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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新旧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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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宦官之禍

東漢及前明宦官之禍烈矣,然猶竊主權,以肆虐天下。至唐則宦官之權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弒君、廢君,有同兒戲,實古來未有之變也。推原禍始,總由於使之掌禁兵、管樞密,所謂倒持太阿而授之以柄,及其勢已成,雖有英君察相,亦無如之何矣!

身在禁闈,社鼠城狐,本易竊弄威福,此即不典兵、不承旨,而燕間深密之地,單詞片語,偶能移動主意,軒輊事端,天下已靡然趨之。

如高力士貴幸時,儌倖者願一見如天人,肅宗在東宮亦以兄事之,諸王公主呼為翁,戚里諸家尊曰,將相大臣皆由之以進。嘗建佛寺、道觀各一所,鐘成,宴公卿,一扣者,納禮錢十萬,有至二十扣者。李輔國貴幸時,人不敢斥其官,直呼為五郎。李揆當國,以子姓事之,嘗矯詔遷上皇於西內,至憂鬱以崩。他如魚朝恩忌郭子儀功高,譖罷其兵柄。程元振譖來瑱,賜死,李光弼遂不敢入朝。又譖裴冕罷相,貶施州,以致方鎮解體,吐蕃入寇,代宗倉皇出奔,徵諸道兵,無一至者。此猶是未掌兵權,未筦樞要以前事也。(案代宗欲除輔國而憚其握兵,是代宗時宦官已典兵。然代宗由廣平王為元帥,即位後,猶有帥府之名,令輔國為元帥行軍司馬,程元振繼之,朝恩亦為觀軍容使,俱係暫時管攝,未得常主兵柄。)

自德宗懲涇師之變,禁軍倉卒不及徵集,還京後,不欲以武臣典禁兵,乃以神策、天威等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官,以內官竇文場、霍仙鳴等主之,於是禁軍全歸宦寺。其後又有樞密之職,凡承受詔旨、出納王命多委之,於是機務之重,又為所參預。(案李吉甫傳:憲宗初,有中書小吏滑渙與樞密使劉光琦昵,頗竊權。又裴洎傳:李絳承旨翰林,有中人梁守謙掌密命。是樞密之職,蓋始於德宗之末。憲宗之初,嚴遵美傳:樞密使無廳事,惟三楹舍藏書而已。其後遂有堂狀貼黃,決事與宰相等。)是二者皆極要重之地,有一已足攬權樹威,挾制中外,況二者盡為其所操乎!

其始猶假寵竊靈,挾主勢以制下,其後積重難返,居肘腋之地,為腹心之患,即人主廢置,亦在掌握中。僖宗紀贊謂「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今案本紀:憲宗時,太子寧薨,中尉吐突承璀欲立豐王惲,而惲母賤不當立,乃立遂王宥為皇太子。憲宗崩,宦官陳弘志殺承璀及惲,以皇太子即位,是為穆宗。(舊書王守澄傳:憲宗崩,守澄與馬進潭、梁守謙等冊立穆宗,蓋皆與陳弘志同謀者。)是穆宗之立,由陳弘志等之力也。然穆宗猶是憲宗時已立為皇太子,而弘志等翊戴之,尚非擅立。敬宗夜獵還宮,與中官劉克明、田務成、許文端、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定寬等二十八人飲,帝醉,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劉克明等同害帝,蘇佐明等矯制立絳王,樞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謙率禁軍討賊,誅絳王,迎江王即位,是為文宗,是文宗之立,由王守澄等之力也。然此猶敬宗未有太子,故討賊立君,亦尚出於正。至文宗在時,已立敬宗子成美為皇太子矣,及大漸,宰相李、樞密使劉弘逸等又奉密旨,以成美監國,乃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矯詔廢成美,立穎王瀍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武宗。是武宗之立,由仇士良等之力也。此則廢先帝所立之太子,而擅易之,其惡更非陳弘志、王守澄等比矣。武宗崩,中尉馬元贄立光王怡為皇太叔即位,是為宣宗。(時武宗未有太子)是宣宗之立,由馬元贄之力也。宣宗疾大漸,以夔王滋屬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孺等,而中尉王宗實及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懿宗。是懿宗之立,由王宗實等之力也。懿宗大漸,中尉劉行深、韓文約立普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僖宗。是僖宗之立,由劉行深等之力也。僖宗大漸,群臣以吉王保最賢且長,欲立之,觀軍容使楊復恭率兵迎壽王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昭宗。是昭宗之立,由楊復恭之力也。統計此六、七代中,援立之權盡歸宦寺,宰相亦不得與知。

且不特此也,憲、敬二帝,至為陳弘志、劉克明等所弒,昭宗又為劉季述所幽,近侍之凶悖,至斯而極。其間非無賢哲之主,有志整飭,如憲宗無所寵假,呂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獄自殺,郭旻醉觸夜禁,即杖殺之,凶燄稍戢,然其後竟遭弒害。文宗欲倚李訓、鄭注誅宦官,甘露之變,反為仇士良等肆逆橫殺,朝士橫屍闕下,帝亦惴惴不保,僅而獲免。宣宗始稍黜其權。(初延英奏事,帝與宰相可否,樞密使在旁得與聞。及出,或矯上旨有所改易,帝始令延英召對,兩中尉先降,樞密使候於殿西,俟宰相奏事畢,案前受事,稍防矯詐之弊。)至懿、僖又如故矣。文宗嘗以周赧、漢獻受制強臣,而己受制家奴,謂不如赧、獻,對周墀泣下。學士崔慎由夜直,忽仇士良召至秘殿,令草詔,更立嗣君,慎由以死拒之,士良引至小殿見帝,士良等歷數帝過,帝俯首而已。劉季述錮昭帝於少陽院,亦以杖畫地,責帝曰「某日某事,爾不從我,罪一也。」至數十不止。楊復恭之反也,既令其養子守信為神策軍使,又令守貞、守忠及姪守亮為節度使,以樹內外之援,與守亮書曰「承天門乃隋家舊業,兒但積粟訓兵,不必進奉。吾於荊榛中立壽王,既得位,乃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此可見下陵上替之極也。

