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有所以為人,然後能人,然後謂之曰人。人之所以為人者,惻隱、羞惡、是非之心是也。堂下觳觫,堂上不忍,況乎國將亡、族將滅、種將絕?痛之所不勝,不得不大聲疾呼,奔走號。大聲疾呼,奔走號,而後舉國震悚,萬眾一心,出其才力智能以自拯。蹴爾嗟來,寧死不屑,況乎謂他人君、他人父,妻子生命系其所屬?恥之所不堪,不得不雷聲獅吼,誅心褫魄。雷聲獅吼,誅心褫魄,而後大盜不能移國,神奸不能蠹國,強暴不能噬國。顛倒不平昭釋于路人,況乎周孔例桀跖、操檜儕曾史?傾天柱地維,溺人心于必死,忍之所不能,不得不直聲執言,日光明照。直聲執言,日光明照,而後莠不能亂苗,紫不能奪朱,鄉愿不能亂德。
本人之所以為人之心,以發其至大至剛至直于聲,稱之為夏聲。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是則無人而無夏聲也。中國蠻貊之所之,舟車人力之所至,日月霜露之所被,吾夏聲一呼,宜乎盡人憤悱,而相應以起也。孔子之道不著,軻之死不得其傳,夏聲乃不得不發。夏聲者,孔子之中庸,孟子浩然之氣也。夏聲者,以一言之曰誠,以二言之曰中庸,以三言之曰直方大,以四言之曰浩然之氣,人之所以為人,其為物不二故也。
中庸何以是夏聲耶?君子之道費而隱,鬼神之德微之顯,合費隱微顯于一物,謂之為中庸,至真之物不可以費隱微顯囿也。民質之日用飲食,即包並乎知化窮神,天命之微妙玄通,無以異乎日月呈露。小以誠小,大以誠大,幽以誠幽,明以誠明,不誠無物,誠固物之終始者也。何謂終始?譬如車行,跬步其始,千裡其終,輪廓錐地,轉點轉積,以得一周,積周成裡,積裡成千,盈億累兆之周,而不能缺錐地之一點,缺一點于錐地,即不能成周成裡,其勢然也。參天贊地,點之至于千裡也,愚不肖知能,點之起于跬步也;受命製禮,點之至于千裡也,不睹不聞,點之起于跬步也。千裡之點即跬步之點,點固無殊也,舉費即舉隱也,舉微即舉顯也,費而不遺隱,微而不離顯也。真實周通是謂中庸,故曰夏聲為中庸也。是則直方大之夏聲,亦誠而已也。
今夫人心之奸偽,而無術以止之也,為之斗斛權衡以量之稱之,則並與斗斛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仁義以信之矯之,則並與符璽仁義而竊之。治老氏學者曰︰掊斗折衡而民不爭,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玄同矣﹗無為而自然,希夷微而一。此雖得中庸微之顯之理,而不得其費而隱之道。據未來將至之幾,而不順素位現在之誠。若是謂之希聲,異方直大之夏聲,包藏禍心者,又並此而竊之曰老成謀國,委曲以將事,于是鬼域充于朝野,國真無以為國矣﹗致用之所至,容或一相似,而以為大本大經者,則君子不由也。
國之瘠貧,民之寡恩,聞墨氏之風者,又作而起矣,節用短喪薄葬,裁物質之嬴虧,以抑其性情之舒發。君子曰不然,誠不可戕賊,而均則無貧。兼相愛,交相利,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君子曰不然。吾誠于身而愛身,吾誠于人而愛人,若為人之愛我而兼愛人,則愛不誠,所為二本也。此亦異乎直方大之夏聲也,君子不由也。
君子之正人心也,必中庸是由,不誠無物,故君子貴誠。誠非第成己也,所以成物也,故至誠無息。誠則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請益,曰不息而已。不息則久而徵,博厚而高明。昭昭之天不息,而日月星辰以系;撮土之地不息,而華岳河海以置;卷石之小不息,而草木禽獸寶藏以聚;一勺之水不息,而蛟龍魚鱉以生,貨財以殖。天之所以為天,文王之所以為文,皆于此不息寓也,又何人心之不得其正哉﹗此不測之義然矣。
請舍不可思議,而証以目前淺義,亦無不效也,久于其道,天下化成故也。久則是非之大明也,神咒呼名,鬼域藏形,效一。久則識種之觸應也,人非一成善惡環生,效二。久則有徵之足信也,冰山非倚,金石足恃,效三。久則主客之勢移也,喻利拜金,聞義依心,效四。久則多寡之勢敵也,敵彼咻楚,丁寧鐘鼓,效五。久則環境之變遷也,素視琦寶,須臾弁髦,效六。久則仁義未嘗不利也,信遍國人,廣譽施身,效七。久則監偽之無終也,趙孟貴賤,董叔系援,效八。久則清議之不容也,落魄無歸,有無依,效九。久則垢穢之無傷也,四凶不,元愷迭出,效十。故曰君子正人心也,必中庸是由也,是則救人以夏聲,亦久于其道而已也。
古之所謂夏聲者,詩三百篇,聖賢發憤之所作,《節南山》以下諸詩是也。《孟子》七篇,則疾雷破山風震海,直方大之聲,振聾啟聵于末世,無以逾焉。勾踐滅吳精神,見于《吳語》、《越語》。《史》、《漢》之刺客游俠、黨錮獨行,凜凜有生氣。下而至于韓之文,杜甫、陸游之詩,辛棄疾之詞,史可法之疏,乃至忠肝義膽,片言舒郁,莫不皆夏聲之所寄。
夫夏聲者,人之所以為人之心,人莫不皆然,吾烏知今必異于古所雲?丁寧淳于振鐸,急起行之而已矣﹗
(1936)
(選自《孔學雜著》,收入《歐陽競無先生內外學》第十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