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的幸福
再文明也要说
葬礼楷模
三天后,老太爷真的一命呜呼了。
老太爷临死前全家乱作一团,有的去请西医大夫,有的去请中医郎中,老老少少忙得不可开交,着实验证了那句“厨子多了煮坏汤”的俗语。老太爷死了,红毛春的名声反而响亮起来。那三天他躲到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以至于老夫人派人去到处找都找不到。而他躲起来似乎正好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少了红毛春医生还真不行,那些正牌医师都束手无策。像直言医生,眼见同行红毛春拒绝治病,明白病人已是病入膏肓,所以也不敢接下这差事。这对那些胆敢说红毛春是下等人、是浪荡子、是没文化的无赖、是捡球童的人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教训。他们还去请了脾郎中和肺郎中,但这两位老先生和其他懂得自重的名医一样,都拒绝去治病。大家甚至还想到用那碑庙的圣药,尽管那黑土、牛粪制成的圣药刚刚治死了一个肺痨病人和一个伤寒病人。上级官吏调查得出结论,说是一群强盗抢了庙里的功德钱,才使圣药失去了灵性。诸事不顺,年过八旬的老太爷无可挽回地死去了。全家都乱成了一锅粥。鸿老爷不停地呵斥,伺候他吸鸦片的仆人数了数,他一共说了一千八百七十二次:“知道了!烦死了!说个不停!”
老太爷的死令很多人兴奋不已。鸿老爷在他长角的通判女婿耳边悄声说,要多分给女儿和女婿一些遗产,会有几千块。通判先生没料到自己头上长角竟会带来这么大的利益。他觉得红毛春有宣传才能,仅凭一句话就能挣来几千块,因此在得到岳父大人的金贵承诺后,他立马和红毛春筹划做生意……
“先生,先生您长角了!”仅仅因为红毛春说了这句话,就让他多赚了几千块,如果他说:“先生,这种商品是最好的,是要出口到西方的。”肯定更有价值。通判先生想马上见到红毛春,再付给他五块,在跟他进行新的生意合作之前,得先履行先前的承诺嘛。
鸿老爷闭眼想象自己披麻戴孝、拄着哭丧棒步履踉跄,一边咳嗽一边痛哭,天下人都对他议论纷纷的情形:“看哪,他长子都这么老了!”
他十分确信这样一场葬礼,这样一根哭丧棒,必定会人人夸赞。
鸿老爷的儿子文明先生最关心的是请律师来公证祖父的遗嘱。那么从今以后,遗嘱就将正式生效,不再只是遥远的理论了。现在他只头疼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处置红毛春才得当,他犯了两个大错,一是玷污了他一个妹妹的贞洁,一是诬告他另一个妹妹与人通奸。而这两个错还无形中引发了老爷子的死。两桩小罪,一件大功……该怎么办呢?他迟疑不决,抓耳挠腮,脸上若有所思,这反倒很合时宜,因为他的表情看上去恰好像是家中有人去世、一片混乱时该有的样子。
而混乱是真的混乱。家里死了人,上级官员来例行草草查验了一番。老太爷已经死了一天了,尽管举行葬礼的一切工作部署完毕,但却还不见鸿老爷下令分发丧服。年轻一辈的,也就是孙子孙媳一派,已经开始抱怨老辈人磨蹭拖拉。秀新少爷早早准备了几台摄像机却一直用不上,显得狂躁不安。文明太太则因为还不能穿上时髦的粗麻丧服、戴上黑色蕾丝花边的白色孝帽而心急如焚。这两样东西搭配起来效果很好,欧化店一经推出就能卖给家有丧事的人家,为承受悲痛的人们送去些许人间的幸福。wafn先生十分气恼,因为一直看不到自己的设计公之于世,也不知道报界记者会如何评价。人们把过错推到文明先生身上,说他不善操持,以致诸事延宕。鸿老爷只一味闭着眼喊:“知道了,烦不烦!”老夫人还是老样子,啰里啰唆。之所以不发丧,真正的原因在阿雪,或者说,在于红毛春带给阿雪的祸事。
当鸿老太太从阿雪的未婚夫家回来时,只盼老爷子能早早下葬的一群至孝子孙茫然地看着她,鸿老太太悄悄地叫文明先生和她一起上楼去见鸿老爷。这时,老爷刚刚抽完第六十支烟,伺候抽大烟的仆人躲到了别处,让老爷享受这烟草留在肺间的余韵。看到鸿老太太,鸿老爷坐起身来问:“怎么样了老婆子?谈得如何?他们要悔婚吗?”
鸿老太太静静地在一旁坐下。文明先生也拉了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鸿老太太长叹一声,说:“太难捉摸了。他们不悔婚,也不干什么,还要过来吊丧,这真是怪呢!”
“唔!那你怎么不问他们能不能喜冲丧?”