卒之朝廷綱紀為所敗裂,國勢日弱,方鎮日強,宦寺雖握兵,轉不得不結外藩為助。於是韓全誨等劫天子遷鳳翔,倚李茂貞,致朱全忠攻圍逾年,力窮勢迫,帝與茂貞乃殺全誨等四人、韋處廷等二十二人以求和,又殺小使李繼彝等十人,城門既開,又殺中官七十餘人,全忠又令京兆誅黨與百餘。既還京師,遂盡殺第五可範以下八百餘人,哀號之聲聞於路,諸道監軍亦即所在賜死,蓋不減東漢末之誅宦官,至有無鬚而誤死者。唐室宦官之局,至此始結,而國亦亡矣。

宋景文謂「灼木攻蠹,蠹盡而木亦焚也。」而抑知其始,實由於假之以權,掌禁兵、筦樞要,遂致積重難返,以至此極也哉!

中官出使及監軍之弊

中官出使及監軍,累朝皆有之,然其害亦莫有如唐之甚者。小則索賄賂,大則釀禍端。今就新舊唐書案之。

高力士傳:是時中人出使,或修功德、市鳥獸,使還所獲,動巨萬計。京師甲第名園、良田美產,占者什六七。此猶不過藉禁近之勢以黷財也。安祿山將反,楊國忠等力言於帝前,帝使宦官輔璆琳覘之,得厚賂歸,言祿山不反。於是祿山益得征繕稱兵矣。封常清在東都戰敗奔陝,勸高仙芝退守潼關,中人邊令誠奏其敗退狀,而二大將同日受戮矣。僕固懷恩負氣訴冤,代宗使中人駱奉先諭之,奉先不受宴,竊馬馳歸,而懷恩以疑懼而決反矣。李寶臣方奉命討田承嗣有功,代宗使中人馬承倩勞之,寶臣贈絹少,承倩詬而擲於途,寶臣顧左右有慚色,於是轉與承嗣連衡拒命矣。德宗晚年姑息藩鎮,每帥守物故,必先遣中使往覘軍情,其副貳有物望者,輒厚賂使之保奏,德宗因而授之,由是節度使之除拜,亦出其口矣。武宗討澤潞時,太原將楊弁激眾叛,武宗使中人馬元貫往諭,得其賄歸,言「太原有十五里明光甲,不可討。」賴李德裕折之,始語塞。是轉為叛者脅授旄節矣。此中官出使徒縱其納賄而無益於國事,且反以釀禍者也。

又有中使監軍之弊。

自開元、天寶間討吐蕃諸國,已有宦者監大將之軍。至魚朝恩為觀軍容使,邙山之戰,李光弼欲據險而陣,朝恩令陣於平地,遂致大敗。(光弼傳)據裴度、韋、李德裕等所奏,大概監軍者先取銳兵自衛,懦者出戰,戰勝則先報捷,偶衄則淩挫百端,侵撓軍政,將帥不得專主。每督戰,輒建旗自表,小不勝則捲旗去,大軍往往隨之奔北。故劉闢之叛,杜黃裳請不用監軍,專委高崇文討之。然白居易疏謂「韓全義討淮西,賈國良監之,高崇文討蜀,劉貞亮監之。」是黃裳雖奏,而監軍仍未撤也。(居易傳)裴度討吳元濟,始奏去監軍,主將得專兵柄,法令既一,戰皆有功,遂平淮、蔡。(度傳)其後會昌中討劉稹,李德裕亦奏「監軍不得干軍事,每兵百人,聽以一人為衛。」由是號令精整,遂平澤潞。(德裕傳)

觀此,則中使監軍有害無利,昭然可見。此猶是臨戰時用以監察,尚有說也。其尋常無事時,各藩鎮亦必有中使監軍。如陸長源死,監軍俱文珍密召宋州刺史劉全諒入汴以靖其亂。(長源傳)王承宗死,諸將請王承元主留務,承元曰「天子使中貴人監軍,當與議。」監軍以眾意贊之,承元乃受。(承元傳)是亦未嘗無靖難解紛之益。然其中賢者百不一,而恃勢生事之徒,踵相接也。在河朔諸鎮者,既不能制其叛亂,徒為之請封、請襲;而在中州各鎮者,則肆暴作威,或侵撓事權,或誣搆罪戾。姚南仲帥鄭、滑,為監軍薛盈珍誣奏。有裨將曹文洽不平,殺其奏事者,而自刎以明南仲之枉。南仲入朝,德宗曰「盈珍擾軍政邪?」南仲曰「如盈珍者,在在有之,雖羊、杜復生,不能治軍理人也。」(南仲傳)洪州監軍誣奏刺史李位謀逆,追赴京,付仗內訊,賴薛存誠力請付外,始得白。(存誠傳)楊於陵帥嶺南,為監軍許遂振誣奏,憲宗即令貶於陵官,賴裴諫,始改吏部侍郎。(傳)此牽掣藩臣之弊也。監軍王定遠有德於節度使李說,軍政皆專決,將吏悉自補授,以田宏代彭令茵,令茵不伏,定遠即斬之,埋屍馬糞中,家人請屍不得,說奏之,定遠抽刀刺說,說走而免。(說傳)劉承偕監澤潞軍,侮節度使劉悟,三軍憤噪,欲殺承偕,悟救而免。穆宗問裴度「何以處之?」度奏「惟有斬承偕耳。」(度傳)此激變軍士之弊也。嚴綬在太原,軍政一出監軍李輔光,綬但拱手而已。後入朝,適賜食廊下,有中使馬江朝來賜櫻桃,綬在鎮時,曾識江朝,至是不覺屈膝。(綬傳)可見監軍之積威肆橫,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因記宦官掌兵承旨之禍,而並及出使、監軍二事,亦前代得失之林也。

