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情世态
忠诚的女朋友
阿春医生发怒
在欧化时装店和鸿老爷家,大家总谈论起红毛春,无意间就分成了支持派和反对派,两派各执一词。反对派由wafn艺术家带领,包括秀新少爷、长角的通判的夫人。支持派是长角的通判、阿雪、wafn先生的夫人、几个女缝纫工和几乎所有的裁缝。这样看来,不言而喻,大家都清楚红毛春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而鸿老爷、老夫人、文明夫妇没有明确表态——尽管这样可能遭受指责——这些人像墙头草一样,看哪边强大就倒向那边。考虑到事态的不确定性,这些人的犹豫不决也是必然了。
设计师wafn一伙的反对派目前是最称心的,因为红毛春在副关长夫人家里住了下来,这样欧化服装店就能免遭他这种肮脏之人的玷污;但支持派感到可惜,因为这会让店里生意惨淡。
阿雪要嫁给红毛春的消息四处传播开来。大家疑心这是鸿老爷所为,是他在对一件事情作出决定之前先捏造消息来试探公众的舆论(如同政府的惯用套路),但这种舆论试探显然失败了,因为舆论太过沸沸扬扬,产生了剧烈冲突。
有的人指责红毛春是下里巴人,有的人又歌颂他是平民出身。平民和下里巴人本就难以分辨,两种身份极为相近,两派互相指责、争论不休。
有的人指责红毛春没受过良好教育,有的人反驳论说他的学识鲜有人能比!
想拆散这桩婚姻的人说:“维克多·班老先生之前就告诉我了,红毛春不过是一个街头流浪汉。”
赞成这桩婚姻的人则反击道:“你知不知道连直言医生也很敬重阿春先生,把他视为知己朋友?”
在这些舆论面前,鸿老爷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是嚷嚷道:“知道了!烦不烦!说个没完!”
在这些舆论面前,老夫人也只知道长吁短叹:“等再打探一下阿雪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失身再作决定吧。”
而此时,在父母的盘根问底面前,阿雪显然是一个解放的新派少女,她坦然地说:“对我来说,阿春不过是一个男朋友罢了。”
文明先生听了有关妹妹的暧昧言论,也不好妄下结论。他本来就认为男女自由接触是欧化的标志,是进步的标志。如果他动摇这个信念,这对他自己的名声是不利的,他可是主张欧化的人士啊!因而尽管没有出面袒护妹妹,他也不敢妄言妹妹堕落了!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感叹:“唉,这播撒文明的种子也是任重而道远,困难重重啊!”
与此同时,红毛春还是坦然地身兼数职,他要做网球教练,要教育有所谓天子、佛子之称的阿福少爷如何脱离恶劣的环境,还要做增福法师的顾问来振兴佛教。只有偶尔闲暇时他才去欧化时装店那里待上十来分钟。每当这时,他总在众多的顾客面前故意给女老板讲解一些新奇的款式,他说话含蓄,绵里藏针地刺激她。他偶尔也会在设计师wafn先生面前挑裁缝师傅的刺,挑逗几个时髦的女顾客,把wafn先生气得瞪眼。有时候他有意无意地问几句:“直言医生过来了吗?”“约瑟夫设计师有事想找我,是他喊我过来的啊!”如果碰到阿雪,他则表现出一副冷淡严肃的样子,弄得阿雪委屈地直叹气,反而让其他人相信两人确实有一腿,很快要结婚。把戏玩久了自然就破了,争论多了反而离真理更远。最后没有谁搞得清楚红毛春到底几斤几两。只剩下人们互相争吵,互相结仇,不过如此罢了。在偏袒红毛春的那一派里,有些不过是记着他的恩情,想找个机会来报答他罢了。wafn先生的夫人就是这样。
这天下午,红毛春从《敲木鱼》报办公楼出来。他刚刚与“虔诚”的法师大快朵颐,吃了一顿酒焖狗肉,颇感受到贵宾待遇。此时他嘴里还一股酒味,脸涨得通红,走路好像脚底打滑,晃晃悠悠的。红毛春在回去的路上,恰巧遇见了wafn先生的夫人独自走在路上,她衣着老派,满脸愁容。脸上仿佛写着“苦命少女嫁了一个对社会激进改革,却对家庭刻薄的迂腐丈夫”。
酒气上头,红毛春口齿不清地上前打招呼:“哎呀!我的朋友,你一个人这是去哪儿啊!”
