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源委
晉出帝開運二年六月,監修國史劉昫、史官張昭遠(後以避劉智遠諱,但名昭,宋史有傳)以新修唐書紀、志、列傳并目錄,凡二百三卷上之,賜器幣有差。(晉紀)此舊唐書所以首列劉昫名也。然薛、歐二史劉昫傳俱不載其有功於唐書之處,但書其官銜「監修國史」而已。蓋昫為相時,唐書適訖功,遂由昫表上,其實非昫所修也。
唐末播遷,載籍散失,自高祖至代宗尚有紀傳,德宗亦存實錄,武宗以後六代,惟武宗有實錄一卷,餘皆無之。(五代會要)
梁龍德元年(梁末帝),史館奏請「令天下有記得會昌(唐武宗)以後公私事跡者,抄錄送官,皆須直書,不用詞藻,凡內外臣僚奏行公事,關涉制置沿革,有可採者並送官。」(梁紀)
唐長興中(後唐明宗),史館又奏「宣宗以下四朝未有實錄,請下兩浙、荊、湖等處,購募野史及除目朝報、逐朝日曆、銀臺事宜、內外制詞、百司簿籍上進,若民間收得或隱士撰成野史,亦令各列姓名請賞。」從之。(後唐紀及五代會要)聞成都有本朝實錄,即命郎中庾傳美往訪,及歸,僅得九朝實錄而已。(後唐紀
)
可見唐書因載籍散佚,歷梁、唐數十年未潰於成,直至晉始成書,則纂修諸臣搜剔補綴之功不可泯也。今據薛、歐二史及五代會要諸書考之:
晉天福五年(高祖石敬瑭),詔張昭遠、賈緯、趙熙、鄭受益、李為光同修唐史,宰臣趙瑩監修。(晉紀)瑩以唐代故事殘缺,署能者居職,纂補實錄及正史。(瑩傳)賈緯丁憂歸,瑩又奏以刑部員外郎呂琦、侍御史尹拙同修。(晉紀)瑩又奏請「據史館所缺唐書實錄,下敕購求。況唐咸通中(懿宗)宰臣韋保衡與薛伸、皇甫煥撰武宗、宣宗實錄,皆因多事,並未流傳。今保衡、裴贄現有子孫居職,或其門生故吏亦有紀述者,請下三京諸道,凡有此數朝實錄,令其進納,量除官賞之。會昌至天祐(武宗至昭宗),垂六十年,李德裕平上黨,有武宗伐叛之書;康承訓定徐方,有武寧本末之傳。凡此之類,令中外臣僚有撰述者,不論年月多少,並許進納。」從之。(五代會要
)是此事趙瑩為監修,綜理獨周密,故瑩本傳,謂「唐書二百卷,瑩首有力焉。」
昭宗一朝全無紀注,天福中,張昭遠重修唐史,始有昭宗本紀。(五代史補)是張昭遠於此事搜輯亦最勤,故劉昫上唐書時,與昭遠同署名,昭遠尋加爵邑,酬修史之勞也。(晉紀)
賈緯長於史學,以武宗之後無實錄,採次傳聞,為唐年補錄六十五卷,入史館,與修唐書。(緯傳)今舊唐書會昌以後紀傳,蓋緯所纂補。
又趙熙修唐書成,授諫議大夫,賞其筆削之功。(熙傳)
是則舊唐書之成,監修則趙瑩之功居多,纂修則張昭遠、賈緯、趙熙之功居多,而劉昫傳並不載經畫修書之事,今人但知舊唐書為昫所撰,而不知成之者乃趙瑩、張昭遠、賈緯、趙熙等也,故特標出之。
新唐書
宋仁宗以劉昫等所撰唐書卑弱淺陋,命翰林學士歐陽修、端明殿學士宋祁刊修,曾公亮提舉其事,十七年而成,凡二百二十五卷。修撰紀、志、表,祁撰列傳。故事:每書首只用官尊者一人。修以祁先進,且於唐書功多,故各署以進。(修傳)祁奉詔修唐書十餘年,出入臥內,嘗以稿自隨,為列傳百五十卷。(祁傳)
論者謂「新書事增於前,文省於舊。」此固歐、宋二公之老於文學,然難易有不同者。
舊書當五代亂離,載籍無稽之際,掇拾補輯,其事較難。至宋時文治大興,殘編故冊次第出見。觀新唐書藝文志所載,唐代史事無慮數十百種,皆五代修唐書時所未嘗見者,據以參考,自得精詳。