唐宦官多閩廣人

唐時諸道進閹兒,號私白,閩嶺最多。如高力士,本高州馮盎之後,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進之。後吐突承璀及楊復光皆閩人,時號閩為中官區藪。咸通中,杜宣猷為閩中觀察使,每歲時,遣吏致祭其先,時號為敕使墓戶。(宣猷傳)

唐節度使之禍

唐之官制莫不善於節度使。其始察刺史善惡者有都督,後以其權重,改置十道按察使。開元中或加採訪、觀察、處置、黜陟等號,此文官之統州郡者也。

其武臣掌兵,有事出征,則設大總管;無事時鎮守邊要者,曰大都督。自高宗永徽以後,都督帶使持節者,謂之節度使,然猶未以名官。景雲二年,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河西節度使。節度使之官由此始,然猶第統兵,而州郡自有按察等使司其殿最。

至開元中,朔方、隴右、河東、河西諸鎮皆置節度使,每以數州為一鎮,節度使即統此數州,州刺史盡為其所屬。故節度使多有兼按察使、安撫使、支度使者,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於是方鎮之勢日強。

安祿山以節度使起兵,幾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戰將以功起行陣為侯王者,皆除節度使,大者連州十數,小者猶兼三、四,所屬文武官,悉自置署,未嘗請命於朝,力大勢盛,遂成尾大不掉之勢。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於士卒,往往自擇將吏,號為留後,以邀命於朝,天子力不能制,則含羞忍恥,因而撫之,姑息愈甚,方鎮愈驕。

其始為朝廷患者,祇河朔三鎮,其後淄、青、淮、蔡無不據地倔強,甚至同華逼近京邑,(同華節度使轄同州、華州,地處京兆之右)而周智光以之反。澤潞亦連畿甸,而盧從史、劉稹等以之叛。

迨至末年,天下盡分裂於方鎮,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禍始,皆由於節度使掌兵民之權故也。

自宋以文臣知州事,歷代因之,遂無復弱幹強枝之患。宋太祖及趙普之計慮深矣。而議者徒謂宋之弱由此,是但知禦侮力薄不足以自強,而不知消患於未萌,苟非外有強敵,內有流寇,則民得安耕牧,不至常罹兵革之苦,其隱然之功,何可輕議也!

方鎮兵出境即仰度支供餽

諸方鎮各擅土地,賦稅足以養軍,乃朝廷用之討叛,則一出本境,即須朝廷給以衣糧,此國力所以困於用兵也。

討王廷湊時,諸鎮兵十五萬纔出境,即仰度支,乃置南北供軍院,由度支轉運,往往多為賊所截,不得至院。(廷湊傳)

討李同捷時,諸軍在野,朝廷特置供軍糧料使,日費寖多,諸帥每有小捷,輒張其數以邀賞,實欲困朝廷而緩賊也。繒帛征馬,賜之無算。(同捷傳)

劉總出軍討王承宗,取其武強縣,遂持兩端,以利朝廷賞賜。(承宗傳)

其實心為國者,惟李鄘以淮南兵二千討李師道,糧餉未嘗仰給於有司。(鄘傳)王智興之討李同捷,亦自備五月糧。(智興傳)朝廷皆特褒之。

伐叛討逆,國家固不可惜費,而如唐之驕藩鎮,則國力為之敝,而賊勢亦益以張。

故討李師道時,魏博田宏正請自黎陽渡河,裴度以為不可,曰「黎陽渡河,既離本界,便至滑州,徒仰度支供饋,不如且在河北養威,俟霜降後,於揚劉渡河,即可直抵鄆州賊境也。(度傳)

討劉稹時,李德裕亦奏言「向來朝廷伐叛,兵纔出界,便費度支供餉,故逗撓以困國力,或密與賊通,取一縣一柵,以為勝捷,所以師出無功。今當令王元逵、何宏敬只取州,勿取縣。」未幾,果平賊。(德裕傳)此亦伐謀之術也。

方鎮驕兵

秦漢六朝以來,有叛將無叛兵。至唐中葉以後,則方鎮兵變比比而是。蓋藩帥既不守臣節,毋怪乎其下從而效之,逐帥、殺帥視為常事。為之帥者,既慮其變而為肘腋之患,又欲結其心以為爪牙之助,遂不敢制以威令,而徒恃厚其恩施,此驕兵之所以益橫也。今就新舊書各傳觀之:

劉元佐傳:汴軍自李忠臣以來,士卒驕甚,至元佐益厚賞賜,故百姓重困。其後殺大帥,肆抄劫,皆狃於利而然也。

李質傳:汴軍牙兵二千人,皆日給酒食,物力為之屈。

郗士美傳:澤潞自盧從史以來,日具三百人膳,以食牙兵。

王式傳:徐州自王智興召募凶豪之卒二千,號銀刀、鵰旗、門槍、挾馬等軍,後漸驕,節度使姑息不暇。田牟鎮徐州,與之雜坐,酒酣撫背時,把板為之唱歌。其徒日費萬計,每有賓宴,必先飫以酒食。祁寒暑雨,卮酒盈前,然猶諠噪,動謀逐帥。溫璋來為節度,士卒素聞其嚴,皆憂疑,璋開誠撫諭,終不釋,給以酒食,未嘗瀝口,不期月,遂逐璋。適王式以義成忠武軍破浙東賊仇甫而歸,上即以式來鎮徐。徐卒頗懼,居三日,式勞兩鎮兵使還,既擐甲執兵,即令圍驕卒,盡殺之,凡三千餘人。由是凶徒盡殄。

