽放何九、王婆入来。盖在何家托梦,已结瓶儿。以下皆极力收拾金莲之笔。故此处,将二人一点,使看者知武二处,磨刀以待也。却嫌生人不上,又于前文伏一何千户,拿一起盗案请问,盖即伏此脉也。文字针线之妙,无一懈可击。安得不令人叫绝?借何十事,即插一宋得原奸丈母事,早为下文金莲售色,以后至出门等情,总提一线也。所云宋得原者,盖言敬济直送金莲出门,以归根于永福寺也。妙绝神理。谁能知此金针之细,如曰送得远也。然则敬济,其结果金莲之人乎?

舞裙歌板一诗,梳拢桂姐文中已见,今于此回中又一见。盖桂儿乃秋花,为莲花零落之期,桂花开处,金莲已有过时之叹,况此时桂已飘零,后文纯是一片雪月世界哉!花不摇而自落矣。是此一诗两见,终始桂儿,又实终始金莲。特特一字不易,以作章法,以对下文二八佳人之一绝,作两边一样关锁也。

舞裙歌板一诗是财,二八佳人一诗是色,故用二见,遥遥相对。因宋得原之名,益知金莲、敬济之名,贯通之妙。盖开处则曰金莲,败处止徐旧茎,此陈茎笠乃金莲之下场头也。是二人乃二而一者矣。

炉鼎乃身之外肾。今送与宋乔年,盖言此物断送长年也,安得不死?看他有一句闲言乎?

第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雪访)贪四嫂带水战情郎(水战)

此回接写尚小塘、聂两湖,为温秀才作馀波,不知已为贲四嫂作流红地也。夫残花成叶,片片随波,转眼成灰,会心者,上小塘徘徊独步,莲已成空,当寻贝叶之风,以悟眼前实地。而无如眼底湖光,犹作流芳之感。是以情牵不断,又为残叶惹相思也。惟小塘通两湖,故叶叶浮来,可作水中之战。

夫安郎中名忱,言安枕也。宋乔年,言断送长年也。汪伯彦,言汪之北沿也。他如蔡蕴,骂其为男子中之温,俗言婆婆妈妈是也。黄葆者,骂其为葆儿也。

贲四嫂作带水之战,却用汪伯彦、雷起元、安忱回拜。要请赵霆,一似闲中一交游;再不然,云写西门之财势,为众人所垂涎足矣。不知总为带水之叶作指点也。盖云汪北沿,当雷声起元之正月,而安枕以战带水之贝叶,不知潜地之雷霆已动,又换一番韶光,区区水面残叶,能有几日浮荡,而殷殷顾盼于小塘两湖之上,以作伤心语哉?

写残叶必写先踏雪访爱月,何也?盖必雪月交辉,而莲叶始全落空,梅花乃独放也,又为下文春梅之过文,亦无不可也。月娘名月,而爱月亦名月,何也?盖言月缺复圆,花落复开,人死难活。前文六十五回之普天乐,已明明言之矣。月后加一爱字,便是老人所见之月,令人眼泪盈把,不能追回少年之花阴寂寂时也。

此回写云里守,是言云遮月之意,故后文结果月娘以往云家去遇普净师也。

忽人来友儿。夫三友,乃花间之雀莺燕等鸟也。鸟来而花残,况黄鹏乃四月之鸟,春已归矣。故来友儿,自王皇亲家出来。夫王皇者,黄也,离王皇亲而来,此黄鹏也。改名来爵,爵者,雀也,古雀字即爵,总是作者收拾花事之笔。而看者混账看过,遂使作者暗笑也。

杨姑娘死者,杨去而李开,玉楼之去,几已伏矣。

贲四女名长姐,嫁夏家。言叶长于夏,为莲叶也。莲叶已无,只落枯茎矣,故后文接写陈敬济。

必言贲四嫂水战,盖言莲叶在水。夫止徐莲叶,则莲花已空,而金莲之死近矣,是皆金莲的文字。

又虚描一楚云,言同归于梦,而梦实空也。况月与花有情,今云来月闭,且云来雪落,云至花凋,不使其来,盖既已梦矣,应须空写,故用鹿分郑相、蝶化庄周二句,自点双睛。奈之何人不知之也?此梦直说出一百回月娘之梦。总之五十回以后,总是收结的文字。此书写数梦,以总结入月娘之一梦。如瓶儿死,有伯爵一梦,西门一梦,后书房一梦,何家一梦。瓶儿未死,先有子虚一梦;瓶儿临死,又有迎春一梦。西门将死,又有月娘一梦。金莲死,又有敬济一梦,春梅一梦。及敬济作花子,又自为一梦,周宣一梦。然后结入月娘云里守之梦。不知先已有武松一梦在第九回内,然总不如楚云之梦,写得滑脱之极,使一书中众人皆人梦中,又令人不知是写一梦,却又借庄周、郑相二句,明明点出是梦。文字奇妙至此,亦难赞其如何奇妙之所以然矣。

第七十八回林太太鸳韩再战(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独尝)

宋御史送一百本历日来,亦平平一事,不知皆作者如椽之笔写之也。盖言一百回文字至下一回,将写其吃紧示人处也。财色二字,至下一回讨结果也。况一百本历日,言百年有限,人且断送于酒色财气之内也。故用宋乔年送来。又瓶儿一百日后,是西门死期,言瓶之罄矣,不能苟延也。

篇内窗梅表月,檐雪滚风,盖一总后文春梅、月娘、雪娥等人也。岂泛泛写景?

