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清亮的江水河
住在乡下老家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叫我周末回去帮她剥打苎麻。我叫母亲不要再种植苎麻了,一来年岁大,二来麻纺厂加工苎麻污染环境大。可母亲不听,说现在大家都种,且苎麻又卖到10多元一斤了;去年将荒地、菜地全拾掇成麻地,这头季苎麻少说也得打七八十斤,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母亲的每个字里都包含着喜悦,我笃信那是麻女子对麻的深情。
苎麻是家乡重要的经济作物,有着3000多年的悠久历史,中国优质农产品开发服务协会还将我们县评为中国苎麻之乡。苎麻每年收割三季,头季最好,二三季稍差。家乡的父老乡亲,包括我的祖祖辈辈,及至到我,历经种麻、剥麻、打麻、绩麻,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沿袭着千百来年的农耕文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家乡的苎麻迎来黄金期,每斤苎麻卖到七八元;有的人家一季麻可剥打一二百斤,这在当时是非常富有的一笔收入。乡亲们遍种苎麻,恨不得将栽种稻谷的水田都种上。那时,全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6个麻纺厂,其中,我的老家就有2个。1989年,县职业中学开办第一届职高班,专门开设了麻纺、纺织两个专业,为全县麻纺企业培养技术人才。
老家的麻纺厂傍着老家的江水河而建。江水河从绵延的大巴山中簏叮叮咚咚、清清亮亮奔流下来,妇女们洗衣浆衫、小孩子们游泳戏水、牛羊们休闲饮水,全在江水河畔完成。麻纺厂的脱胶车间、梳理车间、纺纱车间、职工宿舍等建筑沿河矗立;上千穿着白厂服、戴着白帽子的麻纺工人进出其间,昂首挺胸、洋气十足。无论当地的干部还是农民,都以子女能进麻纺厂当工人为荣。
建在江水河边的麻纺厂占地广阔,气势宏大,机器声整日轰轰隆隆,排水道日复一日地向江水河排放着一大股翻腾着白沫的褐色污水,那是脱胶车间用硫酸脱去苎麻胶质后的废水。没多久,那条潺潺流淌、清澈见底的江水河便露出了一张阴阳脸:半边河水土黄,半边河水清亮。再后来,河水发出腐烂似的臭味,农人不能下河洗衣、洗澡,人畜不能直接饮水,鱼虾尸体漂浮于河面。那座红火鼎盛的麻纺厂,那座每天冒着浓浓白烟、工人进进出出的纺织厂,无视江水河的恶臭,更无视乡亲们的感受,依然不可一世地红红火火地生产,向江水河排放着污水。乡亲们怒不可遏,结集涌向麻纺厂办公室,要求解决江水河污染问题,我母亲也站在了那群义愤填膺的人群中。厂长却不紧不慢地问他们,你们的子女在麻纺厂上班没?听到这句话,母亲悄悄地退出了人群,其他乡亲也哑了声,后来就不了了之了。1996年,麻纺厂精干麻因质量问题导致出口销售受创,生产规模逐渐减小,乡亲们的苎麻也从每斤8元跌至每斤2元,工人们作鸟兽散,盛极一时的麻纺厂慢慢停止了生产。
我从大巴车上下来,极目远眺,昔日麻纺厂的厂房依旧,只是颓废、破旧了。沿小径前往麻纺厂,只见大门紧闭,无工人进进出出的迹象,但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依稀可闻。我沿着江水河踽踽独行,寻找着当年排放废水的排放口,只见一股清清亮亮的水悠悠地流向江水河。正自疑惑不解时,村上的冯村长骑着摩托车从对面驶来。冯村长见有人在河边徘徊,以为是想不开,要跳河寻短见,“嘎”的一声刹住了摩托车。一见是我,忙问我在河边寻找什么?我问冯村长,麻纺厂现在在生产吗?怎么没见那股浓烈污褐的废水排出来?冯村长哈哈一笑:原来你在寻找这个?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敢往河里排放污水?大侄女,跟你说,现在麻纺厂的老板投入1000多万元,不仅进行了技改,还修了个日处理3000多吨废水的污水处理厂,不仅处理脱胶车间的污水,还将场镇的生活污水一并处理了。
原来是这样。冯村长见我半信半疑,又说:现在河道治理都实行河长制了,谁还敢往河里排放污水?连街道上老百姓的生活垃圾都不可往河里扔了,都是由环卫车每天拉走进行集中处理。“河长制”我听说过,但没想到小镇上的生活垃圾还有专门的环卫车进行集中处理。看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经济发展已一去不复返了。
我沿着江水河快步向老家走去。清清亮亮的江水河泛着细小的浪花在鹅卵石上腾跃,岸边青翠欲滴的洋槐树、椿芽树在夏风中轻轻摇摆,岸上一畦畦碧绿的秧田正欢快地拔节生长。我看见前方白墙黛瓦的农舍掩映在青山绿水中,我知道那是我母亲和叔伯婶娘的院子,不由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