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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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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老找人吗?”

“我住店。”米文信说。

一大早来住店的也有,掌柜不以为意,只拉长了声音喊:“招呼客人哪!”

“来了,来了!”有个伙计奔了上来,对米文信略一打量,随即赔笑问道,“您老尊姓?打哪儿来?”

“我姓米。从三原来。”

“我叫刘二。米大爷的行李在哪儿?”

“我没有行李。”

“牲口呢?”刘二指着拴在店门外一棵歪脖树上的黑驴问,“那是您老骑来的吧?等我把它先牵到槽头上去,再来招呼您老——兵荒马乱的,畜生比人值钱,一转眼就叫人牵走了。‘马鹞子’的部下——”

“刘二!”有人大喝一声,倒把米文信吓一大跳,转脸看时,但见掌柜怒容满面,“你要作死啊!简直就是溺壶嘴,不管臭不臭,别别别倒个没完。”

米文信知道,就是为刘二提了“马鹞子”三个字。他也有些怕事,看一看四周,没有谁像“马鹞子的部下”,替刘二也替自己放下了心。

再看刘二时,他吐一吐舌头窘笑着。“米大爷,”他一面顺手摘下一把掸土的布掸子,一面招呼,“您老跟着我来!”

“小二哥!”米文信喊住他说,“慢一点儿,我有话。”

“是了!”刘二站住脚,“您老吩咐吧!”

“我要个单间。”

“单间有。”刘二把两手空空、旧袍布鞋的米文信又打量了一眼,然后用提醒的语气说,“房钱可不一样噢!”

“得多少钱一天?”

“价钱不等,得看大小。”

“小一点儿不要紧。”米文信略有些忸怩地说,“要独院儿的才好。”

这一说,刘二可又注意了,看他的二十岁不到年纪,肉白皮嫩,说话细声细气,还带着点儿娘娘腔,顿时“领悟”:乱世避难,常有幼妇少女,乔装改扮,避人耳目,所以要单间,还要独院。

“独院可没有了,我给你找个单间,有一道角门,开门出去就是厨房,”刘二略停一下说,“晚上要洗个脚什么的,用热水也方便。”

他的意思是不伺候“堂客”的洗脚水。米文信哪里会想得到他的七弯八转的心思,所关心的是房钱。“小二哥,”他怯怯地问,“那得多少钱一天啊?”

“五钱银子一天,带饭;不带饭,折半。”

“我不带饭。”

“主随客便,您老请!”

于是引入西跨院——是个狭长的院子,南北两对面,各有一明一暗、连在一起的两间房。米文信没有眷属,又没有行李,一个人住是太大了一点。

“您老住北屋吧。喏,”刘二推开一道角门,“这儿就是大厨房。”

大厨房正在炒菜烙饼,锅勺叮当,油烟弥漫,香味扑鼻。米文信咽了口唾沫,赶紧说道:“快把门关上吧!烟子大。”

“是啦!”刘二把布掸子递了过去,“您老自己掸一掸,我去沏茶。”

米文信掸净了一身黄土。刘二捧来一木盆洗脸水,水中坐着一壶茶,取出来斟上一杯,往米文信面前一摆,就待转身而去。

“小二哥,你请等一下,我跟你打听点事。”米文信又是未语先红脸的娘娘腔,“王辅臣的营盘在哪儿?”

这一问让刘二又吃一惊!王辅臣就是他刚才提到过的“马鹞子”,原任甘肃平凉提督,曾蒙当今康熙皇帝面赐设在御座前面的“蟠龙豹尾枪”,不想也跟着吴三桂反了,在宁羌杀掉经略大臣莫洛,一路往东打了过来。如今是两军对阵,定西大将军贝勒董额正驻西安。这像妞儿一样的“米大爷”,由清兵的地界过来,问王辅臣的营盘要干什么?