又溫造傳:興元軍殺節度使李絳,詔造為節度使,途遇征蜀兵回,造諭以自從,至則大宴,問興元軍殺絳狀,即令征蜀兵盡殺之,凡八百餘人,以百級祭絳,三十級祭死事官,餘投之漢江。

蓋驕之極,至於肆無忌憚,則亦不得不草薙而禽獮之矣。

然主帥有能以正自持,亦有不恃殺戮而能靖之者。李質為汴軍兵馬使,以日給二千人食為多費,會新帥韓充將至,質曰「若俟韓公至,頓去二千人食,人情必怨。」乃停日膳而迎充。郗士美以澤潞日給牙兵三百人食為非法,曰「兵衛牙職也,安得廣費!」遂罷之,而二軍亦未有敢鼓噪者,此又在乎主將之足以服人也。

盜殺宰相有二事

唐代盜殺宰相有二事。一元和十年,盜殺武元衡,刺裴度,傷而免。一開成三年,盜射傷李石,以馬逸得脫。

按元和中,朝廷討吳元濟,而王承宗請赦之,使人白事中書,頗不恭,元衡叱去。未幾,元衡早朝,出靖安里第,夜漏未盡,賊乘暗呼曰「滅燭。」射元衡,中肩,又擊其左股,徒御格鬥,不勝,皆駭走,遂害元衡,批顱骨持去。邏司傳噪「盜殺宰相」,連十餘里,達朝堂,未知主名。少頃,馬逸歸,乃審知。(元衡傳)裴度出通化里,盜三以劍擊度,初斷帶,次中背,纔絕單衣,復微傷其首,度墮馬,會度帶氈帽,故瘡不至深,賊又揮刃追度,度從人王義持賊,連呼甚急,賊斷義手而逸,度已墮溝中,賊謂度已死,乃捨去。(度傳)是日,憲宗駭悼,罷朝哀慟,詔金吾府縣大索,或傳言曰「無搜賊,窮必亂。」又投書於道曰「毋急我,我先殺汝。」許孟容言於帝曰「國相橫屍路隅,而盜不獲,為朝廷辱。」帝乃下詔「能得賊者,賞錢千萬,授五品官。積錢東、西市,以募告者。」於是神策將王士則、王士平等捕得張宴等十八人,言為承宗所遣者,皆斬之。(元衡傳)時王承宗、李師道皆遣人在京竊發,斷陵廟之戟,焚芻稿之積。未幾,東都防禦使呂元膺執李師道留邸,賊門察、訾嘉珍自言始謀殺元衡者,會宴先發,故籍以告師道,而竊其賞。帝令密誅之。(元膺傳)而李師道傳則謂:察、嘉珍即害元衡者,後田宏正誅,李師道閱其簿書,果有賞殺元衡之款。(張宏靖傳)此元和中事也。

文宗遭甘露之變,宰相王涯等皆為宦官仇士良所殺,遂以李石為相。石持正立朝不少貶,朝廷賴之。石居親仁里,將曙入朝,盜發於尚父郭子儀宅,引弓追及,矢纔及膚,馬逸而回,盜已伏坊門,斷石馬尾,石竟以馬逸,得還私第。上聞駭愕,是日京師大恐,常參官入朝者,九人而已。已而知仇士良遣人所為也,帝亦知之,而無可如何。石遂乞罷相去。此開成中事也。而開成之賊終不得。

蓋元和係藩鎮遣人竊發,故神策將士得捕誅之,開成則宦者所為,而神策軍即宦官所掌,故不能得賊也。

六等定罪三日除服之論

安祿山之變,唐臣貴如宰相陳希烈,親如駙馬張,皆甘心從賊,靦顏為之臣,此即處以極刑,豈得為過?乃廣平王收東京後,希烈等數百人押赴長安。崔器定儀注,陷賊官皆露頭跣足,撫膺頓首於含元殿前,令扈從官視之,並概請誅死。李峴爭之,謂「非維新之典,偽官內或陛下親戚,或勳舊子孫,概處極法,恐乖仁恕,況殘寇未平,尚多陷賊者,若盡行誅,是益堅其從賊之心。」乃議六等定罪。(器、峴等傳)舊書謂「峴此奏全活無算。」新書亦謂「因此衣冠更生,賊亦不能使人歸怨天子,皆峴力也。」是皆以器為過當,峴為持平。

六等定罪:定罪為六等,時肅宗方用刑名,公卿但唯唯署名而已。於是河南尹達奚珣等三十九人,以為罪重,與眾共棄。珣等十一人,於子城西伏誅,達奚珣、韋恆乃至腰斬。陳希烈、張、郭納、獨孤朗等七人,於大理寺獄賜自盡。達奚摯、張岯、李有孚、劉子英、冉大華二十一人,於京兆府門決重杖死。大理卿張均引至獨柳樹下刑人處,免死配流合浦郡。

案是時蕭華自賊中歸奏云「仕賊官有為安慶緒驅至河北者,聞廣平王宣恩命釋放,皆相顧悔恨,及聞崔器議刑太重,眾心又搖。」(器傳)李勉亦奏肅宗曰「元惡未除,點污者眾,皆欲澡心歸化,若盡殺之,是驅天下以資凶盜也。」由是全活者眾。蓋當日時勢,或有不得不從輕典者,然一時權宜,用以離攜賊黨則可,若竟以峴所奏為正論則非也。

堂堂大一統之朝,食祿受官,一旦賊至,即甘心從賊,此而不誅,國法安在?乃當時無不是李峴而非崔器,何也?