但wafn夫人却对他这说话的态度很满意,甚少有人敢如此亲密地称呼她,真新奇!她瞻前顾后,确认街上四处无人,才敢像一个见习的新潮女性一般大胆地与红毛春握手,然后轻快地说:“真巧,刚想去找您,就在这儿遇见了。怎么最近不常见您去欧化时装店了呢。”
红毛春又摆出一副正宗新派人士的口吻吹嘘道:
“你不知道我最近万事缠身太忙了啊?又是教他们打网球,又是体育运动,直言医生还委托我教育副关长夫人的儿子,班婆寺法师也恳请我帮忙编撰《敲木鱼》报,大家一直误以为我瞧不起人,我怎么能拒绝呢?所以现在只能让wafn先生一人承担时装改革的重担了。亲爱的,我的朋友,你能理解我吗?”
听到这话,wafn夫人也大胆地用起了亲密的称呼:
“我一直很理解你啊,我的朋友。”
两个人完全像一对男女朋友似的慢慢走着。wafn夫人继续说道:
“但你不常来欧化时装店了,好像也不只是这些原因,是吧?我又不是别人,你有话直说就是了。我不知该不该问,你是不是因为阿雪?”
红毛春急忙抵赖,但又几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大家怎么总是乱说呢!我和阿雪只是像你我这样的纯洁的普通朋友罢了,哪有什么风月之事!”
“那大家怎么都那么传?”
“什么?”
“大家都传言说鸿老爷想把阿雪嫁给你呢!”
红毛春高兴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他还是装着叹气:“这要是真的可就麻烦了!不知道怎么拒绝才礼貌啊!”
wafn夫人愣了一下问道:“啊?原来你不乐意啊?我以为像阿雪这样家境好、又漂亮又新潮的姑娘,你能娶到的话会让国内知识青年艳羡不已呢!你要是娶了阿雪,那可真是一对般配的鸳鸯啊!”
这话红毛春听着舒服极了,但他突然想起阿雪在蓬莱宾馆的那番“半个处女”的大胆言论,又不禁发愁。尽管乖巧的阿雪决不会在婚前把贞洁置之脑后,但红毛春还是不喜欢她这种半个“贞”字的想法。
想到这儿,红毛春长叹道:“真是桃花多,麻烦多,烦恼多啊!”
wafn先生的夫人又说道:“哟,你真是小心谨慎啊!挑老婆都这么刁!”
红毛春接着说:“我最怕的是头上长角啊。娶了阿雪也许我头上的角长得都能熬成鹿角膏了!”
听到这自嘲的话,wafn先生的夫人苦涩地笑了笑,看来捕风捉影的猜忌毛病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啊。于是她又苦口婆心地劝慰了几句,也算是表达知恩图报之心,毕竟之前她想穿着时髦时得到了红毛春的袒护:“要这么说,那你是没想着要结婚啊?可有许多人因为这事儿污蔑你、贬低你啊。”
“是吗?都有谁啊?”
“我不能说,说了就增加仇恨,惹出口角了。你只要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
红毛春反复追问,但得到的回答都是相同的。wafn先生的夫人就是这样,她不想让别人说自己鹦鹉学舌、搬弄是非。她又接着说:“我告诉你有人污蔑你、说你坏话,就是尽到朋友的本分了,你知道这些就行了。他们说你出身下等,没有学识,以捡球为生,以前是卖性病药的,还有好多丢脸的、不好听的事儿。”
沉思了一会儿,红毛春冷笑道:
“真是可怕!连我他们都敢这么说,那其他人他们还不知道怎么说呢!我是谁啊,文明先生、副关长夫人、通判先生、直言医生,还有你,哪个不了解我的学识?那些污蔑我的话除了维克多·班那家伙还能是谁说的!不过阿雪也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wafn先生的夫人追问道:
“啊?你怎么知道?好像确实是维克多·班啊!他还把这些告诉阿雪的未婚夫,那人又把这些写到信里去挤对鸿老爷!”
“知道维克多·班为什么恨我吗?以前还在医学院的时候,我想尽办法帮他开药店。后来知道他拿黏土做性病假药我就不干了,为这事儿他记恨我。不过他太愚蠢了,恨就恨吧,我怕什么!”
想到红毛春的地位和学识,wafn先生的夫人打消了顾虑,她觉得为了阿春的名声,她应该再说两句要紧话:“朋友啊,我跟你再说一件事,你可要保密啊!鸿老太太说不管在哪儿,但凡遇见你,都要往你脸上啐几口,掴你几巴掌才是呢。”
红毛春停下脚步,震惊地追问:“我?啐我?掴我?我可是救了他家老太爷的命,让欧化时装店生意兴隆的人啊!他们就这样报我的恩?这可真是什么世道!”
wafn先生的夫人慌忙解释:“哎呀!你别上火!”
