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陆深撰
书辑下
古今训
凡书之道,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笔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八须时出新意。又有九生之法:一生笔,二生纸,三生砚,四生水,五生墨,六生手,七生神,八生目,九生景。
夫字形在纸,笔法在手,笔意在心。小心布置,大胆落笔。
夫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依?故曰:「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夫用笔之法,腕竖则锋正而势全,指实则筋力均平,掌虚则运用便易。
棱骨者,书之弊薄也;脂肉者,书之滓秽也。字有态度,心之畅也。夫欲书,先乾研墨,凝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正、振动,须令筋骨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
夫书贵注意详雅,起发緜密。一字须数体俱入一纸,须字字意殊。纸强笔弱,纸弱笔强,强弱不等,则蹉跌矣。
学古之法,多张法书古刻于壁间,观之入神,则笔随人意矣。
初学之士,所贵临摹,盖节度其手,易于成就耳。对书之谓临,覆书之谓摹。夫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失古人笔意,而多得古人位置。是故临书易进,摹书易忘。
夫运笔斜则无芒角,执笔宽则书软弱,点掣短则法臃肿,点掣长则法离澌。画短则字埶横,画疏则字形慢。拘则乏埶,放又少则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莽钝。
用笔不欲太肥,肥则形浊;不欲太瘦,痩则形枯;不欲多露锋铓,露锋铓则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圭角则体不精神。
夫世之论书,多病肥、痩,而不知肥之病在于剩肉,瘦之病在于露骨。肥不剩肉,瘦不露骨,正自为佳尔。
寸以内法在指掌,寸以外法兼肘腕。晋、魏间帖,掌指间字也。
凡篆之用笔,最宜单苞,亦曰单钩,则方圆平直,无不如意。人失师传,故字多欹斜,且埶不活动。若初学时,能虚手心,伸中指,并二指于几上,空画不拗,方可埶笔。
篆法匾者,谓之「融匾」,徐铉称为「老手」,石鼓文是也。
小篆俗皆喜长,太长则无法,但以方楷一字半为度,一字为正体,半字为垂脚。脚不过三,凡有三脚,当以正脚为主,余略收短,如「幡」脚可也。若「生」、「甘」、「之」等字,却以上出为脚,如草木之为物,正生则上出枝,倒悬则下出枝耳。
篆口圈中字,不可填满,如井斗中着一字,任其下空,可放垂笔,方不觉大。圈比诸字,亦须略收,「口」不可圆,亦不可方,只以炭墼范子为度自好。若「日」、「目」等字,须更放小。若印文中匾「口」,并「口」及「子」字上「口」,却须略宽,使「口」中见空稍多,字始浑厚。
徐铉小篆,映日视之,有一缕浓墨,正当画中,乃笔锋直下尔。
凡隶书,人谓宜匾,殊不知妙不在「匾」、「挑」、「拔」,平硬如折刀头,法曰方劲古拙,斩钉截铁备矣。隋唐以降,古法尽废,目汉字为分,唐字为隶,殊不知汉有隶分,唐有分楷,体不同也。
凡楷书之法,如快马斫阵,草书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
作楷,墨欲乾,不可太燥。行草则燥润相杂,以润取妍,以燥取险。墨浓则笔滞,滞则笔枯。
凡草书之体,如人坐卧行立,揖逊忿争,乘舟跃马,歌舞擗踊,一切变态,各有义理,不可忽也。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故云「匆匆不及草书」,其相连处,特是引带耳。
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
草书之法,有缓有急,有有锋,有无锋;有承接上字,有牵引下字。乍徐还疾,忽往复收。缓以仿古,急以出奇;有锋以耀其精神,无锋以含其气运。横斜曲直,钩环盘纡,皆以埶为主,最忌相带。横画不欲太长,长妨转换;直画不欲太多,多则神痴。以捺代走,亦以发代走,亦以捺代「乀」,惟「丿」则间用之。意尽则用悬针,或兼用垂露。