又如代宗崩,遺詔「吏民三日釋服。」常袞以為「吏者,府史之類,固當與庶民同例。至朝臣則宜以二十七日為準。」崔祐甫謂「吏即指官僚而言,百官皆當三日除服。」夫大行甫殯,遏密方深,雖有遺詔,臣子何忍遽行即吉?常袞之議,自是正論。而當時又無不是祐甫而非常袞者。

蓋自六朝以來,君臣之大義不明,其視貪生利己、背國忘君已為常事。有唐雖統一區宇已百餘年,而見聞習尚猶未盡改。顏常山、盧中丞、張睢陽輩,激於義憤者,不一一數也!至宋以後,始知以忠義為重,雖力所不及者,猶勉以赴之,豈非正學昌明之效哉!

間架除陌宮市五坊小使之病民

德宗初用楊炎為相,定兩稅之法,天下受其利。

初唐制租庸調法,自開元以來,不為版籍,丁口轉死,田畝換易,貧富升降,悉非向時,而戶部歲以空文上之。又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邊將諱不以聞,故貫籍不除。王為戶口使,以其籍存而丁不在,是隱課不出,乃案舊籍積三十年,責其租庸,民遂大困。至德後,天下兵起,科斂凡數百名,廢者不削,重者不去,百姓旬輸月送,無有休息,吏因為奸。富人丁多者,以宦學釋老得免,貧人無所託則丁存,故課免於上而賦增於下,天下盡蕩為浮人鄉,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楊炎乃請為兩稅法,凡百之費,先度其數而賦於民,秋夏兩入之。其租庸雜徭悉省,而丁額不廢。其田畝之稅,以大曆十四年為準,而均收之。天下果便之。(炎傳)是帝頗能用人理財,稍紓民患矣。

乃後因用兵河南北,月費百餘萬緡。聽盧杞、趙贊等計,守商賈本錢過千萬者,貸其餘以濟軍,軍罷取償於官。乃令京兆暴責大搜,疑占列不盡,則笞掠之,人自經者相望,然僅得八十萬。又質庫及儲粟者,四貸其一,亦僅至二百萬,而市已皆閉肆。於是設間架、除陌之令(按間架法即今之房屋稅,除陌法即今之營業稅),屋二架為間,上者二千,中千,下五百,吏執籌入室計之,隱不盡者,二架即抵罪,告者以錢五萬賞之。其公私貿易,舊法率千錢算二十,乃請加至五十,主儈註所售入其算,其自相市者,令自言,有隱不盡,率千錢沒二萬,告者以萬錢賞之。由是主儈得操其權,告訐紛起。上所入不得半,而恨誹之聲滿天下。及涇師亂,呼於市曰「不奪爾商人僦質矣,不稅爾間架除陌矣。」於是帝奔奉天,長安失守,李晟收京,始歸宮闕。是亦可稍鑒前車以求民莫。

乃又用裴延齡、李實等,橫征百出。延齡詭言「左藏乾隱二千萬,請置別庫為羨餘(賦稅之盈餘),以充天子私費。」乃大搜市廛,奪所入進獻以實其言,逮捕匠徒,迫脅就功,號曰「敕索」,弗酬其直,名曰「和雇」,弗與之庸。(延齡傳)李實為京兆尹,暴斂苛索,民不聊生,優人成輔端戲作誹語曰「秦地山河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石米,三間堂屋二千錢。」謂民皆賣田屋以輸賦也。實奏劾,以賤工謗國,殺之。(實傳)此朝官之以掊克為事也。

又聽宦官主宮市(按宮市即皇家採購),置數十百人,閱物廛左,謂之「白望」,無詔文驗核,但稱宮市,則莫敢誰何!大率與直,十不償一。又邀閽闥所奉及腳直(送貨進宮之搬運費),至有重荷趨肆而徒返者。有民賣一驢薪,宦人以數尺帛易之,又取它費,且驅驢入官,民願納薪,辭帛而去,不許,民恚曰「惟有死耳!」遂擊宦者,有司執之以聞,帝黜宦者,賜民帛十匹,然宮市不廢也。諫臣交章論,皆不納。京兆吳湊奏「宮中所須,責臣可辦,不必差宮使。」亦不報。會張建封入朝言之,始稍戢。(建封、湊傳)

且不特此也,又聽宦官縱五坊小使肆毒於外,(五坊:鵰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為皇家狩獵隊。)每歲秋案,鷹犬於畿甸,所至邀索供饋,小不如意,至張羅網於民家門及井,不令出入、汲井水,曰「驚我供奉鳥雀!」又群聚於酒食家,肆飲啖,將去,留蛇一篋,誡之曰「吾以此蛇供鳥雀,可善飼之,無使飢渴。」主人重賂之,乃肯攜蛇去。(裴度傳)鄠縣令崔發聞門外喧鬥聲,吏白「五坊小使擊百姓」,發命吏捕之,時已曛黑,天子聞之怒,收發繫獄。御樓之日,囚發雞竿下,有內官五十餘人持杖毆發,破面折齒。詔囚皆釋,而發不放,李渤具疏極論之。(渤傳)

德宗非甚暗,乃縱其下虐民至此,蓋由於天資好利而喜昵小人,其流毒遂至於此也。

豪宴

大曆二年,郭子儀入朝,代宗詔賜(軟)腳局(設宴款待遠歸之人,今稱接風、洗塵。出有賜,曰餞路,返有勞,曰軟腳。)宰臣元載、王縉,僕射裴冕、第五琦、黎幹等,各出錢三十萬,宴於子儀之第。時田神功亦朝覲在京,並請置宴,於是魚朝恩及子儀、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於席者,百人一宴,費至十萬貫。(子儀傳)亦可見是時將相之侈也。

