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学调查
和尚的语言
红毛春改革佛教
直言医生上楼探望阿福病情时,红毛春在楼下和副关长夫人家的下人们聊天。他们时不时提到天子、佛子等。那些下人尽管不清楚红毛春在社会上的地位,但看到他受到女主人厚待,也不得不敬重他。他们发现红毛春虽然地位比自己高,但在聊天中经常掺杂“妈的,他妈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极富平民色彩的话语,觉得他很平易近人,没有看不起人。要知道,最重要的就是不轻视别人啊!
和其他别墅里的下人一样,这群下人一闲下来就聚在一起谈论那高高在上的女主人的坏话。司机说:“富人就是作怪啊!动不动就来事儿!她搞得就像孩子快死似的!其实那孩子鬼事儿都没有!大惊小怪还请了大夫来看,天知道那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阿福的奶妈模模糊糊地用批判的语调参与进来“阶级斗争”:“我家穷孩子,我从来没给喂过奶,吃也吃不饱,但从来就不生病,生病了也没人管,自己就好了!”
厨师就更毒舌了。他坚决认为阿福就是一个凡人,不是什么天赐的、佛赐的孩子。他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气血足得很,身体强壮。至于他的毛病那就是一个发育期的普通小男孩的毛病。他举例来提醒大家注意,证明他说得有道理:“你们留心看看就知道了!他有时候喊着‘不要’,然后掀开奶妈的肚兜,摸着奶妈的乳房假装喝奶!真是一个小淫种!鬼名堂多着呢!特别是看他在奶妈背上,把奶妈当马骑时,真是过分,简直跟他妈一样淫荡!要我说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红毛春两手插着裤兜,一只脚搁在石台上,以一个刻薄的道德家的口吻附和了一句:“什么佛子、天子!”
但奶妈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为阿福辩解道:“乱说什么呢,孩子还那么小,懂什么呢!”
司机说:“我清楚得很,平时我就很注意观察小孩子。现在的孩子早早就变质学坏了,不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些顽劣小儿还有情人呢,甚至还约着一起逛妓院呢!这家的小少爷虽然还没真正懂什么,但这么下去马上就可以娶老婆了!有个这么淫荡的母亲做榜样,孩子怎么能不学坏呢?有时候小少爷在那儿坐着恍神,说不定就是想到了淫荡的事情,不一定是老天爷要召回什么,况且神仙也管不了啦……”
红毛春觉得他们说的都对,但他只听到这里就转身登上阁楼,想看看直言医生有没有找到那金贵少爷的病根……
那时,小少爷脱得光溜溜的,不肯穿上衣服,医生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副关长夫人也满脸忧愁。
直言医生被难住了,他觉得小少爷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病,但他的母亲执意说他生病了,那他当然就是生病了吧……他找不出小少爷的病根,这时红毛春就进来了。
文明先生也说:“我认为阿福根本就没有生病。”
副关长夫人还没来得及开骂,直言医生也开口了:“是的!可能少爷到了发育期了,所以才会经常呆坐着发愣,如果早点给他娶亲……”
红毛春立马接话:“先生说的很对!我曾经有机会观察过小孩子,这种情况很常见,特别是现在这样的时代。”
直言医生深感欣慰地握住红毛春的手,就如同遇见知己一般。在红毛春这番话的鼓励下,他像个科学家一样滔滔不绝、口不择言……
“就是这样的!同行先生,那么您是否也赞同弗洛伊德的理论呢?神经系统的所有症状都是由肾脏引起的,经常千变万化,奇奇怪怪……”
红毛春之前就知道直言医生说的是对的,但更莫名其妙的是,他竟得意扬扬昂首挺胸地接受直言医生“同行”的身份。他装腔拿调地说:“我们兄弟同行之间当然是不言自明啦。”
副关长夫人不太相信医生的诊断,很想发脾气,她的儿子可是天子、佛子啊——但看到几个人都持同一种说法,她也只能保持沉默。红毛春亲密地轻拍了一下直言医生的肩膀,示意他到窗前小声说话:“虽然我不像您一样被请过来给少爷看病,但我太了解他了。是这样的,先生,我们之间就像兄弟一样,那么我要明确地告诉您,他就是到了青春期而已。他经常缠着要奶妈掀开胸衣,假装三岁小孩喝奶,这不是淫邪是什么?”