又宋初績學之士各據所見聞,別有撰述。如孫甫著唐史記七十五卷,每言唐君臣行事,以推見當時治亂,若身歷其間,人謂「終日讀史,不如一日聽孫論也。」又趙瞻著唐春秋五十卷,趙鄰幾追補唐實錄會昌以來日曆二十六卷,陳彭年著唐紀四十卷。(以上見宋史各本傳)諸人皆博聞勤采,勒成一書,必多精核。歐、宋得藉為筆削之地。又呂夏卿熟於唐事,博采傳記雜說數百家,又通譜學,創為世系諸表,於新唐書最有功。(宋史夏卿傳)宋敏求嘗補唐武宗以下六世實錄百四十卷,王堯臣修唐書以敏求熟於唐事,奏為編修官。(宋史敏求傳)是刊修新書時,又得諸名手佽助,宜其稱良史也。
唐實錄國史凡兩次散失
唐時修實錄、國史者皆當代名手。今可考而知者:
高祖實錄二十卷、太宗實錄二十卷(皆敬播撰,房元齡監修),
又貞觀實錄四十卷(令狐德棻撰貞觀十三年以後事,長孫無忌監修,其時同修者,又有敬播、顧允、鄧世隆、慕容善行、孫處約、劉顗、庾安禮,俱為修史學士,見德棻及允、處約等傳),其後許敬宗又奏改正,高宗以其事多失實,又命宰臣刊正。(見郝處俊傳)(初高祖、太宗兩朝實錄,敬播等所修頗詳直,敬宗輒以己意改之。敬宗貪財,嫁女於錢九隴,本皇家隸人也,乃列之於劉文靜等功臣傳,又其子娶尉遲敬德女,則為敬德作佳傳,以太宗賜長孫無忌之威鳳賦,移為賜敬德者。事見敬宗傳。而播傳又謂播與敬宗同撰,蓋當元齡、無忌監修時,播已在事,至是又徇敬宗意而與之同改修耳)
高宗實錄三十卷(許敬宗、令狐德棻等撰),
後修實錄三十卷(德棻等所撰,止乾封,劉知幾、吳兢續成之),
又有武后所定高宗實錄一百卷(見藝文志),
韋述所撰高宗實錄三十卷(見述傳),
則天皇后實錄二十卷(魏元忠、武三思、祝欽明、徐彥伯、柳沖、韋承慶、崔融、岑羲、徐堅撰。劉知幾、吳兢刪正。見藝文志及元忠傳。按劉子元修武后實錄,有所改正,武三思不聽,而吳兢書張易之誣元忠有不順之言,引張說為證,說已許之,賴宋璟力阻,始對武后謂「元忠無此語。」後說見實錄所書如此,囑兢改之,兢曰「如此何名實錄?」是劉、吳二人修實錄,尚多直筆),
中宗實錄二十卷(見藝文志,謂吳兢撰,而岑羲傳又謂羲撰,其書節愍太子之難,謂冉祖雍誣睿宗及太平公主連謀,羲密疏保護之,是岑羲亦在修史之列),
睿宗實錄五卷(亦吳兢撰,劉知幾又有太上皇實錄十卷,記睿宗為太上皇時事也),
玄宗實錄二十卷(張說與唐穎等撰,開元初年事),
又有開元實錄四十七卷(見藝文志,不著撰人姓氏),
代宗時又修成一百卷(令狐峘撰,時起居注散亡,峘裒掇詔策成之,而開元天寶間名臣事多漏略,拙於去取,不稱良史。見峘傳)
肅宗實錄三十卷(元載監修),
代宗實錄四十卷(亦令狐峘撰,峘受詔纂修未成,坐事貶外,詔許在外成書,元和中,其子丕上之),
建宗實錄十卷(沈既濟撰,時稱其能。見濟傳),
德宗實錄五十卷(蔣乂、韋處厚、獨孤郁、樊紳、林寶等撰,凡五年書成,裴監修),
順宗實錄五卷(韓愈、沈傳師、宇文籍撰,李吉甫監修。按愈傳:修順宗實錄,拙於取舍,為世所非。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改修,而愈婿李漢、蔣係皆在顯位,諸公難之。又鄭覃傳:文宗嘗謂「事不詳實,史臣韓愈,豈屈人耶?」是當時論者皆多此異議。然路隋傳:謂愈所書禁中事皆切直,宦官不喜,咸議其非,故文宗詔隋刊正,隋奏「周居巢、王彥威、李固言,皆謂不宜改。而宰臣李宗閔、牛僧孺謂『史官李漢、蔣係皆愈之婿,不可參撰。』臣獨以為不然,愈所書,本非己出,自元和至今無異詞,但請示其甚謬者,付下刊定可耳。」乃詔「摘出貞元、永貞間數事改正,餘不復改。」據此,則愈所撰本非失實,特宦寺等妄論之耳),