又找叶五儿一段,点明花残叶落之故也。

再战林太太,却先写叶五儿,言败叶辞林,春光去矣。而林太太之再战,其报金莲出身之处,已可为尽情,故用自此一段后,歇手写西门死也。

如意儿茎露独尝,盖于金莲文中,又找足瓶儿也。如意儿夫家姓熊,娘家姓章。夫熊有胆者也,盖如意儿乃瓶中一胆,故名如意;而姓章,犹言瓶胆一张。又胆瓶春水浸梅花,故茎露独尝也。夫瓶已失矣,止存其胆,因胆而想其瓶,是结此瓶一段公案。

至东京来,两写宿雪娥房中,总是雪后梅花发而莲花老,总是金莲文字。

伯爵妻姓杜,希大妻姓刘。杜者,肚也;刘者,留也。可想偶及之,附志于此,盖白嚼入肚,携带想留客也。

熊旺妙,熊之所旺者胆也。

云月结亲,是晦暗景象,是空蒙景象,与上文雪月空林,是冷清景象,是凋零景象。

写欢安与贲四嫂通,是言载安儿为月娘叶落归根,伏西门小员外之线,又蝶戏叶下,已无花也。

此处写金莲之不孝,又找磨镜一回,总是作者为世之为人子536

者,痛哭流涕,告说人老待子而生活,断不可我图快乐,置吾年老之亲于不问也。恐人不依,是用借潘姥姥数段,告如意儿等,言为人之有亲者,刺骨言之。苟有人心,谁能不眼泪盈把,我亦不能逐节细批,盖读此等文,不知何故,双眼惟有泪出,不能再看文字矣。读过一遍,一月两月,心中忽忽不乐,不能释然。至于写金莲之一味要说人,便不顾其母,于春梅口中映出之,以及后文令其母回去,总是写其与月娘不复合,以至出门到武二家也。

梦替折而瓶儿死,梦衣破而西门死,遥遥相映。

玉箫送替物与来爵女人,特结蕙莲之案,却是结玉箫之事。盖箫至黄鹏声咽,亦再不能作一曲断续之调也。

忽又写一蓝氏也,是太监侄儿之妻也,有钱,俨然又一瓶儿。盖花篮亦可载花,花瓶亦可载花,而无如篮在何家,何者,河也,竹篮打水,到底成空,总是一番空景。

金莲,恶之尤者也,看他止写其不孝;普静,善之尤者也,看他止写其化众人以孝。故作者是孝子不待言,而人谁能不孝,以行他善哉?

此回特特提笔写一重和元年正月初一,为上下一部大手眼故极力描写诸色人等一番也。

王三官娘子与蓝氏,同一影子中人,乃黄氏写在蓝氏前,今反是蓝氏来,而黄氏不一出见,此是作者异样倒滑处。盖黄氏与蓝氏一齐都来,不能一齐实写,使一齐实写,皆云二十分齐整,匪特文字碍手,即看者亦如神桌前成对炉瓶,味如嚼蜡矣。看他止用二十分精采写蓝氏,便使一杳然不出之三官娘子,真如海外三山,令人神往,真是写一是二,又有一手双写之妙。

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生儿)

此回乃一部大书之眼也。看他自上文重和元年正月初一写至此,一日一日,写至初十,今又写至看灯,夫看灯夜,楼上嘻笑,固金莲、瓶儿皆在狮子街也。今必仍写至此时此地,见报应之一丝不爽。此回总结财色二字利害。故二八佳人一诗,放于西门泄精之时,而积财积善之言,放于西门一死之时。西门临死嘱敬济之言,写尽痴人,而许多账本,总示人以财不中用,死了带不去也。吴神仙起先在周守备家,言周者,舟也,分明撑宝筏而相渡也。今日在土地庙中,虽有神仙,其奈地府何?盖深示人以及时行善,悔则无及矣。

孝哥必云西门转世,盖作者菩心欲渡尽世人,言虽恶如西门,至死不悟,我亦欲化其来世。又明言如西门庆等恶人,岂能望其省悟,除非来世也。写西门一死,其家中人上下一个不少,然止觉凄凉,不似瓶儿热闹,真是神化之笔。

此回内,只写李三、来爵负恩赖批之事,真是冷暖二字中,一丝也差不得。

鸿守信义,故贤于雀,然而春鸿亦不能久留矣,观此方知命名之妙。观反往张二官家去,方知苗员外送童之意,为报丧帖,勾魂帖也。

写伯爵止用愕然二字,写尽小人之心,灯已)〔亦〕写尽后文趋承张二官之意,真是一笔当千万笔用也。

女婿斩衰泣杖,其非礼为何如,乃反衬瓶儿死其奢偕处更难堪也。

第八十回潘金莲售色赴东床(售色)李娇儿盗财归丽院(盗财)

看官着眼看他大手笔处,看他一丝不乱处在于何处,看他止用二人发放一部大题目,一曰售色,一日盗财,是其一丝不乱处,是其大手笔如椽处。

夫色不可售,而西门之色,亦有所售之也;财不可盗,而西门之财,亦有所盗之也。止用两笔,将一部作恶的公案,俱已报应分明,不差一线,笔力简捷如是。一部书,直看到此回,方知李铭之名为可笑。何则?俗语云,里明不知外暗。观其转财物,方知其命名之意。是故此书,无一名不有深意。

夫文章有起有结。看他开手写十弟兄,今于西门一死,即将十弟兄之案,紧日接手写完,如伯爵等上祭是也。内除花子虚死,连云里守八人,一个不少。却抽出云里守留至一百回,结照二捣鬼,完热结冷遇之案,故此回止以七人结之。再于其中出脱吴典恩另结,却又止用六人。今添一花子由作七人,是明明冷结子虚,文字参差之妙如此!

于祭文中,却将西门庆作此道现身,盖言如此鸟人,岂成个人也,而作如此鸟人之帮闲,又何如乎?至于梵僧现身之文,实为此文遇了那样鸟人,做此鸟事,以致丧此鸟残生也。

王六儿上祭,盖为拐财远遁之引,莫认月娘吃醋。

又借骂王六儿,将桂姐、银姐随手抹过后,一影月儿,以王三官与桂姐同结。盖又结林氏,又结张二官,将伯爵、李三、黄四一齐结住。总之,第一回东拉西扯而出,此回却又风驰电卷而去,真是千古文章能事!

观三日演《东狗记》,固知予言不谬。

写月娘烧瓶儿之灵,分其人而吞其财,将平素一段奸险隐忍之心,一齐发出,真是千古第一恶妇人。我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者,盖以此也。

写月娘与李鸡相争,真是棋逢对手。作者何恶月娘之深,而醒之以不堪也!

