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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周围七八十里的人都赶到闵家庄来看社戏。闵家有个亲戚是种田人,年纪已经望六十了,淡蓝布大棉袍上面束着根腰带,一张脸却生得非常秀丽文弱,只是多些皱纹,而且眼睛仿佛快瞎了,老是白瞪瞪,水汪汪的;小瘪嘴,抄下巴,总是茫然微笑着。他谦让了半天,方肯坐到饭桌上,捧着饭碗,假装出吃饭的样子,时而拣两粒米送到口里。闵老太太与少奶奶都在厨房里忙着,因此也没有人应酬他。后来老太太出来了,一看见这情形,连忙掇过一张凳子坐在他背后,殷勤地劝酒让菜,一阵张罗,笑道:“我们到你们家就不像你这样客气。我们到你们那里,又是鱼又是肉,又是点心,你到这里来是什么都没有,不过饭总要吃饱的!”她给他拣菜,他极力撑拒。一个冷不防,她把剩下的半碗炒肉丝全都倒到他碗里去了。他急起来了,气吼吼两手按在桌上站起身来,要大家评理,说道:“这……这叫我怎么吃法?连饭都看不见了嚜!”

他们家又有个朋友来借宿,都叫他孙八哥。一张嘴非常会说,我先还想着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叫“八哥,”后来听见人问候“八奶奶,”方才确定他是行八。若要问起当地的木材,蚕桑,茶山,税收,各种行情,民情,孙八哥无不熟悉,然而他还是本本份份的,十分和气。他身材矮小,爆眼睛,短短的脸,头皮剃得青青的。头的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也仿佛是出于自卫,免得被人一拳打在下巴上致命的。

他讲给闵先生的舅子听“有一次日本兵从潼县下来”的故事。那天他正在家里坐着,他们来了。“……一走就走进来了。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就问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说:‘是的。’那他又问我:‘你喜欢中国兵呢还是喜欢日本兵?’这一问,我倒不晓得怎样答是好了。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中国兵还是日本兵。说的呢也是中国话。”闵先生的舅子便道:“听他们的口音,一听就可以听出来的。”他不知道日本兵的国语与话剧式的国语在乡下人听来同样是官话。孙八哥也并不和他分辩,只把头点了一点,自管自说下去,道:“嗳,听口音又听不出来的。只有一个法子,看他们的靴子可以看得出来。嗳——两样的。不过,不敢看。”他把头微微向后仰着,僵着脖子,做出立正的姿势,又微笑着摇摇头,道:“不敢往底下看。”闵先生的小舅子从此也不屑于插嘴了,只是冷冷地微笑着,由他说下去。他道:“那么我怎么回答的呢?我叹了口气说:‘唉,先生!我们老百姓苦呀!看见兵,不论是中国兵,日本兵,在我们也都是一样的,只想能够太平就好了,大家都好了!’他听了倒是说:‘你这话说得对!’——难末我就晓得他是日本兵了!”

孙八哥说罢,十分得意,闵先生的舅子只是不作声,我在旁边倒很想称赞他几句,想想还是不开口的好。因为他对于女人,虽然是很客气,就连在饭桌上说“慢用”的时候也不朝她们看的。

对门的一家人家叫了个戏班子到家里来,晚上在月光底下开锣演唱起来。不是“的笃班,”是“绍兴大戏。”我睡在床上听着,就像是在那里做佛事——那音调完全像梵唱。一个单音延长到无限,难得换一个音阶。伴奏的笛子发出小小的尖音,疾疾地一上一下,吹的吹,唱的唱,各不相涉。歌者都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吧?调门又高,又要拖得长,无不声嘶力竭,挣命似的。在大段唱词之后,总有一阵子静默,然后隐隐听见一个人叫道:“老丈请了!”或是:“末将通名!”不慌不忙地交换了几句套语,然后又静默了下来。笛子又吹起来,一扭一扭,像个小银蛇蜿蜒引路,半晌,才把人引到一个悲伤的心的深处。歌者又唱起来了。搬演的都是些“古来争战”的事迹,但是那声音是这样地苍凉与从容,简直像一个老妇人微带笑容将她身历的水旱刀兵讲给孩子们听。

江南这一带是这音乐的发源地。对过的白房子,在月光中静静地开着两扇大门。月白色的院落上面停着一朵朵淡白的云。晚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浅色的明亮的蓝天。

大门里忽然走出两个人,黑暗中只看见他们的香烟头上的一点红光。有一个人说:“这种戏文有什么好看?一懂也不懂的!”是一个年青人的声音。他们对着墙根站了一会,想必是撒尿。随后又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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