憲宗實錄四十卷(蔣係、沈傳師、鄭澣、陳夷行、李漢、宇文籍、蘇景允撰,杜元穎、韋處厚、路隋監修。敕隋與處厚更日入直,書未成,且免常參。傳師尋授湖南觀察使,元穎引張說、令狐峘之例,奏令傳師以史稿即官下成之。俱見各本傳。按憲宗實錄凡兩次重修,武宗時,李德裕當國,欲掩其父吉甫不善之跡,奏請重修,詔允之,并令舊本不得注破,候新撰成時,同進史官。鄭亞等希德裕意,多所刪削,德裕又奏「舊本多載禁中之言,夫公卿論奏必有章疏;藩鎮上表,亦有批答,若徒得自其家,未足為據。今後實錄所載必須有據者,方得紀述。」從之。議者謂「德裕以此掩其改修之跡也。」又李漢傳:漢修憲宗實錄,書宰相李吉甫事,不相假借,德裕惡之,乃坐以李宗閔黨貶逐。此會昌中重修也。及宣宗即位,又詔「元和實錄乃不刊之書,李德裕擅敢改張,奪他人之懿節,為私門之令猷。」周墀亦奏「德裕竄寄他事,以廣父功。」乃詔崔龜從等刊落。此大中再定本也。俱見本紀及各本傳內)
穆宗實錄二十卷(蘇景貺、王彥威、楊漢公、蘇滌、裴休撰。路隋監修),
敬宗實錄十卷(陳商、鄭亞撰,李讓夷監修),
文宗實錄四十卷(盧耽、蔣偕、盧告、牛叢撰,魏監修),
武宗實錄三十卷(韋保衡監修),
宣宗以後無實錄(大順中,詔修宣、懿、僖實錄,而日曆記注亡缺,史官裴廷裕因摭宣宗政事奏記於監修杜讓能,名曰東觀奏記,凡三卷,以後諸帝皆無實錄)。
此諸帝實錄見於各本紀、列傳及藝文志者也。
其總輯各實錄事跡,勒成一家言,則又別有國史。
先是吳兢在長安,景龍間任史事,武三思、張易之等監修,事多不實,兢不得志,乃私撰唐書、唐春秋,未就,後出為荊州司馬,以史草自隨。會蕭嵩領國史,奏遣使就兢取其書,凡六十餘篇。(兢傳)此第一次國史也。然尚未完備。
開寶間,韋述總撰一百一十二卷并史例一卷,蕭穎士以為譙周、陳壽之流。(述傳)此第二次國史也。
肅宗又命柳芳與韋述綴輯吳兢所次國史,述死,芳緒成之。起高祖訖乾元,凡一百三十篇。而敘天寶後事,去取不倫,史官病之。(芳傳)此第三次國史也。
後芳謫巫州,會高力士亦貶在巫,因從力士質問,而國史已送官,不可改,乃倣編年法,為唐曆四十篇,以力士所傳,載於年曆之下,頗有異同。(亦芳傳)然芳所作,止於大曆,宣宗乃詔崔龜從、韋渙、李荀、張彥遠及蔣偕分年撰次至元和,為續唐曆三十卷(蔣偕、崔龜從等傳)此第四次國史也。
是唐之實錄、國史本極詳備,然中葉遭安祿山之亂,末造又遭黃巢、李茂貞、王行瑜、朱溫等之亂,乃盡行散失。
據于休烈傳云:國史一百六卷、開元實錄四十七卷、起居注并餘書三千六百八十二卷俱在興慶宮,京城陷賊後,皆被焚。休烈奏請降敕招訪有人收得者送官重賞。數月內僅收得一兩卷,惟史官韋述藏國史一百一十三卷送於官。是天寶後所存僅韋述之本也。
廣明亂後,書籍散亡,五代修唐書時,因會昌以後事跡無存,屢詔購訪。據舊唐書宣宗紀論云「宣宗賢主,雖漢文、景不過也,惜乎簡籍遺落,十無二三。」又五代會要所云「有紀傳者惟代宗以前,德宗亦祇存實錄,武宗並祇實錄一卷。」則雖有詔購訪而所得無幾。此五代時修唐書之難也。
新唐書韋述等傳贊云「唐三百年,業鉅事叢,其間巨盜再興,國典焚逸。大中以後,史錄不存。故聖主賢臣、叛人佞子,善惡汨汨,有所未盡。」然則不惟舊唐書多所闕漏,即新唐書搜採極博,亦尚歉然於文獻之無徵也。