补写蔡御史,总为西门之交游,放声一哭。接写一伯爵,更不堪也。盖十弟兄惟伯爵更密些,故写一伯爵,以例众人。

第八十一回韩道国拐财远遁(拐财)汤来保欺主背恩(欺主)

夫西门吃药而死,完武大公案也。李娇儿盗财归院,完瓶儿、子虚公案也。此回道国拐财,完苗青公案也。来保欺主,完蕙莲、来旺公案也。一部剥剥杂杂大书,看他勾消账簿,却清清白白,一丝不苟。

点染胡秀处,总欲结王六儿一案,以为道国拐财之由,而必自苗青处来,乃又结苗员外之死也。文章又非死板论杀者。王六儿与西门私,却在胡秀口中,杭州地面结,大奇!

来保请敬济,上马头,请表子,又早为敬济后文伏脉。翟亲家如此结煞,而乔亲家又绝不音问,人情如画。

来保妻弟刘仓,妙绝。与李铭一样,盖言留藏。夫有留藏之物,何所不有,况妻弟哉?

第八十二回陈敬济弄一得双(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冷面)

此回人云金莲文字,不知乃过下一十八回文字之脉也。使不弄一得双,何有春梅下文许多文字?使不有热心冷面,何有下文玉楼严州许多文字?是此回乃春梅别放之由,而玉楼结果之机也,与金莲全不相干,下文乃正经金莲收煞文字。

私仆以木香棚露香囊破绽,止为一解着耳,不知已为此回木香棚伏线。茶蘑架,不过金莲约人之地,不知又为严州伏线。葡萄架,本为翡翠轩各分门户,却又为调婿得金莲之金针:是此书大结穴、大照应处。

寓言群花固应以此作间架,但用笔人细,人不知耳。用两诗徐作勾挑,用两小唱写淫情,又是一样小巧章法,特用清脱之笔,以一洗从前之富丽也。

玉楼来时,在金莲眼中,将簪子一描。玉楼将去,又将簪子,在金莲眼中一描:两两相映,妙绝章法。

写弄一得双,却必写敬济拿药材,后文识破奸情,必写敬济抱衣往外跑。总是注明西门持家不以礼,而堆药放衣物于二妇人之楼上为失计,且又注明金、瓶、梅三人之在花园为外室也。

陈敬济者,败茎之笠荷也。陈者,旧也,残也,败也。敬,茎之别音。济,黄之别音。盖言笠荷之败者也。金莲者,荷花也,以敬济而败,则敬济实因败金莲,而写其人,非为敬济写也。即后文写敬济之冷铺飘零,亦是为金莲而写,不为敬济也。盖言金莲之祸,不特自为祸,以祸西门,即少有迷之者,亦必至于败残凋零,如残荷败笠而后已也。岂特其一己之莲子无成,残香零落于污泥者哉?至于陈洪,盖言残红。敬济于此中脱胎,岂非败茎之笠荷?陈茎菱,乃莲花之下梢结果处。故金莲与敬济投,而蕙莲亦必与敬济相热也。上文安(沈)〔忱〕送红白二梅花,又有红梅花对白梅花之令。每不解,何必定写两样梅花,以映春梅?观此回,春梅羞得脸上一红一白,方知前文之妙。盖已写一泄漏之春光,于西门生前观赏之时。惟天之祸福之几,当倚伏如此。不谓作者之笔意,竟与化工等?隐!作者其知几之人,所谓神之谓也乎!

西门冷处,止用金莲在厅院一撒溺,已写得十分满足。不必更看后文,已令人不能再看,真是异样神妙之笔。

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含恨)春梅寄柬谐佳会(寄柬)

秋菊与金莲何仇?但类各不同,互相怨恨耳。然而夏去秋来,池莲褪粉,篱菊绽金,自是不得不然之时势。又一屋中,莲梅菊备三时,而添一陈敬济之败荷,则秋深时候,故应让秋菊说话。此回方是结果金莲之楔子,却用一纵一擒,又一纵,又一擒作章法。

写月娘上孟兰会,又早为岳庙烧香作衬,以及敬济推宣卷而作弊,总为月娘丑绝,且明明书其罪案也。

春梅寄柬,固写金莲,亦写春梅。盖弄一得双后,不一补写春梅,则后日何以联属假弟妹之情?而前一回方写热心冷面,又不便即畅言春梅,须用此回一补。文字如下场鼓,一阵急一阵,逼金莲下场,却又不得不故为迂缓其调,以为春梅地也。作者苦心,作文之难如此!

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大闹碧霞宫(碧霞)普静师化缘雪涧洞(雪洞)