名父之子多敗德

房、杜為唐一代名臣,而玄齡子遺愛、如晦子荷皆以謀反誅。上官儀贊高宗廢武后事不成被誅,而其孫女婉兒沒入宮,附武后為所寵,又助韋后為逆。狄仁傑子景暉,官魏州,以貪暴為民所惡,並毀仁傑生祠。宋璟直聲震天下,而其子渾等流蕩無行,為物議所薄。李泌為賢相,而其子繁乃黨於裴延齡,陽城劾延齡,屬繁書疏稿,繁即默識以告延齡,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敗德墜其家聲,不可解也。

惟李義府附武后,而其子湛乃與張柬之等誅張易之兄弟,可謂能幹蠱者。(幼學瓊林袓孫父子類:「蓋父愆名為幹蠱。」子賢而掩父母之過。)

李世勣將死,謂其弟弼曰「我見房玄齡、杜如晦、高季輔辛苦作得門戶,亦望垂裕後昆,並遭癡兒破家蕩盡。我子如有操行不倫者,急即打殺,然後奏聞。」

其望子保家之心,可謂切矣。然世勣附武后以固位保門戶,而其子敬業起兵討武后被族,雖不能保家,亦可謂能雪先人之恥者。

李勣子孫

李勣子孫,舊書本傳謂「勣子敬業起兵討武后,既敗死,坐夷族,而其子孫有逃入吐蕃者。貞元中,有蕃將徐舍人掠延州,謂僧延素曰『我本英公五代孫也,遭武后之變,吾祖舉義不成,子孫流落,如此三世矣。雖代居職任,而思本之心未嘗忘。』」是世勣子孫無復有在中國者。然衛次公傳「次公為兵部侍郎,故英公李勣、大理卿徐有功之孫皆有累不得調次,公曰『子之祖勳在王室,寧限常格乎?』即優補之。」是勣之後人仍有仕於唐者。

安祿山執送京師之事

張九齡傳:范陽節度張守珪以裨將安祿山討奚契丹敗衄,執送京師,請行朝典。九齡判云「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上特捨之。九齡奏祿山面有反相,請因罪誅之。上曰「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遂放歸。是祿山以罪送京,實有其事。

然考張守珪傳,並無其事。(新舊書皆同)祿山傳亦但云:祿山敗當斬,祿山呼曰「公不欲滅兩蕃耶?奈何殺壯士!」守珪遂宥之。後以其捉生多獲,拔為裨將,並養之為子。(新舊書亦同)是亦無執送京師之事也。

是時大將生殺在手,欲殺則殺,既不殺而宥之,何又送京請行朝典?疑此乃傳聞之訛,非實事也。

然祿山反後,玄宗在蜀,思九齡之先見,下詔褒贈,詔詞有云「先覺合於蓍策」即指此事也。又劉禹錫貶逐在外,以逐臣不得與善地之例,係九齡為相時所奏,故追怨之,謂「曲江能識胡雛有反相,足為名臣,然迄無後,豈非建言禁錮逐臣之報耶?」是祿山送京當斬被赦,又係當時共見共聞之實事矣。

睢陽殉節尚有姚誾

睢陽之難,張巡、許遠固千古共知,其次則南霽雲、雷萬春尚在人口,而不知殉難者,尚有姚誾也。

誾本姚崇之從孫,與巡、遠同守,據舊書本紀云:尹子奇陷睢,害張巡、姚誾、許遠。是誾尚敘在遠之上。新書本紀亦云:安慶緒陷睢陽,太守許遠、張巡、鄆州刺史姚誾、左金吾衛將軍南霽雲皆死之。是本紀皆有誾也。即新舊書巡傳內亦稱:與誾同被執見殺。遠傳內又稱:與誾同守經年。巡、遠傳後又皆有誾傳:未死之前,詔拜巡御史中丞,遠侍御史,誾吏部郎中。既死之後,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誾潞州大都督。是三人者同守城、同殉難、同加官、同贈卹,無一不同。而今但傳巡、遠二人,誾則莫有舉其姓氏者,豈所謂幸、不幸耶?

案巡、遠並傳,本始於韓愈,而新書巡、遠傳末謂:睢陽人至今祠享,號雙廟云。則稱巡、遠為雙忠,而不及誾者,自唐已然。或守城之功稍遜故耶?然既同死於守城,而身後名迥異,未免向隅,故特表而出之。

案巡遣南、雷二將敗賊寧陵時,尚有別將二十五人:石承平、李辭、陸元鎮、朱珪、宋若虛、楊振威、耿慶、馬日升、張維清、廉坦、張重、孫景趨、趙連城、王森、喬紹俊、張恭默、祝忠、李嘉隱、翟良輔、孫廷皎、馮顏(見新書巡傳,餘四人失其名),後皆死巡之難。則巡死時,同被戮之三十六人中,石承平等亦皆在內。今既尚有姓名在巡傳,則巡遠廟內應增祀誾在正位,又增祀石承平等在從祀班也。

唐初三禮漢書文選之學

六朝人最重三禮之學,唐初猶然。

張士衡從劉軌思授毛詩、周禮,又從熊安生、劉焯受禮記,皆精究大義。當時受其業者,推賈公彥。(士衡傳)公彥撰周禮義疏五十卷、儀禮義疏四十卷。公彥子大隱亦傳其業。又有李元植從公彥授禮學,撰三禮音義行於世。(公彥傳)王恭精三禮,別為義證,甚精博。蓋文懿、文達皆當世大儒,每講必遍舉先儒義,而暢恭所說。(孔穎達傳)王元感嘗撰禮記繩愆,徐堅、劉知幾等深嘆賞之。(元感傳)王方慶尤精三禮,學者有所咨質,必究其微,門人次為雜禮答問。(方慶傳)他如褚無量、韋逌(晬燋ˊ)、高仲舒、唐休璟、蘇安恆皆精三禮,見各本傳。