看到刘二青黄不定的脸色,米文信知道他误会了,这误会非同儿戏,只好红着脸又问:“听说有四两银子一个的——”他说不下去了。

“噢——”刘二对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完全弄拧了!这“米大爷”生得像妞儿,其实是地地道道的“爷们”。

“四两一个,四两一个!”营门口,王辅臣部下的一名小校扯开嗓子在招揽买卖,“交银取货,老少无欺。要买趁早啊!”

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米文信有些拿不定主意,手里紧紧捏着五两银子,只踮起了脚往营盘里面张望——进营门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无数布口袋。口袋虽是一样大小,但看起来形状不一,有的直竖,有的横摆,有的蜷成一团。那里面是什么?米文信这样一自问,顿觉身子里面有股气力在向外顶,借着这股子劲,从人堆里冲了出去。

等冲到营门前才看清楚,十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脸。米文信顿感气馁,但想到有更多同样的、仿佛在等着看把戏的眼,他才知道自己是处在骑虎难下的窘境之中,除却向前别无可以解消窘境的路,于是强自镇静,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设在营门旁边的用门板搭成的一张条案。

条案后面或坐或立的有五六个兵,其中一个迎面笑道:“嗨,小白脸!你是找妈还是找媳妇?”

“他是找姥姥——”

“你们干什么!”为头的一个出面干涉,“做买卖就做买卖,别乱开玩笑!”

等交上了四两银子,有人带着他去“领货”。走得远了,米文信赶上两步,叫一声:“总爷!”接着把一两银子塞了过去。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会意地点点头:“我让你自己挑一个!可是准摸不准看,一看,我们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

他们所卖的是从甘肃一路掳掠来的女人,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每人一个布口袋,口子密密缝住,四两一个论袋卖,好坏各凭运气。如果可以看一看,年轻貌美的抢着买,既老且丑的没人要,那不是生意经。所以就这“准摸”,也还是一两银子的功效。

米文信自不免失望。“总爷,”他说,“你指点一下子,行不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谁好谁坏。反正你自己去摸吧!”那人接着又说,“也罢!看你这样子,怕是从没有碰过女人。我教你一个诀窍,你摸两个地方……”

“啊,啊!”米文信被提醒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腰肢臃肿、脚如猪蹄;若能摸到细腰纤足,自然青春貌美——就算貌不美,只要年轻而又细腰纤足,也尽值四两银子了!

拜谢受教,米文信喜滋滋地隔着一层布去摸——纵然是隔着一层布,上手已令人心痒痒地浑身发麻。他心跳气喘,口中发干,不断咽着唾沫,以致喉中咽咽有声,好半天才能使心境略微平静。

到此地步,手中才有分寸——胸部是摸不到的,都用双手环抱在胸前挡着。有那泼辣的,竟从口袋中捣了一拳出来,打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疼。学个乖,只摸腰为妙。

连摸四个,都像老母猪。摸到第五个,人是跪着的。米文信先从后面去摸她的一双脚,估量三寸有余、四寸不到,心里在想:这下有点意思了!于是往上摸了去,丰臀而细腰。米文信的呼吸立刻就困难了,这是个像花朵开到盛时的少妇!

正想开口说:就是她!口袋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那样子乱摸,摸得人怪痒的。”

这算是什么路数?米文信正在发愣,只见口袋一扭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发亮,定睛细看,方始了然,口袋上是个小洞,凑在洞口的是一只眼睛。

“嗨!傻瓜。”是打情骂俏的声音,“还发什么愣,快把我扛了出去嘛!”

陪在旁边的那个兵对米文信笑道:“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了!怎么样,要能过得去,你就要了她吧!”

“对了!你听这位总爷的劝,包你不吃亏,我白天替你洗衣服做饭,晚上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别愣着了!”

原本有些心动的米文信,听她这话反倒诧异。“姑娘!”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呀!我什么也不干。良家妇女还能干什么?”

“噢!”米文信连连倒退,“是,是良家妇女,我不敢无礼!”

口袋中极叫:“噢,噢,你回来,我有话说!你听我说嘛!”等米文信不理她,那声音可就变了:“你个瞎了眼的穷酸小短命!有福不会享,真是讨饭的命!去你娘的——当了你娘的裹脚布来买老婆,你还想怎么样?想娶个公主啊……”

终于摸中了一个,细腰一捻、纤足一握;摸她身上时,不言不语,只是退缩,可想而知是个举止稳重、谨守礼法的好女子!