此回乃大书月娘之罪,以为一百回结文之定案也,以为以前凡写月娘之罪案结穴也。夫凡写月娘偏宠金莲,利瓶儿墙头之财,夜香之权诈,扫雪之趋承,处处引诱敬济,全不防闲金莲,置花园中金、瓶、梅于度外,一若别室之人,随处奸险,引娼妓为女,而冷落大姐,卖富贵而攀亲,宣卷念经,吃符药而求子,瓶儿一死,即据其财,金莲合气,挟制其夫,种种罪恶,不可胜数,而总不如此回之深切(注)〔著〕明,又驾出于诸妇人之上者也。何则?夫寡妇远行烧香之罪,已属万死无辞,乃以孝哥儿交与如意看养。夫西门氏无一人矣,此三尺之孤,乃西门家祖宗源远流长,传之于今日者也。西门在日,且当珍之保养之,不可一日离其侧,况其死后乎?况在金莲在侧,官哥之前车可鉴,瓶儿之言不犹在耳乎?乃一旦远行烧香!夫烧香,非必不可辞之事,且为必不可行之事,以致太岁起衅,伯才招灾,苟有人心,当不为此。况乎敬济现在家中,即无秋菊之言,犹当早计及此。知秋菊言之屡屡,已又亲移大姐进仪门内,而又令玳安、平安等,监其取药与当物,今忽远行,乃反去其监守以随己。夫大姐在仪门里住,则敬济回在内厢房,以论娇儿、玉楼等妇人,则混杂不便,使其在铺上宿,则花园内之金锁钥谁收乎?以论金莲、春梅则尤不便。况乎术安、来安皆随去,其馀俱在。贮许多金粉于园庭,列无数蠕居于后院,一旦远行烧香,且自己又为未亡之人,乃远奔走于数百里之外。以礼论之,即有夫之妇,往邻左之尼庵僧舍,亦非妇人所宜,乃岳庙烧香,隐!月娘之罪至此极矣!此书中之恶妇人无过金莲,乃金莲不过自弃其身,以及其脾耳。未有如月娘之上使其祖宗绝祀,下及其子使之列于异端,入于空门,兼及其身,几乎不保,以遗其夫羞,且诲盗诲淫于诸妾。而雪洞一言,以其千百年之宗祀,为一夕之喜舍布施,尤为百割不足以赎其罪也。况乎玉箫私人而不知,小玉私人而又不知,以及后来旺被逐之奴,而复引入室,以致有雪娥之走,因窃玉之婚,以致平安之逃,吴典恩之丑。一百回中,无一可恕之事。故作者特用写后文春梅数折以丑之也。其丑之之处,真胜于杀之割之也。故日此书中月娘为第一恶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恶处总是一个不知礼。夫不知礼,则其志气日趋于奸险阴毒矣,则其行为必不能防微杜渐循规蹈矩矣。然则不知礼,岂妇人之罪也哉?西门庆不能齐家之罪也。总之写金莲之恶,盖彰西门之恶,写月娘之无礼,盖罪西门之不读书也。纯是阳秋之笔。

第八十五回吴月娘识破奸情(知情)春梅姐不垂别泪(惜泪)

西门庆倒,而金莲日亏其扶住;殷天锡辱,而月娘云亏其正经。乃作者特写一样笔墨以丑月娘也。有一笑谈云:"一人夏月戴毡笠走而极热,乃取其笠以作扇,而向人曰,不是戴了他来,岂不热死?" 与此两回文字,一样成趣。

敬济托薛嫂捎信,明言败荷于雪中,而回想莲开之意,写出消败光景也。

夫写春梅,原为炎凉翻案,故用特写其不垂别泪,以为雪中人放声一哭也。一部炎凉大书,而有一不垂别泪之人,宜乎为炎凉之翻案者也。故后文极力写其盈满,总为作者有此不肯垂下之泪,郁结胸中故耳。日玉楼亦不受炎凉所拘之人也,奈何独写春梅?不知玉楼之身分,又高春梅一层,不在金、瓶、梅三人内算账,是作者自以安命待时、守礼远害一等局面自喻,盖热亦不能动他,冷亦不能逼他也。然则何以含酸?此又玉楼睹瓶儿死,人分其财而作,自有韶华速迅之感,生不逢时之叹。言我若死矣,亦与瓶儿一样。是其知机处,是其行破处。故云因抱恙。非有所(我)〔思〕,如金莲之琵琶,亦非若月娘之满腹经卷,全变作一腔贪痴势利。故春梅不垂别泪,玉楼辞灵不哭,一样出门,止觉春梅是一腔愤意,玉楼是深浅自知。故玉楼结至李衙内,以一死知之而即住,而春梅必结如许狼籍不堪。是又作者示人,见得人固不可炎凉我,我亦不可于十分得意时,大扬眉吐气也。故旧家池馆之(迂)〔游〕,春梅形愈下而心愈悲矣,宜乎有敬济、周义诸人之纷纷不已也。

第八十六回雪娥唆打陈敬济(唆打)金莲解渴王潮儿(解渴)

写敬济无知小子,不经世事,强作解人如画,唤醒多少浮浪子弟。

引敬济必用雪娥,盖残枝败茎,必用雪压之而倒也。然后知人手金莲激打雪娥文字之妙。

张团练,喻荷盖之犹张也。今雪压陈茎之笠,宜乎团盖不能复张,故下文张团练,即与敬济分矣。

夫水秀才不来,温秀才已去,瓶儿已罄,梅子不酸,则莲花之渴何如?是能少延旦夕残喘,不过于污泥中取其潮湿耳。然则金莲之不堪田地又何如?

夫金莲一去,理应即用武二手刃之,惟恨其缓也,奈何又到下回?不知作者,盖欲顺水推船,将伯爵十弟兄公案一照,故用张二官。不然,平平散去,犹不尽十弟兄之恶。若春鸿,又是顺水船中顺便文字。至于守备府,又为埋尸一段文字。夫必写埋尸,所以结金544

莲,出落春梅之笋也。至若陈敬济,又不得不然之文,良为归结陈洪、张氏、大姐之笋。而后文冯金宝,并严州,又为作花子、做道士之笋。一层层又逼入守备府中,与春梅复合也。文字相生开合之妙如此,是大间架,盖五凤楼手。

金莲一生之淫行,千古罕见。以敬济为西门之婿,而不知羞,皆可与合,以王潮为王婆之儿,亦可与合。则天下之畜类凡有阳物者,亦无不可与合也。

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忘祸(忘祸)武都头杀嫂祭兄(祭兄)

