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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红楼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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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是不是贾宝玉?

《红楼梦断》写曹雪芹的故事。我相信读者看到我这句话,首先会提出一个疑问:曹雪芹是不是贾宝玉?

要解答这个疑问,我得先谈一个人:《红楼梦新证》的作者周汝昌。

此人是胡适之先生的学生。胡先生曾当面跟我说过,周汝昌是他“最后收的一个徒弟”。照江湖上的说法,这就是“关山门”的得意弟子了。

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下的功夫可观!不幸的是他看死了“《红楼梦》为曹雪芹自传说”,认为《红楼梦》中无一人无来历,无一事无根据,以曹家的遭遇与《红楼梦》的描写,两相对照,自以为严丝合缝,完全吻合。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穿凿附会的文章。

当然,他所举的曹家的“真人实事”,有些是子虚乌有的。譬如说,曹家曾一度“中兴”,是因为出了一位皇妃(非王妃),即为“想当然耳”。且看赵冈的议论:

中兴说由周汝昌首创。他的理由如下:消极方面,他主张曹雪芹逝世时享年四十,算来应生于雍正二年(1724)。依此算法,曹抄家时雪芹只有四岁,当然记不住曹家在南京的繁华生活。这样,就只好假定曹家回京后又一度中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描写的是中兴后的生活。曹家中兴后若干年,又第二度被抄家,从此一败涂地。周汝昌的积极理由是:他相信《红楼梦》是百分之百的写实。曹家在南京时期既然没有一个女儿被选为皇妃,那么这位曹贵妃一定是抄家以后才入选的。女儿当了贵妃,国丈曹岂有不中兴之理。周汝昌比较书中所记年日,季节之处与乾隆初年的实事,发现两者吻合的程度是惊人的。所以书中所述一定是乾隆初年之事,而此时曹家一定已东山再起。细审各种有关条件,周汝昌的中兴说实在不能成立。

我完全同意赵冈的看法。不过,赵冈是“细审”了“各种有关条件”,而我是从一项清史学家所公认的事实上去作根本的否定。如周汝昌所云,曹家有此一位皇妃,自然是乾隆的妃子,推恩妃家,故而曹氏得以中兴。这在乾隆朝是决不会有的事。清惩明失,对勤政、皇子教育、防范外戚、裁抑太监四事,格外看重;后两事则在乾隆朝执行得更为彻底。傅恒以孝贤纯皇后的胞弟,见了“姊夫”,每每汗流浃背;皇贵妃高佳氏有宠,而不能免其一兄一侄,高恒、高朴父子因贪污而先后被诛;甚至太后母家有人常进出苍震门,亦为帝所不满,严谕禁止。至于傅恒父子、高斌父子之得居高位,自有其家世的渊源与本身的条件,非由裙带而致。是故乾隆朝即令有一“曹贵妃”,亦不足以证明曹家之必蒙推恩而“中兴”。

其实,在乾隆初年如果曹家可借裙带的汲引而“中兴”,也并不需要“皇妃”,有“王妃”已尽够了。雪芹的姑母为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生子福彭于雍正五年袭爵,亦即《红楼梦》中北静王的影子。福彭大乾隆三岁,自幼交好,曾为乾隆的《乐善堂全集》作序。雍正十三年九月,乾隆即位,未几即以福彭协办总理事务,得参大政;明年三月又兼管正白旗满洲都统事务,正就是曹家所隶的旗分。如此显煊的亲戚,若能照应曹家,又何必非出“皇妃”始获助力。而考察实际,则福彭对舅家即或有所照拂,亦属微乎其微;相反的,曹雪芹到处碰壁的窘况,稽诸文献,倒是信而有征的;最明显的,莫如敦诚赠曹雪芹的诗:“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小说的构成,有其特定的条件,《红楼梦》绝不例外。《红楼梦》中可容纳一部分曹家的真人实事,而更多的部分是汲取了有关的素材,经过分解选择,重新组合而成。此即是艺术手法,而为从未有过小说或剧本创作经验的《红楼梦》研究者所难理解。姜贵的看法亦是如此。

如果肯接受此一观点去研究《红楼梦》,就会觉得周汝昌挖空心思要想证明贾宝玉即是曹家的某一个真实人物,是如何的可笑!不存成见,临空鉴衡,则贾宝玉应该是曹颙的影子,但亦有曹雪芹自己的成分在内,而其从内到外所显示者,则为八旗世族纨绔子弟的两个典型之一,另一个是薛蟠。其区分在家谱上曾染书香与否。

对一个文艺工作者来说,曹雪芹如何创造了贾宝玉这个典型,比曹雪芹是不是贾宝玉这个问题,更来得有兴趣。“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此中艰难曲折的过程,莫非不值得写一篇小说?这是我想写《红楼梦断》的动机。

《红楼梦断》自然脱不开《红楼梦》。就红楼谈红楼,曹雪芹所要写的《红楼梦》的后半部,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曾写过一篇研究《红楼梦》的稿子,以为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图与诗,即是全书结局的预告。而《红楼梦叙录》诸家笔记述所见“原本”的情节,以及“脂批”中有意无意对后文的透露,就小说的要求来说,其构想远比现行本来得高明。曹雪芹如何安排及描写这些情节,已是天壤之间不可解的一个谜。但如果能依照曹雪芹的提示,并假定那些极人世坎坷的情节,即为曹雪芹亲身的遭遇而加以深入地描画,应该可以成为一部很动人的小说。尤其是“史湘云”,笔记中有如下的记载:

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是宝玉偕老的史湘云也。殆宝钗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佚名氏《谈红楼梦随笔》)

世所传《红楼梦》,小说家第一品也。余昔闻涤甫师言,本尚有四十回,至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方完卷。(赵之谦《章安杂记》)

《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皆经后人窜易,世多知之。某笔记言,有人曾见旧时真本,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荣、宁籍没以后,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为击柝之役。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成婚。(臞蝯《红楼佚话》)

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云。(董康《书舶庸谭》)

此外,清人笔记中提到史湘云嫁贾宝玉者尚多。而考诸史实,“史湘云”为李煦之孙女或侄孙女,确凿无疑。她的口音跟曹家不一样,从小生长在扬州,读“二”略如张口音的“啊”;因为是大舌头,结果出声如“爱”,叫宝玉“二哥哥”便成了“爱哥哥”。按北方只叫“二哥”,“哥哥”连称,亦为扬属的称谓。

既然如此,则“史湘云”的身世,在其诸姨姑表姊妹中,实为最惨。因李煦籍没以后,又因案充军,殁于关外。“史湘云”如遇人不淑而流落在京,则母家无人,与雪芹重逢于沦落之后,议及婚娶是非常自然的事。果真如此,则“史湘云”必为雪芹写《红楼梦》的助手,其惟“脂砚”乎?而“史湘云”之先亡,以及幼子之夭折,对雪芹皆为精神上极沉重之打击。我的《红楼梦断》,主要的情节就是想这样安排。我决不敢说真是如此,但可说:极可能如此。

假如这样写失败了,决非曹雪芹的故事——至死不休,至死不倦地从事艺术创作,并不断地追求更完美的境界的奋斗过程,不能写成一部好小说,只是我的笔力不够而已。

对于曹雪芹的身世、时代背景,以及他及他家族可能的遭遇之了解,自信不致谬妄。但《红楼梦断》决非《红楼梦》的仿作,我必得提醒亲爱的读者,如果以读《红楼梦》的心情与眼光来看《红楼梦断》,将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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