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書︰教我提倡墨學,墨義種種切到,儒偏中和,不適抗戰時用。盥誦之余,曷勝欽感﹗然吾有義陳前,幸鑒奪之﹗
抗戰是非常時期事,節節非常,應具一段真精神,觸處求益。今之抗戰,貞元交會,為非常非常時期事,不但非常異昔日之常為非常,又于造他日非常之常與之不異為非常非常。蓋建國也,應具一段超遠精神,觸處自在,是則取古以資今,但有我合,而無他縛。萬不可執一先生學說處理一切,亦不必屏誰氏子論議,俾不入場,此一義也。
借資須權,而自樹必經,所謂立天下之大本,大本刊定,異則簡之,同則收之,必求大本相符,非取誰家誰氏,此又一義也。
人皆知墨,墨義于抗戰非常,多可權借。人不知儒,公亦曲從世稱,謂儒偏中和。嗟乎﹗此豈儒哉?取此偽儒,唯害于爾家,凶于爾國,人用側頗辟,民用僭忒,由昔平時取用至今,家國人民已如斯矣。然一談儒,無非舉偽,數千年前,儒已墮偽,彼篡此位,此代彼誅,帝閽三十三天鳴冤何處?九幽十八層地獄無此沉埋。朝野上下,此類尤多,必截根株,應明真孔。蓋吒補單那咒呼其名,然後去也。新周故宋王魯,革命之義出于《公羊》,而偽儒以為說經義齊駁,豈是魯純?民為貴,君為輕,民權之義出于《孟子》,而偽儒專製之奴,謂孟子泰山岩岩,英氣甚是害事。大同出于《禮運》,而偽儒竟謂《禮運》大同之說非孔子之言。凡不合其奴性組織,皆武斷廢除,職其根據,皆自誣蔑中庸而來。真孔以狂狷為中庸,偽儒以鄉愿為中庸。真孔中庸還我實落,偽儒中庸但有美言。朴者墮迷,奸人利用。曾子忠恕,子思素隱,孟子集義養氣而後,誰為豪傑,辨別孔子中庸?孟子集義,粉碎無遺,尚余浩然之氣一分,不失時呈。宋明節義之士,如文、史諸人,皆有造于國家,乃至今日抗日猶能長時,無非賴是。但有一毫真孔,得福不可道裡計,恆河沙數所不能盡,而況全體哉?真孔既分別,人皆知孔矣。孔義不但于抗戰非常,多可權借,尤于抗戰建國非常非常,足以經宗。蓋中國哲匠,猥起林立,于我大本,唯孔相符,同則取之,俾我大本之通于國中也。辨真孔而已,此又一義也。
何謂大本,求寂、主一、達情是也。
何謂求寂?思議者,測施有方,規矩不逾,范圍所及之事,用莫善之。范圍不能攝,思想所不到,不知所從來,烏得其究竟?則不恃思議,而恃有不可思議。夫不可思議者,非神秘也,深隱連屬之根株,運轉密移之經歷,全體披露,洞鑒無遺,先此後此,正方異方,供彼取用,一奠萬年,人莫測所來,強而名之曰智是也。妙智由洞鑒來,洞鑒由披露來。披露由何來?由二千年鄙儒謗棄之寂滅來,由二千年鄉愿誣蔑之中庸來。惟天下至誠,為能立天下之大本,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即是寂,故曰求寂。
先說寂象,求寂工夫,此姑不談。寂之境界,人欲淨盡,天理純全境界也。一泓秋水,蕩滌纖塵,漣漪不動,寂滅寂然︰于此悟人欲淨盡境界,佛家名寂靜寂滅。天光雲影,人物山川,悉于中現,無勞一睇︰于此悟天理純全境界,佛家名無損惱寂滅。小乘寂滅,止用寂靜,大乘兼用無損惱。今談治國,應大乘同,觸處洞然寂滅全體,故曰真孔中庸還我實落。
墨不能然,〈天志篇〉者,《墨》之談本也。以天之賞罰,知義從天出,以有義則治,無義則亂,知有義無義,轉展環徵,還不出一毫實落,倒果為因,因明犯過,烏乎能立?亦何異偽儒無過不及之中庸耶?異我大本,是故簡之。
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是也。是以坐而論道,吁都俞,上之燮理陰陽,中之經綸天下,下之格君心之非。堯、舜、湯、武之為君,禹、皋、伊、旦之為臣,知斯理而建國矣。自此以往,以漢高帝、蜀昭烈、唐太宗之犖犖大度、器量聰明,足以學道。以子房之沖漠無朕,諸葛之寧靜致遠,李泌之靜若用智,而玄奘之法門龍象,都為修道有得之人,乃未聞有坐而論道之舉。余則子孫基業之不了,救時宰相之尚難,是以補苴罅漏,苟且數千年,外侮內偷之至于今日也。忽聞建國,奚翅登天大道將行也,求寂之芹獻,烏容稍緩須臾哉?
何謂主一?一則真,一則能生,一而不已,所生之數量不測。是故建立大本于一,為學為政,以是焉進退。疾呼子慎,夢應而驚,孺子入井,怵惕惻隱,忽時變時,亦不失一矣。用志不紛,乃凝于神,勢用強大,天地萬物皆甲坼矣。為物不二,生物不測,宇宙海岳,精英誰悉矣﹗是故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為國以禮,不取兼愛。簡寬而狹,簡雜而純,一之為不動因也。
難者曰︰大同之不獨親其親,子其子,主一者何解耶?