此回方结冷遇亲哥嫂之人,至一百回,乃又结冷遇之文,方知一百回如一百颗胡珠,一线穿串(却)〔来〕也。

写一伯爵,方写一武二,又是第一回特特相照,非泛泛写伯爵之冷暖也。

写张二官不要金莲之语,乃见伯爵落得做小人,不是又写一有主见之张二官也。作者何暇为此书无因之人写其主见,不见王三官、林氏诸人,至西门死后,久已不在此书之册内矣。

写月娘暗中跌脚,方知玉箫藏壶之妙。夫杀金莲与玉箫藏壶何与哉?须知月娘与金莲,进门时深爱之也。不深爱,不能使金莲肆志为恶,以与诸人结仇。然则使月娘终始爱之,则小玉之私俄安,且成婚矣,如意之私来兴,亦合房矣,所云家丑不可外谈者是也,使金莲不伤月娘之心,则虽有敬济云云,或亦逐敬济而遣大姐,金莲未必去也。此实论时度势之情。即月娘大有主见,令其改嫁,亦必念姊妹之情,留之家中,寻售主而遣之。此亦(当)〔常〕情。即不然,王婆来云,嫁于武二,月娘不伤其心,亦必参以一二言。而王婆虽贪而忘祸,特无一冷眼者提醒耳。一闻月娘言而王婆变卦,武二哥之事不稳矣。夫打死李外传,月娘之夫几遭毒手,岂有不冷眼观破?今日之事,乃不发一言,止暗中跌脚,且转而与玉楼言,是其情义尽矣,其怨恨深矣。其情义尽而怨恨深者在何处?盖在撒泼之一日。至撒泼,又起于玉箫之透漏消息。玉箫之甘心为用,是又在书童之私,而乃有三章之约。夫书童之私,却如何先安一根,则用写藏壶也。然则书童者,死金莲之人也。故独附瓶儿,而不附金莲。其必瓶儿生子而即来者,盖即于最热闹,已伏一杀金莲者矣。至于瓶儿死则必用死金莲矣,故即人三章约。然则三章约者,勾魂贴也。夫瓶儿为一样淫妇,何以于生子时,不伏一死之之人?曰固早伏之矣。死瓶儿之人,即用子虚。则瓶儿未人西门,未嫁竹山之先,乔皇亲花园中,己伏之也。何以见子虚死之?盖子虚以鬼胎化官哥,官哥以爱缘死瓶儿,是子虚死之也。然而非子虚死之也,金莲死之也。又何以故?官哥不死,瓶儿不死,金莲又死官哥之人也。子虚固欲以官哥之死死瓶儿,然非金莲以死官哥之死授子虚,则子虚亦空为孽化耳。是金莲死官哥,实金莲死瓶儿也。金莲既为死瓶儿之人,则于翡翠轩特对照一葡萄架,早早已伏一死瓶儿之人矣。是瓶儿生子而书童来,内室乞恩而书童附,瓶儿一死而书童去。明似为瓶儿写一书童。暗却为金莲写一书童。为瓶儿写者,是此日同宠之人,即将来同散之人,似没甚关系。为金莲者,盖既从《水浒传》中武二手内刀下夺来,终须还他杀去。夫既夺之来,而如何令之去,故必用敬济。然徒用敬济,何以处月娘数年之情分?使不写其与月娘花攒锦簇四五年,又何必向武松讨情分夺来?既极力描其花团锦簇,乃为敬济事,固应弃之必(遗托遣〕,亦不应知其必死而不一言。此玉箫离间之人,必不可少,而所以成此离间之人者,则因书童。然而三章约,出之金莲口中,则又金莲之自杀。古人云,有机心者,必有隐祸,盖以此也。是故书童,必以瓶儿生子而来,瓶儿一死即去,始终为瓶儿之荆、聂,以引起金莲之祸端,为瓶儿九泉之笋也。然则金莲死官哥,官哥死瓶儿,西门死武大,金莲死西门,敬济死金莲,究之作者隐笔,盖言月娘死金莲耳。何则?暗中跌脚故也。夫月娘之所以必死金莲,而不一救之者,由于撒泼,撒泼由于玉箫,玉箫过舌,则因瓶儿之衣,如意之宿,是又瓶儿之灵杀之也。究之玉箫之所以肯过舌者,三章约也,是金莲固自杀。而三章约,所以肯遵依,是又书童之故。然则藏壶而云构衅,真非一日一人一事之衅也钦!危机相倚,如层波叠起,不可穷止。何物作者,能使大千世界,生生死死之苦海水,尽掬入此一百胡珠之线内,嘻!技至此,无以复加矣。

第八十八回陈敬济感旧祭金莲(感旧)庞大姐埋尸托张胜(埋尸)

一路写敬济不孝处,不能竟此篇,而令人有拔剑逐之之愤。是作者特特写其不孝处,以与金莲待其母相对,见一对万恶禽兽也。永福寺,如封神台一样,却不像一对魂旗引去之恶套。如武大死,永福寺念经,结穴于永福寺也。杨宗保非数内人,故其念经用素僧。子虚又用永福寺僧念经,一样结穴也。瓶儿虽并用吴道官,实结穴于永福寺,千金喜舍,本为官哥也。至梵僧药,实自永福得来,自为瓶儿致病之由,而西门溺血之故,亦由此药起。则西门又结穴于此寺。至于敬济,亦葬永福。玉楼由永福寺来,而遇李衙内。月娘、孝哥、小玉,俱自永福而悟道。他如守备、雪娥、大姐、蕙莲、张胜、周义等以及诸残形怨愤之鬼,皆于永福寺脱化而去。是永福寺,即封神台之意。但用笔参差矫健,真如天际神龙,令人有风云不测之慨,以视《(风)〔封〕神》,真有金矢之别。

此回金莲,乃是着一个竟入永福寺,又是一样写法。永福寺中,一曰现身之(焚)〔梵〕僧,二曰长老道坚,然则其寺可知矣。永者,涌也。福者,腹也。涌于腹下者,何物也?作者开卷故云,生我之门死我户,即此永福寺也。所谓报恩寺者,生我门也,总之和尚出入之门也。至于玉皇庙,即《黄庭》所云灵台也,天府也,此吾之心也。故云有道人出入,盖道心生也。吴道官,盖喻言西门庆等,心中无天理,无道心也。十兄弟在吴道之玉皇庙结盟,其兄弟可知。故必用进第二重殿,转过一重侧门也。众人齐在玉皇庙侧门内会吴道,可知不547

是天心,而一片冤魂齐集永福寺,可知看得过时忍不过也。看官今后,方不被作者之哄。然吾恐作者,罪我以此,而知我亦以此矣。

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寡妇)永福寺夫人逢故主(夫人)