“你带走好了!”那兵向米文信说,“口袋不能在这儿打开,不然哭哭闹闹麻烦。我劝你出了营门也别打开,要跑了你没有地方去找人。扛回家赶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死心踏地跟定你了。”

“是的。”米文信欣然受教,把口袋扛在肩上,出了营门。

营门外那么多人在看,米文信要过这一关真不容易,鼓足了勇气,红着脸低头疾走。好在客店不算太远,到了那里,进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道令人难堪的难关,以后就是“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日子了。

“米大爷,恭喜,恭喜!”刘二迎门作揖。

“别取笑了!”米文信尽量装得洒脱地说,“还不知道人怎样呢?”

“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呢!”刘二说,“米大爷,我替你扛进去!噢!”他自己在额上打了一巴掌,“这得米大爷自己费劲!”

围着看的人都笑了。“请吃喜酒啊!”有人高声嚷着。

“当然,当然!”米文信只求脱身,不顾自己身上只剩下两把银子,满口答应着,“回头奉请各位喝一盅。”

说着,把口袋扛到西跨院,在北屋炕上放倒,深深喘了口气,心里在想,得先有两句话交代,同时,也不能让新娘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于是一面拿冷手巾擦一擦,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整,一面在打“开场白”的腹稿。

“小姐!”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这是天赐良缘!我姓米,名叫文信,文件的文,信义的信。家住三原东村。你嫁了我,眼前的日子苦一点,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将来一定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你!客中不便,诸多简慢。患难之中,不讲繁文缛节,只要情真意诚心好就够了,你说是不是呢?”

袋中没有任何声音。这当然是害羞的缘故,米文信这样在想。

“小姐!你受苦了。现在,咱们先见见面吧!”

说完米文信扶起口袋,张口咬断了线头,用发抖的手抽着线,但见袋中人极力往下缩,仿佛怕见人似的。米文信沉不住气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一扯,应手是清脆的裂帛之声,袋口大张,探头往里一看,米文信大吃一惊,疑心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头白发;再看时,还是一头白发!褪下布袋细看,真的娶回一个姥姥来了。

“唉——”米文信长叹一声,双泪交流,心里那份窝囊的感觉,逼得他简直要寻死。

屋子里是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一冲而出,摇摇欲倒,赶紧扶着柱子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只是自问:“怎么办,怎么办?”几两银子是说了多少好话告贷来的,闹这么一个笑话,成了终身的话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喂!那位小兄弟,怎么啦?”

米文信抬眼一看,南屋正走出来一个老头子,昂着头,精神极好,这时已含笑走了过来,显得极其友好。这样子的态度,米文信即使懊丧欲死,也不能不强打精神来招呼。

“贵姓?”那老头子说了这一声,又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气色很坏!”

“不要紧,不要紧!”米文信不肯说实话,拱拱手说,“您老不用管我,请吧!”

“走,走,这儿有名的‘西凤美酒’,我请你。”

“多谢,多谢!萍水相逢,不便叨扰。”

“喝喜酒嘛!”

“喜酒?”

“是啊!喜酒——”

那老头子得意扬扬地叙述他的艳遇。跟米文信一样,他也是花了四两银子买了个女人,但不像米文信那样东摸西摸,随便扛了一袋就走,不想倒是十七岁的大姑娘。

“我今年六十七,姓刘,整整比那妞儿大五十岁,快进棺材了,还有这么一段艳福!小兄弟,你说,该不该请你喝喜酒?”