“他们也不想喜冲丧,那你让我怎么办?”
“呵!那是想毁婚还是继续?是肯定要娶阿雪还是嫌她不贞洁?至少,他们也该给个明确的态度吧?”
鸿老太太反问老爷:“那你猜猜看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鸿老爷嚷道:“你争着去了,又问我们坐在家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于是,鸿老爷和夫人叽叽喳喳吵起来,像那些老式家庭一样,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是夫妻两个人商量,总要先吵个十五分钟才停下来。
“我觉得吧,他们肯定不会相信阿雪失贞了。”
“算了吧!我觉得人家想悔婚了,别偏袒你女儿了!”
“那怎么他们还要来吊丧?你别傻了!”
“这才是他们的把戏呢!他们也不悔婚,也不结婚,就这么拖着,没人敢来问阿雪的亲事,最后她在家就变成老姑娘了!”
“不一定呢!也许人家也像我这么拿不准,连我们都不知道阿雪是不是失贞了!我跟他们讲把婚事提前到葬礼前,省得破费,不然还要再等三年时间,人家说了,儿子还小还在读书,不急着办婚礼。等个三年五年的也不着急。”
“那现在怎么办?要我说,直接去问阿春是否愿意在葬礼前娶阿雪,他同意就行了!”
鸿老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她还记得红毛春说的那句“我不好过,你们谁都别想好过”,而且他当着通判女婿的面说他长角,让她女儿难堪。红毛春这火暴的脾气令人害怕,要是再看到他,她也定会尴尬。有一个这么有名望的女婿确实长脸,但也令人生畏。老太太不知该如何定夺,转过来对儿子说:
“老话说,‘子不教母之过,孙不教祖母之过’。现在是你把阿雪搞成这个样子了,你让我们脸上无光,你看着办吧!”
鸿老爷脸一沉,也呵斥道:
“没错!toa(你)是怎么想的?家里的女儿大了,就像埋了炸弹一样危险,不是吗?toa(你)要想办法把最小的女儿嫁出去,这个家就没什么顾虑了。”
文明先生抱着头想了好久才回答道:
“这也不行啊。大家都疑心她中意阿春,现在我们急急火火地在葬礼前把她嫁给阿春,这就等于承认了咱们家的女儿跟阿春一起胡混。只有一个办法,先操办葬礼。等这个事情过后,如果他们来提亲,咱们就把阿雪嫁过去,如果不来,再嫁给阿春也不算晚。”
鸿老太太立刻问道:
“这个容易吗?为什么那天你说不确定阿春是否同意?”
文明先生只好辩解道:“如果我劝他,他会同意的。”
而鸿老爷呢,他是非常乐意有一个阿春医生这样的女婿的。看到儿子这么说,他也就表示同意,尽管他更希望事情立马就定下来。再说文明先生吧,在这种窘迫的情形下,他真是希望过去的记忆可以轻易用香皂清洗掉,因为只有把红毛春的那些糟糕的瑕疵统统抹掉,妹妹嫁给红毛春时,他才不至于丢脸。过去他常因别人对红毛春的误解而生闷气,现在却为这些歪打正着暗自高兴。跟那些新潮人士一样,他也是犯了错而没有勇气承认的,只好压抑在心中,暗自寻找机会来挽救。他站起来大声说道:
“好了,爸爸妈妈尽管放心。我会想办法让阿雪嫁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现在就着手发丧吧,不然太晚了。”
三个人平静下来,下楼去处理丧事。那些没心没肺的小辈们正热闹着。大家热热闹闹地传递纸做的冥物、预约送葬唢呐手、租丧事车,等等。那天晚上,来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
第二天早上,7点准时发丧,他们专门聘用了18区警察局的明杜和明德两位警官来维持葬礼秩序。时下无人犯错受罚,警局收不到罚金,两位警官正难过得像破产的商家一样,这时能被聘请做事,他们异常感动,维持秩序也就格外用心。实际上,办丧事的一家人都很开心,除了阿雪。她找遍了送葬队伍,都没有看见自己“男朋友”的身影,真是心如针扎。她不明白红毛春为什么没有来吊唁,也没来送葬。难道是阿春看不起自己了?这些问题令她非常痛苦,想死的心都有了。