此回乃散雪娥之由,而嫁玉楼之机,所以出落春梅也。人言此回乃最冷的文字,不知乃是作者最热的文字,如写佳人才子到中状元时也。何则?上文如许闹热,却是西门闹热。夫西门,乃作者最不得意之人也。故其愈闹热,却愈不是作者意思。今看他于出嫁玉楼之先,将春光极力一描,不舍使之如锦如火,盖云前此你在闹热中,我却寒冷之甚,今日我到好时,你却又不堪了。然而此回却是写春(梅),未便写玉楼。夫玉楼乃作者自喻,而春梅则非自喻之人。盖云且令他自家人去,反转炎凉他一番,使他一向骄之人念,市井短见之(昌)〔习〕,自家愧耻一番。我却不与他一般见识,我还要自家愈加傲策,不可如他得时便骄纵,故下文方写玉楼,而接笔即写玉簪之横,见得我虽乾乾终日,尚有小人妻菲于下,设稍不谨,则又亡秦之续,故又接写严州李衙内受辱,见忧心悄悄,惟恐如斯,时以患难自傲,羞辱自惕。此我之所以处得意者必如此也。设也稍有放逸,求枣强县夫妻相守读书,岂可得哉?此作者直是第一等人品,第一等身分,第一等学问写出来,以示人处富贵之方。然而作者写西门热闹,则笔欲放,写春梅得志,则笔蓄锋芒而不露,至后文写玉楼,则笔愈敛而文愈危,是大圣贤、大豪杰作用。是故玉答,乃玉楼镌名之物,而即以之为抑玉楼之人,见我到富贵虽呼己名而求下于人,犹恐不尽然也。至于严州,敬济固以色迷,而玉楼实以名累。李衙内以利局人,即所以害己;玉楼以计骗人,几不保其身。吁!名利场中,酒色局内,触处生危,十二分敛抑,犹恐不免,(若)〔君〕子乾乾终日,盖以此哉!是故我云《金瓶》一书,体天道以立言者也。于此回首,夹写大姐归去一段文字,后文于雪娥文中篇尾,又548

夹写大姐归去一段文字,止用首尾带写,又是一样章法,总是收煞之笔也。然此回大姐去两番,而敬济终不收,是何故?盖又作者阳秋之笔,到底放不过月娘也。夫大姐即无寄放箱笼,亦有随身箱笼,于十七回内,明明说搬入上房,乃今只遣大姐独归,两番全不题起箱物,直到后文雪娥逃,来安走,惠秀死,敬济要告方肯拿出,则月娘之贪刻阴毒无耻,已皆于不言中写尽。然则不为大姐哭,当为瓶儿哭也。故必幻化其子,方使月娘贪癖刻癖,阴毒无耻之癖乃去也。

第九十回来旺盗拐孙雪娥(盗拐)雪娥受辱守备府(受辱)

此文发脱雪娥到守备府也。一篇文字,总是在打墙板儿两闲话结语上结穴。盖为春梅发泄寒彻骨之郁结也。而月娘使被逐之奴复归,且全不防闲门户,是又在作者阳秋之内矣。作者何恨月娘至此!而蕙莲公案,至此又结。

开首写李衙内问玉楼,若是俗笔,自应接写玉楼爱嫁。看他接手即人雪娥事,(真)〔直〕令玉楼事,似绝不相干。下回却又一笔勾转,既为玉楼抬高身分,又为衙内遥写相思,而行文亦真有蝶穿花径,鹤舞云衙之妙,不是一直写去,如三家村冬烘先生讲日记故事。此一回写雪娥一生黯滑,故至此也。

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爱嫁)李衙内怒打玉簪儿(怒打)

至此回,诸妾已散尽矣。然李公子来求亲,却云玉楼爱嫁,诛心之论。

薛嫂旧媒,陶妇新媒。夫桃傍之雪,乃是杏花之色,非若前此之雪压枝头以相欺也。

算命以及"妻大两,黄金长"等语,特出相犯,即用薛嫂唤醒多少痴人。而止留银壶作念,其馀凡玉楼者皆带去,知挑杨姑娘骂张四舅何益。而月娘送茶赴席,则李家又添一西门姑娘或西门大姨,西门庆如有兄弟,又当为西门大舅也。可笑可想。

即写玉簪,总是作者教人慎持富贵于得意时,而又见风波世路,无刻不然,才得微名,即为身患也。

夫西门等之热,热以钱耳;读书人之热,热必以名。今玉楼既不热于西门庆家,且杏花乃状元之称,宜乎读书人之所谓热者也。乃热以名而名即为累,此玉答之所以为玉楼累也。观玉楼之名必镌于瞥上可知。故上文讲财色的利害已完,又恐人不知而求名,故于此回又将名之一字为累,痛切为人陈之,见必至玉簪儿卖(桌子)〔掉了〕,方能安稳。

第九十二回陈敬济被陷严州府(被陷)吴月娘大闹授官厅(大闹)

敬济已为雪娥唆打,固云董荷憔悴矣,乃犹可支持残茎,至此则又入严州。夫严州者,严霜也。今此一入,霜上加霜,不全根披剥,将安往哉?幸有馀封救命。夫封者,风也。徐封者,言虽有雪上之霜,幸而风威不急,犹可踉跄支吾于徐风之下。有一日,张胜巡风,则风利如刀,刀利如风,方是入骨之朔风,吾不知败荷叶之残茎烂盖,吹向何方去也口

卖去玉簪,买一满堂。夫满堂者,红也。此与杏花自是一色,当相安无疑矣。

铁指甲杨二郎,枯柳枝也,巢风卖雨,夫柳枝,当严冬之时,其穿破烂之菱茎,何难之有?一旦因风吹雨则潦倒,败荷叶何能当哉?李遇严霜,亦当少挫,故李通判父子至严州,均受辱。但必写至衙内宁死不离玉楼,则所以报玉楼者至矣。谁谓守志待时者之不得美报也哉?