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
五代修唐書,雖史籍已散失,然代宗以前尚有紀傳,而庾傳美得自蜀中者,亦尚有九朝實錄。今細閱舊書文義,知此數朝紀傳多鈔實錄國史原文也。凡史修於易代之後,考覆既確,未有不據事直書,若實錄、國史修於本朝,必多迴護。觀舊書迴護之多,可見其全用實錄、國史而不暇訂正也。
以本紀而論:
高宗上元二年,皇太子弘之死,由武后酖之也。而書:皇太子弘薨於合璧宮之綺雲殿。(新書書:天后殺太子弘)
章懷太子之死於巴邱,亦武后令邱神勣迫令自殺也。而書:庶人賢死於巴邱。(新書書:天后殺庶人賢)
薛懷義承辟陽之寵,至命為行軍大總管,以宰相李昭德、蘇味道為其幕僚,後以恣橫殺之。而后紀絕無一字及懷義。(新書書:永昌元年,白馬寺僧薛懷義為行軍大總管,擊突厥。證聖元年,書:殺薛懷義。)
張易之兄弟被誅,本張柬之等建謀舉事,而書:張易之與弟昌宗反,皇太子率左羽林軍桓彥範等誅之。(新書書:張柬之、崔元暉等以羽林兵討亂,張易之等伏誅,帝復於位)其後張柬之等五王為武三思誣搆至死,亦全不書。
楊貴妃本壽王瑁妃,度為女道士,號太真,召入宮,此開元二十八年事也。本紀亦不書。直至天寶四載,始書:冊太真楊氏為貴妃。而絕不見其來自壽邸之跡。(新書則先書以壽王妃楊氏為道士,號太真,後書冊太真為貴妃。)
至如穆宗以下諸帝皆宦官所立,而本紀絕不書,凡故君紀內必先書遺詔:以某嗣位。而於新君紀內即書:某月日柩前即位。一似授受得其正,皆先帝彌留時所定,而宦官無與者。
此本紀之迴護也。
其列傳如:
皇后傳內,憲宗郭后歷穆、敬、文、武四朝,皆居重闈之尊,諸帝孝養備至。迨宣宗即位,其母鄭本后侍兒,有宿怨,宣宗奉養遂薄。后鬱鬱,登樓將自殞,帝聞不喜,是夕,后暴崩。其後議葬景陵外園,太常王皞請合葬景陵,帝令宰相白敏中責之,皞曰「后乃憲宗元妃,事順宗為子婦,歷五朝母天下,豈容有異議!」皞遂貶。是郭后在宣宗時不得其死,自是實事。(見新書及通鑑)而舊書后本傳乃云:諸帝既極孝養,宣宗繼統,后之諸子也,恩禮愈異於前朝。大中年,崩於興慶宮。一似全福令終,並無嫌隙之處。
又宣宗母鄭本丹陽人,有相者云「當生天子。」李錡聞之,納為妾。後錡反,沒入宮,憲宗幸之,遂生宣宗。(見新書及通鑑)是后之由李錡沒入掖廷,自有原委。而舊書但云:憲宗時在內職御女之列。舊史殘缺,未見族姓所出、入宮之由,亦是諱其所出也。
曹王明之母,本齊王元吉妃,太宗納之而生明,後即以明為元吉後。(見新書曹明王傳)而舊書不載。
楊弘武為吏部,高宗責其授官多非才,弘武對曰「臣妻悍,此其所囑,故不敢違。」蓋以諷帝也。(見新書弘武傳)舊書弘武傳不載。
蘇良嗣為相,遇薛懷義於朝,頗偃蹇,良嗣叱左右批其頰,曳去。武后謂懷義曰「師第出入北門,彼南衙宰相行來,勿犯之。」(見新書良嗣傳)而舊書良嗣傳不載。
甚至褚遂良傳不載其傾陷劉洎之事。
李世勣傳不載其瞻徇立武后之事。辛雲京傳不載其激變僕固懷恩之事。(懷恩引回紇可汗兵討賊,過太原,辛雲京以可汗係其婿,恐被襲,遂閉門不出犒軍。及回紇討賊還,過城下,亦不出。於是懷恩怒,遂叛。通鑑載之甚詳,亦見舊書懷恩傳,而雲京傳不載。)
田神功傳不載其先為賊將之事。(神功先為安祿山兵馬使,歸朝後,守陳,與賊戰不勝,又降史思明,思明令其南略江淮,遂再歸順。舊書竟不敘,但云「上元中為平盧兵馬使,破賊於鄭州。」似未嘗失身於賊者,豈以其晚節忠樸而代為諱耶?)