今天阿雪穿着一身“纯真”套装,那是一件很薄很透的奥黛,内衬黑色蕾丝边胸罩,整个腋下和半截酥胸呼之欲出。她还戴着一顶很漂亮的丧帽。因为感觉流言蜚语玷污了自己的名誉,她特意穿了这套“纯真”套装,想昭告天下,她绝对没有失去贞洁。在为客人们卷槟榔和烟草时,她格外温柔,脸上还流露出一种家遇丧事的浪漫的忧愁。鸿老爷的朋友们胸前都挂满了各种勋章,有北斗勋章、龙形勋章、高棉勋章、万象勋章等各式各样的。每个人下巴和腮上都留着或长或短、或黑或棕、或浓密或稀疏、或直或卷的胡子,显得颇为威风。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紧挨灵柩坐着,看见阿雪胳膊和胸前露出的白皙皮肤,个个都垂涎欲滴。在他们眼里,那肌肤的诱惑可比葬礼上吹出的或哀怨或热闹的曲调更打动人心。
葬礼的形式糅合了越南、中国和西方特色,有八抬轿,有烤乳猪,有越南葬礼乐队,有法国哀乐,有花圈,还有差不多三百副对联。送葬的人有几百人,由秀新指挥,各路才子争相拍照,宛如参加庙会。这葬礼的场面之大,让人感觉躺在棺材里的人可能也会频频点头,或者开心地笑起来。
送葬队伍走过了四条街,wafn夫妇、副关长夫人、约瑟夫·设及另外几人一直毫无顾忌地批评红毛春的高傲态度。突然间,整个送葬队伍停了下来,好像是遇到什么交通事故似的。而此时,大家看见六辆汽车从一个路口拐进来,车上坐着班婆寺的法师,每辆车都竖着两把罗伞,跟在送葬队伍中五面黑色的旗子后面。两个巨大的花圈也插在汽车队伍前面,一个是《敲木鱼》报送的,另一个是红毛春送来。秀新连忙跑上前去噼里啪啦拍照,然后转身禀告母亲。鸿老太太开心地跑过来,她非常感动,她知道是因为阿春医生是《敲木鱼》报的顾问,才让葬礼变得更加隆重。她开心地大声嚷道:“要是没有这一出,葬礼就谈不上盛大,多亏阿春先生帮我想到这些啊!”增福和尚坐在车上也感觉很开心,想到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一定有人会认出他,这样他就打倒了佛教协会,他的《敲木鱼》报也就获得了初步的胜利。
红毛春安排确认好大事小事,然后回到送葬队伍里。阿雪向他眉目传情,表达感激之意。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他,有的称赞,有的嫉妒。
送葬的队伍走到哪里就把热闹带向了哪里。整个城市都在宣扬葬礼规模之盛大,这更让鸿老爷顺心。大家尤其注意到了欧化时装店的丧服款式,这更让wafn先生和文明太太得偿所愿。鸿老太太高兴的是,红毛春不仅没有生气,还前来送葬吊唁,促成了这场世人给予最高评价的隆重葬礼。
葬礼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进行着。
越南喇叭、西洋喇叭、中国喇叭,轮番吹奏。大家看似面色凝重,但私下里却都在小声讨论自己的妻子、孩子、房子,新买的家具、新订做的衣服。送葬的几百号人中有一半是妇女,她们大部分人衣着入时,阿雪、文明太太、黄昏小姐、副关长夫人的朋友,等等,都时髦得不得了。人群中才子佳人甚多,他们像鸟雀般叽叽喳喳,打情骂俏、互献殷勤、闲言碎语、暗定约会,表面上却还竭力保持着送葬人应有的忧愁姿态。
在丧家那些哭泣声、嘲笑声中,人们听到夹杂着这样的话题:
“那个是谁家的小孩那么漂亮?”“旁边的姑娘更漂亮啊!”“哦,天呀,真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他老婆以前把他甩了?”“已经有两任丈夫了!”“还好年轻!”“看她的胸,真大!”“帮我牵线啊?”“金矿还是铅矿啊?”“不,不约会!”“妻子这么肥,丈夫那么瘦,肯定要长角了!”……
还有很多这种说笑的言论,跟送葬的队伍十分相配。
送葬队伍走啊走。
抵达墓穴下棺时,秀新的那件白色长衫已经邋里邋遢了,他还拉着每个人都摆出各种姿态照相,他让这个拄拐杖,那个弯腰低头,或者表演擦眼泪,就为的是在下棺那一刻留下好照片。为了避免重复,从不同角度拍摄照片,秀新少爷的朋友还毫无顾忌地跳到旁边的坟墓上拍照。
红毛春拿着帽子严肃地站在长角的先生一侧。这时,鸿老爷哭了一声就昏过去了,长角的先生也顺势大声地哭喊:“啊,啊,啊……”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家这位难得的女婿身上。
他裹着巨大的白头巾,通身拖曳着宽大的白袍子,哭得相当隆重,等他想停下来时几乎都站不稳了,幸好红毛春扶住了他。他晃晃悠悠了好久才完全站稳了。可他依旧哭个没完:“嗯,啊,嗯,天啊……”
红毛春想松开手,突然发现通判先生往他手里塞了五块钱。他紧紧握住,生怕别人看见了。然后他又去找增福和尚,彼时增福和尚已经淹没在吊丧的三百号人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