今諸儒論著見於新舊書者,如王方慶、張齊賢論每月皆告朔之說。(舊方慶傳、新齊賢傳)王元感三年之喪以二十七月,張柬之以二十五月,一本鄭康成說,一本王肅說也。(舊柬之傳,新元感傳)史元燦議禘祫三年、五年之別。(韋縚傳)(說文解字:祫,大合祭先祖親疏遠近也。周禮曰:三歲一祫。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朱子奢議七廟、九廟之制。(子奢傳)韋萬石、沈伯儀、元萬頃、范履冰等議郊丘明堂之配。(沈伯儀傳)皆各有據依,不同剿說。

其據以論列時政者,如盧履冰、元行沖論父在為母三年服之非。彭景直論陵廟日祭之非。康子元駮許敬宗先燔柴而後祭之非。黎幹駮歸崇敬請以景皇帝配天地之非。唐紹、蔣欽緒、褚無量駮祝欽明皇后助祭郊天之非。陳貞符論隱、章懷、懿德、節愍四太子廟四時祭享之非。皆見於各本傳。

李淳風辨太微之神不可為天,見蕭德言傳。韋述議堂姨舅不宜服,見韋縚傳。無不援引該博,證辨確切,可為千百世之準。

其後元行沖奉詔用魏徵類禮列於經,與諸儒作疏,成五十篇,將立之學官,為張說所阻,行沖又著論辨之。大曆中尚有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茞以禮名其家學。

此可見唐人之究心三禮,考古義以斷時政,務為有用之學,而非徒以炫博也。

次則漢書之學,亦唐初人所競尚。

自隋時蕭該精漢書,嘗撰漢書音義,為當時所貴。(該傳)包愷亦精漢書,世之為漢書學者,以蕭、包二家為宗。(愷傳)劉臻精於兩漢書,人稱為漢聖。(臻傳)又有張沖撰漢書音義十二卷。于仲文撰漢書刊繁三十卷。是漢書之學,隋人已究心。

及唐而益以考究為業。顏師古為太子承乾注漢書,解釋詳明,承乾表上之,太宗命編之秘閣,時人謂杜征南、顏秘書為左邱明、班孟堅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漢書決疑,師古多取其義,此顏注漢書,至今奉為準的者也。(師古傳)房玄齡以其文繁難省,又令敬播撮其要,成四十卷。當時漢書之學大行,又有劉伯莊撰漢書音義二十卷。秦景通與弟暐皆精漢書,號大秦君、小秦君。當時治漢書者,非其指授以為無法。又有劉納言亦以漢書名家。(敬播傳)姚思廉少受漢書,學於其父察。(思廉傳)思廉之孫班,以察所撰漢書訓纂多為後之注漢書者隱其姓氏,攘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四十卷,以發明其家學。(姚傳)又顧允撰漢書古今集二十卷。(允傳)李善撰漢書辨惑三十卷。(善傳)王方慶嘗就任希古受史記、漢書,希古遷官,方慶仍隨之卒業。(方慶傳)他如郝處俊好讀漢書,能暗誦。(處俊傳)裴炎亦好左氏傳、漢書。(炎傳)此又唐人之究心漢書,各稟承舊說,不敢以意為穿鑿者也。

至梁昭明太子文選之學,亦自蕭該撰音義始。入唐則曹憲撰文選音義,最為世所重,江淮間為選學者悉本之。又有許淹、李善、??孫羅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大行。淹、羅各撰文選音義行世。善撰文選註解六十卷,表上之,賜絹一百二十匹,至今言文選者,以善本為定。杜甫詩亦有熟精文選理之句,蓋此固詞學之祖也。

唐古文不始於韓柳

新書文苑傳序「唐興百餘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曆、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摩挲品嚐,比喻深入的體會)涵泳聖涯,於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為一代法,此其極也。

」是宋景文謂唐之古文由韓愈倡始。其實不然。

案舊書韓愈傳「大曆、貞元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愈從其徒游,銳意鑽仰,欲自振於一代。舉進士,投文公卿間,故相鄭餘慶為之延譽,由是知名。」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獨孤及文集尚行於世,已變駢體為散文,其勝處有先秦、西漢之遺風,但未自開生面耳。(生面:新境)又如陸宣公奏議,雖亦不脫駢偶之習,而指切事情,纖微畢到,其氣又渾灝流轉,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也,豈可以駢偶少之?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開風氣者矣。

唐前後米價貴賤之數

貞觀時,斗米三錢。(魏徵傳)

玄宗東封泰山之歲,東郡米斗十錢,青齊米斗五錢。(本紀)

自安史之亂,兵役不息,田土荒蕪,兼有攤戶之弊,如李渤疏所言「渭南縣長源鄉本有四百戶,今纔百戶。閿鄉縣本有三千戶,今纔千戶,由於均攤逃戶。十家之內,五家逃亡,即令未逃之五家均攤其稅。如石投井,不到底不止。」(渤傳)是以逃亡愈多,耕種愈少。

代宗永泰元年,京師米斗一千四百。(本紀)畿甸挼穗,以供宮廚。(劉晏傳)至麥熟後,市有醉人,已詫為祥瑞,較貞觀、開元時,幾至數十百倍。讀史者於此,可以觀世變也。

至如攻戰之地,城圍糧絕,尤有不可以常理論者。魯炅守南陽,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等攻之累月,米斗至四、五十千,有價無米,一鼠值四百。(炅傳)安慶緒被圍於相州,斗米錢七萬。(慶緒傳)黃巢據長安,百姓遁入山砦,累年廢耕耘,賊坐守空城,穀價涌貴,斗米三十千,官軍皆執山砦民,賣於賊為食,一人直數十萬。(巢傳)楊行密圍揚州,城中草根、木實、皮囊、革帶俱盡,外軍掠人來賣,人五十千。張雄有軍糧,相約交市,金一斤、通犀帶一條,得米五升。(高駢傳)

