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族之荣华
无须多言,延喜、天历两代是皇室极盛之时,而以此时为中心的前后三百年也是藤原氏的全盛时代。请看太政大臣这个职位,藤原良房、其子基经、其子忠平、其子实赖、其外甥伊尹、其弟兼通、其堂兄赖忠、其堂弟兼家、其弟为光、其外甥道长、其外甥之子赖通,只有这一家族能独占此位,绝不让给其他家族。如果其他家族中有了能与其比肩的人才,藤原氏必会将其铲除,菅原道真便是一个例子。并且,不单是太政大臣一职,藤原氏还位至摄政、关白,其势力可谓如日中天。
藤原氏一族中势力最盛的是道长。《大镜》中说到,道长的三个女儿都成了皇后,道长本人是天皇的外祖父,而且道长的儿子中,一位是关白左大臣,一位是内大臣,有两位位至大纳言,还有一位是中纳言,藤原氏可谓空前之繁荣。书中还感叹道:“尽管举例吧,有谁能比得上这位(道长)?”道长建的法成寺,壮丽无比,不仅超过其祖先镰足、不比等、基经、忠平等人建的寺院,甚至还超过圣武天皇的东大寺,奈良的任何一间寺院都无法与其相提并论。《大镜》称赞法成寺为:“极乐净土,仿佛就在这里呈现。”大概世间都这么看吧。而道长本人对自己的权势也十分满意,作和歌一首:
此の世をば 我が世とぞ思ふ 望月の
欠けたる事も 無しと思へば
(世间皆我物,望月从未缺。)
有一天,道长在大井川上划船游玩。他准备了三艘船,各为汉诗船、管弦船、和歌船。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才能选一艘来乘坐。道长的宗堂兄弟 [1] ,时任大纳言的公任,当天迟到了,来到岸边时船都已经离岸。道长问他:“你要我派哪艘去接你?”公任答道:“那就请派和歌的来吧。”那一天公任作的歌为:
小倉山 あらしの風の 寒ければ
もみぢの錦 着ぬ人ぞ無き
(小仓山,刮起狂风;冷,红叶似锦,却无人穿。)
这首歌后来脍炙人口,公任本人日后却说:“当时要是选汉诗之船就好了,真遗憾。但摄政大人亲自询问我想要坐哪艘船,仅是如此已让我无比喜悦。”也就是说,公任皆通音乐、和歌、汉诗,而且这样的才能被世人所公认,他本人对此也是自信满满。
在世人看来,藤原氏一族实在是专横霸道,肆意妄为,独揽大权,一手遮天。他们排挤菅原道真,那样残忍地处置他,确实是活该被世人批判。但是,也正是这藤原氏,代代都出现了杰出人物。一家一门中人才济济,不得不让人感慨。他们家的日记,从道长时代以来,虽说不是全部留存下来,但重要的部分都连续流传下来了:
忠平的日记(延喜至天历)
师辅的日记(右大臣,天历至天德)
道长的日记(称作《御堂关白记》,长德至治安)
行成的日记(权大纳言,是书法名家,正历至宽弘)
实资的日记(右大臣,天元至长元)
这些都是平安时代中期,也就是藤原氏全盛期的日记。这五人都是藤原氏,其中实资的日记从二十二岁写到了七十六岁。把写日记的习惯坚持了五十多年,单是这点都不得不让人佩服,而其内容也充满见地。
平安时代末期的日记有右大臣藤原宗忠的日记(《中右记》)、左大臣藤原赖长的日记(《台记》),到了镰仓时代,有关白藤原兼实的日记(《玉叶》),这些日记的篇幅都很长,就写本来说,《玉叶》有六十八册,《中右记》则达一百零九册。这些日记都充满卓识,内容丰富,记录了重要事件,而且文笔都很出色。
一直围绕着藤原氏一族讲到这里,是想说明藤原氏出了许多杰出人物。其实藤原氏之外,如平氏和源氏,这些家族的日记也都流传了下来。千年之间,总有一家或是一人的日记传到了今日,顺着这些日记,可知历史的潮流。这点可谓是日本的特色。