解之者曰︰此數量邊事,非質量邊事也,親親子子,質之真也,其親其子,隘于一也,不獨其親其子,不隘于一也。千裡之行跬步起,起足跬步,畢乎千裡,仍跬步也,而千裡也。未聞始起跬步而千裡也。天行健,天之所以為天也,大道之行以不息,文王之所以為文也。一而不息,乃大同矣。誠者自成,至誠不息,所以成物矣。明德自明,自明用其極,而新民矣。忠者不欺,忠而不已,謂之恕矣。吾道一以貫之也。大同以不已生,非以兼生也。而不然者,舍質而談數,初政必大同,則民族主義幾何不因以隨逐而動搖?
難者曰︰大悲之冤親平等,主一者又何謂耶?
解之者曰︰判凡以執,物以執封,界以封限,此限此界,不通于彼,彼限彼界,不通于此,色不通聲,香不通味,戚不通疏,是以冤不通親,不平等也。聖判于無執,執無故封無,封無故人我界無,界尚無矣,從何所限?是以皆通,通則無不平等也。故曰︰冤親平等,聖者邊事。凡者以直報怨,法界不亂,法界亂而世界滅亡矣。是故求學當求不執,毋開口平等。
難者曰︰愛人者,人恆愛之,亦主一者之言,墨子兼愛何害耶?
解之者曰︰兼不真,李種桃種,無桃李種。兼無力,千鈞而二用之,生之能耐不強。兼者頓象,漸而後繼,頓則不繼。以是故,兼之為害,不可勝言。黑白之于色也,義利之于理也,忠奸之于人也,不嚴其界而故談兼,初假其名,後反其真,今之發現變態怪形以危害邦國者,尚何言哉﹗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行岐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也;目不兩視而明,耳不兩聽而聰也,是故君子結于一也,誠惡乎兼之為害也。自動者有力能,有精神,有繼續,作新民者應激民自動。唯性情是自中物,唯性情是相率自動,舍性情而用感情,毋曰互助也,已棄自動而被動矣。墨義無非感情互助來,感情互助,寧有種乎?感情互助,力能勢用過自動乎?感情互助,百年不變而不息乎?
何謂達情?仁者人也,仁愛結撰之謂人,是故人類之立立以情。過此不生,謂之死邊,死邊以往,衣食住行,乃至文物聲明,世宙以生存,謂之達情。唯王建國,設官分職,舉國勤動,夙夜匪懈,謂之達情之行。五行百產,天之所生,源源不盡,謂之達情之供用。是故物受支配于情,但可為情而益物,不可因物而損情。假達情之名,行縱欲之行者,情不稱物,謂之暴殄天物。物已盡而情莫達,情與物俱害也,如是須節用愛物,是謂節財之流。夫節財之流,亦唯求其情之達而已矣。至若物不稱情,不當損情而當益物,是謂開財之源。夫開財之源,亦唯求其情之達而已矣。墨不達情,役于物者,但有節流。情不稱物,節流也。物不稱情,寧抑損情,仍節流也。曾不聞一論開源。履短而削足,冠小而戮首,其與幾何,亡無日矣﹗至愛者誰逾父母,大事者誰逾送死,哀痛迫切之余,桐棺三寸,掩不及泉,三月無事。傷情無奈何,又摧其情于喘息未定之際,與其生也,無寧死。動感以樂,奮發以樂,鼓勇以樂,赴湯蹈火以樂,宣郁以樂,通幽以樂,使民久而不亡以樂。季札聞樂,判十五國之治亂興亡,樂固可非哉?墨以酣歌恆舞之巫風,毀鐘鼓笙竽之聖雅,懲羹廢食,吁其甚哉﹗
夫抗戰達情也,達羞惡之義之情。喪葬達情也,達惻隱之仁之情。樂達情也,達四端之情。俱情蘊,俱本心;而謂相礙不通,不互助,不相成,乃至相克。固矣夫,何其重物若是,而輕情又若是耶﹗夫為逸樂以暴物,人見而易刺也,至為偷習以暴物,則多所忽而不察矣﹗避難後方,建築、藏版、印訂、流通,凡木工、瓦工、土工、雜工、印工、訂工,材料所需,無所愛惜,摧殘與作成,大者一與一之比,小者不啻一與三、四之比,以此而推天下暴物,可算數譬喻哉?人世三十年,送死所費,準其所生,上者不逾十年,下者或不能一年。養生所需之摧殘,費不啻一倍二倍。若設工官,竭誠研究,督斷摧殘,以視短喪薄葬,誰嬴誰絀,必有能辨之者。
上來大本所稱求寂、主一、達情,犖犖大端,墨氏皆違,違則簡之。然則墨義無所取耶?夏後氏尚忠,禹勤民事,足胝手胼,誠適用于抗戰非常之時。除〈天志〉、〈兼愛〉、〈短喪〉、〈薄葬〉、〈非樂〉諸篇,余則應深研幾,信受奉行。如公來書,〈尚同〉者,服從主義,不容異議,抗戰之成,首在是也。〈魯問〉者,大國不當攻小國,抗戰極合也。〈貴義〉者,赴湯蹈火,積極精神不回顧也。〈非攻〉者,弱小民族不可犯也,反侵略不可緩也。親戚私好鄉人,不可偏重,是故〈尚賢〉。細文繁禮悉除,是故〈節用〉。必盡人力,毋委氣數,是故〈非命〉。抗戰死士忠魂不滅,是故〈明鬼〉。其他〈備穴〉諸篇,無非兵法,切用于目前。懇摯精誠,淪肌浹髓,誠甘露味,吾當與公共宣布也。
公則應于大者、遠者,極深研幾也,求寂、主一、達情,是也,非偽儒說也。
(1940年1月2日)
(選自《孔學雜著》,載《歐陽競無先生內外學》第十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