这一说,米文信更不肯去了。无奈刘老头人如蛮牛,力大无穷,到底让他硬拖走了。

“我姓葛,小名玉儿,家住平凉,一家人都叫马鹞子手下——”说到这里,葛玉儿已是泣不成声,一伏身倒在土炕上。因为眼泪已经流干,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

“姑娘,姑娘,你别难过,我说个笑话给你听。”那老婆子不管葛玉儿有没有听笑话的心情,管自说了下去,“有个二十岁不到的穷书生,想媳妇儿想得快要疯了,谁知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个姥姥回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是好笑,葛玉儿却笑不出来,而且也不明白,何以五两银子——当然这也没有闲心去追究。

“唉!”老婆子重重叹气,“我不叫老天爷,叫它老糊涂,偏生就这么颠三倒四的,害了你,也苦了我,这么大年纪受这么样子窘!老天爷老糊涂,真坑死人了!”

可不是坑死人,可不是老糊涂!倘使不糊涂,如何错点鸳鸯?要老的配老,小的配小;哪怕穷书生,也是好姻缘。自己家破人亡,大劫余生,还存什么奢望?只是跟这六十七岁的糟老头子去过活,实在片刻不可忍。今夜人静,如果其来相逼,只有一根索子跟了泉下爷娘去了。

想到这里“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但立刻有一只干枯的手掩在她嘴上。“姑娘,别哭!”这次的声音是带着警告的意味,“哭声招了人来,不好!你听我说,我跟你换一换,换衣服,也换地方,你睡到我那儿去,明儿一大早就走,跟着那姓米的小伙子回去过活。”葛玉儿不哭了,倏地站起身来,一双红得肿了的、但眸子依然清澈的眼,睁得好大地望着那老婆子,眼中是说不出的惊喜和迷茫。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姓米的虽穷,却是读书人,也有志气,他说要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我。”老婆子忍不住好笑,“我可没有这份福气,我把一品夫人的诰封送了给你!”

“那么,婆婆,你,你怎么办呢?”

“我当然嫁姓刘的。”

“就怕他——”

“你是怕他不要我?不要我就拉倒。他看不上我,我还嫌委屈呢!”

“是,婆婆嫁他也委屈。就怕他跟婆婆闹,这老头子气力很大,一只手就把我连口袋一起提回来了。”

“他气力大,我不怕。我自有法子治他!”老婆子想了想,欢喜颜开地说,“你叫我婆婆叫得好!你就算我的孙女儿。万一要让刘老头追上了,告到当官,你只说是婆婆我做主,把你许配了姓米的,这官司就准赢不输了!”

葛玉儿细想一想,果然有道理,立刻就下了炕,叫声:“婆婆!孙女儿给您老磕头。”

“起来,起来!我可没有见面礼儿给你,将来找补吧!”说着,把葛玉儿揽在怀里,教了她一些话,最后叮嘱,“你别忘了,你婆婆娘家姓李,家住泰州双鹤村。”

真是天从人愿!刘老头喝得烂醉如泥。米文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回客店,送入漆黑的南屋,借月光看清了土炕,把他扶着躺下,管自走了。

回到北屋,想起那老婆子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心里就像刚吞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堵得难受,自然再也没有勇气睡在一张炕上,悄悄儿坐在外屋想心事,如何处置这“细腰纤足”的袋中人?

正想得如困愁城、五中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得叩门声响,开开一看,满头银发,映着月色,闪闪有光,大为讶异。

“你没有在屋里呀!”

李婆子的猜测对了!她人在南屋心在北,窥探良久,毫无动静,心知一个不肯上炕,一个羞于开口,若到天亮才发现这出调包的把戏,那就会误了大事,所以趁着刘老头鼾声如雷、醉得人事不知的机会,特为走了来说破了它。

“婆婆!”米文信还不脱书呆子的意味,“这一来,未免损人利己——”

“咄,该死的小畜生!”李婆子真像严厉的祖母训斥孙子,“我损了刘老头什么?你就把你婆婆看得这么不值钱!”

“是,是!此是各得其所。婆婆的安排,妥帖之至。”

“别跟我犯穷酸了!你把玉儿叫起来,一起在我面前磕个头,就今晚上做了夫妻吧!”

和衣而卧的葛玉儿,不待米文信来喊,自己爬下炕来,有意无意的,借着月光,望一望未婚夫婿。自然看人也得让人看,米文信一瞥之下,惊喜莫名,不由得先跪了下来。“婆婆!婆婆!”他激动地说,“我供您老的长生禄位!”