直言医生把手放到嘴上,小声回答道:“太感谢您了!您已经上升到生理学的层次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就该说出来,为什么要避讳呢?您让我们再次明白了我们的老师弗洛伊德发现的真理。少爷出现了青春期症状,是因为吃的穿的都太好了,物质太富足了,肉体被照顾得太好了,当然淫欲就会增加……再加上环境的因素……您同意我说的环境因素吗?”
红毛春望着窗外,他其实根本听不懂医生的话,两耳也听烦了,所以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楼下院子里,小动物正在交欢:锌皮屋顶上的一对鸽子,还有院子里两只小巧可爱的日本狗在打闹,鸡笼附近公鸡趴在母鸡的背上……突然在这一瞬间,这些动物们不约而同地向人类展示着自然界奇妙的阴阳法则。红毛春被眼前赤裸裸的景象吸引住了,完全忽略了直言医生的话。可直言医生还在追问:“您觉得我们要考虑环境因素吗?”
“环境啊?什么环境?”红毛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然后指向窗外……直言医生转过头,看到了动物交欢的景象,急忙抓住阿春的手,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
“啊,您真是我的好朋友!您已经注意到了微小却深刻影响着人类的事情。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明确的事实证据,不是虚的理论。正在青春期的小孩子老看到这样的景象,太危险了!”
红毛春紧接着说道:“得换个环境才行!”
直言医生转过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和他名字十分相配的耿直语气向众人说道:“没错!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我的这位朋友已经帮我说出结论了。诸位,人类就是因为一个淫字才惹上麻烦的!刚出生的孩子喝母乳,一只手抚摸着乳房,这已经是淫道了!一个十多岁的青春期男孩就更……”
红毛春插嘴说道:“就算是天子、佛子,也可能跟平常人一样淫邪,甚至比平常人更甚!”
直言医生接话:“我不是来治病的,因为少爷根本就没病!他只是需要娶亲。要是怕早婚的话,就得教育他,仅此而已。这种教育得十分仔细,很困难,但像我朋友这样的人,是很够格来做这件事的。”
文明太太马上说道:“姨妈,那就请阿春先生在这里住下来照顾阿福,教育阿福吧,帮他避开不好的情形。”
副关长夫人回答道:“医生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我去给阿春先生收拾一个房间吧。”
于是文明夫妇和直言医生离开了,红毛春留了下来,这当然不消说……副关长夫人不再担心了,安排好下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红毛春还在走来走去,状若思考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屋里有人吗?阿弥陀佛!先生您好!”
红毛春转过身来,只见是一位僧人。这位僧人也紧跟欧化文明潮流,只见他镶着三颗金牙,身着棕色的上海丝绸袈裟,脚穿橡胶拖鞋,面容还相当英俊,看起来风流倜傥。
红毛春板起面孔来问:“您有什么事?您请坐!”
“贫僧恳请……先生,贫僧本是甘受清苦劳累的修行者,现在我还是《敲木鱼》报的编辑部主任……阿弥陀佛!”
红毛春坐下,戏谑地问道:“《敲木鱼》报啊?是要教人家敲木鱼去取悦歌女吗?”
僧人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地说道:“禀告阁下,跟歌女在一起属于精神修行,儒家四书五经里也有《乐经》嘛。我们僧人即使去拜访歌女也是来素的,绝不会犯色戒,不会跟女人过夜。而且,政府法律也保护僧人呢。不知您是否注意到最近某报社编辑指控僧人对歌女做出猥亵之事,贫僧把他告上了法庭,那家伙在法庭上一败涂地呢。”
“噢!是吗?你本事不小啊!”
“嗯,告诉您,贫僧并非赤手空拳的。法国在越南的全权代表、统使、督理大人,都是贫僧《敲木鱼》报的贵人。我们把这些贵人的肖像都挂在了报社办公室呢……嗯,佛教是相当高深玄妙的。”
红毛春却立刻提出了一个悖论:“你既然是甘于清贫的修行者,为何还要去开办报纸和别人竞争呢?”
“此事并非无缘无故。只因在我们那地方刚成立了一个佛教协会,也办报跟我们竞争……贫僧害怕会损害到我们寺庙的权益,出于无奈才办了《敲木鱼》报……”
红毛春仿佛明白了佛教的一点玄妙之处,嘲讽道:“噢,法师们这样互相竞争宣传,跟性病治疗大王们的竞争也很类似嘛!”