第九十三回王杏庵义恤贫儿(义恤)金道士妾淫少弟(妾淫)

此回写敬济浮浪之报,不必言矣,然而作者之意,不在敬济,犹在玉楼也。夫此回文字,乃在玉楼,谁其信之哉?然而非予好为奇论也,请看王杏庵名字何居。夫上回顿住玉楼,接写大姐死等情,总言敬济之败,此回又接写,我若得志,固不与炎凉市井较量,亦不敢以富贵骄人,亦不敢以名心为累,然而尤不肯作自了汉,贪位慕禄,不作好事,见义不为也。故又写杏庵义恤一回,又自恐为义不终,故必至送敬济作任道士徒弟而止。盖言我恤者,必当使之复全人道,以扬其祖宗之美而后已也,故又名敬济为宗美也。此作者一片大经纶。真是看天地伦物,皆吾一宗,不肯使一夫一妇,不得其所,不化于道者也。是故晏者安也,人晏公庙,则欲安其身,为任道士徒,则欲收其心。我之所以为古道者如此。而无如今之为道则不然,一味贪淫好色,我费多少心力,安插其身,收束其心,不般他一夜酒杯,遂使金莲之三章约,复出于残茎笠荷之口。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今道者,即所谓金道士也。盖后二十回内,总是作者寓己之学问经济以立言,又不特文章之妙绝今古也。

晏公庙任道作徒,可(为)〔谓〕安其身心矣。无端今道引人,又致旧性复散。夫陈者、旧性也。三者,散之别音也。是名陈三。故有陈三,而冯金宝又来矣。

此回不特写敬济浮浪之报,竟注写玉楼之失,妙绝千古。

第九十四回大酒楼刘二撒泼(酒楼)酒家店雪娥为娟(娟家)

夫止知为今道,不肯为人道,则祸患又来,坐地有虎,眼前尽危(几)〔机〕矣。

雪娥归娟,固是报西门庆,却又寓言梅雪争春。但雪压而残荷不起,今必欲扶起败荷,势必委弃残雪。盖又写春梅当日窥时度情,不得不然之势。然亦顺手结住雪娥,下文一死,不过结煞耳,此回已结住矣。其娶雪娥者,必用潘五。盖言春梅之于雪娥,皆金莲成其仇也。(真)〔直〕与激打一回相照,言我之所以做激打一回者,盖为此地一结用耳。文字分明之甚。而取名玉儿,不过雪之别名。至于写张胜,乃为杀敬济之线耳。

写鸡尖汤,特与激打一回银丝鲜汤相映成章法。

内只用几个一推一泼,写春梅悍妒性急如画。

第九十五回玳安儿窃玉成婚(窃玉)吴典恩负心被辱(负心)

此回理应接敬济到守备府矣,此因本意要写热结之弟兄为正意,今因贪写假夫妇,遂至假兄弟之文不畅亦未结,如上文虽言伯爵负恩等情,却未结言如何报应结煞,而亦未畅言其何以背恩,为世之假兄弟劝也。故此回且按下敬济,再讲月娘处。

夫西门死而月娘存,必为之描其炎凉,为一部冷热之报。诸事已叙其大半,则亦宜收拾月娘矣。夫月必云遮,固用云里守之梦,于一百回内,而不先以渐收之,又何以成大手笔哉?故用窃玉成婚在(光)〔吴〕典恩之前。盖小玉者,月中之兔,今与中秋同事月娘。夫月至中秋,兔已肥矣,兔至肥时,月亦满矣,盈亏之理,一(几)〔毫〕不爽。月才当满,已缺一线,渐缺渐缺,以至于晦而后已也。是故小玉才成婚,乃中秋月满之时,而平安已偷金钩于南瓦子内,盖才满一夜,早已如钩照南瓦子上也。夫月之有无消息,当问梅花,故一求春梅,而吴典恩已被辱矣。复领出金钩,则月尚有半边,如月娘之守寡,为人之播弄不定。然月自是梅花主人,故又与春梅相往来也。写月娘之奉承春梅处,固是为西门庆冷处描,却又是作者深恶月娘之阴毒权诈,奸险刻薄,而故用此等笔以丑之也。

玳安者,蝴蝶也,观其嬉游之巷可知,观其访文嫂儿可知。文嫂者,蜂也,其女儿金大姐者,黄蜂也,蜂入林中,春光已老,故先用之以为敬济作媒,则当金莲正盛之时,而后用之于林氏也。蜂媒必蝶使可访,故用峨安。砒者,墨斑黄斑,所谓花蝴蝶也。

第九十六回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游旧)杨光彦作当面豺狼(当面)

此回乃一部翻案之笔点睛处也。向日写瓶儿写金莲等人,今皆一一散去,使不写春梅一寻旧游,则如水流去而无潦回之致,雪飘落而无回风之花,何以谓之文笔也哉?今看他亦且不写敬济到府,先又插入春梅一重游,便使千古伤心,一朝得意,俱迥然言表。是好称手文字,是好结局,不致一味败坏,又见此成彼败,兴亡靡定,真是哭杀人,叹杀人!

此后敬济人府,而春梅与月娘离矣,故此回写重游。然于游自己之故宫,与金莲之旧馆,串人敬济,便有无限伤心之处,不特泛泛一笔,写其相思之无味也。写杨光彦,又为敬济之交游十弟兄一描。总之,作者深恨交游之假,而作此书,故此回又从吴典恩串出,以深恶痛绝立(下)〔意〕,方结出二捣鬼,以为我亲兄弟放大声哭也。此回叶道相面,单结敬济。盖上回冰鉴为众人一描,后回卜龟又一描,方将众人全收去。夫既遮遮掩掩,将敬济隐于西门庆文中,则不必急为敬济结束。今既放手写敬济,是用于将到守备府中,即为之照冰鉴卜龟一样结束,以便下文一放一收而便结也。此回作者极写人生聚难而散易,偶有散而复聚,聚而复散,无限悲伤兴感之意。故特写春梅既去,复寻旧游,适然相遇,固千古奇逢,亦千古之春梅念旧主人,而挂钱请酒之出于自然而然也。

第九十七回假弟妹暗续鸳胶(假续)真夫妇明谐花烛(真谐)

夫一回热结之假,冷遇之真,直贯至一百回内。而假父子则已处处点明,桂姐之于月娘,银姐之于瓶儿,三官之于西门,西门之于蔡京是也。真父子,则磨镜之老人、李安之老母等类。至于假夫妇,满部皆是,并未有一真者。有自己之妻而为人所夺,且其妻莫不情愿随人,是虽真而实假也。有他人之妻而己占之,是以假为真,乃假中之愈假者也。故此处一写假弟妹,结上文如许之假夫妻;一写真夫妻,结上文如许之假弟妹。总之为假夫妻结穴,见色字之空,淫欲之假,觉东门之叶,无此慨侧也。