天色大明,西跨院里大吵大闹,简直要把南屋给拆毁了似的。

房客、刘二、掌柜的一起赶了进来,只见刘老头眼红如火,从屋里冲了出来,一只手抓开衣襟,一只手使劲捶着胸,气急败坏地吼道:“他妈的!把人的肺都气炸了!他妈的,我非揍死那个老婆子不可!”

说着一跳老高,又要冲进屋去。看样子要出人命,大家一拥而上,拖住了他。刘老头本来就有气力,又是怒极了的时候,所以五六个人都制不住他,只见他大吼大叫,把个胸脯捶得“嘭嘭”地响。最后是角门里出来了一个厨子,是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将身子往他面前一站,才算把他堵住。

“有话好说嘛!”掌柜的喘着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那老娘们!我不揍死她,就得跟她打官司——”

刘老头断断续续地叙述经过,说昨夜因为喜得娇妻,贪杯过量。到早晨醒来,只见娇妻变了个满头白发的干瘪老婆子,大惊之下,追问经过。那老婆子竟说他那娇妻是她的孙女儿,已经做主许了姓米的,自己是“代孙出嫁”。

他的话还没完,没有一个人能忍住笑,这下越发激怒了刘老头,又要往里冲。掌柜的忍笑拉住他说:“你打死她也没有用,咱们好好商量。”

“对了!”有个跟刘老头相熟的客人说,“老刘,你那头驴,脚程不是挺快的吗?快追下去截人是正经。”

话刚说完,有人接口:“追上了也没用。”

声音是清劲苍老的老妇人声音,却不见人影,最后才发现是在厨子身后。等厨子把他那两百斤重的身子移开,大家一看,无不发笑——李婆子穿着葛玉儿的衣服,是葱绿缎子绣白蝶的夹袄,下面一条月白绸子的百褶裙,衬着那干黑的面皮、鸡爪似的手指和一头披散了的白发,简直就是个老妖怪。

模样长得怪,神色却极其庄重,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刘老头说:“请各位大爷评评理,他今年六十七,愣要娶我十七岁的孙女儿,这不是伤天害理吗?”

“去你的!”刘老头大吼,“什么是你的孙女儿?你孙女儿怎么不藏在家里,会跟我来在这儿?”

“你这话别问我。反正一句话,我不要你这么个孙女婿!”李婆子说,“我孙女儿名叫葛玉儿,顺治十六年七月初七子时生人,今年十七岁。你拿得出庚帖,说得出媒人,我把孙女儿给你。拿不出来,你就说出大天来也没有用!”

“你们看!你们看!”刘老头气得脸色苍白,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娘们不讲理到这个地步。他妈的,我问你,花四两银子一口袋买来的,哪儿来的庚帖?哪儿来的媒人?”

李婆子冁然而笑,神情愉悦,别具妩媚之致。“我知道你心疼那四两银子。”她掠一掠鬓发笑道,“我不也值四两银子吗?”

这一笑,陡然引发了如春雷乍动般的爆笑。不笑的只有刘老头,气得直骂:“死不要脸!亏你说得出来,‘代孙出嫁’!也不嫌牙碜。”

刚低下来的笑声,又为这“代孙出嫁”一新语,重新提了起来:“刘大爷,我看你将就点儿吧!老夫老妻老伴儿,也是喜事。咱们今儿凑个份子,给你贺贺!”

“不行,这老娘们比我还大两岁。不行,不行,决计不行!”刘老头改了主意,一跺脚往后就走,“我非撵了去,把人找回来。”

撵了去还是一场空。日暮回店,刘老头喝着酒骂人,这回是大骂米文信,说他狼心狗肺,拐带朋友的娇妻;又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说是瞎了眼看错了人;最后又说好心没有好报,发誓从今以后,不做半点好事。

骂得倦了,人也醉了。半夜里醒来,头像刀劈似的痛,喉头干得如火炙似的,这时哪怕是阴沟水,都得喝它一个痛快。

“何苦!喝那么多酒!”