承平、天庆之乱
上面讲的都是关于藤原氏好的一面,他们代代出能人,位及大官要职,辅佐朝政,吟诗作对,创造了一个风流优雅的时代,这是令人愉快的回忆。但是这些人的目标是在朝廷里出人头地,在京都过上优雅的生活,他们并不会去关注地方社会。后一条天皇时期的万寿三年,被任命为筑后守的藤原怀尹不愿意离开京都、前往九州,一年甚至一年半过去了也不去就任,就成了问题。与此同时,被任命为太宰大贰的藤原惟宪,虽说挺乐意地去就任了,但是回到京都的时候带回了无数的奇珍异宝,被有识之士骂为不知廉耻。估计他是用不正当手段强抢来这些宝贝的吧。
地方政局一乱,便到处出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东国的平将门、西国的藤原纯友之乱。先来看平将门,桓武天皇第三代的孙子高望王,被贬为臣子,赐姓平,封上总介。其子国香是常陆大琢、镇守府将军,良兼做了下宗介,良将做了镇守府将军,三兄弟都立足关东。在中央的朝廷,如果不是藤原氏的主流,是没办法出人头地的。这些怀才不遇的人们就立足地方,想干一番事业。
将门是镇守府将军良将的儿子,他是一位非常顽固的人。他和伯父为了女人起了冲突,带兵从下总打到武藏,再到常陆和下野,一路横行,每到一处都打垮国司的军队,放火打劫。于是朝廷任命参议兼右卫门督藤原忠文为大将军,讨伐平将门。讨伐军从京都出发是在天庆三年(941)的二月八日,在他们抵达关东之前的二月十四日,将门的堂兄弟平贞盛和下野的押领使藤原秀乡已经联手大战平将门,终将其剿灭。
与此同时,在关西闹事的是前伊予琢藤原纯友。他以伊予的日振岛为根据地,召集各路恶人做海贼,在濑户内海横行霸道,甚至有传闻说他们要攻入京都,弄得京都一时人心惶惶。而且那阵子,京都里几乎每晚都有人放火,大家都怀疑这是纯友干的。京里的男人每晚都爬上屋顶监视,女人就把水搬到庭院里。天庆二年(940)末,备前介打算将纯友的恶行告到朝廷,不想被纯友发现了。纯友就在途中把刚出发的备前介打了个措手不及,把他杀害,还切了他的耳朵,削了他的鼻子。赞岐介也计划讨伐纯友,谁知反被其打败,逃到阿波。纯友攻入赞岐国府,一把火将其烧光。于是朝廷任命左近少将小野好古为长官,源经基为次官,率领军队讨伐纯友。纯友逃到了九州,双方在博多展开激战。纯友战败,好不容易保住命逃回伊予,却被生擒。此时已是天庆四年,即将门被杀一年后。
东国的将门,西国的纯友,竟然同时闹事,前后被灭。这就是承平、天庆之乱。纵观此乱,大家是否发觉不可思议的地方?不管是下总、常陆,还是备前、赞岐,闹事的基本都是介或者大琢,而身为长官的守却一直没有露面。朝廷一定任命了守,但守没有露面就意味着守并没有到自己的赴任地去。也就是说,长官沉浸在京都优雅的生活中,地方的民政都被交给了其次官介。承平、天庆时间上刚好是在延喜和天历之间,当时世上已是这样一种景象。我们必须注意到,“世间已在我手中”的藤原氏全盛时代暗藏着这样的隐患。
地方豪族 [2] 的抬头
参与讨伐平将门的,除了武藏介源经基、常陆大琢平贞盛之外,还有下野押领使藤原秀乡。参与讨伐纯友的,除了左近少将小野好古、源经基的正负长官之外,还有判官右卫门尉藤原庆幸和主典右卫门志大蔵春实。这些都是平定这次叛乱的人,他们英勇奋战,讨伐贼军,冒着危险,为国家为社稷立下功劳。这些人就算当时没有立刻得到回报,将来迟早也会得到,这是人生不变的道理。大家请看,平贞盛的子孙成了平家的主流,太政大臣清盛、内大臣重盛时期平民一族达到了全盛。而平家灭亡后,作为镰仓幕府的支柱,北条氏掌握了天下大权,其中义时、泰时、时赖、时宗就是贞盛的子孙。