看他下一葛字,便有正大光明,三媒六聘,全无一点苟合之意,所(为)〔谓〕真也。

总之财色二字,财是交游,着兄弟上讲,故用冷热二字,色是淫欲,着夫妻上讲。故用真假二字,总之一样也。

此处结黄三等一案,特为来保背主之罪,一下审语,非有别也。伯爵于此回文内结其死者,盖至吴典恩、杨光彦,则十兄弟热结之交已完,下文云里守,乃借云以收月娘,非犹是热结文字。故此处以伯爵死,即结煞热结之文矣。然则假弟妹,又结十兄弟也。总之此回已完,下文另出爱姐,以劝假夫妻中之少有良心者;另出二捣鬼,以劝亲兄弟中之全无良心者,作第二番结束,以示叮呼告戒之意,实则此回已结完也乎。

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旧识)韩爱姐翠馆遇情郎(情遇)

上文已大段结束。此回以下,复蛇足爱姐何?盖作者又为世之不改过者劝也,言如敬济经历霜雪,备尝甘苦,已当知改过,乃依然照旧行径,贪财爱色,故爱姐来,而金道复来看敬济,言其饮酒宿娟,绝不改过也。虽有数年之艾在前,其如不肯灸何?故爱姐,艾也,生于五月五日可知也。

第九十九回刘二醉骂王六儿(醉骂)张胜窃听陈敬济(窃听)

此回乃完陈敬济一人之案。其取祸被杀,总是不肯改过,故用以艾灸之,则爱姐,乃所以守节也。且欲一部内之各色人等皆改过,故又以爱姐结于此,且不及于一百回。总之作者著此一书,以为好色贪财之病,下一大大火艾也。

第一百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路遇)普静师幻化孝哥儿(幻化)

此回为万壑归源之海也。看他偏有闲笔,将王六儿安放湖州,然后接一李安。隐!何以写李安哉?盖作者双结春梅、玉楼,见春梅虽风光占尽,却不如玉楼之淡薄于真定之中,而依理为安也。看他以飞天夜叉李贵随李衙内之旁,而李安拿张胜,自云李贵是其叔,而今乃避春梅以往投之,凡三用笔而可知也。夫幸而处乱世之中,不为市井所污,一旦明心见理,得安于真定之天,以远此趋炎之消,则惟于理为依,是我之所安也。故玉楼为杏之名家于真定,不趋严州,而李安又往投之也。一篇淫欲之书,不知却处处是性理之谈,真正道书也,世人自见为淫欲耳。今经予批后,再看便不是真正道学不喜看之也。淫书云乎哉?

夫卖玉簪,不求名也,甘受进门之辱,能耐时也。抱恙含酸,能知几也。以李为归,依于(里)〔理〕也。不住严州,不趋炎也。家于真定,见道的而坚定不移也。枣强县里,强恕而行,无敢怠也。义恤贫儿,处可乐道好礼,出能乘时为治,施吾义以拯民于水火也。以捣儿、孝哥结者,孝弟乃为仁之本也。幻化孝哥,永锡尔类也。凡此者,杏也,幸也。幸我道全德立,且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中也。以视奸淫世界,吾且日容与于奸夫淫妇之旁,尔焉能晚我哉?吁!此作者之深意也,谁谓《金瓶》一书,不可作理书观哉?吾故曰:玉楼者,作者以之自喻者也。

春梅死于周义,亦有说也。夫周者,舟也。周秀者,舟中遗臭也,因春梅而遗臭也。周仁,舟人也。周忠,舟中也。惟周义,乃一义渡之舟,凡人可上,随处可留,喻春梅之狼籍不堪,以至于死也。且喻义舟随流而去,无所(抵)〔底〕止,以喻一部中之人,纷纷纭纭于苦海波中,爱河岸畔,不知回头,留住画舫,以作宝筏,止知(于)〔放〕乎中流,随其所止,以沉没而后已。故普静座前,必用周义之魂,往生为高留住儿,但愿世人,一蒿留住,以登彼岸,不枉了作者,于爱河岸边,捣此一百回鬼也。是故以爱姐遇二捣鬼,同往湖州何官人家,见王六儿守节者,自言作《金瓶梅》之意。千古痴人,谁能为作者一验其笔花也哉?

一部炎凉奸淫文字,乃结以解冤一篇,言动念便是财色,财色便有冤家也。

官哥之孽报,同孝哥之幻化,见官多有孽,孝可通神也。一百胡珠,结人云指挥梦里,见我之云中,指示人梦,在此一百回书。而人之读我一百回书,乃如在云中梦中,未必能知我之苦心也。

以玳安养月娘,又言危殆,而当求安也。

月人云中,万事空矣,宜乎俱入空色之悟。

西门复变孝哥,孝哥复化西门,总言此身虚假,惟天性不变。其所以为天性至命者,孝而已矣。呜呼!结至孝字至矣哉!大矣哉!凡有小说,复敢(之与)〔与之〕争衡也乎?故周贫磨镜一回,乃是天地同一孝思,而共照于民胞物与之内也。

春梅嫁周秀,是欲人以载花船作宝筏也。色字大点醒处。玉皇庙发源,官人之善恶,皆从心出,永福寺收煞,言生我之门死我户也。

韩爱姐抱月琴,方知玉楼会月琴,与翡翠轩、葡萄架弹月琴之妙,盖一线全穿。玉楼是本能勤岁月者,爱姐是没奈何改过者,瓶556

儿、金莲是不能向上,又不知改过者也。又一部书,皆是阮郎之泪。然则抱阮当痛绝千古,而著此书欤!第一回弟兄哥嫂,以佛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夫以孝梯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梯。隐!今而后三复斯义,方使作者以前千百年,以后千百年,诸为人子弟者之作者,为孝梯说法于浊世也。

(《第一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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