李勉傳不載其逃棄汴城之事。(李希烈攻襄州,詔勉出兵救之,勉以賊兵攻襄,則許下必虛,攻許則襄圍自解。乃遣將攻許,未至為賊兵所敗,希烈自來攻汴,勉固守不支,乃潰圍出。舊書不載敗狀,但云「若與賊戰,多殺無辜,遂南奔。」而傳論并謂「與其坐受喪敗,不如避寇全師。」是更為洗雪矣。)
郝玭傳不載馬璘不城臨涇之事。(玭為臨涇將,請於其帥馬璘,城臨涇以控戎騎。或謂璘曰「如此,則邊塞久安,公復何足重?」乃不聽。舊書但云「玭請於主帥,不聽。」而不著馬璘姓氏,似為璘諱者。)
李輔國傳不載代宗遣人夜刺殺之事,但云「夜盜入其家,殺之。」魚朝恩傳不載帝使人擒縊之事,但云「自縊死。」蓋當時朝旨本以為盜殺及自縊,故國史從而書之,此又列傳之迴護也。
實錄、國史書法既有迴護,易代後修史時,考其非實,自應改正而直筆書之。乃舊書書法仍復如此。如其全用舊史之文,不復刊正也。
今按唐紹傳:先天二年,今上講武驪山,紹以儀注不合,坐斬。「今上」指玄宗也,此玄宗實錄原文也。
劉仁軌傳後引韋述論云「仁軌好以甘言悅人,以收物望;戴至德正色拒下,推善於君,故身後毀譽各異。」此引用韋述國史舊文也。而劉仁軌、裴行儉、郝處俊傳論並稱仁軌曰劉欒城,行儉曰裴聞喜,處俊曰甑山,不稱名而稱爵邑,史家無此法,更可見韋述當日尊呼前輩之稱,而非易代後史官之詞也。
崔元翰傳,謂李汧公鎮滑臺,辟元翰為從事。「汧公」,李勉也。薛伾傳,謂尚父汾陽王召置麾下。「汾陽王」,郭子儀也。此并是元翰、伾家狀送入史館者,國史即用之不及改,五代修史時,亦即用之,不復改也。
惟全錄舊文,而舊時史官本皆名手,故各傳有極工者,如:
高仙芝、封常清二傳,似分似合,常清傳內,載其臨死謝表,鬱勃悲涼,而繼之以仙芝之死,歎息數語,覺千載下猶有生氣。
又如郭子儀傳,乃裴所修,首尾整潔,無一釀詞。
因此可知唐史官之老於文學也。
至會昌以後無復底本,雜取朝報吏牘補綴成之。
故本紀書吳湘獄案至千餘字。
咸通八年,并將延資庫計帳貫匹之數瑣屑開入,絕似民間記簿。其除官必先具舊銜,再入新銜,如以某官某人為某官,下至刺史亦書於本紀。是以動輒累幅,雖邸抄除目無此繁蕪也。
然亦有未可輕訾者,凡本紀祇略具事由,而其事則詳於列傳此書。
如龐勛之亂、黃巢之亂、李茂貞、王行瑜等之劫遷、朱溫之篡弒,即於本紀詳之,不待翻閱各傳已一覽瞭如。遷固本有此體,非必紀內只摘事目也。其餘列傳雖事跡稍略,而文筆極為簡淨,以新書比較,轉遜其老成。
則五代修史諸人,如張昭遠、賈緯等亦皆精於史學,當缺漏支詘中,仍能補綴完善,具見撰次之艱,文字之老。今人動謂「新書過舊書遠甚。」此耳食之論也。新書謂「舊史之文,淺則入俚,簡則及漏,或有所諱而不得逞耶?或因淺仍俗而不足於文也。」此亦偶摘舊書之俚俗缺略者疵之耳,其佳處終不可沒也。
新唐書本紀書法
新唐書書法多可議者。
武德元年,唐帝追諡隋太上皇為煬帝。貞觀四年,李靖破突厥,獲隋蕭后及煬帝孫正道。此大事也,而本紀不書。(舊書書之)
薛舉寇涇州,雖因秦王臥病,劉文靜出戰而敗,然主兵者秦王也,乃但書劉文靜及薛舉戰,敗績。(舊書書「秦王與薛舉戰,敗績。」)
秦王擒竇建德,降王世充,獻俘於朝,斬建德於市,流世充於蜀。本紀但書「建德伏誅」,而世充放流之事不書。則世充如何決遣乎?