夫草下笔之始,须藏锋转腕,前缓后急,字体形埶,状如虫蛇,意相钩连,莫令间断。仍须简略为上,不贵繁冗。至如棱侧起伏,随势所立,大抵圆规最妙。其有误发,不可再摹,恐失其笔埶。若有点处,须空中遥掷,下埶犹高峰坠石。下笔要如放箭,箭不欲迟,迟则中物不入。虽则施于草迹,亦须时时象其篆势。八分、章草、古隶等体,要相合杂,发人意思。若直取俗字,则不能先发笺毫。尤须静思闲雅,发中于虑,则得之。
凡书有二法:曰「疾」,曰「涩」,二法者该之矣。
夫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墨。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情,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夫纵横牵掣之谓使,钩环盘纡之谓转,向背得宜谓之点画。
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险而便。又曰: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
下笔作字,初是折锋,次乃搭锋耳。若一字之间,右边多是搭锋,应于左也。隶画平起,篆画藏锋。大扺折锋多精神,平藏善含蓄,兼之者至也。
凡字之体,不能齐一,如「东」字之长,「西」字之短,「口」字之小,「体」字之大,「朋」字之斜,「党」字之正,「千」字之疏,「万」字之密。画多者宜痩,少者宜肥。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耳。
题署及八分,肥密可也。自此之外,皆宜消散,恣其运动。
唐人以书判取士,故士大夫字画匀整齐密,类有科举气习。颜鲁公干禄字书是其证也。
张伯英临池学书,池水尽墨。钟繇入抱犊山十年,木石俱黑。王羲之五十二岁而书成,永禅师不下楼者四十余年,要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古人书法,皆由悟入。若长史之舞剑器,鲁公之锥画沙,理宜有之。故李阳冰亦曰:「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逊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舒惨之分。」于鱼虫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乃知夏云随风,担夫争道,与观荡浆,听江声、见蛇斗,进于书也。碑帖附。昔贤评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之语,既为米元章所嗤。若夫魏晋以来,墨迹存世又寡,间或流传,人加秘惜,非学者之所共见。是故类举姓氏,极肆褒弹,等之无益耳。予录之所未暇也。惟碑帖之传,今犹徧衍,资于范模者不少,故复次第云。淳化法帖十卷,
宋太宗雅意翰墨,乃出御府所藏历代真迹,命侍书王著摹板禁中,深得古意。此诸帖之祖也。绛帖,
潘师旦模刻。骨法清劲,足正王著肉胜之失。然驳马露骨,又未免羸瘠之叹耳。潭帖,
僧希白模刻。风韵和雅,骨肉停匀。但形势俱圆,颇乏峭健之气。大观帖,
蔡京模刻。精工之极,盖阁帖之亚也。太清楼续阁帖:
「刘焘模刻,工夫精致,亚于淳化,肥而多骨,求备于王著,乃失之粗硬,遂少风韵。」戏鱼堂帖:
「刘次庄模刻。在淳化翻刻中颇为有骨格者,淡墨搨尤佳。武冈帖,绛帖之次也。修内司帖
亦有淡墨搨者,绝佳。」福州诸帖:「鼎帖
石硬而刻手不精,虽博而乏古意。」星凤楼帖:
「曹士冕模刻,工致有余,清而不浓,太清之亚也。」玉麟堂帖:吴琚模刻,浓而不清,多杂米家笔仗。宝晋斋帖:
曹之格模刻,诸帖中之劣者。百一帖:
王曼庆模刻,笔意清遒,雅有胜趣,恨刻手不精耳。
凤墅续法帖二十卷:曾宏父模刻。群玉堂法帖十卷:予少溺志于书,无传焉,而未有所得也。颇喜考寻前人之遗论,纂辑既久,恍乎若有以见其指意之所在,而亦未敢遽以为是也。中岁以来,抱词赋之悔,不复数数然。正德戊寅,假馆老氏之宫,新凉病后,再加删次,深惧古人之法不尽传于将来也。昔人有言:「经术之不明,由小学之不振;小学之不振,由六书之无传。」呜呼,予亦安敢少哉!是岁中秋日,云间陆深识。
俨山外集卷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