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淵而廣,孔學簡而晦,概論所以需要也。顧概論亦難,今日且談概論中之概論。
毗盧遮那頂上行,六經皆我注腳,求人之所以為人斯已耳,何佛之學,何孔之學?然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求然之同故,佛須學,孔須學。孔學是菩薩分學,佛學則全部分學也。斯義亦據聖言量耳。知必以聖言為量,故不具四例,不可以為學。
一、不可以凡夫思想為基,而必以等流無漏為基也。有漏稱凡夫,雜故染故,無量劫來煩惱擾亂,識海汪洋,充滿其種。譬如讀書,豈能一字一字如定者數息終日不搖,處囊之錐東西突出,空中樓閣結撰奔馳,一息之條貫不能,萬裡之蛛絲安索?鹽車之渾水無靈,塵剎之根株何鑒?以如是雜染心判斷不可思議無上法門,而曰聖言之量不如我思之量也,天下有如是理耶?若夫聖言,則等流無漏也,從心所欲不逾矩也。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君子有三畏;小人則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烏足以為學?
二、不可主觀,而必客觀也。主觀心實,客觀心虛;主觀有對,客觀無對;實故不入,虛故能入;有對故封拒,無對故到處皆學。主觀者先有結論,但采納以為敷佐,可利用則斷章節取,有何義之研討?客觀者先無結論,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比較而擇善,舍己而從人。主觀有心,客觀無心。深山有寶,無心于寶者得之,故主觀不可以為學。
三、不可宥于世間見,而必超于不思議也。公孫宏曲學何世無論矣,子誠齊人,但知管、晏,且畏葸羲、皇,況秕糠堯、舜?是故順世外道,無當于理事。仲尼之徒,不道乎桓、文,蓋身在山中,不識匡廬真面,欲窮千裡,要知更上一層也。豪傑之士,舉足下足,自道場來,動念生心,無非尚友。臨濟觀佛有鼻有口,曰︰我可作佛,他日竟作祖開宗。象山幼時思天際不得,讀古往今來,悟無窮無盡,遂為南宋大儒。一鄉之迷傾一國,一國之迷傾天下,天下盡迷,誰傾之哉?如有,必為聖人之志者,是必超于不可思議也。
四、不可以結論處置懷疑,而必以學問思辨解決懷疑也。天下有二種人︰一盲從,蓋無知識不用思想者,此無論矣。二懷疑,是有知識能用思想者,學以是而入,亦以是而得也。疑必求析,若急于析,則稍相應,必作結論以是處置懷疑者,古之人、今之人,驅而內諸罟陷阱之中,蓋比比也。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學不析則問,能問于不能,多問于寡,則無不可問矣。問而不析,又思,思日慎有矩有繩矣。思猶不析,則徹底而剖辨之,所謂明辨是也。分析必于極微,至教不可以人情也。以是而析疑,而疑可析,結論乃得焉。
四例既具,可學矣,可以談孔學、佛學概論矣。略舉四義而談︰一、寂滅寂靜義;二、用依于體義;三、相應不二義;四、舍染取淨義。四義皆本諸二家之經,佛家則凡大乘經,除疑偽者皆是;孔家則性道如《中庸》、《大學》、《論語》、《周易》皆是,文章如《詩》、《書》、《三禮》、《春秋》皆是。
一、寂滅寂靜義。
自韓、歐諸文學家,誤解清淨寂滅以為消極無物、世界淪亡之義,于是千有余年讎棄根本,不識性命所歸,寧非冤痛﹗原夫宇宙人生,必有所依以為命者,此為依之物,舍寂之一字,誰堪其能?是則,寂之為本休,無可移易之理也。寂非無物也。寂滅寂靜,即是涅。燈滅爐存,垢盡衣存,煩惱滅除,一真清淨,所謂人欲淨盡,天理純全是也。欲明斯旨,佛家當讀《大涅經》、《瑜伽師地論?無余依地》也,孔家應讀《學》、《庸》、《周易》也。孔道概于《學》、《庸》,《大學》之道又綱領于"在止于至善"一句,至善即寂滅寂靜是也。何謂善?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就相應寂滅而言謂之道,成是無欠謂之性,繼此不斷謂之善,道也、性也、善也,其極一也。善而曰至,何耶?天命之謂性,于穆不已之謂天,無聲臭之謂于穆。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則至善之謂無聲臭也。至善為無聲臭,非寂滅寂靜而何耶?明其明德而在止至善,非歸極于寂滅寂靜而何耶?不知寂滅寂靜,是無本之學,何有于學,何有于佛學,何有于孔學?吾為揭櫫孔學、佛學之旨于經,而得二言焉。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我皆令入涅而滅度之。
二、用依于體義。
寂滅寂靜,常也,不生不滅也,真如也,涅也,體也;變生萬有,無常也,生滅也,正智也,菩提也,用也。體則終古不動,用則畢竟是動。動非凝然,非凝然者不為主宰,故動必依于不動,故用必依于體也。此依即依他起之依,依他有淨即菩提是,依他有染即無明十二因緣是。蓋用之為物,變動不居非守故,常幻化而幻化之,是曰菩提;幻化而真執之,是曰無明也;用之性質有如此也。是故說用依體可也,有去來故也;說體隨緣不可也,祖父從來不出門也。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余一不用也。不用者何也?與體相應也。何以必與體相應耶?蓋不用而後能生用,用根于不用,其用乃神。孔家肝髓,實在乎此。發而皆中節,根于未發之中;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根于寂然不動;兩儀、四象、八卦,根于太極;皆是也。然此不用,非即是體。何也?仍是五十內之數,數之性質猶在也。凡孔家言性、言命、言天,皆依體之用也。易之道廣矣、備矣,而命名為易,易者,用也︰曰交易,陰陽交而成卦也;曰變易,六爻發揮,惟變是適也;曰不易,與體相應,無思無為,而能冒天下之道,所謂生生之謂易是也。吾嘗有言︰孔學依體之用也,佛學則依體之用而用滿之體也。
三、相應不二義。
用依于體,而用猶在,不可說一;明明相依,不可說二;是故闡《般若》義者曰不二法門,是故闡《瑜伽》義者曰相應善巧。既曰相依矣,相應于一處矣,無孤立之寂,亦無獨行之智,而言無余涅者,就寂而詮寂故也。獨陽不長,不可離陰而談陽也,而乾之為卦,六爻純陽,就陽而詮陽也;孤陰不生,詮坤亦爾也。是故談涅者須知三德,伊字三點,不縱不橫,不即不離,是涅也。唯有不二法門,唯有相應善巧之可談也。
四、舍染取淨義。
舍染取淨,立教之原,無著菩薩顯揚聖教,作《顯揚聖教論》,一部論旨,唯明是義而已。扶陽抑陰,孔學之教︰陽,善也、淨也、君子也;陰,惡也、染也、小人也。扶抑即取舍,則孔亦舍染取淨也。《易》之、垢、複、剝、泰、否六卦,于義尤顯,比而觀之,可以知要。
,揚于王庭,孚號有厲。陰勢已微,猶揚猶號者,極其力而去之也。
垢,女壯,勿用取女。陰之初起,侈而言之曰壯,厲而禁之曰勿用也。
複,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養之令長如是。
剝,碩果不食。珍之護惜如是。
泰,小往大來,君子道長,小人道消。
否,大往小來,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往來消長而判泰否,其義又如是。
了此四義,可知人之所以為人,天之所以為天,孔、佛為二,循序漸進,極深研幾,是在智者。
(選自支那內學院蜀院1941年刻《孔學雜著》,收入《歐陽競無先生內外學》第十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