僧人急切地解释道:“阿弥陀佛!我们《敲木鱼》报编辑部里恰好有一位性病治疗大王呢!我们寺庙的宣传也因此能普及众生啊。启禀阁下,您是不是以为我们僧人不懂办报,不懂得笔战啊?其实,照我们看来,世俗的那些办报记者,他们互相攻击时实在是愚昧无知,毫无才学。而我们佛教徒进行笔战时,会毫不留情地揭发对方得了疥疮、螨疥、中国疥疮、老挝疥疮、癣、麻风,或者断臂、断脚呢!”
“那你们的报纸肯定很畅销吧?”
“禀告阁下,正是如此。自从我办了《敲木鱼》报后,善男信女的数量增加不少。前来吃斋、祭四府、烧纸、供拜、寄存棺材,或把孩子卖入佛门的人数成倍增加。这对于像我们这样一心向佛的修行者来说,才是充分尽到本分了。这也证明佛祖一定是支持贫僧的,所以不管佛教协会的人怎样寻衅滋事,贫僧都不担心,反而从中受益。”
红毛春站了起来,语气强硬地打断道:“唔,那您来这儿干什么呢?想要干吗呢?您要是想让我买《敲木鱼》报,我可不会买的,我只爱敲鼓,不爱敲木鱼。要是能找个时间跟你们一起去会会那些歌女,也来一场‘不犯戒’的卖唱那就最好不过了。”
僧人向红毛春使了个眼色说道:“这容易得很!只要您愿意为贫僧,为贫僧的《敲木鱼》报,也就是为佛教宣传就行。不瞒您说,贫僧这次是为阿福少爷而来,阿福少爷是香山寺佛祖的儿子……”
“那您打算拿少爷怎么办呢?”
“贫僧将会悉心照料他的灵魂……阿弥陀佛!”
红毛春挺起胸来,骄傲地大声说:“而我,我将对他的肉体进行教育,还有他的母亲!”
僧人偷瞥了红毛春一眼,挠了挠耳朵,用时下时髦的方式说道:“禀告阁下……对不起,您可否告知您的尊姓大名和职业?”
红毛春用一种高傲的态度答道:“阿春me sù′(先生),以前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是网球教授,摩登女郎欧化商店经理!”
“那您的交际一定很广吧?”
“这还用说!”
“既然如此,请您帮帮贫僧吧……如果您能帮贫僧,令我寺庙兴隆,我将分给您三成红利!我们是正经生意,不像佛教协会净搞一些不正当竞争。如果您为我们的报纸宣传,或许来我们庙里的善男信女就会多了。”
红毛春思忖良久,方才说道:“你这个修行事业还有很多缺点,需要改革啊……否则不合潮流,不合潮流就肯定会被淘汰。当下这个新时代,佛教如果不紧跟文明潮流而进步,也迟早要完啊。”
“禀告阁下,正是如此!您既生活经验如此丰富,就该帮帮贫僧啊……比如通判夫人和阿福少爷的事,如果您为我美言几句,那么我让他们干啥他们都会听的!”
“哈,这个是当然!你们的团队太差劲了!您看看人家佛教协会就知道了,人家每场葬礼要请好几个法师,还有好多信徒送葬,他们赚钱才厉害对吧?要是我来帮你们,我要改革一切落伍的东西!”
“要是这样的话,佛教的前途就全靠您了!阿弥陀佛!”
“但是每场法事要给我五分利。”
“唉,您可别向佛祖要这么高的价钱,真是罪过。”
红毛春把手放在桌子上说道:“那要不我就不要钱,我只借《敲木鱼》报的名义承担所有工作,我给您二分利。”
僧人搓手说道:
“您可别看轻寺庙,罪过罪过。”
正在双方讨价还价的时候,副关长夫人身着一件传统奥黛出来接待法师了。
“阿弥陀佛!法师您好!阿福,快合手拜见法师,妈看你乖不乖!”
红毛春就在一旁静静地坐着,看得道的时髦高僧用慷慨激昂的论调,向副关长夫人耍花样,让她为阿福少爷求佛拜神付出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