接下来谈谈经基。他是清和天皇的第六皇子贞纯亲王的儿子,人称六孙王,被赐源姓。他在中央没有办法出人头地,就做了地方官。他的儿子叫满仲,居住在摄津的多田。满仲有两个儿子,哥哥叫赖光,弟弟叫赖信,而赖信有个儿子叫赖义,赖义的儿子就是八幡太郎义家。刚开始这一族还没有那么强大,而到了义家的时候,其威名就传遍了天下。后来,这一家就出了赖朝和义经这样的人物。
再来看藤原秀乡。这个人的子孙中,到奥州去的有清衡、基衡、秀衡等人,他们在平泉创造的财富震惊了世人;到九州去的则成了大友氏,做了少贰,很长时间内其武力都威名远扬;而留在京都的有左兵卫尉义清,此人出家后称西行,其功夫让人惊叹,其和歌更是一流。除此之外,秀乡的子孙还有伊贺、小山、下河边、结城等豪族。
接下来讲的和将门之乱没有直接关系。延喜年间,东国有个非常有名的镇守府将军叫藤原利仁,他以下野的高座山为根据地,击退了数千作威作福的山贼。关于这位利仁将军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传说,接下来讲讲其中能表现地方豪族实力的事情。利仁将军年轻的时候,在京都侍奉摄政关白家。那时同样在那里侍奉的一个武者,位及五位。有一次,这个武者一边吃着剩下的芋粥一边说:“唉,真想喝一次饱饱的芋粥啊。”利仁听到后说:“过几天我请你喝。”四五天后,利仁又对武者说:“东山那边有入浴之地,一起去吧。”然后让武者骑马出发,过了东山,过了三井寺,把他带到了遥远的敦贺。利仁在敦贺有个豪商舅舅,叫有仁。有仁收到狐狸送来的消息,得知利仁一行的来到后,让仆人牵上两匹马去迎接。利仁一行来到敦贺就受到了盛大欢迎。火盆里火烧得很旺,毯子铺得厚厚的,有仁还往精美的和服里填上厚厚的棉花,提供给利仁一行。武者在睡觉的时候听到下人们被高声吩咐道:“你们听好了。明天一早,天没亮之前,一人带一条山芋过来。长度要五尺,切口要三寸的。好好办去。”天一亮,武者醒了一看,巨大的山芋堆得跟小山一样,放在五斗大的大锅里煮。“来,粥煮好了。请吃吧!”武者听到后惊呆了,连一碗也没喝完。接下来一个月,他在这里过得非常奢华,离开敦贺的时候,还受赠了许多衣物和牛马,可谓光鲜无比地回去了。
虽说利仁通过狐狸来和有仁通信这个故事荒诞,但是被写进《今昔物语》和《宇治拾遗物语》。从这个段子我们可以知道,就在中央看不起地方的同时,地方的豪族们已经渐渐积累了强大的实力。利仁在下野凭武力打响了名声,而其子孙却发展到了北国。越前的斋藤、竹田,加贺的富坚、林,这些人的祖先都是利仁,也许都起源于其与敦贺的有仁的交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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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堂兄弟是指同曾祖但不同祖父的同辈男性,即道长的祖父师辅与公任的祖父实赖为亲兄弟,同为忠平之子。——译者注
[2] 平泉澄在这一节中将源平二氏都归为地方豪族,这其实是不准确的。源平二氏都属于中央军事贵族,平清盛和源赖朝虽然都统率着地方武士,但他们本身不是地方豪族。日本史学界早已指出,平家只不过是从下层贵族爬到了顶层贵族的地位,并不存在地方武士掌握政权这样戏剧性的飞跃。——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