“那我得赶紧去她家,好让她啐到我脸上才行啊!”
wafn先生的夫人吓傻了,急忙拦住红毛春:“天哪!求你了!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这时红毛春已经气昏了头,他伤心欲绝。此时,他这个鲁莽的,确实没有读过书的人,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简直想杀人……他的样子让wafn先生的夫人越来越害怕。
他直接叫了两辆人力车:
“人力车!人力车!过来两辆车!快点!”
wafn先生的夫人越是求他,他越是不管不顾。但是车过来了,可怎么办?
红毛春跟wafn夫人说:“你跟我走就是了。我不说是你告诉我的。何况她未必敢在我脸上啐。”
wafn先生的夫人只好上了车,一路上惴惴不安。半小时后,两辆车停下了。两个人一同进了屋。
这时恰巧鸿老爷一家都在,老太爷正坐在餐桌旁吃一碗燕窝粥。
鸿老爷正躺着抽大烟,旁边是专门伺候他吸鸦片的仆人。鸿老太太、文明夫妇、阿雪和秀新少爷坐在客厅里,红毛春面带愠色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老太爷床边大声问道:
“老爷子您身体还好吗?是不是我给您治了病您就不难受了,不用再请大夫了?”
老太爷停下手中的汤匙,忙不迭地答道:
“太感谢大夫老爷了。自从你给我治了病,我身体一直不错,还不知道该拿什么谢你呢!”
“那就好,没什么要谢我的!”
红毛春阔步走到外面的房间,装模作样地问文明先生:“我没过去帮忙,店里的生意还好吧?”
文明太太接话道:“是的,很多太太、小姐来店里问到你呢。”
红毛春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把手抄进口袋接着问:“问我做什么!我这么个名声!下里巴人!浪荡子!捡球的,不正统,只配往脸上啐几口罢了!”
鸿老太太害怕地侧目看红毛春,接话道:
“哎呀!谁敢这么说!大夫老爷您怎么这么说呢!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家里谁怠慢了您?”
看母亲放软了语气,阿雪心里高兴,解释说是来送年礼的未婚夫瞎说的,是维克多·班污蔑红毛春。她跟wafn先生的夫人抱怨过这事了。
红毛春还是走来走去,气呼呼地说:“我就是想找人在我脸上啐几口,掴我几下!”
这时文明夫妇想发火了,想揭下红毛春的假面孔。但是wafn先生的夫人还有仆人都在场,说出来就要毁了妹妹阿雪的名声。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内心十分痛苦。鸿老太太看到儿媳这般表现也很困惑。红毛春的愤怒、对老太爷的救命之恩、女儿阿雪爱阿春、阿雪的未婚夫写来的告密信,这一桩桩事儿使鸿老太太不知所措,她无法分辨对错。不知该如何是好,鸿老太太只好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大夫您请坐。家里哪有人出言不逊怠慢您呀?”
红毛春在屋里踱步,愤愤地说:“敢惹我生气你们死定了!我过不好谁也别想好过!”
一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众人惊慌得不敢说话。红毛春一直阴着脸,在屋里踱步几十分钟;屋里静得只听得到他的鞋跟声。他慢慢消气了一些,此时通判夫妇挽着胳膊走了进来。他的思绪突然跳到了那能够让他还增福法师一顿“斋饭”的五块钱上。于是他挺胸说道:
“先生,先生您是一个长角的丈夫!”
所有人都像触电一般!通判先生抱胸扑倒在地,一脸痛苦地数落:“我的天哪!这事儿给我脸上添彩了?我老婆跟别的男人睡觉已经世人皆知了,全天下都晓得了!真是心痛啊!要命啊!”
红毛春还没来得及为这恶作剧转为悲剧而错愕,那边,老太爷也发出一声呻吟,倒在了床上。
全家人慌了神,分成了两拨,一拨扶老太爷,一拨扶通判先生站起来。鸿老太太急忙向红毛春哀求道:“请您大人大量先救救老爷子吧。”
老太爷呻吟道:“用不着!让我死了算了!活着也是丢脸!要治就治治家里的声誉吧,他们已经把家里的清誉都毁了!”
说罢老太爷接连倒气。鸿老太太眼含泪水恳求红毛春。大家都帮着老太太说话,红毛春看到这样的悲剧,满是真诚地自首,说出了一番众人理当相信的真话:
“老太太,我确实是没上过学,以前捡球为生,实为下等人,我也不是医生,不懂用药!”
然后他走出了门,像贼一样径直逃跑了。
鸿老太太非常后悔。其他人纷纷指责红毛春因为私心失去了职业良心,是一个不称职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