突利、頡利,兩可汗也,乃李靖擒頡利則書,突利來奔則不書。
侯君集擒高昌王麴智盛則書,李靖擒吐谷渾慕容伏允則不書。體例亦不畫一。
凡書伏誅者,以其有罪而正法也。
玄宗講武驪山,以儀注有失,斬唐紹。紹死後,玄宗追悔之。是其本罪本不至死,而書「唐紹伏誅」。(舊書「唐紹斬於纛下」)
封常清與祿山戰,敗奔陝郡,勸高仙芝速守潼關,仙芝至關,繕守備,賊至不得入,乃去。是二人皆無死罪也,而書「封常清、高仙芝伏誅」。(舊書「斬常清、仙芝於潼關」)是不亦太刻乎?此數人皆書「伏誅」矣!
宦官陳宏志弒憲宗,倖逃其罪,文宗始賜死於清泥驛。新書於憲宗紀,既書「陳宏志反,帝暴崩」矣,又於文宗紀論,謂「帝能誅宏志,亦足伸其志矣。」則清泥驛之賜死,自必應書「伏誅」,乃反書「殺陳宏志」,一似無罪而枉殺者。此更兩失之也。
奉天之圍,朱泚來攻二十餘日,皆渾瑊晝夜拒戰,得保危城,而本紀但書「甲子,瑊與泚戰城下,敗之。」似瑊之戰,只此一次矣。
宣宗大中元年,積慶太后崩,此文宗母也。本紀但書「皇太后」,則竟似宣宗母矣。
宰相王鐸赴滄帥任,路經魏博,為節度使樂彥禎所害。新書但書「盜殺義昌軍節度使王鐸」,似為彥禎諱者。
此皆歐公過求簡淨之失也。
新唐書本紀及五代史皆歐公重修,然五代使係歐公私自撰述,從容訂正,故無遺議。新唐書則二百八十餘年事蹟,頭緒繁多,不暇檢校入細。試平心論之,宋景文於列傳之功,實費數十年心力,歐公本紀則不免草率從事,不能為之諱也。當日進呈時,宋仁宗即有旨「舊唐書不可廢」,其早有所見歟?
新書本紀書安史之亂
歐公本紀書法,凡反逆者雖遣其將拒戰,亦必書逆首姓名,不書賊將也。然亦有不可通者,如秦宗權、董昌等部將不多,舉事又小,書其逆首,自不至混淆。至安祿山、史思明等,地廣兵雄,遣將四出,其將又皆僭大官、擁大眾,分路專征,各當一面,此豈得概以逆首之名書之?
乃常山之陷,本賊將蔡希德也,而書「祿山陷恆山郡」。
滍水之戰,魯炅與賊將武令珣戰而敗也,而書「魯炅與祿山戰滍水,敗績。」
靈寶、西原之戰,本哥舒翰與賊將崔乾祐戰而敗也,而書「哥舒翰與祿山戰靈寶、西原,敗績。」
潁川之陷,本賊將阿史那承慶也,而書「祿山陷潁川郡,執太守薛愿。」
且祿山既入東京,即在東京僭號。及潼關不守,天子幸蜀,祿山遣張通儒為西京留守,田乾真為京兆尹,安守忠屯兵苑中,祿山未嘗親至長安也。據苗晉卿傳「是時衣冠多為賊脅,自陳希烈以下皆送洛陽。」又崔光遠傳「光遠為京尹,偽遣其子束見祿山,祿山仍以光遠為京尹。」(光遠赴靈武,祿山乃遣田乾真為尹)是祿山未至長安之明證。而書「祿山陷京師」。即新書祿山傳,亦云「祿山未至長安,群不逞,爭取大盈庫及百司帑藏。祿山至,怒,乃大索三日,民間貲財盡掠之。」是宋景文亦真以祿山為親至長安矣!