虽是体贴的声音,但刘老头不愿理她,把个脸扭了过去。

“替你沏了壶茶在那儿,焖透了正好喝。来吧!”

这一下刘老头不理她也不行了,但还是有点儿于心不甘,而且也抹不下脸来,只好不作声,意思并不拒绝。

于是一碗不凉不热、既苦又香的浓茶送到他唇边,刘老头张嘴就喝。喝下去浑如琼浆仙露,他自嫌不足。而李婆子不用他开口,她知道他不会开口,自己又倒了一碗来。

口是不渴了,头还疼得厉害,心念刚动,发觉一块凉凉的手巾覆在额头。刘老头不动也不说声谢,只是闭上了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只恨自己不争气,不该喝醉,以致无端见她这番情,糊里糊涂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他不作声,李婆子也不唠叨,坐在他身旁,不断替换凉手巾。换到第五遍,刘老头忍不住出了声:“行了……”

于是听得“扑哧”一笑。“你也会说话呀!”李婆子说,“我只当你是哑巴呢!”

开出口来,倒也有些趣味,但刘老头总觉得自胸至腹,有股冤气窜来窜去,找不着出路,所以李婆子越是这种像老伴儿说笑的口吻,越是使他觉得窝囊,自己恨自己,差一点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

“你不爱说话,就想你的心事吧!我可累了。”李婆子唠叨着,“伺候了一辈子的酒鬼,临了儿还是伺候酒鬼。这叫什么命啊!”

刘老头一听有气,不由得要说:去你的,谁稀罕你伺候!而话到口边,不知怎么像唇齿间筑着一道坝,就是漫不过去,咽了口唾沫,翻了个身,觉得这样侧睡,比仰脸朝天舒服得多。

就这时发觉油灯灭了灯芯,然后听得门响。刘老头倏地转脸朝外,哪里望得见李婆子的人影?

“这老娘们!”刘老头咕噜着,“他妈的,‘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得,弹又弹不得’!她去她的,睡觉!”

于是又翻身向里,却总觉得心不定,风声光影,一有动静便凝神注意:是不是“老娘们”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确确实实听得门响,刘老头没好气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的话大为不妥,便又接了两句:“出去也不把门关严了,进来个毛贼,偷了我的褡裢袋怎么办?”

装钱的褡裢袋就在他枕旁,清醒白醒地守着,如何偷得去?这明明是没话找话,李婆子懒得理他,从土炕另一头爬了上去,钻进预先折好的被窝筒,很快地起了鼾声。

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的睡着了。整一夜的工夫,刘老头就是在想这么件“不相干”的事。

刘老头鸡鸣入梦,正午方醒,醒来时就闻见炖羊肉的香味,肚子里随即咕咕叫,一翻身坐了起来。

李婆子正在抹桌摆碗筷,看见他起身,便即说道:“我在你褡裢袋取了块碎银子,买了吃的,也买了穿的。”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灰布棉袄,加以解释:“我总不能穿我孙女儿的衣服!”

“哼!”刘老头心想,还说孙女儿,装得倒真像。

李婆子没有声响,替他端来了洗脸水和一壶茶,接着是一壶酒、一盘馍,还有最要紧的一大碗萝卜炖羊肉,都放在了桌上,还顺手拉开一张方凳,所欠的一句话是:趁热快吃吧!

“你不爱说话,我不来讨你的嫌。”李婆子平静地说,“往开来想吧!四两银子做这么一件好事,你还吃亏?你真要觉得吃亏,我托人捎了来还你,就交到这儿柜上。话说明白了,我可要走了!伺候了一辈子的酒鬼,可懒得再伺候酒鬼了!”说着,回身往外走,径自出了跨院!

刘老头一直在发愣,不知自己该如何应付。突然,如梦方醒似的奔了出去,望见李婆子的背影,大声吼道:“回来!你不跟我回家,走哪儿去?你认命吧!你是伺候酒鬼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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