長安地氣

地氣之盛衰,久則必變。唐開元、天寶間地氣,自西北轉東北之大變局也。

秦中自古為帝王州,周、秦、西漢遞都之。苻秦、姚秦、西魏、後周相間割據,隋文帝遷都於龍首山下,距故城僅二十餘里,仍秦地也,自是混一天下,成大一統。唐因之,至開元、天寶而長安之盛極矣!盛極必衰,理固然也。

是時地氣將自西趨東北,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瑞。自後河朔三鎮,名雖屬唐,僅同化外羈縻,不復能臂指相使。蓋東北之氣將興,西方之氣已不能包舉而收攝之也。東北之氣始興而未盛,故雖不為西所制,尚不能制西;西之氣漸衰而未竭,故雖不能制東北,尚不為東北所制,而無如氣已日薄一日,帝居遂不能安。於是玄宗避祿山,有成都之行;代宗避吐蕃,有陝州之行;德宗避涇師,有奉天、梁洋之行。地之卼臲不安,和氣之消耗漸散。迨僖宗走成都、走興元、走鳳翔,昭宗走莎城、走華州,又被劫於鳳翔,被遷於洛,而長安自此夷為郡縣矣。

當長安夷為郡縣之時,契丹安巴堅已起於遼,此正地氣自西趨東北之真消息,特以氣雖東北趨,而尚未盡結,故僅有幽、薊而不能統一中原。而氣之東北趨者,則有洛陽、汴梁為之迤邐潛引,如堪輿家所謂過峽者。至一、二百年而東北之氣積而益固,於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擴西北塞外數萬里,皆控制於東北,此王氣全結於東北之明證也。而抑知轉移關鍵乃在開元、天寶時哉!

今就唐書所載開、寶以後長安景象日漸衰耗之處,撮而敘之,可以驗地氣之變也。

唐人詩所詠長安都會之繁盛、宮闕之壯麗,以及韋曲鶯花、曲江亭館、廣運潭之奇寶異錦、華清宮之香車寶馬,至天寶而極矣!

安祿山兵陷長安,宮殿未損,收京時戰於香積寺,賊將張通儒守長安,聞敗即遁,未暇焚剽,(惟太廟久為賊所焚,故肅宗入京,作九廟神主,告享於長樂殿)都會之雄麗如故也。

代宗時,吐蕃所燔,惟衢衖廬舍,而宮殿仍舊。

朱泚之亂,李晟收京時,諸將請先拔外城,然後北清宮闕,晟曰「若收坊市,地隘人囂,非計也。賊兵皆在苑中,自苑擊之,賊走不暇,則宮闕保安。」乃自光泰門入,泚果遁去。遠方居人至有越宿始知者,則並坊市亦無恙矣。故晟表有云「鐘不驚,廟貌如故。」蓋地運尚有百餘年,故不至一旦盡埽也。

黃巢之亂,九衢三內,宮室尚宛然,自諸道勤王兵破賊後入城,爭貨相攻,縱火焚掠,市肆十去六、七,大內惟含元殿獨存。此外惟西內、南內及光啟宮而已。僖宗在蜀,詔京兆尹王徽修復,徽稍稍完聚,及奉表請帝還,其表有云「初議修崇,未全壯麗。」則非復舊時景象可知也。

及昭宗時,因王重榮、李克用沙苑之戰,田令孜劫帝出奔,焚坊市並火宮城,僅刈存昭陽、蓬萊二宮。還京後,坐席未暖,又因李茂貞之逼奔華州,岐軍入京,宮室廛閭,鞠為灰燼。自中和以來,王徽葺搆之功,至是又埽地而盡。於是長安王氣衰歇無餘矣。(見李晟、王徽、田令孜及黃巢等傳)

黃巢李自成

流賊有適相肖者。

黃巢初從王仙芝為盜,仙芝被戮,巢始為盜魁。李自成亦先從高迎祥為盜,迎祥被擒,自成始為盜魁。相似一也。

巢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宮闕,僭號改元。自成亦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宮闕,僭號改元。相似二也。

巢未入京以前,其鋒不可當,入京僭位後,逆運已滿,未幾,遂一敗塗地。自成自襄、陝向京,凶威亦無敵,入京僭位後,逆運亦滿,未幾,亦一敗塗地。相似三也。

巢因民謠有「逢儒則肉師必覆」之語,遂戒軍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稱儒者輒捨之。至福州殺人如麻,過校書郎董樸家,令曰「此儒者。」乃滅火弗焚。自成所用牛金星,乃舉人不第者,每肆毒於進士官,而戒軍中勿害舉人,至河南,賊將誤殺一縣令,或告曰「此舉人也。」群駭而去。其相似四也。

巢入長安,令唐官三品以上並停,四品以下俱復舊任。自成入京,亦令三品以上並停,四品以下仍舊。其相似五也。豈賊中有人知巢之故事而相仿之耶?

又巢敗奔狼虎谷,為林言所斬,事見唐書及通鑑,而小說家謂巢實未死,後為僧於嵩、洛間,自題其像,有「鐵衣著盡著僧衣」之句。自成竄九宮山,為村民擊死,事見明史,而論者謂其部兵尚有數十萬,何至斃於村民之手?遂亦有傳其為僧於武當者。此二賊先後事跡何適相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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