祿山為其子慶緒所弒,慶緒亦在東京,未嘗出洛陽一步。(如廣平王收西京,慶緒自東京亟發大兵,使嚴莊率赴陝助通儒等拒戰,及收東京,陳希烈等三百人皆待罪於天津橋南。此又慶緒據守東京並未至長安之明證。)而至德二載二月,書「郭英乂及慶緒戰於武功,敗績。」又書「郭子儀及慶緒戰於潼關,敗之。」又書「子儀及慶緒戰於永豐倉,敗之。」又書「崔光遠及慶緒戰於駱谷,敗之。」廣平王收京時,又書「廣平王及慶緒戰於灃水,敗之,遂復京師。」并書「慶緒奔於陝郡。」(是竟以慶緒自長安東奔矣)又書「廣平王及慶緒戰於新店,敗之,遂復東都。」據此書法,一似慶緒處處身在行間者。其實香積寺之戰(即灃水之戰)乃賊將安守忠、李歸仁拒戰而敗,張通儒在長安,即出奔也。新店之戰,賊將嚴莊自東京來助戰而敗也。而新書概書慶緒,不幾使觀者回惑乎?(代宗紀內,卻明書「克京城後,代宗率大軍以東,安慶緒遣其將嚴莊拒於陝州,代宗及郭子儀、李嗣業大敗之。是又明知慶緒之未至長安也。)
既處處書逆首姓名矣,乃河曲之戰,又書「郭子儀敗祿山將高秀巖。」陳留之戰,又書「嗣吳王祇敗祿山將謝元同。」常山之復,書「郭子儀、李光弼敗祿山將史思明。」雍邱之戰,書「張巡敗祿山將令狐潮。」堂邑之戰,書「顏真卿敗祿山將袁知泰。」白沙場之戰,書「張巡敗祿山將翟伯玉。」劉橋之戰,書「子儀敗慶緒將李歸仁。」清渠之戰,書「子儀及慶緒將安守忠戰,敗績。」是又各書賊將之姓名,而不書祿山、慶緒。此又自亂其例也。
新書改編各傳
舊書武后有本紀,遂不列后妃傳;新書以其稱制後政事編作本紀,而猥褻諸跡,仍立傳於皇后傳內。
舊書帝子傳各隸於諸帝之朝;新書總編於后妃傳後。
舊書無帝女傳,故平陽公主附於其夫柴紹傳後,太平公主附於其夫武攸暨傳後;新書另立公主傳。
舊書無姦臣傳,許敬宗、李義府、李林甫、盧杞、崔允、柳燦等皆在列傳;新書另立姦臣傳,而義府子湛能與李多祚等同誅張易之兄弟,遂不附其父傳後,而入多祚傳。
舊書無叛臣、逆臣傳,但以安祿山父子、史思明父子及高尚、孫孝哲、朱泚、黃巢、秦宗權列在末卷,稍示區別。然高尚、孫孝哲皆祿山將校,則附於祿山傳可矣,何必另立專傳?此二人既有專傳,則賊將尚有崔乾祐、張通儒、安守忠、尹子奇等,皆賊將之劇者,何以又不立傳乎?朱泚既在末卷,而從泚叛臣如源休、姚令言等反在列傳,豈不輕重倒置?新書則分叛、逆二項,以李希烈、安祿山父子、史朝義父子及朱泚、黃巢、秦宗權、董昌等(舊書無昌傳,新書增入)僭號稱尊者入逆臣傳,而賊黨即附其傳後。以僕固懷恩、周智光、梁崇義、李懷光等背國自擅者入叛臣傳。分類殊有差等。惟黃巢未仕於唐,而列於逆臣,殊覺名實不稱。此明史所以有流賊傳也。
舊書杜伏威、羅藝、苑君璋、李子和俱列群雄內,與李子通、朱粲等相次。然伏威等皆降唐者,伏威入朝後,不復出長安,後以輔公祏誣累,太宗登極,曾為之昭雪。李子和降唐後,歷官數十年以善終。此豈得尚與群雄同卷乎?羅藝、苑君璋雖降而再叛,然既為唐臣,則唐之新書另編為卷,不復與群雄同列。惟李密、蕭銑亦曾降唐,而仍入群雄,則以此二人地大兵眾,唐初已隱然如敵國,與竇建德、王世充相等,未便入之降臣內耳。
又舊書輔公祏次於伏威後,以二人同起事也。闞稜、王雄誕又次公祏後,以其為伏威部將也。然伏威降唐後,公祏反,而稜與雄誕皆為唐效力,此豈得與公祏相次乎?新書稜、雄誕附伏威傳後,而公祏另入群雄內。
舊書孔穎達、顏師古、馬懷素、褚無量皆在列傳,新書改入儒林,以其深於經學也。
劉太真、邵說、于邵、崔元翰、于公異、李善、李賀皆在列傳。新書改入文苑,以其優於詞學也。
孫思邈在方伎,改入隱逸,以其人品高,不僅以醫見也。
李淳風改入方伎,以其明天文也。
武士改入外戚,以武后之父,尊崇極盛,三思等皆其子孫,寵倖冠一時,故皆附其傳後也。
楊國忠亦改入外戚,以楊貴妃之兄也。
邱神勣本附其父和傳後,改入酷吏,以其與周興、來俊臣等同肆毒也。
馬三寶本柴紹家奴,附紹傳後,改入功臣傳,以其為國立功,則紹不得而有之也。
祖孝孫、傅仁均無傳,以孝孫明樂律事已入禮樂志,仁均明曆術事已入曆志也。
楊元炎、薛季昶本在循吏傳,改與桓彥範等同卷,以誅二張時同事也。
朱齊運本蔣王惲之孫,若論新書子孫附於祖父傳之例,應入惲傳,乃另立專傳,以其與裴延齡等同惡,故與之同卷也。
王宰舊附其父智興傳後,乃另立專傳,以其討劉稹之功大也。
獨孤及舊附其子朗傳內,新書則傳及而以朗附之,文行相等,自宜以子從父也。
滄州程日華舊附義武張孝忠傳內,以滄州本屬義武也。新書另立橫海專傳,是時日華能守滄州,朝命以滄州為橫海鎮,特授日華為節度,橫海一鎮,自此始故也。
甘露之變,舊書詳於宦官王守澄傳內,以仇士良繼其職,故合為一傳也。然甘露之事究與守澄無涉,新書故另立士良傳,而詳其事於傳內也。
他如宗室宰相傳,見皇族之有人也。
立蕃將傳,見外夷亦效用也。
唐末諸鎮:周寶、鄧處訥、劉巨容、顧彥朗、李罕之、王敬武、孟方立、楊行密、趙犨等,舊書以諸人皆涉五代,不復立傳。新書傳之,以其事尚多係唐末造也。然趙光允、王處直後皆歷仕梁及後唐,新書光允傳但至知制詔而止;處直傳但書天復初封太原郡王而止。以此官爵尚唐所授,其後則不復敘也。
韋應物、鄭谷等皆有詩名而無事蹟可傳,則於文苑序內見其姓名,謂「史家逸其事,故不能立傳」,亦可見新書之周密也。
惟中宗少子溫王重茂,中宗崩,韋后立為帝,睿宗即位,退封襄王,開元中薨,追諡殤帝,舊書有傳,新書既不列於帝紀,而皇子傳內亦無傳,殊為缺略。
長孫順德,舊在功臣傳內,新書改附於長孫無忌傳後,按高祖手定功臣,首秦王、次裴寂、劉文靜,次即順德。今反不立專傳,而附於無忌後。
蘇、張說舊不同卷,新書既以當時燕、許並稱,而改編作一卷矣。
長慶中詩人,元、白並稱,舊書同在一卷,新書何以又不同卷?而以白居易與李乂等同卷,列在中宗朝桓彥範等之前,不且顛倒時代乎?
晚唐詩人,溫、李並稱,新書何以文苑中只有李商隱,而溫庭筠則附其遠祖大雅傳後乎?
陽城裂麻一事,不愧真諫官,入之列傳可矣,司空圖避亂晦跡,入之隱逸可矣,乃又創立卓行一門以位置之。
張易之兄弟,舊書附在名臣張行傳後,本屬不倫,新書別無可位置,遂亦附行成傳後。薛懷義舊附外戚武氏傳後,固屬非類,新書以其無可附,遂并不立傳。夫卓行一門,既可創而為之矣,此等獨不可立倖臣傳乎?
李忠臣、喬琳,舊在列傳,新書以其晚節受朱泚偽命,遂改入叛臣傳。夫叛臣必如高駢、朱玫等首倡叛亂者,方專立一傳。喬、李等不過從賊耳。從賊中如源休、姚令言等皆盡力助逆,僅附泚傳中,而喬、李曾有功於國,晚節一蹉跌,轉列為叛首,而并以附泚之蔣鎮等,附其後傳,更覺失當,豈以二人曾為將相,故責之獨重耶?
又舊書無藩鎮傳,殊覺淆混,新書則魏博、鎮冀、淄、青、橫海、宣武、彰義、澤潞各為一卷,便覺一覽瞭如。然既分鎮立傳,則此一鎮之主帥更替承襲,但依次直書,其人之賢否自見,新書則以田宏正、張孝忠等之純心為國,始終一節者,又提出另入列傳,遂使一鎮之序次中斷,此亦過於分別之病。
至僧元奘為有唐一代佛教之大宗,此豈得無傳,舊書列於方伎是矣,新書以其無他藝術,遂并不立傳。抑思方者,方外也;伎者,藝術也,無藝術獨不可以方外處之乎?余嘗謂新唐書一部獨缺兩僧,一高行之元奘,一邪倖之懷素,究屬史家缺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